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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退戈 -【深藏不露】《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9:36 AM     標題: 退戈 -【深藏不露】《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5-29 11:07 PM 編輯

【書名】:深藏不露

【作者】:退戈/腿毛太粗

【內容簡介】:

  某一天,深居苦讀、文質彬彬的五公子,不慎暴露了自己百步穿楊、深不可測的高強武藝。

  邊疆長大、不拘小節的三姑娘,顯露了自己舌戰群儒亦不落下風的深厚文采。

  眾人才驚然發現這兩人深藏不露……都是高手啊!

  一句話簡介:你竟該死的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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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9:45 AM

第一章 初秋

  秋雨打萍,院中水潭一層層向外漾著水圈,倒映出上方橫樑古舊的模樣。

  殘葉被打入渾濁的泥水中,空氣裡蔓延出一股腐朽的淡臭味。

  宋初昭夢見自己多年未見的祖母年老病危,日薄西山,朝邊關傳來一封急信。父親滿臉憂愁地將她叫到帳中,說祖母病重時想見兒孫一面,命她回家代為探親。

  宋初昭雖然對祖母感情不深,但思及血濃於水,還是有些眷戀之情。便在父親手下兩位親信的護送中,一路策馬趕回了京師。

  她隱隱曉得母親與宋老夫人極為不和,否則也不會十多年避居邊關。可這次老夫人以病相召,母親若再做阻攔,實在會遭人口舌。她不想叫母親兩難,自作主張地跑回來,未來得及告知宋母一聲。

  噠噠的馬蹄,與窗外不歇的雨點重合,將她心緒攪得一片雜亂。輕淺的呼吸聲也變得沉重起來。

  等回了京城,宋初昭才知道,祖母精神抖擻、紅光滿面,身體康健得很。見著自己,沒表現出什麼祖孫情誼,只冷漠地向她告知,說她年歲已是不小,此番叫她回來,是該準備成親。

  隨即便將她分派到一間老舊的偏院,態度敷衍地應付著。

  家中其餘長輩,也不時對她冷言冷語,挑剔她的舉止談吐,一副要將她生生踩進泥裡的架勢。

  她最怕便是這些自持身份又為老不尊的長輩,不想有朝一日,還真是落他們手裡了。

  宋初昭!這名字在邊城那可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土霸王!

  縱然她父親對她管教極為嚴苛,軍中其餘將士卻都是尤為偏袒的。連同派遣的使君、監察的官員、治民的郡守,也待她很是親厚,同家中小輩一樣。

  沒想到回了京城,卻要受宋家人百般苛待。

  若非看見那門楣上寫的是「宋」,她都要懷疑自己進錯了門。

  宋初昭猛得睜開眼,被窗外飄來的寒氣吹得一個哆嗦。

  該死的!

  醒了才特娘地知道,這根本不是夢!

  宋老太就給她分了這麼一間破院子!

  宋初昭重新閉上眼睛,將手背貼在額頭上,用冰涼的手褪去臉上的燥熱。

  不大能記事時,她也曾隨父親歸京一次,見過宋氏一家老小。具體發生了什麼她已記不清楚,只知道鬧得很不愉快。她一路哭喊著回去,生了好久的氣,娘就再沒鬆口讓她回來過。

  早知如此……她何必要自作多情,巴巴地回來討這份嫌!

  宋初昭氣得簡直要把自己的牙給咬碎了。

  又是一陣初秋的風吹來。

  宋初昭跳下床,踩著鞋子,三兩步跨過去將窗戶用力拍上。「啪」的一聲巨響,這間老舊的屋子跟著微微一震。

  響聲過後,門外的腳步聲變得更為清楚。

  「姑娘為何這般煩躁?」

  門扉被直接推開,一位婢女端著果盆走進屋來。

  她臉蛋圓潤,五官平平,分明該是個敦厚老實的長相,眼神中卻有兩分掩飾不去的狡黠。下垂著眼悄悄打量宋初昭的模樣,更是帶著股叫人不喜的猥瑣。

  這是宋老夫人分派來照顧她的婢女,叫妙兒。

  「這是二姑娘托我送來的。」妙兒將東西放到桌上,低頭捧起一個金黃色的柑橘,笑道,「老夫人給二姑娘房中送了許多橘子,說是三老爺帶回來的,二姑娘便叫我送些到您這裡來。她是記掛著姑娘您呢。」

  宋初昭淡淡斜了她一眼,只道:「滾!」

  初來第一天時,宋初昭還未察覺出不對,甚至覺得宋府人性格體貼,善與人親近。到了第二日,才終於品出些別的味道。

  這些人說話總是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態度,尤其提到宋母時更是如此,彷彿母親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般虛偽,偏還想裝出天真浪漫的模樣來,甚是矯揉做作。加上府中幾位長輩拿腔捏調地擠兌,話裡話外都在提醒她——這宋府最受寵愛、最尊貴的人,是宋初昭的姐姐,也就是那二姑娘,宋詩聞。

  這群人還不住誇讚宋詩聞事事通達、秀外慧中、溫良恭儉,對她更是親近,諸事上心,希望她能知恩。

  呸!

  好大膽的妖怪,也敢在她宋初昭面前橫行妄為。不曉得他們行軍打仗的,都會兩手裝神弄鬼的把戲嗎?

  她與那宋二雖非一母所生,可宋初昭的親娘,那是三品大臣的獨女,別說宋二那早亡的娘親,就是宋老夫人,也沒資格在她面前說一句身份尊貴。

  何況宋二她娘……她誰啊?死了十多年,怕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來如此尊貴。

  想是將她當做一般好欺負的女子,以為她孤立無援地待在京中,這般施壓,能讓她自命低下,好好聽話。或許還會將宋詩聞當做親姐妹一樣交往,畢竟表面上,宋二是對她最好的人。

  做夢!她像是那麼蠢的人嗎?是京城的雞不夠會打鳴兒,叫不醒他們嗎?

  「姑娘是還在為親事煩心嗎?」

  妙兒把橘子放回去,兩手交疊放在身前,低下了頭,擺出一副謙卑的姿態來,好聲勸道:「姑娘,那顧四郎雖說有些多情,為人不羈了些,可他好歹也是國公長子呀,將來不定會襲承爵位。姑娘嫁給他,也算是高攀了。外邊的那些傳言,不可盡信的。」

  宋初昭挑眉,又朝她斜了一眼,冷笑一聲。

  她就奇了怪了,這宋老夫人十多年未曾念過她,怎麼突然就要給她安排婚事了?

  於是宋初昭便命人去打聽了。

  她在京城並無親朋,只有送她回來的那兩位親信可以信任。那二人聽她請求,便多留了兩日,悄悄去幫她打聽了一遍。

  說起來,這門親事全是宋老夫人多嘴搞出來的。

  那日宮廷宴會,皇后招待了幾位官員的家眷在後院閒聊,宋老夫人見著坐在上方的顧夫人,便說了一句,說顧家兩位公子,該到婚配的年紀了。

  好巧啊,他們宋家也有一位年歲不小的姑娘。

  宋老夫人想起的自然不是宋初昭,而是宋詩聞,那個自幼養在身邊的姑娘。

  宋詩聞比宋初昭還要大上兩歲,再不嫁人,怕是就要超齡了。

  宋老夫人閱遍京城適婚男子,嘖嘖,覺得果然只有顧家的兒子配得上她孫女兒。

  宋老夫人尚未來得及旁敲側擊地暗示一下,上首皇后突然問顧夫人,說顧賀兩家多年前定下的婚約,還作數不?

  顧夫人說,若是雙方不曾反悔,那自然是作數的。雖不算什麼正式的婚約,可若兩家能夠結好,也是一樁喜事。

  據說宋老夫人深深地被震了下,愣在當場,許久沒有回神。

  那是賀老將軍與顧國公多年前定下的事情。賀將軍只有一個女兒,就是宋初昭的母親。宋母也只有一個女兒,那就是宋初昭。

  雖然宋初昭姓宋,但這門婚約,看的是賀家的面子,與宋詩聞無關的。

  不巧了,宋初昭搶了宋老夫人挑好的孫婿,雖然她自己也不是非常樂意。

  這根本不能怪她啊!

  知道了這事,再聽宋府下人這挑唆的酸氣,感覺就微妙起來了。

  爾等可真都是人才啊!

  她原先還覺得那兩位將士在邊關鬼話聽多了,描述事情經過的時候,多了點個人感情色彩。

  不想竟是真實的。

  宋初昭心中翻轉過許多想法,面上卻不顯,她皺著眉頭上上下下地掃視妙兒,然後彎下腰,把鞋子穿好,重複了一句:「讓你出去,沒聽見?」

  妙兒腰彎得更低了,惶恐道:「奴婢是做了什麼,又惹姑娘生氣了?」

  宋初昭長手一指:「我在休息,何人讓你開的窗?你一下人,進我屋門如入無人之地,宋家下人就這樣的規矩?口舌倒是挺多的。知道在軍中,你這樣的人,是要怎麼處置嗎?」

  妙兒忙道:「奴婢是怕姑娘悶到了,才開的窗。」

  宋初昭定了下,然後抬腳,步步朝她逼近。

  二人距離越來越近,直到相距只有兩步遠,宋初昭才停下。

  陰影罩在妙兒的身上。宋初昭伸出手,還未碰到她,妙兒蕭瑟一抖,畏懼地喊了一聲:「奴婢這就走!」隨後腳步倉皇地往屋外退去。

  妙兒走得急,似乎是真怕宋初昭動手打她,跑的時候,撞到了宋初昭的手。

  「哐當」一聲極輕的聲響,宋初昭低頭,發現自己一直帶的玉佩,竟然掉了。

  她稍怔,蹲下身將東西撿起。

  只這麼輕輕一摔,玉佩竟然裂做好幾塊,她拿在手心翻轉查看。原來是繫掛處的紅色繩索被磨斷,才掉了下來。

  這東西不記得是誰送給她的,她一直帶在身邊,想要還給那人。沒想到竟然壞了。

  何意?

  雖說她平素不信鬼神,但是不是該去找個寺廟拜拜?最近可走太多黴運了。

  「娘!」

  來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兩手隨意一揖,算是行過禮。不等對方應聲,先一步坐到旁邊的塌上,將半身重量都靠在中間的小桌上,對著旁邊的婦人,連連喊道:「不妥,不妥,實在不妥!」

  顧夫人捏著針,視線始終盯著手中的白帕,對他不做理會,不急不緩地將針線穿插過去。等顧四郎不再出聲乾嚎了,才問道:「哪裡不妥?」

  顧四郎叫她晾了陣,精神萎靡許多,聽她開口,立即挺直腰背,說道:「娘!您怎能答應與那宋三娘的婚事呢?你不知她在邊關長大,自幼不識禮數,京城眾人都說她醜惡無比,專恣跋扈,你平日說管教歸管教,你可不能害苦我啊!」

  顧夫人語氣依舊淡淡:「哪裡來的眾人?」

  「就是眾人啊!」顧四郎指著大門道,「我叫人出去打聽,宋府的下人是這樣說的。據說那宋三娘喜怒無常,性情暴戾,家中下人見著她多是避讓,不敢上前。你叫她嫁進顧家,我看整個顧府都得翻天。」

  顧夫人終於停了動作。

  顧四郎以為她要聽自己說了,深吸一口氣,正要慷慨激昂地說上兩句,顧夫人斜睨他一眼,示意他安靜,然後將帕子舉在半空,左左右右地看,末了滿意點頭。

  顧四郎吐出一口氣,向後倒在塌上,無奈喊了句:「娘,您對我上點心吧!」

  顧夫人又問:「她何時回來的?」

  「也就數日前吧!」顧四郎再次坐起,「娘你不知道嗎?據說她回來以後……」

  顧夫人顯然是知道的,打斷了他,說:「她才回來數日,見過她面的人都沒有幾個,怎麼京城裡人人都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這關我何事?」顧四郎說,「總歸我不想娶一個,比我能打的姑娘。」

  顧夫人朝旁邊伸出手,顧四郎會意,立即殷勤地將籃中的剪刀遞了過去。拖著長音喊道:「娘~」

  顧夫人這才說:「又不是給你定的親事,你囉嗦什麼?」

  「縱然不是為我定的……」顧四郎高聲說到一半,驟然卡住了,眼睛猛地睜大,不可置信道:「什麼?!不是給我定的?那莫非是五弟?娘你怎麼捨得啊!五弟可是個文弱的讀書人啊!」

  不遠處傳來兩聲努力壓著的咳嗽,屋內二人一齊收聲。白衣緩緩而至,停在門口。

  「母親,您叫我。」

  這人面色有些蒼白,因為多日養病氣血不足。可是明眸秀眉,叫人過目難忘。與顧四郎略帶些痞氣的強勢不同,周身都是種讓人難生惡感的溫潤氣質。

  顧四郎已經掛上笑容,迎了上去,關切道:「五弟,你身體好些了嗎?」

  顧風簡頷首:「已快好全了。」

  顧夫人對著顧風簡,聲音都柔和了不少,示意他到面前來,問道:「娘與你說的事,你想過了嗎?」

  顧風簡斂下眉目:「先見見人吧。」

  顧夫人輕笑道:「我也是這樣想。宋三娘是宋夫人親自教養長大的,想來不會是個壞孩子。你別聽外邊人胡傳。」

  顧四郎扯了扯嘴角,嘀咕道:「都是宋家,那我寧願娶那二姑娘。誒,說起來,宋二與五弟倒是相襯。聽說也是一位喜好詩書的人,而且為人寬厚,素有賢名。」

  顧夫人眉頭一蹙,搖了搖頭,說道:「宋二姑娘,不可以。」

  顧四郎:「哪裡不可以?」

  顧夫人不想和兒子講,只送去一個你太笨了的眼神。

  顧風簡在一旁坐下。他抬手理了下衣擺,腰間一塊東西順勢滑了下去,他還未察覺,顧四郎眼尖,先行說道:「五弟,你東西掉了。是你的玉嗎?」

  顧風簡便彎腰去撿,指尖尚未觸及,眼前倏地一黑,整個人滑了下去。只來得及聽見顧四郎在他耳邊的一聲疾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9:51 AM

第二章 互換

  顧風簡已經對著鏡子看了至少有一炷香的時間了。

  縱然那銅鏡的表面粗糙模糊,也可以清晰辨認出,那是一張女人的臉。

  無數的事實證明這不是他的幻想,他真的變成了一個女人,還是一個他或許認識的女人。

  最初的驚愕與無奈過去之後,顧風簡收起了所有表情,站起身來。

  他邁著步伐在屋中走了一圈。

  四肢有力,呼吸沉穩。起碼比他先前風寒未癒的身體要好多了。手心指節處磨有老繭,虎口附近殘留著不少刀劍的割痕。說明這人常年習武。

  屋中擺設很是簡樸,只有一些日常用具,看外觀已經頗為老舊,甚至幾件家具已在損壞邊緣。床架的上方與房屋的角落,殘留不少尚未打掃乾淨的灰塵。如無意外,此人應該是剛住進來不久。

  近門方位的木桌上,擺放著一塊碎掉的玉佩。那玉佩曾經是他的,他認得出來。

  顧風簡推開立在深處的衣櫃,在裡面翻找了一下。除卻寥寥幾件換洗用的衣物,他還搜出了對方存放在裡面的進關文牒,以及各種身份證明。

  在他看見鏡子裡那張有些熟悉又很是陌生的臉時,已經大致猜到了,此刻終於可以確信這人的身份。

  「宋三娘。」顧風簡低聲道,「宋初昭。」

  顧風簡只看一眼,就將東西都放回去。

  倒不知宋家何時如此落魄了,宋初昭竟然要住這樣的屋子。他們是真不怕讓賀老將軍發現他們如此作為?

  想是賀將軍閑賦太久,不理政務,又沒有子女在側,叫人忘了他往日威嚴。

  顧風簡冷笑一聲,提著裙擺在床邊坐下。正在暗暗思忖,他聽見了五臟廟叫囂著饑餓的聲音。

  顧風簡低了下頭。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但肯定已經過用飯的時間了。現在還沒人過來喊他,恐怕他要自己去找點吃的。

  宋初昭是在一陣熱氣中醒來的。

  她身上蓋著起碼兩層厚重的被子,全身無力,難以動彈。

  門窗都關得嚴實,所以房間很悶。

  不知何處正燃著熏香,叫屋中不至於有什麼積壓的臭味。白煙散進空中,飄到床邊的時候,味道恰好淡淡的,沁人心脾。

  宋初昭廢了好大力氣才挪動了一下,不知道為何會如此難受。

  她已經許久不生病了,就算生病也不至於如此。此刻就像在激浪中被捶打過一百遍一樣,全身筋骨都透著疲憊。

  宋初昭……豈能輕易認輸?!

  她奮力掙扎,好不容易要將手從禁錮的被子裡伸出來,一雙鐵臂從上方按下,又給她按得嚴嚴實實。

  宋初昭險些窒息,艱難地睜開眼睛。

  隨即兩張放大的臉映入她的視線。二人俱是一臉關切,緊張地望著她。卻都是宋初昭不認識的人。

  宋初昭迷迷糊糊地眨了下眼,聞到了空氣中的那股香氣,轉著眼珠四面看了一圈。

  陌生的景色從瞳孔中掃過,她的腦海中躥出了幾個關鍵詞——權貴人家,起碼正五品以上,不認識。

  「五弟,你沒事吧?」

  俊秀男子將手探向她的額頭,宋初昭下意識地躲了過去,戒備地看著他。

  男人並未勉強,自如地將手收回,更擔心她此刻呆愣的反應。

  顧四郎:「大夫說他該沒事啊,醒了就好,怎麼我瞧他失了魂似的?」

  顧夫人:「五郎,告訴娘,你還有哪裡不舒服?」

  顧四郎:「你還說你快好全了呢!暈倒的時候,險些沒嚇壞我們!」

  宋初昭張了張嘴,難以成言,麻木地把視線轉向正上方。一片混沌的大腦中,突然閃過一道紫色的粗壯雷霆,撥開雲霧,同時將她劈得虎軀一震。

  她藏在被子下的手,極緩慢的,又帶著堅定,往下面滑了下去。感受到現在的身體切實的存在某種構造,全身氣血都從臉上褪下。

  好在她原先臉色就慘白,此刻除了因為失控而略顯猙獰的表情,看不大出別的端倪。

  「你是不是在發抖?五弟你莫非還覺得冷?」顧四郎隔著被子按住了她的肩膀,驚道,「你怎麼抖得越來越厲害了?你這是怎麼了?」

  對不住……她只是一時控制不住她自己。

  顧四郎卻急道:「娘,我就說,五弟全是被你嚇的,因為你讓他娶那個什麼宋三!換做是我,也該嚇病了!」

  顧夫人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走開。

  宋初昭卻是聽明白了。

  她現在是顧家五郎?

  和她定親的是顧五郎,不是顧四郎?

  喲謔!宋老夫人搞什麼?耍詐喊她回來成親,連對象都沒弄清楚的嗎?那他們一堆壞話豈不是白念了?

  叫顧四郎這麼一打岔,宋初昭又不抖了,連氣血都好了一點。

  「五郎。」顧夫人彎下身,柔柔地喚了她一聲,見她望過來,笑了一下。

  她從一旁的僕從手上,端過一碗泛著苦味的藥,帶著安慰的語氣道:「喝藥吧。」

  說著讓顧四郎搭把手,將宋初昭從床上扶起來。

  宋初昭說:「我自己來。」

  出口聲音乾啞低沉,的確是個男人的聲線。

  她從對方手上接過,想一口悶下去。

  藥其實不大苦,也或許是因為她此刻口中無味,嘗不出什麼味道來。

  顧夫人坐在一旁,滿目慈愛地看著她。那目光太過溫柔,叫宋初昭額頭不禁醞出一層冷汗,放緩了喝藥了速度。

  實不相瞞,宋初昭還沒被人這樣看過。

  她爹自不必說,平日拿她當個兵訓。而她娘,稍好一些,拿她當半個兵訓。

  她自小心大,也沒覺得有什麼。

  原來這就是被捧在手心的感覺嗎?!

  ……想想好像還不錯?

  顧風簡從屋裡出來,走了沒多遠,就看見了宋府的僕從。

  他目不斜視,只往大路上走。

  房屋構造一般都大致相同,有跡可循。顧風簡走走停停,根據僕從的著裝、手持物品、行走路線推斷,順利繞到了吃飯用的廳堂。

  宋家人剛吃完飯,飯菜已經撤下了,桌上重新擺了幾盆瓜果糕點。

  宋老太正與幾人做飯後閒談。

  這府邸其實是宋將軍的家宅,雖然宋氏早就分家了,但因為宋父常年不在家,太夫人又怕寂寞,便將三子叫了過來。所以宋三爺及其家眷,也住在宋府。

  顧風簡原本是想直接進去的,誰想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腳步在空中頓了一下,然後收了回來。

  「要你出嫁,我自然是捨不得的。可我也不能強留你是不是?詩聞,祖母知道你的孝心,祖母也最疼愛你,一定給你尋一門最合適的親事。」

  「祖母——」

  「好好。先等宋初昭成了親,我再去與顧夫人講,提提你和顧五郎的事情。親上加親也是好的,我想她不會拒絕。」

  這時另外一個稍顯年輕的聲音插話道:「我們二娘哪裡都好,有誰會瞧不上我們二娘?這門外提親的媒婆,早不知道排哪裡去了,是我們二娘眼光高罷了。哪裡同宋初昭一樣,若非突然冒出一樁陳年的婚約,憑她的名聲,怎可能尋得到這麼好的親事?」

  那婦人誇張地笑出聲來。

  「也是弄巧成拙,有了宋初昭那種的比對,更顯得二娘你出塵脫俗。」

  「而且,我瞧那顧五郎要比顧四郎好,更成熟穩重些。我先前見過他一面,只覺他做事滴水不漏,彬彬有禮。若真結了親家,對我們二娘定然是知疼著熱的。」

  宋老婦人沉吟片刻,說道:「顧四郎,雖說要年長一些,可他行事略顯輕佻果躁,未必是個良人。」

  顧風簡的表情難得地出現了一絲崩裂。不知該不該說一聲承蒙高看。

  宋家人,連自己結親的對象都沒問清楚,已經將未來都打算好了嗎?

  當他顧五是什麼人?她想嫁,自己就得娶?

  他母親,還真是未瞧上宋二。

  顧風簡站在走廊上,終於是被人發現了。

  宋三夫人站了起來,放高了聲音,扯著長調說道:「何人在牆後偷聽啊?喲,原來是宋三娘啊!」

  顧風簡順勢走了出去。他神情自然,絲毫不見被人叫破的尷尬之意。

  宋初昭的三嬸,也是個體態豐盈的美婦人,只是她拿腔捏調的模樣,著實叫人不喜。

  「都這時辰了才出來?方才喊婢女去你屋中,說是你還在休息。這青天白日的躺在床上,傳出去,怕是要被人指責怠惰懶散,丟了臉面。」

  顧風簡目光微沉,想到他四哥說,宋初昭是個驕縱跋扈、動輒打罵的人,想來不會忍讓這刁鑽的婦人。便扯了扯嘴角,揚起一個虛偽的笑容,說:「不及三嬸會裝腔作勢、兩面三刀。這臉不要就不要了吧。」

  三嬸被她一噎,當即氣得滿臉漲紅,直指著他喝道:「你——你竟然對著我口出不遜,真是目無尊長,毫無規矩!」

  顧風簡不搭她的話,場面冷了下來。宋詩聞站起來問:「妹妹,來這裡何事?」

  顧風簡淡淡道:「來吃飯。」

  「呀,妹妹你還沒吃啊?」宋詩聞驚訝一呼,像是才反應過來,連忙轉身,從桌上端了一盆糕點,遞過去說,「那你快吃吧,當心餓壞了。」

  老夫人只坐在前邊,冷冷地看著他。

  顧風簡半闔著眼,落在冰冷的盤子裡,目光中帶著不屑與諷刺。再抬起頭,審視地望著宋詩聞。

  那眼神刺得宋詩聞相當不適,她還在思考哪裡不對,顧風簡徑直轉身離開。

  老夫人「哼」了一聲:「不吃就算了!詩聞不必管她。」

  顧風簡獨自回了屋,想著自己的午飯該如何解決。

  宋初昭身上倒是有錢,還放了不少。只是一個未婚女子,獨自出門吃飯,確實不大妥當。何況如今她正在風口浪尖上,京城不少地方都在傳她的謠言。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去顧府看看如今的「顧五郎」才對,可是於禮不合,未必能當面碰上。

  或者還是等對方來找自己?看樣子,她的身手是不錯的。

  顧風簡正思考著下一步該如何應對,就聽見窗格從外面被東西敲打了幾聲。

  聲音很輕,高低不定。該是石頭。

  他不做聲響地走出門,拐到側面,果然在不遠處的高牆上,看見了方才還在念叨的人。

  二人一高一低,遙遙相望。對著那張各自無比熟悉的臉,露出極其複雜的神色來。

  這是叫人無法忘懷的一幕。

  宋初昭聲線顫抖,試探道:「顧……顧五郎?」

  顧風簡飛快地點了點頭。

  宋初昭明顯地鬆了口氣。調整了下姿勢,讓自己扒得更穩些。

  顧風簡:「……」此生從未想過自己的臉能出現在牆頭這樣的地方。

  宋初昭熱情朝他招手,呼喚道:「你悄悄出來,我與你聊一聊。一定要悄悄啊。」

  顧風簡左右看了看,未尋見出去的偏門,低聲道:「這要如何悄悄?」

  宋初昭說:「你爬這牆,再跳下來,我在外面接著你。」

  顧風簡的神色變得非常好看,徐徐地道:「你接不住我。」

  「我可以!」宋初昭比量了一下高度,拍著自己的手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力雖不能扛鼎,但扛個女人,還是輕輕鬆鬆!」

  顧風簡:「……」他知道他自己的身體不可以。

  兩邊沉默了許久,宋初昭終於明白過來,顧五郎是個需要呵護的人啊。

  她往上爬了點,說:「那你接著我,我可以!」

  顧風簡急急後退了一步,抬手擋在前面,表示他做不到。

  「倒也不必如此。」顧風簡說,「這附近無人看守。門呢?」

  宋初昭遲疑道:「門?」

  實不相瞞,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門,昭昭更喜歡爬牆。

  顧風簡看宋初昭的眼神已經不對了。

  他覺得事情很嚴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9:57 AM

第三章 會面

  最後,宋初昭還是找到了她這院子附近的側門,老老實實地走進來。

  由於顧風簡常年疏於鍛煉,縱然宋初昭有足夠的攀牆技巧,動作還是不夠靈敏,導致爬牆的時候沾上了不少髒東西,此刻衣服上有幾塊灰撲撲的印記。

  顧風簡在她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強行憋住了。那忍辱負重表情,讓宋初昭都對他產生了兩分同情。

  顧風簡從袖中摸出一塊手帕,招手讓她上前。

  宋初昭本想主動接過,結果顧風簡收回手,用眼神示意她別動。宋初昭抿了下唇,自覺心虛,只好乖乖在他跟前站著。

  顧風簡又朝她靠近了一步,低下頭,拉過她身側的手,用白帕擦拭她手心的泥漬。

  他動作放得輕柔又仔細,順著她的手指往外慢慢挪動,做得極有耐心。甚至因為力道太輕,宋初昭覺得反而有點癢。

  這感覺叫從來不善與他人親近的宋初昭渾身不適,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動作前又想這是顧風簡自己的身體,看著別人頂著自己的臉摸自己的手,想必會更加難受,於是忍住了。

  顧風簡的身體雖然看著羸弱,身高卻是不輸的,比宋初昭本人得高上一個頭。

  此時的宋初昭低下視線,便看見一顆小腦袋在自己面前小幅晃動,很是乖巧。

  她自己雖然性格跳脫,卻最喜歡乖乖的人。不想有朝一日能在自己身上看見。

  宋初昭胡思亂想的時候,手擦好了,顧風簡退開些。

  她視線滑過對方頭頂,落在自己的衣擺上。

  早上剛下過一場秋雨,京城各處都很濕潤。宋初昭出門時穿的是淺藍色的衣衫,沾了些牆上濕潤的苔蘚,斑駁處便顯得十分難看。

  宋初昭覺得不妙。顧風簡這樣的人,一定極愛乾淨,最看不慣她這種泥猴的樣子。

  她看不清顧風簡的表情,只見他盯著自己衣擺處的深色污漬,小聲道:「你不是要罵我吧?」

  顧風簡仰起頭,不解道:「我罵你做什麼?」

  宋初昭一驚:「你不罵我?我娘要是知道我爬牆把衣服弄髒了,都該動手揍我了。」

  顧風簡放緩語氣,意味深長道:「哦……你也知道爬牆不對的。」

  宋初昭:「……」知,然本性難改。

  他脾氣很好,看起來的確不像是生氣了。

  宋初昭說:「我偷偷出來的。你家中僕人真多,還好你平日喜靜,我將他們全部遣退,他們也未懷疑。一出院門,我就直奔這裡來了。」雖然她經驗豐富,可為了出顧府,還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

  宋初昭是想,顧風簡這樣的人,在家中被照顧得無比精細,來了宋府這豺狼虎穴般的地方,肯定是不習慣的。不定會被宋詩聞、老夫人、宋三夫人,這宋家三妖聯合整治。甚至不注意些,還得被妙兒欺負。

  唉,江湖險惡,哪裡是顧風簡這樣的小遊魚可以晃蕩的地方。

  顧風簡沒有說話,將手帕折了一折,遞給她。

  宋初昭順手接過,小聲問:「你吃了嗎?」

  顧風簡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後搖頭。

  「我就知道!」宋初昭得意一笑,「我想你不記得過去吃飯,他們也不會給你留,於是出門的時候,特意給你帶了。」

  她從懷裡摸出一塊油紙包,單手托著遞過去,眼神中帶著希冀和熱情。

  這紙包觸手一摸,還是溫熱的,顧風簡打開,發現裡面層層包裹著的,是半隻燒鵝。

  濃重的香氣瞬間飄出,他的手上也不免蹭上些流出的油脂。

  他剛想說自己吃不了這樣油膩的東西,開口前記起這是宋初昭的身體,應該是能吃的。

  果然,就聽宋初昭說:「我曉得你病剛好不能吃,所以我沒吃,我今天只喝了一碗粥。這燒鵝在京城享譽盛名,你若是身體康健,一定喜歡,我帶來給你嘗嘗味道。機會如此難得,你快試試!」

  她說起話來神采飛揚,繞是得意的表情,也帶著道叫人喜歡的靈氣。

  顧風簡平素冷淡,喜怒不形於色,從沒露出過類似的表情。這樣認真看著自己,只覺得陌生非常。

  顧風簡轉身進去,衣擺擦過地上略高的雜草,帶上一層濕氣。

  他把東西擺到桌上,又回過頭看著宋初昭。

  宋初昭看似不拘小節,實則是個很體貼又很大度的人。否則在自己面前,不會這樣好說話。完全是將自己當個需要照顧的人了。

  叫他想起當年那個風流蘊藉,明眸秀眉的小將。策馬的身影都帶著與別人不同的瀟灑。

  宋初昭跟在他身後進來了,發覺他一直不說話,倒是不停打量自己,發寒道:「你一直盯著我做什麼?你想說什麼?」

  「見你像個故人。」顧風簡眼中閃過一抹遲疑,又快速斂下,說,「我以為宋家的是三公子。」

  「我父親一共三個孩子,只有一個兒子。」宋初昭笑了,指著自己道,「沒有三公子,只有三姑娘。一定是有誰騙了你!」

  「確實是別人告訴我的。」顧風簡露出遺憾的神情,說,「我當年遊學的時候去過邊關,那天驟雨,山中滾落不少泥石,馬兒受驚,我不慎摔了下來,滑倒在山澗裡,她將我救了上來。她說自己是宋家三公子,讓我給個信物,她回去替我報信。」

  宋初昭義正辭嚴地說:「他肯定是個騙子!」

  語氣與當時那不可一世的傢伙簡直是一模一樣。

  「是的。那騙子——」顧風簡也拔高了聲調,看著她的樣子卻是隱隱帶笑,「那騙子,將我獨自落在原地,給我身上披了兩件衣服,隨後騎走了我的馬,說是要去替我喊人。」

  他頓了一下,故意道:「結果一直過了許久,我被別的路人救走,她也沒有出現。」

  宋初昭原本還在義憤填膺,準備同他一起辱駡那該死的騙子,聽到這裡突然頓了一下,

  她遙遙想起似乎是有那麼一樁事。

  當時她太生氣,從營中跑出來,半路遇到了個少年。回去後因為淋雨病了一場,許是因為從不生病,那一病便氣勢洶湧,一直燒了大半月才好。等大病得癒,對那一晚的事情已是記得不大清楚。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究竟有沒有給他送到信。

  她終於知道那碎了的玉佩是從哪裡來的了。

  她不僅騙了人家的東西沒做事,還把東西給弄碎了。

  宋初昭的話突然卡在喉嚨裡,而後冷汗出來了。

  她挺直了腰背,用餘光窺覷顧風簡的表情,怕叫他看出端倪來。

  不能承認,事到如今肯定不能承認。

  宋初昭聲音洪亮,堅定反駁道:「她……她就是個騙子!所以才胡亂報了名諱。我宋家絕對沒有這樣的人!」

  顧風簡:「我後來還給她寫過書信的。」

  「邊關那種地方亂得很,不是朝廷的信件,能寄到的才是少數……」宋初昭說著聲音一轉,開口再次鏗鏘有力,「不是!她不是我宋家的人,你寄的信,自然是寄不到的!」

  顧風簡表情詭異地扭曲起來,像是強忍著憤怒,淡淡道:「哦……」

  宋初昭剛鬆一口氣,顧風簡再次道:「說起來,她和你,好像有些相像。」

  宋初昭慌了一瞬,又很快鎮定,自認機智道:「我與我母親長得像。想來那人正是因為與我宋家人肖似,才敢以我宋家的名義行騙!」

  顧風簡默默點頭,似是接受了她的說法。

  宋初昭罵起自己來毫不留情,力要自證清白:「那人真是無恥之徒!我輩不與她同道!」

  「……」顧風簡沉默了許久,才說,「算了,其實也沒有那麼嚴重。或許是有別的難處。」繼續說下去,不知道她要罵出什麼話。

  宋初昭卻突然感動說:「你人真好。」

  顧風簡:「……」

  顧風簡咳了一聲,在桌子邊上坐下,問道:「你身邊有什麼需要注意的?」

  他摸了下茶壺,發現是涼的,就沒有給她倒水。

  宋初昭也大馬金刀地在旁邊坐下,說:「我回來得急,是兩位將士送我回來的,身邊沒帶伺候的人。他們將我送到後,已經回去了。如今分到房中的下人,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顧風簡說:「我知道。」

  宋初昭看他神色淡然,怕他不上心,又提醒了一遍:「你離你身邊的婢女遠一些,有要緊的事,不要囑託給她。她沒安什麼安心。」

  顧風簡斜眼看去,問:「她欺負你了?」

  「她自然欺負不了我,只是偶爾讓人不痛快罷了……」宋初昭說,「一個下人,我不想和她計較。」

  顧風簡沒說話,再次打開桌上那個油紙包。

  宋初昭說完又提醒了一句,說:「宋家幾位長輩,與我並不親厚,說話都愛陰陽怪氣,你不必放在心上。你現在打不過他們……若是他們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悄悄給你出氣!」

  顧風簡:「嗯。」

  宋初昭想了想,又說:「其實,我這裡倒沒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我才回京城不久,沒有熟悉我的人,你隨意應對即可。顧家呢?」

  顧風簡說:「沒什麼。我平日不愛說話,大多時間在屋中讀書。」

  宋初昭一臉痛苦。

  顧風簡又說:「你要是想出去走走也沒關係。大夫讓我多出去走走,他們不會起疑。」

  宋初昭頓時鬆了口氣。

  顧風簡笑了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0:05 AM

第四章 管教

  屋中滿是燒鵝的味道。

  顧風簡瞥見宋初昭的喉結正在不自然滾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子,可是裡面卻沒有神采。

  他說:「你若是擔心我這邊,回去後幫我做幾件事。」

  宋初昭立即道:「你說!」

  顧風簡說:「讓我母親,儘快來宋家換八字,合婚庚帖。」

  宋初昭愣了下。想說什麼沒說出來。

  顧風簡:「然後,將顧府的婢女春冬給我調來。她很聰明,也會做事。宋家有她,可以照顧得好我。」

  宋初昭問:「哪個是春冬?」

  顧風簡:「你就和顧夫人說,把春冬給我送過來,她會明白的。」

  「合適嗎?」宋初昭遲疑道,「這不合適吧?」

  顧風簡一身正氣:「合適。沒人敢說什麼。」

  他說得太過肯定,宋初昭信了。

  二人又說了幾句,提醒對方平日裡該注意的地方。再約了個時間,去京城最出名的幾間寺廟逛逛,看看能否將事情挽救回來。

  眼見宋初昭出來的時間已經不短,急著回去,她便先行離開。

  等她走後,顧風簡又坐了許久,才伸手撕了一塊桌上的燒鵝。

  東西雖然冷了,也顯得有些油膩,可味道確實不錯。入口的時候甚至還有些驚豔。

  顧風簡口味一向很淡,吃的東西都感覺沒什麼味道,所以並不挑剔。這次直接吃了半飽,怕再吃下去要因為過於油膩而影響腸胃,才不捨地停下手。

  晚飯的時候,顧風簡主動去了飯廳,提前坐下等候。畢竟不能一直等宋初昭給他送吃的,他得自己解決。

  既然他在這兒,宋府的下人自然不能無視他,主動給他添了碗筷,又多做了兩盤菜,端到桌上。

  不久,宋老夫人與其餘家眷也過來了。眾人見了他,略感驚訝,然後不聲不響地坐下用飯。

  這頓飯吃得極其安靜。

  不知道宋府平日裡是否就是這樣用飯,反正今晚,餐桌上始終沒人說話,只有碗筷碰撞與小心喝湯的雜音。侍奉在一旁的婢女也顯得誠惶誠恐,生怕自己出了什麼岔子。

  三夫人自然也察覺出來了,用絹帕擦著嘴,眼珠不住在幾人之間轉動。

  宋詩聞倒是如常,安靜地垂首吃自己的東西,一副恬靜可人的畫面。

  旁邊的「宋初昭」吃得緩慢而端莊,嘴裡細細咀嚼,整個人卻有點心不在焉。

  宋三嬸深感有趣,用手肘碰了邊上的郎君一把,對方回敬她一個白眼,她哼了一聲,又繼續吃飯。

  她覺得今天的「宋初昭」極其沉穩,甚至讓人看不出深淺。最上方的老夫人大概是想挑她的錯的,瞥了好幾眼,最後都沒說出話來。

  三嬸等了許久的風雨欲來,可惜未如她所願。

  吃完晚飯之後,顧風簡起身朝老夫人抬手作揖,隨後便迤迤然回屋。什麼都沒發生。

  他那失蹤了大半天的婢女,倒是終於出現了,悄無聲息地跟在他後頭,與他一同回了院子。

  二人先後進去。

  此時天色已黑,妙兒端了盞燈進來,擺在桌子旁邊,然後去給他鋪床。

  顧風簡從這簡樸的屋子裡,還翻出一冊話本。

  這話本顯然是手抄過來的,想是宋初昭從別處買來打發時間的東西。

  他從不看這些閒書,可眼下實在沒別的事情做,就在邊上坐下,半靠著桌子,翻看起來。

  窗外的光色漸漸暗去,燈影顯得越加明顯。

  妙兒給他端了一壺熱茶,擺到桌上,見事情差不多做完了,便要出去。

  這時,一直沉默的顧風簡突然出聲道:「我今日有些咳嗽。」

  妙兒停下腳步,彎了彎腰,詢問道:「那奴婢去給您燉些梨湯,消消火?」

  顧風簡繼續說道:「想是屋中許久沒有清理,積了灰塵。」

  妙兒狐疑地抬起頭觀察他。

  顧風簡不溫不火道:「你去打幾盆水,清理一下。」

  妙兒應下:「是。」

  先前這屋子久無人住,只隨意打掃過一遍。宋初昭住進來之後,並沒有讓妙兒為她做多少事,準確來說,這還是妙兒第一次正兒八經做雜務。

  妙兒打了盆水回來,放在地上,擰著抹布,去把桌子、架子等顯眼的地方,敷衍地擦拭了一遍。然後將地給掃乾淨了。

  一炷香後。妙兒將束上去的衣袖放下來,回到顧風簡的面前,低聲回稟道:「姑娘,奴婢打掃完了。」

  燭火下顧風簡的面容半明半暗,更讓人看不出情緒。

  他纖長的手指倒映在書頁上,目光掃動,隨意翻了一頁,才說:「沒有打掃乾淨。」

  妙兒:「請問姑娘,是哪裡沒有打掃乾淨?」

  顧風簡說得狀似隨意,卻不容拒絕:「哪裡沒有打掃乾淨都不知道,那就再打掃一遍。」

  妙兒聽著半晌沒回過神來,像是想不到他會說這樣的話,呆呆地在原處站著。

  顧風簡等了片刻,悶聲道:「還不去?」

  妙兒僵了下,確定他是要整治自己,捏得手指發白,還是恭敬回道:「是。」

  她去外面重新打了盆水,搓洗完抹布,開始新一輪的打掃。

  這次她稍微認真了些,角落裡的痕跡也記得去擦了。且動作很用力,將抹布使勁按著面前的東西摩擦。

  濕潤的粗布與木質的床柱之間發出刺耳的噪音。沉重的腳步不停在裡外迴響。桌椅拖拖拽拽,咯吱咯吱地反復低鳴。木盆重重放到地上,濺出了一地水花。

  屋中無人說話,窗戶閉合,隔絕了秋風的颯颯。可空氣裡莫名跳躍著令人躁鬱的火花,像是在克制地發洩自己的不滿。

  半大的屋子,用了半個多時辰才收拾好。

  顧風簡的眼神始終沒有在對方身上游離過,彷彿那人根本不存在。她的那些舉動,還沒有手上這本粗俗話本來得有趣。

  當妙兒再次站到他面前的時候,顧風簡抬起手活動了一下身體。他按著自己的後頸,今晚上第二次開口。

  「你覺得打掃乾淨了嗎?」

  妙兒望著自己的腳尖,道:「不知姑娘覺得乾淨了嗎?」

  顧風簡不客氣地說:「我覺得沒有。」

  妙兒面上出現一絲倔強與不服,語氣也生硬起來:「請問姑娘,是哪裡沒有打掃乾淨?」

  顧風簡低低笑了一聲。

  妙兒抬高視線,不明白這有什麼可笑的。就聽顧風簡發問:「我是奴婢嗎?」

  妙兒複又低下頭:「自然不是。」

  「那你來問我該如何打掃?」

  顧風簡將手中的書放下,俯身過去,挑了下燈芯。燭火猛地跳動,他語氣裡帶著諷刺的冷意:「莫非還要我教你,怎麼做奴婢?」

  這話叫妙兒的臉色瞬間白了下來。

  他架起腿,換了個新的姿勢,慵懶地坐好,說道:「時辰還早,我等你打掃乾淨。」

  妙兒看著他,神色不明,最後咬了咬唇,屈辱道:「是!」

  縱然前兩次打掃沒有多用心,可還是廢了不少力氣的。妙兒之前就很受寵,不是幹這些雜務的低等丫鬟。這將近一個時辰的粗活下來,手臂已是酸軟。

  她端著盆再次出去。離開院子後,卻沒有去後邊的水缸裡打水,而是轉道去了宋詩聞的院子。

  宋詩聞已經在房中準備休息了,暖色的燈光從窗戶中透出,妙兒過去時,恰巧碰上了對方的婢女。

  那婢女同她一樣,端著個小盆,正要為宋詩聞準備洗漱用的熱水。

  妙兒在她面前經過,突地膝蓋一軟,摔到了地上。盆裡的水潑出去,全倒在路邊的泥土上。

  那婢女連忙伸手虛扶她,叫道:「呀!妙兒妹妹,你這是怎麼了?」

  妙兒眼眶濕潤,忍不住哭訴道:「我怕是得罪了我們三姑娘。她叫我一遍又一遍地打掃屋子,我不知該如何才能叫她滿意。」

  婢女聽著不滿,低聲道:「那三姑娘糟踐人的法子怎麼那麼多?這不是故意折磨你嗎?」

  妙兒半坐在地上,擦著眼角嚶嚀道:「真羨慕你可以伺候二姑娘。誰不曉得二姑娘最是仁善。我怕今後還有更多的事情要等著我。」

  「你先前也在姑娘身邊待過,姑娘不會就這樣不管你……」那婢女想了想,將她拉起來,說,「我替你去問問姑娘吧,若是她願意為你說話,應該就沒事了。」

  妙兒欣喜道:「謝謝妹妹,也替我謝謝二姑娘!」

  不久,宋詩聞披著外衣來了小院。

  她寬大的衣裙下擺在風中起伏,行走時腳步輕輕踩地,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黑暗裡朦朧的身影,顯得十分曼妙。

  顧風簡見到三人,沒有太多反應。他抬起手在山根處揉了揉,緩解疲憊的雙眼。等了片刻,見人還堵在門口不動作,不耐道:「把門關上。」

  宋詩聞是在等他主動搭話,沒想到他冒出的第一句竟然是這個,當下尷尬中又有些怨憤,暗暗罵了句「粗鄙之人」,主動走進來。

  「三妹,妙兒是做錯了什麼嗎?」

  宋詩聞停在屋中,與他保持了距離,並不想表現得太過親昵。但她說話低聲婉轉,又好像和對面的人十分要好。

  「我不過是叫她打掃了一遍屋子。怎麼你也要管嗎?」對比之下,顧風簡的聲調語氣,變得更加冷淡。雖然好聽,卻帶著上位者的氣勢與威嚴。

  他沒有指明,下一句直接問了妙兒:「你是去二姑娘的院裡打的水嗎?」

  妙兒縮著脖子,將自己藏到宋詩聞的身後。

  宋詩聞款款上前一步說:「三妹,妙兒曾是我的婢女,與我也算有一段主僕情誼。她手拙嘴笨的,偶爾會犯錯,其實沒什麼壞心。若是又說錯了話,望你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能原諒她一次。」

  「你的意思是,往後這宋府的婢女,都不能去差使做事了?」顧風簡,「她是府中僕役,她不做,莫非你做?」

  宋詩聞身邊的婢女急道:「我們二姑娘身份尊貴,豈可相提並論?」

  顧風簡:「你們二姑娘身份尊貴,所以容得你們隨意插嘴?未見過那戶尊貴的大戶人家,御下如此寬縱。」

  婢女默了下,見宋詩聞面色緊繃,沒有阻止她,又繼續道:「我們姑娘,是心懷慈悲。」

  顧風簡好笑:「宋府的下人真是奇怪。不聽話,不做事,嘴碎,怠惰,還喜歡指手畫腳。宋府如何縱容下人,與我無關。可這人,既然是我的貼身婢女,我便有權管教。」

  宋詩聞唇色發白,依舊溫婉道:「聽說三妹已經叫她打掃了兩遍屋子了。」

  顧風簡點頭:「打掃了兩遍都沒打掃乾淨,看來宋府的奴僕平日的確不常做事。我身邊不養廢人,你若是捨不得,可以將她帶回去。」

  宋詩聞勉強笑道:「我瞧著,已經打掃得挺乾淨了。」

  「我眼裡容不得髒。」顧風簡眼睛在屋內幾個角落轉了一圈,「有沒有用心打掃,還有哪裡沒有清理乾淨,她自己心裡清楚。」

  屋裡又安靜下來。

  妙兒見宋詩聞竟然說不過三姑娘,心下也有些急了。手心變得濕潤,端著的盆也變得沉重。

  宋詩聞乾巴巴道:「妹妹這是從哪裡學來的手段?」

  「不從哪裡。」顧風簡笑得十分坦誠,「會見顧家五公子的時候,見他身邊的奴僕十分聽話,好奇他顧府如何家規森嚴,於是聊了兩句。」

  宋詩聞聽見這話果然激動,臉上滿是不贊同道:「你怎可與顧五郎私下會面?你該與他敬而遠之才是!」

  顧風簡:「我想見誰便見誰。想和誰說什麼話,就和誰說什麼話。反正往後我和他,會是一家人。下次見面,我還想問問他,對待府中下人,究竟該慈悲,還是該約束。」

  「你怎……」宋詩聞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口氣悶悶地憋在胸腔。

  別說,她覺得這人還真敢。

  宋初昭就是個野蠻的瘋子啊!

  妙兒左右看看,發現自己還是得接著打掃,手指緊緊摳住水盆的邊緣,跪下道:「是奴婢不懂事了,這就去打水,今日一定將姑娘的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

  宋詩聞深吸兩口氣,也不走了,說要看看妙兒是如何打掃,在一旁選了張椅子坐下。

  顧風簡不理會,只道:「二姑娘坐著的地方,也別忘了擦。」

  宋詩聞表情一黑,差點氣得要走。人站起來了,最後還是不甘,又坐了下去。

  又是一個多時辰之後,妙兒將屋中所有角落都擦拭了一遍。這次不敢敷衍,做得極其仔細。連許多陳年的污垢,也被她摳了下來。

  她一雙手被水泡得發白,腿腳和腰背因為需要不停彎曲下蹲,已被磨得酸軟不堪。到後面的時候,腳步沉重拖行。磨蹭著才把事情做完。

  此時已是夜深了。

  宋詩聞也早在冷硬的木凳上坐得酸疼,不時小心挪動位置以作緩解。抬眼看見顧風簡姿勢懶散地坐在那裡看書,更覺得時間難熬。早早後悔,只是苦撐著面子不肯離去。

  妙兒再次站到顧風簡目前,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道:「姑娘,您看這次打掃乾淨了嗎?」

  顧風簡上挑著眼看她,直看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語氣勉強道:「今日晚了,先這樣吧。」

  宋詩聞馬上站起來,面上快要崩不住,朝他點了下頭,大步離去。

  妙兒也要跟著出去,結果顧風簡叫住了她。

  「去哪裡?你是我的婢女,我讓你走了嗎?」

  屋門外不遠處的宋詩聞腳步頓了下,沒有回頭,遲疑片刻,還是停了下來。

  顧風簡說:「在屋外候著,等我吩咐。什麼時候我要睡了,準備端熱水進來。安靜些,不要出聲。」

  妙兒聽見他的聲音險些崩潰。

  如此這般,宋詩聞是不會再等了,她知道自己在顧風簡這裡討不到好處,總不能繼續留在這裡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再慢慢找茬。半點不帶猶豫的,轉身離去。

  縱然是初秋,雨後的天氣還是很涼的,尤其是夜間。

  那帶著濕潤的輕風從走廊裡穿過來,不停鑽入人的皮膚,然後敲擊更深處的骸骨,將寒意留在裡面。

  妙兒吸了吸鼻子,委屈地蹲在外面。

  原本她還存著心思,想宋初昭肯定是要休息的,總不可能為了為難一個奴婢,自己也跟著熬夜。不想她等了又等,身體快冷得麻木了,裡面也沒有半點聲響。

  若非那孤高的身影始終映在窗格上,她都要懷疑宋三是不是背著她先睡了。

  顧風簡顯然是個喜歡熬夜的人。

  他有個習慣,那便是一本書沒看完,就抓心撓肺地睡不著。不管是什麼書,都是如此。

  怕是得過了兩個多時辰,每每妙兒要靠在門上睡著了,下一刻就會被叫醒。要麼讓她端壺茶進來,要麼讓她去拿點水果。做完小事,再將她支使到外面吹風去。

  估計再過不久,天都得亮了。

  妙兒徹底放棄了希望。這時顧風簡突然叫她進去。

  妙兒已經全然沒有了先前的銳氣。她踩著虛浮的腳步進來,站在門邊上,裹著寒氣,朝顧風簡問好。整個人同霜打過的矮草一樣低迷,終於乖巧了。

  這一夜的冷風,叫她清醒了不少。

  縱然宋初昭在宋府不受寵愛,她也是個主子。往後她還要嫁去國公府。只要她有心思,有的是辦法拿捏自己。

  無論是宋二,還是老夫人,不管背地裡多麼厭惡宋初昭,面上都要掛著一層光鮮的皮。她們拿宋初昭沒有辦法,也不會因為自己替她們做了多少為難三姑娘的事就幫助她。

  若是三姑娘好欺負,真同老夫人說的一樣翻不起風浪,只能事事委曲求全,那自己確實可以從中拿點漏出來的好處。

  顯然她不是的。她甚至比宋府任何人都沉得住氣,直到今天才發難。但她一旦生氣了,誰也阻不了她。

  實際上,連二姑娘也是怕她的。

  妙兒抬起頭,對面前的人生出些懼意。

  顧風簡:「知道哪裡叫我不高興了嗎?」

  妙兒將嘴裡的唾沫用力吞下去,張開嘴說:「奴婢錯了。」

  「我最討厭的幾種人,一是踰矩的人,二是自作聰明的人,三是欺善怕惡的人。」顧風簡勾起唇角,「我不想和你計較,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可我若想和你計較,你能算什麼東西?」

  妙兒渾身起了層冷汗,不知是累的還是嚇的,兩股戰戰,身形極其蕭瑟。看著叫人生憐。

  她跪下道:「奴婢知錯了。」

  顧風簡:「想叫別人看得起你,那就做些叫人看得起的事。奴顏媚骨、搬弄是非,一輩子也只能叫人當個奴才。」

  妙兒閉著眼睛說:「姑娘說的是。」

  過了片刻,顧風簡帶著倦意道:「打盆熱水,我要歇息了。」

  妙兒眼淚險些嗆出來,忙道:「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0:11 AM

第五章 瀟灑

  宋初昭回到顧府的時候,縱然很小心,還是叫人給撞見了。

  且十分不幸的是,撞見她的,就是一直在附近等著她的顧夫人。

  這與技術無關,純粹是運氣不好。

  宋初昭心中叫苦,理了下衣擺,帶著大義凜然的覺悟,繼續抬頭挺胸地朝前走去。準備好迎接一頓家庭教育。

  就是不知道他們顧家的家法,是棍是鞭,是長是短,是狂風暴雨式的還是源遠流長式的。

  她……還行,不是非常挑。

  那邊顧夫人見到她,快步迎了過來,面上急切。等看清她的樣子,更加慌張了,連聲詢問道:「這是怎麼了?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宋初昭覺得自己還是挺整潔的,這不全鬚全尾的回來了嗎?也沒缺條袖子少雙鞋的。

  顧夫人一雙美目含著擔憂:「我兒,你為何不說話?」

  宋初昭想顧風簡不苟言笑,便也努力板起臉,回說:「不慎摔了一跤而已。」

  她可以假裝嚴肅,卻少了分顧風簡骨子裡的那種冷意,顧夫人觀她強撐的表情,經過情緒的修飾與母愛的昇華,從中讀出了委屈的味道。

  顧風簡何時委屈過?

  那看來是真的很委屈了!

  顧夫人心疼道:「可摔疼了?有哪裡摔傷了不曾?在何處摔的?你這病還未好全,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去,是做什麼呀?你說,你若是想出去,只管從正門走就是了,府上何人敢攔著你?當然,最好是能帶個人的……」

  宋初昭實在不習慣她的關切,忙避開她的手,習慣性地拿出了白帕,在衣服上粗糙地擦了一遍,說:「沒什麼。我只是蹭了一下。」

  她隨意擦了兩下,察覺場面突然安靜了下來,抬起頭,發現顧夫人的眼睛正跟探究似地盯著她手上的絹帕。

  擔憂不見了,急切也不見了,只有一抹說不清的暗光。

  宋初昭:「……」

  宋初昭硬著頭皮說:「我買的。」

  顧夫人忍著不笑,未說那帕子都舊了,而且看樣式還是一位姑娘用的。只換了語調問:「你去哪裡了?娘想給你送些東西,才發現你不見了。門房說未見你出去,我把府裡翻遍了也不見人。你四哥都跑去找你了。」

  宋初昭說:「只是躺得久了,出去隨意走走。」

  顧夫人鄭重點頭:「娘明白!」

  宋初昭:「……」你又知道你明白?

  顧夫人快速恢復了冷靜自持,說:「想你也該累了,先回去換身衣服,休息下吧。娘不打擾你了。晚些,叫比風把飯菜送你屋裡。」

  宋初昭驚訝於顧夫人的寬容,對這事不僅不予追究,甚至不加過問。這與她宋家的家風迥然相異啊!

  父親還總恐嚇說京城的大門大戶規矩多,她若是留在京城,憑她的秉性,早被諸位世家夫人傳作笑話,讓她回京後一定記得好好收斂。

  規矩在何處?!那天邊還是那河裡?

  宋初昭陷入茫然之中,木然地邁開腳步往院中走去。未走出幾步,理智回籠,驟然想起件事來:「有一事要說!」

  「嗯?」顧夫人,「何事?」

  「合……合婚……那個八……」

  宋初昭開口萬分艱難,但好不容易要說出來了,橫空跳出來一個作梗的顧四郎。

  「五弟!」

  他霹靂般的一聲高喊,直接打斷了二人對話。從遠處踩著輕功,風風火火地衝了出來。

  宋初昭胸口的氣卸在半途,只剩下一臉麻木。偏顧四郎這人渾然未覺,靠近後抓住她的手臂,驚道:「五弟,你這是怎麼了?竟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顧夫人:「出門的時候,摔了一跤。」

  顧四郎說著湊近了些,觀察她衣服上的蘚漬,懷疑道:「你這身上的東西是哪裡沾來的?摔了也不該是髒在這種地方。憑我的經驗,你該不是……」

  宋初昭快速退了一步,避開顧四郎。

  不能再容這人胡說八道下去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早晚是要說的。不如自己坦誠,還能落個乾脆。

  宋初昭想定,便一臉嚴峻道:「其實我今日出門見到了一個人。」

  顧四郎笑:「多稀罕的事?」

  宋初昭不理她:「偶然遇見了宋初昭,就是那宋三娘。」

  顧夫人虛虛看著遠處,仔細咀嚼著那兩個字,語氣微妙:「偶然……」

  顧四郎先是不可置信,再是痛心疾首,最後是苦口婆心:「你從未做過這樣魯莽的事,何況是攀牆這種不雅觀的舉動。就為了一個素昧蒙面的宋三娘,你居然——啊!」

  顧四郎挨人踩了一腳,吃痛地跳開。顧夫人錯步上前,搶了他的位置,看著宋初昭問:「你見過她了呀?她長得如何?」

  「她……她就……」宋初昭再次吞吞吐吐,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覺得就那樣啊,可她現在是顧風簡,如果她這樣說,顯得看不上人家似的。

  但是讓她以顧風簡的身份,誇自己好看,又實在是拋不下那臉。

  為什麼她要獨自面對這樣的事情?

  她太難了!

  顧夫人一直盯著她,那雙眼睛似乎能窺破她的心事。

  宋初昭的臉快速臊紅了起來,連帶著耳朵都是一片通紅。場面冷了許久,最後乾脆閉上嘴不說話。

  顧夫人又轉了話題,問:「那她為人如何啊?」

  宋初昭脫口而出:「挺能打的。還講義氣。」

  顧四郎又在一旁酸道:「才見了一面你就知道她身手好?莫非她還給你表演了一套拳法劍術什麼的?那她可真厲害。若說義氣,你我還是親兄弟,怎不聽你誇過我?」

  宋初昭幽怨看去。

  你這顧四郎是怎麼回事?!

  顧夫人比她更快一步動手,直接掐住了顧風蔚腰間的軟肉。顧四郎再次吃痛,捂著自己的腹部哀嚎著躲到一旁。

  宋初昭提醒:「八字……」

  顧夫人反應極快,掩著嘴笑道:「好,等娘有空,就派人去換你二人的八字!」

  交代完這件事情已是極限,宋初昭覺得自己的老命快要丟了。她再次轉身離開。

  顧夫人瞪著顧四郎警告他,讓他不要出聲。

  「哦。還有一件事。」

  宋初昭去而復返,猶猶豫豫的,躑躅在原地。

  顧夫人鼓勵地問道:「還有什麼事?」

  宋初昭像是認命了,這回說得自然而流暢:「那位宋三,她身邊沒有體己的人照顧。我想將春冬給她帶過去。」

  顧夫人愣了下,而後臉上泛起更加溫柔的笑意,那笑容都快將宋初昭給融化了。

  「好,春冬是吧?春冬就春冬,明日!娘明日就讓她去!你不必擔心。」

  宋初昭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來,只得自己憋著。朝她點了下頭,加快腳步離開,幾乎是落荒而逃。

  不知是不是因為今天思慮過重,宋初昭輾轉反側半宿,到了將近天亮才睡著。睡了之後,也很不安穩。不僅沒有休息好,反而覺得更加疲憊了。

  早晨時分,她依舊是被厚被子給壓醒的。睜開眼睛一看,發現那被子蓋得太過上面,蒙住了她的臉。

  難怪她睡夢裡是如此難受,彷彿被人輪番扼住喉嚨,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宋初昭掙扎著爬起來,叫被子外的風一吹,又打了個哆嗦。

  她帶著茫然跟無措,望著眼前垂下的床幔。

  看來顧風簡的身體相當怕冷畏寒,難怪容易生病。

  春捂秋凍啊,這全是因為他平日缺乏鍛煉。這般情況,只靠外人精心照料如何能成?強健體魄,還得需要千錘萬煉。

  宋初昭用力抹了把臉,掀開被子起身。

  顧府的僕役顯然要盡責許多,她剛起身,便有人發現。候著的小廝快速端了熱水來供她洗漱,待她收拾妥當,再將滾燙的早飯端到桌上,請她入座。

  宋初昭只喝了碗粥便吃不下了。

  顧風簡受病情影響,食欲不佳,口舌寡淡,本就吃的不多,宋初昭也只有吃到七成飽的習慣,便索性放下碗筷。

  消食過後,宋初昭去院中打拳。

  她打的拳是軍中常用的,用於舒展筋骨的拳法。這拳法沒什麼難度,只是冬天時候多打兩套,可以用來出汗暖身。

  昨日她從國公府走到將軍府,走了好些路。又是爬牆又是跑步的,今日腿腳肌肉便都有些酸疼。忍耐著打了幾遍,開始有些氣喘吁吁。

  現實情況倒是比她想得要好上許多。這耐力比之習武人士自然不行,但比起那些弱不禁風的文弱書生,還是要強壯不少。瘦雖瘦,關鍵時刻能抗得住揍。

  可見顧風簡雖然不愛鍛煉,卻天生骨骼驚奇。羨慕不來的。

  宋初昭立志要還顧風簡一個鋼筋鐵骨的強壯肉身,全心全意地在院中鍛煉了一個上午。等覺得自己到了極限,又在府中悠閒散步,放鬆肌肉。

  不遠處,顧四郎穿著一身勁裝,周身帶風,從回廊那邊走了過來。

  他路過時瞥了宋初昭一眼,沒想到就被自己這一眼,差點栽倒。

  宋初昭也看見他了,繼續目不斜視地走自己的路。

  顧四郎在詫異過後,快速跑過來喊:「五弟,你在府中閒逛什麼?」

  他伸手擦了把她的額頭,看著指尖濕潤道:「身上還全是汗,你是做了什麼?」

  宋初昭緩緩走著,淡淡地說:「活動活動手腳。」

  顧四郎像是不認識她,沉默了半晌。在宋初昭即將走遠的時候,又猛然回神,臉上突然泛出一層光芒,抓住了她說:「活動手腳?活動手腳好啊!我也正要出去活動手腳!不如一起吧?四哥帶你去個寬闊的好地方。」

  宋初昭懷疑地看著他。

  顧四郎笑說:「四哥身邊多的是朋友,你也認識。難得你想出門,與他們聊聊天正好。」

  宋初昭只是猶豫了下,便被顧四郎強硬地拉走了。

  去的地方倒也不遠,宋初昭還沒反應過來,已經站在了書院後方的演武場裡。

  這演武場的確是很寬敞的,畢竟學生都在前院念書,此時場上僅有兩群人。

  雙方猶如隔著楚河漢界,遙遙對立。偶爾眼神於空中交匯,俱是虎視眈眈、劍拔弩張。

  左側人馬身材高大,談笑風生。手執大弓威風凜凜地站著,看著氣勢非凡。即便是陰冷的秋季,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衫。豪邁的聲音隨著震動的胸腔,遠遠傳到宋初昭耳中。

  右側人馬則是風流倜儻,風華正好。即便是微風徐徐的時節,手中也搖著一把摺扇。他們迎風而立,言行談吐溫和有禮,只有看向對面時,才會在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屑。

  雖然雙方看著都很瀟灑,但武力差距似乎有點大。

  宋初昭偏頭看了眼顧四郎,覺得他的體格,他的性格,應該是左邊那一路的。今日帶她來,是讓她感受一下為非作歹的快樂。

  還挺貼心。

  正這樣想,左側人馬中,看著實力最為強勁的那人舉起弓,朝他叫囂道:「顧風蔚,你可算來了!我還當你這小兒沒有膽識,臨陣脫逃了!」

  「哈哈哈!」顧四郎大笑上前,「孫兒莫急,爺爺還未教訓你,怎能不來!」

  那邊文人們爭相認親:「四公子!你不在,這些人好生囂張啊!」

  宋初昭:「……」

  宋初昭流著冷汗,默默退了一步,想裝作無事發生地走開。

  顧四郎不懂她的心,下一刻便在那邊驕傲道:「我還將我五弟給帶來了!你可知我五弟是誰!」

  宋初昭:「……」

  我知,你死期將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0:20 AM

第六章 比試

  宋初昭不懂顧四郎啊,顯然他的對手也不是很懂他。

  那青年瞪了宋初昭會兒,又扭頭去瞪顧四郎。

  「你將他帶來做什麼?他這身手,是能比試的嗎?」

  邊上的文人們不滿了,叫嚷道:「五公子才名在外,你辱沒的是我等儒生,他看不過眼,自然可以出來正言!」

  「不錯,五公子的才學,想必諸位都能信服,再合適不過了!」

  對面的人道:「可我們今日比的是射箭!」

  「倒是想與你們比別的,你們會嗎?」

  「一班四體不勤的廢物,也就嘴上功夫了得些了!」那人握緊了手中拳頭,示威道,「我們還想同你們比點實在的,你們敢嗎?」

  「范崇青,休得放肆!」

  范崇青指著他道:「有本事你站出來說話!光躲在人群後頭嚷嚷算什麼!」

  眼見雙方就要打起來,顧四郎視若罔聞,他攬過宋初昭的肩往裡帶,笑道:「五弟,你先在邊上坐著,稍後再出手。且看我是如何教訓這幫不要臉面的傢伙!」

  見他二人靠近,一眾文人當即對顧五郎表示了極大的歡迎。連罵人的大事都暫時停下,瞬間變臉,燦爛笑道:

  「五公子,久仰大名!」

  「素聞顧家五公子驚才風逸,清雋篤學,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早便想與五公子結交,不想今日便得了這個機會。幸會。」

  宋初昭從未經歷過被人這般奉承的場面,尤其還是被一幫年輕文人。

  只因她是個女人,自幼學武,又常年在軍營裡廝混,為世俗所不齒。那幫文人,不叨叨得她耳朵生繭已是不錯了,要他們說幾句好話,簡直比登天還難。

  宋初昭按下心中的飄飄然,朝眾人一一作揖回禮。

  不想她這番舉動,又引來眾人再次誇讚。

  「五公子真是謙虛!」

  「平易近人!與那傳聞截然不同!」

  「傳言本就不可盡信!」

  「五公子真乃當世清流也!」

  宋初昭都要不好意思了。她覺得自己現在就是打個嗝兒,這群人也能變著花兒誇她打得響亮。

  她不住點頭。

  原來書讀得多,馬屁才能拍得響亮。不像她的小弟們,翻來覆去就是一句「厲害!」,變成花兒也就是「真特娘的厲害!」,再變一下,頂多就是「你特娘的可真特娘的厲害!」。

  她這邊混得其樂融融,武將那邊的幾人則看得牙酸眼紅。他們不住咋舌作聲,對這幫人的虛偽行徑表示不屑。

  范崇青身邊的人靠近了他,按下他手中的長弓,在他耳邊道:「范大哥,這顧四好生陰險,看來他今日,是想耍賴到底了。」

  范崇青眉毛一跳:「又如何?我還怕了他的陰險不成?他若敢出爾反爾,我便將他掛到馬後拖行遊街!」

  小弟:「你猜他為何要把五公子拉過來?」

  范崇青:「五公子又如何?」

  那位小弟頓了下,片刻後道:「五公子不如何,但是大哥,真鬧起來了,你敢打他嗎?」

  范崇青挺胸道:「我自然是敢的!」只是說出口的語氣,不如前面那些話那麼有底氣。

  顧五郎才名在外,成熟穩重,深受長輩喜愛。

  聽話、乖巧、懂事、篤學,偏偏還體弱,諸多要點加在他身上。任何人與他起了衝突,那必然都是對方的錯。

  他們早早吃過類似的苦,曉得一旦對上顧風簡,那是半點勝算也無。不定輕飄飄打他一拳,自己就要被父親揍得躺上半個月。顧四郎將他五弟叫過來……確實是無恥之極!

  范崇青恨得牙癢癢,那邊顧風蔚已經脫了外衣,拿著弓箭走過來。

  「范崇青,我先來與你比試一場!」顧風蔚將袖子挽上去,「既是說好的事情,可不得反悔!我要你到時,哭著向我求饒!」

  范崇青抬手一揚,哂笑道:「待你贏了再說吧!靶場在那邊,牽馬來!」

  二人說完,便領著一群小弟往裡面走去,一同前往靶場附近的空地。

  不多時,遠處有人牽著兩匹馬過來,將韁繩交到他們手上。

  宋初昭也想上前看看,無奈被一群人扯著衣袖留了下來。他們叫宋初昭坐在看臺邊,圍觀即可。

  場上二人意氣風發地策馬奔馳,在靶場前方轉著圈兒估算距離,熟悉路線。正面對上的時候,便互相開口嗆聲。話說得不算難聽,語氣裡挑釁十足。

  宋初昭問:「為何比的是騎射?」

  她身邊的人搖著扇子無比諷刺道:「他們那幫莽夫,與他們沒什麼好比的。也就騎射,還算在六藝之中,能與他們勉強比比。」

  宋初昭聽得心情很複雜。

  她心說,你別看我長這樣,其實我是對面的人。我也是個莽夫。

  眾人見她表情發冷,誤會了她,安慰笑道:「五公子不必擔心,顧兄騎射乃是一絕,不是那麼容易輸的。」

  「四公子文武雙全,既然接下挑戰,自然有所準備。范崇青等人,雖勇猛卻不知進退,縱然贏了,我們也有說辭可以反悔。」

  宋初昭聽得皺眉。

  「此非君子所為。」宋初昭說,「你們是否瞧不起習武之人?」

  幾人道:

  「五公子你有所不知,他們也沒多瞧得起我們。」

  「此番是他們先不依不饒,四公子才會應戰。你聽那范崇青先前說的話,如何能忍?」

  「他們那邊不知在如何編排我們。我們所為,也不過是為了不落下風罷了。」

  「我便直說了,他們這群莽夫,平日裡仗著身材高大,刻意欺辱我等!我就是瞧不起他們!此番還想欺負黃啟成,豈能容他們為所欲為!」

  宋初昭幾番欲言,想到對方未必會聽,又忍了下去。

  此時范、顧二人回到起始的位置,準備開始比試。眾人紛紛起身,為他們高喊助威。

  前方共豎有二十個靶子,一字排列。又有二十多支箭距離不等地插在地上,就看誰的馬更快,能先將箭矢搶到。

  中靶數最多者,即可獲勝。

  旁邊銅鑼聲一響,二人立即夾緊馬腹朝前挺進。

  第一支箭被范崇青先行搶到,顧風蔚並未停留,從側面越過了他,彎腰去搶第二支。

  二人身手都十分了得,箭矢脫手,急急朝著靶心而去。未停留多久,又繼續去爭搶下面的箭矢。

  場面相當火熱,幾乎不分上下。

  宋初昭也站了起來,沒想到顧四郎的武藝竟然如此超群。

  「四公子!四公子上啊!」

  「范大哥!拿下那黃毛小兒!」

  場邊針對性似乎更加強烈一點。

  飛箭一一射去。在空中留下數道殘影。

  統共只有二十支箭,比試轉眼結束。

  眾人照著記憶中的箭矢上前查看情況,最後環數清點下來,顧風蔚竟然輸了一環。

  然而一環也是一環,輸了便是輸了。

  范崇青那邊的人起身高呼,宋初昭這邊則是一片低迷。

  眾人再次站在空地中間,連表面的平和也維持不住,俱是一副撕破臉的模樣。

  范崇青翻身下馬,振臂喝道:「還有誰,自覺能勝過我?」

  顧風蔚冷冷看著他。

  范崇青目光從對面掃過,見無人出聲,大笑道:「哈哈,你們輸了!顧風蔚,願賭服輸!你先給爺爺求個繞,再把黃啟成交出來,我便放過你!」

  顧四郎摸摸耳朵,敷衍地朝手指吹了口氣:「我要是不呢?」

  「你想耍賴?」范崇青臉黑了下去,冷笑道,「既然如此,大家就用拳頭比個明白!你也別怪我們不客氣!」

  顧四郎挑了挑眉,回頭朝宋初昭使眼色。他求助地擠眉弄眼,想讓宋初昭給他出氣。

  他的本意是,叫自己五弟來幫他罵人,或是狡辯兩句。

  他那五弟滿肚子墨水,罵人的時候文雅又陰損,毒得人死去活來。定然能夠扭轉黑白,氣得范崇青說不出話。

  宋初昭本不欲摻和他們文武之間的一堆破事兒,顧四郎走近了她,附在她耳邊道:「黃啟成先前叫他們套著腦袋打過一頓,在床上躺了半月才好,他們還不依不饒地要教訓他。若再將人交過去,怕是要出事。五弟,你替我把人留下,也當行個好事了。」

  宋初昭問:「黃啟成又是誰?他們為何要打他?」

  「說來話長。」顧四郎說,「文武兩派本就不和,互相看不過眼也不是什麼奇事。他或許有錯,可那范崇青死纏爛打,也著實過分。」

  宋初昭:「比試若是贏了,有什麼好處?」

  顧四郎笑說:「對面的人,得聽我一個要求。」

  宋初昭:「好處給我。」

  顧四郎連聲應道:「好好好!可你也得先贏了他們呀。」

  范崇青不滿道:「你二人嘀咕些什麼呢?顧五郎,你好歹聲名在外,可別同他沆瀣一氣,專行苟且之事。」

  宋初昭點了下頭,抬手抓住顧四郎的長弓。

  顧四郎不解,手指收緊了下,但是沒有拗過她,還是叫她將東西拿走。

  眾人都等著看她下一步作為。

  莫非是揮著弓直接打爆對面那人的狗頭?

  若能打得準,也是可以的!畢竟對方不敢與他動手。

  范崇青看她出手也是緊張了下,戒備地與她拉開距離。

  卻見宋初昭站著未動,試著拉了拉弓。那緊繃的弓弦並未曲出滿意的弧度,宋初昭知道,這不是她能用的弓。

  她把東西還了回去,默默走到旁邊,從存放著武器的筐裡,挑挑揀揀,選了相對合適的一把。

  范崇青那邊的人面面相覷,甚至忘記了嘲笑。

  宋初昭選好弓,又去取了幾支箭,面向靶場。

  在眾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拉開長弓,架勢十足地射出一箭。

  那萬眾矚目的第一箭——直接脫靶了。射在靶子的正前面,還有半米左右的距離。

  范崇青愣了下,隨即捧腹大笑。

  轟然的笑聲在人群之中爆發。

  「我還真以為你會射箭,好箭術啊!顧五郎!」

  「不愧是顧五!」

  顧四郎聽得不爽:「你們住嘴!五弟,你在做什麼呢?」

  宋初昭不為所動,從地上撿起第二支箭。再次引弓待發,射了出去。

  第二箭飛得高了一些,也遠了一些。眾人目光追著黑色的長線劃過一道弧度,就見它直接從靶子上方擦了過去。

  還未止住笑意的范崇青再次噴笑,武派人員皆是前仰後倒。笑得文派眾人簡直無地自容。

  顧四郎說:「人皆是有所能有所不能,我五弟嘲笑你們不會寫文作詩了嗎?」

  「可我也沒拿著我的詩作在你們面前瞎顯擺啊!」范崇青笑得口水都要流出來,緩了緩,指著宋初昭道,「你叫你五弟來是逗樂的吧?確實是很有趣!比你有趣多了!」

  顧四郎上前揪住他的衣領:「你再說他一句壞話,范崇青,我便與你沒完!」

  范崇青兇狠地推開他,咬牙道:「我現在就與你沒完!」

  宋初昭確認完了顧風簡的臂力,收好弓,走回來,對著范崇青道:「我自知沒有力氣,所以只跟你比準頭。還同方才一樣的比試,應該可以。」

  「你確定你要跟我比準頭?!」范崇青指著遠處脫靶射在地上的竹箭,似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真不是我要嘲笑你,顧五郎,你瘋了吧?」

  宋初昭自然沒有瘋,她十分冷靜地走到馬前,腳下一蹬,跨坐上去。

  顧風蔚想攔,叫她一手揮開。

  宋初昭並不理會眾人的目光,在馬背上夾緊雙腿,朝著范崇青示意道:「來。」

  范崇青見她神色認真,不似玩笑,也漸漸收起了笑容,不善地瞪著她,諷刺一笑。

  宋初昭說:「我若輸了,替你作證。人當言而有信,你說得不錯。」

  顧四郎急道:「五弟!你鬧什麼呢?你是哪邊的人?快下來,騎馬不好玩兒。」

  文派眾人也是滿目茫然。

  宋初昭因為騎馬而拔高了身形,她視線低垂,高抬著下巴,踱步到方才比試的起點位置,等著范崇青過來。

  范崇青直勾勾地看著她:「你確定?」

  「確定。」

  「不悔?」

  宋初昭緩緩搖頭:「不悔。」

  「好!」范崇青道,「你倒是比他們爽快一些!我就與你比上一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0:29 AM

第七章 絕倫

  范崇青重新上馬,與宋初昭並排而立。

  他獰笑著看向身邊人,毫不掩飾地觀察對方的神色。然而他未在五公子的臉上看見熟悉的嘲諷、憤怒,或是敵視。對方的表情乃至眼神都如湖水一般平靜,目光不斷在幾個箭靶之間巡視,較真又鄭重。

  之後發現他在看自己,還扭過頭,朝他笑了一下。

  那笑意的味道很單純,范崇青卻立即把頭轉了回去。

  呸!竟想假意示好,望以此動搖他!

  當真狡詐!

  眾人也不回看臺了,齊齊湧到靶場邊圍觀。

  銅鑼再次敲響,兩匹馬同時帶著虛影飛竄而出。

  眾人眨了下眼,發現宋初昭的騎馬速度竟然不慢,可與范崇青並駕齊驅。且一點畏懼也沒有,二馬貼得極近,危險得好像下一刻就能撞上。饒是如此,她也不躲不避。

  顧四郎看得心驚肉跳:「五弟,你離他遠一點!」

  顧四郎左右的人各自抓住他的手,生怕他激動之下衝上去。

  顧四郎還在吼:「搶第二支箭,別與他搶第一支!五弟!」

  范崇青並未關注宋初昭,他也以為宋初昭不敢與他搶同一支箭,還是距離起點最近的第一支。

  那箭支就直直插在地上。

  范崇青勒著韁繩,讓坐騎調整了一下方向,從側面奔馳過去。與此同時,他感覺到宋初昭的馬也與他拉開了距離。

  范崇青彎下腰,準備去抓,手指已經快要碰到箭身,一隻手竟比他更快地掠了過來,趁他不備,一把將東西搶走。

  范崇青眼皮一跳,才發現不知何時宋初昭已經到了他的對面,從另外一個方向貼過來。

  她離箭的距離並不比自己近,但她上半身彎得極低,長長地伸出手臂,像要即將落馬一樣。拿到箭之後,腰身跟貓背一樣弓起來。右手細長的手指緊緊勒住韁繩,抓住馬鞍,借力坐直。

  動作流暢又瀟灑,半點看不出是個外行人。

  她的騎術相當精湛!

  范崇青起了戒心。

  宋初昭抓過箭支之後,繼續夾著馬腹上前,配合著馬匹跑動的姿勢,迅速搭箭上弓。

  她鬆手極快,「咻」的一聲,似乎還沒什麼瞄準,箭已離弦。

  范崇青還記得她方才射箭的水準,篤定她箭術不佳,以為她是破罐子破摔隨便射射的。分心看了一眼,卻見黑點準準落在紅心的位置。

  他騙我!

  范崇青腦海中閃過這句話,頓然暴怒。

  然而就在他分心之時,宋初昭已經趁機拿到了第二支箭。范崇青不自覺追隨著她的身影。

  就見她再次熟練地拉開弓弦,細長手指被勒到發白,乾脆地滑開。唇角輕抿成一線,眼睛在日光映照下微微發亮。待射完一箭後,不去看結果,迅速前往下一個地點。

  一聲輕響,箭支在她身後射中靶面。依舊是準中紅心!

  這姿勢,這速度,這精準,一氣呵成,無半點猶疑。

  范崇青確信,這人箭術同樣已臻化境!

  ……這不可能!

  箭術靠得是眼力,但不一定要看得多清楚,好幾位箭術超能的將士,眼睛視力早已不行。可他們依舊能做到百步穿楊,萬千人馬中取敵首級。靠的就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只由多年訓練而培養出的「感覺」。

  顧五郎哪來的感覺?他怕是只能有錯覺吧!

  范崇青卻不知,軍營可是她家啊。她學會走路時就已學會騎馬了。學會拿筷子就已經學會拿弓了。同她比騎射,還是比準頭,不可能的。

  范崇青心中駭然得同掀起了波浪一樣,他瞥了眼宋初昭,知道不能叫她繼續下去,忘掉所有雜念,快速追上去。

  第三箭,宋初昭已經在瞄準,還未出手,一把長弓敲擊在她的箭身上。

  她手抖了下,箭支偏離了方向,不意外脫靶。

  宋初昭的馬也被隨即靠近的人衝撞到。她快速穩住身體,彎腰抱住馬脖子。等身形穩定下來,偏頭一看,對上范崇青帶著殺氣的戰意。

  宋初昭笑了下,知道他終於認真了,這次不與他爭搶,繞過他去另外一個地方。

  顧四郎親眼看著他們相撞,深受刺激,掙扎著要過去,又被旁邊的人奮力攔住。

  「我五弟若是摔下來了怎麼辦?」顧風蔚急道,「那馬又不長眼睛!」

  旁邊的兄弟懵道:「馬……馬長眼睛啊?」馬要是不長眼睛那還了得?

  顧四郎:「范崇青,光明正大些,別動我五弟!」

  范崇青受不了,怒喝一聲:「你給我閉嘴!」

  范崇青決心要與宋初昭一決高下,結果宋初昭一改開場時的犀利,開始避著他走。

  范崇青知道自己還在比試,若只追著她,必輸無疑。無奈之下,也只能去搶別的箭支。

  宋初昭過於油滑,范崇青幾次三番想找茬,都拿她無可奈何。二人一來一回,很快跑到了靶場的盡頭。

  比試結束了。

  最後宋初昭搶到了十二支箭,九支正中靶心,還有兩支,也在那紅圈附近的不遠處。一支因為范崇青打手而脫靶。

  就結果來看,她的箭術確實比范崇青與顧風蔚要厲害上許多。

  范崇青呆了。

  顧風蔚也呆了。

  由於過於驚訝,武派的眾人沒能回過神來。

  ——顧五在與范崇青的正面對決裡,穩占上風,贏過了他!

  這個念頭無論如何,都難以用正常的方式轉化成他們所熟知的兩個人。

  倒是文派的諸位兄弟沒想那麼多。他們第一時間朝著宋初昭擠過去,激動得語無倫次,來來回回的「不負盛名」、「虎視雄哉」、「氣概威武」地誇讚。

  宋初昭下了馬,笑著同眾人頷首回禮,然後穿過人來,來到范崇青的面前,問道:「我贏了吧。」

  她贏得堂堂正正,清清楚楚,一點可以辯駁的餘地都沒有。除了顧風蔚在一旁跟死人了一樣地瞎吼,給她降低了一點排面,可以說是相當完美。

  范崇青臉色古怪,用力瞪著宋初昭,簡直想從她臉上剮下一塊肉來。語氣生硬道:「可以。是我技不如人。未料五公子深藏不露,還有此等絕技。那黃啟成就交給你們了。但是叫他給我記著,若再有下次,我一定趕盡殺絕。誰來求情都沒用!」

  他拂袖要走,宋初昭喊住他:「留步,我的要求不是這個。」

  范崇青惱怒道:「那你還想怎樣!」

  顧四郎不滿:「范崇青,有風度些吧,現在輸的人你,條件是你自己答應的,這般暴戾,未免太難看了。」

  「同你有何風度可言?」范崇青冷笑,「先前那個想耍賴的人莫非不是你?」

  顧四郎在這事上十分不要臉:「我是我,我五弟是五弟。我也沒叫你對我有風度啊。」

  宋初昭抬手阻止,叫他二人冷靜,站到他們中間,耐著性子道:「你還沒聽我說要求呢,不必先生這氣吧。」

  范崇青:「你同他一起來的,自然是一丘之貉,有什麼好說的?」

  宋初昭:「我從沒說我今日是為誰來的呀。」

  顧四郎傻眼:「不是五弟,我是你四哥啊!你難道不是來幫我的?」

  「我若是不管,那便一直袖手旁觀,可我若是管了,我就不能稀裡糊塗地管。」宋初昭說,「方才我願意上來,是因為我不想你二人鬧得更僵,真動起手來,肯定收不了場。都是同窗,將來不定還要共事,何必如此?逞一時之快,結難解仇家,是你的一貫作風嗎?」

  旁邊的文人懵了:「五公子,你是他們的人啊?」

  「我不幫他,也不幫親,我只占理。」宋初昭說,「現在贏的人是我,你們都該聽我的。冷靜些,將事情說清楚,不要動手,這就是我的要求。你們若都覺得自己有理,那便依理直言即好。也不必擔憂。」

  范崇青身後的人叫道:「有什麼好說的?他們分明是一夥的!嘴上說得好聽,不過是尋個由頭,將事情遮掩過去。既不想負責,又想保全臉面,好算計罷了!」

  文人氣笑了:「五公子你自己聽,你是一片好心,可人家不承你的情啊!」

  宋初昭額頭青筋一跳。

  「若非你們總是兩面三刀,我們怎會有這種懷疑?」

  「我兩面三刀,話都叫你們說了,還有什麼好談的?」

  宋初昭心中默道,她是顧五郎,文質彬彬佳、公、子。

  「你們不總是拿騙人而沾沾自喜嗎?誰不知道你們這些酸臭文人背地裡瞧不起我們?」

  「彼此彼此!」

  「我看你們……」

  「都夠了!」宋初昭咆哮道,「吵夠了沒有!」

  吵鬧聲戛然而止,眾人俱是驚悚地看著她。

  「嘴上叨叨個不停,可哪一句我都不愛聽!」

  宋初昭將手中的長弓往邊上一按,砸到方才吵架的一人胸口,推得他腳步趔趄地向後晃了一步。

  「從文也好,從武也罷,將來不都是我國之棟樑嗎?你們今日在此互相辱沒,當真叫人心涼!」

  她帶著慍怒從眾人臉上掃過,停在一個吵得最凶的文人臉上。

  「世上哪有如此全能之人啊?當真什麼都會,樣樣都能?縱是學不成文武藝,有一腔赤膽忠心,敢於報效家國,那也是值得稱讚的人。就非得如此,說句話都夾槍帶棒的,詆毀他人兩句,才能好過嗎?看看你們,現在都在做什麼!」

  那人被她嚇到了,嚅囁道:「我只是想與他就事論事。」

  宋初昭:「那便就事論事啊!事呢?理呢!我只看見你們在胡攪蠻纏!面目極其醜陋!」

  眾人被她高聲訓斥,因從未見過顧五郎盛怒的模樣,一時不敢出口反駁。

  宋初昭指向范崇青:「學武——」

  范崇青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背,準備聽她咒駡。兇狠地看著她。

  結果宋初昭後面接著道:「你們當很容易嗎?學武之人一日不可荒廢,寒冬酷暑,仍舊整日在外操練。冰河高山,全憑雙腳翻躍穿行。做的都是刀尖上最危險的事,過的是天底下最操勞的日子。那拳腳力氣是他們自己一日一日磨煉出來的,沒有哪裡對不起誰,更沒道理受誰瞧不起!」

  「為人義氣怎麼了?莽夫又怎麼了?若不是他們這些豁出性命,保家衛國的莽夫,哪有一國安定的今日!」

  突然被誇獎,還拔高了高度,范崇青怔在了原地。片刻後不好意思地泛紅了臉。

  顧五郎……與他四哥真不一樣。

  宋初昭:「直爽坦率,與不知進退之間,隔著的不過是一層偏見!『目妄視則淫,耳妄聽則惑,口妄言則亂。』,你們都是讀書人,這話你們不會背嗎?」

  眾人低垂著頭。

  「學文又怎麼了?」宋初昭話風一轉,又道,「學的是仁義,學的是治世之道。他們滿腹才情,風雅些,有錯嗎?每日頭懸樑、錐刺股,誦讀賢士之書,憂心國民政事,所以手腳比不過你們,有錯嗎?說話委婉些,做事圓滑些,處事留些餘地,待人給三分薄面,有錯嗎?怎麼就成虛偽了?」

  范崇青用力搖頭。

  「即使如此——」宋初昭說,「你們究竟有什麼好吵的?那黃啟成是誰!哪個禍水!」

  眾人老實了,卻不大敢接她的話。

  宋初昭:「顧四郎,你話多,你先說!」

  「顧四郎?」顧風蔚指著自己,心口重傷道,「你叫我什麼?」

  宋初昭:「我現在在認真問你話,嚴肅正經!」

  顧風蔚張了張嘴,委委屈屈道:「黃啟成……就是一個人吶。與我們關係其實也不算很好,但好歹同窗多年,說得上話。上個月,說是因為醉酒得罪了范崇青的一位兄弟,被他們追著打了好幾次,還傷得下不了床。最後忍受不了,托我們送銀子過去賠罪,結果范崇青不收,反而大怒,連我們也記恨上了。」

  范崇青:「你放屁!」

  顧風蔚:「你怎麼說話的?要放也是他放屁,我不過是轉述而已!」

  范崇青快速糾正錯誤:「他放屁!」

  宋初昭:「那你說是如何?」

  范崇青又止了話題,一臉為難,不願開口。

  宋初昭提醒他:「方才的比試是我贏了吧?」

  范崇青閉上眼睛,心一橫,說道:「是我一位兄弟……往日得罪過他,最近運氣不好,遇到些麻煩。他仗著家世比人高上一等,又本著好玩兒的意思,欺負調戲了人家親妹,還騙走了她家中的銀錢!他只將拿錢送回來是什麼意思?我能放過他?做夢!」

  文派眾人不想還有這番內情,見宋初昭眼神再次掃來,急道:「你們沒說!」

  范崇青:「他卑鄙至此,這要如何說出口!是你們妄信在先!」

  他說完又警告道:「今日知曉這事的就在座幾人,你們誰若說出去,我一個也不放過!」

  「事關女子清譽,我們哪是這般嘴碎之事?」

  宋初昭抬手,眾人再次一致收聲。相當聽話。

  宋初昭問顧四郎等人:「這樣呢?你們還要護著那黃啟成嗎?」

  顧風蔚與一眾兄弟交換眼神,眾人心生退意,意思明確。

  「不了吧?我們與他不是同道中人啊。」

  宋初昭轉過身:「那你們呢?你們真要打死黃啟成,再去衙門自首告罪?」

  范崇青遲疑道:「倒也不至於吧?」

  宋初昭說:「你們就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嗎?打他一頓算什麼?」

  范崇青背後的人小聲道:「那除了打他一頓,還能做什麼?」

  宋初昭:「多的是陰損的法子啊。」

  范崇青虛心求問:「有哪些?」

  顧五郎怎麼可能會有陰損的法子!他坦坦蕩蕩一君子!

  宋初昭閉口不答,眼神往顧四郎所在的人群裡飄了飄。眾人當即會意點頭。

  宋初昭見無事,便擺手道:「我走了,殘局你們自己收拾吧。不可再打架。往後,有因說因,有果說果,我不想再聽見你們說些門戶之見。否則,我也能用拳頭叫你們知道,什麼是對錯!」

  這群人是當真幼稚,難怪顧五郎不跟他們一塊玩兒。

  宋初昭搖了搖頭,負手離去。

  眾人整齊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那背影清瘦、高大,在陽光下鍍著一層淺淺的光輝。

  范崇青扯住顧風蔚的衣袖,小聲說:「你五弟……」

  顧風蔚長長吐出一口氣,將衣服抽回來,感慨道:「真霸氣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0:41 AM

第八章 春冬

  顧四郎追上來的時候,宋初昭還沒走遠。

  「你等等我呀,四哥帶你回家!」

  他笑嘻嘻地跟在後頭,看見宋初昭帶著褶皺的衣擺,心虛道:「你這衣服都皺了。」

  顧四郎想給宋初昭扯平,被宋初昭趕緊給擋了回去。

  「好吧。」顧四郎悻悻道,「你可千萬別告訴母親,我帶你出來騎馬了。」

  宋初昭嘀咕道:「哪裡是騎馬?分明是打架。」

  顧四郎:「那倒不會。范崇青不敢打你,我也不會叫他打你。」

  「那就讓我看著你打架?算什麼事?」宋初昭說,「那些人既然以你為首,會鬧成今日這樣,大半責任在你。你怎麼能那麼衝動呢?」

  顧四郎被她數落,竟然笑了出來。他伸手想搭宋初昭的肩,又叫宋初昭嫌棄地拍開。

  「五弟,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生氣的模樣。」顧四郎並不在意她的推拒,「這樣也好,總比你平日悶聲不響的要好。四哥總不明白你在想什麼。」

  宋初昭自然在想他真正的五弟。

  不知道顧五郎那邊怎麼樣了。

  顧夫人說送春冬過去,應該能好些吧?

  顧風簡總不會還餓著肚子吧?

  如今春冬過去了,她以後就不方便悄悄過去找人了,要被春冬看見的。

  此時春冬正與顧府的管事,站在宋家的大廳裡。

  她捧著一個木匣子上前,遞予來接的侍女,又從對方手中拿了個紅色的盒子回來,轉交到管事的手中。

  今日只是來換八字庚帖的。本該由媒人來拿八字姓名,送到男方家中。此禮叫「問名」。問名過後便是納吉,即卜卦二人八字的吉凶,待合適之後,才開始下聘。

  顧賀兩家的婚事已經定下許久了,知根知底,這八字合不合其實不大重要,走走流程而已。

  顧夫人是個慷慨的人,昨日見五郎肯主動提起,覺得他難得有了喜歡的人,便叫春冬備了厚禮親自帶過來。說絕不能給五郎丟了面子,起碼要叫外人知道,他們顧家是中意宋三娘的。

  春冬笑道:「夫人本想親自來拜訪一趟的,可今日宮中貴人相召,實在抽不出時間,便托我先來取東西,順便給老夫人送些用得到的補品,祝您身體安康。」

  宋老夫人笑得開懷:「顧夫人客氣了。代老身謝過她的好意。」

  片刻後,顧風簡從妙兒處得了消息,手裡卷著本書,慢悠悠地往廳堂這邊過來。

  裡面的人正在寒暄,笑聲一陣接著一陣。顧風簡出現的時候,談話的節奏出現了明顯的停頓。

  老夫人表情冷了下,縱然很快調整過來,也顯得十分突兀。

  春冬回過身,只粗粗看了人一眼,立馬低下頭去,朝他行禮道:「這便是三姑娘吧。奴婢春冬,見過三姑娘。」

  顧風簡「嗯」了一聲,在下方入座,重新打開手裡的書,默默看了起來。他沒有要插入幾人談話的意思,又不說自己究竟是來做什麼的,無聲地用行動表示:「我就隨便聽聽,你們接著聊。」。

  春冬心中詫異,用餘光偷偷看了他好幾眼。心說宋三姑娘真是好冷的性子,與傳言截然不同。

  傳她性格暴戾,完全是無稽之談。她身上哪有半點與躁動相關的東西?

  說她面貌醜陋、身材魁梧,就更是無中生有了。宋三皮膚白皙細嫩,五官清秀俏麗,不是什麼明豔攝人的長相,卻有著冬日霜梅一樣的雅淡,渾身又透著冷清的氣質,很是好看。身高倒是比一般的大家閨秀要高上許多,身形也更加挺拔一些。一雙長腿架在那裡,叫人移不開眼。

  春冬心想,還好,他們五公子也是很高的。二人站在一起,恰好般配。

  果然是宋府有人與她不和,刻意傳了些不實的話出去。

  春冬掛著笑容,眼神依舊往顧風簡那邊飄去。

  她低垂著視線看書,姿態慵懶又認真。這畫面,春冬時常能在顧府看見。他們五公子便是這樣看書的,神態與姿勢幾乎一模一樣。

  天冷的時候,五公子就喜歡坐在太陽底下翻翻書本,安靜閒適。

  如此喜愛看書的,決計不是什麼壞人。

  不知道宋三娘喜歡看什麼書。或許她與五公子能聊得上話。

  春冬仔細對著書皮看了幾眼。

  秦……秦什麼的。莫非是本文集或是注解?

  這時顧風簡動了下,鬆開書後的手指,露出背面的全名。

  《秦三公平妖傳》

  春冬:「……」

  ……這樣的嗎?

  虧得宋三姑娘看得如此正經。

  ……她真可愛!

  春冬看得高興,差點笑出聲來。宋老夫人卻在皺眉。她想質問顧風簡這時候出來做什麼,簡直是不成體統。念及春冬在,不好開口,只能硬生生轉了話題。

  「你們五公子近來如何呀?」

  春冬忙將視線抽回來,答道:「前幾日吹了些風,今日已大好了。還與我們四公子出門去了。」

  顧風簡額頭的青筋跳了跳。

  四哥?

  他們兩個出去,准沒好事。宋初昭別被帶出去欺負了。

  宋老夫人點頭:「那便好。五郎該保重身體才是。」

  春冬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

  宋三娘特意出來,就是想知道五公子的身體如何了,只是不好意思直接開口,才乾巴巴地在那兒坐著。她忍笑說道:「公子既與姑娘定了婚約,自然會更加注意的。姑娘不必擔心。」

  說完又朝顧風簡遞了個心照不宣的表情。

  顧風簡掀起眼皮,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宋老夫人見她舉動,猛地按住扶手,心頭恐慌道:「什麼?」

  春冬問:「怎麼了老夫人?」

  「方才我是問的五公子。」宋老夫人聲音大了,「你為何突然提到三娘?」

  春冬也愣了下,說:「是五公子呀!與三姑娘定親的正是五公子呀,自然與三娘有關。」

  老夫人急了:「怎麼會是顧五郎呢,不是顧四郎嗎?」

  春冬想說一直都是顧五郎啊,就聽旁邊那位一直沉默著的宋三姑娘笑了聲,說:「自然是因為我更喜歡顧五郎。」

  春冬驚了下。她還沒明白過來,宋老夫人已開口訓斥道:「你一女子怎可以說這樣的話?不知羞恥!」

  春冬雖然也覺得宋三娘說話有些過於爽快,但聽宋老夫人罵人就不高興了,開口道:「三姑娘往後是我們國公府的人,說一聲喜歡五公子,那也是兩情相悅,是樁喜事。此處廳堂又沒有外人。奴婢覺得三姑娘說得是。」

  顧風簡意味深長地斜了她一眼。

  宋老夫人來不及管他,拉著春冬問:「這原先不是定的四公子嗎?怎麼就變了個人?這不合適吧?」

  哪裡來的原先吶?

  春冬正要解釋這是個誤會,那邊顧風簡又不鹹不淡地開口說:「聽府中的人說,顧四郎頗為風流,行事輕佻果躁,不夠穩重,我便好奇,想去看看。」

  春冬聞言,臉色驟黑。

  這宋家人還悄悄說他們四公子壞話的哦?

  宋老夫人的臉也很黑。

  畢竟這就是她說的。

  顧風簡接著道:「顧四郎我未見過,倒是與顧五郎聊過幾句,竟然投緣。這婚約是為結兩家之誼,沒說要哪人。即便換個人,也沒什麼不合適。」

  顧風簡故意措辭得叫幾人誤會,好像是因為他的關係才突然換掉了顧四郎。且說得隨意坦蕩,春冬都差點信了他,給他弄糊塗了。

  宋老夫人彷彿受了挑釁,勃然大怒。她重重一拍桌,差點朝著宋初昭撲過去:「你簡直——」

  好在宋三嬸眼疾手快,上前按住了她,將她止住。

  宋三嬸背對著門口,下巴朝著春冬的方向輕點,提醒說:「母親!您先不要動怒,先將事情問清楚再說。」

  宋老夫人還有一些理智,卻沒什麼耐心了,她狠狠瞪了顧風簡一眼,而後對著春冬等人道:「今日招待不周,家中還有事,就不留客了!」

  春冬與那管事識相地行禮告退。

  管事道:「那小人先將東西帶去顧府,今日不叨擾了。」

  他二人轉身,隨指引僕從離了廳堂。

  等他們身影完全消失,估算著該是徹底離開宋府了,宋老夫人再次暴跳起來,跟隻被激怒了的老虎一樣,指著顧風簡瘋狂大罵。

  「宋初昭!你可知家規廉恥?你一尚未出閣的女子,出門去勾搭別的男人!你不以為恥,還在外人面前說出來了。你叫顧府如何看你,如何看我宋家人?你……我從沒見過你這樣不要臉面,還蠢鈍如豬的女人!」

  「你居然將我府裡私下說的事情講出去!你還說了宋家什麼壞話?你以為嫁入顧府,與我宋家就毫無關係了嗎?你做這些事,除了叫自己丟臉,能有什麼好處?你瘋了吧?你蠢瘋了吧!」

  顧風簡依舊坐在座上,看她發怒,聽她咒駡,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心情不錯的樣子。他手指撫在一旁溫熱的茶杯上,從容不迫道:「這些是您自己想的,我沒說我做過。」

  「你現在才狡辯未免也太晚了些!」宋老夫人胸膛劇烈起伏,隨後發出一陣腔調奇怪的冷笑,「宋初昭,我知道你安的什麼心。你是那日聽見我們談話,才故意這樣做的吧?宋初昭啊宋初昭,你二姐待你親厚,你卻接二連三壞她親事,你是何居心啊?你好毒的心吶!」

  顧風簡聽到這裡,也笑了出來:「您想將宋二嫁進顧府,也只是想想。顧家可沒答應。這樣也能叫我壞了她的好事?」

  宋老夫人說:「顧家都能看得上你,會看不上我們詩聞?!」

  宋三嬸依舊擋著宋老夫人,用手輕拍她的後背,示意她冷靜些。

  她不是怕宋老夫人打人,她是怕宋初昭被罵急了還手。這府裡上下加起來,恐怕都打不過一個宋初昭啊。

  宋三嬸跟腔,苦口婆心道:「三姑娘,不是三嬸說,你糊塗了呀!你怎麼不想想清楚,你往後成了親,還是得靠娘家扶持的。你與你二姐,與你祖母鬧成這樣,能有什麼好處?將來你在顧家受了委屈,誰人替你出頭。你與他才見過一面,真當他能有多喜歡你嗎?」

  「顧五郎啊……」顧風簡吐出這幾個字,笑出了聲,說,「應當還是挺喜歡我的。」

  宋老夫人怨毒道:「你根本是癡人說夢!顧五郎是絕對不可能會喜歡你的!」

  「哦?」顧風簡,「你又如何知道?」

  宋老夫人譏諷道:「你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先前我當你只是舉止粗鄙,不想你還如此膽大放浪。顧五郎是個文雅人,他怎會喜歡你這樣的粗人!」

  顧風簡:「看來老夫人,確實對我多有偏見。」

  宋老夫人:「何來偏見?你本性如此!」

  顧風簡挑眉,好笑道:「您又沒見過顧五郎,或許他就是我這樣的人。」

  宋老夫人還要再罵,顧風簡偏頭,問了一句:「回來了?」

  宋老夫人與宋三夫人不解其意,一齊隨他看向門口。就見春冬背著包袱,從走廊裡出來,不知道聽了多久。

  宋老夫人活像見了鬼:「你怎麼又回來了?」

  春冬福身,答道:「東西已叫管事送回去了,奴婢只是去拿一下自己的包袱。」

  「你的包袱?」老夫人驚得忘了生氣,走出來兩步道,「你拿包袱做什麼?你來宋府還帶包袱的?」

  春冬說:「夫人與五公子擔心姑娘身邊沒有體己的人照顧,便叫奴婢過來,好能幫忙。」

  宋老夫人臉色黑得陰沉:「我宋府又不是沒有丫鬟!我不知道三娘同五公子說了什麼,你去轉告顧夫人,叫她不要誤會。宋三娘如何也是姓宋,不管她品性如何,住在我宋府,我都不會虧待了她!」

  春冬說:「老夫人可能的確是誤會了。奴婢方才就想說,這親事,最早便是定的五公子。從始至終也只有五公子。夫人原想叫公子與姑娘見上一面,看看他二人是否合眼緣,再做別的決定。誰想公子前段時日病了,一直在家中養病。昨日也一直待在府中,是沒有時間出去見人的,更不可能見過三姑娘。」

  宋老夫人怔住,一會兒看著春冬,一會兒又看著顧風簡。

  顧風簡低頭看書,肩頭輕微聳動,似乎是笑了一下。

  宋老夫人惱羞成怒:「三娘,你說那些謊話做什麼?」

  顧風簡抬起頭道:「我只是說,我想見見顧四郎,可是沒有見到。但我沒說我前幾日去見過顧五郎,也沒說過,我同他聊了宋家的事。都是您自己想的,我什麼也沒說。倒是您,說了不少叫我傷心的真心話。」

  宋老夫人嘴唇顫抖,身形搖晃了下,若非宋三嬸在背後扶著她,可能都要站不穩了。

  春冬神色如常,與顧風簡親切問道:「不知三姑娘,何時見過我們五公子?」

  顧風簡說:「他遊學時曾去過邊關。我與他見過。」

  春冬笑說:「原來如此。我們公子也一直掛念著您,對您很是擔心,所以才叫奴婢過來侍奉您。」

  顧風簡:「代我謝過他的好意。」

  「往後都是一家人。三姑娘不必同公子客氣的。」春冬咬字很重,刻意在後面跟了一句,「我們公子,想來也是很喜歡您的。奴婢從未見他對別的女子這樣上心過。」

  宋老夫人知道方才的幾句話,真的叫春冬給聽見了。她漸漸冷靜下來,心生後悔。今日醜態,一定會被傳到顧府去。宋初昭這是害她呢,只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她越想越氣,用力掐了把身邊的宋三嬸。

  宋三嬸:「??!!」嗯?!

  顧風簡瞥了眼呆立著的二人,火上澆油道:「顧府沒有聽說過,我不通詩文嗎?五公子是個文雅之人,或許看不上我吧。」

  春冬立即說:「公子喜歡誰,想來不單只看才學吧。若真要比才學,京城中哪位姑娘,能比得上我們公子?」

  顧風簡:「還有傳聞,我性情暴戾,行止粗鄙。不要丟了顧府的顏面。」

  春冬:「未曾聽過那些話。我見姑娘行若無事,泰然處之,頗有大家之範。我們公子不是膚淺之人。不會聽信外面那些謠言的。」

  宋老夫人氣急,知道他句句故意噎著自己,手指攥緊了衣服,將它揪成一團。面上還要擠出笑來,放下面子同顧風簡致歉。

  「祖母也是昏了腦袋,方才說的都是氣話,三娘不要往心裡去。詩聞是我的孫女,你也是我的孫女,我怎會不疼你呢?」宋老夫人說,「往後你有心事,同祖母說。祖母怕誤會了你。若有人在外敢胡亂說你的壞話,祖母也替你出氣。」

  顧風簡再次用那種涼颼颼的眼神看過去,末了飄出一個字:「哦。」

  宋老夫人剛壓下去的怒火,又被他一個「哦」氣得飆了出來。

  見顧風簡要把春冬留下,宋老夫人拍了拍宋三嬸,示意她上去阻止。

  宋三嬸不大願意,宋老夫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又擰了她一把,宋三嬸無奈,只能開口道:「這五公子與我們三姑娘還未成親呢。莫說未成親,連下聘都未曾。直接派個奴婢過來,不合禮儀。春冬,你今日還是先回去吧。」

  春冬說:「奴婢來了,只侍奉在姑娘左右,外人怎知我是顧府的人,還是宋府的人?宋三夫人多慮了。」

  「還是不好。人多嘴雜的,難說會不會傳出去。」宋三嬸乾笑著看向顧風簡,「三娘,你覺得呢?」

  顧風簡聞言不作聲響,繼續低垂著視線,看著手中書冊。

  三嬸之前就驚訝他竟然沒有動怒,畢竟初次見面時,宋初昭可不是個能忍的人。當他今天是想裝個溫順的性格,想著不如順勢提些要求出來。

  片刻後,顧風簡看完這一頁的內容,手指微曲,翻到了下一頁,才開口喊道:「春冬。」

  春冬低眉斂目,一直在後面站著等候吩咐。被這驟然響起的一聲喚得起了身雞皮疙瘩,彷彿聽見了五公子在喊自己一樣。那語氣真是太像了。忙答上前道:「奴婢在。」

  「你跟在顧夫人身邊,應該是認得人的吧?」顧風簡說,「我母親說,她曾經有位義兄,姓傅,此人你知道嗎?他如今在何處任職啊?」

  春冬回道:「曉得的。傅將軍如今在金吾衛任職,已是從四品的武將,是賀老爺的門生,與賀老爺的關係,至今未有疏遠。與姑娘您,也算是半個親人。」

  顧風簡說:「我母親教導我,凡事要面面俱到一點。她離京多年,未能侍奉於前,大為不孝,得虧於傅將軍平日幫忙照料。我此次回來,理當親自道謝。你去準備些禮物,改日我好送去拜謝。」

  宋三嬸大驚失色:「你這是在威脅我?!」

  顧風簡抬起頭,面露不解道:「三嬸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需要我威脅你?」

  宋三嬸吞吞吐吐,最後隨意挑了個理由:「你一深閨女子,怎能輕易去拜訪一個男人?」

  「三嬸說得如此難聽,我就不同意了。何必拿禮教來壓我,我又不懼。傅叔是我長輩,我父母不在,我去代為拜訪長輩,有何不妥?想來京中眾人不會有人生出什麼齷齪的想法,縱然有,也不敢與人言說,徒顯得自己下流。」

  顧風簡又翻了一頁,說:「不過,三嬸既然如此在意,也沒關係。春冬,那你請傅叔去我外公家等候,屆時我回賀府與他碰面,只當巧合,總是合情合理的。」

  宋三嬸求助地看向宋老夫人,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搖了搖。

  顧風簡:「我在邊關長大,的確不大懂規矩,回京後犯了不少錯誤,多受三嬸和宋老夫人教訓。這次回去,也想叫傅叔教教我,幫我指正,免得叫二位為我過於勞心。」

  「不可!」宋三嬸幾乎是尖叫出聲,「傅將軍那樣的人,怎會知道這些?你同他聊這種內院事做什麼?」

  顧風簡:「他知不知道,我自己會問。莫非三嬸還想衝到賀府去,指著傅將軍的鼻子告訴他,什麼是規矩嗎?」

  宋三嬸是真要慌神了。

  春冬見她這般神色,了然地應承道:「奴婢去幫您安排?」

  果然,宋老夫人再忍不下去。

  「好!三娘如今懂事了,祖母也安心了。既然是顧府送來照顧你的奴婢,你想收,那就收著吧。」

  顧風簡得了滿意答覆,將手中書頁一合,起身離席。走前,他還不忘朝著二人行了個禮,就是那動作,怎麼看怎麼令人不快。

  他要招春冬進來,其實也不需要宋老夫人答應。只是看她們這般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的樣子,覺得有趣。

  今天確實還挺有趣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0:49 AM

第九章 告狀

  春冬隨顧風簡出了大廳,一路到無人的回廊,小步追上前,問道:「姑娘,三夫人為何如此害怕傅將軍?一聽您提,臉色都變了。」

  「她兒子和丈夫都在金吾衛任職,自然是害怕的。」顧風簡邁的步伐很大,習慣了這樣走路,淡淡道,「傅將軍念及到底是一門親戚,平日裡未少對他們關照。得了賀家的好,卻還如此不識抬舉,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原來如此!」

  弄清了緣由,春冬反而越感不平。她想起宋三嬸方才的態度,知道對方平日裡肯定也是這般囂張,頓時覺得姑娘太過委屈。

  春冬還摸不準新主子的脾氣,試探著問道:「那姑娘,我們要去拜訪傅將軍嗎?」

  顧風簡唇角輕翹:「自然是要去的。我本不欲與她計較,偏偏她要提醒我。」還是在他如此無聊的時候。

  宋初昭多年不回京城,又無人提點,怕是根本不知道京城暗處的這些利益盤結。宋家人就是仗著這個,才一面拿著好處,一面對她欺壓。當她只是一深閨小姐,無知單純,不懂反抗,可以任意拿捏。

  恰好,京中各部官員私下的關係親疏,顧風簡還是清楚的。這些事情……可以多做做!

  春冬立即高興道:「那奴婢去備幾份禮,姑娘何時想去,奴婢就同你去!」

  顧風簡:「不急。」

  二人轉了幾條路,位置越走越偏僻,等最後回到宋初昭那殘破小院的時候,春冬的臉已經快掛不住笑了。

  她站在門口,望著久未打理的院落,尤其是屋簷下一口不知道擺了多少年的渾濁老水缸,傻眼道:「姑娘,您回來後就一直住在這種地方?」

  顧風簡「嗯」了一聲,顧自推門走進屋中。

  春冬在院外轉了兩圈,忍了忍,又輕聲跟上去。

  她視線在各角落處觀察了一遍,發現屋子裡頭的東西都十分老舊,且配置不齊。只有一些常備的家具。上手一摸,沒有灰塵,倒是打掃得挺乾淨。

  她卻不知道,這屋子是前幾天顧風簡剛逼著妙兒打掃過的。如果讓她看見原先的模樣,怕是要氣到發飆。

  春冬見:「姑娘又為何受宋家這門氣呢?」

  她觀今日這場鬧劇,宋老夫人分明對宋初昭積怨已久。或許那些傳出去的風聲,也有她們的授意。

  若非親眼看見,春冬真不敢相信。到底是一家人,竟會這樣狠毒。

  也不知道宋三娘平日在府裡過的都是些什麼日子。

  顧風簡摔下手中書冊,在桌後坐下,說:「到底是族中長輩。」

  春冬嘟囔道:「姑娘真是好心。」

  她今日見識到了,覺得宋三娘不是沒手段整治他人,只是自己好脾氣,忍著而已。偏偏宋家人得寸進尺,逼人至此。

  顧風簡點頭:「嗯。」他也覺得自己是。

  妙兒敲了敲門,不敢進來。她低著頭,小聲詢問是否有需要伺候的地方。

  顧風簡頭也不抬道:「不用。」

  春冬聽他語氣,便明白他不大喜歡妙兒,走過去擋在門口說:「三姑娘現下無事,不需要人伺候。你若有空,將院子裡的落葉和角落的髒東西打掃一下吧。」

  她不說還好,一說打掃,妙兒整張臉都白了。哆嗦了一下,轉身跑開。

  春冬一臉莫名其妙,隨口說道:「這宋府的丫鬟是什麼毛病?叫她們打掃個院子而已,竟這般不情願。」

  顧風簡再次贊同點頭。

  春冬歎道:「太委屈姑娘您了!」

  春冬去隔壁的屋子將自己的東西放下,又隨意收拾一下,便到了晚飯的時間。

  顧風簡不想再去同宋家人一起吃飯,就讓春冬去後廚端些飯菜過來,在院裡解決。春冬應下,也不大樂意再看見那些人的嘴臉,歡快地跑出去。

  她收拾出一個餐盒,疊了四層高,估算著能多盛幾道菜,美美地提著過去。

  宋府下人不少,庖廚也是大的。春冬到的時候,裡面正忙得熱火朝天。

  幾位婢女進進出出,端著剛煮好的湯水往外走。

  春冬心下奇怪。已是要開飯了,怎麼沒人去她院中告知一聲?再來晚些豈非錯過?

  難道宋府平日裡還不給三娘飯吃的嗎?

  宋初昭畢竟是大家閨秀,是個主子,總不可能對著一個丫鬟抱怨,而且還是外府的、新認識的丫鬟。

  春冬這次來,就是為了看看宋三娘過得好不好,自然時時注意日常小事。

  她一面觀察,一面細思,剛剛走進大門,便被人攔住了。

  對方應該也是宋府的婢女,但衣著比其他人要光鮮許多。款式、布料,都好看一點,頭上還戴有髮飾,該是最受寵的幾位婢女。

  她對著春冬笑道:「沒見過妹妹,是府裡新來的丫鬟嗎?」

  春冬說:「是三姑娘房中的人,來端些飯菜。」

  春冬朝側面移了一步,誰想對方也移了一步,故意擋著她的去路。

  那婢女說:「宋府的主子們一向是一起吃飯的。三姑娘獨自留在屋中用飯,不大合規矩。還是請你家姑娘去飯廳吃飯吧。」

  春冬臉色不佳,但出口的語氣還是平和的:「姑娘初來京城,多的是不習慣的地方。今日心裡不高興,想獨自待著,不叫家中長輩擔心。談不上什麼規矩不規矩。莫非你們宋府的規矩比宮廷裡還要嚴苛?」

  婢女說:「姑娘是有哪裡不高興?是因為與家中長輩一同吃飯,所以不樂意了?」

  見她不客氣,春冬也陰陽怪氣地跟她嗆起來:「這姑娘為何不高興,是因為見了誰不高興,哪是我們奴婢能問的?她不想去吃,那就不去了。若是擔心我們姑娘,就叫你主子親自去我姑娘房裡問清楚的好。我嘴笨,怕傳錯了話。」

  她說完再不理會對方,用肩膀一撞,越了過去。

  「今晚的飯菜,給三姑娘盛些出來,我端到姑娘院裡去。」

  春冬把餐盒在灶台邊上放下,對裡面正在炒菜的廚子示意。

  結果這院裡的人忙裡忙外,就是無人對她搭理。

  先前那婢女笑了一聲,高傲地走出門去。

  春冬被激怒,就近拽了一個傢伙,問道:「她是誰啊!」

  對方愣了下,回說:「那是二姑娘的婢女。」

  春冬在顧府不是個受氣的主,平日裡都是她訓斥不聽話的奴才居多。顧夫人叫她過來,也和她說了,讓她放開手腳,不必拘束。

  她乾脆兇悍道:「飯菜,快給我端來!」

  那奴才瞪著眼睛,完全想不明白,怎麼前一刻還客客氣氣、笑得香甜的女人,瞬間就變得如此潑辣。好似一個土匪。

  不久,有人端著幾個盤子出來,往春冬帶來的餐盒裡裝。

  春冬低頭一看,笑了。

  一盤盤全是綠的。

  真綠也就罷了,那菜葉奄黃,分明是不新鮮。

  她鬆開手,同時將端菜過來的那人用力推開。

  「呀!」春冬把裡面的盤子拿出來,重重拍在灶台之上,大聲道,「我以為這宋府是大戶人家,總不至於苛待了自家人才是。宋老夫人生活質樸,平日只吃這些清湯寡菜,奴婢倒是敬佩,可是我們家公子特意請我過來幫忙照料三娘,我總不忍心看姑娘每日吃些殘羹冷炙的。」

  廚房眾人神色各異。有畏懼、有冷漠、有諷刺,也有擔憂,極其複雜。

  春冬對他們看也不看,只將空的餐盒收起來,作勢要往外面走。她走得速度很慢,一步一停頓的,說話的語速倒是很快。

  「如今姑娘可是半個國公府的人,身份尊貴得很!宋府心疼這些花銷,我們顧府可不心疼的。既然如此,我還是將這事告訴我們顧夫人,往後就請顧府每日送些熱飯熱菜來好了。想不到我們勞苦功高的宋將軍啊,自己在邊關吃苦受累,這女兒回了京城,也過得這般清苦!當做楷模,叫天下人學習才是!」

  她還未走出後廚的大門,就被人拉住了。

  「且慢!這位姐姐且慢!」

  那庖廚的管事急急忙忙衝出來,賠著笑臉道,「這些下人是真不會做事,這些飯菜,是我叫他們拿去丟掉的剩菜,他們竟誤會要去端給三姑娘!若不是姐姐提醒,可真是要鬧笑話了!老夫人最疼愛小輩,怎會叫姑娘吃這樣的東西呢!」

  「原來是這樣啊?」春冬誇張笑了兩聲,「那不知我們姑娘的飯菜在哪裡呢?」

  那管事連聲應道:「且稍候,馬上好,我們馬上好!您在這邊小坐一會兒,我這就給您準備!」

  春冬在門邊上尋了把椅子坐下,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管事,看他將宋初昭的飯菜盛出來,裝到餐盒裡去,手上還指指點點。

  「那塊肉,好像燉得還不錯。」

  「那魚肉,自然是中間的地方才好吃。尾巴上的肉,是主子吃的嗎?」

  「姑娘精貴,得多喝點湯。那小一盅怎麼夠啊?」

  「我姑娘就愛吃菜,菜多一些。」

  「……」

  等春冬再次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份沉甸甸的餐盒。

  她腳步走得穩健又飛快,心中嗤笑:還對付不了那幫狗眼看人低的傢伙?

  她拐了彎,回到偏院,見院子的籬笆外,站著方才與她嗆聲的那個婢女。

  二人看見對方,白眼俱是要翻到天上去。

  春冬扯著她衣袖往旁邊一推,沒好氣道:「擋著人家院門做什麼?見了人也不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條狗呢。」

  對方氣急:「你——」

  春冬冷豔扭頭,快步走向顧風簡的居所。

  她才靠近門口,便聽見裡面有兩人的對話聲。

  一個是陌生的女子,對方氣急敗壞地指責道:「你是與顧五郎定的親事,你早就知道,故意不說,是等著來看我笑話的嗎?所幸這事還沒傳出去,否則你要二姐以後如何自處?」

  顧風簡的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只是嘲諷的意味十足:「只問別人是不是在看你笑話,怎麼不問問自己,做了多少活該可笑的事?」

  宋詩聞:「三妹!二姐待你不薄啊,你怎能這樣對我!我們都是一家人,我只想和和氣氣的。若叫父親知道了,不是讓他傷心嗎?」

  顧風簡道:「我回京才多久,倒是好奇,你送了我多少厚禮。這屋中的東西你儘管點。想要的就拿走,我叫春冬去買件新的。」

  春冬笑了出來,拍了兩下門,高聲道:「姑娘,該吃飯了!」

  裡面的談話聲停了下,宋詩聞黑著臉走出來。

  「原來二姑娘在呀?」春冬擺出驚喜的表情,邀請道,「後廚的廚子心疼我們姑娘,將好東西都塞到這裡來了。不如二姑娘留下一起吃飯吧!」

  宋詩聞冷冰冰地留下一個「不必」,帶著火氣不甘離開。

  春冬也不理她,將東西提進去,順手關門,說道:「姑娘,快來吃飯。」

  她一盤盤把東西擺出來,還在數落道:「這宋府的下人可真可笑,竟想將昨日的剩菜端給姑娘吃。姑娘您可是宋將軍嫡親的女兒,也虧得他們敢做這樣的事!」

  顧風簡提著衣擺在桌邊坐下,春冬把筷子遞到他的手上,笑道:「姑娘,趁熱吃吧。」

  宋初昭是學武的,平日裡消耗得多,吃得也多,胃已經習慣了。顧風簡穿來了之後,飯量跟著大了不少。如果沒吃飽,就覺得餓得難受。一頓兩三碗飯都是正常。

  春冬不知情。她端來了起碼兩人份的飯菜,以為憑宋初昭的身形,怎麼都能剩下一半。

  結果盤子越來越空,連湯都喝了大半,顧風簡還是沒有停下碗筷的意思。

  春冬臉上的表情越發僵硬,再不能淡定。

  那審視的目光太過明顯,顧風簡無法忽視,最後還是偏過頭,問了一句:「怎麼了?」

  春冬斟酌著,小心問道:「姑娘,平日裡,這宋府的飯菜如何?」

  顧風簡細細咀嚼著嘴裡的東西,等咽下了才說:「不如何。」

  春冬明白了。心裡道:吃不上飯。

  當真可恨!看把他們昭昭餓成什麼樣了!

  一個嬌軟小美人,吃得比他們五公子的飯量還要多兩倍!

  春冬勸道:「姑娘,吃不下就算了,當心將身體給撐壞了。」

  顧風簡也差不多吃飽了,順勢放下碗筷道:「哦。」

  春冬叫他這模樣弄得越發心疼。

  多乖巧的姑娘啊,怎麼就那麼苦?

  春冬趕緊把桌子收拾好,都清空了,讓妙兒拿去洗。

  她再次回到屋裡的時候,顧風簡已經在桌案後面坐著了。他問:「你明日要回顧府嗎?」

  春冬沉默了一下,心說她怎麼知道自己要回去告狀的?不是要阻止自己吧?

  顧風簡將幾本書翻出來,拿在手裡說:「你回去的時候,去找五公子,替我借幾本書來。」

  春冬暗暗鬆了口氣:「是。請問姑娘想看什麼書?」

  「閔公的那幾本書。」顧風簡把幾本書的名字報了。如果可以,他是很想把整間書房都搬過來的,可惜不合適。

  「先這樣吧。」顧風簡遺憾道,「先替我拿這五本。」

  春冬遲疑了下,小心勸道:「閔公的那幾本書,公子平日很寶貴,不喜歡假借於人的。」

  顧風簡將手中的話本推過去,笑道:「那就用這幾本書和她換。」

  這不正是那什麼伏妖傳嗎?他們五公子怕是這輩子都沒看過這種東西吧?

  春冬手指又抖了一下,委婉道:「公子一向……不大喜歡看這些話本的。姑娘如果想送他禮物,不是書也沒關係的。」

  顧風簡心說宋初昭現在應該想看得很。

  這些書都是新的,恐怕她剛買來,就放這兒積灰了,還沒來得及欣賞。

  顧風簡堅持道:「你給她就是了。她會答應的。」

  春冬不大信,心緒複雜地接到手裡。琢磨了一陣,又想,莫非這是一種試探?

  用五公子最喜歡的書,來看看他是否對自己上心。

  三姑娘的心思可真是……太委婉了!

  春冬說:「姑娘,我要將宋府僕人欺負你的事,告訴五公子!」

  顧風簡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說:「她知道的。」

  春冬激動:「五公子知道啊?他何時……哦。」

  她嘻嘻笑了起來:「那奴婢明白了。」

  顧風簡:「……」那你可太聰慧了。

  第二日大早,春冬帶著顧風簡的那幾本書,匆匆回了顧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1:21 AM

第十章 代收

  春冬來的時候,宋初昭正在房裡假裝看書。

  她是很認真,可是她看了半天,也只看進去了一個書名。倒是將顧風簡書房裡各種書冊的位置給弄清楚了,以防真有狀況時一臉抓瞎。至於內容,實在過於晦澀,不是她能補足的境界。

  宋初昭想出去玩玩兒,可是顧四郎不來找她,她連個藉口都沒有。又不敢做得太明目張膽,只能將自己關在屋裡暫時裝裝樣子。

  偏偏顧四也要裝裝樣子,說要對上次莽撞比試牽涉到他的事進行自我反省,最近幾日都不會來打擾她了。將她氣得想打人。

  於是春冬出現的時候,宋初昭簡直興奮得無以附加。她直接丟了手中的書,大步跨過去,請她進來。

  春冬瞥見她眼底掩飾不掉的喜悅,心中一片了然。

  五公子平日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在他看書時過來叨擾,就算無事時,見到她也沒什麼反應,這次表現如此反常,無非就是想從自己這裡打聽三姑娘的事情罷了。

  宋初昭那邊則是想,自己目前與春冬唯一能聊聊且不會露餡的話題就是宋府,所以開口的第一句便是:「你去宋府進展如何?還順利嗎?」

  春冬笑得奇奇怪怪:「順利。奴婢辦事,公子盡可放心。奴婢同三姑娘說了不少您的好話,下次三姑娘見您,應當不會覺得太過生疏。」

  宋初昭:「??」

  那得是多尷尬的事啊?

  你眼前的我,其實早已不是我。

  春冬未能理解她的複雜,呈上手中的書本道:「公子,這是姑娘請奴婢帶給您的,說想是同您換幾本閔公的書。」

  宋初昭連忙接過一看,發現正是她之前找人抄錄過來的幾冊話本。不禁手指有些顫抖。

  這些閒書是京城可不好找,以顧風簡的身份去找的話,就更不方便了。宋初昭原本已經放棄,沒料到顧風簡竟直接將書送了過來!

  五公子考慮得真是妥當,簡直是救了她的小命!

  宋初昭眸光閃動,深深在書上停留了片刻,小心撫平頁腳處的褶皺,然後將它們擺到岸上最醒目的地方,嚴肅道:「我會認真看的!」

  春冬:「……」倒也不必如此鄭重。

  宋初昭有了話本,精神都不一樣,說話變得中氣十足,問道:「你方才說宋三想要換什麼書?」

  春冬稍稍沉默,而後報出書名。

  宋初昭恰好記得。回身在櫃子裡找了一圈,很快從最裡面的角落,將書本抽了出來。

  「閔公的書,是說這幾本吧?」

  春冬點了下頭:「是。」

  宋初昭便要遞給她。

  春冬接在懷裡,還不敢相信,再三確認道:「公子,真讓奴婢給她送過去呀?」

  宋初昭不解道:「不是他想要的嗎?」

  春冬說:「是姑娘想要啊!」

  宋初昭:「那就給他送過去吧。」

  春冬原本還猜測五公子會捨不得,連說服的話都想好了,結果五公子半句推辭也沒有,便將他最寶貴的幾本書,割愛贈予宋三姑娘。

  這是何等……何等關切!

  春冬歡聲道:「那奴婢就先走了。」

  宋初昭仔細思量一下,覺得春冬話裡有話。等人走到門口時,突然了悟。

  如今春冬守在顧風簡身邊,她就不方便翻牆去找人了。送書是個難得好用又正當的理由啊。她快速抬手阻道:「等等!」

  春冬腳步一頓,抱緊了懷裡的東西:「公子!言而有信,不可反悔的。」

  宋初昭:「你只用帶一本回去,剩下的,我送給他。」

  春冬眼珠轉了轉,求證道:「您親自送過去?」

  宋初昭點頭,拿回了四本書,只遞過去一本:「過兩日……等他看完了就送過去。」

  春冬看透世事,微妙點頭說:「奴婢明白了!」

  宋初昭:「……」你又明白了?

  春冬說:「奴婢還要去同夫人說幾句話,得先走了。」

  宋初昭揮揮手:「去吧。」

  待人走了兩步,宋初昭又覺得不對,再次叫住她:「等等!」

  春冬:「公子還有什麼吩咐?」

  宋初昭追過去問:「你找母親,所謂何事?」

  春冬:「同她說說宋府的事?」

  宋初昭交握著手站立不動。

  春冬忍笑道:「公子也想聽?」

  宋初昭說:「不是,但我正好要去拜見一下母親,乾脆一道吧。」

  春冬:「自然是好!」

  顧四郎沒去煩他五弟,倒是躲在顧夫人這裡偷吃好吃的。

  春冬與宋初昭一道進去,與顧夫人行了個禮。

  顧夫人拉著宋初昭坐在自己身邊,把顧四郎懷裡的果盤搶了過來,塞到她手裡。

  顧四郎無辜又無措地瞪了瞪眼。

  顧夫人問春冬道:「春冬,你回來了?昨日管事回來,話傳得不清不楚的,我都給聽糊塗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春冬提起這事,滿肚子火,一腔傾訴的欲望正待發洩,一垂手,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夫人,春冬正要同您說呢!這宋家亂得很,規矩不成規矩,道理也不講道理的。家主不在,事事由宋老夫人拿主意,她處事偏頗,尤其偏愛二姑娘。宋三夫人借居將軍府,卻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二人分明針對三姑娘,昨日話說的可難聽了!」

  春冬便將昨日在宋家聽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複述了一遍,告知顧夫人。連同她在走廊時聽到的那些咒駡,記得多少,全說了出來。

  「三姑娘便在那裡坐著,任由她們罵,連個回嘴的機會都沒有,我瞧著都心疼。」春冬說,「三姑娘脾氣直,想是在家中受夠了委屈,才故意那樣說,想氣氣老夫人。誰想老夫人說得如此嚴重,跟對著一個仇人似的。」

  顧夫人為人感性,聽到一半便要抹眼淚:「我的賀菀妹妹,她定然不曉得自己的女兒要在京城吃這樣的苦。」

  顧四郎聽著瞠目結舌,手裡的東西都要掉了:「不是,他們想把宋二嫁給我五弟?想便想唄,怎麼還說上我了?我就叫他們如此看不起?說我輕佻,我可見都沒見過那宋二!這污水,怎麼就潑我身上來了?」

  顧夫人淡淡斜了他一眼,說:「原先那老夫人是想將宋二嫁給你的,誤會你有婚約,才又考慮起你五弟。」結果還誤會錯了。想必那心態經歷了一波三折,波瀾壯闊得很。

  春冬諷刺道:「自己求不得的東西,自然就不是好的。」

  顧四郎想了想,只能感慨道:「當真可怕。」

  宋初昭聽得神魂游離,目光呆滯。

  她仔細回憶了一遍,覺得也沒有啊。宋家那幫人慣會做表面功夫的,也就是暗地裡使壞,故意噁心人。怎麼春冬一過去,宋府就成豺狼虎穴了?一個個妖魔鬼怪全現了原型。

  是春冬太厲害,還是五郎太好欺負?

  顧夫人瞥一眼顧四郎,故意問道:「那宋二姑娘你見到了嗎,覺得她為人如何?」

  春冬說:「見著了一次。昨日傍晚,她去三娘屋中找三娘質問五公子的事。模樣確實是個清秀佳人,可她若當真與三娘姐妹情深,怎麼不將三娘帶出偏院住。」

  顧夫人驚了:「三姑娘住的是偏院啊?哪處偏院啊?」

  春冬急說:「何止是偏院啊!院中只有一個不會做事的丫鬟。院子久未打理,一片狼藉。那桌椅木床,全是舊式物件,與我府中下人房中的差不了多少。說是將軍府嫡女住的屋子,寒磣得都不敢相信。」

  春冬冷哼一聲:「就這,二姑娘也敢說,待我們三姑娘不薄呢。她哪裡能真不明白?怕是平日只用小恩小惠打發我們姑娘,便覺得自己好了。當我們姑娘什麼人!」

  「宋二原來是那樣的人嗎?」顧四郎不敢相信,只覺得自己世界的色彩都變了,「我當初是長了哪般眼,竟還覺得她是個好人?」

  顧夫人說:「你還長過眼睛嗎?」

  顧風蔚:「??」我是您親兒子嗎?!

  春冬雖然只去了一天,但是有好多話想說。無奈看著時辰已經不早,來不及詳述。擔心自己不在,宋三娘獨自在府中又要被人欺負,急著想趕回去。

  顧夫人與宋初昭也是這樣想,她們覺得宋初昭(顧風簡)那麼好脾氣的人,在宋府無人看護,應當是百般不自在,便催著春冬回去了。

  待人走後,顧夫人還是難以抽離。她哀歎著說:「春冬只去了一天,就遇到了那麼多事。不知宋三在府裡待著,是個什麼境況。」

  宋初昭心說,平日宋府真沒那麼能折騰,都叫您兒子趕上罷了。這樣一想,看向顧夫人的眼神裡也多了分同情。

  「該早日將婚事定下來的。」顧夫人低頭摸著膝蓋上的繡紋,「可是賀菀妹妹不在,我又怎捨得?她就一個女兒,總不能不看著她出嫁的。」

  顧四郎說:「是啊!怎麼單單三姑娘回來了?聽說宋夫人十多年不歸京城,莫非女兒成親她也不回來?這京城裡是有什麼叫她討厭的事,竟這般抵觸?」

  宋初昭心頭苦澀道:「若是她不知道呢?」

  宋初昭自作聰明,當時沒告訴她娘啊。

  顧夫人低著頭道:「我也覺得其中或許有異。不想賀菀妹妹回京城的,未必是她自己。」

  宋初昭聽不懂她的話,覺得別有深意。聽顧夫人用詞,年輕時同她母親定然是好友,或許知道許多事情。宋初昭正想著該怎樣探聽消息,顧夫人叫了她一聲,說:

  「五郎啊,你下次若見到三娘,記得問她一聲,她母親是否知曉這事。這婚事,是要等她母親回京再辦呢,還是娘來一手安排。好早做打算啊。」

  宋初昭點了點頭。

  其實護送她的那兩位親信離開京城的時候,宋初昭已經叫他們幫忙帶信回去了。不過邊關路途遙遠,這一來一回,還得耽擱數月。

  顧夫人緩和了心情,站起來說:「今日天氣好。我去找幾位夫人喝喝茶,聊聊天。四郎啊。」

  顧風蔚抬頭,待命道:「是!」

  顧夫人問:「你與宋家那位大公子熟嗎?」

  「我不熟,但是范崇青熟。」顧風蔚笑道,「我近日與他玩得還算好,可以讓他將人叫出來認識認識。」

  顧夫人說:「那你也多叫幾個朋友,出去散散心。」

  顧四郎高興了,抱拳道:「遵命,母親大人!那父親若問起來,您就說,我去替您辦事了。」

  顧夫人拍了他一下,嫌棄道:「走開!」

  宋初昭心裡嫉妒。

  她也想去呢。

  宋初昭說是要等兩日,可是最後也就等了一日,到第三天的時候已經按捺不住,帶著書去找顧風簡。

  她從正門進去的,宋府的下人見她前來拜訪,好生震驚了一會兒。

  春冬聞聲出來領路,攔開其餘僕役,快步將她帶到院子,將院門合上,鎖住。

  顧風簡走出來,與她點頭。

  二人氣質截然不同,不過數日未見,宋初昭定定看著對方,已覺得自己陌生非常。

  這張臉是自己的臉,可這個人,實在是太奇怪了。

  宋初昭顧忌春冬在,問得很是含蓄,只道:「你在宋府過得好嗎?」

  「唉——」春冬重重一歎,將話題搶走,「過得不大好的。」

  顧風簡與宋初昭齊齊看過去。

  春冬繼續搭腔道:「宋府都不給飯吃的呢!」

  「什麼?」宋初昭重新轉向顧風簡,「你平日在府裡,不會就吃一頓餓一頓吧?」

  顧風簡唇角僵了下:「沒有,不是。」

  春冬:「若非那日是我去,後廚就要拿些殘羹冷炙打發我們姑娘。明知我是顧府的人都這樣對待,若是換做妙兒去,不定端些什麼回來呢!」

  在這件事上……宋初昭還是更信春冬的。

  她對著顧風簡,一會兒這裡拍拍,一會兒那裡拍拍,上上下下地打量。顧風簡站著任由她打量,就聽她唏噓了感慨了一句:「唉,難怪說哪裡不一樣了,原來是你瘦了。」

  顧風簡:「……」瘋了不成?自己什麼模樣都不記得了嗎?

  顧風簡說:「春冬誇張了,沒有的事。」

  宋初昭卻不信。她想著不能如此,她在顧府被照顧得如此周到,哪能由顧風簡一人受苦?

  她拉著顧風簡到一旁的桌子邊,小聲私語道:「你說實話,能吃得飽嗎?」

  她想起來自己的飯量,摸了摸耳朵,有些臉紅道:「我好像……挺能吃的?你到底養不養得起我?」

  顧風簡頓了下,好奇問道:「我如果養不起,你要怎麼辦呢?」

  宋初昭當即在身上摸了摸,最後從袖中取出所有銀子,拿去遞到春冬手裡。

  「若是宋府往後還這樣苛待你們,你也不必同他們爭吵。儘管出去買些好吃的。別委屈自己。若是錢不夠,我再給你。屋中還想要什麼,一併添置。你聽五……三娘的話。」

  春冬愣了,視線在手心的一串大錢與宋初昭的臉上來來回回地轉,末了冒出滿是困惑的一句:「啊?」

  顧風簡一手搭在桌上,肩膀抖得快要直不起身來。

  宋初昭窘迫,叫顧風簡一笑也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合適。

  她以前都是自己出去買吃的的,怎麼現在不行嗎?

  她趕緊又把錢取回來,塞回袖子裡,只悶悶道:「哦。」

  春冬也回過神來,笑道:「五公子真是,平日沉穩冷靜的,怎麼見了三姑娘,就失了分寸。」

  宋初昭心說,他倆本來就不是一把尺,那量出來的分和寸自然是不一樣的。

  顧風簡還在那邊笑:「我不是認真說的。」

  「我是認真問的,你卻耍我!」宋初昭忍了會兒,忍無可忍道,「你不要笑了!」

  顧風簡於是板正了臉,說:「你可以把銀子給我留下。春冬平日備禮,手上缺些銀子。」

  宋初昭:「所以你到底要是不要嘛?」

  顧風簡說:「你給我,我就要。」

  「那你還笑我!」宋初昭一面低頭掏銀子,一面嘀咕道,「本來就是你的。」

  宋初昭出門時,沒帶多少銀錢,聽顧風簡說要錢,恨不得將全身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給他。摸來摸去,將身上的玉飾也拿出來的。

  春冬傻愣愣地在旁邊站著,見宋初昭這般行為,想出口制止。顧風簡半靠在桌上,淡淡瞥了她一眼。

  那目光涼颼颼的,叫春冬又想起平日五公子的眼神,不由打了個哆嗦,將話憋回去。

  最後桌上擺了一堆東西。

  顧夫人知道她今日是來宋府的,特意給她配了不少玉飾,恨不得要她富貴逼人。現下東西都在這裡了。

  顧風簡也沒想到她能拿出那麼多來。驚訝過後,手指在幾樣東西上面按了按,問道:「你有喜歡哪個嗎?」

  宋初昭看了一圈,指著其中一個翠綠色,葫蘆狀的小掛飾道:「這個吧。看著還挺好玩兒的。」

  顧風簡:「哦。」

  宋初昭以為他會將那東西給自己留下,結果顧風簡專門撿了那塊玉佩和銀兩,其餘的又叫她拿回去了。

  宋初昭汗了下,聽顧風簡道:「那我就……代你收了?」

  宋初昭點頭。她彎下腰,極小聲地說了一句:「用掉的我以後再還你。」

  「倒是不必,」顧風簡也用氣音回了一句,「顧五郎有錢,養得起自己。」

  春冬見他二人說悄悄話,自知礙眼,悄無聲息地要退出院門。走到邊上的時候,妙兒恰好抱著掃把進來,問道:「姑娘,院裡需要打掃嗎?」

  顧風簡抬起頭,對外說道:「不用。你二人都出去吧。」

  妙兒福了福身,同春冬一起退下。

  宋初昭看著她漸漸遠處的身影,又後知後覺地看了眼院子,才發現院子乾淨了不少。

  顧風簡主動解釋說:「妙兒打掃的。」

  宋初昭不敢置信:「她怎麼那麼聽話?」

  她眯起眼睛,細思過後,判斷說:「有陰謀!她在你面前裝乖巧,你可千萬不要信!」

  「想叫人聽話,有很多種辦法,尤其是她這樣的人。」顧風簡不想在妙兒身上浪費時間,問道,「聽說四哥帶你出去了,他沒帶你去什麼危險的地方吧?」

  「倒沒什麼大事。」

  院中沒有外人,宋初昭放鬆了不少,大大咧咧地在他對面坐下,將這兩日的事情和他說了。

  顧風簡聽過後沉默許久,冒出一句:「我不會射箭。」

  「什麼?」宋初昭大驚,瞳孔顫了顫,「那……那你四哥叫你去射箭做什麼?」

  顧風簡還是很瞭解他親哥的:「興許是想讓你幫他罵人。」

  宋初昭回不味來:「啊?」

  「這樣縱然輸了他也能掙回一點面子。」顧風簡說,「或是輸了也可以賴個賬。」

  宋初昭聽得欲言又止,實在難以從畢生所學的詞匯中找出一個來準確形容顧風蔚這個奇人。最後百般糾結,只冒出一句:「你四哥可真是……太不同尋常了。」

  顧風簡見她吃癟,笑道:「不用管他,他行事就是如此。」

  顧風簡淡定,宋初昭卻不能。

  「那怎麼辦?」宋初昭說,「你四哥好像也沒說什麼。我以為他不拘小節。這樣看來,他分明是演技卓越啊。莫非他已發現不尋常。」

  顧風簡安撫地說:「或許沒有。我幼時曾有一段時間不與他們住在一起,會些他不知道的,也可以推脫過去。而且……四哥不會同我父親說這事的。」

  宋初昭:「為什麼?」

  顧風簡端過小桌上的茶壺,手指在杯沿上摩挲了一圈,說:「父親以前,不准我學武。」

  「為何?」宋初昭不解,「你四哥都學了啊。我看他身手還不錯。你身體不好,更應該學一點,強身健體才是。」

  顧風簡又沉默了,還有些出神。

  宋初昭以為他不會說的時候,顧風簡才淡淡飄出一句:「先生說我會以武犯禁。」

  宋初昭:「哪個先生?」

  顧風簡再次頓了一下:「算命的先生。」

  宋初昭眨了眨眼睛,字正腔圓地唾駡道:「他就是一個騙子!」

  萬分篤定,氣憤難當,再三強調:「鐵定是個騙子!還是個無恥的騙子!不用見他我也知道他是在騙人!」

  顧風簡看著她,笑出聲來:「對,他確實是個騙子。如今天下人都已經知道他是個騙子,可當初確實是個風光煊赫的人。」

  宋初昭憤憤不平:「那他得害了多少人?你怎麼那麼倒黴,竟然碰上他。」

  顧風簡點頭,倒出一杯茶,歎道:「我大約是真的倒黴,經常遇見些騙子。上次和你聊天提起一個,今天又提起一個。總是說到騙子。」

  宋初昭:「……」

  宋初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不常吧?有的人會改過自新的。」

  顧風簡隔著杯子與她對望,眼角微彎:「嗯,我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2:36 PM

第十一章 賀府

  宋初昭在京城裡並沒有朋友,回來後遇到的也全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唯一一個能好好聊天的對象,就是顧風簡。

  如今他二人變成這個模樣,誰也擺脫不了誰,利益糾纏相關,被迫互相依靠,倒是多了種天然的信任。

  顧風簡同她說了京城的風俗,再給她介紹了幾位官員之間隱秘的趣事,宋初昭既認了人,又聽得高興,不覺放鬆下來。

  春冬中途回來一次,發現他二人相談甚歡,還沒有結束的趨勢,樂顛顛地去端了些吃的過來,然後飛速跑了。

  顧風簡給宋初昭倒出一杯茶,然後同她說,該去見見賀老爺了。

  按照常理來說,宋初昭一小輩回京,早該去拜見自己的外祖父。可宋初昭對此有些發怵,就遲疑了兩天。結果沒等想清楚,又發生了和顧風簡的這場意外,就一直耽誤了下來。

  宋初昭回憶說:「我母親說,外祖父為人很嚴厲。一家之主,說一不二。早年公務繁忙,不常在家,每每見著她時總是不苟言笑。雖然不曾對她打罵,卻很令她畏懼。加上當初時局緊張,外祖父許多事情身不由己。他雖然心是好的,卻不算是個好父親。」

  宋初昭從未見過賀老將軍。

  賀菀成親之後,直接去了邊關,狠心十多年沒有回來,也不大與宋初昭講京城的事。宋初昭只知道自己外祖父當年是個將軍,不知道他與母親之間,是否有嫌隙不和在。

  應該是有的,否則賀菀哪能決絕至此?多年分別,雙方連通信的次數都很少,只有過年或是遇到大事了,才會寄一封過來。

  宋初昭還記得母親拿著信件對窗臺出神的樣子,總是看著看著眼睛就忍不住濕潤起來。她心裡定然藏著滿腹心事,卻連一個能說的人都沒有。

  父親不懂母親的柔情……哦,那糙漢子連他女兒的柔情都不懂。

  邊關什麼都沒有,宋初昭自小在那裡長大,習慣了。但母親一定很想念故鄉。

  宋初昭歎了口氣。

  如果賀老將軍不待見她,她也不想上趕著去。抽個時間送份禮就好。

  她給宋家人弄怕了,也極討厭被人討厭的那種感覺。

  宋初昭低頭,摩挲著自己的虎口:「我回來好久了,都沒見他們來找過我。畢竟從未見過,也未相處過,只是掛個名義而已,沒有多少感情吧。」

  顧風簡輕輕扯了下她的衣袖,而後一雙蔥白的手壓住她的袖子。

  「不會的。」顧風簡說,「賀老爺年紀大了,身體未必康健,可能是怕給你過了病氣。而且就算他給你給你遞了消息,也未必能送到你手上。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宋老夫人蠻不講理。」

  宋初昭:「真的嗎?」

  顧風簡想了想,而後肯定道:「你外祖父定然是疼愛你母親的,畢竟他只有那麼一個女兒。宋家能有今日風光,也少不了他多年提攜。何況,你母親成親時,你外祖父備了許多嫁妝。如今宋家大半家財,怕都是賀將軍當年出的。他如果不疼愛女兒,怎麼會有這樣大的手筆?」

  宋初昭問:「你還知道什麼?」

  顧風簡有些事不能多說,點到為止。

  「賀老爺辭官多年,行事作風如何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見見就知道了。於理來說,也該去看看。」顧風簡說,「你才是他親外孫女,你同我一起去拜會。若是他態度中有怠慢疏離,叫你不高興了,我們就離開。」

  宋初昭一想,也是。有人陪她去,好過她自己一個人去。何況如今她是以顧風簡的身份,感覺應當不一樣。

  其實說去賀府,她是很緊張的,畢竟那邊是母親的家人,也是她關係至深的親屬,是她在京城最後有牽連的人。只是她怕賀家人會同宋家人一樣不善良,那她真的是要傷心難過,安慰不好了。

  為什麼別人家家和樂,她們母女就得孤苦無依?她又沒有做錯什麼。

  而且外祖父母如果不喜歡她,差不多就是不喜歡她母親。她娘得多可憐呀。不要這樣的。

  顧風簡見她神色陰晦,變化不定。一會兒難過,一會兒憂鬱的,猜測她是在宋老夫人這裡受了太大打擊,有點忐忑不安。

  他也不知道安慰是什麼,只曉得這人不高興了。她很少不高興,委屈巴巴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縱然她現在頂著的是自己曾經的臉。

  於是一雙手按上她的頭頂拍了拍,聲音低沉道:「我同你保證,你外祖父見你回家,一定會很高興。你也可以先送封拜帖過去試探一下。日子你定,我隨時可以。」

  顧風簡的書房裡,留著許多拜帖。宋初昭對照著上面的書寫格式,自己寫了一封遞給賀府的帖子。

  她打聽到了賀府的位置所在,發現離國公府不遠。她猶豫了好幾次,終於決定過去看看。

  第一次去的時候,賀府門外站立著一排森嚴威武的金吾衛,宋初昭想賀老爺應當是在待客,就只遠遠站了會兒,沒進去。

  這是第二次過來了。

  今日門前倒是沒有人,但是大門緊閉,顯得冷冷清清。不知道家主是不是在府內。

  宋初昭晃了過去,仔細觀察周圍的景色。

  賀老將軍年事已高,早便辭官家居。他的老家其實並不在京城,但他在閑賦之後,仍舊住在這個宅院。

  府邸老舊,始終沒有大肆翻修。宋初昭能看見大門上褪去顏色的一塊斑駁,以及門檻處被磕絆了的裂縫。屋頂的瓦簷新舊交加,保持了最早的款式。門邊的兩棵大樹已長得非常茂盛,樹幹上留下了幾道劃痕。

  所有的一切,都透露著時間的氣息。好像十多年前就是這般模樣,在以相同的面貌等待著何人的歸家。

  宋初昭低著頭左左右右看了許久,正準備敲門,大門卻從裡面被打開了。她就著抬手的姿勢,與對面那個壯漢互相瞪眼,面面相覷。

  這位門房身材魁梧,看著便知是個練家子,身上還有點將士的血氣。尋常寬鬆的僕役裝穿在他的身上,變得像是緊身的衣物,手臂稍一繃緊,就會勒出肌肉的弧度。

  這哪裡是普通的門房,怕不是個護院吧?

  門房起初是瞪著她的。觀察了她一會兒之後,大約見她是個長相出色的文弱書生,表情中又沒有惡意,才放緩了態度說:「這位公子,早便聽見你的腳步聲靠近,又不上前敲門,駐足在我賀府門前是有何事?」

  宋初昭對他這種武將很是熟悉,聽他故作兇悍的語氣也不覺得害怕。有禮問道:「請問賀老爺,最近幾日在家嗎?」

  壯漢道:「你得先說你特來拜訪所求為何,我才好告訴你他在不在啊。」

  宋初昭從袖中抽出拜帖,蓋在手心,說:「宋三姑娘回京已久,一直想著前來探望,只是久未收到消息。不知道賀府這邊是否方便……」

  她話還沒說話,拜帖已經被大漢抽走。這人一改先前冷漠,笑得滿臉春意,說:「宋三娘啊?那都是一家人,她想來儘管來,隨時來都可以,老爺又不嫌麻煩,何必送什麼拜帖?我們老爺與夫人都思念她得緊!她剛回京時,我們老爺派人送去禮物過的。怎麼,三姑娘沒收到嗎?」

  宋初昭剛想答沒有,那人又急不可耐地問:「三姑娘說來,是何時來?」

  宋初昭說:「過兩日吧。看賀將軍何時有空。」

  「只要是三姑娘的事,老爺一直有空!就不知道過兩日是什麼時候?」大漢細細追問,「她要來,府裡可以先行準備。我們是要從明日開始準備呢,還是從後日開始?或者是大後日?又或者是,一直給她備著,她要來賀府多住兩天?」

  宋初昭:「……」這過「兩」日一般來說,不是個虛指嗎?

  那大漢用殷切眨動著的善良眼神告訴她,不,他們賀府人一向實在,不搞虛數。

  宋初昭被他的熱情給搞懵了,想了想道:「那我回去同他商量一下。若無意外,就後日前來拜訪。」

  大哥忙道:「好!便這樣說定了!請公子代為轉告,後日,一定要來!我家老爺想念得緊。」

  宋初昭點頭:「好。」

  她說完並沒有馬上離去,大哥也不催促,翹著嘴角等她開口。

  宋初昭手上沒了東西,有些不自在,就握到一起,用袖子遮住。

  「還有幾個問題。」

  大哥激動道:「公子請說!」

  宋初昭:「聽聞賀老爺前段時日染了病氣……」

  「大好了!」這個大哥不僅身強體壯,還極擅長搶答,飛快道,「換季時天氣驟寒,老爺沒有防備,咳嗽了一陣,如今已經大好了。請轉告三姑娘,不必擔憂。也不要帶太多的補藥過來,府裡都快放不下了。心意至即可。」

  宋初昭繼續打聽:「好。那,賀老爺近來心情如何?」

  大漢又說:「三姑娘要是來了,那肯定是好的。老爺與夫人膝下沒有子女常伴,寂寞得很。有人來聊聊天便高興了。」

  宋初昭:「賀老爺身邊,事事還順心吧?」

  「順心!」大哥豪邁笑道,「公子,您不必在這裡試探,盡可會去轉告三姑娘。我們老爺是個親切體貼的人,尤其疼愛小輩。姑娘不必有任何擔憂,只當回家了一趟就是。咱們府上就她一位小輩,往後這賀府,全是要留給姑娘的。」

  宋初昭訥訥點頭,退了一步,抬頭看了眼頭頂的牌匾。

  大漢也走出來,順著她的視線往上一看,笑道:「是有些老舊,也有點髒了。我這就讓人把東西拆下來洗一遍。」

  他說完急匆匆地進府,大聲喊道:「劉叔!劉叔快出來啊!」

  一位中年男性拖著長音不滿道:「何事如此忙慌?大呼小叫的。」

  大漢:「快將這拜帖拿給老爺,姑娘說要回來看看!門外也得好好打掃一遍,這院裡許多花草都沒有擺弄了。」

  那中年男人語氣變得比他還緊張:「哎呀!東西快給我看看……」

  二人聲音漸行漸遠,去往深處,宋初昭聽出了裡面的興奮與迫切。

  顧風簡說的應該是真的吧!他們是在等自己回去的。

  宋初昭眼睛發熱,心口也暖洋洋的。像卸了八百斤的重量,身心特別輕快。恨不得衝進去跑兩圈、叫兩聲。現在就告訴他們,不用準備了,自己已經回來了。

  她不缺愛,也沒覺得自己人生少了點什麼,但是知道這件事情,就是非常高興。

  大漢回來,見她還站在原地,遲疑著道:「這位公子,要進來喝杯茶嗎?」

  宋初昭猛然回神,用袖子快速擦了下眼睛。她有了些近鄉情怯的感覺,又意識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妥,飛速擺手道:「不必了,我下次再來。叨擾。」

  她說完腳步飛快離開,又跑又跳,眨眼就衝到了隔壁街。

  停下之後,宋初昭整理好衣擺,認了下方向,往宋府走去。

  得先將時間告訴顧風簡,後天才能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2:4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5-28 03:26 PM 編輯

第十二章 打架

  自從騎射事件之後,范崇青一直想去找顧風簡說說話。他不是個扭捏得記恨一次輸贏的人,就是好奇顧五郎與傳聞不同,想與他再切磋一下。

  當然,他覺得顧五郎這人有意思,能交個朋友也不錯。

  他的朋友大多性情豪放、行事不羈,衝動起來容易犯錯,總被他父親數落。如果能交上顧五郎,請回家玩玩,他父親想必很欣慰。

  顧風蔚自己都不敢招惹他五弟,怎麼會同意范崇青去?他輪番著找藉口,將人堵在外面。

  加上宋初昭最近確實經常出門,范崇青次次來得不巧,沒碰上,倒也不全是謊話。

  范崇青見不到人,當顧四郎在敷衍他,心裡介意得直癢癢。

  人吶,就是這樣。范崇青之前還不覺得怎麼,現在特好奇顧風簡平日都和哪些人做朋友。

  後來聽說了賀、顧兩家婚約的事,又開始好奇顧五郎這位未婚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於是找人打聽起來。

  雖然宋初昭回來才沒多久,可關於她的傳聞實在不少。

  范崇青也曉得,街頭傳聞是不可信的。可能九假一真,甚至連真的那個「一」也是似是而非。可是當他聽了許多不同版本的傳言之後,發現內容竟然大同小異。重點突出一個壞,差別在於如何壞。

  他實在很難將傳聞中那樣性格的女人,與顧風簡聯繫起來。也不相信顧夫人會在知道這些事後無動於衷,依舊叫顧五郎娶宋三娘,畢竟顧夫人是出了名護短,且不好糊弄。

  所以,傳聞定然是假的。

  絕了!

  范崇青心說。

  何人在背後整宋三娘?是為了敗宋家的面子,還是為了敗顧家的面子?不管是哪一個,都很耐人尋味啊。

  所以,一個經過數千年時間考驗的真理再次得到了印證——八卦是能讓人上癮的。

  范崇青多了個心眼,仍舊叫僕人在外打聽與宋初昭有關的事。

  可惜最近說道這事兒的人少了,他等了幾天,沒聽見一條新鮮的。正以為也不過如此的時候,他的僕從跑來告訴他,打聽出了個了不得的傢伙。

  范崇青還真以為是個多了不得的人。

  此時這人就坐在他對面,三十歲上下,穿著褐色的粗布衣裳。懷裡抱著個包袱,佝僂著背,不敢大大方方地露出臉來,看著很是鬼祟。

  范崇青面前擺著一杯米酒,還有幾碟小菜。

  那米酒沒多大的酒味,只是喝個意思。他小抿一口,懷疑地看著面前人道:「你說你……知道許多內情?小爺可不是個普通人,若騙了我,你曉得會有什麼後果嗎?」

  「小人真知道!」那人說一句,小心謹慎地看一眼周圍,用手捂著臉說,「我父親在宋府待了二十多年,是個老人,深受家主信任。我也是聽他說的。別的不講,這事兒絕對錯不了。」

  范崇青說:「這宋三才回來多久,你父親多老也沒用啊。」

  那人小聲說:「是啊。這宋三才回來多久,講起來沒有意思,您也聽著也糊塗。您不是想知道宋家的事嗎?」

  范崇青:「哪個宋啊?我對宋將軍那幾個弟弟的事情不感興趣。」

  男人笑了一下:「就是宋將軍的宋。其實也不算什麼秘密,多年前許多人都知道,只是現在沒什麼人敢說了。而我知道的要更多、更真一些。」

  范崇青來了點興趣:「你講。」

  男人很忌諱叫別人聽見他們的談話,偏偏范崇青選了個臨街的酒館。他靠近了過去,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小人可以告訴您,但公子得先保證,不能將我給說出去。」

  范崇青:「你要求還許多?」

  「沒有辦法,您聽了就明白我為何這般小心。」那人討好地笑了起來,「這事我本不想說的,我父親也不叫我出來亂說。可無奈最近手頭缺錢,公子又是個大方的人,才同您一人講。事後若是傳出去,與我無關的。」

  不知道同樣的話他還對多少人說過。范崇青假裝不知,樂呵呵道:「你說吧。看我能不能滿意。」

  宋初昭走到臨近宋府的那條街時,陰沉了許久的天空終於還是下起雨來。

  秋雨不算猛烈,但耐不住這一陣風大,將飄落下來的雨水直往行人的臉上撲。

  宋初昭好心情不減,卻怕到時候滿街飛濺的泥濘弄髒自己的衣服,暫時躲到一側商鋪的屋簷下休息。

  這附近行人不少,不少人同她一樣未對這場秋雨防備,被無奈攔在了半路。不忙活的人,就站在各鋪門口閒聊。

  宋初昭沿著乾燥的一條路往前行走,走到一扇半合的窗戶前時,隱隱似被人叫了名字。

  裡頭喧嘩吵鬧。有唱曲兒的歌女正在賣藝,所以掌聲也是一陣一陣的。宋初昭還沒反應過來,一雙手從窗戶裡伸出來,拽住了她的袖子。

  宋初昭回頭,見到了個熟人:「范公子?」

  「五郎?」范崇青相比起來很是驚喜道,「你也在這裡?」

  宋初昭指了指天:「路過,不想下雨了。」

  范崇青熱情邀她進來:「那你來裡面避雨吧,反正我這裡有座。」

  他說完勾唇一笑,神秘道:「正好,有一事,也想讓你也聽聽!」

  宋初昭猶豫了下。

  雖然與范崇青不熟,但在裡頭坐著,總比在外面吹風強。於是欣然同意,繞去門口,同他會合。

  范崇青對她一笑,用手指點了點桌子,朝對面的人說:「你接著說就是。」

  男人繼續道:「說是複雜,倒也簡單。這位公子,你可知宋老夫人為何不喜歡宋三姑娘?」

  宋初昭驚訝。沒想到在說她家的事。提起精神,不動聲色地聽下去。

  范崇青茫然道:「宋老夫人不喜歡宋三姑娘嗎?」

  男人說:「誒,那可是極不喜歡!公子連這個內情都不知道啊?」

  范崇青沉吟片刻,無所謂說:「也是正常吧,畢竟宋三從小就在邊關長大,與老夫人不親。而宋二是老夫人親手帶大的,親疏自然不能相比。」

  「此言差矣。」男人擺了擺手,「哪是那麼簡單的事?自然是因為別有內情。」

  范崇青:「誰的內情?」

  男人笑了下:「你知道,宋夫人以前是賀將軍的獨女。而宋將軍,曾經不過是賀將軍的下屬。二人尊卑有別,也沒有兩情相悅,原本是怎麼都牽不上的關係。」

  范崇青眯起眼睛。

  「你就篤定他們沒有兩情相悅?說得好像你親眼見到了似的。」

  男人湊到他的耳邊,用更低的聲音說:「公子有所不知。宋夫人……當時還是賀姑娘。賀姑娘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二人關係密切,同進同出,聘禮都已送進家門,只待擇日成婚。此人您應該知道,如今已是京城有名的權臣,那便金吾衛的傅長鈞傅將軍。」

  范崇青:「……啊?」

  傅長鈞他當然認識,不僅認識還很敬仰。

  傅將軍謝庭蘭玉,武藝高強。一把長槍橫掃四方,是京城中知名的高手。他就覺得那些滿腹詩書的文人都比不上傅長鈞的風度,若非是受他影響,范崇青也不會如此喜愛學武。

  范崇青小時候最喜歡去找他。可惜自傅長鈞調任金吾衛之後,二人就很少再見面了。

  范崇青沉下臉說:「你胡說什麼!他二人不是義兄義妹嗎?」

  「那是後來才收的義子,曾經可不是。」男人說,「傅家也是名門望族,起起伏伏許多次,險些被抄了滿門,是被平反後才有今日的風光。當時傅將軍命懸一線,賀家險受牽連,趕緊與他斷了關係,才保得一時之安。」

  范崇青皺眉:「你究竟想說什麼?」

  男人說:「宋夫人便是在那時急匆匆嫁給宋將軍的。如此著急,有些欲蓋彌彰啊。這宋夫人才嫁過去,二人馬上被調去了邊關。一去便是十多年,再也沒回來。是避嫌還是怨懟,無人說得清了。那宋三姑娘究竟是何時生的也無人作證。外人如何想不曉得,反正宋老夫人不大信。」

  他悄悄說:「宋三娘年幼時回來過一次,宋老夫人就說,與他兒子一點都不像。宋夫人不乾淨,這麼多年,也總有知道內情的官員家眷借此嘲笑宋家,你說宋老夫人能喜歡宋三娘嗎?」

  范崇青聽得震撼,舔了舔唇,正想說你這人胡扯的吧,也扯得太厲害了!面前的人已經被飛踹出去。

  范崇青怔了怔,見左手側的宋初昭早已跳到他前面去了。

  「顧五郎?」

  宋初昭紅著眼睛,直接抓住了那個說話的男人,兩手用力揪住他的衣領往上提,質問道:「你說誰不乾淨?我看是你的嘴最不乾淨!誰讓你說的?你從哪裡聽來的?誰叫你在這裡敗壞宋夫人的名譽!說!」

  「我沒有!」那人兩股戰戰,搖頭道,「我什麼也沒說!」

  宋初昭騰出一隻手,桎梏住他的下巴,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說不說!誰叫你來的!你當我不知道嗎?多少年的舊事也翻出來說,還說得信誓旦旦。無人指使你當我能信?」

  那人被她用膝蓋壓著胸口,臉色緋紅,快喘不過氣,堅持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宋初昭:「你現在不說以後也沒機會說了!濫傳謠言,辱滅朝廷命官。你知道上個這樣做的人,被陛下親自判死了嗎?你說我該如何對你?」

  那人當即嚇著亂嚎:「救命啊!救命啊!」

  范崇青從未見過這樣失態的顧風簡。在傳聞中,以及他的想像中,顧風簡從來都是溫潤如玉、不與人動怒的文人。別說動手打人了,罵個粗話恐怕都要紅脖子。

  他看著五公子將人提起,又用力摜到一旁的桌上。餐盤被撞碎了一地,周圍的食客早已倉惶躲到遠處。

  范崇青聽見滴答的雨聲中傳來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趕緊將頭伸到窗戶外一看,發現果然是金吾衛來了。

  這群人穿著整齊的軍服,頂著風雨走在大路正中。看氣勢顯然不是普通的街使,該是完成了操練剛拉回來的將士。如果叫他們撞上當街鬥毆這事,那可真是不妙了。

  范崇青忙衝上去攔住宋初昭,警告道:「金吾衛來了,快別打了!」

  宋初昭被他一拉,手上鬆了力氣,男人得了喘息之機,用力將她推開,從側面溜了過去。

  他逃得很狼狽,可速度夠快,一眨眼就衝進了圍觀的人群裡,彎著腰不見了。

  宋初昭急道:「站住!不說清楚你別想走!」

  范崇青見她還是要追,只能從後面抱住她,兩手鎖住她的腰身不讓她走。

  「金吾衛來了!當街鬥毆是要被鞭笞示眾的!為了一個嘴碎的小人你瘋了吧!」

  宋初昭叫他一抱,整個人陷在男性的強大氣息中,整個腦袋嗡嗡作響,更不清醒了。

  「你放手!」

  范崇青不肯:「不!你冷靜了沒有!」

  宋初昭沒冷靜,還怒了。

  她抬起右腳用力一踩,在范崇青吃痛放手的時候,手肘追上一擊,然後旋身踢了出去。

  范崇青發出一聲委屈的慘叫。

  「你打我幹什麼!還打我臉!」他捂著臉從地上爬起來,「你打剛才那個人都沒這麼狠!」

  宋初昭氣瘋了:「誰讓你動手動腳!你活該!」

  范崇青叫道:「你什麼意思啊!」

  「何人敢在此鬧事?」

  陌生的聲音突兀響起,酒館變得異常安靜。

  范崇青抬眼一看,果然見店鋪出口被這群金吾衛給攔住了。他們腰間佩戴著長刀,列成兩隊,正瞪視著他們。

  為首打量他們的將士認出了二人身份,帶著笑意道:「將軍,原來是范尚書家的二公子,與顧國公家的五公子。在酒館中打鬥。」

  人群自動分出了一條寬敞的道路,從中走出來一位樣貌英俊的男人。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勁裝,肩膀寬闊,腰身窄細,讓人看不出年齡。眉眼中沒有凶像,卻莫名帶著威嚴。

  「哦……」他上挑的鳳眼在二人身上一掃,隨後定在范崇青的臉上,語氣揶揄道,「好雅興。」

  范崇青不顧被踢得青腫的傷,忙說:「傅叔誤會……我只是摔了個大跤。」

  「摔跤。」傅長鈞點了點頭,又去看宋初昭,「五公子推的?好大的力氣,推得滿地狼藉。」

  宋初昭不料這就見到傳聞中的傅長鈞,沒收拾好心情,大腦一陣混亂。聽出了對方在給自己找茬的語氣,發揚多年死不認錯的優良品德,跟牛崽子似地挺直胸膛:「哼!」

  范崇青:「……」顧五郎!你怕是要害死我!

  「顧五公子。」

  傅長鈞對她很稀奇,沒想到金吾衛也有招呼顧風簡的一天,且對方表現得比多年慣犯范崇青還要囂張。

  宋初昭直直看著他,比照著他的臉跟自己的臉。她心口慌得猛跳,怎麼看,怎麼不覺得像。

  她才不相信,大聲說了一句:「騙人!」

  傅長鈞愣了下,問道:「我?我哪裡騙了你?」

  范崇青嚇得膽兒都要破了,想捂住宋初昭的嘴,又不敢再碰她。只能在她耳邊小聲求饒道:「祖宗,那些渾話你聽聽就算了,可千萬別說出來!我求你了!」

  宋初昭瞅他:「你跟那人是一道的!」

  范崇青冤得慌,跺腳道:「我不是!」

  宋初昭:「那你打聽別人家的事做什麼!宋家與你有什麼關係!」

  「我也悔啊!我不過是有點好奇而已!」范崇青捂著自己的臉,痛心疾首,差點哭出來,「這不報應就來了嘛!」

  見他二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關係不善,又不像十分交惡的模樣,將士沒有辦法,低聲請示道:「將軍,二位公子該如何處置?」

  傅長鈞無奈籲出口氣,搖頭說:「二位公子身份尊貴,命人去通知顧府與范府,叫他們前來領人。膠著在此處,會打擾店家做生意。去後院開幾個房間,再找個大夫,看看他們有傷沒有。你安撫一下店中客人。」

  那人應道:「是。」

  宋初昭還在與范崇青瞪眼,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對方推了一下,然後拽著他們跟雞崽一樣地往裡面提。

  「來來,這邊走,二位公子。」

  范崇青回頭,雙目含淚:「傅叔……就算你不信,這真是我最冤的一次。此事與我無關啊!」

  宋初昭咋舌:「沒出息!」

  范崇青說:「你硬著!」

  宋初昭此時身不由己,硬不大起來:「比你要好!」

  范崇青控訴:「你娘又不打你,可我爹會抽我啊!」

  傅長鈞直接將他們一人一個房間丟進去,以防他們二人繼續吵架,然後從屬下手裡接了根鞭子,甩著進了范崇青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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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崇青: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3:32 PM

第十三章 勸解

  春冬跑進來的時候太急,差點撞到了院門口站著的妙兒。她快步錯開,喊道:「姑娘!姑娘不好了!」

  顧風簡不悅道:「天塌了沒有?」

  「天……天快塌了!」春冬衝到他面前,臉色一片蒼白,「外面的人說,公子在街上與人打起來了!」

  顧風簡抬起眼皮:「你說什麼!」

  春冬點頭:「是啊!鬧得好大,還被金吾衛逮住了!」

  顧風簡猛地站起來,椅子被他撞得晃了下。他沉聲問道:「和誰打起來?」

  「據說是和范崇青!那裡太亂了,金吾衛又已將人喝散,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反正就是打起來了。在前邊最大的那間酒館!」春冬深感頭疼,「天吶,五公子怎麼會打架呢?」

  春冬還想問,自己要不要去顧府找人打聽一下詳情,眼前的人已經沒影了。

  顧風簡連手上東西都忘了放下,直接衝出門去。

  春冬呆了下,又是急喊道:「姑娘!」

  客房打掃得很乾淨,一層的客房窗戶外正巧對著一個花園。

  宋初昭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外頭守著個士兵。對方扯開嘴角同她笑了一下。宋初昭回了個苦笑,然後將窗戶關上。

  她走到床邊坐下,將腦袋靠在床柱上,閉著眼睛細思。

  其實也沒什麼好想的,頂多覺得方才失算,應該先打斷那人的腿將他留下。

  至於傅長鈞,她沒見過,她娘也沒說過。她都不知道對方還是她娘的義兄。

  宋初昭半睜開眼,目光迷離。

  要說端倪,也是有的。譬如她總想不明白,為何她母親對京城如此抵觸。又為何會嫁給她爹做一位繼室。

  她相信母親不是那樣的人,也不覺得父親有受到矇騙。事情隔得久了,其中內情絕不是那個奴僕說得那樣。那人措詞字字往她母親與傅將軍身上引,惡意昭彰,不可相信。

  但她覺得或許宋老夫人真是這樣想,否則對她不會同仇人一樣。倒是解釋得通。

  宋初昭不覺得生氣,反而笑了出來。

  那老太太真是可笑又無知。

  獨自待了會兒,宋初昭聽見了個熟悉的聲音。

  那人說:「我來找顧五郎。」

  宋初昭連忙推開房門,露出個腦袋往外看。

  攔在院門口的將士說:「姑娘,顧五郎如今是犯了事,叫我們將軍給抓住了,不方便見人。」

  緊跟著,隔壁的房門也打開了。傅長鈞同她一樣從屋門裡冒出了個頭。

  顧風簡同傅長鈞打上照面,都是愣了一下。

  宋初昭轉著視線對他二人表情進行解讀。

  顧風簡的眼裡寫著「真巧」,傅長鈞的眼睛裡寫著單純的「驚訝」。

  倒沒什麼貓膩。

  隨後傅長鈞揮了揮手,讓手下將士放人進去。顧風簡同傅長鈞抱拳示意。

  這不是姑娘慣用的行禮方式。因宋初昭自幼長在邊關,傅長鈞當是習慣,也沒有在意。

  顧風簡直直走到宋初昭這邊,閃身進來,再將門合上。

  宋初昭看著他,想起自己犯的錯誤,飛快坦白道:「我打他了。」

  她對著顧風簡還是滿腔愧疚的,畢竟因自己的私事給他惹了禍事,語氣也低下去,說:「對不住。一時沒忍住。」

  顧風簡說:「你想打就打吧。」

  宋初昭盯著他的臉,見他眉頭緊皺,這句話也說得急促,不知道是氣急了說反話,還是真的不在意。

  顧風簡往裡走了兩步,無奈門窗都給宋初昭關上了,光色不好,他看不清楚,只能問道:「怎麼樣了?」

  宋初昭朝著後方一指:「人在後邊那屋子躺著呢。應當是沒事的,我留了手,沒打狠。他方才還活蹦亂跳的。」

  顧風簡無奈說:「我是說你。」

  「我?」宋初昭擺了擺手,「我挺好的。就不知道你覺得自己……好不好。」

  顧風簡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宋初昭被他看得發慫,問道:「你現在是要我去同他道歉還是怎麼?你說吧,我聽你的。」

  顧風簡歎了口氣,指向床邊,示意她坐下。然後自己搬了張椅子,坐到她的對面。

  他坐得端正,看起來很鄭重,宋初昭也正襟危坐地與他對話。

  顧風簡問:「為何打架?」

  宋初昭說:「聽到了污言穢語,不高興。」

  顧風簡:「是范崇青說的?」

  宋初昭說:「倒不是他。」

  顧風簡:「那人呢?」

  宋初昭遺憾捶腿:「好像跑了。范崇青非攔著我!」

  顧風簡走向窗邊,往院子裡一看,問道:「是那個人嗎?」

  宋初昭飛步過去,就見院中不知何時多了一人,五花大綁地躺在那裡,被塞住了嘴,跟蟲子似地不斷折騰。

  宋初昭點頭說:「對!就是他!」

  顧風簡又將窗戶合上。

  知道人被抓住,宋初昭這心情瞬間就開懷起來。

  宋初昭說:「他不是跑了嗎?」

  「京城裡,鮮少有金吾衛抓不到的人。何況傅將軍領著京城最精銳的鐵衛。」顧風簡說,「將人交給傅將軍審問,你該放心了。」

  宋初昭想起那人嘴中說過的汙言,不大想叫傅長鈞知道。

  顧風簡正好問:「那個人都說了什麼,叫你這樣生氣?」

  宋初昭遲疑片刻,說:「不想讓你知道。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

  顧風簡:「好。那我不問了。」

  宋初昭聞言,反而詫異地抬起頭。

  「你不想知道嗎?你不好奇嗎?你不追問一下?」

  顧風簡說:「我寧願不知道,好過你想辦法騙我。」

  宋初昭似保證地說道:「我不騙你!」

  角落裡擺著個木架,上面放著個銅盆。

  顧風簡走過去,發現裡面的水是剛換上來的,還帶著點溫熱,此刻已經差不多涼了。

  他扯過掛著的毛巾,用水打濕,擰乾,走到宋初昭面前。

  「手。」

  宋初昭說:「我方才洗過手了。」

  顧風簡指著道:「你手上有個口子。」

  宋初昭抬近了一看,發現還真有。或許是打鬥時被木屑劃傷的,也可能是被那人抓傷的,兩道紅色的長線。

  之前不明顯,現在泛出血絲,還紅腫起來,反而變得很嚴重一樣。其實她並不覺得疼。

  顧風簡拉過她的手,用帕子在邊上按了一下。

  冰涼濕潤的布帕拭過她的手背,倒是將一直蠢蠢欲動的癢意給壓了下去,舒服了不少。

  「你真的不生我氣?」宋初昭觀察著他的神色,「我打人了誒。」

  眾所周知,顧五郎平素儒雅知禮,謙恭退抑,連生氣都很少顯於人前。哪會同自己這般氣急敗壞。

  「他打不過你是他活該。」顧風簡理所當然道,「想來他也沒臉來找你麻煩。京城裡更不會有人因此說你壞話。」

  「為什麼?」宋初昭嚅囁道,「若是換了我父親,該派人來抽我了。」

  她說起自己父親,又如同喉嚨被哽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風簡笑了一下,睫毛上下起伏:「因為你如今,是顧五郎啊。」

  宋初昭說:「顧五郎不要面子嗎?」

  顧風簡:「不,因為顧五郎是個男人,男人互相切磋而已,算什麼大不了的事?」

  顧風簡抬起頭,通透的瞳孔裡倒映著她的臉。

  「許多事情本不該是你錯,錯只因為你是個女人。可你如今不是。」顧風簡說,「你看我四哥,再看范崇青,他們有百般活法,可以萬般肆意。世人會說他們錯了嗎?錯在哪裡?」

  宋初昭張了張嘴,有許多想說的事情,最後只小小聲道:「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可說出來我會挨駡。」

  「我不罵你。」顧風簡失笑,「事實確實是如此,我明白。錯不在你,在世俗。但你只能對我說,不要和別人說。」

  宋初昭胸腔有股難言的熱意要湧出來,將她原本那些酸澀的心情給擠了出去,連眼眶都帶上了濕熱。

  世上絕不有第二個人對她說,如果你是個男人,你就沒有錯,所以是世俗錯了。

  也不會有第二個人這樣理解她、鼓勵她,把天下之大不韙的想法,不以為奇地說出來。

  顧風簡在她眼中的形象變得無比光輝。

  「顧五郎!」宋初昭由衷道,「你人真好!」

  怎麼會有你這麼好的人吶!

  顧風簡頓了下,說:「很少有人說我人好。」

  宋初昭眨了眨眼,把裡頭的水汽憋下去:「那他們可真沒長眼睛!」

  顧風簡:「……」你又知道我對別人好?

  顧風簡見她這般,收斂起笑意,叮囑道:「我沒有哄你去打架,打架總歸還是不好。小心傷了自己。」

  「我也不是隨意打人的。」宋初昭忙說,「不講道理,實在過分的我才動手!」

  顧風簡好笑問道:「那如果我犯了錯,你也要打我嗎?」

  「不!不不!」宋初昭擺手,「我不打你!我只與你講道理。我怎麼會打你呢?」

  他二人在談話,沒注意到外面,也就沒注意到已經來了屋前,直接將門推開的顧夫人。

  顧夫人心痛地喊道:「我兒啊!」

  宋初昭驚住了,顧夫人也驚住了。唯獨顧風簡還是一派淡定。

  宋初昭才發現二人的手還握在一起,連忙將手抽了回來,背到身後。

  顧風簡的雙手就空落落地停在了半空。

  宋初昭又抬手一按,讓他把手擺在兩側放好。

  當著顧風簡的面,宋初昭喊話顯得有些局促:「母親。」

  顧夫人動作卻比她更快,她「噌」得後退了一步,將房門用力拉了回去。

  宋初昭:「??」

  隨即,一陣和緩的敲門聲響起。

  「五郎,你在嗎?」

  宋初昭正要回話,又聽顧夫人自問自答:「你不在呀?屋裡沒人嗎?那娘先去旁邊看看范二郎,問兩句話。」

  宋初昭:「……」您可真有意思!

  宋初昭被她弄得更為窘迫,好像他們兩個真有什麼一樣。

  顧風簡也被逗笑了。

  宋初昭急說:「我也去旁邊看看。」

  隔壁那廂,范尚書也到了。

  他提著衣擺推門進去,一看見范崇青便罵道:「你這逆子,你瘋了吧!你竟敢打顧五郎!你也下得去手!」

  前面范崇青轉過身,露出一張略帶紅腫的臉,委屈叫道:「爹,我沒打他,是他打了我!你看!」

  范尚書湊近,仔細對著他的臉看了會兒,片刻後更加憤怒道:「你個沒用的東西!連顧五郎你都打不過!」

  范崇青:「??」你個無理取鬧的人,我怕不是你親兒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3:41 PM

第十四章 原來

  顧夫人與宋初昭進來之後,范尚書立即不罵了。

  兩位領人的長輩一同朝傅長鈞致歉道:「給傅將軍添麻煩了。」

  傅長鈞低笑了聲,回禮說:「事情我已問清楚了,倒也不算什麼大事。外面那人已說不會計較,不知二位公子之間的誤會又想如何解決?」

  這主要是范崇青挨打,就看他要不要追究。

  范崇青見眾人看過來,又搬出了先前那蹩腳的理由:「確實是誤傷。我摔了一跤。」

  范尚書說了句和宋初昭一樣的話,掩面道:「沒出息!」

  緊跟著他又說了句同范崇青預料中一樣的話:「待我回去再收拾你!」

  范崇青:「……」

  他也算認清現實了。有沒有出息都得挨抽。有出息,得和顧五郎一起挨抽,且是傅叔一頓,親爹一頓。沒出息,好歹只要熬一次。

  就讓他沒出息著吧。

  傅長鈞正要說話,顧四郎緊跟著沖進來,叫叫嚷嚷地罵道:「范崇青你這無恥小人,你竟敢對我五弟動手,你——」

  他進了屋子,才發現裡面異常安靜,眾人的表情都不大對,齊刷刷將視線對準了他。

  顧四郎看著范崇青幽怨的臉,硬生生轉了口風,笑道:「喲,這張小臉,怎麼紅了呢?」

  范崇青大怒,用力拍掉他的手:「顧風蔚你有病吧?整日在外編排我!真當我沒有脾氣?」

  范尚書被他二人煩得不行:「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

  兩個小的主動靠牆站立,靜思己過。

  范崇青特別抑鬱。

  怎麼挨打的是他,丟臉的還是他?大家就不能公平一點對待嗎?

  他也想做被人寵愛的范二郎啊!憑什麼不給他機會?!

  兒子總歸是兒子,范尚書終於想起一致對外來了。他轉向顧夫人,哼了哼:「顧夫人方才說,誰要是打了你兒子,你定然與他沒完是不是?」

  顧夫人抬手整理自己的碎髮,神色不變道:「也不一定,還是看人的。若是有人打我們家四郎,我是不管的。」

  顧四郎:「??」

  宋初昭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有受傷的。」

  范尚書:「你哪裡受傷?」

  宋初昭擼起衣袖,將手伸出來,熱情地把虎口處割出的一道細小劃痕展示給他看。

  范尚書湊近一瞧,喲,那麼大的口子,鬍子都叫她給氣翹起來了。將宋初昭的手重重一摔,喝道:「你欺人太甚!」

  傅長鈞背過手,在手心裡敲著長鞭,說道:「若是當街因惡鬥毆,引起喧嘩,是該受罰。即便是二位公子,也該鞭笞十次,遊街示眾。」

  顧夫人眼前一黑,叫道:「不可以!我兒大病初癒,怎能受罰?他又不似范崇青常年習武,挨個二十鞭也沒關係。我兒一鞭也挨不下來!」

  范尚書:「??」

  我敬你一尺,你坑我一丈?

  傅長鈞也讓他們二人給逗笑了,還是裝作正經道:「既然如此,那就只是誤會了?」

  范尚書還能說什麼?他拂了下衣袖,又去瞪自己兒子。

  「二位損壞酒館不少物件,該作賠償。當街滋事,也應罰銀。」傅長鈞說,「究竟該賠多少,諸位去同掌櫃的商量吧。三倍罰銀,交予金吾衛處,以作警戒,不可再犯。」

  小輩們都乖巧地認了錯,不敢放肆。

  傅長鈞最先離開屋子。

  他走到院子裡,在正中停下腳步。那被綁住的男子嗚咽著朝他挪動,努力將身體擺正,想朝他叩首。

  傅長鈞低頭看著他,笑得和藹:「想認錯?」

  那人瘋狂點頭。

  傅長鈞卻說:「你總愛說不該說的話,所以我現在不想聽了。看你也被打得不輕,我先帶你去醫治一下,你看好不好?」

  男人萬分驚恐,飆著淚用力搖頭,又朝傅長鈞叩首。

  傅長鈞繼續笑:「你也不必擔心。問診的錢,國公府會出的。我今日已經散值,多的是時間。你好好想,想清楚了再說。帶走。」

  旁邊的將士一把將男人提了起來,不顧他的掙扎懇求,拖在人群後面,往院外走去。

  等傅長鈞等人離開了,宋初昭與顧四郎才跟著走出去。顧夫人叫他二人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給她商量。

  顧四郎緊緊纏著宋初昭,一路絮絮叨叨:「你怎麼會跟范崇青在一起呢?還與他打起來了。你告訴四哥,你是怎麼打的他。當然四哥不是說你不對,臉上那一擊還是挺準的。他是不是有欺負你?你這樣的脾氣都能動起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宋初昭有一搭沒一搭地回,顧四郎被敷衍,興致也一點不減,他靠著自己的想像與猜測,胡亂還原著事情的真相。

  二人出了後院,走到大街上。

  顧四郎扯著宋初昭的衣袖,說要帶她去吃頓好的,去去在范崇青這裡染上的晦氣,拉了拉,發現身邊的人不動了。

  今日剛下過雨,雖然現在已經停了,可京城各處還很濕潤。

  顧風簡就站在街對面的梨樹下,一身白衣,踩著泥濘,靜靜望著他們這邊。

  雨後的秋風是沁涼的,吹起他的衣擺與長髮,給他增添了兩分冷意。還帶來一種獨立於世的縹緲感。

  顧四郎順著宋初昭的視線看過去,起先沒有認出人來,只當是哪家漂亮姑娘出來散心,還覺得是個清秀佳人。等身邊的人朝對方跑過去,才意識到那居然是宋三娘。

  這是顧四郎第一次親眼見到宋三娘。

  人人都告訴他,這三姑娘專斷蠻橫、任性妄為、粗鄙不堪,卻沒人告訴他,宋三娘是個看起來如此出塵的女子。

  他驚訝片刻,而後也追上去。

  梨樹的樹葉上留著不少雨滴,風一吹,就簌簌往下落。

  「你怎麼還在?」宋初昭見顧風簡肩頭已被雨水打濕,拂了一下,說,「淋了雨,小心受涼了。」

  顧風簡說:「擔心你說不過他們。等在這裡看看。」

  傅長鈞那人不好應對,不大愛賣人面子。他要是不高興了,誰在他手上也討不到好。

  顧風簡想,他現在以宋初昭的身份,還是能求得上情的,怕有意外,才等在這裡。

  顧四郎大笑著插話說:「宋姑娘不必擔心。我五弟口才卓越,滿腹經綸,就沒有說不過的人!」

  他拍了拍自己五弟的肩膀:「你別看他不善武藝,但是京城上下,沒人能欺負得了他。」

  宋初昭和顧風簡一起斜眼看他,俱是覺得他有點礙眼,偏偏顧四郎沒有自覺。

  宋初昭拉著顧風簡往旁邊走了兩步。

  「春冬呢?」

  「我叫她去買點東西。」顧風簡皺皺鼻子,「她也挺吵的。」

  宋初昭笑說:「她是想叫你回去吧?你回吧,我這裡已經沒事了。」

  她突然想起要去賀府的事,正欲提醒一句,顧四郎又湊過來,指著顧風簡的手道:「誒,宋姑娘,你拿著這是什麼書?」

  這本書顧風簡一時著急,直接帶過來的。雖然護在懷裡,可還是打濕了一些,表面有點褶皺。

  他低頭想要撫平頁腳,正好露出上面的書名。

  顧四郎說:「咦?你在看這本書?我記得我五弟前些日子也借抄了這本,你二人真是興趣相投,難得啊!聽聞宋姑娘在邊關長大,原來也是個文雅之人!」

  顧風簡淡淡道:「在邊關,哪有那麼多書?」

  顧四郎:「啊?」

  「邊關自然是兵書最多了,別的都叫雜書!」宋初昭無奈道,「我的四哥,你認不出這是你五弟的書嗎?」

  「啊?原來這是我五弟的書啊!」顧四郎先是一驚,隨後又跟上了一驚表示尊敬,「天吶,這書連我都看不進去!宋姑娘,你竟為了我五弟啃讀這般難懂的東西!」

  宋初昭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顧風簡鎮靜說:「確實晦澀了點。」

  顧四郎體貼道:「你慢慢讀,不著急。讀不懂的地方,叫我五弟教你。」

  宋初昭乾巴巴地說:「四哥,去吃飯了吧。」

  顧四郎恨其不爭,在她耳邊道:「都這時候了,你怎麼還想著吃呢?人姑娘擔心你,特意等在此處,你居然沒有半點表示?」

  宋初昭:「……」那你怎麼不想想自己走呢?!

  顧四郎在那兒傻笑。宋初昭與顧風簡尷尬對視。沒一會兒,顧夫人也出來了。

  她見到三人跟三炷香似的紮在樹底下,也是奇怪了,走過去笑道:「宋三姑娘?」

  顧四郎立馬高聲說:「是!正是!她擔心五弟,便在這裡等候。」

  顧夫人高興道:「我一瞧就認出來了,與賀菀妹妹年輕時簡直一模一樣!」

  她抓起顧風簡的手握住,「呀」了一聲:「怎麼這麼涼啊!」

  顧四郎說:「因為此處風涼。」

  顧夫人笑呵呵地轉過頭,朝著宋初昭示意說:「先把你四哥帶走。」

  顧四郎:「……顯得我多礙事是的。行了我自己走!」

  顧四郎領著宋初昭走到別處等候,給他二人說話的機會。

  顧夫人與他解釋說:「多謝宋姑娘關心,五郎什麼事也沒有。他平日性格沉穩,不會同人爭執,更不會與人打鬥的。今日之事,實屬意外。」

  顧風簡:「我知道。」

  顧夫人又說:「五郎是關心你的。雖然你二人此前沒有見過,但我從未見他對別人這樣關心過。想來這是緣分。」

  顧風簡說:「我與她見過。」

  顧夫人:「見過?哦是,春冬說,你二人在邊關見過。」

  顧風簡點頭,含糊道:「當時摔落了馬,不能走動。最後是宋家的親兵趕去救了人。」

  顧夫人聽清他的話,瞪大眼睛,錯愕過後驚喜道:「原來是你呀!原來當初是你!我說宋家從沒有什麼三公子,唯一的公子也一直長在京城!三娘,是你呀!」

  她過於激動,反反復復說了好幾次。又拉住顧風簡的手緊緊握住。

  「多虧是你,否則五郎就要遭難了。他身體不好,受不得寒,多謝你將衣服留給他,又背他去避雨。那地方平日行人少,暴雨後就更無人靠近了。」她說著不由哽咽,「若非僥倖遇到你,冒險連夜跑去叫人,恐怕他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得救。你當時還那麼小,又要走山路又要淋雨,該多不容易?五郎多虧了你。孩子,你真是太好了。」

  顧夫人忍了忍,將情緒壓下去,又說:「後來想找你道謝的,可惜尋不到人。他們只說你病了,不能見客。你當時病得嚴重嗎?」

  重不重顧風簡也不知道,反正點頭就是了。顧風簡說:「已經好了。」

  顧夫人唏噓說:「難怪他對你這般好。五郎真是,竟然不與我講!他什麼都悶在心裡,否則我早該去謝謝你了。」

  顧風簡垂下視線,苦笑著說:「或許是不想我再添一些有違禮數的傳聞了吧。」

  「不要這樣說!不要聽那些糊塗話!他們又懂什麼?」顧夫人又心疼又生氣,上前抱了抱他,「昭昭,賀菀妹妹不在京城,你就當我們是一家人。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

  顧夫人又與他說了幾句話,見他衣衫單薄,不忍再留他,勸他先回家。

  顧風簡看向不遠處,宋初昭朝他揮手作別,而後轉身離開。讓他想起風雨如山崩摧來時,擋在他面前的那道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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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風簡/宋初昭:我攻略我自己的長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4:2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5-28 04:22 PM 編輯

第十五章 沐浴

  熱騰騰的麵條端上桌來,清香隨著霧氣嫋嫋上升。

  傅長鈞將筷子的尾端在木桌上敲到平整,又用白布從頭到尾用力擦了一遍,而後低頭,認真地吃麵。

  白氣隨著他的動作變得越發濃重,遮住了他冷峻的面容。吸麵的聲音裡,腳步聲倉促而至。

  傅長鈞的身後,站著十多位佩刀的親兵。一親兵將來人攔在一米開外,笑道:「宋郎將,站這裡即可。」

  見人來了,傅長鈞終於停下筷子,點著下巴道:「說吧。」

  宋三老爺與他兒子對視一眼,正滿是不解與忐忑,不知該說些什麼。躺在院子正中的那個男人已抽噎著開始告罪。

  「這位將軍,這位官爺,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我也是拿錢辦事,並非與誰有仇。我敢起誓,我所言皆不是編纂,是別人叫我這樣說的!可那人究竟是誰,我也不知。我只是個小人物罷了。」

  「這些消息半真半假……有的也確實是從宋家家僕的嘴裡聽來的。我自己都當是真事,才敢在外與人嘴碎。不是刻意要冤害誰。」

  宋家二人臉色蒼白,急急否認道:「不可能!傅將軍,此人絕不是我宋家人!」

  「宋三是我侄女兒,宋夫人是我長嫂。我平日雖忙於公務,對三娘關心不足,可也不至於要這樣害她。何況這毀的哪裡是三娘與我長嫂的名譽,毀的分明是我宋家的名譽啊!」

  宋三老爺吞了口唾沫,伸出顫抖的手在空中揮舞,想要撇清關係。

  「定是有人與我宋家有仇,想要宋家與將軍結惡,才在外如此張揚。請將軍明鑒!絕不可誤會我等,稱小人心意!」

  傅長鈞繼續低頭吃麵,他身邊的親兵出列,從胸口抽出一卷紙來。紙上是畫,畫上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點竊竊私語。接連幾張紙都是相似的內容。

  場景雖然畫得潦草,但關鍵的細節,都很到位。想要深查的話,完全可以牽扯出背後的人是誰。

  將士給宋三老爺看了一眼,又馬上收起來。

  傅長鈞笑說:「你在金吾衛司職,不知是對我金吾衛不夠瞭解,還是對你宋家家僕不夠瞭解。」

  宋三老爺臉上的肌肉因為緊張而抽搐,卻不敢伸手去拭額頭上的冷汗。他只辯白道:「今日之事,絕不是我宋家所為!此人也與我宋家沒有關係!」

  「嗯?」傅長鈞說,「那往日是了?」

  宋三老爺在心中措辭許久,暗中已將自己夫人與母親數落了千百遍,小心開口道:「屬下回去,一定對府中家僕嚴加管教!那幾位刁奴,一律逐出家門。叫將軍滿意!」

  傅長鈞笑說:「奴僕不好做啊,出了什麼事,都是奴僕的錯。倒也不必如此,我又不會為難幾個身不由己的奴才。」

  傅長鈞用筷子指著地上的男人,問道:「哦對了,你知道他是被誰打的嗎?」

  宋三老爺快速瞥了一眼,又轉回頭來。

  那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蜷縮著背,只一看也曉得傷得很重。

  「瞧你,這是什麼眼神?不是我打的,真不是我打的。」傅長鈞對著他狀似神秘道,「是顧五公子打的。」

  宋三老爺眼皮一跳:「顧五公子?」

  傅長鈞說:「是啊。今日巧了,他在胡言的時候,正好撞上顧五公子。好在五公子是個聰明人,不會受人挑唆,反氣得打了他一頓。否則,你說,若是有了誤會,那麻煩可就大了。」

  地上的人啜泣道:「我真不知他是顧五公子啊!」

  「那你知道另外一個是范二公子嗎?」傅長鈞身體前傾,笑問道,「你知道范二公子,與顧家四郎頗有淵源嗎?」

  男人無言以對,哭道:「我……我只是拿錢辦事……我想不了那麼許多。」

  宋三老爺也想哭了:「將軍,國公這等親家,我母親就是再蠢鈍,她也不能……」

  傅長鈞抬手打斷了他,說:「此事是顧五郎做錯了,他也認錯了。換做是我,誰欺負我傅家人,或是欺負我義父賀家的人,我不會直白動手,我只記著。我這人記仇,默默記在心裡,什麼時候這仇平了,什麼時候才算。」

  宋三老爺抽了抽鼻子,鞠躬認錯。他兒子還是一臉茫然,看著他父親叫了一聲:「爹?」

  傅長鈞:「宋郎將,你這是做什麼?你我雖同屬金吾衛,可所司職責各不相同。你這樣怕我做什麼?你大哥如今實權在握,你們宋家,不必將我放在眼裡。」

  宋三老爺:「不敢!多虧傅將軍照拂,才有卑職今日!」

  「是嗎?」傅長鈞端起碗,吹去表層的豬油,緩緩喝了一口,「我今日找你來,不是為了嚇你,也不是為了與你追究責任,只是有幾句話想與你說說。」

  宋三老爺忙道:「是。」

  傅長鈞說:「宋家女眷較多,如今府裡輩分最高的男兒就是你了。宋三老爺,你是宋家半個主人啊。宋府出了什麼事,別人總是要說到你頭上去的。」

  他轉了身,笑道:「金吾衛是要職。徼巡京師,統領重兵。若是連家中幾個僕役都管教不好,又如何服眾?我想宋郎將心有大志,不是為了來署中混混日子的。」

  宋三老爺聲音顫抖:「謝將軍抬愛。」

  傅長鈞:「我對你很是看重。近日我沒有考察你,不知你是否有所懈怠。為人將者,起碼當有勇武。我金吾衛裡俱是好手,想叫他們聽話,還得自己有點本事。你說是不是?劉郎。」

  「下官在。」

  傅長鈞起身:「陪宋郎將練練身手,也同他講講,平日你如何御下。」

  將士問:「練到何時呢?」

  「學無止境啊。」傅長鈞披上外衣,又將佩刀帶上,語氣隨意道,「你說要練到何時?」

  將士抱拳:「下官明白。」

  宋三老爺險些軟倒在地,他兒子將他扶住,忐忑不已地叫道:「爹?」

  傅長鈞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回過頭道:「小宋公子,我險些忘了。你去替我向宋老夫人問一句話。宋三姑娘許久沒去過賀府了,不知義父送去的禮物,她是不是喜歡。」

  被叫到的人許久沒反應過來,最後還是被宋三老爺推了把,才急忙回道:「是。」

  傅長鈞點頭:「辛苦你了。天色不早,你也早點回吧。」

  待傅長鈞離開,宋三老爺立即抓住他兒子,想往邊上走。

  將士攔住:「宋郎將去何處?」

  宋三老爺一副「吾命休矣」的表情,說:「我只是與我兒子叮囑兩句話。」

  那將士忍著笑道:「好。」

  宋三老爺扯著他還雲遊天外的兒子,去到角落。

  他挽起袖子,忍了忍,沒忍住,破罵道:「同你母親那蠢貨說,她瘋了嗎?!啊!她是瘋了嗎!!她腦子裡面,是裝了多少斤的石頭?她若還想我活著回去,就該知道怎麼做!當初怎麼招惹宋初昭的,現在就是去給我跪著,也得把事情擺平了!」

  他兒子點頭。

  「還有!」宋三老爺舉起拳頭,萬分想打人。可是對著兒子的臉,又落不下去,最後重重捶到了一旁。

  「告訴你母親,等我回去,再與她算帳!她與母親昧了賀府多少東西,都給我加倍賠回去。宋初昭若是不收,你告訴她,她就完了!」

  「再告訴你祖母,你問問她,賀家、顧家、傅家,哪一個是我惹得起的?我可求求她,放我一馬吧!京城裡哪有不透風的牆?她背後裡那些不乾淨的手腳,真當能瞞得過誰?人家不過忍她一時,她居然還得寸進尺!現下已有人借題發揮,想要坑害我等!她再不將自己摘乾淨些,到時候真出了事,洗都洗不清。你問她,是不是想要我死,是不是!」

  小宋公子連連點頭。

  宋三老爺:「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

  宋三老爺:「去!」

  春冬給顧風簡燒好了洗澡的熱水,在門外候著。

  她等了許久,都不見顧風簡出來。若非敲門後還能聽見應答,真當對方在屋裡睡去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顧風簡才出聲叫她進來。

  他渾身冒著水汽,穿了身鬆鬆垮垮的白色衣服,站在屏風後面。臉上有種不自然的紅暈,眼神也很迷離。不知道在想什麼。

  春冬走過去,把他推到床上,又給他把被角掖好。顧風簡跟不會動似的任由她推攘,乖巧又無辜。春冬笑道:「姑娘真是,洗了這麼久,人都給蒸糊塗了吧。」

  顧風簡閉上眼睛,想拋去雜念儘快入睡。

  春冬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又笑起來。

  她覺得宋三娘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有幾分她這種年齡該有的天真。平日裡,太過成熟持重了。

  春冬吹熄了燈,準備去休息,院子外面突然熱鬧起來。

  顧風簡躺著沒動,春冬跑出去查看。沒多久,院外響起了一陣細碎的交談聲。

  春冬回來,就著夜色同顧風簡回報道:「姑娘,院子外頭多出來好多東西,都是您三嬸送過來的。」

  顧風簡睜開眼問:「是什麼東西?」

  「不知。」春冬說,「宋三夫人不是不喜歡你嗎?為何突然送東西過來?」

  顧風簡也很不解,不過他不在意,直接說:「不要收。」

  春冬驚訝道:「啊?不收?」

  顧風簡點頭,又想起如今屋裡沒燈,說:「巴巴送上門來的東西,不要收。」

  「為何?」春冬瞅了眼門口,壓低聲音道,「我看該收!不收豈不是便宜她了?」

  「大半夜塞你東西……」顧風簡看著自己的床頂,臉上燥熱降下,思路也清晰起來,「不要收。我看她會送更多的東西,求著你收。」

  春冬高興道:「真的嗎?那我這就去回絕了!」

  又過了片刻,外面終於安靜了。

  顧風簡長籲口氣,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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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長鈞:宋老夫人欺負昭昭,我欺負他兒子,公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4:38 PM

第十六章 賀府

  顧風簡醒來後,宋三嬸又來了。

  這回顧風簡有了精神,親自守在院子裡攔人。

  他搬了張竹椅過來,那椅子不知道是他從哪裡翻出來的,與他這破落的院子是一脈相承的樸素。他就架著腿坐在上面,用涼颼颼的眼神示意奴僕們把東西都給他搬開,不要留著擋路。

  宋三嬸過來一看,見他這架勢,不由想起對方那過人的武力,心中發怵。她攥緊手裡的白帕,還是腆著臉上前,同顧風簡問好。

  宋三嬸昨夜一宿沒睡,輾轉反側,不能安眠。

  之前宋三娘和她說要去找傅長鈞告狀的時候,她就被嚇得不輕,打那之後一直很安分,沒去找過誰的麻煩,連擠兌的話都沒說過。

  她一直小心翼翼,想將這事混過去。哪知顧風簡還沒來得及告狀,倒叫傅長鈞自己給撞見了,還把前頭藏著的事給查出來了。

  這可比宋三娘自己去告狀還要糟糕!不知道她家郎君回來,該被折騰成什麼樣。

  宋三嬸心中發苦,暗生怨懟。

  天地良心啊!那些出去胡說宋初昭壞話的奴僕,真不是受她的指使!她只是知道這事,卻沒有阻止而已,因為覺著不是什麼大事。

  她與宋三娘沒仇,更沒什麼利益相關,何必非要為難她?連平日對宋三娘不客氣,都是為了看宋老夫人的臉色。

  她本人又不姓宋,在老太太眼底下過日子,能不小心嗎?她也是沒有辦法啊!

  至於宋老夫人,宋三嬸覺得,她雖然厭煩宋初昭,卻不想因此錯失與顧家的婚事,沒必要做那些多此一舉的事。

  所以,究竟是誰看宋初昭不過眼,暗示著府中奴僕使些下三濫的手段,宋三嬸心裡大概清楚。

  可是她清楚,別人卻不清楚!

  現在事情鬧大了,始作俑者什麼責任都沒有,受罰的只有她的郎君和兒子,做惡人的也只有她一個,叫她心裡如何能平衡!

  如同現在,老夫人不情願,什麼事都不做,她卻得巴巴地過來找宋初昭賠罪。

  他們三房又不是賤得慌,憑什麼就得受這委屈?

  宋三嬸心裡早已將那幾人翻來覆去唾駡了無數遍,面上還得強顏歡笑道:「三娘啊,這些東西你收著,本就是送給你的。」

  顧風簡也笑,坐著沒起來,抬起頭仰視她:「怎麼叫本就是送給我的?我不好收三嬸這麼多貴重的禮物。還是算了吧。」

  宋三嬸繼續笑:「不是三嬸的東西,這些是賀府給你的禮物。先前一直存在老夫人那裡,沒給你拿過來。昨夜我兒回來提醒,我才想起這事,急匆匆去把東西領過來了。你看看,有什麼喜歡的。」

  「哦——」顧風簡恍然大悟,「原來是賀府的東西。」

  他站了起來。

  宋三嬸一喜,正要叫人把東西都抬進去,顧風簡長臂一伸,再次攔道:「麻煩三嬸了。可惜我這院子小,放不下那麼多東西。春冬。」

  春冬已經藏了好久,樂顛顛地從門後跑出來,高聲道:「春冬在!」

  顧風簡說:「你去拿個冊子,幫我將所有的禮物都記錄一下。我喜歡的,拿進來,我不喜歡的,到時候同外祖父說,讓他看看,是收回去,還是任由我處置。」

  宋三嬸愣了下,生硬地扯動著嘴角道:「怎麼收個禮物,還要記起來呢?」

  顧風簡奇怪道:「收個禮物不要記著嗎?那下次該如何回禮?」

  宋三嬸說:「這是長輩送給你的禮物,是賀老爺關心你,不用回禮的。」

  顧風簡點頭:「是啊。我從未見過我外祖父,他如此關心我,我很欣喜。但到底都是自家人,還是將喜好同他說清楚比較好,以免下次,他又送了些沒必要的東西過來。」

  宋三嬸還想再說:「這可禮物主要還是心意,你這樣做……」

  顧風簡卻不給她絮絮叨叨的機會,自顧著說道:「這些禮物那麼多,沒清點完之前,還是不要放在我的院門口,出行不方便。三嬸,東西是哪裡來的,先搬回去吧。等春冬整理好了,我再過去拿。你看怎麼樣?」

  宋三嬸遊移不決。

  她覺得宋三娘不笨,應該是猜到禮物少了一部分,故意用這樣的方法逼她還回來。

  自古就沒有逼人收禮的事情,她過於堅持徒增尷尬。

  她先前發現了,這個宋三娘的手段比她要高明,不好對付。

  可這麻煩怎麼還是在她身上?

  怎麼就還是她!憑什麼就要她賠!!

  宋三嬸的內心跟爆炸了一樣。炸過之後,恢復成一片平靜。痛快了不少。

  她沉下臉,那一刻,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氣。

  「那就搬吧。你二姐與祖母似乎拿了點東西。我待會兒去問問她們。或者三娘你自己去問。」

  她當時拿了一點,東西都沒有損壞,可以還回去。別人的事,她不要再管了。

  顧風簡親眼目睹了她變臉的全過程,並從中看出她複雜的心路歷程,可謂精彩至極。他點了點頭,說:「好。麻煩三嬸了。」

  宋三嬸穿了一件隨手換上的衣裳從堂間走過,眉宇中全是憔悴,走到回廊的時候,就見宋詩聞讓婢女抱著琴從屋裡出來,

  往日見到宋二娘這無憂無慮的雅致,宋三嬸還覺得高雅有趣,可昨日事情鬧得那麼大,早她還跟沒事人一樣的出去彈琴,就叫宋三嬸不痛快了。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宋三嬸故意放重腳步,朝著宋詩聞靠過去。

  宋詩聞淺淺笑道:「三嬸,早。」

  宋三嬸說:「不早。一晚上沒睡呢。」

  宋詩聞道:「那三嬸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這心裡有事,實在是休息不好。」宋三嬸說,「詩聞啊,先前你從老夫人那裡拿的幾對耳環,還有一樣髮飾,你還記得嗎?那其實是三姑娘的東西。老夫人弄錯了,送給你了。」

  「哦?」宋詩聞驚訝道,「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很好看,就收下了。可是我屋裡東西太多,我當時隨手一放,也不曉得放到了哪裡。等我晚上回去,給三嬸找一找。」

  宋三嬸說:「還是現在就去吧。你妹妹正等著呢。」

  「妹妹很急嗎?」宋詩聞說,「若是妹妹非想要那對耳環,我那裡也有別的。我去選幾樣,當是賠給她的吧。」

  宋三嬸嘴角抽動,又很快撫平。心說那價錢能一樣嗎?!賀老爺送過來的,全是他們挑的最好的東西。你送回來的,倒真是自己看不上的東西。

  宋三嬸說:「那是別人給她的禮物,不一樣的。還是得原樣的好。」

  「這可真是不好。」宋詩聞抬起頭,無辜說,「我去找祖母說說,看看該怎麼辦。」

  宋三嬸咬牙,險些呲出聲來。

  她曉得宋二娘心思深沉,但她一直不討厭。這世上想好好活著的,誰不得多算計些事情?這些人起碼表面上對你客客氣氣,能叫你舒服。

  可當遇上一個故意聽不懂你話的人,可真是想打人了!

  宋三嬸自然不敢真打宋詩聞,被推辭了一番,只能悻悻回去,轉道去找宋老夫人。

  宋老夫人聽她說完,沒好氣道:「宋初昭怎麼那麼深的心機?她這是何意?昨夜不肯收,今日還不肯收,是要我去求著她嗎?」

  宋三嬸說:「那些本就是給三姑娘的東西呀。還回去也是應該。」

  宋老夫人站起來,臉色陰沉道:「如今不是我不肯給,是她不肯要啊!找這般藉口,不就是為了讓我難堪?擺出這般姿態,是想叫府裡的下人看我與詩聞的笑話?」

  宋三嬸有些慌,不肯聽從,勸道:「母親,如今是我們站不住理呀。我已經將東西還回去了,您同我一起吧。」

  宋老夫人拂袖,不耐煩道:「我又沒說不還,我真能昧了她東西不成?明日再說吧。」

  宋三嬸說:「可我郎君還在傅將軍手裡呢,他昨日都那樣叮囑我了!我若不照他所言行事,他回來還不得責罰我?」

  「那傅長鈞真能吃了我兒不成?他是我兒子,我自然也關心他,不用你說!」宋老夫人說,「就明日!眼下巴巴地送過去,好似她能拿捏得住我似的。不行!」

  宋府內院一陣雞飛狗跳,顧風簡這裡倒還算清淨。

  宋三嬸總算是學聰明了,曉得去煩著別人,不來惱他。可惜她戰力不佳,纏著老夫人哭了一陣,又講道理又賣可憐,也沒把人給說服下來。

  她慣會看人臉色,習慣了欺軟怕硬,擔心真將老夫人惹惱了,給自己添上麻煩,沒鬧得太過分。打算第二日買些好吃的東西,再來找顧風簡說點好話,朝他賠罪,將事情揭過去。

  宋三嬸想,不過一個晚上而已,事情還能變得更糟嗎?叫老夫人與宋家兩位姑娘都冷靜一下,也好。

  她卻不知道,第二天,顧風簡是準備去賀府的。

  第二日天一早,顧風簡就讓春冬喊他起來。不想再撞見外邊的奴僕,二人直接從側門走了出去。

  宋初昭也是起了個大早,步行到賀府附近的一條街口等候。

  二人碰面時,朝陽恰好從天際線上冉冉升起,在頭頂灑下一片暖橘色的彩光。

  三人見了面就笑。

  宋初昭是想到後面的事情忍不住傻笑,顧風簡是陪著她笑。春冬則是埋頭偷笑。

  顧風簡其實少有這樣放鬆的狀態,但一見到宋初昭,就覺得好像世上沒什麼值得不高興的。笑到後面心情也跟著變好了不少。

  附近的叫賣聲越來越響。宋初昭冷靜了些,領著顧風簡往賀府走去。

  春冬好想同宋初昭講講這兩日發生在宋府的事,可是怕擾了他二人清淨,強行忍住了。

  等到了賀府的門前,宋初昭皺著眉頭低聲道:「這賀府與我之前來的時候,不大一樣。」

  顧風簡問:「哪裡不一樣?」

  「哪裡都不一樣!」宋初昭指著說,「你見過在門口的石像上,掛紅綢的嗎?又沒有什麼喜事。」

  顧風簡意會,笑道:「是想叫家裡看著活潑一些吧。」

  「自然是為了歡迎我們姑娘。」春冬說,「看來賀將軍確實是很喜歡姑娘的!」

  宋初昭用鞋底地上碾了一把:「唉,這多不好意思啊?」

  春冬說:「公子,這是賀老爺為姑娘準備的,您不好意思些什麼?」

  宋初昭:「……」你不懂。

  春冬,太好了,也有你不明白的一天。

  春冬主動說:「既然有公子陪著,春冬就放心回去了。」

  顧風簡將身上的零錢給了春冬:「去外面逛逛,今日宋府或許會亂一些。你不高興,就不用回去。」

  「謝謝姑娘!」春冬朝他行禮,「我先回顧府。晚些時候過來接您。」她要找人聊天!可憋著她了!

  顧風簡見她心都要飄走了,好笑道:「去吧。」

  春冬跑得飛快,宋初昭說:「那我們也進去?」

  顧風簡點頭,走了兩步,想起大事,拉住她問:「你帶禮物了嗎?」

  宋初昭說:「帶了!」

  她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巧的長盒子,打開給他看,裡面放著一支筆。

  雖然當時賀府的僕役說了不用帶禮物,但宋初昭哪能真的不帶?

  「我本來想拿條人參或者別的什麼,總不至於出錯。叫顧夫人撞見了。她知道我是要來賀府,就給我塞了這個。」宋初昭解釋說,「顧夫人說,賀府什麼都不缺,賀將軍也見多了世上的奇珍異寶。所以送什麼沒關係,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就可以。」

  顧風簡點頭。安心了。

  他正要往裡走,宋初昭又拉住了他,還在他脖子附近聞了聞。

  「你身上香香的。」宋初昭笑道,「春冬給你配了什麼好東西?」

  顧風簡:「……」

  他不想說話,並且主動走遠了。

  宋初昭嘟囔道:「不理我。」

  顧風簡幽怨回頭,跟被噎住似的,最後冒出一句:「你很喜歡?」

  「是挺喜歡的。」宋初昭大方說,「但是你放心,我不跟你搶春冬。」

  顧風簡說:「……搶春冬算什麼。」

  二人走上臺階了,正要抬手敲門。顧風簡又急急拉著宋初昭退下來。

  顧風簡:「差點忘了問你。若是你外祖父母問起,你將來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你該如何回答?」

  宋初昭說出的話,賀老不定會滿足她。無論是多荒誕的事情,想來他也不會計較。

  宋初昭:「我……」

  她猶豫片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從小在邊關長大,常年學武。普通姑娘喜歡的不喜歡。普通姑娘不能做的事情,我想做。」宋初昭說,「你說我該怎麼回答?」

  顧風簡笑:「你如何想就如何答。」

  宋初昭認真想了想,然後說:「我也想報效家國!不一定要上陣殺敵、金戈鐵馬。可我想做我能做的事,我能做很多事的。你覺得呢?」

  她偏著頭,靜靜看著顧風簡。

  顧風簡也做出了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然後笑道:「我覺得你這想法很了不起。說出去能嚇到不少人。」

  宋初昭笑了出來。

  她覺得顧風簡這個想法,比她的還能嚇到更多人。

  顧五郎可真是太好了。

  顧風簡目光柔和,說:「進去吧。」

  「你呢?」宋初昭,「你將來想做什麼?」

  「我?」顧風簡頓了頓,然後道,「我沒想好,大抵與你相同吧。」

  宋初昭:「大抵在哪裡?差在哪裡?我和你商量商量,說不定殊途同歸呢?」

  他二人在門外不自覺聊上了,一門之隔的賀府,卻有十多人正在水火中不斷煎熬。

  「來了來了來了!」

  「又停住了。」

  「聽著聲兒,該是要敲門了!」

  「……好像又退回去了。」

  「現在沒動靜了。」

  賀老爺站起來,又坐下。再站起來,然後坐不下去了。

  他怒了。

  「怎麼還沒進來?你不是說他們已經在門口了嗎?你們莫不是在騙我!」

  傳話的管事委屈道:「真在門口。就不知為何一直在徘徊不定啊。」

  賀老爺指著他說:「怎麼能還在門口!!從門口到門前那才三步臺階而已!我跳一步就上來了!」

  賀夫人緊張道:「她是不是害怕,想走了呀?」

  管事馬上道:「沒有沒有,姑娘該是在與顧五郎說話。」

  賀老爺說:「在外面有什麼好說的?外面風不大嗎?進來說呀,進來還有好多吃的呀!」

  賀夫人煩道:「你有本事去外面當著她的面說呀!將她叫進來!你總吵吵,我都聽不見別人的話了!」

  賀老爺:「我——這時候你還說我!」

  傅長鈞撓了撓額頭,無奈說:「不如我出去看看吧。」

  賀老爺又攔道:「別了別了,叫他們先說完。別叫她覺得我們在偷聽他們講話。」

  傅長鈞:「……」可你確實是在偷聽啊。

  這時,有如天籟的敲門聲響起。

  賀老爺深吸一口氣。

  「開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4:49 PM

第十七章 親人

  「昭昭啊!你來啦!」

  大門推開,賀老爺與賀夫人幾乎是飛奔而來。

  兩位老人雖然頭上已有斑駁白髮,身手卻依舊矯健。

  宋初昭正準備迎接他們,賀老爺直直衝向了顧風簡的位置,一把將他抱住。

  宋初昭愣了一下,顧風簡也是受寵若驚。

  他在家中並不習慣與人親近。即便是顧夫人與顧四郎,也不大同他有親密接觸,此刻的訝異與不自然相當真實。

  賀老爺內心激動,又想讓自己表現得鎮靜,笑得一臉慈祥,介紹道:「昭昭啊,我是你外祖父。」

  顧風簡輕笑,朝他行禮:「外祖父。」

  賀夫人期待地指著自己。

  顧風簡轉向她:「外祖母。」

  賀夫人點頭。

  賀老爺:「是是,她就是你外祖母。」

  兩邊人認真打量對方。

  賀老爺問:「你母親在外面過得好嗎?」

  顧風簡:「一切都好。」

  「你在京城還住得習慣嗎?」

  顧風簡:「還習慣的。」

  「有哪裡不方便的地方,或是想要什麼,都可以來找外祖父。你這幾日都做了什麼呀?」

  顧風簡耐心地一一回答。

  宋初昭被冷落在旁,轉過視線,內心空虛地觀察賀府。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真是嚇一跳。

  她以為門口的那幾段紅綢已經夠叫人奇怪的了,府裡突然改變的裝飾,才最是驚人。

  她先前那次來的時候,正門去客廳的這段道路,是空曠寬敞的。與尋常的府邸差不多,色彩單調,大方簡潔。

  可是現在,路邊擺滿了花盆。栽著菊花或是月季,還有幾株叫不出名字的東西。隔個四五步,就放上一盆,顯然是新買的。將這條道路點綴上了不一樣的顏色。

  除此之外,兩側還多了幾塊樣式新奇的假山。前方的走廊上,掛上了幾盞色彩鮮豔的紙燈。

  一切多出的裝潢,都同原先的風格大不相同。

  一群身形高大的僕役,正排著隊,佝著腰,露著牙齒,笑呵呵地看著他們。

  宋初昭正要打哆嗦,被人捏住了衣服的後領。這感覺猶如闖禍後猝不及防被逮住。她緊張地扭過頭,看見了傅長鈞。

  傅長鈞說:「前兩日撞見你打架,這麼巧,今日又遇上你了。」

  賀夫人終於從漫無邊際的慰問中抽身,擔心問道:「顧五郎打架?為何打架呀?」

  顧風簡忙說:「因為當時有人說我壞話,她氣不過。」

  賀老爺說:「那不是打得很好?」

  傅長鈞:「……」

  賀老爺鄭重打量起宋初昭。宋初昭挺直腰背,向他展示自己的風貌。

  賀老爺懷疑地說:「你同誰打?受傷了不曾?傷得重不重?」

  宋初昭:「……」你懷疑我的實力。

  傅長鈞說:「范二公子站著給他打,沒有還手。」

  賀老爺不解:「為何?」

  宋初昭:「……因為我以理服人。」

  賀夫人信了,拍著賀老爺說:「別忘人顧五郎是個讀書人,哪同你們這些武將一樣的?」

  賀老爺點頭說:「沒關係。」

  管事過去,小心將大門關上,賀老爺終於回過神來。

  「怎麼都在門口站著?說了好些話了。看看我這記性,趕緊往裡面去!來,這邊來。」

  他走在最前面,與賀夫人手挽著手,借這動作掩飾他內心的不平靜。

  「前邊有一個湖,裡面放了些魚苗。你們若是想釣魚,可以過去的。」

  賀夫人推了他一把。

  賀老爺未察覺過來,繼續說:「後院還有馬,咱們賀府夠大,這圍著牆的一圈都給你清出來了。你要是覺得無聊,可以去騎馬。我聽你母親說,你騎馬很厲害。咱們府裡還有一匹好馬,是你傅叔帶過來的。」

  賀夫人不高興,擰了賀老爺的一把,後者終於噤聲。

  她對這笨傢伙真是無話可說了!

  先前明明說得好好的,等人過來,請到廳堂裡聊一聊。聊到昭昭想走了,就請她去騎馬釣魚看個新鮮,這樣就能多留一段時間。

  這老賀分明沒聽進去,全在敷衍她!

  賀老爺舔了舔嘴唇,無辜地看了傅長鈞一眼。

  賀夫人問:「你們二人餓了不曾?早飯吃過了嗎?」

  顧風簡其實吃了一點才過來的,但怕二老覺得無所適從,便道:「正好有點餓了。」

  賀老爺喜道:「沒吃好啊!」

  說完覺得哪裡不對味兒,又改口說:「還是要按時吃飯的。但是今日沒關係,我與你外祖母買了些糕點在家裡。趕緊過去吃一點。」

  他這個一起,順帶了邊上當背景板的宋初昭。

  賀老爺對著自己外孫女很局促,但對待別的小輩,已經頗有經驗。

  他繞過去抓住宋初昭的手,開始像在門口一樣的長輩問詢。他問顧家的事一樣很上心,甚至有點嚴肅,畢竟那是未來的親家,他得好好把關。

  宋初昭挑了個機會,將禮物拿出來。

  賀老爺打開認真看了眼,又認真找了一番誇獎的詞,對她表示感謝。

  宋初昭嘿嘿笑著。

  聽母親說外祖父年輕時很是威嚴,在戰場待過一段時間,身上帶了血氣。常年冷臉,不怒自威。名字都是個能治小兒夜啼的常用秘方。就算是她也很害怕。

  如今這尊武神對著一個小輩也能這樣客氣,顯然是給他外孫女面子。

  ……雖然形式不大對,但本質就是在給她面子嘛。她心裡高興。

  一行人在客廳裡坐下,僕役開始端糕點上桌。

  宋初昭一看,這所謂的「一點」可真是謙虛。

  桌上滿滿當當,擺了得有二十來樣點心。甜的鹹的酥的軟的都有。該是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麼,就乾脆全買了過來。

  眾人圍著一張桌子而坐,賀老爺興奮得臉色都紅潤起來。

  傅長鈞沉默不語,只管作陪。

  宋初昭與他坐在一起,總覺得他在暗中向自己施壓,又沒有證據。想找個話題放鬆一下,便問道:「賀公,近日身體還好吧?聽說您前些日子患了咳嗽,如今大好了嗎?」

  賀老爺笑容突然凝滯,表情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宋初昭以為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頓時坐得不安穩。她反省了一下,覺得也沒有啊。

  「咳。年紀大了,生病是常有的事。」賀老爺用餘光偷看顧風簡那邊,暗示著說,「身體不如以前康健了,這次病得尤其重。糊塗的時候,眼前都是虛影,好像看見了菀菀與昭昭。前兩日聽說昭昭真要過來,我這心裡高興,才好得快了。」

  宋初昭:「……」您現在才想起來演,是不是晚了一點?!

  可嚇死她了!

  顧風簡還配合著道:「外祖父要注意休息。切記不要吹風。往後我有時間,常來看您,」

  賀老爺正要笑,嘴角弧度都翹了起來,被誰提醒,又給強行止住,恰好留在了一個苦笑的表情。他歎著粗氣,點頭說:「好,多謝昭昭掛心了。外祖父一定注意休息。」

  顧風簡與宋初昭對視了一眼,眼神相當複雜。

  宋初昭認命了。用手指著糕點,示意他上。

  哄哄老人家開心吧,瞧可把他寂寞壞了。

  顧風簡就近捏起一塊,送過去道:「外祖父,吃些東西吧。」

  「吃不下去了。」賀老爺硬朗的身體轉瞬間變得憔悴不堪,腰疼了,腿酸了,胃也不舒服了。

  「唉,食欲不振,最近都沒有力氣。你吃就好了。吃吧吃吧。稍後外祖父去喝兩碗補藥就飽了。」

  宋初昭無奈地轉過身,無意間發現站在她身後的管事,正在同賀老爺用力點頭。

  宋初昭:「……」你們這戲是不是太過了一點?

  這根本就是一場「鴻門宴」吶!

  顧風簡強忍著沒笑出來,順勢把那塊糕點自己吃了。

  賀老爺也發覺自己的演技大概影響了他二人的食欲,乾咳一聲,問道:「昭昭,你在宋府過得還習慣嗎?宋家人待你如何?」

  顧風簡仔細擦了下手,重新抬起臉,表情也變了。

  他先是深深看了眼宋初昭,叫宋初昭有種身負重任的使命感。

  再是深深看了眼賀老爺,恰到好處的一個停頓,忍辱負重般的點頭說:「我過得很好。」

  賀老爺微表情讀取順利,果然不信,緊張道:「真的嗎?你可不要瞞著外祖父!」

  傅長鈞饒有興趣地看向宋初昭,等她接話。

  宋初昭拍了下胸口,嚴肅中帶著憂愁,說道:「昭昭,在賀公面前,你還是說實話吧。」

  顧風簡皺眉:「沒什麼好說的,我一切都好。別叫外祖父替我擔心。」

  賀老爺:「顧家五郎,你來說!」

  宋初昭遲疑片刻,開口道:「宋老夫人是長輩,顧五身為晚輩,本不該置喙。只是昭昭……宋姑娘在宋府,確實稱不上好吧。」

  宋初昭試探著說:「母親原先擔心三姑娘不會照顧自己,身邊又沒有可信的丫鬟,便將貼身的婢女派過去幫忙。那婢女只去了一日,就哭哭啼啼地回來稟報,說三姑娘在宋府受人冷落,住的是角落的偏院。屋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些老舊的家具。」

  「什麼!」

  賀老爺抬手怒拍,桌子重重一響。

  外邊立著的管事瞬間站直,渾身繃緊。他瞪著眼睛,朝賀老爺示意。

  賀老爺低頭一看,發現桌上留下了一個可疑的掌形凹陷。

  他沉默了會兒,想裝作無事發生,將旁邊的盤子拖過來,擋在裂痕上面。

  賀老爺沉痛道:「外祖父好傷心,他們怎能這樣對你?」

  管事叫道:「老爺您可千萬不要動怒,您身體不好!」

  此時,被金吾衛操練了兩天的宋三老爺,在僕人的攙扶中,虛弱地回到了宋府。

  他年紀大了,哪還受得了這般折騰?回來時手腳俱是軟的,癱在椅子上不想動彈。

  宋三老爺見到人,問的第一句話便是:「三姑娘在哪裡?你同她道過歉了沒有?事情都解釋明白了嗎?」

  宋三嬸低垂著頭,差點哭出來:「她人不見了!」

  宋三老爺:「怎麼就不見了?」

  「就是不見了!」

  宋三老爺腦子裡的弦要斷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5:55 PM

第十八章 宋府

  如果不是現在腿腳不便,宋三老爺一定已經撲過去,揪著宋三嬸的衣服狠狠質問。

  「人好好在宋府,什麼叫不見了?你就給我留這樣一句話?」宋三老爺按著桌子起身,腿腳處的肌肉酸疼比不上他的頭疼。

  「你給我說清楚,她是出去玩了,還是被你們給氣走了?」

  宋三嬸朝後退了一步,心虛道:「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但我最近真沒氣她。」

  「你沒氣她?你是要氣死我!」宋三老爺一陣窒息,感覺血液都要流不通了,不斷用力呼吸,勸告自己冷靜。他問:「你都知道些什麼?我昨日讓你去道歉,你去了嗎?」

  宋三嬸說:「我昨日把禮物給她送過去了,可是她沒收。」

  「她為何不收?」宋三老爺急躁不已,見對方這唯唯諾諾的樣子更是狂怒,咆哮道,「你能不能直接把事情一口氣都說出來?非得我問一句你才放個屁?你給我留條命不行嗎!」

  宋三嬸眼中帶上了淚:「她大概懷疑我們拿了她的禮物,便找藉口推諉了一下,說讓婢女登記好東西,再收下去。」

  宋三老爺:「那你還啊!」

  宋三嬸委屈喊道:「我還了啊!是你那個乖侄女兒和你的親娘不願意還!我去催促,一個說東西丟了,一個非要等今天再說,我能怎麼辦?我能去和她們搶嗎?哪曉得今早去一看,人已經不見了!」

  「你啊你……」

  宋三老爺十分後悔。

  這種不安的情緒已經在他腦海裡維持了將近兩天時間,在聽見宋三嬸這句話的時候,預感徹底成真了。

  他從未這樣後悔過。自己怎麼就娶了這麼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娘們兒?

  他將袖子抖上去,朝著一旁的管事喊道:「給我上家法!」

  宋三嬸頓時尖叫道:「你想做什麼!」

  宋三老爺:「你分明是要害死我啊!我與你說得清清楚楚,你為何還要拖延這一天?你不知道我還被傅長鈞給拿捏著嗎?你怎麼就不能替我多想想?」

  宋三嬸的委屈突破了臨界點。

  他們夫妻成親那麼久,宋三老爺從沒說過要打她,更何況是什麼丟人的家法。

  她一萬分的難受,剮心口的那種難受。

  見宋三老爺真的握住了藤條,不顧形象地大叫道:「哪裡是我的錯?是我想拖延嗎?是你親娘想拖延啊!」

  宋三老爺:「我為何要叫你辦這事?因為我當你是個曉得輕重緩急的人!我母親年事已高,溺愛宋二,我早知道她腦子要不清楚。結果你也是這樣。我失算是失在你這裡啊!」

  他舉著手裡的東西,氣急之下朝宋三嬸抽了過去。

  「啊——」

  宋三嬸捂著屁股慘叫,趕緊躲去了另外一邊。

  這一下打的其實並不疼,宋三老爺終究是捨不得,而且他手上也實在沒什麼力氣。宋三嬸卻覺得自己的臉面都被扒了下來,對宋二與宋老夫人的怨懟達到了極點。

  她倚在門上,開始痛哭。腔調一波三折,極其哀婉。跟哭喪似的。

  府裡的奴僕早就能躲多遠躲多遠,只剩下幾個逃不掉的奴僕還站著,他們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裡去,以免受到遷怒。

  宋三老爺仰起頭拍了下額頭,最後將手上的藤條用力往地上一丟,說道:「你別哭了!」

  宋三嬸說:「你只管拿我出氣吧,什麼都是我的錯。自打我嫁到你們宋家以來,就是為了討好你家老太太。」

  宋三老爺皺眉:「你胡說什麼!」

  宋三嬸:「我怎麼就胡說了?你不知,你不知我在家中受怎樣的委屈,你也不在乎。你們個個都清高,只我是個壞人。出了什麼事,全是我的錯對不對?怎麼宋三一回來,我就非得做那個裡外不是人的惡棍!那是我的意思嗎?」

  大約是聽不下去了,怕宋三嬸再哭下去,要說些不好聽的話出來,宋老夫人終於出現。

  她扶著婢女的手,大步走來,遠遠便打斷了宋三嬸的話。

  「鬧成這樣是做什麼?老三,你剛從官署回來,便關上門教訓人了?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話!」

  宋三老爺正滿腔的怒火無從發洩,對她叫喚道:「母親啊母親,你平日裡偏愛二姑娘也就罷了,這樣的大事面前,您為何不能公平一點?」

  宋老夫人不悅:「你是說我偏心?我哪裡偏心?你一回來就指責你母親,你還有理?」

  她在廳中坐下,還一派悠閒。端著禮儀扯平衣擺。

  宋三老爺見狀,在屋裡來回走了一圈,用力抹了把臉,然後蹲到宋老夫人面前,問道:「母親,你曉不曉得此事的嚴重性?」

  宋老夫人面露不耐:「能有哪裡嚴重?」

  宋三老爺冷笑:「宋家這幾年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大哥更是一路高升,早已擋了別人的道。我宋家根基不如別家,多得是看不慣我們的人,不過是礙著賀家的面子才不敢動手。如今宋三娘回來了,還要同國公府結親。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裡眼紅嗎?」

  宋老夫人端著杯子,不為所動。

  宋三老爺:「府裡傳出去的那些閒言碎語還都是小事,宋三娘氣量大,不計較。可是如今,有人已經要拿大嫂說事了。誰曉得那些人是人是鬼?這筆賬,宋初昭若記到我們頭上,你說該怎麼辦?」

  宋老夫人瞥他:「你要怎麼辦?」

  宋三老爺急得拍手:「母親啊!你當宋三娘姓宋,住在這宋府,就得萬事聽您的話了嗎?」

  宋老夫人理所當然道:「本就該如此啊!她一未出閣的姑娘,不該聽長輩的話嗎?」

  宋三老爺:「她與別人不一樣啊!長嫂的娘家是賀府!賀將軍就算沒有兒子,他還有門生。就算不做官了,他還有人脈。更何況他的義子叫傅長鈞,傅長鈞是誰?那是今上的舅舅!」

  宋老夫人被他說得不快:「你到底想說什麼!」

  宋三老爺也是急紅了眼,不管不顧地說道:「我想說當年長嫂嫁到咱們家,那就是下嫁!若非她下嫁,我們宋家就沒有今日!縱然她是繼室,縱然宋初昭不是嫡長女,她也比您想的要尊貴!你繼續在她頭上動土,那便是在玩火自戕!」

  宋老夫人氣得顫抖起來。

  這是她最不願意聽見的話,如今居然從她自己的兒子嘴裡聽到了。

  相似的話,在賀菀剛嫁過來時,她常能從別的官眷那裡聽到。

  她素來愛面子,怎能容忍自己的媳婦,攀到她與她兒子,乃至是整個宋家的頭上?何況在她心裡,宋初昭很可能就不是他們宋家的人!

  賀菀肯嫁到她家她就覺得不尋常,起初她沒有在意,直到身邊左右人都在做同樣的猜測,她才明白過來。她是忍了多大的屈辱,才將這事瞞下?

  她心裡對那些歧視嘲諷的人深感怨恨,同時也覺得宋家確實是沾了賀菀的光,連反駁都變得沒有底氣。

  後來時間久了,這份心虛隨著大兒子不斷累積的赫赫戰功與一路高升的官職而慢慢消磨。

  最近幾年已經無人敢在她面前說這樣的話。可是她的三兒子,她親生的兒子,竟這般沒出息!

  宋三老爺還在說:「最先詆毀宋三娘的那些話就是從府裡傳出去的,我不管是誰,往後不能再有!母親你去同三娘說清楚,長嫂的那些謠言,與我們無關。全是不盡不實的污蔑。是有人想挑唆我們幾家關係……」

  宋老夫人站起來,抓著她的三兒,不住拍打。嘴裡罵道:「你大哥用命換來的宋家今日啊!你卻只曉得汲汲營營,去討好那個姓傅的。你給我記住,宋家能有今日是因為你大哥,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宋三老爺一面躲避,一面喊道:「母親,你清醒一點行不行?」

  宋三嬸也急忙去攔。

  宋老夫人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死死抓住宋三老爺的衣服。

  她越罵,越覺得自己沒有錯。

  這賀菀一嫁進來,就將自己的大兒子給帶走了。宋詩聞自幼沒有父親,只能陪在自己身邊長大,不知道該有多委屈。

  如今宋三娘回來,又搶了她的姻緣,她身邊的僕人看不過眼,出去傳了兩句,怎麼就成了天不赦的大罪了?

  為何要讓她親手帶大孫女兒,忍那宋初昭的氣?

  何況,那些僕人說的確實是真的啊。宋初昭不粗鄙,不野蠻嗎?

  她看著野蠻得很!

  「誰說的管誰問罪去!」宋老夫人說,「反正我宋家沒傳過賀菀的謠言!」

  宋三老爺:「你怎麼那麼糊塗!現在是人家要害你,你還不清理門戶,非得跟著他們一起淌這渾水是不是!」

  宋三嬸也道:「老夫人,我郎君說得沒錯啊!你別只認宋詩聞一個孫女兒,就連兒子的死活都不管了!莫非我們郎君就不是宋家人!她若真有本事,自己去同宋初昭爭去搶去,憑什麼拿我們三房在中間擠兌!」

  宋三嬸:「何況你們拿了宋三娘的東西,就是去哪裡說理,那都不對!那分明是偷!」

  宋三老爺用力一掙,將手抽回來。宋老夫人沒止住力,歪歪道道地朝後摔去,腦袋直接磕在了椅子上。

  就聽她慘叫了一聲,然後便不再動彈。

  宋三老爺同宋三嬸俱是一驚,對視一眼,朝著宋老夫人跑了過去。

  「母親!」

  二人連聲疾呼。摸了摸她的後腦,發現沒有出血。又探了探她的鼻息,確認還活著。只是歪著腦袋,張著嘴巴,應該是暈了。

  宋三老爺說:「趕緊送母親屋裡去,再找個大夫,給她看看!」

  僕人點頭應聲,手忙腳亂地扶著老夫人往後院走去。

  廳堂裡混亂過後的狼藉,如同宋三老爺的腦子一樣。

  宋三嬸抓著她丈夫的手臂,抽了抽鼻子問:「現在怎麼辦?」

  宋三老爺:「你閉嘴,讓我想想!」

  宋三嬸沉默了一會兒,又含淚抬起頭道:「我可告訴你,今日我與你母親,是徹底撕破臉皮了。往後你還叫我這樣侍奉她,我做不到。她是個記仇的人,也不會輕易放過我。你說我要怎麼辦?」

  宋三老爺看了她一眼,深感無奈,最後只能拍著胸口道:「是我的錯,這怕是我的報應。」

  他什麼都知道。也知道宋詩聞在背後的那些小動作。可他同樣覺得宋初昭不懂京城事務,也不懂人際關係,應該很好欺負,才沒有加以阻止。

  是他活該。

  他住在自己大哥的府邸,想攀宋家的關係,卻料不到扯到了一手刺,差點把自己給摔下去。

  宋三老爺突然下定決心:「母親是真糊塗了,同她說不清楚。往後事情恐怕更多,我們要搬出去!」

  宋三嬸一驚,問:「搬哪裡去?」

  宋三老爺:「搬哪裡去也比住在這裡好啊!我若還住在宋府,就母親這樣,我還有命可活嗎?我走了,也叫她能明白,我是認真的。」

  宋三嬸思忖片刻,小心問道:「那就不管了?」

  「我敢不管嗎?你知道當初傅長鈞怎麼說的嗎?他說他記仇!這仇要消了,他才能放過我!我哪曉得傅長鈞的氣何時消?」宋三老爺摩挲著手指,近乎自語道,「她縱容宋二這事,我不能替她瞞……她狠不下心,我得狠下心!這是在逼我不仁義啊!」

  這家註定是要散了。

  宋三老爺一想到他母親哭天喊地的畫面,不由悔恨跺腳:「哎呀,我怎麼就進了金吾衛呢?」

  賀府這邊,賀老爺正在打探宋府的事。

  賀夫人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賀老爺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撫著胸口,堅強道:「還有什麼?你繼續說,我撐得住!」

  宋初昭也不大記得了。她覺得自己應該把春冬帶來才對,那小妮子說故事的天賦簡直無人能及。

  於是她就隨便講講。

  「剛過去的時候,宋府下人從不來喊人吃飯。宋姑娘沒防備,想必被餓了幾頓。」

  「院裡無人打掃,唯一一個丫鬟也不大聽人使喚。」

  「總是數落人沒有規矩,說話陰陽怪氣的……」

  就這些,已經將賀家二老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們恨不得拿上後院鎮宅用的大刀,親自去教教宋家人,什麼叫做規矩。

  若非這羸弱的身軀連累了他們,他們還能再戰一番。

  賀老爺問:「昭昭啊,我送你的禮物,你收到了嗎?」

  顧風簡說:「昨夜三嬸給我送過來了,但我還沒收。我院子太小,東西放不下。本想先整理一遍,存不了的東西給您送回來,時間太緊,沒來得及。」

  賀老爺問:「昨夜送過來的?」

  顧風簡點頭:「是。」

  賀老爺看向傅長鈞,後者點頭,表示知道了。

  「這樣啊。」

  昧他們賀府禮物的事情,傅長鈞之前已經罰過宋三老爺了。但他沒有罰過一次就不罰的道理,誰叫他們倒黴呢?

  他也曉得,此事背後搗鬼的是幾個女人,可他不方便直接對付那些傢伙。他打壓一下宋三老爺,就能引得他對宋老夫人不滿。到最後他們家宅難安,也算是個收穫。

  宋老夫人不心疼宋初昭,難道還不心疼自己兒子嗎?

  熱鬧了許久的場面,突然安靜下來。

  大家都在心裡翻攪著黑水,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話題。

  宋初昭回神,片刻後,在顧風簡的期許與鼓勵之中,開口說道:「三娘,你若是真在宋府住得不開心,不如來賀家住兩日吧。正好賀公身體不好,你就當是為宋夫人照顧一下賀公。」

  她話音剛落,賀老爺的眼睛猛地亮了,同賀夫人一起,迅速看向她。

  這種好事……他們之前都不敢想的哦!

  這顧家小子真是不錯!

  賀老爺與賀夫人一齊往宋初昭那邊推糕點,示意她吃,多吃,管夠。目光中的讚賞與喜愛簡直不加掩飾。那是一種突然融入為一家人的和諧光芒。

  宋初昭突然受到重視,渾身不自在起來。

  傅長鈞也緩緩開口說:「在你母親回來之前,你可以先到賀府小住。這沒什麼。」

  顧風簡意味深長道:「怕是會打擾了外祖父。外祖父身體不好,若叫您勞心,可怎麼辦?」

  賀老爺恨不能當場向他展示自己的武力,但好歹還記得自己現在有副羸弱的身軀,只矜持地說:「外祖父的身體已經大好了。如今就是心病,等心病好了,又能同以前一樣。還能和你去騎馬射箭。你喜不喜歡?」

  顧風簡說:「那我就放心了。」

  宋初昭坐在那裡默默品位,突然想到一件事,整個人震了一下。

  賀府高手很多啊,連看門的僕役都是上過戰場的老兵,想必後院的牆不大好翻吧?

  賀夫人提醒說:「若是要搬到賀府來住,還是得先同宋老夫人說一聲。畢竟歸根結底,你是宋家人。」

  傅長鈞笑說:「宋老夫人應該是會同意的。」

  他挑挑眉毛,賀老爺就知道他在打什麼壞主意,賀老爺……鼓勵地朝他笑了一下。

  不要留情。

  這事情太過令人高興。

  幾人動作一致地喝了杯水,稍作冷靜。

  賀老爺又問:「何時搬來?」

  賀夫人很急:「要不就明日吧?我叫人去幫你收拾。」

  宋初昭心說那麼快的嗎?

  結果顧風簡更狠,他淡淡說:「我沒什麼東西需要整理。今日還早。要不然就今日去吧。」

  賀老爺差點說不出話來:「今、今日嗎?」

  快樂來得那麼快的嗎?

  他問:「真的嗎?」

  顧風簡點頭。

  「要麻煩賀府的幾位僕役,去幫我搬些東西。順便也將賀府送去的禮物帶回來。」顧風簡說,「東西都放在宋家的倉庫裡,我不認得有哪些。」

  傅長鈞的手指在杯子邊緣轉了一圈,瞬間明白了顧風簡的打算。

  他笑道:「將管事帶去吧。在宋府把東西都清點一遍,以免落了東西。我與你同去。順便同宋老夫人告知一聲。」

  賀老爺聞言,立即起身催促道:「那就現在吧。快走快走,晚了天就要黑了。府裡的人你們可以都帶去。晚上外祖父去叫人買些菜回來,給你做頓好吃的。哦,我還是去借個廚子回來!昭昭啊,你喜歡吃哪裡的菜?什麼口味的?好不好辣?有沒有忌口?外祖父都能給你找到廚子!」

  宋初昭在心裡大聲喊道:我都想吃!

  顧風簡笑道:「我都可以。」

  賀老爺隨即看向宋初昭:「顧五公子,我就不留你了,多謝你今日陪昭昭回來。」

  宋初昭:「……」無情。

  顧風簡一直在看她,見她眉眼都寫上了「喪」字,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顧府的廚子,其實也是不錯的。

  傅長鈞:「我去備一下車。」

  傅長鈞去準備了一輛馬車,以及三兩大板車。又帶了十個身強體壯的僕役。

  當一行人聲勢浩大地趕到宋府的時候,宋府大戰剛歇。宋三老爺還沒來得及緩一口氣,便聽見傅長鈞在外面叫門。

  宋三老爺幾近崩潰地出來迎接,正好看見顧風簡從馬車上下來。

  他聲線顫抖:「三娘……」你果然是告狀去了!

  傅長鈞翻身下馬,他的笑容看不出任何情緒,甚至有些親和。他寒暄道:「宋郎將今日不當值啊?」

  宋三老爺低低回道:「是。」

  傅長鈞說:「我近日手生,明日去我那裡,與我過兩招如何?」

  果然如此!

  宋三老爺吞咽了一口唾沫,沒有覺得意外,只覺得慘痛。好像這身體已不是他的身體。

  傅長鈞說:「哦對了,義父叫我來同宋老夫人商量一聲。他近日病了,需要人照顧,又很思念宋三娘,便想叫宋三娘去他那裡住兩日。沒問題吧?」

  宋三老爺精神一個抖擻,心說不可!

  宋三娘此時走了,這仇恐怕就要一直結著了!他還想同宋三娘打好關係,將往日那些恩怨一一解除。連如何賠罪如何解釋都想好了,豈能這時候放她走?

  宋三老爺忙說:「我母親今天也病了!」

  豈料傅長鈞點頭道:「那我就不見她了,你同她說一聲就行。」

  宋三老爺:「下官是說……」

  傅長鈞悶哼一聲:「嗯?」

  宋三老爺一頓:「沒……沒什麼。」

  傅長鈞揮了揮手,他身後的十名僕役整齊上前。

  「那我就幫她將東西搬過去了。麻煩宋三老爺請人帶這幫僕役進去。我們想將賀府送來的禮物也帶回去。不介意吧?」

  宋三老爺滿頭虛汗:「應該的。本就是三娘的東西嘛。」

  傅長鈞說:「我就在門口等著了,你去忙吧,不必招待我。」

  宋三老爺點頭,多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跑進去。

  賀府的禮物還缺了一部分,他必須得找東西補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6:04 PM

第十九章 人言

  宋三老爺先跑去找府中的管事,讓他拖延著賀府的僕役。以禮物太多太雜需要整理為由,讓那群人暫時在院裡等著。然後趁著時間,趕緊去找宋三嬸。

  宋三夫人整理好心情,將臉洗淨,去看望暈倒的宋老夫人。

  大夫已回報說並無大礙,等人醒了好生調養即可。於是她端了剛煮好的補藥,送去對方屋裡。結果才進去,又被宋詩聞幾句暗中指責的話給氣出來了。

  宋三夫人生著悶氣,在回房間的路上,被宋三老爺攔住。

  他急問道:「你還記得母親與宋二,都從禮物裡面拿了些什麼嗎?」

  宋三嬸說:「我哪記得?總歸是一些好看的首飾,還有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

  宋三老爺聽她描述,覺得事情可能不大嚴重,小心問道:「多嗎?」

  「我哪知道!她們拿了什麼,又不會告訴我。」宋三嬸想了想,補充道,「不過那些東西看著都很名貴,其實我也很想拿。」

  宋三老爺叫她最後一句震得眼前發黑。這幫女人什麼不想要?最想要的就是自己的命吧!

  「這可怎麼辦?」宋三老爺原地打轉,「母親如今暈了,我上哪兒去找東西?她醒了嗎?」

  宋三嬸嘀咕:「你方才衝撞了她。她就是醒了,也未必樂意還你啊。」

  宋三老爺張口欲言,最後發現她說得還真對。

  宋老夫人本性愛佔便宜,賀府的便宜就更愛占了,揣進兜裡的東西就不願意拿出來。更何況那些首飾,她估計真的很喜歡。

  宋三嬸說:「這賀府的人還能數得那麼清楚?」

  宋三老爺抬手指向門口,大聲道:「傅長鈞就在外面候著呢,要把東西帶走,你說我敢少他一兩件嗎?」這少的禮物,怕是要用他的老胳膊老腿來賠!

  宋三嬸撇嘴,心中對老夫人的不滿越發厚重,嘴上抱怨道:「怎麼這些麻煩事,盡是你我來做?」

  宋三老爺罵:「你夠了吧?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

  宋三嬸見他真的忙亂,便出主意說:「那就魚目混珠吧。傅長鈞一大男人,總不至於對女人的首飾有研究。你就是把東西捧到他面前,他也未必分辨得出來。而且就算他知道東西錯了,我們也沒少了他們的,到時問起來,他難道還非與我們計較那一兩件首飾的差價不成?不至於。」

  宋三老爺一聽,覺得著實不錯,問道:「魚目呢?」

  「你可別看我!我都已經還回去了,憑什麼還要倒貼!」宋三嬸又開始激動,一副誓死不從的架勢抗拒道,「找你娘去!你娘要是沒醒,就找你侄女兒去!逼著她給,她總不能賴了吧?我就不信她丟得起這個人!」

  宋三老爺的腳步急促徘徊了一陣,最後沒有辦法,決定還是去找他母親。

  宋老夫人其實已經醒了,正在同宋詩聞哭訴。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兒子竟然會為了一個宋初昭打她。

  她幾個兒子裡,最疼的就是老三啊。也是老三陪了她最長時間。今日鬧成這樣,是她萬般不想看見的。

  她察覺到自己或許做錯了事,也確實對宋詩聞過於寬縱,但是被撞了一下之後,憤怒排在了情緒的第一位,別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她低聲哭著,宋詩聞抱著她好言安慰。這一被安慰,宋老夫人越發覺得自己委屈。

  她是家中輩分最大的長輩啊,三老爺在下人面前那樣責駡她,分明是大不孝。後來明知她暈了,也不過來看一眼。好歹是從她肚子裡掉下來的肉,怎麼就那麼薄情?

  最後果然只有宋詩聞陪在她身邊。她不疼二娘,又該疼誰?

  恰巧這時聽到婢女說宋三老爺來見,宋老夫人冷了臉,擦乾淨眼淚,只說不見。

  宋詩聞扶她躺下,親自走出去同宋三老爺說話。

  「祖母還未醒呢。」宋詩聞低著頭,歎道,「三叔,您這次有些不小心了。」

  宋三老爺朝裡張望了一眼,說:「我找你也可以。」

  宋詩聞驚訝:「三叔找我做什麼?」

  宋三老爺:「你與母親,是否錯拿了賀府送來的禮物?那是賀將軍專程送給三娘的,想必你二人誤會了。現下需要拿出來。」

  正在偷聽的宋老夫人氣得翻了個身,躺到床鋪裡側,再不做理會。

  宋詩聞眉頭皺起,說:「這祖母都還未醒,妹妹就惦記起這種事情……」

  宋三老爺打斷她道:「是你妹妹要搬出去住,賀府親自派人來拿禮物。我不管你是不是忘了將東西放在哪裡,又或者是忘了都拿了些什麼東西,反正件數不能少。你先給三叔補上,叫三叔拿去還給人家。」

  宋詩聞很不情願,這種不情願更多的來自於對宋初昭的不滿。不滿裡有嫉妒,有怨憤。而現在,完全被一種名叫「不甘心」的滋味所填滿。

  她從小就在老夫人的偏愛中長大,雖然曉得自己有個妹妹,卻一直拿她當做外人。這是老夫人耳濡目染教給她的,改不掉。

  老夫人告訴她,她比宋初昭要高貴、要受寵、要討人喜歡。

  對方在邊關吹風淋雨,她在京城讀書識字。對方是一個鄉野村婦、不知禮數,她是將軍嫡女、名門子弟。二人不能相比。

  一切都該如此啊!

  可是當宋初昭回來之後,她才發覺完全不對。

  家世!明明是同一個父親,宋初昭的家世背景卻是她如何也比不上的。

  她自幼在京城長大,結識多少官宦子女,見慣了世俗裡的趨炎附勢,最曉得「家世」兩字所代表的重量。

  這重量壓得她直不起腰來。

  原先一直瞧不起的人,突然比自己高上了一等,叫宋詩聞如何能接受?

  宋詩聞想到這裡,呼吸都重了起來。

  宋三老爺見她沉默,當她是在找藉口,語氣自不覺變得嚴厲,催促道:「快呀!」

  宋詩聞一顫,而後點頭說:「那三叔隨我來吧。」

  她回到自己的屋中,在桌子上隨手攬了幾樣首飾,裝進一個匣子裡。

  她確實沒想著要還。

  她不信賀府的人會錙銖必報,在門口同她清算首飾的價值。賀府丟不起那人。

  宋初昭今日做得這般絕,利用賀府與三叔來逼她,毀她臉面,她就非要爭這口氣。

  宋詩聞調整好情緒,抱著箱子走出來,疲憊說:「我記不大清楚了,大概就是這些吧。或許有多的,就當是我賠給妹妹的了。」

  宋三老爺伸手接過,看她神色萎靡,忍不住又安慰了一句:「好,你聽話。咱們宋府自己有錢,你想要什麼,叫你祖母給你買,不必為了這些東西傷心。」

  「是。」宋詩聞眼角低垂,滿是委屈,「我不是在為這些首飾生氣。這些身外之物,哪裡比得上人呀。」

  宋三老爺聽著覺得不是味道。可是現下自己也忙,沒工夫和她吵。先拿了東西,跑去找管事塞進禮盒裡。

  這裡裡外外的折騰,大約用了半個多時辰,宋三老爺才把東西備齊。

  他讓賀府的人將禮盒全部搬到門口,在早就停好的板車上壘滿。

  這期間,傅長鈞一直站在門口,不催促、不謾駡,只等著他將東西搬出來。

  傅長鈞在京城是個名人,長相又頗為出色。乾巴巴地在宋府門前站了那麼長時間,早就吸引了一批人的注意。在附近巡查的街使,也不時要晃到這邊來看一下。現在宋府外頭,顯得有些熱鬧。

  宋三老爺走過來,額頭沁著層虛汗也忘了擦。他笑道:「東西都已收拾好了。」

  傅長鈞說:「都在這裡了?」

  宋三老爺:「不錯,都在這裡了。」

  「真多啊。」傅長鈞拍了拍就近的一個盒子,笑道,「我義父就是疼愛三姑娘,畢竟多年沒有見過這個外孫女,只想把什麼都補償給她。」

  宋三老爺點頭附和。

  傅長鈞跳著往車頭上一坐。宋三老爺當他是要走了,胸口的氣正要吐出來,又聽他開口喊人:「何管事!過來將東西點一點。宋郎將在裡面翻了半天,想是對我賀府的禮物不大清楚。你可要對仔細了,別將宋府的東西給拿走了。」

  被他叫到的管事大步上前,拍了拍胸口保證道:「將軍放心,姑娘的禮物都是老爺精心挑選的,小人全都記得,定然不會弄錯一分一毫。我還特意帶了禮單和價格,這就清點一下。」

  宋三老爺頓時傻眼,腦子發懵:「啊?」

  傅長鈞低頭問:「怎麼了?」

  宋三老爺手心發汗,想要阻止:「這……」

  「這很快,不耽誤時間。」傅長鈞拍了拍他的肩膀,「勞煩宋郎將了,看你忙得滿頭大汗,若是累了,可以先去休息一會兒。」

  宋三老爺嘴唇乾得厲害,聽著自己的聲音也覺得很遠:「我在裡面已經經過挑選,確認都是賀府送來的東西,不必再翻找一次了吧?看這時辰……」

  傅長鈞說:「這時辰已過了早飯,又還吃不上午飯,正是做事的時候。何管事,宋三老爺是催你快著點呢!」

  管事應道:「是!你們快著點!」

  那十來個幹活的好手,早就已經上手拆禮盒了,根本不給宋三老爺阻攔的機會。東西被取出來,由僕役排著隊,一一遞到管事的手裡進行辨認。

  管事的眼睛果然毒辣,只消一眼就可看出細節。他清了清嗓子,在宋三老爺無望的眼神裡,半點面子不留的,同他們算了個清清楚楚。

  「這個髮簪款式老舊,還有佩戴過的痕跡。不是我賀家的,就還給三老爺了。」

  「這金飾都已經有些發黑了,定然不是我們賀府的。」

  「這個珍珠髮簪,小人曾在東街的鋪子裡見過,當時叫價是三兩三錢,款式也算別致。但是我們老爺送給三娘的東西,要麼是請工匠直接做的,要麼是陛下賞賜的。從外頭買回來的,還沒有低於五兩的東西。所以這也不是我們賀府的!」

  「禮單裡只有兩對耳環。一對是用紅寶石做的,一對是用翡翠做的,沒有這個樣子的。小人給您放這兒了!」

  管事報價的聲音極其洪亮高亢,抑揚頓挫、中氣十足,縱然是在喧嘩的大街上,也出傳出十幾米遠。

  周邊圍著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起先還不明白,到後面已經開始低低發笑。

  分明是秋天陰寒的季節,宋三老爺卻彷彿熱得陣陣發暈。

  那些罵人的話,縱然聽不清楚,也可以從支零破碎的詞語裡平湊出完整的語句。

  「好歹是個大戶人家,也做得出這樣的事。」

  「別人都找上門來了,竟然還能厚得起臉皮。」

  「賀府這是擺明了不給面子呀。」

  「宋家人明面上對著傅將軍都敢這麼做,不定私下裡如何欺負宋三娘。或許他就是來給人出氣來了。」

  「傅將軍這也能沉得住氣,若是我,就與宋家鬧開。」

  「我猜,宋家以為賀府沒那麼小氣,賀府的人卻是早已料到他們會這麼無恥。」

  宋三老爺羞得無地自容。從最先的窘迫,到後來咬牙切齒。若非理智還有些許殘留,早已衝進去找人理論。

  宋詩聞怎麼能這樣!不將東西還回來就算,還全拿的上不了檯面的玩意兒來敷衍。這丟的是她一個人的臉嗎?宋府這回真成全京城的笑柄了!

  「一共就是這些了。」

  猶如催命的判詞終於停止。

  管事將紙張對折,塞回袖子裡,朝宋三老爺一個鞠躬,笑說:「一共少了十七樣東西,大多是些首飾。這些首飾啊,是我們主子親自為三姑娘挑選出來的,價錢不是主要,代表的是二老的心意。但宋老夫人與宋二姑娘若是喜歡,我們老爺是個大方的人,也可以割愛,只是,下次還是直說的好。這些多出來的東西,我們不好意思收,請您帶回去吧。」

  宋三老爺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傅長鈞卻沒有與他多說的打算。他眼睛轉了一圈,問道:「誒,三姑娘呢?」

  他身邊的管事快一步答道:「三姑娘在自己院裡休息呢!」

  傅長鈞說:「趕緊叫她出來吧。若是有什麼要帶的東西,一律帶上。我們人多,能搬得動。」

  管事笑道:「是,小人已經讓人去喊了。」

  宋三老爺陡然回神,這才發現周圍少了幾個人。有幾個僕役,在方才報禮單的時候,重新進了宋府。

  他心下覺得不妙,趕緊回身去找,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一位大漢肩上扛著兩張老舊的椅子,健步如飛地朝他奔來。

  「前邊的讓讓!三姑娘說了,她要將屋裡的家具都搬到賀府去。空閒的幾位再去幫把手!」

  他越過擋路的宋三老爺,出現在人群擁擠的大街上。將肩頭的椅子隨手往前邊的板車上放去。

  他動作並不輕柔,那椅子也並不堅固。於是一摔之下,傳出了可疑的碎裂聲。

  「啊……」那僕人遺憾叫道,「莫非是摔壞了?」

  這下,縱然是離得遠的路人,也能知道這是張老舊的椅子。

  傅長鈞訓斥:「手腳都小心些!三姑娘在宋府住了那麼些時日,對桌椅都有了感情。你們若是砸壞了,拿什麼來賠?」

  僕役們連聲稱是。

  邊上有人看不過眼,嗤笑道:「這些破爛東西,用壞了就丟唄,還要賠?」

  緊跟著後面的人抗了個碩大的、表面帶著青苔的水缸出來,也擺到板車上。

  路人再次哄笑:「這都是多少年的物件了?」

  隨後幾人連老舊的衣櫃都給搬了出來。若非床太大,不好拆卸,他們是想把整個院子給搬空的。

  就這,已足以叫人大開眼界。

  宋三老爺抬手捂住臉,徹底放棄了掙扎。

  四面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眾人再無所顧忌。

  「這宋老夫人與宋二姑娘拿了賀府那麼多貴重的禮物,就叫三姑娘住這樣的屋子?」

  「投我以瓊琚,報之以破爛。匪報也,無可奈何也。」

  「若非親眼所見,我還真不敢相信啊!」

  「前些日子聽人謠傳宋三的壞話,說她苛待下人,動輒打罵。要換做是我,若他們這樣對我,我可比三姑娘做得過分多了!」

  「我倒好奇宋二姑娘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與傳聞似有不同啊?」

  「怕是一丘之貉。」

  在人群議論紛紛時,顧風簡才晃晃悠悠地從府裡走出來,手裡抓著幾本書。

  傅長鈞問:「你還有什麼貴重的東西要帶嗎?」

  「沒了,就這四本書。」顧風簡一派淡然,「顧五送給我解悶用的。」

  傅長鈞點頭。

  眾人聽著又是一陣心疼。

  傅長鈞說:「你要去義父家中小住,還是同你父母告知一聲較好。這樣吧,我替你書信一封,將事情都講清楚,然後找人給你送過去……哦,宋將軍若是知道你快要成親,也該要準備趕回來才是。送信過去或許會錯過。沒關係,一模一樣的信我寫兩封,一封寄過去。一封等他回來,我轉交給他。這樣就當是寄到了吧。」

  宋三老爺心說:竟有人能將「我一定要告狀」這句話說得如此清新脫俗。

  「既然東西都搬好了,那就走吧。」

  傅長鈞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塵,走到宋三老爺旁邊,重重捏了下他的肩膀。

  他面上在笑,眼裡卻沒什麼感情。湊在對方耳邊,陳述地說了句話:

  「三姑娘雖然是宋家人,但也是半個賀家人。賀家有個祖傳的毛病,護短。今日他們不便來,所以我替他們來了。你該慶倖,畢竟義父當年可是個暴脾氣。」

  他留下了個「好自為之」的眼神,錯身而過,騎上來時的高頭大馬。

  宋三老爺滿背的冷汗,除卻羞恥,恐懼也密密麻麻地爬了上來。他明白那種跨階級權力傾軋的恐怖,絕對比傅長鈞說得要更嚴重。

  宋三老爺看向跟在後面的顧風簡,急著抓住了他的手,懇求著道:「三娘,到底都是一家人。今日這般,做絕了吧?你不給三叔面子,也該給你父親一個面子啊。」

  顧風簡望著他,反問道:「面子這種東西,我願意給,你就有。我不願意給,你能怎樣?」

  宋三老爺:「話不是這樣說。血濃於水啊……」

  「今日這些。」顧風簡指了指禮盒,又指了指那堆破舊的家具,問道,「是我逼你們的嗎?是我做得絕,還是你們宋府做得絕?我從未主動動手害過你們什麼,但是我也不畏事。你們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回敬。」

  宋三老爺鼻翼翕動,默然良久,終究是放開了自己的手。

  顧風簡拂了把被他抓過的地方,冷漠道:「其實也不算什麼,不過是往後多些傳聞而已。三娘當初聽了受了。希望你們,也早些習慣。」

  三老爺腦海中閃過「報應」兩個字。

  等人群散去,街上重歸安寧,宋三老爺還陷在恍惚之中。他在宋府的門檻上坐了許久,混亂地思考著所有他能想到的事情。

  他想到了自己的前程,想到人言可畏,想到自己的兒子,最後又定格在傅長鈞臨走時的警告上。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怎麼一朝之間,事情便到了這種地步。

  宋三老爺扶著腰站起來,感覺渾身乏力,剛走到房間,宋三嬸立即驚慌地迎上來,問道:「這下怎麼辦?我在裡面全聽見了!二娘在老夫人屋裡哭呢,東西砸了一地。會不會出事?」

  宋三老爺捂住她的嘴,低聲說:「還能怎麼辦?若想要名聲,那就早點搬!宋二娘……我們管不了!」

  與此同時,另外一面。

  剛剛下了朝的顧國公,隔了幾日,才從同僚的嘴裡,得知自己兒子與別人打架的事。

  那官員走在他身邊,關心詢問道:「聽說五郎前段時間與范二公子打起來了,當真沒事吧?」

  顧國公瞅他一眼:「你是說我家四郎吧?」

  「不是,是你家五郎啊。」那官員說,「你家四郎我就不說了,他打架又不算稀奇。」

  「我家五郎打架也不算稀奇。」顧國公不以為意,語氣堅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不知道啊?」官員詫異道,「那你曉得他今日去賀府了嗎?」

  顧國公扭過頭:「他去賀府做什麼?他與宋三又未成親,以何名義?」

  那官員大驚,退了一步,重新打量他:「顧國公,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顧國公停下腳步,「你從哪裡聽來的謠言?」

  「什麼謠言?大家都知道啊。」官員攤手,「你家五公子與范二公子打架,被傅將軍給碰上了。今日要去賀府拜訪,是賀將軍與人炫耀時說的。證據確鑿,許多人都知道啊!」

  顧國公眉毛擠成一塊:「什麼?!」

  官員重重點頭:「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7:32 PM

第二十章 吃飯

  顧國公坐在殿前長長的石階上,黯然眺望著遠方,悠悠歎了口氣。

  同他搭話的那位官員跟著悲從中來,恨不得回到剛才抽自己一巴掌,把話給咽回去。

  他弄碎了顧國公的心,現在留也不願,走又不是,內心滿是傷懷。

  官員本著一點微薄的共事情誼,小心靠近,問道:「你家五郎,是還記得當年的事,對你有所介懷嗎?」

  「哪能不記得?我都忘不了啊。」顧國公眼底閃過慟色,「夫人想到此事,夜裡都還不敢入睡。五郎就更不必說了。只是他少年老成,心裡有什麼,從不叫我們知道。」

  同僚大為同情,提著衣擺在他旁邊坐下,安慰道:「當初的事不能全然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五郎如此懂事,該是會諒解你的。」

  顧國公搖頭:「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我沒做好父親。本是權力爭鬥裡的齷齪齟齬,卻叫他一孩子牽連其中。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懂事,還是已經對我涼了心。」

  「你不必如此自責,要怪,該怪那福東來太過無恥!」官員唾駡道,「他真的是萬死難贖其罪!」

  福東來是一位術士。

  先帝年輕時尚算英明,到了年老開始犯起糊塗。因為恐懼死別,執迷追求長生之道。大肆網羅天下術士,要他們去為自己尋找蓬萊仙境。其中最為受寵的便是福東來。

  他給福東來封侯拜相,賞賜萬千金銀。甚至差點將他招為駙馬。

  所以,再聰明的人也有不清醒的時候,而當他們不清醒起來,比尋常人還要可怕得多。縱是秦皇漢武那樣的英豪人物也不得免俗。

  先帝踏上求仙老路,便跟瘋了一樣,叫福東來耍得團團轉。一會兒要南巡,一會兒要封禪。閑得沒事就去祭祭天,身體不好就急著磕丹藥。唯一值得慶倖的是,他沒像上邊那兩位大人物一樣,搞一場「名留青史」的大屠殺。

  當時國公與一干臣子看不過眼,便聯名上奏,彈劾福東來揮霍無度、朋比為奸。不想叫福東來給記恨上了。

  那人做事極其陰損,知道自己動不了根基深厚的顧家,便同陛下說,顧府的小公子很有仙緣,適合做他的仙童。帶著他,說不定能早日尋得蓬萊仙島。又說自己給顧五公子算了一卦,顧風簡的命格與國運沖煞,天生該成仙,不該入仕。武則竊弄威權,文則霍亂朝綱。氣得國公差點當場舉劍殺了他。

  顧國公那時還不是國公,手上沒這般權力,也拗不過族中長輩。硬撐了幾天,還是只能看著顧風簡哭得淒慘,被人強行帶走,在福東來身邊做個小道童。

  他起先去看五郎時,五郎總是哭著喊著要跟他回家,他心裡萬分難受。顧夫人又被氣病了,需要照顧,他幾邊脫不開身。加上福東來會刻意當著他的面差使五郎做事,他去一次,五郎慘一次。若是不去,五郎還能吃飽穿暖,過得舒服。到後來他不敢再露面。

  好在先帝沒過幾年就死了……不是,可恨那福東來禍害得先帝英年早逝!顧風簡才被接回家中。

  只是就在那幾年裡,顧風簡的記憶已經很清晰。他天生早慧,身體不好,對家人變得極為生疏冷淡。

  同僚拍了拍顧國公的背。

  他知道,顧國公是這事裡最難做的一個人。

  陛下當時近乎瘋魔,誰的話也不聽。顧風簡要被送去做仙童,他若是不答應,會累及顧府其他人。可是他答應了,顧夫人又受不了。

  他夾在中間,連個叫苦的機會都沒有。國與家,忠與情的重量,全壓在他一人身上。

  而且顧風簡還算好的。他聰明,腦子清醒,福東來也沒敢對他做什麼過分的事。當時和他一起做道童的一位小公子,因為被騙得太深,現在已經出家了。

  「我們五郎,哪裡能打得過范二啊?他又沒學過武。范尚書那兒子,虎得很,同我家四郎有一比。」顧國公憂愁道,「范二斷然不會賣他面子,五郎不會被打傷了吧?」

  同僚說:「你們五郎確實身體不大好。但是我聽別人說,范二公子傷了,你家五郎沒傷。」

  顧國公搖頭不信:「不一定。他就算是傷了,也會悄悄藏起來傷。」

  同僚心道,這還能悄悄藏起來嗎?

  顧國公說:「我們五郎,很是忍辱負重的。又懂事,又會說話,所以我才總是擔心他。」

  官員說:「你若真擔心他,就讓他跟著顧四郎學些拳腳。」

  顧國公又是一聲長歎:「唉,他剛回來時,也隨口提過想學武,四郎就自告奮勇要去教他,結果沒有輕重,讓人在風口練習紮馬步。五郎剛學了一天,連燒了三天,差點就那樣去了。氣得我打了他一頓,不准他再胡鬧。」

  官員驚道:「你打五郎了?」

  顧國公瞪眼:「怎麼可能!自然是打的四郎啊!」

  同僚:「……」怎麼聽著覺得顧四郎更可憐一些?

  同僚琢磨片刻,還是說:「你不該罰四郎。」

  「如今想想,我確實不該重罰四郎。」顧國公握著自己的手,悔道,「自那以後,五郎連四郎也不大親近了。」

  對待五郎,他們太過小心翼翼,反倒不像是尋常父母。

  那次是五郎自己說要學武,最後卻是四郎挨了頓打。加上之前顧國公將他送去當道童,再搭配福東來給他批的那亂七八糟的命格,顧風簡難免會多想。

  他心思敏感,便自覺與眾人疏遠。

  官員問:「那後來呢?怎麼又不學了?你可以給他請個好一點的先生啊。」

  顧國公也很苦惱:「我去問了他一次,他那時不大想和我說話了,只說不用。」

  官員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你怎麼問的?」

  「還應該怎麼問?」顧國公說,「我就直白問,他也直白地說不要。」

  官員仔細想像了那個畫面。

  顧四郎被痛揍一頓臥床修養,顧風簡重病初癒,還只能被關在屋裡,顧國公冷著一張臉站在他面前,生硬問道:「還要學武嗎?」

  顧五郎順從地說:「不學了。」

  顧國公於是「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這是什麼慘無人道的恐嚇現場?!

  官員渾身打了個哆嗦。覺得多半就是如此。

  顧國公還在深刻懺悔:「是我對他過於疏忽。」

  先帝駕崩之後,朝政還在混亂之中,百廢待興。今上當時年紀尚小,全靠一幫老臣扶持。顧國公被委以重任,奉命前往各處監察巡視、主持大局,連個著家的機會都沒有。等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想與人拉近關係,顧風簡已是個大人了。

  國事,他不能不管。家事,他一管就糟。

  顧國公再次長長一歎。他好煩啊。

  他的同僚叫他歎得渾身不適。

  「我覺得你該與你家五郎好好談一談。縱然他不想和你多說,你也先把自己的話說完。」官員說,「你不要總板著個臉。」

  顧國公說:「我哪有板著臉?」

  官員:「你現在就板著臉。」

  顧國公指責:「你胡說!」

  「回去照照鏡子,真的。」官員站起來,邊跑邊提醒他,「回去照照鏡子!」

  顧國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劍眉英挺,天生便透著冷厲。不少人說過他發怒時十分可怖,但顧國公不以為意。

  生氣的時候如果不能叫下屬害怕,那生氣還有什麼意義?

  何況,也多的是人說他容貌端正,儀錶堂堂,怎麼可能會凶呢?

  顧國公辛苦結束一日政務,若有所思回到府中。彼時宋初昭正在院中與顧夫人說話。

  顧夫人同她打聽了賀府的事情,詢問她此行是否順利。

  宋初昭點頭說順利。賀將軍對她很好。不僅請她吃了糕點,還誇了她送的禮物。就是可惜沒有留她吃午飯。

  顧夫人又與她分享自己剛剛打聽到的,在宋府門口發生的那些事情。

  宋初昭大感遺憾,因為沒有厚著臉皮跟過去,居然錯失了一齣大戲。

  兩人連同旁聽的顧四郎,都聊得津津有味。覺得宋府這件事,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顧四郎大笑著抬起頭,不經意間發現了站在柱子後面偷聽的顧國公,那架勢,不知已經站了多久。他稍愣片刻,喊道:「父親。」

  於是顧夫人與宋初昭也停下聲音,望向來人。

  這麼多日,宋初昭還是第一次見到顧國公。面對這個英俊又相當威嚴的陌生男人,她不敢懈怠。站得精神,站得挺拔。等待對方指示。

  顧國公發現自己一出現,氣氛便冷如冰封,表情跟著暗了下去。

  顧四郎發現他的情緒變化,心中發怵。身為慣犯,他熟練地開始日常三思。思完之後覺得自己最近相當克制,應該沒有犯什麼錯。又揚起一個標準的唇角,同顧國公微笑。

  宋初昭一看,連顧四郎都如此反常,跟著開始緊張。緊繃住脊背,禮數周全地朝他問好。

  顧國公觀這猶如參見上官的悲慘場面,心裡徹底涼了。他問了句極具親切感的寒暄語,試圖進行挽救。

  「吃了嗎?」

  還是顧夫人瞭解他,笑著說了一句:「還沒呢。你今日回來的真早。」

  顧國公點頭:「嗯。」他火速處理了公務,趕回來和五郎聊聊人生的。

  顧夫人說:「那我去叫人備菜,準備用飯吧。」

  顧國公說:「好。」

  顧四郎轉身,先行去往大廳。

  顧國公拉了下顧夫人的袖子,示意她先到旁邊。

  二人站在無人的地方。

  顧國公問:「我時常板著個臉?」

  顧夫人看著他道:「你說呢?」

  顧國公頓了下,又問:「我現在也板著臉?」

  顧夫人語氣重了點,還是道:「你說呢?」

  顧國公驚了,不敢相信。

  顧夫人比他更為驚訝。你臉什麼樣你心裡竟然沒數?

  顧國公年輕時還沒有這麼嚴重,只是個冷一些的俊兒郎罷了。後來在朝為官,為了樹立威信,一直擺出不容置疑的氣勢,成了習慣,才變成這樣。如今連臉上的肌肉,都帶著顧國公式的冷酷。

  顧國公問:「那你當初為何不怕我?」

  「我怕你做什麼?你又不曾凶過我。我就喜歡你在外威嚴冷淡,回來對我溫聲細語……」顧夫人說著不好意思,重重拍了他一下,「說這個做什麼?也不覺得害臊。」

  顧國公:「……」竟是如此嗎?

  顧夫人說:「快去吃飯,不要奇奇怪怪的。」

  顧氏二人到了吃飯的廳堂,發現宋初昭居然也在,不由呆住了。

  顧四郎同樣訝異道:「五弟,你今日要與我們一起吃飯嗎?」

  宋初昭的腦袋上慢慢冒出一個困惑的小人。

  人都到齊了,難道不一起吃飯的嗎?不是一家人嗎?

  她仔細想了想,覺得顧風簡可能確實都是在自己屋裡吃飯的。因為僕役會準時將飯菜送過來,完全不用她勞心。

  她不知道,顧府幾人吃飯的時間總是不一樣。

  顧風簡胃不好,需要少食多餐,後廚時時給他備著點心。而顧國公公務繁忙,有時要到夜深才回來,顧夫人不可能叫顧風簡陪著挨餓。

  加上這父子二人氣場不和,顧風簡會有意避開。便是一年到頭,他們也鮮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事已至此,宋初昭總不能起座離開。她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說:「今日湊巧,就一起吃吧。」

  顧夫人聞言很高興:「看來五郎今日心情好!快去催催後廚,叫他們多做兩盤菜。還有,快一些!五郎,你現在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墊墊饑?」

  宋初昭說:「我尚可。」

  顧夫人還是將點心推到她的面前,叫她隨意。

  顧夫人瞄了顧國公一眼,將他拉到自己的左手側,正好坐在宋初昭的對面。

  今日顧府果然上菜很快。最先來了一盤炒青菜,緊跟著又端上來一盤燉雞肉。

  雖然菜還未上齊,顧夫人已拿起筷子,示意大家想吃,可以先開飯。

  顧夫人曉得顧國公的本性,便主動在中間活躍氣氛:「郎君,你不是有話要問五郎嗎?」

  顧國公抬起頭,腦子一熱,張嘴便把正在想的事情給說了出來:「聽說你前幾日與范二公子打架了?」

  顧夫人表情一僵,沒能維持住自己臉上得體的笑意。

  宋初昭筷子頓在半空,全身戒備。心說這終於是一場真正的鴻門宴了。用力從喉嚨裡悶出一個字:「是!」

  顧國公見她緊張,大感懊惱。為了表示自己沒有責問追究的意思,也只應了一個字,想快速斬斷這個話題。

  「嗯。」

  宋初昭:「……」

  實不相瞞,她現在很慌。

  顧夫人捏著筷子的手指漸漸發白。

  好在這時婢女又端著一盆菜上來,填補了這令人尷尬的空缺。

  顧夫人瞪著那盤燉雞,朝宋初昭的方向點了下下巴。

  宋初昭以為她是在提醒自己,讓自己趕緊給顧國公道歉。畢竟顧府門規甚嚴,她這回打完架,還沒有做自我反省。

  而且聽顧風簡所言,顧國公想必是不喜歡他小兒子動武的。

  宋初昭便自覺夾起一塊雞腿,緩緩送到了顧國公的碗裡。

  那一刻,餐桌上整個凝滯了。

  顧四郎的筷子掉了下去,卻仍舊舉著手,不敢去撿。

  顧夫人連眼睛都忘了眨,張著嘴愣在那裡。

  顧國公的臉部肌肉大幅牽動,然後用力地看向她。

  十分之詭異。

  這事情不對。

  宋初昭在心裡尖叫。

  你們顧家人的心思怎麼那麼難猜?怎麼就那麼難猜!!

  她決定把雞腿夾回來。

  「你――」顧國公猛地站起,抓住她的手腕,聲線拔高,誓死捍衛,「夾到我碗裡的東西,為什麼要拿回去!」

  宋初昭不明白顧國公為何要因為一個小雞腿而如此激動。她告誡自己絕不能慌!擺出最冷靜的姿態,說:「我以為你不要。」

  顧國公:「我――」

  顧夫人一腳抬起,又一腳落下,狠狠踩在顧國公的鞋面上。

  顧國公的臉從中間開始漲紅,蔓延至耳朵,然後終於冷靜下來。等再開口,順利恢復了先前的平和。

  「我要。你可以放下。」

  他說完又低低補充了一句:「謝謝。」

  宋初昭:「哦……」

  顧四郎顫抖地捧起自己的碗,遞到中間,滿懷期望道:「我也能擁有嗎?」

  顧夫人給他夾菜,說:「娘給你夾,乖乖吃飯,不要說話。」

  顧四郎乖巧道:「好的。」

  顧國公得到了一個雞腿,心情極其雀躍。他覺得自己也該說些能讓顧五郎開心的事。於是問:「五郎。近日可有什麼想要的書?」

  宋初昭:「……??」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顧國公又提了件事:「明年春闈你準備得如何?」

  宋初昭艱難道:「再看吧。」

  顧國公:「再看?你不想去?」

  宋初昭繼續推諉說:「再說吧。」

  顧國公沉默下來。

  敏銳的他,覺得自己兒子……大約是有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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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國公:我只是臉長得凶,你信我!你信我啊!!【晃肩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7:41 PM

第二十一章 談心

  這頓飯最終在宋初昭一頓頭皮發麻中結束。

  她生怕顧國公再問她一些關於春闈的事,快速吃完了飯,便起身告辭。

  顧國公那股原本計劃跟兒子談一談人生的強烈欲望,在察覺出她強烈的抵觸情緒之後,被迫暫停。好在他的內心經過雞腿的撫癒,變得堅強很多,沒有因此覺得難過。

  在晚飯後突然空閒出來的這一段時間裡,顧國公又開始獨自思考起那個伴隨了他十幾年,卻每次都在中途斷裂難有進展的人生難題——他的小兒子到底在想什麼?

  一直到入夜,顧國公與夫人一起躺到床上,蓋上了被子,也沒有從這個問題裡掙脫出來。

  安靜的環境與突然空虛的心神,更給他創造了胡思亂想的機會。

  這一次他能參考的證據比以前多,心情也比以往都要寧靜,所以探索得比較深入。

  其中,最核心的兩個問題為:五郎為何突然要與自己一起吃飯?又為何會主動給自己夾菜?

  他們已經許久沒有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吃飯了,即便是在家宴裡,顧風簡也始終保持著疏離禮貌的態度。與他說話時,能簡則簡,絕對不會超過十個字。還會主動坐到離他最遠的位置。

  雖然顧風簡很少在明面上表現出他的不悅,但顧國公還是能從對方的眼神裡讀取到,每次自己跟他寒暄之後,他都會變得不大高興。

  顧國公也不想總頂著一顆破碎的心去煩他,加上頻繁被陛下派往別處,無暇細思,久而久之,父子關係就變成了這樣。

  五郎今天的舉動……是在主動和他示好嗎?

  顧國公翻了個身。

  他對顧風簡,那是極愧疚的。

  他回憶起顧風簡年小時,躺在他的懷裡,乖乖地抱著他,睫毛上掛著眼淚,甕聲甕氣地同他說想回家。

  他當時只能低聲安慰,說很快要帶他離開,又許諾說自己會常去看他,可是最後都沒有做到。他甚至不敢再去。

  顧國公不由心酸。五郎當時是不是特別失望。

  一個人蹲在清冷的山頭,托著下巴,望著蔓延到雲霧深處的石階,默默等著自己的身影出現在天地盡頭,從早到晚。

  他以前總是叫自己刻意不去思考這些事情,因為一旦想起來,便是痛苦煎熬。然而對於五郎來說,他就是那樣一日一日熬過來的。他對自己的痛恨,積累在過往的每一天裡。

  顧國公想得眼淚都要流下來,腦子也越來越精神。

  五郎一定特別難過,當初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青山上。

  或許還會以為自己不拿他當家人。

  顧國公坐了起來。被子撐起,帶進來一道風。顧夫人凍了下,跟著迷迷糊糊醒來。

  她偏頭一看,悶聲道:「你做什麼呢?怎麼還不睡?」

  顧國公鑽出被子,把邊角給她掖平。然後坐在床沿上,兩手撐著膝蓋,低垂著頭,開始今夜的失眠。

  顧夫人望著他的背影,躺了會兒,也爬起來,從背後兩手抱著他,喚道:「顧郎,你在想什麼?」

  顧國公聲音喑啞:「我在想五郎。」

  顧夫人問:「五郎怎麼了?」

  「我總覺得我偏待他。」顧國公的聲音時高時低,「今日仔細一想,發現自己還是太過分了。」

  顧夫人:「為什麼這樣說?」

  「我以為五郎性子冷,便由著他冷,不該這樣。也許他只是在生氣呢?」顧國公偏過頭說,「或許他是想叫我哄哄他。」

  顧夫人動搖:「啊?」

  顧風簡總是孤零零的一個,冷眼看著他們一家人似的打罵玩鬧。這與沒回來時又有什麼區別呢?住回一起了,關係卻更遠了。對他來說,豈不是更加失望?

  絕對是了,所以他才會同宋三娘一起去賀府。因為宋三娘以後就是他的家人。他心裡是很看重家人的。

  與范崇青打架也說得過去了,目的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哪曉得自己這般失格,過去數日才知道這事。叫他一番苦心白白浪費。

  顧國公痛心道:「不是他不體貼我,是我不體貼他。我沒有補給他,還叫他難過了,難怪他不理我。」

  顧夫人:「他理你了呀。他今天晚上不是理你了嗎?還給你夾菜了。」

  顧國公搖頭:「所以我更難過了。」

  顧夫人以為自己睡得混亂了:「你究竟在說什麼呀?」

  顧國公沉吟片刻,說:「五郎與范崇青打架的事,你該早些告訴我的。」

  「又不是什麼大事。」顧夫人不滿道,「你怎麼又提?今天吃飯的時候你居然還說出來了。」

  「哪裡不是什麼大事!」顧國公嚴肅道,「此事非常嚴重!」

  顧夫人叫他給震住,鬆開手,索性也坐到床沿上,與他並排靠著,問道:「哪裡嚴重?都說已經解決了,只是誤會。」

  顧國公說:「你想,五郎是那種會因為別人說幾句話便動手的人嗎?他平素藏得深,根本沒人能激怒得了他。若是有人敢當面罵他……」

  顧夫人相當熟練:「他會更損地罵回去。」

  「是啊!打人是他最不會做的舉動了。」顧國公籲出一口氣,「其中定然還有別的隱情。」

  顧夫人都要給他說服了。

  顧國公說:「而且,最嚴重的是,他居然不喜歡念書了。」

  顧夫人回憶一番,後知後覺地驚訝道:「五郎這兩日念書的時間好像確實少了。倒是與四郎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起來。而且還經常出門……這確實不對……」

  顧國公暗歎果然如此,用力拍了下手。

  「他兩次辭去官職,都是與我有關。如今更是連書都不想讀了,我擔心他有什麼想不開。」

  顧夫人恐慌道:「你不要胡說!」

  顧國公站起來,懊喪道:「他明明有那麼多不對的地方,我們竟然到現在才發現!」

  顧夫人按著頭,也開始思索起她兒子平日的舉止來。

  顧國公穿著單衣,在床前焦慮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叉腰,一會兒仰頭哀歎。

  顧夫人被他弄得很緊張,腦海中冒出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連忙叫停說:「不要走了,你晃得我頭都暈了!」

  顧國公順勢停了一下,隨後又大步走向一旁的架子,扯過外衣披到身上。

  顧夫人對著那個晃動的黑影道:「這大半夜的你莫非要去找五郎?」

  顧國公:「我現在不去,我不心安。何況我若不大半夜去,如何能找得到他?」

  顧國公早上要去宮裡點卯上朝,天不亮就得在宮門外候著了。等散了朝,要去同陛下開小會,開完小會得去分派工作,一天從頭忙到尾,時間就過去了。偶爾幸運,能早些回家,那時候顧風簡多半是在午睡。等顧風簡起了,他已經吃過晚飯。抓緊處理一下剩餘的公務,需要早點睡覺準備明日早起。

  二人根本碰不上面。

  顧夫人想了想,還真是。國公在家裡就跟個空氣似的,抓也抓不到。

  她忙跟著站起來說:「那我也去!你對著五郎總是不會說話,當心再刺激了他……先把燈點了,我找不著我的衣服了。」

  宋初昭正睡得香沉,突然被人按著肩膀推醒。她艱難地睜開眼睛,面前驟然出現兩張長髮淩亂的大臉。

  二人中間飄著一根蠟燭,如豆的燭火照亮了他們各自半張面孔。在橙黃的燭光下,二人面色青白。輪廓分明。尤其是顧國公,原先就帶著點兇氣的表情,變得更加威厲。

  宋初昭嚇得往床鋪裡面縮了一下,差點尖叫出聲,狠狠抽了口涼氣之後,才發現原來是顧家二老。

  她覺得自己半條小命已經交代在這裡了,用力甩了下頭,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顧夫人說:「不重要。」

  宋初昭張著嘴:「啊?」

  顧國公神色冷峻,半彎著腰,問道:「我兒,你有什麼想對為父說的嗎?」

  這話讓宋初昭來聽,等同於是:你有什麼錯要同我坦白的嗎?

  宋初昭忐忑道:「……我沒有。」

  「你再想想。」

  顧國公逼近一步,將臉又湊近了一點。

  他眼角的皺紋擠出深深的溝壑,眼睛卻瞪得更大。漆黑的瞳孔因為燭火反出一道詭異的光。

  不知道是更像辟邪用的門神一點,還是更像判善惡忠奸的閻王一點。反正宋初昭覺得自己這個小鬼快被誅殺了。

  宋初昭重申道:「我真的沒有!」

  「你心裡有什麼想的,都可以告訴我。」顧國公不放棄,「是為父錯了,我今夜一定與你好好談談。你生氣也好,想打罵也好,都是爹的錯。我聽你說。」

  宋初昭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又覺得自己已經瘋魔了。她從上往下用力抹了把臉,重新睜開眼,還是同樣的畫面。

  不是做夢。

  ……顧風簡沒告訴她,他親爹這麼抽的啊!

  他們顧家人喜歡半夜找人談心的嗎?!

  宋初昭無奈說:「我沒什麼想說的。也沒有生氣。你們回去吧。」

  顧國公帶著點委屈:「你最近都不怎麼念書了,也不要我給你買書。」

  宋初昭不平靜了,內心瘋狂尖叫。

  就因為這個?不喜歡念書就要被你們半夜堵在床上如此恐嚇?!

  顧國公:「還同四郎一起玩了,白天也不留在家裡。」

  宋初昭繼續無聲尖叫。

  那你們去同顧風蔚說啊!為什麼他就可以出去玩耍!

  顧國公見她還是不肯承認,又說:「那你當日為何會與范二公子打架?」

  宋初昭終於聽到了一個自己能正確回答的問題,立馬道:「那是誤傷,非我本意!」

  顧國公縝密分析,步步誘導:「他當時在做什麼?」

  宋初昭:「與人喝喝酒聊聊天吧?」

  顧國公驚:「所以你是醉酒行事啊!」

  宋初昭內心崩潰。

  「我沒醉!」她大聲抗辯,「我當時沒喝酒!」

  顧國公說:「那就是因為你看不慣范二白日醉酒,無所事事,揮霍時光,所以生氣了?」

  「他也沒醉,不過是幾杯米酒而已!」宋初昭說,「不是,我沒生他的氣。我想打的不是他。母親,你同父親說過了嗎?」

  顧夫人盡責地在旁邊舉蠟燭,聽她喊人,點了下頭。

  宋初昭從未對自己打過的任何一場架後過悔,這是她生平第一次。

  顧國公帶著洞察一切的了然:「唉……所以,你真的是想叫爹能注意你。」

  宋初昭:「……」

  不——都不是——!

  顧國公你是怎麼回事!!

  有那麼一刻,宋初昭甚至想沖著他的耳朵喊出來:因為我不是你的親兒子!

  宋初昭激動地爬出來。因為顧國公擋在床前,她只能跪著。正要說話,一個溫暖的懷抱突然擁了過來。

  宋初昭怔住。

  身後那堅實雙手臂緊緊環繞著她,像是怕她掙開。帶著小心,帶著忐忑。微微顫動的肌肉暴露了面前這人心底的不安,也將宋初昭即將蹦出嘴的話給消了個一乾二淨。

  她突然忘了要說什麼。但是這個真的不重要。

  顧國公或許不是來問她想說些什麼,而是自己想和她說些什麼。

  「是爹不對。」

  顧國公聲音沙啞,克制地在喉嚨裡翻滾。

  「五郎,你上次科舉考中,卻被陛下派去整理文書,不是爹故意整你。當初陛下問我該如何安置你,我隨意說了句,我們五郎身體不好。他許是不想讓我擔心,就給你分派了那麼個職務。我知道你做的不高興,不到兩月就主動請辭了。你心裡有怨氣,不願意理我,我也不知該如何跟你解釋……」

  「五郎……爹沒有不想叫你入仕,爹相信你,你是可以做個好官的。」

  「還有之前……」

  宋初昭感受著對方懷抱的熱意,猶如沉在一灘暖洋洋的溫水裡。她放緩了呼吸,安靜地聽著。

  「爹那時看著福東來帶你走,是不願意的……」

  她覺得左肩上有溫熱的液體低落。

  這個高大的男人將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

  後面的聲音近乎耳語,已經聽不清了。

  「我沒去看你……也不是故意……騙了你,不是有意……我有時去了,只是不敢叫你見到,怕福東來會為難你。有時我也想殺了他,可是爹沒本事……」

  顧夫人聽著忍不住淚如雨下:「郎君,我的五郎!」

  宋初昭不知道福東來是誰,但是她記住了。她努力想將顧國公的每一句話都記住,然後去告訴顧風簡。

  顧風簡如果能親自聽見,想必會高興吧。他當時提到父親時眼中還有一分落寞……如果他能自己聽見就好了。

  顧國公:「爹一直將你當最親的家人,一直想著你……你娘也是,你哥哥姐姐也是……五郎,全該怪我。有什麼不對,你說,爹改。」

  宋初昭也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顧夫人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

  一時間,屋內只有三人高低交錯的呼吸聲。

  顧國公又抱了她一會兒,等心情平復之後,鬆開她,希冀問道:「那你還去春闈嗎?」

  宋初昭:「……」能不能不要這樣?

  她木然著臉,視死如歸地說道:「我明日,擬一份要買的書冊名單。」

  「好!」顧國公重重點頭,「這回父親定然不會再干涉你,你好好準備春闈!」

  宋初昭心底的苦澀難以言語,只能匯成一碗嗆喉的苦酒,自己咽下。

  顧家二老是何時走的,宋初昭不想回憶。

  她重新躺到床上,展平四肢。然而翻來覆去輾轉無數次,依舊沒有睏意。

  她深深看了眼窗外,對著夜色中搖曳的樹影露出一個變態的微笑。起身開始穿衣服。

  顧五郎——我替你爹來看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7:48 PM

第二十二章 爬牆

  宋初昭悄悄溜出國公府。

  這幾天她已經摸清了府裡的各道小門以及護院的巡衛情況,對她來說沒有任何難度。

  順利出了府邸,一路輕盈小跑。

  等宋初昭跑到半路,忽然想起顧風簡已經從那裡搬走的事情。

  她站在凜冽的秋風中,蕭瑟地打了兩個噴嚏。

  顧風簡這身體太羸弱了。

  真的太羸弱了,竟然懼怕這小小的寒風!

  昭昭願意為他多跑一段路,好好鍛煉他的身體!

  宋初昭轉了個方向,沒有遲疑,反向去往國公府。只是這一次的腳步稍顯沉重,帶著對未知的一點點苦惱。

  賀府她只去過一次,且去的時候只逛了正門到客廳的那一小段路,然後就被趕走了,連午飯都沒混上。

  她哪裡知道顧風簡住在什麼地方?

  宋初昭在牆外徘徊張望,丈量著兩側距離,猜測顧風簡所住的院落位置。

  賀府的外牆沒有做過防盜措施,頂部砌得平坦,利於攀爬。

  想來也不會有人蠢笨到來賀府偷東西,畢竟裡邊守著的全是練家子。

  不過這倒是方便了宋初昭。

  她熟練地爬上高牆,不敢將頭露得太明顯,只鬼祟地朝府邸深處凝望。

  一般的家宅裡,都不會種過於高大繁茂的樹,因為樹上面容易藏賊。所以只要選好位置,立在牆頭,就可以視野開闊地看見不少事情。

  宋初昭的理智中有那麼隱隱的一絲疑惑:她回的明明是自己外祖父家,為何要弄得這般猥瑣?

  她圍著賀府外圍,接連換了兩堵牆,切了三個地點,終於發現一個院子比較特殊。

  院裡擺設的東西過於密集,都是嶄新的。且主屋的窗戶裡透著燈光。

  賀老爺與賀夫人是老年人,一般睡得較早。這個時候還不睡的,多半就是顧風簡了。

  這顧五郎啊,大半夜的不睡覺……那禿的可是她的頭!

  她一定要和顧五郎認真講講這件事。

  宋初昭翻身過牆,輕巧落地,沿著小路,躡手躡腳地朝顧風簡的院子靠近。

  雖然已經夜深,但顧風簡還沒睡,正在看書。

  窗戶的映著剪影上,只有他一個人。

  春冬今日異常興奮。她回來的時候大戲已經錯過了,是從別人的嘴裡知道的消息。但是當時高潮的尾調還在,她藉口要整理自己的東西,在宋府留了一會兒。

  她觀賞了路人指指點點,往宋府門口投擲垃圾、宋二姑娘哭哭啼啼,慫恿老夫人將事情甩脫出去、宋老夫人意欲二度暈厥,激情唾駡傅將軍,以及宋三老爺緊閉房間悄悄收拾包袱準備跑路的混亂畫面。

  她被這一派愁雲慘淡,即將分崩離析的宋府逗得直樂,然後才顛顛地跑來賀府。

  當時賀府的人正在整理那三板車的東西。

  賀老爺看見成堆的破舊家具,吹鬍子瞪眼,直接叫人全部丟到外邊去。中午因為這個氣得沒胃口,還少吃了一碗飯。

  之後為了補償自己少吃的那碗飯,賀老爺讓管事帶著銀子出去採買各種新東西。

  他不管那些東西賀府有沒有,總歸是要新,要貴,要大!買來後拉著在大街上繞個幾圈,讓所有人知道,他們家三姑娘,那是個有人疼的主,不要隨便欺負。

  除卻給自己外孫女準備日常用品以外,還順道給春冬也買了一套。

  於是春冬就這樣穿上了新衣服,住上了新房間,睡上了新床鋪。

  她整個人都洋溢在嶄新的喜悅裡,走路帶風,眉眼帶笑,恨不得再回顧府同自己的小姐妹們炫耀一通。

  加上賀府裡是男性的僕役打手較多,丫鬟要麼是跟著賀夫人多年的老人,要麼是招進來幹粗活的老婆子,如她這般年輕又好看的,幾乎沒有。

  她才來這裡半天,就被各個懂得憐香惜玉的壯漢們那一聲聲「漂亮妹妹」、「小春冬」給叫得暈頭轉向,臉頰緋紅,覺得賀府實在是太好了!

  賀府的確是非常好——對著靠牆的那一排保存完善的書冊,顧風簡如是想。

  房間整理好後,賀老爺隨夫人一起過來查看。大概是受了宋府太大的刺激,賀老爺看得直搖頭,依舊覺得不滿意。

  不夠!不夠富貴!不夠奢華!

  他們昭昭必須要有排面!

  於是賀老爺把自己書房裡存著積灰的那些寶貝兒,什麼硯臺,什麼鎮紙,什麼古董,什麼御賜的書畫,全部都搬進了這個房間。

  好在這個房間夠大,是打通了隔壁的屋子,連起來的。否則都放不下那麼多東西。

  顧風簡本來還想拒絕,覺得賀老爺這隔輩親,親得有點太過興師動眾。等他上前打開書畫一看,話全部咽了下去。再抄過幾本孤本一瞧……

  好。

  非常好。

  宋初昭就應該值得這個排面。

  隔輩不親何時親?她在宋府可受了太多委屈了。

  顧風簡決定替宋初昭翻閱整理一下這些書冊,便一直從傍晚看到了現在。

  春冬今日在三座府邸之間跑了一整天,又亢奮了許久,到晚上已經很累。她撐著陪顧風簡熬了半宿。勸了他好幾次,最後見他實在沒有要去睡的打算,才去隔壁休息一會兒。

  顧風簡並不需要人陪,他看得不知疲憊。只是正入神的時候,聽見窗戶外面傳來了熟悉的敲擊聲。

  那敲擊聲鍥而不捨地響了六七下,才叫顧風簡注意到。他驚訝地抬起頭,循聲走去。

  院落裡的草地上,正站著一個黑影,那黑影見他出來,高興地晃了晃。

  這是什麼時辰了?

  顧風簡揉了揉有些發花的眼睛,覺得可能都快過子時了。

  宋初昭朝他招手,小聲說話的語氣好像是在蠱惑:「我有話和你說,你過來。你過來呀~」

  顧風簡放下書本,朝她走去。

  結果宋初昭轉身就跑。

  顧風簡:「……??」

  他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追了過去。

  就見宋初昭一路蹦躂,逃到賀府邊緣處,借著牆邊的障礙物,飛速攀登上牆頭,然後盤腿坐下。

  她鬆了口氣,滿意道:「好,就在這裡說吧。」

  顧風簡:「……」

  他其實有許多想說的形容詞,可是礙於身份不便說出口,只意味深長地問道:「這賀府的牆,你也敢爬?」

  宋初昭內心是有些虛的,但是不能顯露出來。她左右仔仔細細看了一圈,確認周圍二十米內都沒有人煙,才放心地小聲道:「實不相瞞,我爬過的牆不計其數,賀府這般的,算馬馬虎虎。」

  這也值得她驕傲?顧風簡啞然失笑。

  偏偏她說這話的時候強裝認真,神采奕奕,臉上似帶著層光。只叫人覺得她可愛,不好說她胡鬧。

  顧風簡看她坐在那狹窄的牆頭,覺得危險。尤其她的肢體語言豐富,總是喜歡亂動。便勸道:「不如你進來說話?」

  「不不不。」宋初昭連聲拒絕,「我若進了院子,到時候來不及跑,不成甕中捉鼈了嗎?這位置挺好,如果有人來了,我直接跳下去,他們就抓不到我。」

  顧風簡:「……」

  宋初昭謙虛一笑。

  我亦無它,唯手熟爾。

  顧風簡哭笑不得,只能繼續仰著頭,同她說話。

  「你為何非要等到這大半夜的來?路上那麼黑,你也不害怕?」

  宋初昭剛因為見到顧風簡而忘掉的鬱悶,叫他一提,又湧了上來。她氣得拍腿道:「就是這大半夜的!你爹來我屋中將我搖醒,我才睡不著了!」

  顧風簡:「我爹?」

  「你且等等,讓我想想,他都說了些什麼。」宋初昭捧著腦袋開始搜索,「他說了好多啊,可我光記得他嚇我了。」

  顧風簡愕然道:「他和你說了很多?」

  宋初昭點頭:「很多!」

  顧風簡心裡想,顧國公明明是個冷漠寡言的人,連罵人都是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哪裡會話多?

  牆上那人又開始說話。

  「哦,他讓我念書!」宋初昭痛心疾首,恨不能泣,拍著身下的土牆訴道,「他非要讓我答應他去考春闈,耿耿於懷我最近沒有讀書,還非要送我新書!連我同四郎出去他都曉得。可是我有什麼辦法,我一點也不喜歡看書!顧五郎,你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喜好?難道我往後只能蹲在書房裡了嗎?」

  她親娘都沒這麼逼過她,顧國公的軟刀子可太狠了!

  宋初昭因為激動,說得有些混亂,然而中心意思是十分明確的。

  顧風簡也沉默了。他不知該從哪裡開始評價,良久後,困惑問道:「你說的……真是我爹?」

  宋初昭篤定:「就是你爹!」

  顧風簡依舊懷疑:「……你認清楚了嗎?」

  宋初昭氣道:「我認得很清楚!」

  顧風簡遲疑:他竟能這般好?還要主動送自己書?

  宋初昭說:「他竟能這般狠心!可以刀刀戳我心口。哦,對了,你有什麼想買的書,現在寫下來給我,明日我好讓他去買。」

  在這個萬物躁動的夜晚,同樣睡不著的,還有賀老爺。

  他睡得淺,半夢半醒中,聽見了門外不斷徘徊的腳步聲。多年習慣叫他陡然甦醒,警戒地坐了下來。

  賀夫人跟著被他吵醒,氣道:「你做什麼!」

  賀老爺說:「門外有人!」

  外頭的人聽他已經醒來,出聲道:「老爺,是我。」

  賀老爺罵:「鬼曉得你是哪個鬼!」

  外頭寂靜了下,隨後管事無辜開口:「老爺,是我,何管事。」

  賀老爺斥道:「你在外頭裝神弄鬼的做什麼?有事直稟,無事退下!」

  何管事也顧不上委婉了,說:「老爺,顧家五郎又來了。」

  「來了就請進……」賀老爺皺眉,說到一半終於察覺出不對,整個人精神起來,「這大半夜的,他怎麼進來的?」

  管事難以啟齒:「爬牆進來的。」

  旁邊賀夫人茫然道:「啊?」

  賀老爺已經一個箭步衝下床,高舉右臂,橫眉豎目,喝道:「拿我刀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7:5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5-28 07:58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擔保

  賀老爺未能順利發飆,就賀夫人給攔住了。

  賀夫人斜睨他:「你瘋了吧?」

  賀老爺氣得難以平復:「是他臭不要臉,居然敢爬我賀府的牆!這三更半夜的,他來與昭昭相會,想做什麼?可曾為我們三娘考慮過?」

  賀夫人:「你覺得顧五郎是那般沒有輕重的人嗎?」

  賀老爺:「他做得出這樣的事……他還有輕重?」

  管事連忙解釋:「沒有沒有!顧五郎在屋外喊了三姑娘,然後把人叫到了牆邊。兩人現在是隔牆相望而已。顧五郎還掛在那牆頭上呢。二人只說話,沒有任何接觸。」

  賀家二老俱是驚住了。

  ……別說,這顧家老五可真是個人才啊。

  賀老爺砸吧了下嘴。一時不知道該說對方膽子大好,還是該說他慫如狗好。

  管事也很為難。

  從顧五郎出現在賀府周圍起,賀家的護院們就已經發現了。考慮到對方是宋三娘未來的夫婿,他們不敢上前捉拿,怕將事情鬧大,毀了二人聲譽。

  好在他們兩人只是相談甚歡而已。

  可你相談甚歡為什麼非要選晚上?這說出去會有人信嗎?

  賀老爺問:「他們聊什麼了?」

  管事說:「不知道。三姑娘應該學過武,聽力過人,我們沒敢靠近。」

  賀夫人突然暴起,踢了賀老爺一腳。

  賀老爺回身,委屈道:「你做什麼?」

  「都是你,我看是你將他教壞了!」賀夫人說,「白日見那顧五郎,分明是個老實敦厚的人,只同你見了一面,連這些事都學會了。」

  賀老爺:「??」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個姓顧的跟他能有什麼關係!

  賀夫人披了外衣,過去打開門。何管事正彎腰站著,見狀又後退了兩步。

  賀夫人問:「昭昭在和他說話嗎?二人關係如何?」

  管事回說:「是。看起來還不錯。」

  賀夫人沉吟片刻,然後說:「昭昭的拜帖是叫顧五送的,回來的那日,也特意叫五郎陪著她,說明她對顧五很信任。她在宋府被欺負的時候,更是多虧顧五幫忙,將春冬派過去照顧……」

  賀老爺抬起頭說:「兩回事!」

  賀夫人非常合理地分析道:「想來昭昭很信任顧五郎。顧五或許是擔心她在這裡住得不習慣,所以來看一眼。特意挑了半夜,也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她是我親外孫女,難道我會欺負她?」賀老爺不敢置信道,「他這還不叫出格?」

  賀夫人:「二人只是說說話而已。你今晚要是不醒你都不知道!」

  賀老爺氣說:「那我現在就要裝不知道?」

  賀夫人煩他:「那你去呀!叫人去當著昭昭的面趕走顧五。再狠一點,把顧五郎抓來罰他一頓。你看昭昭會不會記恨你!」

  賀老爺無言以對。

  賀夫人擦著眼角:「昭昭若是與你親近,也不用等著半夜去和顧五郎聊天了。她多可憐呀?在京城連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都沒有。好不容易出現一個顧五郎,還要顧及男女有別,幾句話都得熬到半夜悄悄講。悄悄講也就罷了,某個人連這都不允許……」

  賀老爺妥協了,無奈道:「好,行!」

  他去牆邊取了鞭子過來,捏在手裡,朝著半空獵獵抽了兩下。

  然而這樣根本出不了氣。

  他說:「叫附近的人在邊上看著。若顧家五郎只是爬牆……就當我給顧國公一個面子。他若敢爬我們昭昭的窗戶,馬上將人丟出去!」

  管事連忙應道:「是!」

  「等等!」

  賀老爺看了眼天色,外面烏漆墨黑的連顆星星都沒有。

  他說:「只給他們一炷香的時間。什麼話一炷香還說不完?到了趕緊給我轟走!」

  賀夫人嗤笑:「瞧瞧你現在這樣子,你也好意思。」

  賀老爺憋悶。

  怎麼有人來爬他家的牆,他夫人卻跟外人一起數落他?還成他的錯了?

  賀老爺去點了燈,然後從匣子裡抽出一根香,粗暴地插到爐中。點了。

  紅色的火光在頂端亮起,冒出一縷微弱的香氣。

  他用力朝著火星吹了兩氣,想叫它燃得更快一點。賀夫人看見,又是一聲嘲笑。

  賀老爺托了張椅子過來,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前看守。

  今晚昭昭不睡,他也不睡!

  宋初昭在牆頭坐久了兩腿發麻,她換了個姿勢,活動一下手腳。一番操作看得顧風簡驚嚇連連。

  顧風簡將記錄著書名的紙遞過去,宋初昭小心地塞進衣服裡。

  顧風簡其實還帶了件披風出來。可惜宋初昭坐在牆頭,他怎麼也夠不上,只能往上拋給她。

  「夜裡涼,你趕緊回去吧。」

  宋初昭笑:「我還沒說完呢。顧國公一晚上也等不及,想來和你說的事,你不感興趣嗎?」

  顧風簡仰得脖子酸疼,抬手按在後頸,說道:「他想什麼,我從來不知道。」

  宋初昭歎道:「你父親確實好難懂。他沒什麼表情,我都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過當一個人三句不離春闈的時候,我想不懂,也好難啊。」

  顧風簡低下頭,在草地上漫無目的地踱步。

  「他不該為我急春闈的事才是。」

  宋初昭拍腿道:「他急!他說……糟!我只記得他說了『對不起』。原話是什麼,還真不記得了。」

  顧風簡回頭:「他說對不起什麼?」

  「好多對不起呢。」宋初昭說,「對不起什麼讓你去做整理文書的官職,知道你心底很不高興,才主動請辭了。說他其實不是故意的,只是沒想到陛下會做那樣的安排。本來想同你道歉,可是你不理他了。希望你能再考一次,往後他絕不干涉。」

  顧風簡身形略有僵硬,然後搖了搖頭,像是自嘲:「他怎麼可能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宋初昭身體前傾,認真道:「你爹不僅說了,還悔哭了。我可保證,他是真情實意的!」

  「我爹哭了?顧國公?」顧風簡這回徹底不信了,只當宋初昭是在說笑。他揮手道,「哭了的肯定不是我父親。」

  「他抱著我哭的,哭得我的眼淚都快嗆出來了。」宋初昭又想起傷心事,「哭完就逼著我念書,將我一腔熱情都給澆滅了,好不容易背下的詞兒也氣忘了。」

  兩人都有種雞同鴨講的感覺,彷彿互相說的根本不是一個人。

  顧風簡聽天書一般,再次仰起頭看她。

  「他還說,當年福東來的事,他對不起你。不是要騙你,什麼悄悄去看過你,又不敢什麼。邊哭邊說,泣不成聲。」宋初昭停了下,問道,「福東來是誰?你爹去看你,為何還要悄悄?像我現在這樣的悄悄嗎?」

  宋初昭雖然記了這句忘了那句,但是對於關鍵字句以及重點場景描述都十分精確。

  顧風簡腦子裡開始環繞起「泣不成聲」這四個字。

  ……就算天塌下來,顧國公都未必會掉一滴眼淚吧。

  顧風簡好笑道:「你不是做噩夢了吧?」

  「你怎麼就不信呢?是真的!我一點誇張的修飾都沒用呢。」宋初昭有力無處使,「我覺得你爹挺好的。你今日若是親自聽到他的一番剖白,或許能理解他。」

  顧風簡淡淡道:「是嗎?」

  他背過身,叫宋初昭看不見他的表情。聲線平坦得沒有絲毫起伏:

  「他不喜歡我學武。當初四哥想教我學武,最後被他痛打了一頓。平日對我也很冷漠,興許一年加起來,都未必有你方才說的多。」

  「怎麼可以這樣?」宋初昭瞎出壞主意,「那你就去找傅長鈞教你,我不信,顧國公敢跑去打傅將軍的屁股。」

  顧風簡笑道:「聽著不錯。可惜我現在已經不想學了。」

  宋初昭卻笑不大出來。

  如果今日顧國公沒有來找她,或許她也會如顧風簡這般誤解。但是一想到先前顧國公那哽咽的聲音,她就覺得這對父子之間,不是真的沒有感情,只是隔著一層誤解而已。

  顧國公對顧風簡的父愛是如此的強烈,又因為過分的笨拙和謹慎,被克制在他那看似平靜的表情之下。

  昨天晚上,他拋卻一切尊嚴,來同他兒子說清楚了,恨不能將自己的心也掏出來給她看。

  他那麼笨,也只能做到這樣。

  然而顧風簡卻沒有聽到。

  難道因為她,他們這對世上最親的親人,還要繼續那種形同陌路般的不正常關係嗎?

  宋初昭想到這裡,就覺得好難過。

  「顧五郎,你是覺得我在騙你嗎?」

  「我是覺得你在安慰我。」顧風簡轉過身,嘴角笑道,「其實大可不必。我心裡清楚,也早做好準備。他平日公務繁忙,我與他在一起的時間很短,算不上有什麼深厚的情誼……」

  他嘴巴張張合合,嘴角始終上翹,可是夜色裡他的笑容並不清楚。

  今夜的雲層太厚,月光都被擋住了。就算他不做出這幅表情,也無人能看出他是否言不由衷。

  宋初昭從牆上跳了下來,朝他跑過去。

  「我父親官居要職,我能理解他身不由己。我並沒有非要得到他的讚賞或認可,你……」顧風簡見她越來越近,說不下去,「……你做什麼?」

  宋初昭衝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顧風簡下意識地想要讓她退開,宋初昭說:「你不要動!」

  顧風簡只能放鬆身體,放緩語氣問:「你在做什麼?」

  宋初昭說:「你爹今日就是這樣抱著你。」

  顧風簡恍惚怔住。

  宋初昭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鼻間又聞到了對方身上的那股香氣:「他說,『我一直將你當最親的家人,一直想著你。你娘也是,你哥哥姐姐你是。全該怪我,往後我改。』他就是這樣說的。」

  顧風簡沉默著,喉結不住上下滾動。

  這懷抱隔開了冷風,給他帶來陣陣的暖意。寬廣的肩膀緊緊環繞住他,男性的低沉聲音中滿是安撫,在他耳朵邊一字一字炸開。

  許久,許久沒有人這樣將他抱在懷裡,和他說這樣的話。

  上一次,就是他父親抱著他,一面抵著他的額頭,一面深深看著他的眼睛,同他認認真真地說,要帶他回家。

  對方的眼睛深邃似海,帶著慈愛與關懷。他深信不疑。

  之後那個男人卻消失了。

  他們相遇,顧國公會避開眼睛假裝不見。他哭著懇求,顧國公會背過身狼狽逃開。

  他學做成人的年紀裡,認識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父親對他的欺騙。

  明明騙了自己,卻從來沒有道歉。

  ……明明要騙自己,卻還要給出承諾。

  「你相信我吧。」宋初昭說,「我不會騙你。」

  顧風簡睫毛顫動,聽見自己的聲音失了冷靜。

  「真的嗎?」

  宋初昭:「真的。我以我的名字與你擔保!」

  顧風簡卻從這鄭重的誓言裡品出兩分好笑。他心說,看來昭昭確實是很喜歡她自己的名字了。

  察覺面前的人放鬆下來了,宋初昭正待暢言,附近突然傳來窸窣的摩擦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慢慢靠近。

  宋初昭倏地回神,腦海中閃過白光,想起這裡是賀老將軍的地盤。

  她快速鬆了手,往牆邊衝去。逃命似地飛奔上牆,再縱身跳下。臨走還不忘提醒顧風簡:「我先走了,你當我沒來過!」

  她一離開,那些細碎的噪音立即消退,陰影中的人也不敢出來,彷彿剛才的一切只是夜風吹出來的錯覺而已。

  顧風簡木然地杵在原地,身形一動不動。過了不知多久,突然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他小跑到牆邊,對著方才宋初昭踏過的幾個地方研究了一下。

  如今不是親眼所見,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體也可以那樣靈活。

  他照著記憶裡的順序,一腳踩上去,慢慢攀到了牆頭。

  長街的兩側,掛著一些照明用的燈籠,此刻還沒有完全熄滅。

  昏暗的街頭寂靜無聲,只有一道黑影在寬廣的道路上行走。

  那影子活潑地在地上擺動,時不時擺擺手,晃晃腦袋。在快要看不清楚的時候,影子突然停了下來。

  顧風簡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觀察這條長街,一半的世界被高牆所阻擋,另外一半的世界,卻在對比中變得更加廣闊而富有生氣。

  他有點明白宋初昭為什麼會喜歡爬牆了。

  那道影子舉起手,朝他的方向用力揮了揮。

  顧風簡也抬起手做了回應,然後一直目送著對方徹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香燃盡了。

  賀老爺問:「他走了嗎?」

  何管事不敢說顧五走之前還抱了下他們三娘,點頭說:「剛才走了。」

  賀老爺沒有了先前的張牙舞爪,只簡單地應了一句:「哦。」

  賀夫人在一旁抱住他的手,依偎著他,說:「他們兩個若是能好好的,你就不要管了。我只希望昭昭什麼意外也別遇見,什麼波折都不會有。別的事情,她想做什麼,都不重要。」

  賀老爺說:「不會再有什麼波折了。世道不一樣了。」

  「你看,她回來,你都不一樣了。」賀老夫人沙啞道,「不知道菀菀什麼時候能回來。」

  「就快回來了。」賀老爺環住她,「叫她們兩個都陪在你身邊。」

  賀老夫人高興笑道:「那太好了呀。昭昭能留下來我就已經很開心了。我還覺得不是真的。」

  兩人又坐了會兒,賀老爺過去吹熄蠟燭,沒意思道:「睡了睡了。叫那顧家小子攪了清淨。明日我要去問問國公,他們家都是哪個時辰才休息的。」

  范崇青,范二公子。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雖然平素喜歡闖禍,但俠名遠揚,武技過人,人人稱道。

  前段時間,因為臉上受了傷,不敢見人。好在大夫看過之後,說沒有大礙,抹藥養個幾天就能完全消除。

  他蝸居在家,戒掉浮躁,想悄悄將此事瞞過去。

  就在昨日,他終於傷情大好,準備正式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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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老爺:那個姓顧的爬牆跟他有什麼關係!

  宋初昭:……這是遺傳啊外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8:14 PM

第二十四章 喧嘩

  范崇青重出江湖後去的第一個地方,是他們那幫兄弟常去的一家酒館。

  酒館開在國子監附近,眾人與掌櫃的相熟,沒事便會過去坐坐。

  他今日過去,發現幾個相熟的兄弟果然都在。

  范崇青朝店家要了一壺酒,單手托著走上二樓。就見緊靠著窗臺的位置,有四五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對著他,眺望遠處的街景。

  范崇青刻意放輕了腳步,想給幾人一個驚喜。剛剛靠近,便聽見一位兄弟感慨著道:「唉,范兄不在,感覺這日子都無趣起來了。」

  范崇青心中不免得意,撫了下自己散落的碎髮。

  他才閉關數日,這幫人就如此想念自己。果然是兄弟情深。

  若是往常,可聽不見他們說這種溫情的話。

  隨後另外一人道:「范兄究竟何時才能康復啊?那顧五郎下手也未免太狠了吧,這都多少天了?」

  范崇青笑容一窒,眉毛狠狠皺起。

  「可不是?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

  「當真是顧五郎打的?我怎麼還是有些不信呢?」

  「我原先也不相信,但是范公子多日不曾出現,甚至連個消息都沒有傳出。你覺得除了他受傷之外,還有別的可能嗎?」

  范崇青氣得想要口吐芬芳,一人又急急開口道:

  「不錯,范兄從來都是一個閒不住的人,想要將他困在家中,只有兩種可能,非死即殘!」

  「實不相瞞,我去了二人打架的酒館問過一遍。當時事情驚動了金吾衛,有不少圍觀的食客。照他們描述所說,顧五郎下手不輕。店內桌椅被砸了大半,一地殘骸。顧五郎先是將人按在地上,用力捶打對方的面部。再是抓著對方的衣領,將他從酒館的這頭甩到那頭。極度狠辣,且毫不留情。那人被打得面目全非、鮮血橫流。縱是如此,顧五郎也一直到金吾衛出現了,才肯收手。」

  眾人:「哇……呲——」

  范崇青面部表情抽搐,抬高手中的酒壺,往嘴裡灌了下去。

  他倒是還想聽聽,這群人能編出什麼花樣來。

  「如此便說得過去了。范兄真是可憐,竟被顧五郎打成這樣!」

  「且慢,聽你描述,顧五郎這一招,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崩山拳?」

  「范公子可是個中好手,連他都被按在地上無力招架,可見顧五郎實力之高。許真是崩山拳。」

  「何止!范公子身上的肌肉,練得如銅牆鐵壁一般堅硬。尋常人哪裡打傷得了他?更妄論,被打得面目全非……」

  「當真可怕!我竟不知顧五郎武藝高強!」

  「他又不與我們廝混,我們從何處得知?」

  「廝混這詞……用得未免太真實了一些。倒也不必如此。」

  「誒,此事確實很有可能。你們想想那日,他的騎射功夫何其出眾?若非日常有所鍛煉,哪可能如此精準?我看他若是臂力足夠,百步穿楊也不為過。」

  「只是顧五郎還是下手太狠了,竟生生將范公子打傷在床、難以起身。他二人往日無怨吧?范兄是做了什麼?」

  范崇青忍無可忍,喝了一聲:「他打的那個不是我!」

  眾人虎軀一震,轉過頭看清來人,異口同聲喊道:「范公子!」

  范崇青黑著臉,箭步過去,指著幾人鼻頭大罵:「我不過幾日不在,你們便處處編排我,虧我還拿你們當兄弟!若是叫不知情的人聽見了,我還有何顏面?你們分明是在害我!」

  「不用傳吧?」一小弟縮著脖子低聲道,「我們就是從別處聽來的,如今京城沒人不知道啊。誰叫你一直不出現?」

  范崇青如遭雷擊,不能接受。

  他在家中關了許多日,還被他爹威脅著讀完了兩本書,好不容易將那段時間熬過去,這幫人卻告訴他說,因為他閉門不出,他被顧五郎打傷的消息已經飛遍了全京城?

  ……不,還不止是打傷,是打殘。

  他犯了什麼錯啊,居然得受這樣的苦!

  一人見他表情不對,忙出來講和道:「大家只是在說,顧五郎在悄悄學武的事,並沒有太多提到你。」

  范崇青有脾氣了:「聽聽你自己說的話,顧五郎要學武,何必悄悄!」

  「范兄,這你就有所不知!」

  先前的那位小弟提著衣擺,在附近的桌邊坐下,順道請范崇青在對面入座,一副要與他詳談的架勢。

  范崇青還怨恨方才的事,把酒壺重重往桌上一放,冷冰冰地說道:「講!」

  小弟說:「我也是聽我父親偶然提起的。他說顧國公既不許顧五郎入仕,也不許顧五郎學武。所以對外,只說顧五郎喜歡悶在家中。」

  范崇青湊近了他,扯出一張假笑的臉,陰陽怪氣道:「你覺得,顧國公那般人物……是腦子有問題的人嗎!你說話前怎麼不多想想!」

  誰料幾人都是低聲附和。

  「此事不假!」

  「我父親也這樣說過。還為顧五郎歎過可惜。」

  「范兄,此事外人或許不知,可朝中早有類似的風聲。我先前也不信,前不久看了顧五郎的身手,才不得不信。」

  「若非是國公阻撓,顧五郎何必韜光養晦,藏得如此辛苦?」

  范崇青驚疑不定,視線混亂地從眾人臉上掃過,彷彿完全聽不懂他們所言,只能不斷從嘴裡發出各種音調的單字,以表示自己的心情。

  「誒!都別吵了!」藍衣男子喝停眾人,搭住范崇青的肩膀道,「范兄,就以你的瞭解來說,顧五郎是不是有學過武?」

  范崇青仔細回憶,當初顧風簡動手時,確實是俐落又颯爽。無論是出拳角度還是擒拿的姿勢,都十分到位,懂得控住對方要害,叫人不能掙脫。若非自己上前阻擋了下,那人定然跑不掉。

  那些都是習慣性的動作,說不上有多複雜的技巧,但絕不是外行人可以輕易做到的。

  即便退一萬步,也該是個有豐富打架經驗的人才行。

  范崇青心下對顧五郎已有憐愛,嘴上仍舊辯解道:「是又如何?不過打個人而已,你們也能想出這麼多事?你們平時自己打人怎麼不說?」

  眾人七嘴八舌道:「可那是顧五郎啊!在這之前,誰敢相信顧五郎會有這般武藝?」

  「顧府對外,一向是說顧五公子身體羸弱,可從未提過他學武的事。」

  小弟信誓旦旦道:「再者,范兄,你不記得顧五郎今夏剛辭了官在家休息?若是國公能給他稍許庇護,他何至於此?依我之見,是因為國公明面上允許,暗地裡逼迫,他才會無法忍受,憤然離職!」

  眾所周知,顧五郎是個很奇妙的人。這個奇妙不是說他的性格,而是他的經歷。

  顧風簡入仕很早,比他們這些人都要早。

  最先的時候,由顧國公安排,去了戶部做雜事。

  六部雖然人才濟濟,大有可為,但其中利益盤根錯節,關係繁複,不乏與國公政見不和之輩。

  顧風簡年紀小,自然受人看輕,分不到什麼重要的事情。沒做多久,就受他人排擠,還被諷刺說是個借祖上庇蔭的無能子弟。

  一氣之下,他檢舉了幾人,連對方開在京城之外,做得十分隱蔽的幾間商鋪都給翻了出來。不知是從哪裡查到的。

  官員弄權,借商牟利,一向是朝廷打擊的痼疾之一。恰巧當年出了些事情,那把火被推波助瀾燒得朝野震驚。

  顧風簡功成身退,拍拍屁股走人。

  辭去戶部的官職之後,他正兒八經去考了科舉。

  咳……科舉自然是有可操作之處的,但顧風簡才學確實驚人,兩篇文章傳了出去,譽滿京城。

  這次他是憑自己實力謀的官職,沒人敢說他什麼。

  然而那一屆的考生,大多有了好去處。名次在顧風簡之下的幾人,也被派去各部歷練。唯有顧風簡,被國公插手之下,被委派去整理文書。

  大約是覺得實在沒意思,更看不見前途何在,顧風簡沒做多久,又撂擔子不幹了。

  仔細想想,其實也就這兩年發生的事情。但凡與顧五扯上關係的,皆是鬧得轟轟烈烈。是以他雖久居在家,不愛與人交際,卻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

  范崇青聽得雲裡霧裡,問道:「可是理由何在?」

  「我知道!聽說是顧國公崇尚佛道之說,而顧五郎幼時……」

  「胡說八道!」

  半空又是傳來一聲厲喝,打斷眾人談話。青年們扭頭回望,齊聲驚道:「顧風蔚!」

  幾人看見了顧四郎,連忙去看范崇青。擔心他與仇人兄長見面,分外眼紅,暴躁發難。

  結果范崇青並未生氣,只是淡淡掃了顧四郎一眼,帶著與以往相同的嫌惡。倒是顧四郎一副不怕被打的架勢,反朝著范崇青貼近,嘲笑道:「范崇青,你這臉總算不紅了啊?」

  范崇青惱羞成怒,一掌將他的手拍下,怒道:「顧風蔚,你五弟也就算了,別當我不敢打你!」

  「你們在這裡捏造我顧家的謠言,我還沒生氣呢,你氣什麼?」顧四郎在他們這桌坐下,「誰說我五弟不入仕?明年他還要去科考。」

  范崇青訝然道:「五郎還要考試?直接叫國公給他安排不就成了?他縱是科舉拿了名次,也得從最底下的事務開始學起。還不如國公一句話來得好使。」

  顧四郎擺手道:「我爹說了,往後不會再管我五弟的仕途。」

  眾人聞言沉默下來,擠眉弄眼地互相交流。

  這國公府裡的爭鬥果然很是激烈,顧國公對顧四郎百般照顧,又對顧五郎不聞不問。

  傳言果然為真!

  顧四郎見他們神色不對,咋舌道:「都想些什麼呢!我父親前些日子還給我五弟買了一疊新書,五弟欣喜若狂,這兩日都關在屋裡看書,可謂廢寢忘食。我顧家上下關係很好,不勞諸位操心。」

  眾人才不相信。

  即便顧四郎是真心如此認為,也不代表事實如此。他身為被偏愛的一個兒子,未察覺到自己父親的偏心之處,才算正常。

  范崇青問:「五郎今日也在家中?」

  「今日不在。」顧四郎說,「五弟看書過於投入,這兩日憔悴了不少,說話都沒有力氣了。父親叫我帶他出來走動走動,我便想領他來這裡見見人。怕店裡有什麼沒眼色的傢伙在,所以先上來看一眼。他現在在樓下等著呢。」

  眾人跑過去,齊齊將頭探到窗戶外。

  果然,不知何時,門口多了個穿著白衫的瘦弱青年。那人兩手垂在身側,無所事事地扭頭觀察兩側。

  范崇青高興道:「叫他上來啊!」

  他的小弟們見他面露欣喜,終於信了他未被顧風簡毆打的事。

  哪有人挨了打,對著仇人還這麼高興的?

  顧風蔚便朝下面喊了一聲:「五弟!上二樓來!」

  街上的人抬了下頭,然後慢吞吞地往上走。

  幾人說笑著等候。不遠處的客人起身,要下樓,路過他們身邊,故意放大了聲音說道:「顧風簡?不過是個故作清高,沽名釣譽之徒罷了。也值得你們這般討好。顧風蔚也就罷了,范崇青,可真不怕毀了乃父英明。」

  先前這幫人坐在角落,顧風蔚上來後沒注意到他們,等看清來人,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范崇青等人同樣面露不悅,眼裡寫滿了「晦氣」。

  這京城年輕的官宦子弟,自然不只有顧風蔚與范崇青兩派。還有比較知名的,便是以季禹棠為首的一夥人。

  季禹棠一直將他二人的圈子視作紈絝圈,自己拉幫結派的兄弟則是才俊圈。與他二人的隨性不同,季禹棠早早便為入仕做足準備。做事圓滑,滿身油調。

  在討厭季禹棠的角度上來說,范崇青與顧風蔚還是同一陣營。步調一致,態度堅決。

  主要是這幫傢伙總用鼻孔看人,張嘴便是什麼「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不學亡術,暗於大理」、「膏粱紈絝,遊手好閒」……他忘了自己也是個紈絝吧?

  年紀輕輕的,怎麼能做到那麼酸?

  宋初昭上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了這句話。

  如果放做數日前,她還會禮節性地生一下氣,可是在被逼迫著念了幾天書之後,她已經半點力氣都沒有了。

  難得顧四郎今日帶她出來走動,她不想再出任何差錯。畢竟上次的顧國公夜談,就是由她誤傷范崇青而引起。

  結果如此慘烈,她不能再承擔第二次。

  邊上范崇青被激怒,冷笑道:「今日這酒館真是熱鬧啊。」

  季禹棠一面往下走,一面道:「往日也是這般熱鬧,只是不屑於同你們說話罷了。」

  「不知是誰現在巴巴地湊上來。」

  「不過是受不了你們這些人淺見寡識,聽得好笑。」

  顧四郎高聲說:「怕是某些人嫉妒我五弟才名在外,只好無能狂怒吧。」

  宋初昭正面與那季禹棠對上。雙方站在階梯的上下級,堵住了各自的去路。

  季禹棠不肯相讓,作勢要朝她撞來,宋初昭眼皮也不抬,只伸手快速地在他肩膀一按,往旁邊順勢一推。

  季禹棠愣神,身體不受控制地歪斜,等重新站直,宋初昭已經從中間穿過去了。

  他回頭看了眼,又不好折回去找宋初昭的麻煩,只能繼續往前。

  顧四郎上前道:「不必理會他們。」

  宋初昭說:「我都不大記得他們。」

  范崇青大笑:「不記得就不記得吧,又不是什麼重要的傢伙!別叫他們擾了我們心情。」

  今日散朝,顧國公與御史公結伴從宮中出來,二人順路而行。

  御史公長袖在空中輕甩,他沉默了半路,終於還是開口道:「顧國公啊,陛下前兩日問我,若是你家五郎真的入仕,該安排到何處官署?你是如何想?」

  顧國公說:「我也不知道,五郎還未告訴我。」

  「嗯。」御史公沉吟片刻,說道,「你家五郎確有才學,可為官之道,不是那般簡單。混跡官場,少不了要同人打交道。」

  顧國公說:「我今日叫四郎帶他出去走走,結識一下同輩的朋友。」

  御史公笑道:「在御史台任職,考量所需極多。胸襟要開闊,智謀要靈活,處事要簡約,最好還要少私寡欲……」

  顧國公臉上的皺紋牽動,表情嚴肅起來。叫他原本就冷厲的眼神,變得更加鋒利。

  這是嫌棄他家五郎?

  你御史台不想要,五郎還未必想進呢。

  就單說以上那幾點,他們五郎有哪裡做不到?依他看,應該是沒有人能做到更好。

  你御史公做了那麼多年官,還會受他人言詞影響,連對一個年輕人的評價都做不準確,當真是年老糊塗。

  總有你後悔的一日!

  顧國公對御史公的不滿在心裡層層疊加,具體表現為直勾勾地瞪住他。

  御史公:「……」為什麼不能好好說話,現在是要他怎麼辦?

  他也很害怕的啊。

  顧風簡年紀輕輕,卻已經兩次辭官了。且兩次都叫他膽戰心驚。

  他既不想顧風簡太過能幹,借由御史台的職權檢舉一批官員。也不想顧風簡太過飄忽,沒做兩月就閃身走人。

  尤其顧風簡的背後還有國公與顧夫人。他們二人發起難來,神仙都得抖一抖。知道陛下有意把人塞進御史台,他都要愁死了。

  御史公被國公無聲的譴責弄得渾身不適,正想著該如何解脫,忽聽前方喧嘩,立馬道:「街上為何如此吵鬧?不如過去看看?」

  顧國公繼續瞪他。

  御史公裝作不知,硬著頭皮朝那邊走去。

  街邊一群人吵吵鬧鬧的,不知在爭些什麼。

  有女子在哭,有男人癱倒在地,還有一群年輕的富貴子弟被圍在人群中間,受人指點責駡。

  被圍著的人裡,恰巧有一位是御史公認識的。

  「季家公子?我記得好像是叫季禹棠?」御史公給身邊的人介紹道,「此人不錯,雖然行事尚顯稚嫩,但是還算周全。就他的年紀與閱歷來說,將來大有可為。」

  顧國公木著臉不回答。

  御史公自討沒趣,又在人群裡看了一圈,說:「那不是你家的四郎與五郎嗎?」

  顧國公終於放過他,轉而看向對面。

  他的兩個兒子正低頭與身邊人說著什麼,站在人群的前排,應當與此事無關。

  范崇青圍觀,忍不住幸災樂禍道:「季禹棠,你也有今日啊?」

  季禹棠急得臉色躁紅,他大聲爭辯道:「我說了這是誣陷,這兩人分明是有備而來!」

  不知何人叫嚷起來:「證據確鑿你還狡辯什麼?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我們都是親眼所見,皆可作證!」

  包圍他們的圈子開始縮小,有人在暗中挑動情緒,引得路人越發暴躁。互相推攘著,似要動手。

  眼見事態就要嚴重,御史公朝顧國公做了個眼色,二人準備上前主持大局。

  御史公還未出聲,人群中先傳來一道高亮的男聲:「好了,都別吵了!肅靜!」

  聲音鏗鏘有力,極富威嚴。

  御史公腳步一頓,發現是顧家五郎站了出來。

  宋初昭走到中間,擋在了季禹棠的前面。

  她身形偏瘦,尤其是近兩日讀書讀得心力交瘁,面上透著一股蒼白。一雙眼睛卻明亮清澈,帶著堅定的神采。身姿也很挺拔,叫人不敢小看。

  她直面躁動的人群,亦是毫不露怯地看著眾人:「既是雙方各執一詞,是清白還是有罪,都該辨過真假再說。有人說自己看見了,可也有人沒看見。尚未蓋棺定論之前,所有人的證言都有待商榷!諸位若真是正義之士,該保持冷靜,再等一等!」

  季禹棠先是被人冤枉,再是受眾人所指,心裡又氣又急。

  偏偏此事與他有關,眾人根本不聽他的解釋。他明知受人暗算,卻百口莫辯,已是做好了吃個悶虧的打算。見宋初昭主動站出來,語氣裡盡是錯愕:「你……」

  宋初昭沒有管他,指著人群中的一個男人道:「方才是你在喊是吧?我理解你嫉惡如仇、性情直快。可如今官府的人還沒來,這些人也沒想逃走,你稍候片刻又有何妨?不如你作為人證,到中間來。其餘人各退三步,空出位置,以免衝撞。再有誰受了傷,可就說不清了。」

  顧四郎原本是不想管的,但見宋初昭已經插手,擔心她出事,只能跟著出列,幫她維持秩序。

  范崇青等人同樣上前幫忙,努力隔開群眾。

  場面終於穩定下來。

  季禹棠身邊的人拉扯著他的衣袖,小聲道:「季公子,我們先前還同顧五郎……同他爭吵了,他哪裡會真心幫我們?不會是又有什麼陰謀吧?」

  季禹棠抿緊唇角,譴責地斜了那人一眼。

  因為離得近,宋初昭聽見了,被那人氣笑:「我沒有與你們計較,你倒是先以小人之心度我?」

  顧四郎本就不快,聞言沉聲道:「既是如此,五郎,管他們做什麼?叫眾人好好打他們一頓,反正現在急的人又不是你。」

  他說得嚴厲,那人畏懼,悻悻閉嘴。

  季禹棠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極小聲地說了聲:「對不住。」

  范崇青並不買帳。他擠到了宋初昭的邊上,忿忿不平道:「顧五郎,我們護著他們做什麼?你可別忘了他先前奚落你的事!等眼前這關過去,他們依舊記不得你的好。」

  季禹棠急說:「我哪裡……」

  范崇青:「你閉嘴!」

  宋初昭搖頭說:「罷了,他也沒對我做什麼。一碼歸一碼。我不至於因為他不喜歡我,就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冤枉毆打。叫人誣陷的滋味不好受。被謠言侵擾的感覺也不好受。做人本不該如此。」

  范崇青深受震撼,由衷欽佩道:「顧五郎,你真是我見過最高風亮節之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09:55 PM

第二十五章 辯明

  宋初昭被范崇青的一番吹捧弄得有點不好意思。

  打架就打架,幹嘛突然誇人?還誇得如此情真意切……讓人不禁想和他做朋友。

  她沒來得及具體享受,人群中又有不善良的人放聲說道:「他們幾人互相認識,分明是一夥兒的!怕是別有貓膩,不可相信他們!」

  那人只在背後悄悄喊話,躲著不出來。不知道是個單純唯恐天下不亂的主,還是別有用心。

  好在現場的百姓們尚不至於失了理智。他們只看看,不動手。

  顧四郎依舊覺得此處過於危險。怕會有人耍陰招,防不勝防。他拉著宋初昭往自己身後帶,小聲道:「五弟,要不你先出去?」

  宋初昭搖頭說:「這時候我一跑,他們就要追,一追,就真要打起來了。」

  季禹棠鬼似地出現在她身後,聲音壓得很低,所以說得並不清楚:「若真出了事,你哪能挨得了打?顧五郎,今日之事當我謝你,但不必你來替我涉險。」

  宋初昭點了點頭,人卻沒動,視線在人影快速搜尋,想要找到那個在背後煽風點火的主謀。

  她多年學武,眼力極佳。這一找,沒發現什麼可疑人物,倒是先看見了在街道對面駐足旁觀的顧國公。

  顧國公身邊還有一位老者,二人都未著官服,但可看出他們身居高位。

  他們的身影被湧動的人群所遮擋,又站在一根長柱的後方,若非看得仔細,還真發現了不了。

  宋初昭先是驚喜。若是顧國公在此,憑他的威望,群眾應當能很快安定下來。

  再過片刻,衙門或者金吾衛的人,就該循聲過來了。

  她張了張嘴,打算開口喊人。出聲前又想到他們二人選擇站在暗處不動,或許是有別的打算。她拿不準顧國公的心思,又將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顧國公見自己兒子分明已經發現自己了,結果表情瞬變,一個欲言又止的停頓,最後又狀似無意的挪開,當做無事發生,看得心下大痛。

  ……這是為何?

  顧國公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那一幕是他心底永遠無法結痂的一道傷口,平時用布蒙著,假裝痊癒,而一旦想起,便是血淋淋的一片。

  那一年天很冷,連同京城在內,十多個郡縣都在遭受寒災侵襲。到了冬至時,福東來要求五郎站到祭臺上去為百姓祈福,祈願來年瑞雪豐年。

  顧風簡當時尚年幼,只穿著一套單薄的、不能避寒的道服,同另外一名道童一起,高舉著一把劍,守在祭臺上。

  他們守了約有半夜。後來夜裡真的下雪了,細碎的雪絨堆積在他們的肩頭,融化在他們衣裳上。等被抱下來時,幾乎沒了知覺。

  從此顧風簡便留下了病根,特別畏寒。

  當時顧風簡在高臺上看著他的,便是這種眼神。沒有哭,沒有鬧,沒有怨憤,也沒有失望。

  許是覺得他不值得信任了,所以就乾脆不再開口。

  他心裡早該明白。五郎說是不再責備他,卻也很難再信任他。可是信任這東西,他又該怎辦呢?

  顧國公當下腳底生風,快步走上去,高聲道:「前方因何事聚眾喧擾?都且讓開,御史公在此,由他來辯明曲直!」

  御史公:「??」我沒同意呀。

  圍觀的百姓自覺退出一條道路,以供他們通行,同時議論的聲音紛揚而起,皆是欣喜於竟能在這裡碰上御史公。

  二人剛走到對街來,正好衙門的官差也急急趕到。雙方會面,來不及多說,先快速清理現場。

  人群被隔開,一直坐在邊上哭訴的女子重新回到眾人視野。她身邊的男子在方才已經看過大夫。因為腿腳受了傷,無法動彈,還躺在地上。

  二人面上皆有憤懣,看著季禹棠等人一會兒委屈低泣,一會兒咬牙切齒,表現得無奈又讓人生憐。

  既然衙門的人已經抵達,御史公自不必接手。他退到一側,近距離觀察起眾人的表現。

  誠然來說,在這幾位官宦子弟中,顧家五郎是其中最冷靜的一個。

  季禹棠因為事情牽扯了自己,顯得有些急躁。他身邊的兄弟就更是如此。他們還不懂得該如何收斂情緒。

  顧四郎本身性格偏向豪爽,行事乾脆俐落,卻有些過於直接。他只管他五弟,其餘人等不大關心。

  唯有顧五郎,不驕不躁,既能穩定大局,又懂安撫人心。從始至終都保持著鎮靜。

  只可惜,僅有這些,想在御史台任職還是不足。顧五郎不擅與人交際,恐怕難以發現案情中隱藏的證據。這些需靠經驗積累。偏偏他做事沒有定性,不知能否長久。

  倒是范崇青那一幫人……之前還囂張得很,現在不知道在抖些什麼。叫他完全看不懂。

  御史公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發現他們都在盯著顧國公。

  顧國公怎麼他們了?

  范崇青等人不是自己懼怕顧國公,而是禮貌性地替宋初昭怕一怕。

  這位平素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此時更是擺出了他們從未見過的冷峻表情。面目陰沉,眼睛泛紅,完全是要勃然發怒的前兆。又死死盯住宋初昭,實在很難叫人不多想。

  莫非是氣他多管閒事,連累了顧四郎?

  范崇青小聲說:「五郎,你要不要先去同國公道個歉?」

  宋初昭說:「我又沒錯,為何道歉?」

  「你自然是沒錯的……」范崇青瞥了眼顧四郎,說,「可你爹只盯著你,不盯著你四哥,你不覺得別有深意嗎?不如你先去同他解釋清楚?」

  「啊?」宋初昭搖了搖頭,「之後再說吧。」現在哪有那時間?國公會理解的。

  范崇青等人心中吶喊:果然這對父子勢如水火!

  領隊的衙役客氣地朝眾人道:「請幾位公子,以及這位姑娘,一起隨我們往衙門走一趟。」

  宋初昭的思緒被打斷,連忙道:「且慢,不可!」

  季禹棠等人都準備走了,聽她開口,又停了下來。

  在場一眾年輕人,都是一副以她為首的樣子。

  衙役便轉身向她,抱拳道:「顧公子還有何事?」

  宋初昭說:「我們都不走。若是現在我們跟你走了,只怕到時候事情會更說不清楚。」

  衙役:「不知公子因何有此疑慮?老爺會秉公辦理,還幾位清白。而且顧公子,你不是與此事無關嗎?」

  宋初昭說:「我是與此事無關,可是當百姓知道,我姓顧,他姓范,在場涉案眾人皆是官宦子弟,而現場又有平民信誓旦旦口稱目睹經過,此事便不簡單。」

  衙役摸了摸身側的佩刀,低眉思忖。

  御史公聞言也來了精神,好奇地看著她。

  宋初昭說:「若是那位姑娘所訴確有其事,我等方才的舉動,難免會被人指責說是包庇季禹棠。若是無中生有,就更冤了。只怕會有人當我們沆瀣一氣,反誣他人。連同縣老爺,也要受此事連累。何況,季禹棠本就懷疑,是有人要惡意陷害於他,更該防備此事。請官爺諒解。」

  衙役心中其實也有這般顧慮,所以衙門最怕處理的便是與朝中官員有關的案子,兩邊都討不到好處。此時見宋初昭主動提出,猜她已有對策,便順勢問道:「顧五公子覺得該當如何?」

  宋初昭道:「不過是幾句話的事,不如就在這裡問個清楚。既然顧國公與御史公也在,可以代縣老爺進行旁聽。等事情都當場理清,再去衙門記錄一下便是。」

  衙役懷疑道:「你確定是幾句話的事?」如果真那樣簡單,這些人何必還被堵在此處無從分身?

  宋初昭笑說:「本就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憑國公與御史公的經驗,應該很快就能解決。」

  御史公捋著鬍鬚暗道,考慮得也很全面,看起來是個處事周全之人。

  ……不對,處事周全,就與他之前想的不一樣了。

  衙役請示說:「請問二位老爺,現在可有時間?」

  顧國公率先點頭:「可以。」

  御史公同樣應允。

  這般情形已經不好再做生意,酒館的掌櫃見有熱鬧,乾脆將店內清空,騰了位置出來,叫幾人進去稍坐。

  御史公與顧國公坐在大堂正中間。季禹棠等人站在靠近店門的位置。圍觀的百姓,則全被衙役們攔在了門檻之外。倒是有點像衙門公開審案的場景。

  御史公望向自己的同僚,顧國公抬手一揮,表示他今日避嫌旁聽。

  御史公將袖子斂到膝上,開口道:「爾等,先將案情經過敘述一遍。」

  季禹棠大步上前,作手一揖,率先說道:「請御史公明鑒!這姑娘說我等輕薄她,分明是污蔑。她說那男子是她丈夫,求我等相救……」

  他還沒說完,另外一面的女子已經哭道:「你這賊人,竟還汙我清白!」

  季禹棠氣道:「現在是我在陳述!」

  地上的男人支起上身,作勢要與他拼命:「那你也不該編出如此可笑的謊話!」

  宋初昭無奈上前阻攔,說:「還是由我來敘述吧,以免你們幾人又爭起來,沒完沒了。」

  季禹棠並無異議,深吸一口氣,憋悶地退了下去。

  宋初昭朝幾人抱拳一禮。

  「此事方才我已經打聽清楚了。有兩種證詞。」宋初昭指著右手側女子的方向,「這位姑娘說,她與她父親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帶著些醉意的季禹棠等人。那位青色衣服的兄弟……對,就是他,長得稍稍不那麼正氣。他上手輕薄了這位姑娘。姑娘大力掙扎,反惹怒了季禹棠等人。她父親護女心切,衝上前來與幾人爭執。季禹棠等人仗著人多勢眾,一腳踢傷了她父親。隨後有路人聞聲趕來,她僥倖得救。」

  宋初昭說完,扭頭朝女子確認:「是不是如此?」

  女子點頭,又低頭啜泣。

  季禹棠欲言又止。

  既然不是他上手輕薄,宋初昭能不能別只提他一個人的名字?弄得他都覺得自己是個主謀了。

  宋初昭繼續道:「而照季禹棠等人所說,是他們離開酒館不遠時,碰見了這二人。當時這二人拉拉扯扯,互相間似有不和。姑娘哭著前來求助,說她丈夫嗜賭成性,如今又毒打她進行洩憤。季禹棠等人看不過眼,便想幫忙趕走這個男人。這位青色衣服的公子,隨手一推,也不算很用力,那個男人就摔傷了腿。隨後眾人聞聲趕到,你們被圍住無法離開。」

  那個長得不那麼正氣的青年忍不住道:「顧五公子,你真不認得我?」

  宋初昭無視了他,只問道:「是不是如此?」

  季禹棠回說:「是。」

  衙役兩手環胸,發問道:「隨手一推,就將他人的左腿推斷?」

  季禹棠說:「我知這說辭聽起來荒誕,可事實確實如此!我也不必編纂這樣的謊言來欺瞞諸位。」

  女子抬起頭說:「他真是我父親,只管去官府找人查證!此事做不得假!」

  御史公:「好,此事暫且略過,之後會命人前往查證。顧五郎,還有嗎?」

  宋初昭說:「季禹棠帶人離開酒館時,我正好在。他們走了沒多久,我隱約聽見女子的尖叫聲。我心下好奇,快步從二樓跑下,趕到了背面的那條街。我們算是較早抵達的人,當時在場的,還有七八人。其中三人說是親眼目睹了事情的經過,便是方才在人群中叫嚷的證人。」

  御史公正要傳召人證,宋初昭抬了下手說:「現在倒是不必叫他們上來。」

  御史公饒有興趣道:「那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宋初昭說:「根據二人證詞。一個說是被推的,一個說是被踢的。既然能一腿將人踢倒在地,還摔傷了腳,想必下手不輕,應當會在這位郎君的身上留下傷痕。麻煩請解開衣衫,看看胸口處是否有痕跡。」

  男人一面挪動著位置,一面嘴上絮絮叨叨地補充道:「他確實踢我了。只是天冷,我衣服穿得厚,不知道有沒有留下傷痕。就算沒有,也不代表什麼。」

  衙役上前,擋住群眾視線,而後扯開對方的衣領,查看他的傷情。

  在左側肋骨位置,果然有一個青色的不規則痕跡。衙役用手按了一下,男人當即疼得抽氣。

  御史公和顧國公一同移步過來查看,看完一眼,又坐了回去。

  女子一時間又喜又哭,在旁邊跪好磕頭道:「爹……這便是證據啊,請御史公明鑒!」

  御史公沒有馬上開口,只認真看著宋初昭。

  宋初昭蹲到地上,與男人再三確認:「你確定他是踢在了這裡?」

  男人點頭:「正是!」

  宋初昭:「不是你自己磕絆了的舊傷?」

  男人氣道:「自然不是!你這是何意?莫不是想要推脫?」

  宋初昭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我這人做事向來公正,最討厭別人說謊。你別擔心。」

  季禹棠聽得滿頭冷汗,急道:「不可能,我們真的沒踢,這全是他們計劃好的!」

  御史公唇角帶笑,慈祥道:「顧五郎,你覺得事情是如何?」

  「回御史公。」宋初昭說,「照這樣看,的確不是季禹棠的人打的。」

  季禹棠愣住,女子尖叫道:「我父親胸口的傷痕還在,你也敢顛倒黑白?我父親胸口有傷,他有傷!大家可以進來看看!」

  門外的百姓又開始騷動起來,被衙役們架著刀攔住。

  「正是因為有傷才不對啊。」宋初昭說,「人剛被打傷的時候,不會那麼快出現傷痕。離你父親挨打,到如今查看傷情,我滿打滿算吧,多送你一點,也才半個時辰不到。會有紅腫和輕微的青色我信,能出現這樣嚴重的淤青,不可能。他這傷雖然也很新鮮,但依舊不合適。」

  范崇青對這個很有經驗,被她一提醒,忙附和說:「不錯,我同人打架,都是到了第二天,身上才佈滿青紫的。縱然傷得重,怎麼也得要半天的時間,才能出現他這樣的顏色。」

  顧四郎笑了兩聲:「如此說來,還好現在時間過去的短。如果與他們一起去衙門,再互相間扯掰兩句,消磨些時間,還真有可能說不清楚了?」

  二人被當面點破,神態略顯慌張,但很快就調整過來。

  女人抓住她父親的手,將臉埋在對方胸口,埋怨道:「爹,你為什麼要說謊?冤枉啊!我爹是一時糊塗,可別的事情,確實是他們做的!」

  男人半跪著起來,朝眾人叩首,一臉苦相道:「幾位官爺,方才我的確是說謊了。胸口的傷是我昨晚上撞的。我只擔心此事沒有證據,他們會找藉口狡辯,所以在看見傷勢的時候,才想著順水推舟。御史公,再給小人一個機會!我不是有意想要欺瞞!」

  青色衣服的男人氣急:「你……你這分明是狡辯啊!」

  御史公兩手交握,隱在長袖之下。他思考了片刻,點頭說:「你們說的也有道理呀。顧五郎,你覺得呢?」

  季禹棠等人難以接受:「怎麼可以這樣!」

  宋初昭淡定如常,甚至還笑了一下。她說:「我也覺得如此,這算不上什麼證據。也請姑娘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要為季禹棠等人開脫,我只是好奇真相。我與他根本都算不上朋友。」

  季禹棠心中酸澀。

  宋初昭走到女子身邊,緩聲道:「姑娘,我看你一直握著你自己的左手手腕,是有受傷嗎?」

  女子本不欲回答她,但顧風簡的面貌極其出色,而宋初昭又表現得過於溫柔,她最後還是說了一句:「那人抓得我疼。」

  宋初昭問:「他當時是怎麼抓的你?能否給我演示一遍?」

  御史公點頭示意,女子便站起身,走到幾人附近。指向青衣男子道:「背面的那條小路狹窄,他們幾人並排而行,霸佔了一整條街道。我與父親想請他們相讓,結果這人,在路過的時候,伸手拽住了我,並出手……出手調戲。」

  「我沒有!」

  宋初昭點頭:「也就是說,當時你站在他們的右手側,貼牆而立,等待他們過去。而這個人,在路過的時候,用右手抓住了你的左手,是嗎?」

  女子點頭:「是。」

  宋初昭:「那你的右手呢?」

  女子說:「我抬手打他了,又被他抓住了。」

  宋初昭:「然後呢?」

  「然後……」女子眼中帶淚,說不下去,「你是在羞辱我嗎?」

  宋初昭無辜攤手:「我在替你討伐他呀。他若是這樣欺負你,丟臉的該是他。眾人只會可憐你,哪裡有嘲笑你?然後呢?」

  女子沖道:「然後他便用右手縛住我!我爹衝了上來,被人踢傷,這樣可以了嗎?」

  宋初昭說:「可以是可以,只不過,他慣用的是左手啊,左手的力氣應該比右手大。若要單手縛住你,也該是用左手才是。你就沒發現他的扇子一直別在左腰嗎?」

  眾人一齊看向青衣男子的腰間。

  女子稍怔,而後又說:「那或許是左手吧。我當時氣得失了理智,記不大清楚了。」

  「你既如此氣憤此事,怎麼能記不清那麼關鍵的細節?」宋初昭伸出兩臂在空中示意,「他若是用右手縛住你,你該被人按在靠右的位置。也就是靠近牆。他若是用左手縛住你,你掙扎時,看見的視野完全不同。應該記得十分清楚才是。」

  女子按著胸口說:「我再想想。」

  宋初昭:「你好好想,證詞是很關鍵的。冷靜了再想。」

  女子在眾人注視之中慢慢走了兩步,然後回過頭道:「是,是左手。你方才問左右,我心中緊張,沒分清楚。」

  宋初昭說:「你確實是因為沒分清楚?這回可想清楚再答。再三修改證詞,你說的話就不可信了。」

  女子遲疑片刻,輕輕點頭。

  宋初昭笑道:「其實我也沒分清。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慣用左手。」

  那位青衣男子已經樂出聲道:「我一直都是用右手的啊!我把扇子別在左腰是因為……天冷了根本用不到啊!這個許多人都可以為我作證,誒我還可以現場書畫一封以作證明!掌櫃的快上筆墨!」

  季禹棠拽了下他,示意他別太得意忘形。

  女子血色漸漸褪去。

  宋初昭制止了她繼續開口狡辯,說:「這時候就不要再改說法了,沒必要。」

  御史公調整了下坐姿,從鼻腔裡長籲出一口氣。他臉上已不如最初那時淡定,內心更是震驚。

  顧家五郎……當真是多謀善斷、通權達變。且不漏鋒芒,鎮定自若。他的神態與親和,能叫人快速放鬆警惕,而他邏輯縝密,問話清晰,不知不覺間便將人誘入圈套。

  ……人才啊!

  他們御史台就是缺這樣的人才!

  御史公悄悄看了眼顧國公,發現後者還是一副沒有溫度的死人臉,看不出喜怒,不由撇嘴。

  季禹棠等人沒有顧家人這般定力,心情幾乎都寫在臉上。

  圍觀眾人也已變了立場,對季禹棠這邊信上八分。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許多,似乎是為先前的指責感到慚愧。

  這時宋初昭笑說:「其實還有一點,也是我最初懷疑你的一點。」

  竟然還有?

  御史公扭了扭脖子,聽見身體深處傳來的骨骼脆響。

  「我當時說了,我們是聽見了你的叫聲,才從酒館這裡跑過去的。當時店中還有其他人,他們可以為我們作證。你那時喊的是:『啊——爹!』。」宋初昭停了一下,以表示節奏,「『你們快放開我!』。是不是?當時可有人聽見?」

  一側掌櫃的舉手道:「不錯,我確實聽見了。我當時在後堂,離後街較近,聽得很清楚。」

  「是這樣,我也聽見了。」

  宋初昭點頭:「如此不對啊。」

  范崇青崇拜地看著她,一臉諂媚地問道:「哪裡不對?」

  宋初昭說:「自然是順序不對。照她所言的情況,她喊的應該是『你們快放開我!』、『啊——爹!』。這樣才是。反過來喊,我不是很能理解。她爹摔倒之後,沒說還有人拽著她啊。」

  范崇青深吸一口氣,醍醐灌頂:「有道理啊!」

  那二人嘴唇翕動,臉上虛汗涔涔,思考著該如何掩飾過去。可是一抬起頭,對上宋初昭通透的眼神,就不敢再說出口。

  她那淡定自若、一切盡在掌控的從容,彷彿不管他們如何找藉口,都會被她一眼識破。

  宋初昭說:「其次還有諸多可疑之處。季禹棠等人的身上雖有酒味,卻並未醉酒。這家酒館每人只需買一小壺米酒,根本喝不醉。動機也說不過去,當街行兇的理由更說不過去。」

  掌櫃頷首,朝眾人保證道:「朝廷不許百姓酗酒,我們這兒的米酒,也只是喝個酒味兒而已。至今還沒有人在我的酒館裡喝醉過。」

  宋初昭說:「若只是一件兩件的巧合,倒也可以狡辯,可是此事漏洞百出,我傾向於是有人刻意陷害。輕薄這種事情,難以搜證,全憑女子陳述。如若查得不嚴,真信了那幾位證人的證詞,待證據全部消失,季禹棠等人便是百口莫辯。」

  宋初昭朝季禹棠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小不了。想必那人是恨毒了你,你自己想想,近日可有得罪什麼人。」

  季禹棠下意識地去看顧四郎和范崇青。兩人立即用力回瞪。季禹棠說:「我可沒有說你們的意思。只是我也不清楚。我應該沒有得罪什麼人啊。」

  范崇青:「你該說是討厭你的人太多了,你回憶不起來。」

  季禹棠:「我哪裡有那般令人討厭!」

  「你竟不知道?」范崇青說,「你若能有顧五郎一半坦蕩,也不至於會遇到今日這樣的事。」

  季禹棠:「我……」

  顧四郎加了一句:「若是能有我五弟一半的聰慧,也不至於被人逼到這般境地。不知是誰先前說我五弟沽名釣譽。」

  季禹棠無言以對,唯有臉紅。

  御史公再次笑得一臉慈祥,不過這回的笑容要真誠許多,恨不得將臉上的褶子全部擠開。他說:「顧五郎,真是觀察入微,連這樣的細節你也記得。」

  宋初昭只平靜回禮:「哪裡。」

  寵辱不驚!

  御史公再次點頭。眼睛裡面光芒閃爍。

  宋初昭轉向門口,對著圍觀的百姓道:「事情大概就是如此。若非要說確鑿的證據,目前雙方都沒有。即便是將人送到衙門,最後也會放人。我希望大家清楚的是,如果最後衙門真的放了人,並非是縣老爺或者我等進行包庇。若是有人說起,請幫忙做個解釋。」

  圍觀眾人一齊點頭,而後又在某人的帶領下開始鼓掌。

  「這位公子當真聰慧!乃我國之棟樑。」

  「明察秋毫!堪得嘉獎!」

  「不知公子究竟是哪家子弟,未能確定。麻煩留個姓名,我好與人傳揚。」

  連衙役也朝著宋初昭含笑抱拳。

  宋初昭壓了壓手,示意眾人安靜。然而大家此刻都很興奮,並不因她的謙虛而收斂。她無所適從,朝兩位長輩告辭道:「此處應該該沒我的事了,晚輩先回去了。」

  「且慢!」御史公忙喊道,「嗯……既然都已在這裡了,不如一起吃個飯?」

  季禹棠從欣喜中回神,附議道:「多謝顧五郎今日為我洗清冤屈。我請客,也當是對五郎賠罪。」

  他說完,又朝著宋初昭行禮:「今日冒犯了!」

  他身後的一眾兄弟也彎腰鞠躬,鄭重朝她道謝:「多謝顧五郎!」

  宋初昭抬手虛擋,說:「事情還沒完,你還得去衙門,你請什麼客?」

  季禹棠笑容不減:「我付錢便是,幾位想吃什麼,儘管點!」

  宋初昭看了沉默著的顧國公一眼,一字一句堅定回絕道:「我不喜歡過於熱鬧,我先回去了。我還要回去——看書!」

  御史公快步過來,抓住宋初昭的手腕,笑得異常燦爛:「那就只你我二人一起吃頓飯如何?我最喜愛藏書,府裡還存著不少。不知五郎平日喜歡看什麼書?我正想與人交流交流。不如乾脆去我府上如何?」

  宋初昭笑容僵硬。

  顧國公走過來,無情地拽開御史公的手,扭頭的功夫,表情從萬里冰封到春風滿面。他笑道:「五郎,若是不喜歡,你先與你四哥回去吧,我還有事要同御史公商談。也不必太沉迷看書。你今日該累了,記得好好休息。」

  宋初昭如蒙大赦,快速應道:「是。」

  顧四郎衝過來,拉上宋初昭便跑。范崇青等人反應過來,在後面追趕,熱情喊道:「顧五郎,你等等我啊!我也有話想同你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0:02 PM

第二十六章 暴露

  人影已經遠去,御史公還倚在門邊,遺憾遠眺著宋初昭的背影。

  他歎了口氣,正欲轉頭,適才將他留下的顧國公從他身邊穿了過去。

  「且慢!」御史公跟上對方的步伐,笑道,「顧國公,是想同我瞭解一下御史台的事務嗎?」

  顧國公頭也不回,孤高冷傲道:「沒有。」

  御史公:「你方才不是說有事要同我商談嗎?」

  顧國公特意停了下,嚴肅宣告道:「我兒不願與你一起吃飯。」說完繼續快步行走。

  御史公不滿道:「你這人說話怎麼那麼直白?」

  顧國公說:「你不見我兒對我都這般冷淡,還同你一起吃飯?」呵。

  御史公咋舌一聲。

  「我還沒說你呢,顧國公,你從未說過你們家五郎還是個斷案高手啊。這樣的人,你將他派去戶部,派去與那幫鬱鬱不得志的老儒生混在一起,不是埋沒是什麼?換做是我,心裡也要不痛快。心思敏感些,還少不了要多想。」御史公拈著鬍鬚,笑道,「我們御史台就大不相同了。台院中有許多年輕子弟,俱是聰穎過人之輩,定能與五郎好好相處。且院內機遇良多,能叫五郎好大展身手。」

  顧國公冷笑:「你不是說五郎沒有定性嗎?」

  「年輕人吶,總該有些氣性,非要他們循規蹈矩,方是強人所難。」御史公反應了一下,又說,「不是,我沒說過這樣的話。我最多也只是藏在心裡想想。顧國公,究竟是你在冤我,還是你心底其實就是這樣想的?」

  顧國公再次停步,轉身用力看了他一眼。在御史公以為對方要與自己辯駁時,這人又轉了回去,用快的腳步加緊離開。

  御史公:「……」就好像能猜到他在想什麼,又好像不能。比君心還難測。

  今日天朗氣清,顧風簡坐在後院的池塘邊上餵魚,順道曬曬太陽。

  賀老爺與顧國公不一樣,見他總待在屋中看書,總要擔心他為何不出來走走。覺得他回京城之後,必須被悶在家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畢竟賀菀給他們的書信之中提過,「昭昭雖聰慧,然不喜念書。四書五經尤甚。唯兵法怪談略有涉獵。」。

  賀老爺心想,不喜歡念書的人怎麼突然就開始念書了?還不是因為沒地方好去。為什麼沒地方好去?都是因為京城裡的那些人喜歡講一些不盡不實的壞話,讓人難受。

  雖然近段時日,類似傳言已經消彌,但昭昭想必對他人十分失望。

  尤其先前顧五郎半夜爬牆的事,給了賀老爺太大的刺激,他腦海中一直惦記著夫人說的「昭昭沒有朋友」這件事。

  昭昭的朋友都在邊關啊,否則哪能給了顧家小子可乘之機!

  為了委婉解決此事,聰明的賀老爺了靈機一動,決定請幾位同齡的姑娘來家裡與外孫女作伴,也好讓人早日習慣京城的生活。

  可惜賀老爺提出此事後,被顧風簡一連數次拒絕直接給憋了回去。

  他或許只是隨口一提,但著實給顧風簡帶來了莫大的震撼。

  顧風簡察覺到賀老爺也是個不尋常的人,臨睡前又去找賀老爺說了兩次,確認對方沒有自作主張請人前來,才敢上床休息。

  當夜顧風簡做了噩夢,夢見自己被一群女人圍在中間。那群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拉著他的手喊他「昭昭妹妹」。他受不了,轉身逃跑,幾人便追。無論他跑到哪裡,賀老爺都會帶著新的姑娘出現在他面前,叫他們好好相處。

  夢境迷離而恐怖,好在春冬及時將他叫醒。醒來後額上只餘滿頭虛汗。

  從與宋初昭互換身體開始,顧風簡還是第一次做噩夢。從那以後,他看書都只敢悄悄。沒事也不敢窩在房裡了。

  倒是深刻體會到了與宋初昭相反的那種無奈。

  他百無聊賴地坐著,春冬一路小跑從外面進來。

  「姑娘!」春冬跑得額頭碎髮翻飛,急急停在她的身後,彎下腰神秘笑道,「姑娘,你知道我們公子這兩天在做些什麼嗎?」

  顧風簡隨手往池塘裡撒魚食,心說應該是在哭吧,畢竟父親在拿軟刀子逼她看書。

  春冬已激動道:「公子可真是斷案如神啊!如今京城裡都在說五公子穎悟絕倫,明察秋毫。且深謀遠慮,面面俱到!」

  顧風簡半闔的眼皮向上抬起:「斷案如神?」

  春冬說:「是!我在街上聽見了好幾種傳聞,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才是對的,反正是五公子救了季公子沒錯。話說當時,場面十分危急……」

  顧風簡打斷她:「哪個季公子?」

  春冬:「似乎是季禹棠季公子,便是四公子時常說的那一位。」

  顧風簡遲疑:「她怎麼會與季禹棠扯上關係?」

  「偶然遇上!若非偶然遇上,季公子怕是已被當做賊人抓了。幸虧我們公子在,只一眼便窺破了真相,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誘出證人是在說謊,還了季公子的清白。甚至幾人都沒回過神來。」

  春冬握著拳,慷慨激昂道:「當時群情激憤,季公子被人圍在中間。多虧我們公子冷靜,冒著危險上前,將他救了出來。據說季公子不久前才與公子發生過嫌隙,暗地裡說了我們五公子的壞話,但是我們公子豁達大度,未與他計較。當真是君子之風,叫……」

  顧風簡忍不住再次打斷:「我更想聽,那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發生了什麼。」而不是一堆莫名其妙的誇讚之詞。

  結果春冬道:「沒打聽清楚。只曉得連御史公都對我們公子很是欣賞。」

  顧風簡:「台院事務繁多,御史公還會關注這些小事?」

  春冬說:「這案子就是御史公斷的。」

  顧風簡越加疑惑:「御史公還管斷案?」御史台不是負責監察的官署嗎?

  「反正他們是這樣講的。御史公恰巧路過,留下來旁聽。再之後便是方才種種。」春冬情緒幾次三番被打斷,只能無奈道,「姑娘,怎麼你關注的地方與我們都不大一樣呀?你不覺得五公子鋒芒不露,如隱士高人嗎?公子本就受歡迎,如今京城不知多少未婚的姑娘,正在羨慕您!」

  顧風簡眨了下眼睛,腦子裡有點亂。

  「呀!」春冬又叫道,「姑娘,為何你的臉色如此蒼白?莫非是被嚇到了?」

  顧風簡站了起來,緊皺著眉頭,感覺一股暖流在往下流淌。

  他張了張嘴,卻僅餘下瞳孔在劇烈顫動。

  春冬忙扶住他,緊張道:「姑娘?」

  他若真是隱士高人,現在挺想毀天滅地的。

  顧國公今日也早早回了家。

  因為前兩日的事情傳開了,最近老有人來向他打聽顧五郎。其實探聽顧五郎未必是真,揣摩他的態度才是主要。

  他覺得煩,不想一一解釋,就躲回來了。

  顧國公一腳還拿著剛脫下的鞋子,人便坐在那裡不動。顧夫人來回走了兩遍,最後還是過去推了他一把。

  「你在想什麼呢?魂都要沒了。」

  顧國公僵硬地動作起來,說:「我在想,五郎究竟想要什麼呢?」

  顧夫人道:「五郎是性情淡泊的人,沒什麼特別想要的吧。」

  顧國公再次沉默下去。片刻後像是重新醒來,搖頭說:「你不知我在街上,看見他是如何威風。」

  顧夫人:「威風?」

  「是啊,威風。與在你我面前截然不同。」顧國公說,「他在我面前是寡言,在你面前是乖巧,能避的話題總是避而不談。可那日在街上,我見他處事從容,運籌帷幄,雖然也不顯山露水,但絕對沒有像家中如此冷傲。」

  顧夫人說:「我們五郎本就很好!別拿我與你相比。五郎和我還是能說得上的。」

  「不一樣。我是說,他比我想的要更大氣一些。」顧國公道,「你看看,連素來桀驁不馴的季禹棠同范崇青,都對他馬首是瞻。或許,我還沒有那兩位小子瞭解他。」

  顧夫人訝然道:「啊?」

  顧國公將官靴擺到旁邊,重新換上一雙舒適的布鞋。顧夫人準備叫他出去吃飯,門外的僕從恰好來報:「春冬回來了。」

  顧夫人頓時高興道:「我怎麼覺得好久沒見著這丫頭了,難怪覺得身邊冷清,快叫她進來。」

  春冬踏進屋中,笑著朝二人行禮。

  「到這裡來,近一點說。」顧夫人指著身前的位置,問道,「宋三娘近日過得可好?」

  春冬回說:「姑娘一切都好。賀老爺待姑娘有求必應,府裡也清淨,沒什麼亂七八糟的人。」

  顧國公在旁邊道:「賀家就一個小輩,可不待她很好。」

  顧國公想起來說:「對了,今日還有人問我五郎的婚事。問我五郎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這時宋初昭也聞訊過來了。

  自從顧風簡搬去賀府之後,她連送書的藉口都沒法再用,上次爬牆被嚇了一下,已經好幾日沒有見過顧五郎。

  顧夫人遠遠瞥見人影,忙說:「你看,你可別胡來。我們五郎與三娘情投意合的,你千萬別在他面前提別的女人。到時候他再誤會了你,我不幫你說話。」

  「我沒那樣的意思。」顧國公說,「我還未見過宋三娘。五郎應該也只與她見過一兩面,卻似乎對她很中意。我第一次見五郎這樣關心一個人。那宋三娘面貌如何?品行又如何?你瞭解嗎?」

  宋初昭一腳邁了進來,朝二人作揖示意。

  顧夫人拍了下額頭道:「我是不是還沒告訴過你?都怪你太忙了!」

  顧國公茫然:「什麼沒告訴我?」

  顧夫人上前,拉住宋初昭道:「三娘與我們五郎早就認識了。當年五郎遊學時險些出了事,說是宋三公子救的,宋家哪裡來的三公子?原來是三娘!若非三娘及時報信,在那見不著半個鬼影的地方,五郎怕就出事了!」

  顧國公驚訝,宋初昭更加驚訝,二人都呆住了,一時沒有反應。只有春冬驚喜地叫了出來。

  「還想瞞著我,你也真是。」顧夫人佯裝生氣地拍了下宋初昭的肩膀,「母親要感謝她都來不及,又怎會同那些見識短淺之人一樣,瞧不起她。你不知道我賀菀妹妹當年,也是一個巾幗英雄。我與她是最好的朋友,最喜歡的便是她的瀟灑俐落。」

  顧國公很快接受這件事,了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我說五郎為何對宋三娘如此上心。這樣說來,我們顧家還欠她一份謝禮。」

  顧夫人:「是呀!我也是這樣想!」

  宋初昭兀自在那邊震撼。

  顧五郎!當時說得那般可憐,居然是騙她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0:08 PM

第二十七章 安慰

  春冬托著下巴趴在顧風簡的床前,笑嘻嘻地盯著他看。自她從顧府回來之後,整個人便這樣奇奇怪怪的。

  顧風簡正難受,轉了個身背對著她道:「你可以下去了。」

  春冬見他如此,也能理解女人每月那幾天心情都不好,不忍打趣他。給他掖好了被角,又問:「姑娘,你難得睡這麼早,怕是會睡不著。要不要春冬給您熬一碗甜湯?熱乎乎的喝下去,能好受一點。」

  顧風簡恨不得這世上只剩他一個人才好,敷衍道:「不必。你下去吧。」

  春冬依依不捨道:「好吧。那您有事喊得大聲一些,春冬就在隔壁候著。」

  屋門合上,屋內漸漸積起些許暖氣。

  春冬走後沒多久,顧風簡又聽見窗外傳來了熟悉的石頭打窗聲。

  那聲音斷斷續續地響了五六下,來人得不到回應,又不甘心離去,終於忍不住爬窗進來。

  宋初昭拍了拍腿,小心落地。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一看,發現裡頭果然有個拱起的包包。

  「顧五郎,原來你在呀?你怎麼不出來?」宋初昭靠近了,在對方肩上一拍,「是我!我來了。」

  顧風簡轉回身,瞥了她一眼:「我知道是你,沒有第二個人會來爬我的窗。」

  宋初昭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圍著床邊走了一圈:「我怎麼覺得你今日興致不高?」

  往常見到她,看起來還是挺高興的。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滿腔的愛答不理。

  宋初昭擠開一小塊被子,在床邊坐下,問道:「是不是春冬和你說了,你自覺心虛,所以才不敢見我?」

  顧風簡立即用手肘支起上身,抓住她的衣袖問:「春冬說了什麼?」

  宋初昭愣了下:「春冬倒是沒說什麼,但是你母親,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

  顧風簡鬆了口氣,又沒力氣理她,繼續半死不活地躺下。

  宋初昭兩手抓住他的肩膀:「你就不想知道你母親說了什麼?」

  顧風簡冷漠道:「不想。」

  宋初昭不允他消極怠工,趴下上身,對著他的眼睛惡狠狠道:「你母親說,當初多虧了我救出你,否則你怕是已經在山裡出事了。說明我口信已經帶到,你卻騙我說我言而無信,去不復返。你這是欺負我腦子燒壞了不記得事!你早就知道我是誰,故意唬我呢?」

  顧風簡定定看著她,二人離得太近,呼吸的鼻息都能噴到對方的臉上。

  宋初昭貼近了才發現,顧風簡的額頭上有一層冷汗,眉宇間也很是不快。

  「你這是怎麼了?生病了?可你生病了春冬怎麼會不說呢?」宋初昭試了下他的額頭,發現沒有發燒,關心道,「是哪裡不舒服?」

  顧風簡無奈歎了口氣,說:「你先放開我。」

  宋初昭於是鬆開他。顧風簡動彈了下,把被子拉下去一點。

  宋初昭等他開口解釋,顧風簡忍了忍,發現宋初昭實在不好打發,只能道:「今天晚了,你先回去吧。」

  宋初昭:「今天這還晚?今天可早著呢!」

  顧風簡說:「這兩天我不大舒服。你都不用來了。」

  宋初昭審視地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哦……我都差點忘了,你現在不是個男人。」

  顧風簡差點沒蹦起來與她拼命。宋初昭見他難得面露猙獰,趕緊又隔著被子將他按下,並用袖子小心擦拭他的額頭,笑著討好道:「別生氣別生氣。這種時候不能生氣。你一生氣就要提氣……對身體不好。」

  顧風簡也發現了,所以他呼吸變得沉重,胸腔劇烈起伏,連眨眼的動作都透著絕望。

  其實比起身體疼痛來,精神上的震撼更加致命。顧風簡就盼著自己能大睡幾日,將這段時間給混過去。結果春冬知道了,宋初昭也知道了。

  宋初昭已然了悟,在那邊很過來人地同他說:「五郎,你也別擔心。這種事情習慣就好了。習慣之後,無礙的。」

  顧風簡:「我還要習慣?」

  「也是。那就隨便忍忍。」宋初昭思考了會兒,又說,「可是你現在這麼早睡,明天醒的也早。我還是得告訴你,這種事情最難受的不是第一天,而是第二天。」

  顧風簡聞言緩緩閉上眼睛,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氣息。

  宋初昭此刻對他真的是既同情,又覺得有些好笑。但想到顧五郎會有這般可憐的日子,也是用自己的逍遙換來的。好歹還有點良心,擺出了一個心痛難當的表情。

  「我給你把被子蓋得嚴實一點。」宋初昭反身把被子往下壓實,將邊角的位置都往裡折進去。按到床位的時候,手伸進被子裡摸了一下,發現顧風簡果然雙腳冰涼。

  顧風簡察覺到她的舉動,猛地將腳抽回去,仰起頭道:「你做什麼?」

  「這天冷,你腳一冰就更難受了。」宋初昭熱情道,「你的腳就是我的腳,我以前總想有人給我暖腳。沒想到過了這麼些年,我終於可以做到自己給自己暖腳。世上怕是再沒有第三人可以做到。不然我給你試試?」

  顧風簡哭笑不得,叫道:「這位小祖宗。」

  宋初昭:「誒。」

  不料她還真敢應,顧風簡反笑了出來:「你不要鬧了。」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宋初昭感慨道,「我都已經看開了。」

  顧風簡說:「你又看開了什麼?」

  宋初昭坦然道:「看開很多事啊。你說現在,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戒備你,顯得奇奇怪怪。和你講清白,又似乎是無稽之談。既然已經亂成一團線了,也不在乎它變得更亂。我們只要自己心裡知道,我們是清白的就好了。」

  顧風簡:「……」問題就是他並不知道。

  宋初昭眼裡的清白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顧風簡用手擋著臉,悶笑出聲道:「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宋初昭:「你怎麼知道我就沒變?」她可長進了不少!

  顧風簡本就睡不著,叫宋初昭這麼一攪合,就更清醒了。

  「算了。」他努力靠坐起來,「你扶我一把。」

  宋初昭上前給他借了把力,又給他墊了個枕頭,然後脫了鞋子,坐到他的對面。

  顧風簡揉著額頭道:「我聽說你破了季禹棠的什麼案子,還牽扯到了御史公跟范崇青,春冬講得不清不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過巧合而已。」宋初昭說,「你如果想聽,我和你講啊!」

  宋初昭於是將酒館裡發生的事簡短說了一遍,著重突出了季禹棠的蠢與范崇青的煩。因為印象太過深刻。

  顧風簡好奇問道:「你還學過斷案?」

  宋初昭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不算什麼本事。軍營裡有許多雞毛蒜皮的事。住在邊關的百姓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不想去衙門,就會來軍營,畢竟軍營裡有好些都是他們自家人。如果來求助的人裡有姑娘,便會請我娘出面幫忙。我跟在旁邊,不知不覺學了不少。說起來,我對這些案情,比對看書感興趣多了。」

  宋初昭小聲道:「季禹棠遇到的那件事情,就更不算稀奇。你知道,自古離間男人,常喜歡用美人計。美人計使不成的時候,就可能會順勢變成蛇蠍美人計。我早早便被人提醒過,見得多了。那兩人的斤兩,都不算什麼。顧五郎,你以後出門,也要堤防好這些事情。」

  顧風簡沉思片刻,然後說:「這是一門了不得的本事。既然連御史公都欣賞你,說明你確實是個可造之才。你腦子轉得快,不是單純靠學能學到的。」

  「可造之才?」宋初昭念了一遍,然後笑道,「還是第一次有人用這樣的詞來形容我。」怕不是造作的造。

  宋初昭捶手:「對了,還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講。御史公似乎很想將你招進御史台,約了我好幾次。你說我是拒絕他呢,還是該答應他呢?」

  顧風簡問:「你想去嗎?」

  「我想不想又不重要。」宋初昭說,「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會換回來。御史公想招的,也不是真正的我。」

  顧風簡說:「你如果想的話,可以去看看。做得不高興再退就是了。」

  宋初昭:「我主要是怕他們官署裡的人,見了我的面,說欽佩我的才學,讓我先吟詩一首。那我可得哭給他們看了。」

  顧風簡說:「這個不是問題。你若是不想作詩,就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看,他們自然不敢了。」

  「盯著他們看就好了嗎?」宋初昭摸了摸自己唇角的弧度,「我娘說我不說話的時候顯得有點憨厚。」

  「你這樣做有沒有用我不知道。反正我的臉,是可以這樣做。」顧風簡頓了下,又提醒說,「不過你不要那麼快答應,先推辭一番,就說還沒想好。」

  宋初昭:「我知道!你們文人恃才傲物,要三顧茅廬才能體現誠意是不是?」

  ……是不想再引顧國公生疑罷了。顧風簡說:「是的。」

  二人有的沒的聊了一陣,待顧風簡真的有些累了,宋初昭起身告辭。

  跳出窗戶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來,自己不是來找顧風簡聊他騙人的事嗎?

  宋初昭回頭看了一眼,覺得還是算了,看他現在這樣子,也算是遭了報應。

  顧風簡靠在床頭,漸漸睡了過去。

  夢裡是滂沱的大雨與漆黑的夜幕。

  紫色雷霆閃過,他聽見上方有人在喊:「喂,下面是不是有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8 10:16 PM

第二十八章 風雨

  宋初昭不記得二人有什麼過往了,但是顧風簡無法忘記那如山崩海傾一般的風雨。

  那段時日他心情極其不好。跟著福東來學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後都要重新學習整理。國子監的同窗對他陌生又戒備,顧家的一切也叫他無所適從,他便借了個遊學的機會逃也似地離開了。

  原先路上還有幾位青年相陪,臨近邊關時,眾人意見有了分歧,顧風簡決定自己走。

  隨後開始下雨。起先是普通的大雨,結果那場雨越下越大,始終沒有停歇的徵兆。

  他的馬受了驚,完全不聽使喚,將他帶到一條偏僻的山道裡。而後開始癲狂地嘶鳴,最後將他甩了下去。

  顧風簡滾落在一個斜坡上,腿腳受傷,無法逃離。

  半倚靠在土坡上的時候,他心裡還想,自己的性命怕是要交代在此處了。

  便是這時,宋初昭出現。她問自己:「你上得來嗎?」

  顧風簡當時聽著覺得不對,因為那聲音清脆中帶著點稚氣,雌雄莫辨,但年紀應該不大。

  他回了一句:「不行,我腿傷了。」

  上面的人說:「你等等。我看看怎麼把你弄上來。」

  緊跟著轟隆的滾動聲響起。

  宋初昭沉默了片刻,嚴肅說:「前面山上有一顆石頭滾下來了,這雨太大,再不離開要有危險。你趴的地方有積水嗎?」

  顧風簡:「還沒有。」

  宋初昭急促回了一句:「哦。」

  顧風簡猛地咳嗽,聽著人聲漸漸遠去。

  從剛才的聲音分辨,他知道上面只有一個人。想對方年紀不大,碰見這麼危險的事情,自救都成麻煩,應該是離開了。

  結果沒過多久,一道黑影直接跳了下來,卡在他旁邊。

  顧風簡身形後退,緊貼住石頭。

  他只能分辨出對方的四肢和身材,以及頭頂高高紮起的頭髮。

  宋初昭抹了把臉,將雨水甩去。奈何今夜的雨實在太大,連說話都很費力氣。她頂著滿臉濕潤說:「天太黑了,我什麼都看不清楚!本想找找有什麼東西能把你拉上去,結果不小心抓到了根帶刺兒的東西!」

  顧風簡看向她的手,毫無意外是漆黑的一片。

  宋初昭說:「我怕你留這裡害怕,所以我來陪你了。」

  顧風簡懵了:「什麼?」

  宋初昭說:「快一點,先上去,高處的泥土快被沖鬆了。你這裡地勢低,過不了多久,要麼積水,要麼被埋。」

  顧風簡問:「我怎麼上去?」

  宋初昭說:「爬上去啊!」

  顧風簡:「我爬不上去,我左腿完全使不上力氣。」

  「我推你上去,快!」

  宋初昭一雙手提住他的腰帶,往上托舉,示意他抓住上面那根粗壯的樹根。

  「這坡不陡,你認真聽我的話,我帶你上去!你努把力呀。」

  二人貼得很緊,宋初昭幾乎是一步一步帶著他,在往上攀爬。

  兩人費了好大的功夫,才終於回到主路。路面上凹凸不平的泥窪裡,已經積了不少水。

  宋初昭為了托他上來,整個人狼狽不堪。此刻呼吸沉重,體力也已告罄。她躺在地上休息了片刻,又很快站起來,示意顧風簡也趕緊起身,並朝他伸出手來。

  「你牽著我,不要摔跤了。」

  顧風簡握住了她的手。她手指冰涼,掌心卻十分溫暖。二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顧風簡摸到她的手滿是粗糙。那種粗糙不單是老繭,還有手掌被水浸泡後的浮腫,以及傷口外翻所造成的不平整。甚至有些地方仍有尖刺的東西。

  顧風簡想起對方說抓到了有刺的藤條,連忙問道:「你手沒事吧?」

  宋初昭呲呲抽氣:「你看這……我不好意思說有事,又不想違心說沒事。你何必問出來呢?」

  顧風簡:「……對不住。」

  宋初昭道:「這時候說對不住有什麼用?你不如多說兩句稱讚我的話,頌揚一下我的威名。」

  沒有回聲。

  宋初昭氣道:「喂!」

  離開了山坡,沒有植物遮蔽光線,視線終於清晰了一點,讓顧風簡能看清宋初昭的五官。

  那是一張還略帶稚氣的臉,眼睛明亮璀璨,神色張揚靈動,正朝他齜牙咧嘴。

  宋初昭:「兄弟年紀不大吧?到這裡來做什麼了?」

  顧風簡說:「我比你大多了。」

  宋初昭:「你衣服的布料光滑柔軟,顯然是個富家子弟。四肢綿軟,沒有學過武。隻身騎馬,多半是想不開離家出走了吧?」

  顧風簡驚訝道:「你怎麼知道我騎馬而來?」

  宋初昭又氣道:「我在外面看見你的馬了!險些被你的馬踏死!馬上面還掛著你的包袱,我就曉得你可能被它甩在了半路。這段路不好騎馬,我暫時將它繫在山道口,等到了外面,再準備離開。」

  顧風簡驚訝道:「你回來是專程為了找我?」

  宋初昭說:「不然呢?誰沒事往這個只有鳥拉屎的地方瞎躥?」

  顧風簡問:「……你又為何半夜出行?」

  宋初昭坦率道:「鬧脾氣了離家出走逛一圈啊。這你還不懂我?」

  顧風簡:「……」

  顧風簡的這份感動不上不下,沒了著落。

  二人早已被雨淋得濕透,偏偏山風開始吹起,叫他們遍體發寒。

  顧風簡身體的熱度在緩緩流逝,他甚至快要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於是單手上移,抓住了宋初昭的衣服,而後又改成兩隻手都抱住了她的手臂,緊緊貼著她。

  宋初昭皺了下眉,倒是沒躲,問道:「你抖什麼?」

  顧風簡:「我沒抖。」

  宋初昭震驚道:「你抖得特別厲害!」

  顧風簡堅持:「我沒抖。」

  宋初昭好笑:「你這人怎麼這樣?你沒抖你抱我做什麼?」

  顧風簡:「擔心你跑了。」

  「誒,你這人還挺不客氣的。」宋初昭驚訝道,「我以為你會敷衍一下,叫我不要管你,自己先走。」

  顧風簡平靜問道:「你也要走了嗎?」

  宋初昭甩袖:「放手,放手。」

  顧風簡又十分平靜地鬆開了手。

  他從始至終都表現得相當冷靜,彷彿所有的情緒全部被克制、被拋棄。這是他的所長。可是他閉著眼睛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的時候,依舊顯得有些可憐。

  宋初昭在他面前停下來,說:「算了,還是我背你吧。」

  顧風簡說話節奏變得遲緩:「你背我?」

  宋初昭催促道:「快上來,不然我真的走了。」

  顧風簡也不知道為什麼,真的趴了上去。

  宋初昭的背單薄而削瘦,但是隔著布料的身體,有著火熱的溫度。

  顧風簡兩手環著她,將頭搭在她的肩膀上,看著雨水順著她白皙的脖頸往下流動。腦袋一轉,再近一些,就能碰到對方的耳朵。

  顧風簡看了會兒,突然道:「你是個妹妹?」

  「胡說什麼,我可是你親哥。」宋初昭不正經道,「曉得我是你哪個哥哥吧?」

  顧風簡頓了下,微弱地呼吸,說:「我家人並不會管我。若是他們,恐怕方才已經走了。」

  宋初昭唏噓了一句:「那你命可真好。」

  顧風簡錯愕:「你說什麼?」

  「危難之際,許多人的家人都未必會管他們。可你隨便遇到個萍水相逢的人,就這般拼命地救了你的性命,不是命好是什麼?」宋初昭得意哼道,「哪是誰人都能遇到你哥哥我這樣的人物?」

  顧風簡收緊手臂,聞著她身上的水氣,覺得異常安心。

  宋初昭痛苦道:「你不要勒我這麼緊。」

  顧風簡語氣稍顯輕快:「恩人,求問姓名。」

  「我姓宋,宋家老三。」宋初昭說,「你也可以叫我一聲三哥,不枉我救你上來,是吧?」

  顧風簡笑了下。一笑牽動到內臟,又開始咳嗽。他的身體很虛弱,連咳嗽都顯得無力,好像再咳兩聲,氣就要喘不過來了。

  宋初昭能感受到身後人燙得跟塊熱鐵似的,她再次停下腳步,說道:「不行,我們走得太慢了。」

  顧風簡腦子已不大清明,需要思考許久才說句話:「還有多遠?」

  宋初昭說:「就我們這速度,怕是還要走半個時辰。你留在路邊等一會兒,我跑出去騎馬找人。」

  她找了個安全的位置,把顧風簡放下來。

  顧風簡問:「你還回來嗎?」

  宋初昭說:「回來啊!」

  顧風簡視線模糊,突然很恐懼,覺得對方的身影要隱沒在黑暗之中。他緊緊抓住宋初昭的手道:「我可以自己走,走得快一點。慢也沒關係,也許再過不久,雨就停了。」

  宋初昭深深看了他一眼,安慰道:「不要害怕,你發熱了,得趕緊看病。安心在這裡待著,我不會不管你。」

  顧風簡固執地要站起來:「我沒有病,我很好。我的腳也不疼了,不必你背。」

  宋初昭脫下了自己的外袍,蓋到他的頭頂,能暫時遮點雨。她安撫地拍了下對方的肩說:「我會回來的,你留在這裡等著。」

  顧風簡雙手無力,卻仍舊抓著她:「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帶我一起走。我從來聽話,也很懂事。」

  宋初昭:「你叫什麼名字?」

  顧風簡發脾氣道:「我不告訴你!」

  「算了,不與你個病人計較。」宋初昭無奈,從他腰間扯過一塊玉佩,「我拿走了,當做個信物。說了會回來的,你乖乖的別鬧!」

  她拽下顧風簡的手,轉身快速跑開。

  「宋三,宋三!」顧風簡在後面追著她跑了一段,直到視線裡失去對方的蹤跡。在雨幕中辨不清方向的時候,又開始迷迷糊糊地喊「爹」。思考這些人為何都不要自己。

  他若是能改,都願意改。

  他暈倒前還想,他一定要等到宋初昭回來,這樣才不算對方違約。可惜後來他被人救出,宋初昭卻病倒在床。他前去探訪,宋家根本不肯承認當夜出逃的人是宋三姑娘,連番推諉。

  他被顧家人強行帶回京城,再沒了見對方的機會。

  雖然遲了好些年,但對方的確來找他了。爬在他的牆頭,滿臉無辜地同他說話。

  顧風簡轉了個身,從夢中醒來。

  姑且,不算她騙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7:45 AM

第二十九章 宴會

  范崇青想起那日顧國公陰沉的表情,擔心顧五郎回家後會不會遭受非人的毒打,於是挑著日子,前去探望自己新交的兄弟。

  范崇青親自來顧府找,宋初昭也不能不見。顧四郎擔心范崇青這人嘴上不把門,於是也過來了。

  三人嚴肅認真地坐在客廳裡。你瞪著我,我凝望著她,她冷靜地喝著水。

  范崇青上上下下確認了一遍,放心點頭。

  顧國公看著還算有點人情味,打人沒打臉。當然也可能沒打,只是用了別的辦法。比如讓人挨挨餓、抄抄書、跪跪祠堂之類的。

  顧四郎忍受不了,喊道:「范崇青,你究竟是做什麼來了?你這總盯著我五弟,讓人覺得有些噁心啊。」

  范崇青轉向顧四郎,止不住的嫌棄:「有什麼好噁心的?你這人心思怎這般齷齪?五郎,你父親沒因為季禹棠的事為難你吧?」

  宋初昭正待說話,顧四郎搶先說道:「我五弟做錯什麼了,我父親就要為難他?」

  范崇青:「這你該問你父親去。」

  顧四郎奇道:「你自己編出來的莫須有的事,卻要我去問我父親?」

  「你二人都得了。」宋初昭打斷他們,「今日來訪,是有何事?」

  范崇青笑了下,說道:「是季禹棠的案子出結果了,我想五郎會關心,所以特意前來告訴你一聲。」

  衙門查案的效率還算快。主要是那二人沒了狡辯的底氣。衙役恐嚇威逼了一番,尚未上刑,那幾人便已盡數招認。與預料的沒有出入,連同當時圍觀的幾人,皆是同夥。

  范崇青單手搭在矮桌上,神秘問:「你曉得背後要害季禹棠的人是誰嗎?」

  宋初昭說:「我怎麼可能曉得?」

  顧四郎嫌棄道:「我五弟也不感興趣啊。你愛說就說,不說趕緊走!」

  「是黃啟成啊!」范崇青全當顧四郎不存在,拍腿大笑道,「居然是黃啟成,五郎你肯定想也想不到!」

  宋初昭對這名字有點陌生,思考了片刻才回憶起來,好笑說:「就是當初激你們二人在靶場比試的那個禍水?」

  被她提及往事,二人都浮出一絲尷尬。

  宋初昭說:「那黃啟成確實厲害啊,獨自一人將你們都招惹了個遍。我都要佩服他的膽識了。」

  「哪裡是!若真是這樣,我也要佩服他。」范崇青說,「前段時日,我與四郎不是說要找他報復嗎?他吃了幾次虧,大約猜到我有人相幫。可當時四郎還未與他在明面上扯破臉皮,他對四郎很是信任。恰好季禹棠那幫人平日眼高於頂,嘲笑了他,他便誤以為與我勾結的人是季禹棠。」

  顧四郎不滿道:「嘖,能不能好好說話?什麼叫勾結?我與你又豈是一丘之貉?」

  范崇青聳肩:「總歸就是如此。他被逼到無路可走,便想了這麼個陰損的法子進行報復。以為眾人查不到他身上。他想毀了季禹棠的名譽,順道毀了他的仕途。沒想到,他沒機會看季禹棠從高處摔落,自己先走到頭了。季禹棠本就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怎會與他善了?這幾日,都在家中狠狠唾駡黃啟成那混蛋。」

  顧四郎也樂道:「黃啟成造謠滋事,證據確鑿,一頓牢飯是跑不了了。這樣想想,季禹棠還算有點用處。就當他是捨身成仁了。」

  這樣想想,季禹棠還挺倒黴的。甚至他的倒黴,還跟宋初昭有那麼一點點的關係。

  范崇青笑道:「再就是,京城中遍傳五公子的美名。五郎,雖說你已有婚約,但還是擋不住那麼多美人芳心暗許啊!」

  宋初昭汗顏。這要她說什麼?宋三娘可真是太好運了?那更好運的事情你們都不敢想的。

  范崇青說:「我說你們究竟何時成親啊?這聘禮未下,宋將軍也還未有消息。我瞧小郡主對你尚未死心。還有幾位官員,得知我與你相熟之後,不惜輾轉到我這裡打探你的消息。我收了好幾份帖子,私下全扔了。總之他們多數不看好你與宋三娘。你若真的無意,該早日對外人說清楚,時間拖得久了,對人家姑娘的聲望不好。」

  宋初昭沒有回答,她的代言人顧四郎先行喊道:「胡說什麼呢!叫他們都打消了這個念頭吧!我五弟與三娘,那是兩情相悅,以心相交,心心不異,外人絕無插足的可能!」

  宋初昭兩邊眉毛一齊向上挑起。哇,這你也曉得?

  顧四郎言之鑿鑿道:「如今我顧家是在等宋將軍回京。陛下已准了他回京探親的公文,只是這一來一回地傳信,加上邊關事務繁瑣,需要耽擱數日,要見到他們,應該是得等到年後了吧。」

  范崇青大感震驚,差點揮掉了桌上的杯子。

  「他二人不相熟吧?宋三娘究竟是何等神仙人物,莫非能叫我們五郎一見傾心?」

  宋初昭扯了扯衣領。

  仙人在此!

  顧四郎猛灌了口茶,而後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放,激動道:「實不相瞞,我可真是太佩服她了!」

  范崇青兩眼放光,按捺著道:「何出此言!」

  宋初昭也驚了。看這顧四郎的表情,演得還挺像。

  她卻不知顧風蔚那是情真意切的佩服。

  顧四郎說:「宋三娘自幼是在邊關長大。先前京城對她的傳言雖大多不實,但也有稍稍可信之處。那便是她善武藝,精於騎射,涉獵兵法,為人爽直!我那日與她草草一見,觀出她步伐穩健氣息沉穩,是多年練武才能有的身姿。可見她平日是個刻苦之輩。」

  宋初昭點頭。

  范崇青不敢相信:「當真?你竟也會崇拜武將?」

  顧四郎揮了下手以示反駁,繼續道:「宋三娘自己也說了,邊關並沒有太多書本,說明她平日應該不愛看詩詞論述一類的文章。與我家五弟判然不同。」

  宋初昭重重點頭,認真道:「她確實,非常不喜歡!」

  范崇青說:「可我觀五郎平日不喜交談。宋三娘不通詩書,二人豈非無話可聊?」

  宋初昭想了想,顧五郎和她在一起時,從沒聊過詩書啊。

  顧四郎再次響亮一拍桌面:「可我那日見她,她居然在看閔公的書!」

  「天爺啊!」范崇青驚呼了一聲,又誠懇問道,「閔公是誰?」

  顧四郎拍桌:「你看看你!連人是誰都不知道。閔公是前朝一位有名的大儒,窮其一生搜羅了大量前人對周易的注釋筆記,並加以整理編纂成冊。上面還記載了許多孤本上才有的東西。總歸就是一些我們看不懂的東西。」

  范崇青服氣道:「我肯定是看不懂的。」

  「她為了我五弟,竟能犧牲至此。即便是要我為我五弟看這些書,我也寧願……」顧四郎緩緩抬起手,朝著宋初昭愧疚一抱拳,「要對不住了!」

  宋初昭:「……」倒也不必如此。別的不說,你五弟壓根兒就不可能借書給你。

  范崇青已在震撼之中難以自拔。

  他暢想道:「若是有個女人,也能專程為了我學騎射,學蹴鞠……」

  顧四郎無情道:「那你就該醒了。」

  范崇青委屈含淚。

  其實也不用非跟著他去策馬奔馳,學出好來。只要能在旁邊給他遞遞箭、叫叫好,他就滿足了。

  范崇青代入自己思考了一遍,真誠道:「即便她只是做做樣子,有這份心,我也覺得感動了。」

  顧四郎說:「所以叫他們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吧。我五弟對三娘同樣是極好。上次他為了宋三娘與你打架的事,你都忘了?」

  范崇青一想也是。顧五郎這般冷靜自持的人,也能為了宋三娘怒髮衝冠,他二人確實是情比金堅。

  果然顧五郎,無論做什麼事,那都是極其認真的!

  宋初昭被他盯得全身發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范崇青問:「近日的園亭宴,你二人是要一同去嗎?」

  宋初昭:「園亭宴?」

  這場園亭宴是在臨近中秋時辦的。由禮部籌辦,會有官員考察,偶爾陛下也會去逛上一圈。

  往年是請幾位高官的家眷、當年剛選拔出的天子門生,以及京城中有名的才子佳人來一同開宴。總歸就是場年輕人玩樂一把的文酒宴。

  無論是為了社交燕樂,還是為了展露才名,這都是一場規格極高的文宴,自然少不得明裡暗裡的爭鋒相對。

  國公府尚未成家的兩位公子,一向都能收到請柬。宋初昭今年剛回京,憑她的家世,應該也能收到。

  顧四郎說:「看來五弟都忘了。不過也無礙,反正到時候人去了就成。你已有婚約,又不需揚名,不過是去露個臉而已。」

  范崇青贊同:「如我等這般,才是要擔心。季禹棠年年落我臉面,我恨不得將酒潑他臉上!」

  顧四郎:「他今年自顧不暇,應當不會再折騰你了。」

  他二人聊得開懷,宋初昭卻是在心中冷汗狂流。

  哪裡是無妨?要她去參加什麼詩會,豈非是讓她賠上老命?

  那邊顧四郎還在說:「其實我倒是更擔心宋三娘啊。你說京城那麼多女子心儀我五弟,叫她們見到宋三娘,豈非要紅了眼?」

  范崇青在明確宋顧二人關係之後,便自覺將宋三娘當做是自己兄弟的人,當下也憂愁道:「有理。我們男人這邊的明爭暗鬥不少,聽說姑娘那邊也是不遑多讓。三姑娘在邊關待得久了,本就不喜歡拐彎抹角的東西,怕是習慣不了京城裡的事物。」

  顧四郎:「而且從她回京之後的種種事情來看,確實有人在嫉恨著她,還擅使些下三濫的手段。」

  范崇青歎說:「可是你我七尺大漢,總不好與幾個女人在明面上計較。她們若是同季禹棠一樣陰險,變著法子讓三娘在文酒宴上丟臉,那可怎麼辦?」

  宋初昭的視線在二人之間來回轉動,見他們關心自己跟關心他們親妹妹一樣,不由滿心無語。

  ……我謝謝你們。

  但是這世上應該還沒有能讓現在的「宋三娘」在比文這一項上丟臉的女人了。不如先關心一下面前的「五郎」吧。

  顧四郎暫時想不出對策。但見旁邊坐著的宋初昭也一臉愁容、苦思冥想的模樣,為了讓她安心,當下重哼一聲,不客氣地說:「我倒要看看,誰敢興風作浪!范崇青,你先去問問,這回都有哪些兄弟要去,然後同他們知會一聲,叫他們注意一些。這回我就不與你吵了,先看好宋三娘再說。」

  「好!」范崇青說,「五郎你放心,哪能讓三姑娘在你面前受人欺負?不過是嘲笑人不愛念書等等把戲,應對這種事情,我最為熟練!」

  宋初昭心下還是有些感動的。范崇青與顧四郎確實是個愣頭青,但也實實在在地講兄弟情。

  若是換做她自己的身份,這些人根本不會與她親近。所以她雖然在邊關多年,可真要講聊得來的兄弟,還真沒有。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簡單直白,又如此輕易地交到所謂的「兄弟」。

  只是這份感動匯到深入,剩下的就是哭笑不得。

  「我會叮囑他的。」宋初昭說,「他頗為聰慧,不用替他擔心。」

  范崇青再三同她保證,又說宴會當日,自己要過來接他們。約定好之後,才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顧府。

  送走范崇青,宋初昭繼續愁心宴會的事。

  她得去找顧風簡問問,究竟要不要去。畢竟如果出了岔子,那丟的可是顧風簡的臉。他們文人都重視面子,她可不想顧五郎到時候因為這些誤會,埋怨起她來。

  因為記掛著這事,宋初昭難以安心,當夜便想去找人說清楚。

  她去賀府,那是熟門熟路。只是沒想到這回只隔了兩天,她又來了。

  或許是因為次數多了,她的膽子也跟著大了。這回直接跳進了院子裡。

  夜幕四合,樹影婆娑。側面的窗格裡照舊透著一縷微光,證明裡面的人尚未休息。

  宋初昭小心地摸過去,躲在牆根下聽了會兒,確定春冬不在裡面,才放心地推開窗戶,露出自己的一張臉。

  顧風簡正坐在桌子後面,已經看見她了,放下書本,抬手勾了下手指,示意她進來。

  宋初昭俐落地從窗戶翻進屋中。

  宋初昭關心問:「顧五郎,你今日大好了嗎?」

  顧風簡暗暗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離「大好」這個詞,已經是徹底無緣了。

  宋初昭見他不回話,走到他身邊,小心對著他的臉色觀察了一番。

  氣色不錯,看起來是沒事,就是情緒不大高。

  宋初昭在他身邊坐下,顧風簡問:「你們每月都這麼麻煩?」

  「是啊。我還算好的,有些人疼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還得下冷水裡勞作,打理家中裡裡外外大小事務。為了省柴火省燭油,冬天裡也鮮少用熱水,做什麼都摸黑去。」宋初昭冷笑道,「就這樣,還總有人覺得是女人矯情。真想叫那幫男人也好好體驗一次。看看是他們在外謀生計難,還是頂著殘軀操持繁重家務更難。」

  顧風簡面色凝重道:「這麼嚴重?」

  他說完甩了下頭,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居然和宋初昭討論這種事情。

  宋初昭笑道:「自然,我不是在說顧五郎你。我明白五郎你是最善解人意的。」

  顧風簡被人誇獎,並不高興,依舊懨懨不樂:「我不是。」

  宋初昭:「還有那個,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顧風簡狀似無意道:「沒事你也不會來找我了。」

  宋初昭立表決心:「無事我也會來找你的!只是最近不大方便,你家與我家都盯得緊。」

  顧風簡唇角若有若無地勾了下:「說吧。」

  宋初昭問:「就是那勞門子文酒宴。你知道嗎?你要去嗎?」

  顧風簡:「去吧。你今年第一次回京城,不去,顯得是怕了誰。」

  宋初昭遲疑著問道:「那我也要去?」

  顧風簡語氣冷了下來,斜眼看她:「難道你要讓我一個人去?」

  宋初昭忙告饒說:「我去我去!若是有人欺負你了,我幫你看著。我只是擔心叫人看出端倪來,畢竟我又不會作詩。有人考我可怎麼辦?」

  顧風簡臉色又趨向緩和,他說:「宴會籌備好時,已經臨近中秋了,無外乎就是讓你作些與風花雪月題材相關的詩,再喝兩杯酒。你多背幾首,到時候詩會上有人問到什麼,你就當靈光一閃,背出來即可。」

  宋初昭驚道:「還可以這樣?」

  「自然可以這樣。」顧風簡說,「不然你當這世上真有那麼多出口成章的才子?還有人特意請了幕僚,先替他們寫好,再上去背誦。文與武不同,粗略一試,很難試出深淺。」

  宋初昭這兩天跟范崇青混了些時候,溜鬚拍馬的功夫直線上升,幾乎是本能地脫口而出:「難怪這世上有那麼多沽名釣譽之輩。五郎你定不與他們為伍!」

  顧風簡:「屆時前往的青年才俊很多,眾人都想要一個表現的機會,不會刻意來找你麻煩,反叫你大出風頭。頂多只是貴人對你眼熟,點一個你的名字,叫你作詩一首,熱個場面。」

  「那我就放心了。」宋初昭鬆了口氣,又很有眼色地吹捧道,「也是多虧了顧五郎才名在外,替我省掉了大半的麻煩。」

  顧風簡上身挺直了點,語氣顯得隨意:「還好。我放在書房裡的詩集,你可以隨意挑幾首背。」

  宋初昭說出那句聽了無數遍,已經相當順口的感慨:「不愧是五郎!」

  顧五郎深思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覺得她有點奇怪,而後又十分受用地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7:52 AM

第三十章 保證

  二人對著燭火靜坐。

  宋初昭突然發現,原來吹噓過後就是空虛,搞得她現在無話可說。

  她只能側過頭,禮貌性地看著顧風簡。

  暗黃色的光線照在顧風簡的臉上,將他的輪廓虛化出一分柔和。他懶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裡寫著漫不經心。

  顧風簡的手因為一直在外面擺著,指節凍得有些發紅。宋初昭見他時不時要用手心去溫一下手指,就知道他還是怕冷。

  她去抽了條厚重的毛毯來,給顧風簡保暖,蓋到他的腿上。

  顧風簡將毯子往上扯,同她笑了一下。

  於是,宋初昭終於又有話說了。她苦口婆心地勸道:「顧五郎,你要早點睡啊。我每次來都見你在熬夜,書有那麼好看嗎?」

  顧風簡伸手摸了下桌上的書冊:「好看。而且也沒別的事做。不如黃濤有意思。」

  宋初昭茫然道:「黃濤是誰?你新交到的朋友?可是沒見你出去見人啊?」

  顧風簡看了眼封面上的名字,將書的背面蓋到背面,冷靜點頭說:「嗯。以文會友。」

  宋初昭笑道:「那太好啦!」

  宋初昭說話的聲音稍微大了些,突然聽見外面有一陣輕微的響動。她嚇了一跳,趕緊躲到桌子下面。

  等了會兒,外面的聲音又停了。

  她鬧不准那是什麼意思,反正不會是好事。

  在宋初昭準備離開的時候,顧風簡又開口說:「還有一件事,我得先同你問清楚。若是有人刻意刁難你……準確說是刁難我。我是該裝作技不如人,還是馬馬虎虎地回敬他們幾句?」

  宋初昭想也不想道:「自然是罵回去啊!」

  顧風簡:「你不怕會有人生疑?」

  宋初昭說:「有什麼好起疑的?他們又沒見過我作詩,怎麼知道我不行?縱然以後暴露了,就當是你教我的。既然宴會上弄虛作假的人那麼多,順道加我一個唄。」

  顧風簡也覺得可以,便「嗯」了一聲。

  宋初昭悄悄溜向窗邊:「我先走了。等文酒宴當日,我來接你。」

  顧府的人似乎都不大在意這文酒宴,自從那天范崇青提過一次之後,便再沒有人關心。宋初昭抽空將顧風簡詩集裡的好幾篇都背了下來,連同他隨意記錄在別處的長篇文章也背了兩篇。平日裡不喜歡看書的腦袋,在有了明確任務之後,反而亢奮了不少。可是她這內心還是很忐忑。畢竟她是個如此誠實的人,沒走過這樣的歪路子。

  隔了兩日,顧四郎拿了請帖過來,隨意地丟給她,將她以為此事告掰的心給打了回去。

  緊跟著,季禹棠那邊特意送來了一批謝禮,對她先前為季禹棠仗義執言表示感謝。

  據說這是顧五郎第一次收到來自同齡人的禮物,顧夫人極其興奮,將它們全部收進了庫房,並單獨存放。

  宋初昭其實更想能和季禹棠聊一聊,畢竟范崇青說了,這場文酒宴上,最會搞事的就是季禹棠及其交好的那一群人。如果能同對方達成共識,宋初昭就徹底不用擔心會有人在宴會上為難自己。

  可惜的是季父覺得他為人行事過於高調,才會惹來今日這樣的禍事,發怒之後將他關在了屋裡,讓他靜思己過,在文酒宴之前,都不得出門。

  宋初昭便這樣迎來了文酒宴開始的日子。

  宴會的時間安排在晚上。天色還灰亮之時,范崇青便已提著燈,如約來顧府接人。

  宋初昭以為范崇青所謂的同行,真的只是簡單的同行而已。結果到了出發的那一天,他帶了一幫兄弟,顧四郎也喊了一幫兄弟,兩隊人馬排列得整整齊齊,站在顧府門口,鬥志昂揚地等著宋初昭一起出門。

  幾人皆是出自達官顯貴的年輕子弟,為了參加此次宴會,刻意穿得有些華麗。顏色選得偏向深色,腰帶與髮冠更是鑲金配玉,手上再提幾盞做工精緻的花俏紙燈,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兩群人一文一武,氣質迥然相異,俱是意氣風發,加上面貌出眾,極其奪人眼球。

  好一群翩翩少年郎!

  宋初昭在門口默默站了一會兒,感受到來自圍觀群眾的灼熱目光,恨不得獨自離開。然而范崇青根本不給她這個機會,一見她出現便笑嘻嘻地湊上來,說道:「五郎,你總算出來了!你今日就穿成這樣前去?」

  宋初昭現在穿的就是平日常穿的月白色長衫。她本就不喜歡佩戴玉飾,因為活動起來不方便,所以這次也沒戴。

  尋常來看沒什麼問題,但和這幾人一對比,就顯得過於樸素了,不夠有金錢的氣息。

  她原是想低調一點,最好能泯然眾人,可她沒考慮到的是,去參加宴會的,根本就不屬於「眾人」的範疇。她反而「出眾」了。

  顧四郎從後面跟過來,豪爽笑道:「我五弟不過是去走個過場而已,穿得那般豔麗做什麼?何況就算他穿著最簡樸的布衣,也無礙他的才名。誰人敢忽視了他不成?」

  「這倒也是。」范崇青再次敬佩說,「五郎果然淡泊名利,不在乎這些虛榮!」

  宋初昭:「……」倒也不是如此。

  她急著離開,便示意道:「走吧。」

  「好!」范崇青力氣大,手中挑著的是一盞動物形的銅吊燈。他手上一甩,那燈便快速晃動,火焰跟著跳了一下。他興奮道:「我們這就去接宋三娘!」

  宋初昭:「……?」顧風簡怕不會誤會她是個傻子。

  宋初昭有些掙扎又有些遲疑,可她確實不能讓顧風簡獨自前去宴會,所以心裡躑躅著,腳步還是飛快地去了賀府。

  得到管事消息的顧風簡披著外衣快步出來,一同出來的還有賀老爺與賀夫人。

  三人看著門口這支浩浩蕩蕩將近二十來人的隊伍,齊齊被震住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好在范崇青等小輩十分懂禮貌地一直傻笑,才叫氣氛沒變得尷尬。

  顧風簡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很是困惑。

  他以前與范崇青完全不熟,而這些高官的子弟也大多有著自己的傲氣,尤其是范崇青,誰人也不服,更不會主動與他往來。怎麼一段時間不見,他的交友圈就擴得這般廣?

  宋初昭不是說,她一直被顧國公逼著看書嗎?

  顧風簡的視線往范崇青那裡多飄了一會兒,被對方臉上的憨笑給閃到了。

  來的是季禹棠也就罷了,當做是為了感謝。這二人不是剛打過架嗎?范崇青與四哥,不是勢同水火嗎?

  顧風簡搖了搖頭,朝宋初昭挑了挑眉表示困惑。宋初昭腦海中瑣碎的信息太多,未能理解他的深意,於是也挑了挑眉作為回應。

  顧風簡更迷茫了。

  春冬見他二人擠眉弄眼,勾著唇露出一個堪破世事的微笑。

  賀老爺摸著自己的額頭,一臉深思地走上前,圍著宋初昭轉了兩圈。

  宋初昭被外祖父盯得發毛,還是裝作鎮靜地轉過身面對著他,朝他輕笑問好。

  賀老爺指著范崇青等人問:「你喊來的人?」

  宋初昭思考著措詞:「實不相瞞,其實他們是……」不請自來的人!

  她身邊的范崇青更快一步,拍著自己的胸口保證道:「賀老將軍放心,今日我們這麼多人帶三娘出去,自會看好了她,絕不可能叫她受了欺負!」

  旁邊的兄弟們跟著表忠心。

  「三娘既是賀家的人,那便也是我們妹妹。賀公放心,我們定然會照顧她。」

  「我們這麼多人一起前去,想來也不會有人不長眼,敢在三姑娘身上尋麻煩。」

  「待今日宴會終了,我們便將三娘平平安安地送回來。」

  宋初昭被他們吵得耳邊嗡嗡作響,憋著無法呼吸。她覺得顧五郎這一世英名大約是要保不住了。

  顧風簡表情雖然冷靜,眼神中卻有著同樣的淩亂。他一直望著宋初昭,且越來越用力,宋初昭心虛的不敢直視。

  這齣戲還未過去,誰知賀老爺一直緊繃的臉突然笑開了來,中氣十足地喝了一聲:「好!」

  他一掌拍在宋初昭的肩頭,叫宋初昭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有心了啊顧家五郎,昭昭果然沒有看錯你。」賀老爺笑道,「你帶著去吧,記著早些回來。」

  賀夫人也在臺階上面忍笑。

  賀老爺說:「三娘回京城,還有許多不習慣的地方。原本我是想親自送她過去的,現下看來是不用了。有你在,可以幫忙提點。但是你記著,遇事冷靜些,今晚的文酒宴,絕對不是個能鬧事的地方。若是處著不高興,就先將三娘送回來。」

  宋初昭作揖應道:「是。賀公。」

  賀老爺回身朝顧風簡招了下手:「你們年輕人,快去吧。」

  顧風簡緩步下來,范崇青等人自覺讓開一條道,叫他二人走在最中間,並嘻嘻哈哈地簇擁在後面。

  宋初昭覺得更尷尬了。

  顧風簡見她肌肉僵硬,簡直有些手無足措,又低下頭,看見了她手中的紙燈,問道:「我沒有嗎?」

  宋初昭手上的這一盞輕,誰提都方便,忙遞過去說:「你喜歡?我的送你。」

  顧風簡順勢接了過來。

  范崇青等人見狀在後邊兒瞎起哄,發出一陣怪聲。宋初昭回頭兇狠瞪了一眼,那群猴孩子又趕緊收聲,竊竊私語地互相間密聊。

  人群朝著園林的方向逐漸移動。

  顧風簡始終神態自若,似乎不受後邊那群人的影響。對手裡的燈好像也很有興趣,掛在兩人中間,時不時要看一點。

  宋初昭靠過去,小聲問:「你不生氣吧?」

  「嗯?」顧風簡,「你為何總覺得我會生氣?」

  宋初昭想,能生氣的地方很多吧?比如正經人應該覺得她簡直是在「胡鬧」。

  顧風簡接著說:「就像總覺得我會受人欺負一樣。」

  宋初昭:「難道不是嗎?」

  顧風簡:「你真覺得是?」

  宋初昭驚道:「你自己沒察覺到嗎?」

  顧風簡沉吟片刻,若有若無地笑了下:「所以你讓他們興師動眾地來這裡接人?」

  宋初昭回頭看了一眼那幫小弟,眾人感受到視線,友善地朝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一排排雪白的牙齒在夜色的燭火照耀中變得詭異而陰森。

  ……她心裡是拒絕的。

  這時,又聽顧風簡說:「下次不必這樣。人太多了。」

  宋初昭點頭:「我下次記住了!」

  她等了等,發現顧風簡沒再說這事,不由鬆了口氣。

  眾人說說笑笑,未多久,就到了今日舉辦宴會的園林。

  一隊裝備齊整的金吾衛正守在入口處,仔細核查通行眾人的身份。

  那將士提醒眾人,不得攜帶兵器及尖銳的物品入內。眾人站好,自覺接受他們搜身。

  顧四郎用手肘頂著宋初昭,示意說:「看那邊。」

  宋初昭順勢一看,發現傅長鈞居然也在。他原本坐在裡面的一張桌子旁,此時發現了他們,已經朝這邊走來。

  照理來說,這樣的宴會,遠用不上讓傅長鈞出面。他會出現,不知是受了賀將軍的囑託,還是今夜會有貴人到訪,提前來負責排查。

  見對方直沖著這邊過來,顧四郎感慨道:「想娶賀家的姑娘,果然不簡單啊。五弟,你自求多福。」

  賀家的姑娘表示,她好難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8:04 AM

第三十一章 驚訝

  顧風簡隨一旁侍奉的婢女去了旁邊的隔間裡搜身。她們查得不嚴,很快就進了園內。宋初昭及一幫兄弟還站在外頭等待。

  前邊的那幾個金吾衛搜身搜得極其仔細,或許是因為范崇青等武人一看便覺攜有威脅,所以在他們身上花費了些時間。傅長鈞靠到了宋初昭這裡,單手按上她的肩膀,笑道:「顧公子來了?今日還挺早。」

  傅長鈞的手指用力掐在宋初昭的肩頭,但面上笑得十分和樂。宋初昭也只能笑道:「不知今日是傅將軍當值。將軍辛苦了。」

  顧四郎同他的兄弟看著傅長鈞那因為使勁而外突的骨節,心下一陣膽寒。他們從心地後退了一步,表示不參與二人的溝通。

  傅長鈞在她耳邊低笑道:「我金吾衛負責京城巡衛,不管何時,何地,表現鬼祟之人,皆可為巡查兵將所察。顧五你久居家中,不想身手動作卻挺靈活,看來是五公子天資卓越,常人難及。此等天賦,切莫荒廢。下次若還想去賀府找義父討教,不如來我金吾衛的練武場試試招式。我最喜歡提攜根骨絕佳的後輩,也可以替你去同顧國公打好招呼,想來他會同意的。」

  宋初昭冷汗再次下來。

  說來你可能不信……一切都是那該死的名叫誤會的東西的錯。

  傅長鈞問:「你有何想法?」

  宋初昭不可露出怯意來,八風不動道:「謝傅將軍抬愛。我若得閒,便去看看。」

  「好志氣!」傅長鈞向上挽起袖口,恢復了聲音,能叫周圍人聽見,「現下人多,我給兄弟們搭把手。顧五郎,你隨我到旁邊檢查。」

  顧四郎與范崇青依偎在一起,發出一聲同情的痛呼,兩雙小手緊緊交握,再次退了一步。

  宋初昭:「……」顧四郎我看清你了。

  二人移步到旁邊。傅長鈞活動著手腕,唇角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宋初昭想了想,決定還是轉過身。不正面對著這位祖宗,起碼不會覺得嚇人。

  她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可在對方的大手拍下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睛,瞳孔猛震。

  這一掌!感覺將她阻塞已久的奇經八脈都給打通。縈繞多日的肩膀隱酸在這感覺之下被強烈的按壓疼痛所取代,而後僵硬的肌肉跟筋骨舒展開,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鬆弛。

  好……好痛快!!

  宋初昭眼前彷彿亮起一道虛幻的白光,讓她想起了自己當年馳騁武場的快樂。

  竟還可以如此!

  顧四郎見她眼睛周圍的肌肉都開始用力,呼吸也急促了起來,緊張道:「五弟……你沒事吧?」

  范崇青同樣抖著聲兒請求道:「傅、傅叔。能不能輕一點兒?五郎他看著不那麼硬朗……」

  「你們在說什麼!」宋初昭一字一句,嚴厲道,「傅將軍查得仔細,也是為了我等安寧。此次宴會往來人群諸多,哪裡可以鬆懈?有勞傅將軍了。」

  「五郎你真是……」范崇青放緩呼吸,而後再次堅定道,「讓人欽佩!」

  為了討好宋三娘的娘家人,竟可以犧牲至此!

  顧四郎也是驚歎。不愧是他五弟!

  傅長鈞對顧五郎同樣刮目相看。不想他弱小身板一個,倒是真有些骨氣。可是他也沒收手,又用手指扣著她的肩膀,往裡一拉。

  傅長均狐疑……顧五郎的背怎麼那麼硬?他好像聽見了骨骼活動的聲音。

  於是他又在某個穴道上,用力劈了一記手刀。與此同時,他聽見面前這人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

  范崇青和顧四郎雖不敢開口阻攔,卻一直在旁邊「呲――呲」地抽氣搗亂,好像疼得是他們。導致一旁的兄弟們,看他的眼神都有了一絲譴責。

  傅長鈞很是無奈,突然下不去手,最後還是算了,鬆開人道:「你進去吧。」

  宋初昭回過身,壓下心頭的遺憾,朝他禮貌抱拳道:「勞煩傅將軍。」

  那語氣不僅沒有不滿,甚至還帶著點尊重和……感謝?

  傅長鈞見她到如今還對自己保持著的風度,又想起她當初在酒館無所顧忌痛駡范崇青的暴躁模樣,對她好感更甚。

  能有這般耐心,可見真當他是自家長輩。

  傅長鈞不動聲色:「嗯。」

  宋初昭走了兩步,又回身補充了一句:「下次晚輩再去找將軍討教!」

  傅長鈞擺手轟她進去。他沒興趣了。

  顧風簡進了大門,目不斜視地朝裡走去,而後在引路婢女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雖然近年來他少見外人,但對京城局勢看得還算清楚。而在他做道童期間,更是跟著福東來去過不少官員的府邸,大多的官宦子弟,他都認識,各自性格也略有瞭解。

  視線隨意一掃,全是眼熟的面孔。

  宴上男女分邊而坐,男在左女在右。

  他的右手座此時是空的,而在他左邊座位的不遠處,靠了兩個人。其中一位不出意外便是宋詩聞,另外一位則是小縣主唐知柔,陛下的親侄女兒。

  宋詩聞見他出現時,略微低了下頭,避開他的身影。小縣主則大感不滿,直接不加掩飾地進行嘲諷。

  「她刻意做得如此張揚,可見平日就是個囂張的人。二娘,你在家裡多受委屈了吧?可笑你一副柔弱好欺的性格,外人卻對你說些不堪的詞。這天下好利用的愚人是當真多。」

  宋詩聞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

  唐知柔哪裡是個好脾氣的人?她翻了個白眼,繼續道:「顧五郎也真是墮落,竟然同范崇青等人廝混在一起,還幾次三番鬧出叫人看笑話的事。該不是受了誰人的影響。我以為他珍重名譽,若是交友,最起碼也該同季禹棠等人打交道。」

  旁邊的幾位姑娘見她不依不饒,也賠笑著說了兩句。

  「自從三姑娘從邊關回來之後,五公子確實變化了許多。不知五公子對未來是何打算。」

  「這宋家的事情,一天變一個說法,我對妹妹真是好奇。」

  「三姑娘回來也已有些時日了,卻不見顧家有什麼動靜。這婚約究竟作不作數,恐怕還有別的內情吧?」

  「聽說五郎最為孝順,或許只是聽從顧夫人的話罷了。何況他飽讀詩書,待人有禮,不管對誰,都是體貼善意的。」

  「宋妹妹,不知宋家究竟發生了什麼?若是有困難,也可與我們姐妹說說。」

  唐知柔挽住宋詩聞的手臂,大聲道:「詩聞,你不必害怕!我自是站在你這邊的。誰與你作對,便是與我作對!那些心懷叵測之徒,我看看,是否敢在天子腳下興風作浪!」

  她說話時是瞪著顧風簡的,而顧風簡淡然坐著,對周圍非議不做理會,只簡單點了點下巴,示意在旁服侍的婢女先上幾道冷菜來。

  見他如此沉穩,唐知柔反被自己氣得跺腳,彷彿一拳打在剛出籠的饅頭上,無比燙手。她用力哼了一聲,轉過腦袋。

  宋詩聞也一直在用餘光觀察著那邊。顧風簡越表現得漠不關心,她心底暗藏著的那道尖刺便越發騷動。一股無名的熱焰不斷向上竄起,她往下壓去的同時,又升起濃濃的不甘來。

  自尊心一旦被戳破,便再也塞不回去了。

  何況,她近來的日子,確實很不好過。全拜她的好妹妹所賜。

  自從上次宋三娘從宋府搬出,平靜的宋府就變成了一池渾水。

  宋三老爺與宋三嬸逃命似地要搬出宋府,還主動撇清自己與宋家各種瑣事的關係,表示自己毫不知情。賣力地向傅長鈞求好,卑微又殷勤。

  他們這番絕情的舉動,就是為了叫自己顯得清白,那被他們急急撇去的宋家是什麼?可不就是極盡欺壓宋初昭的泥潭了嗎?

  宋三老爺對待宋老夫人也不客氣。雖未口出惡言,但言詞堅定,不容商量。

  祖母鮮少受過那樣的氣,年紀又大,一怒之下,真的給氣病了。偏偏宋三老爺仍舊當她是在裝病,以為對方是在脅迫自己,慍怒之下,不僅沒有停下計劃,還將事情添油加醋地告知了幾位前來探望的長輩。

  宋府畢竟是將軍府,本是宋將軍的宅邸。三老爺當初是因老夫人的意願才會住在這裡,當然,他也有想同大哥一家拉近關係的私心,方便謀些好處。如今他非要離開,眾人也無法阻攔。

  宋家另外幾位子女,並不都走仕途,多少受過宋家老大的照拂,處事相對公正。他們對宋三老爺的品性最為清楚,見他不管不顧地要離開,便知事情內幕或許真如他所講。

  得知宋老夫人苛待宋初昭的事後,幾人真是又氣又急,甚至還夾著一絲好笑。笑這老太太一把年紀,快行將就木了,卻還要自作聰明,任性一把,惹下禍端,才開始後悔。

  宋老夫人病了,又自覺有錯,脾氣收斂了不少,見著子女便裝作一副淒慘的模樣賣可憐,宋家幾位孩子自然不能、也不忍心對著自己的母親百般說教,就將積鬱著的怒氣轉頭發洩在了宋詩聞的身上。

  說她「不懂事」、「不知阻攔」、「荒唐」、「對待妹妹太過刻薄」。還有一些其餘的罪狀。

  這時候眾人的指責還是有些克制的。最多只是以長輩的身份,對宋詩聞進行教誨敲打。宋詩聞也是一副乖巧聽訓的模樣,態度認真。

  主要是幾位長輩覺得宋初昭到底是自家人,搬去賀府小住,不過是氣一小段時間,等宋將軍回來,在中間勸幾句便能重歸於好。這種時候若說得太重被宋詩聞記恨,實在沒有必要。

  宋詩聞自尊心強,面上表示知道錯了,實則受到了極大傷害。日日夜裡被惱得睡不著覺。

  她無法忍受別人說她刻薄,更無法忍受別人說她貪小便宜,這樣的話在她眼裡等同於「低賤」。可是類似的風聲不知不覺已經傳遍了京城,她阻攔不及。

  當初宋初昭是如何被人議論的,她就被人以更加不堪的方式進行議論。平日裡交好的幾位姐妹,也主動與她撇清了干係,不再往來。只有一直維繫,且性格單純的小縣主還在為她說話。

  宋詩聞想到這裡,呼吸就不由自主地沉重起來。唐知柔沒發現她的不對,依舊抱著她,同前來搭話的幾人埋怨道:「詩聞哪裡做的不對,便直白地說出來,不要設些所謂的計謀,在外人面前,故意丟自家人的臉。將家中醜事外傳,莫非還能得意不成?」

  幾位姑娘互相笑笑,含糊地應了幾聲,又提起別的事,想將話題轉到別處。

  與她們相對陌生的幾位姑娘,則獨自坐在另外一處,討論著身上的衣服和遠處懸掛著的花燈,表現自己的才情與溫婉。兩邊都不管。

  在她們不遠的地方就是京城最出色的一群青年才俊,她們才不想在這些人面前討論家宅瑣事,還說些別人的酸話。這樣只會顯得她們多嘴長舌。

  何況,她們雖與宋詩聞不熟,卻不認為對方真是個天真純粹的人。

  唐知柔小聲嘀咕說:「傅叔與賀爺爺也是……」

  她到底不敢真說這兩位長輩的壞話,只是隨意抱怨一句。吐出半茬,便主動止了話題。

  宋詩聞卻又因此想起近段時日的倒黴事。

  宋家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連犯太歲。

  原本已經打點好的升遷,突然沒了影。先前只要招呼一聲的小事,這回被各官署連番推諉。大大小小,冒出來不少麻煩。

  宋家自從與賀家聯姻之後,順風順水慣了,習慣不了這樣的磕磕巴巴。他們本想去找賀府的人幫忙,可最後連賀老將軍的面都沒見著。傅長鈞就更不用說了,別提相助,他那意味深長的冷笑,每一個字都能叫他們琢磨出一身冷汗出來,再不敢打兩家的主意。

  宋家長輩聚在一起一商量,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自然而然地又把錯誤歸咎於宋詩聞。氣急了,還說了幾句重話。幾次三番催促她去找宋三娘道歉。

  宋詩聞萬萬想不到,宋三娘離開之後,自己的日子會變得這樣艱難。

  就因為她母親姓賀,她便有本事可以為所欲為。

  宋詩聞手指用力絞著絹帕,情緒難以平復,面上還要控制著冷靜。她不再看向隔壁,只扯起一個淺淺的笑,同唐知柔低聲細語。

  沒多久,宋初昭與范崇等人腳步帶風地走進來。

  宋初昭小幅活動著手臂,感覺身體迎來了新生。

  別說,那麼按一下,痛雖然是痛,但顧五郎那久坐看書給落下的肩膀酸硬都給治好了,傅叔這手藝當真天下一絕!

  不知她表現得難受一點,能不能讓對方給自己再來幾次。

  ……早知道她就不帶顧四郎跟范崇青了。真是擾人興致。

  季禹棠已經在院內與人交談,見她一出現,立即停了聲音,提著衣擺起身相迎。

  他燦爛笑道:「顧五郎,多日不見,近日可好?」

  宋初昭點了點頭,神態自若地坐到自己的位上。

  顧風簡差不多就坐在她的正對面,二人隔著走道互相點頭,又含蓄輕笑。

  季禹棠毫不認生,不經招呼,直接在她旁邊坐下,絮絮叨叨地說:「顧五郎,實在是禮數不周。原先我是想親自去找你道謝的,可是……」

  范崇青和顧四郎是一時不察才叫季禹棠得手,一直在旁邊擠他,想把他踢開。

  三群人在暗地裡死命較勁,外人看著就是關係密切,在互相打鬧。

  姑娘這邊見眾人如此親密,不由訝異,開始私語。

  「那三方不是都說互不往來嗎?怎麼如今關係變得這般好了?」

  「可不是?前不久還聽見范公子的人在與季公子的人吵架呢。」

  「我覺得他們三人之間的關係未必好,畢竟都是心高氣傲的人,父輩政見也不大相同。不過是圍著顧五郎而已。」

  「五公子不愧是五公子,竟能讓他們三人握手言和。」

  「那可不是?五公子所長的可不僅僅只是詩詞。想他當初在戶部,便是手段出眾。往近了說之前在酒館的那次,也得了御史公的讚揚。」

  「尤其五公子長相出眾,對人從不冷臉。」

  「噓――小聲說說也就罷了,五公子如今是有婚約的人。」

  宋初昭這一出現,風向瞬間扭轉。一群貌美女子羞怯地望向對面,看了會兒,又掩著唇開始低笑。這等「春意盎然」的場面,連顧風簡都忍不住偏頭去看。

  他都快不認識「顧五郎」這個人了。

  這群女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唐知柔自宋初昭進來起,便一直有意無意地盯著她,自然也就看見他二人之間的「眉目傳情」,又被氣得憋悶。

  宋詩聞見她出神,抽出自己的手,說:「我去找我三妹說兩句話。」

  唐知柔轉過頭:「你去找她做什麼?要找她道歉?」

  宋詩聞說:「原就是我做錯了才會讓她誤會。我去與她說清楚。」

  唐知柔按下她:「你別動!我去,我和她說!」

  宋詩聞:「不合適,畢竟這是我宋家的事。」

  唐知柔說:「那我與你一起去!當是給你壯壯膽。這樣她若要為難你,也得賣我一個面子。」

  宋詩聞面露猶豫,唐知柔見此便當她同意了,俐落地站起來,走到顧風簡旁邊。

  「喂!」唐知柔敲了敲顧風簡的桌子,朝他道,「你隨我出來一下。」

  顧風簡本不想搭理她,手裡反復地轉著一個茶杯。但見宋初昭因為這邊的動靜看了過來,帶有疑問地挑了挑眉,顧風簡思忖片刻之後,還是起身隨她過去。

  唐知柔見他乖乖跟上,心下滿意,在前面領路。

  他三人的身影相繼消失在燈火的暗處,而後被兩側的假山徹底遮蔽。

  顧四郎急忙擠到宋初昭的邊上,耳語道:「五弟,不妙啊。」

  宋初昭一慌,下意識地去看傅長鈞進來了沒。對方果然繁忙,還守在門口排查賓客,無暇分身,席上不見他的蹤跡。

  顧四郎單手抵著她的側臉,將她腦袋轉過去,說:「你往哪裡看呢?她們是朝那邊去了!」

  宋初昭一瞥:「或許只是去聊聊天,都是一群姑娘,能出什麼事?」

  顧風簡現在用的可是她的身體,一拳兩個沒問題。

  用腳應該也行。

  顧四郎說:「誰人不知小縣主傾心於你許久?本就心懷不滿,如今私下叫了三姑娘出去,還帶著一個宋二娘,能有什麼好事?」

  宋初昭怔了下。又驚又奇。

  她以為顧風簡平素深居簡出,應該連大家閨秀都沒見過幾個,竟然還有個這樣鍾情於他的美嬌娘。

  宋初昭試探道:「她傾心我什麼?」

  「傾心你冷酷無情?」顧四郎也很不解,「唉,女人的心思我們怎麼清楚?總歸就是如此。而且,不管她是否真心,那份真心又能持續多久,她對外是這樣表現,大家也一直是這樣認為,如今你二人突然有了婚約,她定然會覺得落了面子。這怨氣不好對你發洩,可不就得沖著宋三娘去了嗎?」

  宋初昭點頭:「是這樣的理。」所以你五弟去跟人說清楚了。

  顧四郎等了片刻,見她還坐著,問道:「你不過去看看?」

  宋初昭覺得自己摻和這事兒挺奇怪的,但眾人大有「你不去你就不是顧五郎!」的架勢,她迫於壓力,只能起身道:「那好,我過去看看。」

  范崇青拍拍胸口:「若是出事,記得叫一聲,我們會火速趕去。」

  宋初昭:「……」這群孩子真的看起來腦子都不大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8:33 AM

第三十二章 訓斥

  三人立在一棵蔥蘢的古樹下。不遠處的路邊,擺著幾盞石燈,當火光傳到這裡的時候,已經削得相當微弱,將他們的表情都隱藏起來,變得模模糊糊。

  唐知柔等了片刻,不見人開口,便指著面前的人道:「你說吧!」

  顧風簡好笑:「小縣主將我叫出來,卻讓我先說?我該說些什麼?」

  唐知柔被噎了下,又看向宋詩聞。

  宋詩聞說:「三妹,先前的事情,全是一場誤會,姐姐想親自同你道歉,並與你解釋清楚。希望你不要計較。」

  顧風簡的聲線毫無波瀾,卻無端能讓人聽出一種諷刺的意味。他說:「你我姐妹,解釋的機會千千萬,難得你能忍那麼多日,等到現在。」

  宋詩聞身形晃了下,帶著無措的目光,向唐知柔求助。

  唐知柔氣道:「你以為她同你道歉,就真全都是她的錯了?這幾日京城可不安寧,詩聞被關在家中,連尋個出門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街上還滿是些傷人尖銳的粗鄙之詞,哪裡能去找你解釋。這一切莫非你不知?」

  顧風簡:「我該知道什麼?」

  唐知柔與他對峙道:「你休要裝傻!那些個離譜的謠言,你敢說與你無關?居然在大街上演了那麼一齣戲,半點情面也不留。你別忘了,你也姓宋!最後不過是傷了宋將軍的心,做這樣的事,你心裡就不愧疚嗎?」

  「謠言?哦。」顧風簡低笑一聲,「京城盛傳宋三娘謠言的時候,不見小郡主出來說一聲姓宋。」

  「究竟是何人傳的,是真是假我都不清楚,我出來說什麼?」唐知柔快一步說,「你可不要欺瞞,我打聽過了,先前金吾衛抓到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宋府的下人。沒有證據的事,不要誣賴到我們二娘身上!」

  「所以,這京城的謠言,可以傳我的事,就不可以傳她的事?」顧風簡說,「既然如此,小縣主該去找京城裡那些談天的百姓,好好教訓一番,叫他們乖乖聽話才是。而不是來這裡找我說道。畢竟京城的百姓,可同樣不聽我的話。」

  「你簡直是強詞奪理!」唐知柔急眼,又很快反應過來,「不對,我根本不是來同你爭辯謠言的事的。」

  「你單『謠言』這二字就用的不對。」顧風簡瞥向宋詩聞,哂笑道,「她真跟你說,一切都是我自己演的?眾人看見的東西都是假的,宋家沒有苛待,也不曾拿那些破爛木頭去做偏院的家具。你再問問她,有本事清清楚楚地這樣說一遍,別到時候,又找些別的說辭來。」

  宋詩聞臉色蒼白,淒婉說:「三妹。你對我們宋家,真的有好大誤會。祖母近日因為這事都重病了,病時還念著你的名字。你若是氣消了,回去看看她吧。」

  唐知柔聞言皺眉:「宋老夫人怎有可能那樣偏待自己的親孫女?你只管咄咄逼人,便對了嗎?」

  顧風簡:「照你看來,傅將軍也是做戲的一把好手,陪我演了那麼一場戲。你若有疑慮,怎麼不先去問傅將軍?」

  唐知柔揮手一甩,表示自己不願聽信:「你少拿傅將軍來壓我!傅將軍不過是看在賀家的恩情才對你多有偏待,否則哪能如此不公平!」

  「如何不公平?」顧風簡頓了下,意味深長道,「我倒是很好奇,宋詩聞私下究竟都同你說了什麼。她若真覺得如此冤屈,怎不見宋家對外呼號?」

  唐知柔道:「你若當真清白,何必怕她言說?宋家是念著舊情,所以給你留一分薄面。不像你,成天在外挑唆傅將軍與宋家的關係。原本兩家關係密切,如今宋府有難,不過一個小忙,傅將軍都再三推諉。」

  顧風簡恍悟:「若是一件小事情,宋家人都自己解決不了,豈不是太過廢物?換做是我,也不想再勞心勞力了。」

  唐知柔愣住了。

  宋詩聞聲音尖細喊道:「三妹!你怎能這樣說話?」

  顧風簡不以為意:「陳力就列,不能者止。那你說,是不是如此?宋家如今遇到的麻煩,是傅將軍去叫人做的嗎?若不是,那便本該就是由他們處理的。解決不掉,不說自己無能,反怪別人不幫忙,這是何等道理?食君俸祿,該忠君之事,朝廷最怕的便是備位充數、屍位素餐的人。小縣主,不如你仔仔細細地說清楚了,我等哪一點錯。你只要能說出一點來,我便去找陛下請罪,親自告發傅將軍,你說如何?」

  唐知柔被他的幾句陳述給說糊塗了。

  她待宋詩聞如親姐妹,對方說什麼,她其實沒有往深處細想,草草聽過後,覺得沒有錯誤,又合乎情理,就自然地信了。

  如今順著顧風簡的思路再理一遍,也覺得雙方立場差異過大,其中內情並不如她想得那般簡單。

  傅長鈞是絕不可能暗地裡去打壓宋家人的。他向來公正嚴苛,不會使用這般下作的手段。面前的宋三娘也是一副胸懷坦蕩的模樣,不像是在硬撐說謊。

  那究竟是誰?

  唐知柔心中已經動搖。

  一旦對什麼事情產生了懷疑,原先忽略掉的不合理之處便會一一浮現出來,叫她帶上另外一種不安的猜測。

  可是顧風簡的眼神刺得她太過難受,讓她靜不下心來思考。唐知柔的自尊心又開始作祟,不肯在對方面前落了面子,於是暫時放下疑慮,繼續硬著頭皮道:「我……人皆有私情。我同你講私情,你不要拿大的事壓我。」

  顧風簡冷笑:「賀家是念著宋夫人,我母親的關係,才對宋家多有照拂。相幫了十幾年,想是幫得太多,如今不肯幫了,便成錯了。小縣主日後可千萬別做好事,因為這世上有太多背恩棄義之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將別人的東西占成自己的才好。也望你能多聽多看,我極討厭蠢人。」

  宋詩聞說:「三妹,你能不能冷靜一些?我未對慶平縣主說過傅將軍的壞話,宋家發生的事情我也深感抱歉。二姐只是想同你道歉……」

  顧風簡哪裡理她們,不等她說完,便轉身想走。

  唐知柔急著想問清楚,下意識地伸手攔了他。二人所站的位置比較尷尬,唐知柔只能側步過去,拽住了顧風簡的手臂。

  豈料顧風簡的反應過於激烈,剛被人從後面抓住,立即十分抗拒地用手臂甩脫,彷彿遇見了什麼讓他極其憎惡的東西。

  宋初昭這具身體的氣力過人,顧風簡應激下的這一甩,沒控住力道,等他半途想停,已經來不及了。

  唐知柔運氣好,站的位置恰好避開。宋詩聞就沒那麼幸運,直接被抽在了臉上。

  清脆的一聲抽打聲,在夜間的小路上響起。

  唐知柔呆住,宋二娘也呆住,連顧風簡的身形都僵了下。三人杵在原地半晌沒有動彈。

  那「啪」的一聲,雖然早已消散,但無聲的回音還不斷在幾人的腦海中循環。

  隨後是宋詩聞捂著臉,發出一聲委屈的嚶嚀,才將唐知柔從怔神中拉了出來。

  唐知柔錯愕道:「宋三娘你這就過分了,你方才想打的不會是我吧?」

  顧風簡抿著唇沒有作聲。

  這是他第一次打女人,準確來說是第一次打人,有點不大習慣。

  唐知柔將他的沉默當做是默認,受傷道:「不、不至於吧?大家說說就好了……你怎麼能先一個人動手呢?」

  顧風簡覺得現下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了,無情扭頭,繼續離開。

  唐知柔再次伸手拽他,只是這一次的動作多了點小心翼翼:「喂……」

  「放手!」

  黑暗中突然傳來的高亮男聲叫三人都顫了一下。

  宋初昭黑著臉,快步衝過來,扯開唐知柔的手往旁邊不客氣地一擲,陰沉道:「你想做什麼?」

  唐知柔被她嚇住,嚅囁了一陣才道:「我沒做什麼呀。我只是想叫住她。」

  「他既然想走,你叫他做什麼?」宋初昭逼問,「方才是誰挨打了?我已經聽見了!」

  她對著顧風簡的臉觀察了一會兒,能看得出對方心情不佳,但有沒有受傷,還觀察不出來。

  宋初昭火道:「你們居然敢打他?」

  「誰打她了!」唐知柔說,「挨打的人正哭著呢,你沒看見呀?」

  宋詩聞頓時哭得更委屈了。感情真得一點不作假。

  宋初昭見是宋詩聞被打,又安下心來。

  她就說,一拳一個小朋友,沒問題的。

  園林裡的路曲折得厲害,她起身追的時候沒跟上,在那環形走廊裡繞了好幾圈,才尋到這邊。一來就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著急多想。

  不過,她倒是沒想到顧風簡真的會動手打人。

  看看宋詩聞做的好事,都把人逼成什麼樣了!

  顧風簡頭疼,催促道:「走吧。」

  「顧五郎!」唐知柔已從震驚中冷靜下來,叫道,「她打了人,一個道歉都沒有,就這樣走了?你怎麼也一點道理都不講?」

  宋初昭只能停下,問道:「那你說,他為何要打人?」

  顧風簡淡然回道:「失手。沒控制住力。」

  唐知柔指住顧風簡,氣都要捋不順:「你聽聽,連個像樣的藉口都不肯找。她就是故意的!她原是想打我,宋二娘替我倒了這個黴!」

  宋初昭遲疑著道:「若他真不是故意的呢?真相有時確實會很荒誕。」

  唐知柔本就在不理智的邊緣,此刻見自己的心上人還在自己面前幫著另外一個女人,情緒瞬間如山洪般爆發。

  「顧五郎!」唐知柔語無倫次道,「你喜歡她什麼呀?我聽說宋三娘粗蠻無禮隨意動手我還不信,哪曉得她真這樣!一言不合就動手打人,還找如此拙劣的藉口,連個掩飾都不給。顧五郎你是被她攝了魂還是迷了心智?你瘋了嗎?」

  宋初昭面上的寒霜隨著她的話一層層厚了起來,幾乎要結成一層厚冰。

  唐知柔從宋初昭肩膀側的視線看過去,發現顧風簡微勾著唇角正笑得詭異,大受刺激。叫道:「看!她現在還在沖我冷笑!」

  宋初昭也回頭看了一下。顧風簡茫然地偏過腦袋,朝她無奈搖了搖頭。

  宋初昭不由加重了語氣,說:「小縣主,你心中對他有偏見,連看他展顏都覺得他是在冷笑,又要他能如何?」

  唐知柔被她一訓斥,眼眶發熱,已經要能哭出來。她說:「我哪裡要做什麼?我只是想來主持公道!」

  宋初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說來主持公道,可立場已經偏頗,別說宋三娘不會認。就是他認了,我也不會認。你也可以將這事說給外面的人聽聽,看看他們是贊同你的多,還是贊同我的多!」

  唐知柔:「你都不知道我們方才說了什麼!顧五郎你變得不講道理了!」

  「左右就那麼一點事。」宋初昭說,「無外乎是講宋三冤枉了二娘,又累及了宋家的名聲是吧?再或是氣病了宋老夫人,大為不孝。還有誰嗎?」

  唐知柔訝異。她沒想到對方什麼都知道,一時間想告狀的心都歇了。

  顧風簡又簡單補充了兩句,內容不出宋初昭預料,但還是將她氣得夠嗆。

  宋初昭哼笑道:「我倒是當真好奇,宋三娘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回京不過月餘,如今多半時間都待在家中,不想與人為惡,怎麼就能背上那麼多的惡名!連別人的事也能算在她的頭上!」

  唐知柔語塞:「我……」

  宋初昭:「我不知你都是從哪裡聽來的風聲。只聽了一人的話,便覺得所有人都是錯的,想必這世上無人能比得上你聰明吧,不需分辨,便可自斷黑白。」

  這話說得重了,唐知柔眼淚直接掉了下來。

  顧風簡雖然為人冷淡,但從未當眾發過火動過怒,更別說像現在這樣嚴厲。

  唐知柔有點驚慌失措。

  宋初昭:「我也可以告訴你,宋三娘自幼學武,她若真想對誰如何,一巴掌便能打得某人不能自理,何必用那些陰招耍些骯髒手段。照你所說,她有傅將軍和賀公撐腰,不將宋家放在眼裡,那打了便打了,將宋府攪得天翻地覆也是輕易,又何必搬到賀府去住?如此自相矛盾的證詞,你就沒覺出哪裡不對?」

  唐知柔抬手抹眼淚,心下只覺得無比委屈:「我又不是當局者,我哪裡曉得那麼清楚?」

  宋初昭:「你既然知道自己不是當局者,那便不該插手此事。一知半解的,偏偏又說是主持公道,你讓旁人如何想?他們若真信了你,你的舉動又算是怎麼回事?與外頭那些亂嚼舌根擅傳謠言的庸人有何區別?」

  唐知柔不知如何反駁。

  宋初昭自己接了下去:「哦,不。你是縣主。你說的話可比他們厲害多了,自然有人願意相信。」

  唐知柔忙道:「哪有你說的這般嚴重!」

  宋初昭說:「我不過說你兩句,你便難受得哭了。宋三娘被多少人說,又被說了許久?你卻說不嚴重。他現下是心平氣和地站在你面前同你說話,可照你這樣來算,他若要哭,眼淚都該填滿前面那個池子了!」

  唐知柔抽噎,泣不成聲:「你為何對我這樣凶?你可以先問我知不知錯,你再罵我呀!」

  宋初昭說:「你還推他!」

  唐知柔急於辯駁:「我沒有要推她!」

  宋初昭:「那你現在該曉得,被人毫無根據地冤枉,是種什麼滋味兒了。」

  唐知柔用手臂捂著臉說道:「……那根本不一樣!」

  別人說她什麼,她可以不在意,但被顧五郎講一句不好的,她就忍不住要往心裡去。

  她再也不要喜歡顧五郎了。這男人發起怒來怎麼會那麼可怕?

  宋初昭也不是要刻意針對唐知柔。

  在軍營裡處事,對錯需得分明,處罰必須到位,最忌諱「算了」、「面子」一類的事。軍規一旦鬆弛,便很難再嚴明起來。尤其是對風聲謠言一類事情的處理。縱然是她,也沒少受罰。

  對宋詩聞這種不明著來,又喜歡玩些不痛不癢的小手段的,宋初昭沒有辦法。可小縣主和她吵,她就忍不住要跟對方爭個清楚。

  吵完之後,宋初昭又覺得沒什麼意思。對面兩個貌美的小姑娘,一個哭得比一個淒慘……

  哦,宋詩聞還哭得很孤獨,因為有兩個人不懂憐香惜玉,而唐知柔已經顧不上她了。

  這場面要是被人看見,該算怎麼回事?

  宋初昭放緩了語氣,說:「好了,你們別哭了。」

  兩位姑娘都不理。

  正好這時,遠處響起一陣樂聲,其中銅鑼的聲音尤其響亮。顧風簡說:「酒宴該是開始了。」

  宋初昭無奈道:「現在這情況,還怎麼去?我先找人送二位回家吧,叫人看了笑話也不好。」

  唐知柔迅速止了聲,聽了會兒,說:「這樂聲……好像不是禮部原先準備的樂曲啊。」

  一金吾衛悄無聲息地冒了出來,也不知是剛到,還是偷聽了許久。對方藏在暗處,提醒說:「幾位郎君姑娘,陛下來了,請速去宴廳。」

  宋初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8:40 AM

第三十三章 誤會

  四人到的時候,陛下已經在園中主座上坐著了。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常服,大馬金刀的坐著。左手小臂搭在膝蓋上,寬大的衣袖向下垂落,正歪著腦袋觀賞掛在前方的一盞紙燈。

  紙面上端正寫了一首短詩,是方才有人剛配合著畫補上去的。

  唐彰廉其實也才不過二十六,尚且年輕。多年帝王,讓他練就出了一股老成的氣質。沉如山水,不露波瀾。但是從他的眼神與動作來看,還是可以看出他本身性格並不沉悶。

  「嗯。」唐彰廉收回視線,點了點頭,一臉真誠地說,「不錯。」

  被誇讚的那位青年頓時喜上眉梢,上前行禮道:「臣自當勤勉苦學,不負陛下賞識!」

  宋初昭等人本想從側面悄悄溜進去,不知為何園內十分安靜,四人突兀出現,受到了所有人的關注。

  唐知柔比較熟悉唐彰廉,自己也是皇親,便率先上前,朝陛下行禮。

  宋初昭等人跟上兩步,但未走到中間,只站在側面躬身問好。

  唐彰廉仰起頭,看向站位有些遠的四人,視線最先落在唐知柔身上。

  他對唐知柔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感情。

  當年皇子間互相爭權奪利時,早已拋卻了所謂的兄弟血親,行事無所顧忌,各種骯髒或殘忍的手段盡數展露。若非他小舅舅與賀老將軍冒著危險將他藏下,他怕早已因年幼死在那場政鬥漩渦之中。

  事後他沒有追究幾位兄長,已經是最大的仁慈。讓他同更陌生的侄女處出親情了,那是不可能的。

  對他來說,同唐姓的皇室宗族,都不如小舅舅與義祖父來得親。

  唐彰廉面上和藹輕笑,擺出一副長輩的寬厚模樣,說:「慶平縣主看著長大了不少,已是個端莊持重的姑娘了。」

  唐知柔勉強笑了笑。她才剛哭過一場,眼睛紅腫,笑起來沒什麼精神。

  唐彰廉好似不見,未再多問,又把視線轉向旁邊,說道:「宋三姑娘,許久未回京城,住著還習慣嗎?」

  顧風簡這才走到中間,答道:「回陛下,一切安好。」

  唐彰廉又笑:「令尊與令堂身體可好?朕看宋將軍遞來的公文,總是不報家中喜憂。戍守邊關盡職盡責,我想叫他回來休息一陣,都找不到藉口了。」

  顧風簡:「謝陛下關心。家父與家母均身體康健,只是放不下手頭事務,怕有負陛下信任。」

  「好。康健就好。」唐彰廉拍了下腿,「你父母該是很快就能回京了,他們若是瞧見你與顧五郎相處得不錯,想來會很高興。」

  宋初昭:「……」聽著覺得有一點點奇怪。

  顧風簡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於是又抬手作揖。

  唐彰廉並沒有因為他的疏離有任何不悅,甚至沒覺得他行禮的方式有哪裡不對。拂袖一揮,讓他們三人先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眾人觀陛下態度,立即品出味道來了。

  方才陛下對著自己的親侄女才說了一句話,對著宋三娘,卻連連問了許多事情。這聊家常一樣地嘮嗑,除卻是在照顧她初回京城,也是因為對她確實親近。

  宋二娘常年居於京城,可沒得過這樣的厚待。所以靠的還是賀老爺與傅將軍的面子呀。

  莫非陛下今日來這文酒宴,也是為了宋三娘?

  聰明的人想到這裡,面上帶笑,但心思已經活絡起來。他們視線低垂,把情緒隱藏起來。

  別看宋家近兩年來如日中天,到底還是翻不過賀家這座山吶。

  唐彰廉端起桌上的酒杯,眾人連忙起身,誠惶誠恐地舉杯,與他共飲了一杯。

  唐彰廉笑了兩聲,心情似乎很好,手指不斷在桌面上點著。眾人以為他要繼續主持這場文酒宴了,結果唐彰廉又猝不及防地將話題翻了回去。

  唐彰廉問說:「慶平這眼睛,為何紅紅的?」

  唐知柔連忙抬手用力擦了一把,而後答道:「林裡風大,站得久了,被風吹的。」

  「哦。」唐彰廉又轉了個方向,「宋二娘這臉,又為何好像有些發紅?」

  宋詩聞之前被忽略了太久,心中怨氣正盛,冷不丁被唐彰廉叫住,不由打了個哆嗦。她連忙回道:「夜裡路黑,許是被什麼東西給擦到了。」

  唐彰廉了然道:「哦――那該小心一點才是。」

  宋詩聞:「謝陛下關心。」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面上正經,內心卻同唐彰廉一樣,滿是好奇。

  他們四人之間的關係與矛盾,大家多少都知道一點。顧五郎離開的時候,他們也沒料到幾人回來時會是這樣的畫面。

  宋二娘一看便知是被打了,小縣主也明顯是大哭過的表情。問題是顧五郎才去了沒多久,此刻表情平靜,像是與他無關。眾人也不相信他會不顧場合出手教訓女人。

  而且,小縣主一向恣意任性,此時陛下在,她若受了委屈,斷然沒有幫別人隱瞞的道理。

  那事情可就奇怪了。

  這時守在旁邊的傅長鈞彎下腰,在唐彰廉耳邊說了幾句。

  唐彰廉點頭。

  緊跟著又一位金吾衛走上前,在唐彰廉耳邊說了一串話。

  唐彰廉明顯來了興致,連連點頭,還出聲「嗯」了兩下。

  宋初昭看著那位將士說完之後一身正氣地後退一步,列回到隊伍中去,不由嘴角微抽。

  ……別以為我不知道剛才偷聽的那個人就是你。

  眾人酒不喝了,對陛下的緊張也忘記了,只十分好奇此事的內情。

  他們沒什麼見識……從未參加過這樣有趣的文酒宴!

  唐彰廉也未叫他們失望,當場提了出來:「朕近日確實也聽聞了些宋家的事情,只是模模糊糊,並不清楚。宋二娘,你是宋三娘的親姐姐,素來懂事聰慧,比她大了些許,就辛苦一些,多照拂她一把。三姑娘剛回京城,對京中人事不大瞭解,性格又比較直爽,若犯了什麼錯,你千萬別同她計較。」

  宋詩聞說:「昭昭是我親妹妹,我自然是希望她能好的。」

  「是啊。所以若是有什麼誤會,定要及早說開,千萬別生了嫌隙。」唐彰廉替他二人憂愁道,「其中內情,我也不知,不過既然傅將軍牽扯其中,你對他又有疑慮,我就讓他當面同你解釋清楚。」

  宋詩聞臉色變了變。

  唐彰廉扭過頭,對著身側的人佯怒道:「傅將軍,我當你金吾衛的職位應當很忙,不想連他人的家事都有插手。多管閒事不說,還險些叫她姐妹二人生出誤會來。你自己解釋吧,我不幫你說話了。這回朕都要生氣了!」

  傅長鈞面不改色道:「臣惶恐。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宋姑娘搬離宋府之時,你沒同人家說清楚嗎?」唐彰廉指著他斥責道,「我就說你平日愛板著一張臉嚇唬人,行事衝動又強硬,就因為你這般冷硬的模樣,才會叫宋家人誤會!宋三姑娘不過是去賀公家中小住,他們祖孫許久未聚,賀公前段時日又感染風寒,現下親近一下是正常的事。賀公不過叫你去接個人,怎麼你就能惹出那麼多事情來?你該好好反省一下了!」

  傅長鈞道:「臣當日說得清清楚楚,宋府的人也未有不滿。」

  「你還狡辯!平白惹出那麼多麻煩來,你說你。」唐彰廉咋舌搖頭,一面指責,一面又道,「宋將軍最為孝順,三姑娘一直被他養在身邊,受他影響,自然也該是孺慕宋老夫人的。她回京之後,最先去的便是宋府,也在家中陪了老夫人一段時間。豈會因為一點小事,便怨恨上自己的同族血親呢?」

  宋詩聞忙道:「民女並無此意!」

  唐彰廉換了個姿勢,繼續說道:「總歸是傅將軍做事不周全,才叫你們有了如此荒唐的猜測。不過這官員任命調度的事,我得替三娘解釋一句。她剛回京城不久,想必對朝廷諸事都陌生得很,哪裡能左右得了朝堂上的事?傅將軍只管宮城守衛,也沒那般大的能耐。」

  傅長鈞抱拳道:「臣向來秉公職守,只按律例行事。」

  「嗯。何況,這朝堂政事,官員任免,不是你們宋家女眷該關心的事。若有疑慮,可請你伯叔親自去吏部詢問清楚。」唐彰廉拍桌擔保道,「若其中是真有貓膩,朕來替宋將軍主持公道。」

  座上青年們的聽見這話,心中震撼。

  雖然只有三言兩語,但可從前後推斷出最重要的內容。

  這宋家定然是鬧不和了,所以宋三娘搬了出去。想是在她離開之後,宋家的人出了些事,幾人便認為是宋三娘挑唆傅將軍,從中作梗。

  這可真是……可笑又有點荒唐。

  傅長鈞是出了名的公正嚴明,豈會因為一個小輩的抱怨之詞,去做那種下三濫的事?而且宋三娘一個弱質女流,剛從邊關回來,又哪裡能懂那麼多?

  更不必說,不和歸不和,宋三娘到底還是姓宋啊!賀老將軍不計得失幫持了他們那麼多年,怎可能因為一點麻煩,就轉頭打起自家人來了。

  宋家人若當真這樣想,那眼界可是狹隘短淺了些。

  幾人相視一笑,無奈搖頭。

  宋詩聞急著想解釋:「民女並未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思!」

  唐彰廉驚訝道:「所以是慶平誤會了?」

  唐知柔正生氣呢,下意識地便想反駁。

  仔細想想,宋詩聞確實沒有這樣明確說過的話,只是旁敲側擊地,用各種方式暗示默認過。自己這樣說的時候,她也從未反駁。

  唐知柔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從解釋,臉色越發陰沉。她斜睨了一眼宋詩聞,後者面露慌亂與愧疚,朝她眨了眨眼。可惜這回唐知柔不再相信,反用力瞪了對方。

  她發現自己眼中單純善良的宋二娘,她其實一點也不瞭解。她真心實意對待別人,別人倒是將她算計得乾乾淨淨。

  她唐知柔看起來就那麼蠢嗎?

  唐彰廉嚴肅起來道:「慶平,方才還誇你穩重,結果你又如此。清官難斷家務事,你這衝動又愛管閒事的性格,該改一改了。」

  唐知柔咬了咬牙,最後洩氣道:「是。」往後誰求著她,也不會再管了!真是平白惹了一身腥!

  並不是所有人都關心那些茶餘飯後的閒話的。在場許多人都是一心聖賢的讀書人,原本並不知道宋家後宅還有這樣的故事,此時聽陛下說了幾句,便開始張頭張腦地找人打聽。

  可宋家這一團麻亂的事,哪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於是眾人各種濃縮一下,用含糊的語言將自己知道的事描述出來,最後就變成了:

  「宋三娘前段時日被傅將軍接去賀家小住,結果在接人的時候,發現宋老夫人與宋二娘昧了賀家送去的禮物,還刻意把人安置在下人都不住的一家偏院裡。聽說賀公與傅將軍都十分生氣,具體如何,我也不知。聽陛下今日所言,或許有些誇張之處,但應該確實有些原由。」

  一眾青年大感震驚!大開眼界!一顆心猛烈地騷動起來。

  唐彰廉還想再說,嘴巴張到一半,被傅長鈞瞪了一眼,又悻悻咽了回去。

  宋家面子還是要顧的,玩過分了也不好。

  唐彰廉再次笑道:「說清楚便好。我想宋二娘賢良淑德,宋三娘天真浪漫,你姐妹二人定能好好相處。罷了,今日既是文酒宴,還是聊聊相關的正事吧。」

  唐彰廉說了一半,又留了一半。他自己是高興了,卻留下眾人心裡跟撓癢癢似的好奇。

  唐彰廉滿足道:「顧五郎,剛才方生已經作詩一首,不如你也來作一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8:47 AM

第三十四章 吟詩

  唐彰廉讓她作詩,宋初昭是一點都不虛的,畢竟顧風簡早早關照過。且唐彰廉沒有任何為難他的意圖,只叫她隨意發揮。

  宋初昭撣了撣不存在的灰塵,站起身來。

  他們軍營裡那位什麼都懂點兒的老儒生,在要說大話時都會先做這個動作。看著有種內斂的囂張,極其霸道。

  宋初昭低著頭沉思片刻,而後選用了詩集上留下的最新的那首詩。那麼短的時間,顧風簡總不可能對外說過。

  這首詩寫的是景。寫夏秋換季時,孤山萬仞,直入雲間的風景。只寥寥數筆,便將高山聳立的險、山色層層變化的豔、白雲寥寥秋風瑟瑟的冷,以及遠目凝望遙不可及的憾,都寫得韻味非常、淋漓盡致。

  借山河的壯闊,襯托出自己的渺小,而最後一句裡的措辭,似乎顯出了詩人些許的抑鬱。

  宋初昭的聲音平緩低沉,詩詞字句從她嘴裡蹦出,有種兵刃出鞘的悅耳。

  可是她表現得越平靜,眾人細品之後,越覺得其中有一些暗藏的濃厚情緒。

  本就是一幫年輕又滿懷抱負的青年,不由將自己代入其中,便有了自己的情緒。

  他們紛紛猜測,這應該是顧五郎在藉以表示自己懷才不遇吧?說明顧公子對顧國公將他困在家中,既不讓他學武,又百般妨礙他入仕的事,是懷有怨言的。

  他出身高貴,卻幼遭劫難。經綸滿腹,卻無從施展。聰慧懂事,卻不受寵愛。

  所以這首詩裡面的感情,才會如此的濃烈!如此的委婉!又如此的震撼!

  壓抑與痛苦,才最動人心弦。愁,是每一位詩人的靈魂!

  宋初昭背完詩,立即觀察身邊人的反應,結果發現眾人的表情都很精彩,且是她無法理解的精彩。看她的表情也十分複雜,難以用詞語簡單形容。

  她最初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出了天地的壯闊與豪情,所以對這詩很是喜歡。怎麼這群人……跟丟了大錢似的?

  唐彰廉在上方靜坐片刻,認真念了一遍,而後點頭說:「無愧五郎才名啊。這詩一氣呵成,字字精妙,誦之如身臨其境,久久無法自拔。」

  宋初昭謙虛道:「陛下謬贊。」

  台下一幫年輕人,尤其是季禹棠等覺悟高的兄弟,立即搭腔道:「五郎才學,某等實在佩服!仔細推敲,確實覺得一字一句都更換不得。」

  「這詩氣勢博大,足以顯出五郎胸懷裡的萬丈豪情。」

  「……」

  季禹棠等接受過長輩吹捧技巧教育的青年,若是想誇起人來,那可真是出神入聖、沁人心脾。

  眾人觀陛下如今的態度,本就想討好顧五郎,自然誇得不遺餘力。而季禹棠還感激宋初昭先前幫他的事情,對顧五郎的形象帶著一種不大真實的光輝,那吹起來就更賣力了。

  他在前頭身先士卒,他的小弟們自然不甘落後,一時間,宋初昭被他們的花式吹捧弄得有些找不著北,心裡也升起些壓不住的得意。

  顧風簡原先是挺喜歡這首詩的,無論是押韻還是用詞,都有一種恰到好處的舒服。可是在過了一段時間,心境平和下來之後,再去回顧,他又覺得無比矯揉做作。然後被宋初昭這麼當眾一念,當著陛下的面被翻來覆去地分析,他的心情只剩下彆扭。

  就十分尷尬。

  且莫名其妙。

  這群人腦子裡想的都是什麼東西?都不要面子了嗎?

  宋初昭心情飄飄然的時候,隨意一扭頭,發現不遠處顧風簡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心下頓時又開始突突起來。

  咋的?五郎不滿意?一定是因為她不夠謙虛!

  於是宋初昭連忙嚴肅地推脫了兩句,表示這不算什麼,不過是隨興的一片詩作而已,經不起大家考究。

  眾人立即不滿意起來,說這十分算得上什麼!然後鄭重其事地告訴宋初昭,自己已經體會到了她蘊藏其中的內涵與情感,十分之優秀!

  宋初昭也只能跟著「哦」一聲這樣。

  顧風簡:「……」

  宋初昭在暗暗猜測顧風簡心思的時候,唐彰廉的視線在四周巡視了一圈,而後高興地站起來,指著一個地方道:「就那盞燈!給我拿過來!」

  一名金吾衛領命上前,把燈從上方挑了下來,送到唐彰廉的桌案上。

  唐彰廉提在手裡轉了一圈,將紙面上的畫看清楚,笑道:「我看這燈上的畫與五郎方才的這首詩意境相稱。雖不如五郎詩詞中所寫的那般壯闊,卻也有幾分味道。顧五郎,如何,將你的詩題到這盞燈上,就掛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大家以為如何?」

  宋初昭愣了下。

  怎麼還有這個流程?

  她卻不知這是文酒宴歷來的慣例。詩句能被選上,懸掛在最醒目的地方,是這場宴會的榮譽所在。一眾文人搶破了頭,就為了爭這個面子。

  只是顧風簡以前不大喜歡湊這種熱鬧,偶爾來一次,也沒什麼興致要參與,所以不曾被選上過。

  座上的青年們又開始新一輪的捧場大會,言語間無不稱好。

  宋初昭就這麼一個愣神的功夫,紙燈已經被金吾衛送到她的桌上。隨後筆墨也送了過來,擺在她的右手邊。

  眾人的眼神,期待中帶著羨慕,皆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宋初昭:「……」

  君要臣死……可她不想死!奈何這般啊!

  她嘴唇乾澀,喉結重重一滾。

  這般氛圍,宋初昭再不情願,也尋不出拒絕的理由。只能一面安慰說自己的字不算難看,憑這幫文人的本事定然能給她誇出花來,一面硬著頭皮提起筆,帶著心虛移向紙面。

  這時一道清脆的聲音乍然響起,就挺顧風簡道:「陛下若不介意,請讓宋某來寫。」

  眾人連同唐彰廉,都順著視線看了過去。顧風簡極有風度地起身,朝唐彰廉莊重行禮,又重複了一遍。

  唐彰廉見狀,心領神會地一笑,點頭道:「自無不可。」而後一拂袖,讓人把東西搬過去。

  眾人也露出的曖昧神色來,范崇青那傻貨甚至笑出了聲。若非唐彰廉在,宋初昭覺得他已經起哄出聲了。

  然而宋初昭此時只覺得鬆了口氣,立即讓出位置,朝對方做了個請的姿勢。

  顧風簡穿的衣服,雖然樣式簡樸,但作為女裝,還是過於不便。他把袖子在手腕上纏了一圈,而後從容提筆,在不好落筆的燈面上書寫。

  唐知柔坐在他的旁邊,托著下巴,神色懨懨地斜眼偷看。

  她今日本是為了顧五郎而來,不想出了先前的意外,被顧五郎狠狠訓斥了一番,現下已完全沒了對文酒宴的興趣。心裡酸得厲害,根本不想看這二人在她面前恩恩愛愛。

  她瞥了幾眼,發現身邊這人落筆的字跡龍飛鳳舞的,攪作一團。落筆有力,墨汁浸染了紙面,看著架勢十足。可是相當潦草,她一個字都認不出來。

  唐知柔還是本能地不喜歡宋三娘,張口便道:「這字寫得好醜啊!都是什麼呀?」

  周圍幾位姑娘也搖了搖頭:「你看得懂嗎?」

  「字太小了,我看不見。」

  眾人聽見這話不由好奇,伸長脖子想要查看,唐彰廉也跟著緊張起來。

  唐彰廉當對方主動請纓,應該是有點本事,這才欣然同意。若宋三娘真的只有半桶水,卻急於顯露,那在這場文宴上,是要鬧出笑話來的。

  他豈不是要被賀公念死?!

  顧風簡對唐知柔的話不予置評,彷彿沒有聽見,手下筆鋒依舊。一直到最後一句寫完,才俐落地收了筆,架到案上。

  他泰然起身,聲線平坦道:「不才。獻醜了。」

  等在邊上拿燈的金吾衛順勢看了一眼,發現自己也看不懂,抬頭間有些迷茫,將燈抱了過去。

  他這反應,搞得唐彰廉更緊張了。

  唐彰廉接過一看,眉毛上挑。他深深看了顧風簡一眼,又饒有興趣地看了唐知柔一眼。而後在眾人的急迫中,不動聲色地揮了下手,示意金吾衛將燈籠拿給左側的青年們過目。

  紙燈在眾人的面前遊過,讓青年們能近距離看個清楚,但眾人還是一窩蜂地湧了上去。

  季禹棠定睛一瞧,率先拍手誇道:「這手狂草,寫得真是飄逸啊!」

  「何止是飄逸啊?與五郎豪邁不羈的文風相得益彰!實在是太妙了!」

  「這是仿沛公的字吧?我看神韻已得九成。」

  「不想宋三娘的書法造詣竟如此深厚。狂草寫得如此好的女子,這世上可真不多!」

  范崇青其實也認不得上面的字,他甚至覺得那幾個字比自己寫的還要難看。畫鬼跟畫符一樣,起碼他的字還是能看出輪廓的。

  但聽季禹棠等文人這般推崇,雖然不懂,也與有榮焉地應和道:「哈哈哈,這世上同宋三這般瀟灑的女子也沒有幾個啊!她可是在邊關長大的,自然看得更多更廣。」

  「都道字如其人,三姑娘看來是不拘小節之人。」

  宋初昭起初聽著高興,范崇青一開口她又有點慌了。生怕這憨憨說得多了,唐彰廉一高興,讓顧五郎上去表演個單手扛鼎的絕活來。

  好在唐彰廉沒有再讓眾人表演才藝的興趣,只在眾人回到座上之後,叫身邊的侍衛把燈掛到最顯眼的地方,供之後觀賞。

  眾人認同顧風簡的字,唐知柔就陷入了無比的難堪。

  雖然此時無人說她的不是,也沒有將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依舊覺得臉頰火辣辣得疼。

  旁邊的幾位姑娘也暗自慶倖,還好方才沒有嘴快附和唐知柔的話,否則現下丟臉的就是她們。

  唐知柔秀眉擰起,又掃了宋詩聞一眼。

  都是宋二娘,給她暗示了許久宋初昭不學無術的事,她才下意識地如此認為。哪裡曉得宋三娘還會寫什麼狂草。要知道,想要得到對面那幫眼高於頂的青年的讚賞,可不容易。

  丟人要丟大發了!

  這宋詩聞嘴裡可真是沒一句實話!或許關於宋初昭的別的壞話,也全是假的。

  看看宋三娘這氣質,這姿態,像個不喜念書的人嗎?

  宋詩聞向來愛在外吹道自己的才名,該不是怕宋初昭蓋了她的風頭,才編出這些可恥的謊言?

  唐知柔這樣想著,看宋詩聞的眼神便有了鄙夷。

  從未見過這樣厚顏無恥的人!

  她卻不知,宋詩聞比在場眾人都要震驚。

  她祖母不是這樣和她說的!

  她最為驕傲的,便是自己比三娘更為博識的才學,待人接物也不同三娘那般粗鄙。這些是金錢與權力改變不掉的,是她自己多年努力所得。

  來宴會之前,她想過宋初昭可能在眾人面前出醜的模樣,或許還會一氣之下闖出禍端,卻絕想不到對方能有這種一鳴驚人的機會。

  宋詩聞怔怔坐著,思緒如波濤洶湧。

  這……這不對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8:58 AM

第三十五章 標題

  周圍人群吵吵嚷嚷,宋詩聞卻一句也聽不進去。

  她聽著青年們陌生的贊詞,心裡不甘想到,宋初昭怕不是中了邪,為何能處處壓她一頭!

  這個念頭一出來,在覺得荒唐的同時,又慢慢在她腦海中生根發芽,如何也甩脫不去。

  宋詩聞意識到什麼,猛地驚了下。

  她不知道宋初昭是否會寫狂草,也不知道對方是否在邊關念過經文,但是,不知從哪天起,宋初昭的性格確實是發生了變化。

  以前宋初昭雖然也不曾對她動手,但是眼神裡不乏對眾人的不耐與煩躁,語氣也帶著衝動,顯然還不善掩飾自己的情緒。

  到了後來,對方的目光裡就只剩下叫人退卻的寒意。她漆黑的瞳孔彷彿能洞察所有的事情,以一種可笑的心態在俯視他們。連原先春風得意的妙兒,也被她整得不敢吱聲。

  宋初昭才回來不久,眾人都對她不太瞭解。這種變化,若不仔細觀察,或許發現不了。可一旦疑心,其中的詭異之處又顯而易見。

  所以,哪怕顧家人從未見過宋初昭,也對她格外關照,顧五郎甚至一反常態,為她與人打鬥。

  這世上,怎會有人平白無故的喜歡誰?除非是叫人攝了魂。

  宋詩聞呼吸一窒。

  顧五郎的失常,總不該是她多想了,連唐知柔也是這樣認為!

  宋詩聞不安地抬起眼皮,朝著右側瞄去一眼。顧風簡吊著眼角,也正巧看向了她。那帶著警告與威懾的眼神,叫她心臟顫了一下,趕緊將臉移開。

  「宋三娘。」唐彰廉饒有興趣地問道,「你住在邊關的時候,生活如何?可有什麼趣事?宋將軍平時是如何訓兵的?他待你嚴厲嗎?還有,不知教你書法的,是哪位先生,他竟願意到邊關去。」

  一連串的問題砸到顧風簡的頭上,他默了片刻。

  答倒是也可以答,只是他知道的沒有那麼詳盡。

  唐彰廉笑說:「盡可隨意些,大家都不必拘謹。我今日也是來參加這場文宴的,諸位將我當做尋常人即可。」

  眾人附和地笑了兩聲,只是那笑聲背後委實不大真誠。

  畢竟唐彰廉也只是隨便說說。

  這時宋初昭出聲道:「宋將軍確實御下嚴格,軍營裡紀律分明。至於其它的事,應當與京城差不多吧,只是邊關的瑣事更多一些。」

  唐彰廉:「顧五郎知道?」

  「三姑娘與我說過。」宋初昭索性將話接過來,「一些經驗豐富的精兵,平日裡負責邊城巡衛,每日操練不可懈怠。邊界處偶有外敵蠢蠢欲動地進行試探,這批精兵便會帶隊出去轟趕威懾。也有一些零散的士兵,大多是當地的壯男男性。有戰事時他們會舉刀相助,無事時就幫著家裡耕地種田,充作勞丁。所有士兵都得學習如何傳達軍令,如何列陣行軍,如何快速紮營。近兩年裡國泰民安,邊關也和平了不少。有時會有商隊途徑,想要出關,他們擔憂安全,便會請將士們幫忙護送,並送些棉服過來作為感謝。所以軍營裡的士兵過得還好。只要不出什麼大的天災,都可以吃得飽、穿得暖。」

  唐彰廉拍桌高興道:「吃得飽穿得暖就好!都是我大梁的好兒郎!」

  眾人又跟著恭維了一番。

  傅長鈞有些詫異地看了宋初昭一眼,未料到顧、宋二人私下居然已經交流了那麼多。對顧家五郎略感不滿,但是也沒太過放在心上。

  倒是宋詩聞的臉色愈發蒼白,心中的違和感逐漸加重。

  她注意到了,方才宋三娘遲疑了下沒有回答,所以顧五郎才出面替她解圍。可是宋初昭自幼長在邊關,如此簡單的問題,哪裡用得著猶豫?

  此事分明有異,絕不簡單。

  由於宋初昭幫忙代答,唐彰廉當是宋家三娘不喜在人前說話,就沒有再問。他倒是還想再聽幾人說說,可是傅長鈞提醒他時辰已經不早,催促他趕緊離開。

  唐彰廉見今日確實浪費了太多時間,而自己在,這幫小子也玩不盡興,遺憾起身,先行離場。

  他一走,宋詩聞也藉口身體不適,匆匆告辭。

  她面無血色,確實是不舒服的表現,眾人沒有懷疑,關心了兩句,命人送她離開。

  唐知柔本想跟著離席,但鬧了彆扭,不願與宋詩聞撞上。又見對方表情倉惶,面帶心虛,擔心若自己也走了,會有人拿開場時的事說道,便決定等一等。

  唐知柔意興闌珊,范崇青等人卻跟放出了籠的猴子一樣,火速湧向宋初昭。

  這幫糙漢不方便去纏著顧風簡,對上宋初昭倒是毫不見外,一個個圍緊了她,讓她再講講邊關的事。

  男人嘛,尤其是習武之人,對戰場鐵馬,總是有別樣的熱情,覺得好玩兒。

  季禹棠等人不甘示弱,舉著酒杯過來,要與她談論一下方才的詩作。

  宋初昭頓時感覺周圍空氣都變得渾濁,對這幫人十分嫌棄。

  同樣嫌棄的還有顧四郎,可惜他被人攔住,自顧不暇。

  顧風簡坐在遠處,神色不明地盯著宋初昭。

  他依舊不大明白,為什麼這群人要圍著宋初昭。同時還有些不快,覺得他們太過討厭。

  大概是顧風簡的眼神太過直白,范崇青感受到了。實在是那刀子一樣紮在他身上的視線,讓他想忽略都難。

  可是范崇青是個臉皮極厚的人,他壓根兒沒想過這時候應該避開,而是背過了身,當做不知。然後倒了一杯酒,豪放地送過去。

  宋初昭正在和人說話,也沒注意,見范崇青遞東西過來,就順勢接了。接了之後又聽范崇青說什麼「我敬你一杯!」,然後再三催促著她也喝,宋初昭就跟著喝了。

  軍營裡是允許喝酒的,且軍營中的酒比普通酒館賣的酒要烈得多,味道也更好。宋初昭雖然被宋父勒令不得飲酒,但還是偷偷摸摸喝過不少。不知遺傳了誰,酒量驚人。喝這一兩杯米酒完全沒當回事。

  季禹棠見她喝了范崇青的酒,當下激動,把袖子往上一抖,露出一截手臂。而後抓過一旁的酒壺,也要敬她兩杯。

  范崇青陰陽怪氣地與他叫囂。

  宋初昭煩他們,不想他們在自己面前爭吵,索性喝就喝了,喝完讓他們都到一邊去。

  轉眼間,手上一鬆一放地接了個好幾個杯子。

  因為身邊人太多,擋住了宋初昭的視線,她也就沒看見隔著一條走道的地方,顧風簡露出了個錯愕的表情,還緊張地站了起來。

  還是顧四郎反應更快。他一個錯神的功夫,就發現自己五弟被人灌酒了,當下大聲叫道:「快住手,你們給我五弟喝什麼!我五弟不會喝酒!」

  眾人聽見都怔了下,現場甚至大為安靜下來。宋初昭當下就想反駁,可是準備開口時,突然發現舌頭有點遲鈍,還有一股熱氣在往上沖。

  她驚嚇非常,意識到這是微醺的狀態,再喝下去恐怕真要醉了。也終於意識到,她如今的酒量,不是自己的酒量。

  饒是如此,她依舊極為震驚。

  不過是幾杯米酒而已,世上竟然有人能喝醉?!

  顧四郎快速推開眾人,彎下腰問:「五弟,你還好吧?」

  宋初昭搖了搖頭。現下大腦還很清醒,也沒什麼難受的地方,只是臉頰在慢慢發熱。

  顧四郎也發現了她臉上的緋紅,對著那幫玩鬧的兄弟譴責地掃了一圈,眾人慚愧,自覺退開幾步,嘿嘿賠笑。

  宋初昭趕緊往顧風簡那邊一瞧,果然發現對方正帶著無奈的表情。

  顧風簡見她終於發現自己,朝她搖了搖頭,又指向門口。宋初昭遂咳嗽一聲,說:「我先回了,諸位玩得盡興,不必相送。」

  場內另外一位青年跟著舉手道:「我也回去了!」

  那人同她一樣,意識雖然清醒,但不勝酒量,正在上頭。為防酒後失言,一般覺得有一點醉意了,便會先行離席。

  宋初昭起身往門口走,那邊的人大約是想與她同行,快速衝了過來。

  對方腳步並不穩當,衝來的時候沒看清楚,被桌角磕絆住,一個趔趄,又撞上了一旁的木柱。

  靠近宴廳入口的那根木柱並不牢固,是臨時搭建起來,用於懸掛裝飾用的紙燈。柱子被成年男子這猛地一撞,直接朝前翻倒。

  姑娘那邊立即傳來聲聲刺耳的尖叫。

  宋初昭走得遠,正背對著柱子,沒看見這場面。在聽見尖叫之後,下意識地望向女子那邊。扭轉的視線中,顧風簡飛一般地朝她衝來,轉眼已到了她面前,且趨勢不減。

  宋初昭條件反射地錯步躲開,然而顧風簡張開手,準準抱住了她,將她撞到在地。

  緊跟著接二連三的落地聲響起,宋初昭看見了散落在地上的各式紙燈,才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

  一雙手墊在她的腦後,鼻尖能聞到一股清淡又熟悉的味道。手的主人很快從她懷裡爬起來,並將她扶坐起來。

  顧風簡皺了皺眉,又很快壓下去,檢查了下她的後腦,看她是否磕到。見她一直不說話,儘量用柔和的語氣問:「沒事吧?」

  宋初昭搖頭,又問:「你沒事吧?」

  顧風簡收回環住她肩膀的手,按住自己的右臂,沉聲道:「大約是撞到手了。」宋初昭連忙去看他的傷勢。

  形勢之下,顧風簡及時地用右手推擋了一把,把靠近的柱身推了出去,讓二人恰好躲過。

  但是他沒學過武,不知該如何化力,方才只是憑藉蠻力,所以右手小臂上難免留下了一道劃痕。通紅了一片,還破皮了。

  若是自己傷成這樣,宋初昭或許不覺得疼,但是傷在顧風簡身上,她就覺得痛覺格外真實。不由抽了口氣。

  季禹棠等人忙圍過來,想要扶宋初昭起身,顧風簡回憶起方才這些人的莽撞,冷聲喝退:「別過來。」

  青年們察覺到他的敵意,原地停住。

  眾人都還在驚嚇之中,尤其是姑娘那邊。現場最淡定的,反倒成了顧風簡本人。

  顧風簡平靜地說:「走吧。」

  宋初昭還拉著他的袖子,被他帶了一步,往外走去,緊緊跟隨他的腳步。

  顧風簡見她內疚,低聲安慰她說:「無礙。小傷而已。」

  宋初昭點頭。

  顧風簡頓了頓,問道:「酒喝多了,頭疼嗎?」

  「沒有。」宋初昭說完,補充了一句,「沒喝多,只喝一點。」

  顧風簡笑道:「一點是可以。但如果不想喝,那就不要喝……」

  等他二人的身影漸行漸遠,在場眾人才緩過神來。

  范崇青手裡還傻傻抓著酒壺,呢喃道:「宋三娘真是……」

  那輕聲細語的溫柔,那可靠剛強的臂膀。

  原以為是朵解語花,不想其實是塊遮雨棚啊!

  ――他羨慕。

  季禹棠跟著感慨道:「都說宋三娘武藝驚人,我今日可算見識到了。方才那身手,怕是比我的眼睛還快。好一齣英雄救美啊!」

  顧四郎:……你確定真的沒有說錯嗎?

  等上了街,被夜風一吹,宋初昭喝進去的那幾兩小酒,全飄散了。

  她想看一看顧風簡的手,卻被顧風簡不動聲色地擋了回去。

  顧風簡原本想叫她心疼一下,但真見她難受,又覺得沒意思。只推說沒事。

  走了片刻,宋初昭才後知後覺地問:「這是去哪裡啊?」

  顧風簡說:「你不送我回家嗎?」

  宋初昭一個哆嗦。外祖父會不會殺了她?

  然,死也是要去的。

  宋初昭為表謝意,重音道:「送!你要是累了我還能背你回去!」

  顧風簡沉默片刻,然後道:「背到賀府,路可遠著。」

  宋初昭也想起來,歎道:「唉。」

  顧風簡:「……」

  顧風簡被她一聲歎受了刺激,後退一步,跳到她的背上。

  宋初昭:「……」何必為難自己的身體?他倆誰還不知道誰的深淺?

  然,這話題是她嘴賤先提起來的,也只能硬著頭皮背人回去。

  顧風簡:「走。」

  走就走!

  宋初昭一步步踩著冰涼的路面在夜色中穿行,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還是挺沉的。尤其對方將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不知是頭髮還是什麼,掃著她的脖子,有些微微發癢。

  宋初昭想省著點力氣,畢竟長路漫漫,便只在腦海裡胡思亂想,沒有說話。二人之間安靜了片刻,顧風簡不知為何突然收緊手臂。

  宋初昭感到一陣窒息,忙道:「顧五郎,你不要勒我。」

  顧風簡快速鬆開,問道:「你與范崇青關係很好?」

  宋初昭困惑道:「沒有吧?」

  顧風簡:「那季禹棠呢?」

  「也沒有吧?」宋初昭說,「其實也就見過幾面而已。季禹棠只見了兩次。都是他們主動來我的。」

  顧風簡「嗯」了一聲。

  宋初昭以為他是擔心自己沒有朋友,繼續說:「我跟你四哥的關係還挺好的。他雖然莽了些,但對你是真心關照。而且人也不錯,挺講義氣。至於衝動嘛……罷了,這年紀的人,衝動也不能完全算個缺點。」

  顧風簡:「……」

  宋初昭再次窒息:「……顧五郎你別勒我!」

  將人送到賀府時,宋初昭本以為賀老爺會大發雷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迎接他的狂風暴雨。

  賀老爺得知外孫女受傷之後,確實異常心疼,但在得知這傷是為救人而得的,而不是被誰欺負才受的,就完全不當回事兒了。讓人去請了大夫,然後便把事情輕輕揭過,甚至還感謝了下宋初昭把人送回來。

  宋初昭擔憂了一路,現下無事發生,滿心歡快地跑步離開。沒聽見賀老爺在身後低聲詢問道:「你腿腳又沒受傷,為何要他背著你回來?外祖父還以為你傷得厲害,可嚇到我了。」

  顧風簡面不改色:「她非要背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04 AM

第三十六章 先生

  宋詩聞魂不守舍地回到宋府時,管事正準備叫人套車去園林外接她。見她出現,稍顯驚訝,快步上前道:「二姑娘怎麼今日回來得如此早?可是宴會上出了什麼事?」

  宋詩聞軟聲說:「倒沒什麼。只是我心中有事,在廳裡坐著覺得透不過氣,就先回來了。」

  管事問:「那您見著三姑娘了嗎?」

  宋詩聞眉頭輕蹙,然後說:「見到了,與她解釋了經過,也同她說了祖母生病的事,可她似乎不大相信,對我還有怨言。是我的錯。」

  管事歎了口氣:「那便沒有辦法了,二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我讓下人去燒幾桶熱水,姑娘先回去休息吧。」

  因為時間尚早,宋詩聞慣例去看一眼宋老夫人。

  往常這時候,宋老夫人正是難受,需要她陪伴在側。可今日,宋詩聞來了祖母的院落,卻發現裡頭的燈已經暗了。

  負責服侍宋老夫人的老僕還候在外頭,見她站在院門口,邁著小碎步快速走來。

  「二姑娘好。」那老僕說,「老夫人前兩日夜裡都不能休息,今日可算是早早睡著了。二姑娘現在還是別進去了吧?您的孝心,老夫人自是明白。」

  宋詩聞叮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進去了。你記得好好照顧祖母。」

  那人點頭道:「是,老僕自當盡力。」

  宋老夫人原先是老當益壯的。她年輕時吃過苦,體格倒是練得很好,之後宋將軍仕途通暢,宋家跟著水漲船高,她便學著京中那些官員夫人,開始注重保養,補品一直沒有斷過,好幾年不曾生過病。

  可是這回,宋三老爺,以及她的其餘幾位子女,到宋府來指責她、唬喝她,當真叫她寒心。她憤怒中又確實有點害怕,多半思慮之下,元氣大傷,短短幾日蒼老了許多,如草木被一場風雨打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之後她又在床上躺了數日,人便虛了,手腳能明顯感到發沉。是以雖然大夫說她已經痊癒,她卻執意認為自己還能繼續恢復,關在屋裡調養生息,結果鬧得整日睡不好覺。

  宋老夫人面上不肯承認,其實心中早已察覺到自己的年老,心中惶恐不安。躺的越久,這臉色就越難看。

  宋詩聞先前一直認為,祖母這是心病,病因只是她太過怕死,可是有了今晚的猜測之後,她又荒誕地覺得,或許不是呢?

  ……如果,真是被吸了精氣該怎麼辦?外頭的故事裡不都是這麼說的嗎?宋家那麼多事,可全是宋初昭回來之後才發生的。

  宋詩聞已經準備走了,半途又回過身,叫了一句:「方姨,你消息最是靈通,你知道哪裡能找到驅邪的道士嗎?」

  老僕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宋詩聞笑了下:「我是覺得,這段時日宋家發生了太多晦氣的事,或許該找位道長或者大師,來府裡辦場法事。也是中秋快到了,順便能討個吉利。」

  老僕也笑:「姑娘不必擔心,老夫人往年都會去白雲觀祈福,等過段時日,她身體好些了,便去找道長們求個平安。」

  宋詩聞見老僕聽不大明白,用力咬了下唇,強調說:「我想找個靈驗的,找個能叫我安心的道長。你去替我打聽一下吧。」

  老僕盯著她看了會兒,猶疑道:「姑娘,你也曉得,陛下最討厭這些鬼神之事。除卻必要的祭天,平時都鮮少接待道長。如今天下方士都老實著呢。」

  宋詩聞說:「方姨在說什麼?我哪是那樣的人?我真只是想驅個邪,不是有什麼陰損的念頭。」

  老僕面上仍有猶豫,兩手握在一起,似乎有什麼欲言又止。

  宋詩聞見狀,催促道:「方姨想說什麼?」

  老僕想了想,還是小聲道:「老僕知道姑娘沒別的意思,只是突然想起前幾日聽到的一點風聲。姑娘聽了,若覺得只是我多嘴,那就忘了吧。」

  宋詩聞問:「什麼風聲?」

  老僕走近一步,在她耳邊道:「姑娘您也知道,我是最信這些東西的,家裡還供著三清像呢。我也是聽說,據說福東來的弟子,過段時日要到京城來了。」

  宋詩聞訝異道:「他不是個騙子嗎?」

  「若只是個普通騙子,哪裡能騙得了先帝那麼多年?他確實是有點本事的人。或者說,是當時天下最有本事的一個術士。」老僕認真道,「姑娘生得晚,不知道。老僕年輕的時候,天下間莫不是福道長的傳聞,眾人將他傳得無所不能,連呼風喚雨也不在話下。如今雖已少有人提及,可有些事,確實是事實。朝中不少官員,都親眼見證過。所以,福東來伏誅之後,他指點過風水的亭子、別院、偏殿,依舊無人敢去挪動。連陛下也是如此。」

  宋詩聞聽得入神,又說:「可是他都死了,他的弟子……還能活著嗎?」

  老僕道:「說是他弟子,其實該是他女兒。福道……那福東來生性風流,風光時收了不少美人,可他並不喜歡孩子,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多少女人被他拋棄,下場淒慘,那位先生的母親也是如此。聽說她出生時身體羸弱,險些活不下來,但是極其聰慧。幼時曾曆過苦難,將死之際又被福東來發現了天賦,被帶回家中。不知是命大還是命苦。」

  宋詩聞驚呼:「竟是如此?」

  老僕說起這些事情,滔滔不絕:「可不是!若不是她當初大義滅親,福東來也不會死得那麼早。所以一切真是因緣際會啊,朝中官員因此未追究她的身份,放她離開了。據說她天生慧眼能通陰陽,如今在天下都很有名氣。不過眾人只知她的名諱,卻並不知她與福東來之間的關係。我也是因著老夫人的關係,才知道一點內情。」

  宋詩聞問:「那她現在在何處?」

  老僕道:「據說先生近兩年一直在天下遊蕩。數日前,她身邊的小道童傳了風聲出來,說她要回京了。按照消息的時間來看,左右也就是最近吧。」

  宋詩聞急說:「那你能替我找她問一問嗎?我覺得……我今日去宴會的時候,覺得有人不大對勁,可真是將我嚇住了。不找人問個明白,我心裡頭不安生。」

  「她可不是什麼人都見的。她給人看卦算命,只靠緣分。」老僕說,「姑娘若真是擔心,老奴就去找人問一問。聽說先生心地善良,真見著裝神弄鬼的事情,就不會袖手旁觀。」

  宋詩聞忙點頭:「好!」

  宋初昭背著顧風簡走了一長段路,回家後差點虛脫。本以為第二天要腿腳酸疼,吃些苦頭,不想竟沒有大礙。

  可能是因為她近日的鍛煉起了成效,顧五郎的身體已不如她剛來時那般單薄。

  宋初昭察覺這事喜出望外。既然生龍活虎的,她就按捺不住地想去賀府看看顧風簡的狀況,順便同他炫耀一番自己的成效,好證明這段時日沒有荒廢。

  觀顧五郎昨日的態度,他似乎很在乎自己的體力行不行。

  聽說她要去,顧夫人大為支持,甚至比她還要上心,連番催促。且恨不得將家中的傷藥都給掏空了給她帶走。

  最後宋初昭只拿了一瓶外傷藥,揣進袖子裡,忙不迭地跑了。生怕顧夫人追出來。

  照她看,顧風簡的傷,看著疼,但不算嚴重。上多了外藥,可能還好不快。

  宋初昭未帶僕從,一路歡欣地到了賀府門口。

  賀老爺聽說是她來拜訪,已經習慣,連刁難的心情都不大有,索性留在屋中不出來見人。

  賀老爺想,正門拜見,好過半夜翻牆不是?算了算了。

  顧風簡聞訊出來見人,宋初昭與他簡短地說了幾句話。

  宋初昭眉飛色舞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表示強壯,又小心查看了顧風簡的手臂,然後把藥瓶塞到對方的手裡。

  顧風簡安靜地聽她講,猝不及防地,就聽對面的人說:「好,我走了。」

  顧風簡愣了下,說:「走了?」

  「昂。」宋初昭說,「我只是來看一看吶。」

  她正要離開,顧風簡神色倏地嚴峻起來,說:「我有東西丟了。想是那日沒有注意,摔倒的時候,掉到了哪個地方。」

  宋初昭聽是因為自己,忙問:「是什麼東西?」

  顧風簡:「葫蘆。」

  宋初昭半晌沒想起來,茫然道:「什麼葫蘆?」

  顧風簡:「你送給我的那個葫蘆。」

  宋初昭驚了。她還給顧五郎送過東西嗎?葫蘆又是什麼玩意兒?她要送,鐵定先送把刀啊。

  顧風簡的眼神漸漸變得危險,在他即將冷下臉的時候,宋初昭突然靈光一現,想起當初自己塞給顧風簡買東西吃的那個玉飾。連忙點頭說:「是!我給的!那塊玉對不對?」

  顧風簡臉色稍霽:「嗯。葫蘆丟了。」

  宋初昭說:「那我去幫你找找,應該還在。即便丟了,打掃的奴僕也應該有看到。」

  顧風簡走下臺階:「我也要去。」

  宋初昭想也不想,揮手說:「你不必去了,我去幫你找回來就是了。」

  顧風簡拽住了她的衣袖,定定地看著她。

  二人沉默。

  在對方長久的譴責目光中,宋初昭終於悟了。

  「……哦。」宋初昭說,「我陪你一起去吧,得你自己,才能認得準東西。」

  顧風簡終於滿意點頭。

  賀家那位身材魁梧的管事,倚在門框上,冷笑地看著宋初昭,見狀怪聲怪氣地哼了兩聲。

  宋初昭:「……」或許你覺得我心機深沉,私下誆騙了你們姑娘。但其實我真的沒有。

  她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叫管事幫忙向賀老爺通報一聲,中午兩人可能就不回來吃了。

  管事冷豔地翻了個白眼,又對著顧風簡柔聲細語地叮囑說:「那三娘可要早點回來。您不回來,我們老爺都吃不下飯。他年紀大了,離不開人。」

  顧風簡笑著答道:「好。」

  宋初昭:「……」就覺得自己好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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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詩聞:那位先生法力高深,她……

  顧風簡:我師姐。

  ——

  宋初昭:得你自己,才能認得準東西。

  賀家管事:那特娘不是你送的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10 AM

第三十七章 生氣

  宋初昭領著顧風簡往園林那邊走去。

  說來奇怪,這條路昨天晚上二人才剛走過,可白天與夜晚在街上穿行的感覺,竟然迥然相異,還顯得有些陌生起來。

  昨夜天黑之後,路上寧靜,宋初昭只注意了自己腳下那塊厚實的泥地,以及空曠街道兩側正在緩緩歸家的行人。

  又因為范崇青等人起哄,她不敢與顧風簡站得太近,不說話的時候,二人最遠可以拉出半米的距離。

  如今旭日當空,豔陽高照,她視線可及之處皆是路人。怕被人群擠散,她與顧風簡肩並肩而走。

  偏偏還有人急著趕路,時不時從後邊推攘過來,將顧風簡推到她懷裡。宋初昭便伸手扶了一下,與他保持著距離。

  他二人衣著華貴,而顧風簡現在梳的又是未出嫁的姑娘髮飾,結伴而行,路上不少人將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這種眼神宋初昭在邊關時見得多了。誰瞪她,她就不善地瞪回去,萬不能叫那些人看出心虛來,給他們說道的機會。

  宋初昭正忙著用眼神殺人,手臂上突然一沉。她偏頭看去,發現是顧風簡挽住了她。又抬起頭來,對上顧風簡正好望來的視線,後者粲然一笑,在光下顯得熠熠生輝。

  顧風簡鮮少笑得那麼開懷。

  宋初昭被他貼近,也沒覺得討厭,甚至沒覺得奇怪,倒是心裡想道:顧五郎……真甜啊。

  從賀府到園林的一段路,其實不算短。但今日走到頭時,宋初昭覺得才過去了沒一會兒。

  園林平日是對外開放的,供人遊覽參觀,昨夜眾人散去之後,禮部已派人清空宴廳,並進行打掃。

  宋初昭直接去找了看園子的管事,想問他有沒有見過一個玉飾。對方聽他們說明來意,返身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小布包。

  那管事將東西遞過來,說:「有倒是有,只是發現時,它已經碎了。昨夜禮部的人打掃時發現的東西,寄存在我這裡。我想或許會有人來找,便留下了。」為了避免到時候被人誤會,說是他們昧下了東西,凡是撿到的物品,即便損壞,他們也會保存。畢竟前來參加昨日那場文酒宴的,全是家世顯赫的年輕子弟,身上就沒有便宜東西。

  顧風簡接過一看,發現葫蘆旁邊的一片葉子給摔裂了。

  運氣好的是,只摔成了兩半。

  運氣不好的是,中間似乎缺了一小點,那塊東西應該找不回來,因為太小了。

  這小葫蘆是當初宋初昭從身上摸出來的,本就是顧風簡的東西。當時顧風簡身上配的掛飾不少,不見他對這個葫蘆有多偏愛,還是她指著說看起來挺好玩兒,對方才注意到這個小玩意兒。

  ……雖然不知什麼時候成了她送的東西,但顧風簡既然覺得不捨,那就不好隨意丟棄。宋初昭安慰說:「我去找人看看,能否補起來。若是工匠手藝好,不定能補得更漂亮。」

  顧風簡把東西用絹帕包回去,在身上放好,說:「我找我師姐修吧。她最擅長這個。」

  宋初昭驚道:「你還有師姐?」

  顧風簡睨她一眼,似覺得她大驚小怪:「我還有師兄呢。」

  宋初昭於是呼道:「你還有師兄?!」你師門還挺全的啊?

  顧風簡淡淡道:「嗯。不過我那師兄應該是個傻子,後來跑去做和尚了。」

  宋初昭:「……」聽起來你省略了太多故事。

  二人辭別管事,從原路返還。

  這園林宋初昭昨日也沒來得及好好觀賞,如今跟著顧風簡走只覺得曲折非常,倒是景色確實別致,湖水也相當清澈。

  在幽靜的林間小路裡,宋初昭頂著上方的樹影,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顧五郎,你師姐在哪裡?怎不見你去找她?你與她關係好嗎?她叫什麼名字?她是不是個游方術士?厲害嗎?若是她見了你,認出我不對該怎麼辦?」

  看得出她憋了許久,顧風簡偏頭朝她笑了一下。

  宋初昭發現不妥:「要不你先回答第一個?」

  「她快回京城了,我們關係不好不壞。已經許久沒有見面。她叫冽水。不用她認,她知道這事。不知道她算不算是個道士。」顧風簡說,「我給她遞了消息,叫她回來看看你我的情況。若是連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天下間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有辦法了。」

  宋初昭聽他這樣講,似乎是個很厲害的人,遂問道:「那她給你回信了嗎?她怎樣說?」

  顧風簡:「她就說,『哦。』。」

  宋初昭迷茫:「哦是什麼意思?」

  「『哦』就是有意思的意思。」顧風簡總結說,「若是覺得沒意思,她會說『不』。若是她自己也沒有辦法,就會回『滾』。」

  宋初昭品了品,神色詭異道:「……你們師門的人,說話還挺深奧的。」

  顧風簡:「只她而已。」

  顧風簡對他師姐已經沒什麼大印象了。只記得對方瞳孔的顏色極淺,面色也總蒼白得嚇人。因為她的眼神總是毫無波瀾,定定看著誰的時候,總有人說她像個死人。

  冽水雖然性情冷淡,但很記仇。對那些說過她壞話的人,都暗戳戳地記在心裡,沒事翻出來罵兩聲。是以除卻顧風簡,沒交幾個別的朋友。

  福東來的幾個徒弟都很聰明,而冽水尤其聰慧。可能應了「慧極必傷」這話,她身體十分不好,連說話都沒有中氣的模樣,吐息時更是一副將將欲死的狀態。不知現在好些了沒有。

  因二人都不大喜歡福東來,沒少湊在一起編排那惡人的壞話。冽水大部分的力氣,都耗在了這個上面。

  宋初昭:「那你為何說,不知道她算不算是道士?」

  顧風簡說:「我師姐性情可算極端。跟著福東來學道門術術,習天文地理,算是半個倒是,卻不大信鬼神之說,平生也最恨裝神弄鬼之人。福東來死後,她就獨自離開了,在各處遊歷,偶爾會給我寄幾封信,順便送點錢。」

  宋初昭驚訝:「她還給你寄錢?」國公府不缺錢吧?

  「嗯。」顧風簡說,「我師兄過得清貧,錢都捐去修廟裡的佛像了,師姐看他可憐,就經常接濟他。又覺得不好落了我,所以也常給我寄東西。」

  宋初昭覺得他師姐聽起來是個挺有意思的人。

  顧風簡說:「從前年起,她就曾提醒過我,叫我多注意些,最好是少出門,身上或許有大事發生。只是她也算不準具體是什麼。所以我送信告知之後,她應該有所準備了。」

  宋初昭:「這樣啊……」

  宋初昭聽到事情有了頭緒,先是一陣歡喜,喜悅之下,又泛起一絲說不出的遺憾。

  她覺得做顧五郎的生活很是瀟灑,這種瀟灑的快意如同有毒的蜜餞。吃多了上癮,可早晚要戒。

  好像她又要回去做那個不知禮數的宋三娘了。

  然而這種心情只是一閃而過,宋初昭藏得很快,她扭過頭,對著若有所思的顧風簡笑道:「走吧,先出去!」

  二人到了園林門口,一群人正站在外邊,圍著掛在上方的紙燈高談闊論。

  最中間的,自然是顧風簡的那盞燈。

  顧風簡聽到些對話,發現那群文人正在念誦自己的詩,還念得聲情並茂,表情頓時不大自然。拉著宋初昭,想快點離開。

  宋初昭好笑,故意道:「這詩要在這裡掛多久啊?五郎你不去聽一聽嗎,他們可都是在誇你。我也覺得你那詩寫得好,莫非你不喜歡?」

  顧風簡不語,快速將人甩在身後,直到走到街上,才停下腳步。

  宋初昭追上他,見他還有點彆扭,笑道:「我請你吃飯吧。仔細想想,我似乎還沒請你吃過飯。」

  顧風簡淡淡道:「哦。」

  宋初昭:「……」我知道,有意思的意思。

  宋初昭朝前一指:「不挑了,就哪兒吧。」

  那間食肆就開在園林附近,是這一片最大的店鋪,往日就有不少儒生路過,今日就更多了。二人到的時候,一大幫老老少少的書生,正聚在店中,同園林外的青年們一樣,說得滿臉通紅。

  店家也是樂見其成,還特意給他們拼了幾張桌子。

  兩人選了靠牆的隱蔽位置,坐下點菜。

  宋初昭問:「你喜歡吃什麼?」

  顧風簡說:「沒什麼特別喜歡的。」

  宋初昭問完已經知道答案了,因為想起顧風簡平日需要忌口,顧府給他準備的食物大抵都是清淡的東西。

  顧風簡裝似不經意道:「你呢?」

  宋初昭回憶了下,邊關吃的最多的其實還是各種蔬菜,畢竟那裡的家禽都很寶貝,平常不捨得殺來吃,魚或河鮮一類,就更少了。

  所以她最喜歡的還是……

  宋初昭:「肉!」

  顧風簡見她鄭重其事的表情,臉色總算不至於如此陰沉,喊了人過來,什麼燒肉燒鵝燒雞,全都點了一遍,又加了幾道清淡的小菜,然後讓人上菜。

  二人坐著等菜時,店家先上了一壺熱茶來。宋初昭抓過了雙筷子,正巧聽見外邊的儒生大聲說話,提到了她的名字。

  「你們都說那宋三娘書法飄逸,該是人如其名,依我看啊,她根本是有違婦道!哪有女子像她那樣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20 AM

第三十八章 氣急

  那話說得宋初昭愣住了,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倒是顧風簡動作明顯頓了一下。

  二人的注意力都被拉過去,豎著耳朵聽外邊的人議論。

  店中另外一人問道:「宋三姑娘怎麼了?」

  「天底下哪個女子,如她一樣,時時在外拋頭露面的?照我說,當年宋將軍將她帶到邊關去,就大不妥當。聽說她竟還習武,以一挑三都不在話下,可見脾氣兇悍非常。再說,常言道,字如其人,你看她這淩亂的筆鋒便知,宋三娘絕不是一個善與之輩。」

  「不錯。你看宋二娘自小養在京城,便是溫靜嫻淑,知書達禮的個性,連說話都是溫聲細語的,那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模樣,宋三娘如何能比?她那般彪悍,誰人敢娶?就算娶回家中,還得擔心壓不住她的氣勢,丟了自己的臉面。」

  「人家宋三娘已經定下婚約了,哪裡勞你們操心?」

  「名上說是定下,可你看這麼些時日裡,國公府有人上門送聘禮嗎?分明是拖延之策而已。不過這也尋常,若我是顧家家主,也得害怕此人。憑她的家世背景,一旦迎宋三娘進顧國公的大門,便再難有反悔的餘地了!諸位請想,她會理家嗎?會治下嗎?會操持內務嗎?會相夫教子嗎?這樣的姑娘,哪怕將來為人妻為人母,也是野性難馴,如果再教出個無法無天的人物來,豈不是家門不幸?!」

  「這倒也是,女人還是得安分點待在家裡的好,莫成天在外惹事。」

  「再者有,習武的女人,怕是不好生養吧?那我娶她回家做什麼?哪裡對得起我的祖宗先輩?」

  眾人煞有其事地咋舌喟歎,似為顧五郎感到頭疼。

  宋初昭握著筷子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漸漸發白,她沒有注意,直到發現的時候,手中木筷已被她掰成兩折。

  宋初昭聽見聲音,趕緊低頭看了一下,默默把筷子放到靠牆角的位置,重新抽出一雙,朝對面的人尷尬笑道:「不必理會他們。一群無能嘴碎之人,還是吃吧。」

  顧風簡緊盯著她,說:「我以為你會出去與他們理論。」

  宋初昭欲言又止,表情有一刻出現劇烈變化。像是怒到極點想要發洩,可又顧忌到什麼,在爆發的邊緣給強行忍了下來,最後歸於某種隱忍的平靜。

  她用筷子戳了下面前的餐盤,懨懨道:「與他們計較又沒意思。」

  她如果只是一個人,如果還是宋初昭,或許真就忍不住衝上去打了。打完落個心裡爽快,拍屁股走人。

  可現在她頂著的是顧五郎的身體。

  上次酒館打架,她已經給顧風簡惹了麻煩。如今在這裡說她壞話的,是京城比較活躍的儒生,且他們所說的,是許多男人的心中共鳴。她若就這樣衝上去,就要替顧風簡得罪大半個京城的文人了。

  她自己不怕麻煩,但她怕給別人惹上麻煩。

  這幫「文人」的嘴,可比他們口中所謂的「女人」更碎、更毒、更狠。一旦沾上,就噁心地跟你一輩子。

  宋初昭深吸了一口氣,擺出一個笑容來:「現在有空坐在這裡放言高論的,大半是群只會鬱鬱不得志的酸文人。管他們做什麼?」

  顧風簡只沉默地望著她。那雙眼睛極為通透,彷彿能窺破她心底的想法,看得宋初昭面上的笑快要維持不住。

  宋初昭索性就不笑了。

  顧風簡忽然站了起來,單手提過桌上的茶壺。

  宋初昭緊繃道:「你想做什麼?」

  顧風簡大步流星地走到大堂中間,扯開外圍的幾人,側身上前。

  他的出現極為突兀。一大幫男人中間突然多出了個女人,眾人自然而然地停下話題,注意到他。還有人特意退了少許空間,讓他走動。

  被圍著的中年男人見顧風簡面上帶笑,容貌俊秀,以為對方是因為仰慕,來給自己送茶的,當下高傲又得意地抬起下巴,問道:「姑娘,有何事?」

  顧風簡直接將茶壺沖著對方的臉潑了下去,而後把空了的陶壺往地上一擲,露出個冷笑。

  茶水放了許久,雖不算滾燙,可依舊帶著些許熱度。中年男人的皮膚瞬間感到一陣刺痛,他捂著臉快速後逃,帶翻了身後的木椅,嘴裡失態尖叫道:「你做什麼!當街行兇,快報案,快報案!」

  眾人始料未及,譁然一聲又騰出一圈的空間,但無人跑出去報案。

  宋初昭怔怔站在後方,被顧風簡生人勿近的氣勢震住。

  顧風簡拍了下手裡莫須有的髒東西,說冷聲:「見你好不容易灌了滿腦子水,怕你這會兒說乾了,過來給你補補。」

  中年男人手指顫抖,從指縫間查看他的模樣,嘶吼道:「你——你這女人,何其歹毒!」

  顧風簡諷笑:「只許你們這幫文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些上不得檯面的閒言碎語,還以此為傲沾沾自喜,卻不容我澆澆你這滿腦子的污穢?我怕你再說下去,你的祖宗先輩,才真要被你從土裡氣跳出來了。」

  一人指著她問道:「你究竟是誰?我們眾人互相談天,與你何關?」

  顧風簡並不畏懼,朝著出聲的那人逼近一步,面帶不屑道:「我敢堂堂正正地說,我是宋三娘。你有本事,報出自己的名諱來嗎?」

  那人聽見他的身份,唯唯諾諾,泄了氣勢,果然不敢被他記恨。

  先前被潑了水的男人不肯罷休,激動招呼眾人道:「眾人來看,她就是宋三娘!我先前的猜測果然不假,如今看來,她何止是不守婦道?連當街行兇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她就是宋三娘!」

  宋初昭意欲上前,被顧風簡一個眼神制止。

  宋初昭想說,這世道女人罵男人沒什麼用的,他們恃才傲物,自有歪理,從來喜歡借著聖人的名義嘲諷女人。無論最後辯道是輸是贏,都不會認錯。與他們爭論,只會氣傷了自己。

  顧風簡揮揮手,示意她不必擔心,閒庭闊步地走到桌前,在空出的主桌上坐下。

  「若非是你先在背後道人長短,我又何必出來與你對峙?你不覺慚愧也罷,竟還反誣他人。當真是,演極了小人的模樣。」

  中年男人問:「你有哪裡不服?」

  顧風簡:「笑話,我有哪裡需要服氣?」

  中年儒生用力抹了把臉,將水漬擦乾淨,衝上來兩手按在桌上,壓著聲音陰沉道:「你這樣的女人,全無婦道可言。我一幫男子坐在此處論道,你也敢毫不避諱地上前,無半點男女之防。我說娶不得你宋三娘,哪裡有錯?你可知羞恥何在?」

  顧風簡掀起眼皮:「不是娶不得,是娶不起。娶不起是因為你廢物,莫將罪怪到別人的頭上。你尚且不知羞恥地在我面前表現,我又何必感到慚愧。」

  中年男人受他辱駡,深感屈辱,怒極反笑道:「你這女人真是好大的口氣!你宋家就是這樣的家風?」

  「不必你來同我說家風,我倒是好奇你家的門風。」顧風簡低著視線,摩挲自己的食指,「你父母給你了身體髮膚,你先生教你識文斷字,可到頭來,你一無所長,唯一長的只是舌頭。不僅長,還多。可惜一口三舌,相妨無益啊。請問這究竟是哪家的門風?我倒想長個見識。」

  中年男人呼吸急促,險些栽倒。捂著胸口,「你你你」個不停,沒了下文。

  宋初昭在人群之外歎為觀止,連步伐小心都翼翼起來。她看著顧風簡,已變成一種仰望的姿態,莫名覺得那端坐著的人影是無比的高大。

  怎有人可以罵人罵得如此精妙,還不失格調啊?

  ……不愧是顧五郎!

  然而店中站著的人多,敗了一個,馬上又有人上前討罵。

  一白衣儒生道:「宋三娘,他今日在此數落你,措詞不當,確實有錯。可女人當做女人該做的事,你瞧瞧你現下的做派,成何體統?你這般舉動,不僅是在叫他難堪,也是叫你自己難堪。」

  眾人一齊點頭。

  顧風簡轉頭看他,問道:「何為女人該做的事?」

  一人搶先說道:「宋三娘或許沒看過什麼書。《周禮》有言,婦學之法,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他拿腔捏調的,挺起胸膛補充道:「或許你聽不懂,簡單地說,便是叫你聽話,聽自己郎君的話,持家執業,教育小輩,不要在外惹麻煩。亦不可輕浮隨便,當正身立本。縱然這些你做不到,少說少錯總是對的,莫非自己丈夫丟臉。」

  一人接嘴道:「男人在外操勞家業,疲憊歸家,若見到你這般桀驁乖戾的模樣,家宅還如何能安?這樣你聽懂了嗎?」

  顧風簡笑了下:「著實聽不懂。」

  他眼神裡的鄙夷明顯得刺人,哂笑道:「在外操勞?我倒不知你們在外究竟操勞了些什麼。是大好時光裡,忙著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還是蹉跎一生中,勞而無功,所以只能自欺欺人,敗壞聖賢名聲來為自己搏名?果真是操勞,操勞了自己的良心吧。」

  那人怒指:「宋三娘!」

  顧風簡:「叫你們處處詆毀,視之不堪的宋三娘,究竟是哪裡錯了?且問,是保家衛國錯了,還是戍守邊關錯了?是救人錯了,還是護國錯了?大公面前,聖人何時分過男女?大義面前,聖人何時提過婦道?你如何敢言之鑿鑿,辱人清白?」

  一人想開口,顧風簡抬手一攔,示意他住嘴,接著道:「『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爾等恰恰相反,只曉得罵人,卻不懂得做事。哪裡來的顏面提聖賢名諱?待你們博得功名,能為國效忠,再來說操勞二字吧。」

  文人道:「我等勤學苦讀,便是欲為家國效力!未來可期,總好過你一女人!」

  顧風簡笑出聲:「『十載長安得一第,何須空腹用高心。』。切實些吧,莫再做個笑話。」

  「縱是我等現在未求得功名,我也不會叫家中的女人,出去拋頭露面,有違禮數。長此以往,家宅尚且難安,又如何憂心國事?」

  顧風簡似是累了,淡淡吐出一句話:「『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文士用力拂袖:「任你口齒伶俐,也顛不了黑白。你盡可詭辯,倒是問問在場眾人,究竟如何看你!」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顧風簡說,「爾等一丘之貉,你們如何說,與對錯有何關係?」

  「道理都叫你說了,自己倒是撇得乾乾淨淨。莫非你覺得自己毫無錯處?盡是我等的錯?」

  顧風簡翹起腳:「『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宋三娘!」一儒生死不信邪,挽起袖子,面紅耳赤道,「我今日就不信我說不過你!」

  然而還真是說不過。

  眾人被顧風簡逼得跳腳,一輪接著一輪地上,可是無論他們如何氣急敗壞地開口,顧風簡都能用輕飄飄的一句話堵回來。

  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辯論到了最後,對比也越來越鮮明。

  一方狼狽不堪,一方從容不迫。平日喜愛附庸風雅的儒生,跟患了病似的,正剩下一個「瘋」了。

  嗤笑聲不斷響起,這幫人也終於深刻明白,宋三娘哪裡同傳聞裡的那樣不學無術?從這人的對答與氣質來看,怕是通讀儒學經文才是。且涉獵頗廣,爛熟於心。或許……或許不亞於他們。

  失算了!

  他們在行內也算小有名氣,還是第一次這般慘敗折戟。若真這樣慘淡收場,往後還如何在京師立足?

  直到這時,才有人叫出了宋初昭。不知是真的剛剛看見,還是必要性開一下眼。

  「顧五郎,原來你在!」

  宋初昭正看得津津有味,心情激奮,被人一喊,不大甘願地點了下頭。

  一眾儒生彷彿找到了方向,朝她湧來,顫抖著道:「顧五郎,你可曾聽見她的驚世駭俗之言?」

  「聽見了。」宋初昭心裡想,還是得多讀書。否則,她就只能這樣評價:「說得有理!」

  她擲地有聲的四字,叫眾人瞠目結舌。那幫文人受了刺激,急道:「顧五郎,你也瘋了嗎?」

  不,顧五郎方才正與你們酣戰!

  宋初昭反問:「那你覺得他方才哪句話無理?」

  顧風簡大多只是引用。要挑他話裡的錯處,又是另外一件沒完沒了的事了。

  宋初昭說:「我若要制止他,早便制止了。一直在旁邊看著,正是因為我覺得他說得對。有勞諸位替我擔心,但是不必。我顧五郎,欣賞他人志向,不會因著誰人言語,就將其束之牢籠。也不會覺得馴服一個女人,是一件多麼驕傲的事。更不需一個女人來替自己撐門面、背駡名。寵辱自負,敢作敢當!」

  顧風簡偏頭,正好與她視線交錯,頓時展顏一笑。說道:「不錯。我信顧五郎確實如此。」

  他眼睛亮得發燙,宋初昭拐彎抹角地誇完人,被他這一看,張了張嘴,反而接不下話了。摸著耳朵移開視線,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眾人拿他二人全然沒有辦法。

  中年儒生道:「你們如此囂張,當真不怕?人言可畏四字你可聽過?」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顧風簡下意識地說,「我還真不信,你這般廢物,是能名留青史怎麼的?」

  一群人臉色青白交加,險些氣到心梗。

  宋初昭依舊是那一句話,恨不得在顧風簡耳邊重複上千百次,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她重重道:「有理!」

  顧風簡撣了下衣擺,站起身來,朝著宋初昭走去。

  他一字一句道:「我今日,便是要告訴你們,宋三娘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她的自由,與男女無關。旁人的話,我不在乎,也不必在乎。世上道理本無那麼多是非,我只堅守本心。」

  他站定在宋初昭的面前,深邃的眼神裡帶著鼓勵,問道:「你在乎嗎?」

  宋初昭深吸一口氣,聽著自己胸腔裡猛烈的心跳聲,大聲回答道:「自然不在乎啊!」說完忍不住笑了出來。

  顧風簡見她心情終於不再陰霾,也低頭一笑,說:「那就走吧。」

  二人在矚目之中,旁若無人地走出去。

  跨過門檻之後,宋初昭回頭看了一眼,見眾人都還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拉起顧風簡就道:「快跑!」

  顧風簡不知她為何要竄逃,還是任由她牽著,跑動起來。

  二人一路遠離了園林、食肆,到了另外一條街上,才終於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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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顧風簡:跑啥?

  宋初昭:裝完逼跑路,走個固定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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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一千張羊皮比不上一領狐腋貴重,一千個隨聲附和的人比不上一個人正義直言。

  十載長安得一第,何須空腹用高心。——十年春秋苦讀才能及第,你為什麼不積累知識,而去想那些遠大的志向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25 AM

第三十九章 好人

  顧四郎正在不遠處的地方與人會面,顧國公叫他出來幫忙辦點事。

  因著那食肆裡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認識他的兄弟,認出顧風簡之後,立即跑來同他報信。

  顧四郎剛出酒館,就被一個面熟的男人攔住。

  那人拽住他,急道:「顧四郎!前邊有人說看見了你五弟,他與人罵起來了!」

  顧四郎問:「誰?我是問都有誰?莫非又是季禹棠那幫不長眼的傢伙?」

  「不是!一大幫人!都聚在一起,輪著與他二人辯論!你若問說是誰,我也說不出名字來。」男人回憶了下,拍手道,「哦!與你五弟同行的,還有宋三娘。她直接潑了對方一壺茶,現下就是她與人在吵。我看著危險,怕他們打起來,正要去顧家找你呢!」

  顧四郎頓覺憤怒:「宋三娘一看便知脾氣很好,都將她逼得出手,那群人委實無恥!是欺負我顧家無人不成?」

  顧四郎在附近翻找了一圈,隨後朝邊上的攤販借了根棍子,背在身後,飛速往前跑去。

  「五弟你堅持住,四哥馬上就來了!」

  四哥到的時候,好戲已經散場了。

  東西都收拾乾淨,桌椅重新擺放。儒生們再次聚在一起,嘴裡苦澀地哀嚎道:「那宋三娘怎麼如此彪悍啊?」、「她在邊關哪來那麼多書看?」、「究竟誰人傳的?可害苦我了!」就非常丟人。

  顧四郎快速搜尋了一遍,沒發現自己五弟的蹤跡,順手揪住一人,面帶殺氣地問道:「我五弟呢!」

  「顧、顧五公子?」那倒黴催的儒生被他一嚇,話說得磕磕巴巴,「他早走了啊。」

  顧四郎質問:「你們可有動手?他不會是叫你們打走的吧!」

  那人氣道:「是他們將所有人罵了一通,然後自己跑了!我們都是讀書人,怎可能隨意動手?」

  顧四郎聞言滿意,面上還是惡狠狠地說:「是不隨意動手,可也確實以多欺少了!你說這話不覺得害臊?人往哪邊走了?」

  書生指了個方向,顧四郎鬆開對方,正待去追,掌櫃從後面跑出來,連聲喊道:「客官且慢!暫且留步!」

  「你叫我?」顧四郎回頭,先行說道,「東西若被打壞了,叫他們賠,與我無關。」

  「不!不是東西的事。」掌櫃指著角落的位置道,「你五弟點了一整桌的菜,還未結過帳,人就走了。如今菜上了一半,這銀子總該你付吧?」

  顧四郎狐疑地過去一看,發現所謂的一半,已經快堆滿整張桌子。還全點的昂貴飽腹的葷菜,看著色澤油亮,味美誘人。

  掌櫃的將帳目遞給他看,並伸出手掏錢。

  顧四郎看著數字不由傻眼。

  五弟你怎可以這樣?

  宋初昭迎風跑了一陣,跑出滿身大汗,卻不覺疲憊。反而將胸口憋悶的鬱氣散了不少,心下一陣說不出的暢快。

  她聽著周圍商販的叫賣聲,下意識地摸自己的錢袋,才發現自己還牽著顧五郎的手,連忙將人鬆開。

  顧風簡雖然跑了一陣,但此刻氣息穩定,呼吸流暢。他終於直白發現,身體健康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他先前確實懈怠了,應該鍛煉起來。否則以後換回自己的身體,陪宋初昭跑一陣,對方還沒熱完身,自己就先趴下,未免太令人羞愧。

  宋初昭未發現他認真的思考,興奮地說道:「顧五郎,你太厲害了吧,真能說得他們啞口無言!我還以為他們要繼續裝傻,故作不知。」

  宋初昭揚眉吐氣,不忘數落那幾人:「我和誰都能講道理,偏偏和他們這幫喜歡偷換概念的傢伙講不了道理。好像只要搬出聖人說過的話,他們就一定是對的。可聖人還說人非聖賢呢,他們怎麼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顧風簡笑說:「他們既然假意聽不懂別人的話,我便用他們能聽得懂的話來說,左右不過是扣帽子嘛,誰人不會?」

  對付沽名釣譽之徒,自然有叫他們閉嘴的方法。

  宋初昭用手比了比,誇獎道:「人人都會扣帽子,可是都不如五郎你扣得端正,扣得嚴實,扣得爽快!你扣的帽子,怎麼就那麼好看吶!」

  顧風簡聽她誇人的方式如此新鮮,享受道:「還有嗎?」

  宋初昭毫不猶豫又給他來一段:「主要還是他們技不如人!雖說文無第一,但是文有優劣嘛。你與他們比,自然高下立分!五郎啊五郎,你可真是我的好五郎!」

  顧風簡淺笑吟吟地點頭:「嗯。是嗎?」

  宋初昭琢磨了下,覺得自己最後一句有些失言,趁著顧風簡還沒反應過來,趕緊轉移了話題,說道:「不過我知你平日,不是這樣爭強好勝的人。這次出頭,純粹是為了給我出氣。多謝你!」

  顧風簡說:「你不想叫我為難,我自然也不能叫你在我面前被人欺負。」

  宋初昭擺擺手道:「我沒有被欺負啊,我只是覺得沒必要同他們爭吵罷了。他們這樣的人,罵又罵不醒,還多得數不清,只將他們當做路邊討人厭的雜草好了,我總不能看見一棵草,我就去踩一腳。」

  顧風簡問:「那你現在高興了嗎?」

  宋初昭大笑道:「高興啊!我笑得臉都要抽了!」

  顧風簡點頭:「說明你還是想罵他們的。」

  宋初昭頓了頓,嘿嘿附和道:「這樣說,倒也沒錯!也是他們唯一還有用的地方了。」

  兩人靠近路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宋初昭還是未能平復心情,沒一會兒又熱情地側過身同身邊的人搭話:「說實話,我更想不到的是,顧五郎你也會因為一些閒言碎語同那些人大動干戈。我還以為凡事都驚擾不了你,你是一個萬般坦蕩瀟灑不羈的人!」

  顧風簡挑眉:「失望了?現在不覺得我好了?」

  「哪裡!」宋初昭踮起腳尖,將手伸過頭頂,示意說,「原先覺得你像謫仙人,現下覺得你高大偉岸啊!」

  顧風簡一直表現得過於鎮定,連對跟宋初昭交換身體這樣詭譎的事情都不見有多少慌亂,面對宋家各種不平也始終淡然處之。宋初昭一度覺得,哪怕泰山崩於前,顧風簡恐怕都不會皺一下眉毛。

  顧風簡說:「我也不過是個庸俗的人罷了。」

  泰山崩於前他可能真的不會皺眉,畢竟泰山與他何關?

  顧風簡說:「見你被人欺負,被人詆毀,被人壞了心情,我會不高興。我既然不高興,自然要生氣。我的脾氣,未有你想的那麼好。」

  顧風簡以為,宋初昭接下去該問句「為什麼」,結果宋初昭深深凝望了他一會兒,表情變幻莫測,在內心完成了極其複雜的情緒轉換之後,只彙聚成一句話:「顧五郎,你真是一個好人啊!」

  顧風簡:「……」這句話他真的已經聽倦了。

  宋初昭的肚子適時叫了兩聲。

  顧風簡彷彿無奈:「你餓了。」

  宋初昭想起自己的一桌菜,遺憾歎道:「唉,說了請你吃飯,結果又沒吃上。」

  路邊的麻油麵香,混著豬油的食物香味一起飄過來,勾得宋初昭越發嘴饞。她都覺得自己老久沒吃過好東西了。

  顧風簡說:「你若只是想請我吃飯,那吃什麼都無所謂,只要無人打擾就好,我也與你靜靜坐著吃頓飯。」

  顧四郎找到他們的時候,二人已經坐在街邊的小攤上。

  他們手裡各自拿了一塊油餅,點了碗熱湯,中間還有一盆油亮的燒鵝。邊吃邊喝,玩得還挺有滋味。

  顧四郎在空著的位置上入座,兩手環胸,表情嚴肅,等他二人解釋。

  結果宋初昭瞥了他一眼,招呼都沒打一聲,繼續吃自己的。

  顧風簡也視若罔聞,只默默將燒鵝架子上剩下的最後一個鵝腿,撕下來放進了宋初昭的碗裡。

  顧四郎:「……」

  你二人可以。

  搞得好像我要搶一樣。

  可我不是你們四哥嗎?搶怎麼了?都不給面子的嗎?

  顧四郎氣道:「五弟,你好歹理理我成不成?我這麼大塊一人,你也能裝作看不見?」

  宋初昭誠實地說:「這個自然是裝不了的,這不就叫你發現了嗎?」

  顧四郎:「你知道我方才去哪裡了嗎?」

  宋初昭:「我哪裡知道?你又沒與我說。」

  「我聽說你與人打架,急匆匆地跑去救你!」顧四郎拍桌道,「你點了一桌的菜,還是我付的銀子!」

  宋初昭總算停下手,期待問道:「那菜呢?」

  顧四郎:「送回家裡去了!」

  宋初昭失望。

  送回家去,顧夫人一定不會讓她吃那些油膩的肉。

  顧四郎大為受傷。他看出來了,他還沒那點兒肉來得稀罕。

  草草吃完了午飯,宋初昭準備送顧五郎回去。若是再晚,她怕要被賀老爺給手撕了。饒是現在,周圍的金吾衛也已經對他們上了心。

  從賀府那邊轉了一圈之後,宋初昭才與顧四郎回家。顧四郎一路跟她打聽與儒生吵架的那事,可惜宋初昭沒記全顧風簡說的那幾段話,不好意思複述,只能對他敷衍。

  顧四郎覺得被她嫌棄,心中說不出的憂傷。

  等二人到國公府時,食肆的那半桌菜,也送到家了。

  顧夫人見著顧四郎便抓住他問:「四郎,你買那麼多吃的東西帶回來做什麼?我顧府的廚子比不上外頭的嗎?還全是那些油膩的東西,告訴你多少回了少吃!」

  顧四郎說:「是五弟買的!」

  「這裡頭全是肉,你五弟又不愛吃肉,怎可能買這些東西?」顧夫人板起臉道,「四郎,你這樣可不對!說謊就罷了,竟還冤你五弟!」

  顧四郎氣得頭疼。

  他怎就這麼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35 AM

第四十章 來信

  不出意外,顧風簡在食肆裡那激蕩的一罵,傳了出去。

  宋初昭本以為這不算大事,激不起什麼風浪,畢竟宋三娘這個身份發瘋已不是什麼稀奇事了。卻不想後續的影響十分洶湧,且愈演愈烈。

  但這裡頭起主要作用的,不是顧風簡,而是她。

  京城裡不乏才女。宋詩聞就是一位頗具才名的姑娘,坊間還有許多真真假假分不明白的貌美佳人。如今多一個宋三娘,壓根兒算不上什麼稀奇的事。普通老百姓,更是沒點關心的熱情。

  至於宋三娘說的那幾句「大逆不道」的話……可是那些話,多少人曾在心裡悄悄想過呀?雖然只是悄悄而已,雖然只是午夜夢回裡都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宋三娘敢光明正大地說出來,他們能贊一句有勇氣,或者貶一句過於天真,但依舊不影響她們繼續將類似的想法當做一種偶然失控的荒謬。

  是她,是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支持了顧風簡的言論,甚至主動為他開脫,才讓眾人夢中的虛幻泡影成了現實。導致一大幫文人深受刺激,還有一幫妙齡少女深陷震撼。

  也導致了事情的餘韻久久不散,讓眾人有了激情討論的正當理由。

  宋初昭很有自知之明,在顧國公發話之前,主動將自己關在家中,表示正在反省。

  可是這回,顧國公並未表示出任何詭異之處,也沒再做出深夜找她談心的舉動。甚至見面時連提都未提,大有支持她胡鬧的意味。

  宋初昭那是受寵若驚啊!

  她見過許多人家,若是族中出了個這樣偏袒女人的兒子,他們只會覺得對方是在給祖宗丟人。

  哪怕是現在,也有不少人正如此認為。

  顧家人對兒子怎麼就那麼寵愛呢?真該叫她爹娘過來學學!

  宋初昭這兩日表現得乖順,對國公夫婦的態度自然就軟化了不少。顧夫人見她整日關在屋裡,悶得慌,便鼓著勇氣,喊她到自己屋裡來聊天幫忙。

  宋初昭未覺出不對,欣然答應了。

  然而顧夫人叫她過去,並沒什麼事真要她動手,宋初昭只能坐在邊上,無聊地看她繡花穿線。到了後面,開始不可抑制地發起呆來。

  宋初昭托著自己的下巴,感慨道:「顧五郎,真是一個好人。」

  顧夫人捏針的手一滯,以為自己聽錯了:「啊?」

  宋初昭忙改口說:「哦,我是說,宋三娘,真是一個好人啊。」

  顧夫人失笑道:「你這孩子。想見他就去見唄,呆坐在家裡做什麼?」

  宋初昭坐正身體:「我沒有想見他的。」

  「你有。」顧夫人道,「你都念叨她了,怎麼會不是想見他呢?」

  宋初昭反駁道:「只是提一句而已。」

  「哪裡是一句!」顧夫人用小拇指指向身邊的侍女示意,說,「你問問她,你方才是不是魂不守舍。」

  宋初昭看向後者,那婢女笑道:「公子是未發現自己牽腸掛肚的模樣吧?」

  宋初昭心說,自己惦念家裡那幾塊肉的時候,恐怕比現在要真情實意的多。你們太不懂昭昭的心了。

  顧夫人說:「你喜歡她,又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有什麼不能承認的?娘又不是四郎,還能笑話你不成?」

  宋初昭想也不想便道:「我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我也會在他面前提起四哥,提起你啊。」

  「胡說!我看你提起四郎才是突然,方才坐在那裡,分明就是在想三姑娘。」顧夫人看了她一眼,說,「當你時不時要念起一個人的時候,定然是因為想她,放不下她了,這不是牽腸掛肚又是什麼?什麼喜歡呀,兩情相悅呀,都是從放不下開始的。念念不忘得久了,人自然就刻心裡頭去了。一面心裡想著,一面又假意說自己不喜歡,那都是男人在外騙人用的。五郎你可不要學他們啊。」

  宋初昭將信將疑道:「啊?」你可不要唬我!

  與此同時,賀府,春冬也托著下巴,坐在顧風簡對面,臉上癡癡傻笑,嘴裡忽然冒出一句道:「我們五公子,真是一個好人啊!」

  顧風簡表情崩裂。他從今往後都不想再聽見這句話。

  春冬未察覺到他周身陰沉下來的氣質,換了個姿勢,兩手搭在桌上,繼續笑說:「當然,我們姑娘也是很好的,只不過,能發現我們姑娘好處的男人不多,不是人人都像我們公子一樣有眼光。如此才顯得我們公子是個難得的好人啊!」

  顧風簡哭笑不得。

  當初在酒館訓斥儒生,說到口乾舌燥的人是他,宋初昭左右就說了兩句話。

  ……不,準確來說可能是一句話,就是個「有理」。

  可就是這樣,到了最後,被人傳揚更多的,還是顧五郎這個名諱。甚至有許多人一面覺得宋三娘恃寵生嬌、異想天開,一面覺得顧五郎善解人意,襟懷坦白。

  算怎麼回事兒?

  歸根究底,不過因為顧五郎是個男人罷了。男人願意體諒女人,那便是男人好。而女人去體諒男人,只是一種必盡的本分。

  春冬挪動著位置,到他身邊來,笑道:「姑娘,你知道如今京城有多少心悅公子的大家閨秀嗎?自打公子驚世一言之後,有些都快魔怔了。她們態度極其決絕,只要能嫁給公子,哪怕是做妾,也不在乎的。」

  那些女人的心態倒也好懂,會蠢蠢欲動的,大多是在家中地位不上不下,但有兩分姿色的姑娘。與其嫁給那些喜愛尋花問柳,只將她們當做玩物的男人,不如嫁給顧五郎做妾。起碼顧五郎不會為難她們,還長得好看不是?

  若是能得一分細語溫柔,與顧府打好關係,叫國公幫持一下娘家,就更是什麼都值得了。

  顧風簡淡淡道:「是嗎?」

  你們「公子」雖然是挺溫柔的,可惜不喜歡女人。男人又都叫她自己給嚇跑了,恐怕沒有機會。

  春冬說:「姑娘,您不擔憂嗎?京城的女子,可沒有您想得那麼矜持。不定在您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打起別的主意了。」

  顧風簡無奈,放下手中的東西,斜睨她說:「你是閑得無聊?」

  「我多的是想與您說的話呢!」春冬又托著椅子靠近一點,認真道,「我的姑娘啊,你不知道,我娘說了,再好的男人,若是沒女人在身邊看著,也是有可能移情別戀的。自然,我們公子不是普通男人,心性堅決,可也耐不住那幫有著花花腸子的人在他身邊不停轉呀轉的。他們若是不停地說您壞話,蠱惑我們公子,那可怎辦?」

  大可不必擔心。

  她根本就不是男人。

  春冬繼續說:「您說您總是待在家裡,我們公子也是個略顯沉悶的人,你二人若都不主動,何時能見上面呀?春冬聽說,相思很叫人難過的。您不覺得難過嗎?」

  顧風簡:「我們前幾日剛見過面。」

  「不夠!這都多久了,也就一次文酒宴你二人才得了個見面的機會。」春冬說,「前幾日還是四公子一起送您回來的呢!四公子算怎麼回事!」

  顧風簡也不能說,宋初昭會爬牆,且技巧厲害著呢。

  顧風簡說:「那你去管他們。」

  「我這不是管不了二位公子嘛。」春冬躍躍欲試道,「不過我已經與夫人約好了。賀老爺不是不喜公子來找您嗎?那您出去玩兒,總是可以的。你二人不小心去了同一個地方玩,賀老爺總是管不上的,畢竟是緣分嘛!」

  顧風簡:「顧夫人?!」

  「是啊。」春冬無辜問道,「所以姑娘,您近日,想去哪裡玩兒?」

  顧風簡:「……」你們為何要如此操心?

  宋初昭那邊也差不了多少。

  顧夫人不停攛掇著她去找顧風簡私下細聊。說她是個男人,應該要主動一些,該趁著對方現下對她有好感,多交流親近。晚了就沒這機會了。

  還叫她不要同別的女人走得太近,莫被美色眯了眼。

  宋初昭無奈,卻又不好說什麼。

  隔了兩日,冽水的信件送到了顧府來,說是給顧五郎的。

  信函的外面未寫收信人的名字,只寫了一個「開」。

  宋初昭不知道這個「開」字,是特地寫給她看的,還是寫給顧五郎看的。她與那小童確認道:「讓你送信的人可有說,這信誰能看嗎?」

  對方茫然道:「你能看啊!她就說送給你看的!」

  宋初昭想顧風簡的師姐是知道她二人狀況的,應該不會弄錯,心下消了疑慮。

  「好。」她掏出了幾枚小錢,遞給面前的童子,「多謝你送信了。」

  那童子虎頭虎腦地笑起來,握著手心的銅錢樂顛顛地跑了。

  宋初昭拿著信件回到屋中,拆開查看。

  紙張有些陳舊,且上面佈滿各種淩亂的字跡。從墨漬來看,對方書寫時的狀態與時間各不相同,正寫反寫的都有,甚至連所用的墨水都不一樣。好些字能明顯看出顏色不同,是堆疊上去的。想來是隨手拿的用過的廢紙。

  宋初昭變換著信紙的方位,研究了許久,終於讀出對方想跟自己說的話。

  冽水的措詞不是很清楚,用得十分簡略,好些該用一句話解釋清楚的事,她只用幾個字來拼湊,導致內容斷斷續續的。

  冽水說:她快到京城了,但是因為進京的公文不小心被燒了,現在卡在城外進不來。已經聽說師弟最近日子過得挺愉快,她非常欣慰。如果沒什麼急事,建議繼續瞎玩會兒。要是真的心急,就自己到城外的少陵山找她。

  後面還叮囑說:如果真要來,先一個人來,不要帶著人家姑娘。她現在手頭窮,無禮見人。不過京城的有錢人還是那麼多,稍給她一點時間,就能充盈錢袋,師弟不必擔心。

  還問顧風簡,要不要送他幾張黃符,好讓他拿出去送人。她可以抬一抬價格,大家一起賺大錢。

  大概就是那麼個意思。

  居然讀出來了,宋初昭可佩服死自己了。

  然而看過之後,宋初昭可以確認,這信應該是送給顧風簡的才對。

  她把紙張塞回去封好口,招人過來把東西送去賀府。

  顧夫人正巧來送水果,一臉「我兒都會寫情書」了的欣慰表情,從她門口飄過。

  宋初昭:「……」這都被你發現了。

  天色昏黃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宋府偏門進來,直直去了宋詩聞的院落。

  來人正是跟在宋老夫人身邊多年的老僕,不知今日何時出了府。

  她沉沉敲門,待裡面的人回應之後,閃身進去,又快速合上。

  老僕拉著宋詩聞走到桌邊坐下,面露喜色道:「先生已經到了!如今就住在少陵山,正在待客。去的人太多,我托了好大一番關係,才在今日見到她。」

  宋詩聞問:「你可將事情說清楚了?她如何說?」

  老僕道:「先生說你敘述得太過含糊,真相如何,要等她親自看到人才好判斷。」

  「啊?那可怎辦,我要如何才能將人叫去城外啊?」宋詩聞憂愁道,「我一想到她如今這樣子……我不敢呀。」

  鬢邊滿是白髮的僕人說:「姑娘莫怕,老僕已經問清楚了。對方若真是沾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你可朝她丟把糯米試試。」

  宋詩聞:「這種民間的方法,也有用處?」

  「有。雖說用處不大,但對方若有反常,便可看出端倪。要是對方沒有絲毫反應,那就是個道行深厚的厲害角色了。先生說了,此事若真,那就拖延不得。請您儘快決斷,以免未來傷了自己。」老僕從袖中小心拿出黃符,送過去道,「姑娘給的銀子我都用了,從先生那裡買了一道符,只要放到對方身上,便可將鬼怪壓住。姑娘留在身邊,用來防身。」

  宋詩聞忙接過,用力捏在手心。

  手上握有了東西,心裡就踏實多了,好像這明黃色的符紙真能給她力量。

  然而宋詩聞還是惴惴不安。

  她能用什麼藉口,把宋初昭給約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42 AM

第四十一章 出遊

  宋詩聞正苦惱著該如何去找宋初昭,不想機會很快就來了。

  唐知柔那邊約了幾個相熟的姐妹,正打算著要出去走走。

  自文酒宴之後,唐知柔一直將自己關在家中,沒有半點消息,眾人原還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畢竟小縣主一向是個閒不住的性格。這回聽到她要出去遊玩,才曉得她應該無恙。爭相約她出城逛逛。

  那段時間,唐知柔其實是想叫自己冷靜冷靜,借此忘掉顧五郎的。誰知一個人待得越久,心裡的孤獨就越甚,沉積的難過也就越重。腦海中不斷回憶起那二人聯手訓斥她的模樣,簡直成了她心裡的一道陰影,攪得她不得安寧。

  她就不是那種適合獨自神傷的人吶!簡直是自尋煩惱!

  想明白之後,唐知柔便覺得不如出去散散心。

  宋詩聞聽到風聲,急匆匆地趕去,建議唐知柔可以帶朋友去少陵山走一走。

  唐知柔本是不樂意的,她還惦記著之前宋詩聞利用她的仇,對宋詩聞心懷戒備。若是可以,她都不樂意叫上宋詩聞,事實上她也確實沒有,是對方乾巴巴地硬湊過來。

  宋詩聞在她面前表現得謙卑愧疚,對她好話說盡。唐知柔也不是什麼潑婦,不能當面與人吵翻,心裡的氣早已消了大半。加上宋詩聞說,近日少陵山上來了一位很神的道士,無論是算命、驅邪、看風水,都極其靈驗,可以去找大師求個吉利。

  唐知柔嘛,倒是不大信奉道士和尚之類的,平日也不會去道觀或寺廟敬香火表誠心,可敬畏之心始終根植於心,不敢篤定說二者不靈。若只是湊熱鬧,她很有興趣。所以在略作考慮之後,爽快答應了。

  宋詩聞於是又讓唐知柔給宋初昭也送一份請柬,說若是落了宋三娘顯得不妥。近日一直有人在暗中說道她二人關係不和,可以喊宋三娘出來,叫謠言不攻自破。

  唐知柔翻了個白眼,心道那不是謠言啊,她與宋初昭的確不算很合,裡面還有你宋二娘的一份功勞呢。

  想歸想,私下裡她也知道宋詩聞所言有點道理。她與京城裡大多官員女眷都有交好,又素有外向友善的名聲在,如果一直放著宋三娘不理,說不大過去。顯得她小氣似的。

  唐知柔最後還是寫了封請柬,邀宋三娘出城游山。時間定得很近,就在明日。差人直接送去賀府,並吩咐僕人,等得了宋三娘的準確回信再回來。

  唐知柔安排好之後,便不大客氣地請宋詩聞出去。她對此事壓根兒不放在心上。問一問又不掉塊肉,宋三娘也慣看自己不過,都不一定會來。當然,來了她也不怕。

  宋詩聞如願以償,也不在意唐知柔的冷漠,轉身朝著送信的人追了出去。

  她只擔心,少陵山的事最近傳得太廣,宋初昭偶然聽過風聲,到時候不肯隨行。

  她本想將那道黃符隨信附過去,讓人試試三妹的反應。但是想到符紙的價錢,心口一陣泣血,太不捨得,決定還是緊要關頭拿來保命用。

  沒有黃符,糯米也是聊勝於無吧。

  宋詩聞叫住了送信的僕役,往請柬上抹了一層薄薄的糯米粉,確認看不大出來,才讓人離開。

  請柬很快送到賀府,知是別家姑娘送來的信函,賀老爺很是關心。

  不知為何,老爺子十分在意「昭昭沒有朋友」這件事兒。

  顧風簡看著老人家一副好奇又克制的表情,乾脆當著他的面把信拆開。又把上面的內容念了一遍。

  看見少陵山時,顧風簡還愣了下。

  今早宋初昭已經把信給他送來。

  巧了,怎麼近日,人人都往少陵山上跑?

  不等他回神,賀老爺已在那邊慫恿道:「去吧。多認識些人也是好的。京城裡也有性格爽直的姑娘,不定能與你聊得來。你往後或許得在京城待上一段時日,總得習慣習慣的。」

  賀夫人並不知當日文酒宴上幾人交惡的事,繼續道:「這小縣主我也算認識,從小受盡寵愛,無拘無束。雖然有些任性,可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主動邀你出去,就是想與你交好,你可同她打好交道,她會護著你的。」

  如此無趣的事……

  顧風簡摩挲了下手指,感覺指尖有一層略微粗糙的粉塵。他抖了抖請柬,不知上面怎麼會有那麼多細小的粉末。

  雖然那粉末是白色的,只薄薄糊了一層在紙面上,顧風簡還是被那不知名的東西噁心得夠嗆,往旁邊一丟,不想再碰。

  賀老爺見他面露不悅,動作又很嫌棄,立馬緊張問道:「昭昭啊,你是與那小縣主處得不好嗎?」

  顧風簡說:「沒有。可能是掉地上過了,我摸著有點髒。」

  「哦。那你想去嗎?」賀老爺說,「我與你外祖母身體好得很,不用你日日留在家中陪伴,你若是想去,你就去。」

  最怕「外祖父」忽然的關心,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步能做出些什麼來。

  顧風簡回憶起賀老爺之前想給他找小姐妹作伴的事,心臟突突跳動之下,連忙答應道:「既然如此,我就一起去吧。」

  屆時他自己去找師姐就行,反正與唐知柔的關係也不算多好。

  賀老爺聽見他的答覆,卻是開心得不行。這位老人家閑賦在家,沒別的事做,所有的心力都用來操心自己的外孫女了。

  第二日,天朗氣清,果然是個出遊的好日子。

  唐知柔沒叫太多人,只叫了平日與她交好的幾個姑娘,加上顧風簡,一共七人。還帶了六位幫忙背東西的僕役與兩名侍衛。

  她們乘了馬車來,留下兩人在山地看車,其餘人沿著山道往上行走。

  少陵山雖然就在京城附近,地勢絕佳,又清朗秀麗,可未像其它山頭一樣,被朝廷修建改造。原因是當年福東來特意探過風水,批註說,少陵山上不宜修建寺廟或道觀。這習慣那麼多年,一直流傳了下來。哪怕福東來已經身死,也無人敢去觸那眉頭。

  但是山上修了不少的涼亭,道路也經過開墾,還算平坦,山腰以上,還有許多廢棄的房屋。那裡原先是個小村,後來慢慢荒廢下去。

  唐知柔今日特意出發得早,想早些登到山頂,以免曬到正午的太陽。

  眾人開始爬山時,還很有興致,一路走走停停,賞著景談著天,說說笑笑,好不愜意。唐知柔的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覺得林間的空氣比京城裡要清新多了。

  顧風簡獨自一人,走在隊伍的最後方。沒人與他說話,他也不樂意搭理眾人。他覺得這樣還挺好。

  這種愉悅的氛圍,在持續了近半個時辰之後,終於消彌殆盡。原因無它……

  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

  唐知柔看著隱在樹木之間的蜿蜒小路,用袖子抹了把熱汗,恨恨道:「我怎麼以前不覺得這少陵山那麼難爬?明明看著也不高啊,怎麼就到不了頭呢?」

  她身邊的姑娘也喘著粗氣道:「說起來,我從未來過少陵山,只聽說這裡的草木都特別蔥郁,風景也十分秀美,常會有文人在初春之際來這裡踏青,還會在山頂祭祀。要說風景秀美,應該是真的,已是晚秋,草木依舊興盛。可是這也太高了,我們哪裡需要來少陵山散心啊?」

  一群姑娘跟著搭腔,叫苦不迭。

  她們平日鮮少鍛煉,最多也就是聚在一起玩玩遊戲。有幾位喜歡騎馬的,此刻還好,多數體格柔弱的姑娘,都快要軟倒了。

  這山道就算平坦,可坡度起伏不定,彎彎曲曲地向上,爬起來依舊累人。

  唐知柔說:「是宋二娘說這裡有位排八字很靈的道士,我才想過來看看。我哪知道高人都要住在高山上啊?」

  她身後跟著一群僕役其實已經察覺到些許不對,只是沒說。

  大家閨秀的體格虛弱還說得過去,可他們背著各種雜物跑了一路,也覺得很是疲憊。按照他們的腳程與少陵山的高度來看,早該到上面了才對,怎麼還會在山腰處徘徊?

  若非他們的確在不斷向上靠近,現下又是青天白日的,他們都要懷疑自己碰上了鬼打牆。

  聽唐知柔說到道士,幾位姑娘反而來了興致。拉著她問道:「當真?」

  「那這許是高人設下的玄機,為考驗你我的誠心。」

  「可我聽說,靈山裡,精怪也多呢。」

  「你莫想嚇我,現在可是白天!」

  「那道長算卦當真厲害嗎?其實我也聽說了些,說近日少陵山上來了個高人。」

  「是怎樣的高人?你還聽說了什麼?他替人算卦,會算姻緣嗎?」

  「是個女人,我聽人都喊她先生,不叫道長。我也不知為何。」

  「竟然是個女人?!」

  幾人驚訝地聊了起來,索性坐在原地休息片刻。

  顧風簡抬頭看向高處。

  應該是冽水怕來的人太多,所以刻意做了點手腳。從不久前起,他們就一直在呈斜角繞圈向上。好好的一段路,愣是拉長了不少,能爬得不累嗎?

  不過等靠近山頂,速度就能快起來了。

  「可是……」眾人正說得興起時,一位姑娘突然開口道,「照你們所說,來少陵山的人應該不少才對。從我們方才上山起,只見到寥寥數人吧?之後就再也沒遇到了。就當我們來得早,前邊沒人……跟著我們後頭的人,為何也沒了蹤跡?」

  她聲音越來越低,混在空曠的風裡,添了兩分縹緲。未等她說完,眾人已經都沉默了下來。待語落時。恰巧山間林風吹過,周邊樹枝一陣摩挲,落下大片的枯葉。

  林間風總是強勢,地上的土塵也被吹了起來,迷了眾人的眼睛。那強風拍在背上,猶如一雙大手按著她們的身後,不注意還好,一旦在意,就顯得格外恐怖。

  一位膽小的姑娘突然尖叫,其餘人受她驚嚇,跟著叫了起來。

  唐知柔蹦過去抱住身邊的姐妹。一學二,二學三,一眨眼功夫,一群人已經抱作一團。

  驚叫聲倒是隨風停了,可她們仍舊不敢收手。

  顧風簡游離在外,對她們的表現無言以對。

  ……不過一陣風而已,你們當真不是在玩笑嗎?

  幾人絲毫未察覺不妥,反還覺得害怕。畏懼地打量四周之後,細聲道:「不會吧?你這樣一講,我也覺得這少陵山詭異得很。」

  幾位僕役身上背著東西,被她們尖細的叫聲嚇得不輕,此時心裡也有點發虛。他們警惕地等待了會兒,才道:「姑娘,似乎只是風。」

  「哪裡是風那麼簡單?」一人說,「只有風才更嚇人了!別的人呢!」

  「此處怎會如何安靜?」

  「我就說這山高得不尋常!現下我們還繼續走嗎?」

  唐知柔的手臂繞過身前的人,拉扯著宋詩聞的衣袖,叫道:「宋二娘,是你叫我來的!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一句話啊!」

  宋詩聞的臉色恐怕比她還白。她用力攥緊了袖子裡的黃符,同時用餘光打量著顧風簡。

  不正常!此刻眾人都如此害怕,只她淡定地獨立在旁,連眼神裡都是冷漠疏離。

  宋三娘果然有問題!

  宋詩聞確定了心中猜測,忐忑不已。再一眼,覺得對面那陰晦女人看著自己的表情,猶如在看一件死物。

  她給了張姨五十兩,還有一些首飾。加起來價值將近一百兩,最後只買了一道符。

  想起黃符的價錢,宋詩聞覺得手心裡的紙包效用強了些。

  她安慰自己道,那位先生就在山上,想來孤魂野鬼不敢太過放肆,不能拿她如何。

  「我也不知。」宋詩聞哆嗦道,「怕是有人不敢見道長,所以才將我們困在此處。」

  唐知柔說:「你在說什麼?你指誰?」

  宋詩聞離開眾人,走向顧風簡。

  眾人都看著她動作,不解其意。

  在二人還有兩三步距離時,宋詩聞伸手在袖中一掏,丟出一把糯米。

  白色的米粒砸在顧風簡的臉上,又彈到遠處。顧風簡懵了,反射性地眨了下眼睛,忘了反應。

  唐知柔震驚得忘了害怕,也靠近過來,死死盯著宋詩聞的臉瞧。

  宋詩聞顫顫巍巍道:「你……你害不害怕?」

  「她不怕我都怕了!」唐知柔跳起來,抓住宋詩聞的手腕,「宋二娘你是瘋了嗎?你方才做什麼?」

  顧風簡一直沒有反應,宋詩聞以為是有效果,用力掙脫桎梏,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甩出一把糯米。

  細碎的落地聲,混合著風聲的呼嘯,場面異常尷尬。

  顧風簡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居然連中招兩次。他看著宋詩聞的眼神,同在看一個傻子一樣憐愛。

  唐知柔彎腰將東西撿起,說:「這都什麼東西啊?你甩她大米做什麼?你出門帶這個做什麼?」

  顧風簡也撿了一點起來查看,發現米粒的形狀圓潤短胖,應該是糯米。糯米向來有驅邪的說法,聯繫到宋詩聞對著他一副畏畏縮縮如喪考妣的模樣,立即猜到了詳情。

  居然將他當鬼?

  他該贊一句宋詩聞心思敏銳好,還是說一句她腦子不靈光好?

  顧風簡兩指指尖揉搓著糯米,抬起眼皮淡淡斜了對方一眼,唇角勾起一個冷笑。

  宋詩聞被顧風簡盯得渾身發毛,見糯米無用,趔趄退了一步,想把自己藏到唐知柔的身後。

  唐知柔未察覺二人不對,反手抓住宋詩聞道:「宋二娘,你這什麼意思?你不會說話了?你沒事吧?你這臉……」

  顧風簡起了點惡劣心思,覺得對方荒謬之餘還很可笑。於是在眾人未看見的地方,朝宋詩聞呲了下牙。

  宋詩聞本就慘白的臉,這回更是褪得半點血色也無。她慘叫一聲,轉身跑進林子。

  宋詩聞慌不擇路,只想遠離顧風簡,埋頭間爆發出莫名的力氣,竟然衝出老遠。

  唐知柔未防備,沒及時攔住,急急喊道:「宋二娘!你不要亂跑!」

  她追了兩步,回頭朝還傻站在原地的侍衛喊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麼?快追啊!」

  幾位高頭大馬的男人這才回神,跟著衝進林子。

  誰成想,不過是慢了一步,還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卻見不到人了。而聲音混在林間的雜音中,變得模糊,辨不清方位。

  侍衛回稟說:「這林子裡的樹木太多,完全擋了視線。遠的地方就看不見了,我們得循著足跡來找。」

  唐知柔也慌神,卻還曉得輕重:「哪有那時間?看不見也得找,分開找,趕快找!她現在情緒不對,不能讓她一個人待著!」

  宋詩聞是她叫出來的,若是在山裡出了事,她難辭其咎。

  顧風簡也沒料到宋詩聞居然那麼不經嚇。他伸手撫了下唇角,覺得自己的表情應該並不誇張才對。

  侍衛都追進去了,唐知柔躑躅地樹林邊緣走動,也想進去搜尋,可又不大敢。

  幾位姑娘手握著手,忍不住問道:「那我們呢?現在該如何?」

  唐知柔回頭看向她們,猶豫道:「你們……」

  「你們先下山吧。」顧風簡說,「下去後,若是擔心,可以幫忙找些人手上來。我進去看看。」

  這幫人看著都不大靠譜,那畢竟是宋初昭的二姐,他不能袖手旁觀。

  「若是下不了山呢?我們已經被困在此處了!」

  「宋二娘是被嚇得失言,你們也當真。」顧風簡指著高處道,「方才覺得路遠,是因為我們一直在繞著山走。別看山頭,看太陽。只循著太陽的方向一路往下,應該很快就能下去。」

  唐知柔問:「這是何道理?」

  顧風簡:「沒什麼道理,障眼法而已。沒有危險,不必擔心。」

  他不再解釋,直接進了林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49 AM

第四十二章 復原

  顧風簡走得不快,因為要觀察路邊的痕跡。在他走出一段路後,聽見身後傳來了急匆匆的追趕聲。

  顧風簡本不想理,覺得那人會主動回去,誰知對方不依不饒。

  「你等等!」唐知柔大喊道,「宋三娘你慢一點!你等等我啊!」

  顧風簡無奈停下腳步,沉著臉道:「你進來做什麼?」

  「我總不能叫你一個人在山林裡吧?」

  唐知柔小心地繞過腳下的障礙,朝顧風簡靠近。可是未經開闢的山地崎嶇坎坷,還有不少纏人的枯枝。她沒走兩步,就被荊棘絆住了衣裙,好不狼狽。

  唐知柔心下氣悶,又無處發洩,強忍著脾氣詢問道:「你現在是要到哪裡去?」

  顧風簡說:「上山。」找冽水下來幫忙尋人,他們容易在半途迷了方向。

  唐知柔想他們如今好歹也是共患難,先前的事就不必計較了,伸出手想去挽著對方同行。豈料顧風簡飛快地將手甩開,與她拉開距離,並露出不悅的神色來。

  唐知柔受傷道:「你這麼凶做什麼!」

  顧風簡:「我不喜有人碰我。」

  唐知柔叫:「你當我稀罕?!」

  顧風簡哪裡是個憐香惜玉的人:「那就離我遠些。」

  唐知柔氣得腦袋發暈,差點哭出來,轉過身要走了,又聽顧風簡道:「不想迷路被困在此處,就跟著我走。」

  唐知柔猶豫了下,視線在四周遊動,確認自己早已認不出來時的方向,也沒有勇氣獨自回去,還是乖乖跟了上去。

  她一面走,一面忿忿,用腳踢著地上的石頭,用力踩實乾枯的雜草,嘴裡嘀咕個不停。

  她怎麼就與宋三娘不對頭呢?問題定然不是出在她身上,是因為宋三娘的性格太過冷淡。又冷淡,又無情。所以顧五郎為何會喜歡這樣的人?

  莫非就是喜歡對方的冷酷無情?

  唐知柔簡直不敢深想。

  二人一前一後,安靜地走著。眼見前方地勢越來越險,考慮到唐知柔的體格,顧風簡決定繞過這片山,找一條相對平坦的路來走。

  顧風簡正在觀察地形,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尖叫。那帶著尖刺一般的叫聲在他腦海裡狠狠刮了一下,將他心底的煩躁放大了無數倍。

  顧風簡帶著怒意回頭,一看,卻發現身後空空蕩蕩的,哪裡還有什麼人?

  顧風簡訝然道:「小縣主?」

  唐知柔崩潰的聲音在前方不遠處響起,帶著沙啞的哭腔:「我在下面!我快撐不住了!這裡為何會有個坑啊!」

  顧風簡循聲過去,發現唐知柔踩進了一個隱蔽的土坑裡。那坑洞應當挖了有些時日,被附近肆意生長的雜草遮擋了痕跡,不易發現。同時又被植物遮擋了光線,看不出究竟有多深。

  唐知柔已是嚇得失色,緊緊拽住垂落在洞口的一根藤條,身形搖搖欲墜。

  顧風簡伸手去拽她,想將人拉上來。豈料那土坑附近的土壤已經疏鬆,站他一個人還好,多了個唐知柔的重量,直接往下坍塌,帶著他一起滑了下去。

  兩聲緊緊相連的重物落地聲之後,林間重歸平靜。

  坑底墊了不少枯葉,雖然有些發臭,但很柔軟。兩人摔下來,並未受傷。

  唐知柔躺在地上,呆滯地看著上方那個狹小的洞口。數息之後,委屈自胸腔決堤,盡情放聲大哭。

  「我就說,這少陵山是座什麼鬼山?自上來後就沒遇到一件好事!宋二娘坑死我了!」

  在她嘹亮的哭聲裡,顧風簡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將濁氣吐出來。

  ……這莫非又是什麼命運給他的懲罰。

  宋初昭站在少陵山下,單手遮擋光線,仰頭望向山頂。

  昨日春冬回國公府來彙報,說今天顧風簡要來少陵山,與顧夫人湊在一起商量了許久,之後就開始合夥慫恿著宋初昭也來。

  宋初昭本是不願意的,畢竟少陵山是冽水的地盤,顧風簡在這裡能出什麼事?

  何況什麼偶遇什麼緣分……她們不覺得尷尬嗎?

  ……然而她還是來了。

  說來話長,因為那對主僕真的是好能說。

  宋初昭抬腳走上山道。純當是鍛煉身體了。

  未出多遠,宋初昭就聽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隨後一群姑娘迎面衝了過來,步伐匆促,好似身後追著什麼洪水猛獸。

  幾人身上的衣著裝扮皆是上品,一看便知不凡,宋初昭想她們應該就是與顧風簡同游的姑娘了,遂出聲關切問道:「山上是出了什麼事?你們為何如此慌亂?」

  幾人見到她愣了下,停下腳步。

  「顧五郎?」

  宋初昭問:「煩請問,宋三娘是與你們一道來的嗎?」

  幾人又是激動,又是後怕,語速極快地說道:「宋二娘跑進林子裡了,三娘與小縣主一起去找,如今不知身在何處!」

  宋初昭迷茫:「宋二娘跑進林子做什麼?你們可是遇到了危險?莫非山上有人行兇?」

  一人道:「不是人!這少陵山裡滿是古怪,一直走不到山頂不說,還處處透著陰森,看不見其他的人。半途時,宋二娘又不知為何突然發瘋,衝進了林子,轉眼就沒了蹤跡。我們害怕,三姑娘叫我們下來,找人幫忙。」

  宋初昭聽她們這樣說,突覺心口一陣不安,越過幾人直接衝了上去。

  幾人在後面叫道:「五公子!山上危險啊!這山那麼大,光你一個人找不到她們的!」

  宋初昭不予理會,沿著那條滿是腳印的泥路快速奔跑。

  這山的確很大,若顧風簡不走主道,鑽進了旁邊的樹林,宋初昭確實找不到他。但是冽水就在山頂,聽顧五郎將她師姐說得傳奇,對方應當有辦法。

  何況顧五郎也是個機敏的人,應當不會莽撞去尋宋二娘,或許已經在山頂了也不一定。

  宋初昭跑了許久,身上起了熱意,汗漬順著她的臉頰一路滑到下巴,又隨著她抬頭的動作低落在地。

  宋初昭估算了下距離,發現自己還在山腰的位置,覺得有點不對。懷疑是自己迷了方向,或者這裡的路故意挖得曲折,稍稍觀察過後,直接穿進樹林,跟著日頭的方向走。

  她在邊關住得久了,不懼這種曲折的山路。加上她習武多年,如今雖然換了個身體,但是意識還有留存,手腳依舊矯健。

  這次沒有出錯,換了行走的方式之後,她的速度快了。

  約過了一炷半香的時間,宋初昭已經接近山頂,並看見了幾間簡陋的木屋。

  前方的樹木被砍伐了不少,地勢相對平坦,視線也開闊。宋初昭一眼看見了木屋前站著的那個神秘人。

  對方穿著修身的黑色長衫,臉上戴著一個白藍色交加的繪製面具。面具的左側,朝下墜著一截長長的白色穗子,底部掛著一塊玉石,隨著她動作一直在輕微晃動。

  宋初昭放輕動作,不敢確認,因為這人的裝扮太過奇怪,且氣質淩冽。

  還是對方先道:「師弟,你幹什麼?」

  「道長。」宋初昭說,「我不是你師弟。我是……」

  冽水點頭:「師弟妹。」

  宋初昭:「……我叫宋初昭。」

  冽水招了招手示意,宋初昭乖順上前。

  宋初昭走近,看清楚了對方面具下露出的一雙眼睛,才發現此人瞳孔的顏色比之常人顯得極淡,尤其是在陽光照射下,淺淡的褐色像通透的玉石一樣,彷彿能穿過光線。

  對方一動不動地盯著她,視線有種特別的力量,讓她無法扭頭移開。

  宋初昭心說,原來這就是高人!

  許久之後,冽水抬起手,緩緩搭在她的肩膀上。

  宋初昭很是緊張,屏住呼吸不敢動彈,以為對方是要做法了。

  結果,冽水突然冒出一句:「這衣服看著還是新的,怎麼不小心弄得那麼髒?」

  窒息的沉默。

  宋初昭又能說什麼。

  「怎麼是你過來?」冽水不見有多驚訝,語氣平淡道,「也沒什麼好送你的,我先送你一件換洗的衣服好了。」

  宋初昭跟在她的身後,往木屋走去,說道:「前輩,顧五郎今日也來少陵山了,可與他同行的人說,他進了旁邊的山林。我看這裡道路複雜,山勢陡峭,他既然還未上來,許是迷路了。勞請前輩先將他找到吧。」

  冽水從架上抽了一件外袍,聽到她的話,又轉向往裡屋走去。

  宋初昭站在門口等她。

  「師弟年幼時,數次險些喪命。他八字如此,命中有劫。」冽水從桌上摸過了一塊東西,「民間有話說『金壓驚、銀辟邪、玉石保平安。』,福東來死後,我將他隨身佩戴的玉石分割成了三塊,師兄弟一人一份。他二師兄不要,也送給了他。那玉石福東來戴了許多年,據說是從他師祖那裡傳下來的,若玉真有靈性,也該沾上了。」

  宋初昭大驚,心說不會就是自己打碎的那一塊吧?

  來歷不凡,那該值多少銀子啊?!

  冽水將東西隨手丟過去,宋初昭急忙去接。

  玉佩以緩慢的速度在空中滑過,拋出一道完美的曲線,宋初昭視線緊緊追著它,舉起了手。

  她的手應該能接出玉佩才是,卻不知為何雙臂僵硬在半空,愣了片刻,眼睜睜看著玉佩穿過她的指縫,落到了地上。

  兩者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通透的玉石霎時間碎裂成無數的小塊。宋初昭抬眼,看向冽水深邃的眼睛,來不及錯愕,眼前驟然一黑,身體倒了下去。

  等她再次恢復意識時,耳邊響有連綿的哭聲。唐知柔不停推攘著她的肩膀,喊道:「宋三娘,你沒事吧?你可不要嚇我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11:47 AM

第四十三章 獲得

  宋初昭坐起來,腦子裡朦朦朧朧的一片。她伸手摸了摸面前的土牆,又看見頭頂從枝葉中漏出的稀疏陽光,當即明白顧風簡是掉坑裡了。

  能兩個人一起蹲在坑裡,看來還有點故事。

  唐知柔見她無事,想到她對自己的嫌棄,重新拉開距離道:「你是不是故意嚇我的?我還以為你暈了呢。」

  宋初昭按著額頭,厘清頭緒,聲音低沉地說了一句:「我只是在思考。」

  唐知柔不敢坐下,只抱著手臂站在側面。

  坑底積蓄了少量水,空氣裡的味道令人作噁。唐知柔看不清地上的東西,心中恐懼。加上方才摔了那麼一下之後,她現在渾身都有種刺痛般的癢意,恨不得當場將衣服脫了,衝到水裡洗脫一層皮。

  「現在怎麼辦啊?落到這樣的地方,不知何時才能被人發現。衣服髒了,肚子也餓了……我還想如廁。」唐知柔絕望道,「宋三娘,你陪我說說話吧。這裡好黑,我是真的害怕。」

  宋初昭沒仔細聽她的話,正在檢查自己的身體情況,看看有無受傷。

  她後背的衣服因為潮濕而黏在皮膚上,接觸的地方讓她大感不適,然而此刻她還無暇關心這種小細節。

  她站了起來,近距離看著自己的手,並進行活動手腳。

  手肘部位的肌肉有微微的酸疼,或許是摔下來的時候強行支撐所導致,但是不成大礙。

  宋初昭滿懷欣慰。

  自己的身體就是不一樣啊,輕盈無比,充滿力量,猶如踩著雲踏著風,一拳能擼一串小朋友。

  唐知柔見她全然不理會自己,本就脆弱的心變得稀碎稀碎的,哭道:「宋三娘,你能不能理理我啊?我都已向你求好了,你還這樣冷落我,在你心裡,莫非我還不如塵垢粃糠?」

  宋初昭這才注意到她,頭疼道:「你別哭了,我聽,你再說一次。」

  唐知柔:「你嫌棄我吵你是不是?我偏吵我就吵!都已到這般境地了,宋三娘你至於對我這麼過分嗎?」

  宋初昭無辜道:「……你沒毛病吧?」

  唐知柔「哇」的一聲哭開了。

  宋初昭無奈,拿她當小孩兒看。他們邊關的孩子一向是自由放養的,暫時隨她哭一哭好了。哭得越中氣十足,越證明她應該身體無礙。

  宋初昭靠近牆邊,用手指探入土層,嘗試能否借力攀爬上去。等她圍著土坑轉了一圈,確認好四面牆壁的硬度,唐知柔的哭聲還沒有停歇。

  她哭得非常投入,腔調也十分悲傷,氣息平穩,中氣十足。宋初昭想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那麼豐沛的情感。

  宋初昭腦子裡魔音環繞,忍無可忍道:「不過是掉個坑而已,你究竟在哭什麼啊?我沒有不管你,你也沒碰到什麼危險的東西,有什麼好哭的?」

  唐知柔哭聲停了下,說:「這麼黑的地方,難道你真不害怕?從上山起,此地就沒有一處正常的,有沒有鬼,都說不準。」

  宋初昭聽著反笑出聲:「你原來是關心這個?那還不如多祈求一下,不要突然冒出條蛇來。順便盼盼這坑裡沒什麼厲害的毒蟲鼠蟻。鬼願不願意出來見你不知道,這幾樣東西倒是真危險。」

  唐知柔眼睛睜大,面露驚恐,而後哭得更大聲了。

  「還有老鼠?這鬼地方居然還有老鼠?難怪我身上那麼癢,這水裡是不是有毒?」

  宋初昭:「……」

  唐知柔跳起來:「有什麼東西在爬我的腳!是不是你?」

  宋初昭額頭的青筋跟著進行彈跳。

  唐知柔哀嚎:「娘……」

  宋初昭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喝道:「不許哭!光哭有什麼用?也別跳了,你又跳不出這個坑!給我冷靜些!」

  唐知柔說:「誰讓你嚇我!」

  「我只是說句實話罷了。」宋初昭說,「你要真害怕,趕緊爬出這個坑。」

  唐知柔哭聲漸漸緩下去,問道:「這要怎麼爬?」

  宋初昭說:「這牆面不光滑,本就不是為了困人用的,當然直接用手爬啊。」

  宋初昭在地上摸索了一陣,找到一塊石頭,調整著方向,用尖銳的一面,在牆面上挖鑿。輕易就刨出個淺坑來。

  宋初昭牽著唐知柔的手往牆上摸,不顧對方退縮,強硬道:「學著。在牆上摳幾個坑出來,方便借力。用你的手,抓著那些不平坦的地方,腳下用力往上蹬。很快就上去了。」

  唐知柔不敢相信。

  宋初昭搶先截斷她的話:「不許哭,也不許抱怨!否則我就自己走,將你一個人丟下!」

  唐知柔賭氣哼了一聲,轉身用手去攀土牆。

  她沒有類似的經驗,不懂如何施禮,手指疼了,人卻還是一點不動。

  她很快放棄,搖頭說:「我不行的。」

  宋初昭被氣笑:「還沒開始你就說你不行?拿出你方才喊叫的氣勢來。若真是怕,再高個幾倍你也能爬得上去。」

  唐知柔說:「我……我只是一個女人啊。你太看得起我了吧?」

  宋初昭:「這同男女有什麼關係?男人比你多的地方,也不能用來爬牆啊。」

  唐知柔臉色迅速漲紅:「你……你也太孟浪了吧?」

  宋初昭拍了下她的腰,無情道:「爬!」

  唐知柔眼睛紅腫酸澀,緊跟著想起自己的眼淚對面前這女人根本毫無用處,不如省省。

  她再次轉過身,抓住了牆裡的一塊石頭,努力往上爬去。

  宋初昭在後面指揮道:「腳用力!用你的雙腳去蹬。身體不要後仰。手不要抖!」

  唐知柔顫顫巍巍,爬了兩步,手臂發軟,想要下來,宋初昭一把撐住她的腰,將她繼續往上抬。

  「上去!」

  唐知柔騎虎難下,忿忿道:「我說了我不行!我手都疼了!」

  「你若是自己都不肯努力,莫怪別人說你無用!」宋初昭說,「我當你個性裡還有個爽快,不想只剩下驕縱!」

  唐知柔扭頭朝下面道:「你又罵我!你怎麼總罵我?」

  「我是怒其不爭!叫你氣死了!」宋初昭說,「你眼下分明有自救的機會,你卻連堅持都不肯,全把力氣用在哭爹喊娘身上。你的出息呢?」

  唐知柔說:「我又不是你,我沒學過武啊!」

  宋初昭:「所以我不是正在幫你嗎?你非得別人把路都給你鋪好了你才能走?什麼毛病?我可不會縱著你!唐知柔,除非你手斷了,否則你就給我接著爬!」

  唐知柔咬牙切齒,流著鼻涕,一面抽噎,一面用勁。

  這坑其實不深,宋初昭在後面給她搭手,還算容易。等她爬到了搆不到的高度,再退開一點,防著她摔落。

  唐知柔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當真一鼓作氣爬到了頂上,順利逃出生天。

  見人從洞口消失,宋初昭鬆了口氣。挽起衣袖,紮好裙擺,借著輕功,三兩下跟了上去。

  外面的光色陡然變亮,宋初昭被刺得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才重新睜開。

  唐知柔虛脫地坐在不遠處,哀怨地望著她,眼淚無聲流淌,看著楚楚可憐。

  見她這樣子,宋初昭無奈,歎了口氣,走到她面前蹲下。在身上搜了一圈,發現顧風簡出門沒帶手帕,只能將裡面那層衣服的袖子抽出來,去給唐知柔擦臉。

  唐知柔先是畏懼地躲避,之後發現宋初昭不是想打她,才定在原地,略帶驚訝地任她擦拭。

  宋初昭對她難得溫柔,她更覺委屈了。眼淚跟斷了線一樣往下噴湧。

  宋初昭好聲好氣道:「這不是上來了嗎?本就是不難的事,不過是你自己覺得不行罷了。方才還哭成那樣,你看看,至於嗎?」

  唐知柔說:「那我也不想的。」

  宋初昭:「別人看輕你,你也看輕自己,還有什麼底氣叫別人尊重你?『不行』二字,少說,多做。」

  唐知柔別過臉,說:「所以你那麼討厭我。」

  「我不是討厭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堅強一點。有話就直說,有事就去解決,哭能改變得了什麼?」宋初昭換了個姿勢,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想等人幫忙,你從小長大,許多人都告訴你,女人不行,還是得靠男人,是不是?但是男人可靠嗎?他若真心喜歡你,或許願意給你幾分溫情,對你幾分好。可哪日他移情別戀了,你的命是不是也要隨他走了?你問問,男人的喜歡值錢嗎?你的命值錢嗎?」

  唐知柔聽著覺得有理,好奇地看著她,問道:「你對五公子也這樣嗎?」

  宋初昭說:「顧五郎可不會在我面前哭哭啼啼,也不會在遇著事的時候光想著賴別人,更不會對我說,『你只需要依靠我就好了。』。」

  唐知柔問:「那他會怎樣?」

  「他會說,『你想做的事,就去做。我曉得你可以』。」宋初昭說,「他甚至比我還豁達。看輕世俗,胸懷廣闊。你同他多學學。」

  唐知柔嘀咕道:「說得好聽。世上只有一個五公子,已經叫你搶走了。」

  宋初昭沒聽見,說道:「小縣主,你身份尊貴,人人都要高看你一分,本就比許多人好了。我看你也不是優柔寡斷的性格。萬萬記住了,想要別人看得起你,便別只想著示弱。眼淚只能帶來同情,不能帶來尊重。你大大方方地求人幫忙,好多撒潑打滾一百倍。」

  唐知柔:「我沒有撒潑打滾!我只是急!」

  宋初昭見狀,低低笑了出來,朝她伸出手道:「可算有精神了?那就起來吧。」

  唐知柔垂下視線,久久盯著她的手,而後握上去。起來的時候,小聲說了一句:「我看你也挺豁達的。」

  唐知柔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冷靜下來後,也不忍回憶自己先前的表現。拍拍屁股,不敢看她,虛張聲勢地問道:「接下來我們該往哪裡走?」

  這問題不用回答,因為宋初昭已經看見遠處躍動的兩道人影了。

  顧風簡跑得急促,眉眼間有難得的焦慮,從高處的山坡上縱身跳下,險些滑倒。用手拽住了旁邊的枯枝,才勉強站穩。

  宋初昭看著驚險,下意識地高喊提醒:「慢一點!」

  顧風簡見她無事,才稍稍放緩速度。

  這段時日,宋初昭看自己的臉已經習慣了,但是看顧風簡的臉,還帶著陌生。

  畢竟她也不喜歡天天照鏡子。

  顧風簡從樹影下穿過,身形在明暗中交替,快速朝她靠近。他臉上帶著寒意,看向她的時候,又努力想把皺著的眉頭撫平。

  宋初昭正想打個招呼,顧風簡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問道:「你沒事吧?」

  宋初昭說:「沒事啊。我還把小縣主帶出來了。」

  唐知柔張口欲言,想問顧五郎為何會來,結果發現顧風簡半點眼神沒施捨給自己,咽著嘴裡的苦澀,識趣閉嘴。

  顧風簡問:「你如何帶她上來的?背她上來的嗎?危險的事,你該等我來幫你。我已很快來了。」

  唐知柔莫名覺得脖子上被人砍了把冷刀。顧五郎為何要瞪她?

  宋初昭:「她自己爬上來的。小縣主今日還挺努力。」

  唐知柔聞言又感動,又驕傲。

  宋初昭居然誇她了?!

  顧風簡緊抿著唇,似乎找不到接下去的話題。

  冷風吹在宋初昭濕潤的衣服上,叫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顧風簡立即解下外袍,披到她身上,手指用力把衣襟扯緊。餘光看見她手上的泥漬和被割出的劃痕,表情變得陰晦。低聲說了一句:「你沒事就好。」

  唐知柔也是瑟瑟發抖。目光轉動,落在冽水手臂上掛著的衣裳上,希冀地眨了眨眼。

  冽水淡定抖開衣服……給自己披了上去。

  唐知柔:「……」你們可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11:53 AM

第四十四章 回家

  等三人回到山頂時,宋詩聞也被找到了。侍衛領著她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形容憔悴,看著似比宋初昭等人還要狼狽。

  宋初昭與她畢竟沒有大仇,又是一家姐妹,見她這樣,本著關心的態度,上前慰問。

  哪知宋詩聞反應激烈,急急從袖中掏了個東西出來,甩到她的身上。

  宋初昭抬手輕巧接住,發現是個熟悉的玩意兒——一個黃符小包。

  「你給我這個做什麼?」宋初昭從腰間和袖子裡摸出許多一模一樣的東西,展示給她看說,「我多得很,你要送我嗎?」

  宋詩聞張著嘴巴,目露驚駭,無法回答。

  宋初昭說:「你先起來。」

  宋二娘連忙避開她的手,嚇得面如死灰。

  宋初昭也不知該說什麼好,見對方不配合,乾脆與她呈斜對角的站立。

  顧風簡本就不喜歡宋詩聞,看宋初昭得了個冷臉,就更不關心了。催促著宋初昭快去把濕衣服換下。

  冽水這裡只整理出了一個爐灶,要洗熱水澡,得先燒水。而空著能用的鍋只剩下一個,他們得輪替著來。

  唐知柔自覺排到後面。

  宋初昭一離開視線,宋詩聞立即鎮定了許多,冽水將她帶到旁邊的空屋裡,讓小童給她端了碗熱湯過來。

  宋詩聞坐在木椅上,用手捧著陶碗,淺淺喝下一口。大約是屋裡安靜,氛圍放鬆,她漸漸緩過神來,眼睛裡也有了點神采。

  唐知柔坐在她邊上,問道:「宋二娘,你怎麼回事?當時跑那麼快做什麼?大家都去尋你了。」

  宋詩聞放下手裡的東西,前傾著身體,小心問道:「道長,聽聞你道行高深,請你如實告訴我,我身邊究竟有沒有什麼髒東西?」

  「沒有你想的那種髒東西。」冽水說,「這世上多半的鬼怪,都不過是心裡有鬼。宋二娘,你魔怔了。」

  宋詩聞:「不是我,是宋三娘!她真的變了,變得與以前不一樣。如不是換了個人,哪能一夜間有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冽水沉默片刻,對著一旁侍衛道:「她有病。」

  唐知柔擦著臉上的泥漬,問:「什麼病?」

  「心病。」冽水說,「送她去看大夫吧,我這裡幫不了她。」

  宋詩聞跑過去,抓住她的袖子苦求:「我不要!有病的不是我,是我妹妹!她不尋常,她真的不尋常啊!道長你再試試,不定只是她的藏得深。你做個法事吧。道長,你也不希望她害顧五郎是不是?」

  顧風簡低垂著視線,沉默不語。

  唐知柔憂慮道:「我看她才像是中了邪的樣子,宋二娘以前不是這樣的。先生,她真的沒事嗎?自進了林子之後,她就變得格外古怪。不如你真替她做場法事?」

  冽水用力抽回自己的袖子,搖頭道:「你該冷靜,宋二娘。你眼底發紅,血絲遍佈,可見是因為思慮過重,心事深沉,所以沒休息好。你越是如此,便會越加不安。別再想宋三娘的事,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宋詩聞這段時間,的確一直在自己嚇自己。

  每到入夜,她就開始回憶宋初昭的各種細節,想到無法入眠,到後來有些畫面連自己也辨不清是真是假。

  她本就因為宋老夫人生病的事,忍受了太大的壓力。宋家那幾位長輩,對她並不體恤,無意中說出的話總是萬分傷人,而宋老夫人還不停地與她數落宋初昭的壞處。

  宋詩聞在外聽著宋初昭的讚譽,回家聽著宋老夫人的詆毀,其中落差,不知如何是好。又因文酒宴的事,唐知柔主動與她疏遠,之後京中其餘姑娘也對她變了臉色,在暗中看她笑話。

  宋詩聞靜下來一想,也覺得可笑,自己竟然一個能親近信賴的朋友都沒有,何其失敗?

  這個念頭一起,她便覺得自己寂寥可憐。

  唯有想到宋初昭被換了魂,原該低她一等,才能有片刻喘息。

  先前爬山時,她一直緊繃著精神,隨後受了那幫姑娘的叫聲影響,以致於情緒極度敏感。

  她本就不是什麼心志堅強的人,許久打擊,早已被消磨至崩潰邊緣。

  冽水對著侍衛叮囑道:「送她回家吧。讓大夫給她開些精心凝神的藥,再讓她好好睡一覺。不要再在她面前提什麼鬼神之說。這種事情,越說越容易深陷其中,最好早早撇清。」

  唐知柔聽得愣愣點頭,讓那侍衛原樣轉告宋老夫人。

  等宋初昭洗完澡出來,宋詩聞已經離開山頂,顧風簡也換好了衣服,坐在客廳裡等她。

  趁著唐知柔進去沐浴的功夫,三人圍坐在一起,吃了碗麵。

  麵是冽水身邊的小童煮的,湯底清亮,但味道鮮美,用昨晚上一直吊的老湯燉煮,回味無窮。

  宋初昭吃得心滿意足,感覺滋味美得很。

  從她穿到顧風簡身上起,就沒吃過多少油膩的東西。一是顧風簡的身體需要保養,二是口中寡淡,品不出什麼滋味來。

  這回總算過足了癮。

  冽水放下筷子,問道:「你二人身上,可有不適?」

  宋初昭搖頭說:「沒有。」

  她方才沐浴的時候檢查過了,肚子上的肌肉略有變軟,腰圍也稍稍粗了一點,不過皮膚白了不少。除此之外,沒別的不同。

  不過因為許久沒回自己的身體,當她托著自己臉的時候,覺得手心裡那軟軟的肉,比以往更加舒服。還有點陌生。

  顧風簡的臉部輪廓分明硬朗,捏起來只感覺硬硬的。

  宋初昭思緒一歪,眼神不自覺飄到了顧風簡那邊,仔細一看,發現對方舉著筷子,從容不迫地夾起麵條,但是耳朵卻有點發紅。

  宋初昭問:「顧五郎,你是不是著涼了?先前把衣服借給我,不會被山風吹凍著了吧?」

  顧風簡咳了一聲,說:「許是。但應該無礙。」

  冽水無情拆臺:「哦,他挺好。不會有人著涼是只紅耳朵的。」

  顧風簡:「……」這麵吃不下了。

  冽水按著手邊的面具,說:「先前聽說你在京城過得不好。師弟妹,你借著他的身份,是否受過苛責?」

  宋初昭說:「沒有,反倒交了幾位朋友。雖然他們麻煩了些,但還挺有意思。倒是顧五郎代我在家裡蹲了許久,想必煩悶不已吧?」

  顧風簡覺得冽水那平靜的面孔下正有一肚子壞水在洶湧,簡要答道:「一切挺好。」

  宋初昭問:「遇到這種事,你心裡不會覺得不痛快嗎?」

  豈料顧風簡竟然道:「不會。」

  宋初昭好奇道:「為何?」

  顧風簡看向她,輕笑道:「因為是你。」

  宋初昭被她笑得心跳險些失速,想了想,又鎮靜下來,點頭說:「確實,天底下少有我這麼像男人的姑娘了。換了個人,不定會毀你的聲譽。但如今是我,你盡可放心,保叫其他人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可不是?短短時間裡,吵架打人的事都做遍了。

  顧風簡無奈,笑了笑,又問:「那你呢?」

  宋初昭有些慚愧。

  天知道她這段時間在外逍遙快活得很,狐朋狗友揮手即來,行事恣意瀟灑不拘,往日被人唾棄詰問的舉動如今卻受盡吹捧,滿身禁錮都被卸了大半。

  她覺得做男人真是太好了!

  但想到顧風簡替她過了那麼一段慘淡的生活,若自己還在他面前炫耀,實在說不過去。於是宋初昭含蓄地說:「可以忍受得住。」

  顧風簡忍笑:「真是辛苦你了。」

  「哪裡!」宋初昭揮手。其實可以再辛苦辛苦!

  冽水聽他二人一番虛偽對話,覺得還挺有趣味。可惜沒持續多久,唐知柔換好衣服出來了。

  幾人已經在山上耽擱了太久,宋初昭得早些回賀府,免得外祖父擔心。唐知柔也沒了遊玩的心情,想回家反思反思。

  有了前車之鑒,冽水決定親自送他們下山。

  其餘姑娘已經離開,但馬車還停了一輛在山底等候。

  宋初昭率先上去,唐知柔就跟在她屁股後頭。

  因為馬車有些高度,宋初昭習慣性地伸出手,想拉後面的人一把。唐知柔也順勢將手遞上去。

  二人雙手即將交握時,後方的顧風簡悠悠盯住她們。

  宋初昭腦袋一熱,方向一轉,改而提著唐知柔的衣領往上一扯,把人粗暴拎了上來。

  唐知柔:「??」

  她呆坐在木板上,有點懵。

  宋初昭拍了拍胸口,又朝顧風簡伸出手。

  顧風簡也被她的舉動愣了下,而後眼神帶笑,說道:「不許丟我。」

  宋初昭應允:「我拉你上來。」

  兩人都沒疑惑為什麼是女孩子拉男孩子上來,反正宋初昭握住了他的手,後者也欣然爬上了馬車,然後讓人起雞皮疙瘩地說了句「多謝」與「不客氣」。

  目睹一切的唐知柔:「……」

  她又做錯了什麼?

  她要有小脾氣了。

  冽水跟著上前一步,朝顧風簡頷首:「師弟,慢走。」

  顧風簡回禮。

  冽水又說:「師弟妹,慢走。」

  宋初昭聽這稱呼還是有些尷尬,提醒說:「……你可以叫我宋三娘。」

  冽水才不。

  她扭過頭看向唐知柔。

  唐知柔已經自己作好道別的準備,正要回應,冽水猝不及防地冒出一句:「以後不要來了。」

  唐知柔:「……」

  宋初昭對這小可憐深表同情,解釋說:「她的意思應該是,以後不要帶太多人來。尤其是不要帶怕鬼的人來。如果你自己也怕鬼……最好就不要來。」

  唐知柔抹了把臉,堅強道:「倒也不用安慰我。」她知道自己這回丟夠人了。

  冽水揮揮手:「去吧。」

  黃土上留下兩道車轍,馬車顛簸著朝城門靠近。

  半個時辰後,車輛停在唐知柔的家門口,然後又往回繞了大半圈,才在賀府停下。

  宋初昭準備下去,掀開門簾後,不知為何回頭看了眼顧風簡。

  顧風簡笑道:「好好享受賀公的疼愛。他喜歡你的緊。」

  宋初昭也笑,說:「顧國公你很關心你,只是不善言辭。望你回去後能與他好好說話,消除嫌隙。我走了。」

  說完身手靈活地跳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1:30 PM

第四十五章 騎馬

  宋初昭還未走近,門口通報的僕人已經高興喊道:「三姑娘,您回來啦!」

  他的聲音頓了頓,在看清她打扮時,突然消了下去,變得低沉而顫抖。

  「三姑娘,您怎麼換了身衣服?」

  宋初昭被他逗笑:「不要多想,只是與小縣主在山上弄髒了衣服,所以找人借了一身而已。」

  僕人不甘地問:「那為何是五公子送您回來?」

  他方才已經從門簾的縫隙裡瞥見顧風簡了。

  宋初昭說:「因為他師姐就住在少陵山上,我們恰好遇見了。」

  僕人恨道:「好巧哦……」

  宋初昭遲疑了下,問道:「我外祖父呢?」

  壯漢立馬應說:「老爺在後院的馬廄裡,我替您去叫他!」

  宋初昭想了想,攔住人說:「還是我過去找他吧,正好我也想看看馬。」

  這位身材高壯的中年男人明顯愣住了,原先半眯著的眼睛也睜了開來。

  他們姑娘來賀府之後,一直表現得禮貌而疏離,從未在無事時主動去找過賀老爺。更沒去過馬廄那樣的地方。

  賀老爺雖然難過,但覺得三姑娘是初次回家,與他們不親近也屬正常,只囑咐眾人別去打擾她。想著等相處久了,或許就熟稔了。

  今天莫非就是那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男人很快反應過來,激動道:「好的!我這就給您帶路!這邊來!」

  他說完飛也似地往後院的方向走,絲毫沒覺得自己速度太快。

  宋初昭覺得這門房的反應真是有趣,笑了兩聲,將過於寬大的袖子往下甩了甩,把袖口抓在手心,一路小跑著跟上。

  她心底有點羞怯,但興奮居多。

  當初看賀老爺圍著顧風簡團團轉的時候,就很想享受一下,畢竟她父母管教嚴格,她還沒體會過被溺愛的滋味。

  那僕從走到臨近的院口,就主動停下腳步,示意宋初昭自己進去,想叫他爺孫能單獨相處一會兒。

  後院的馬廄,是賀老爺為了宋初昭特意開拓過的,因為他猜宋初昭或許會喜歡騎馬。

  他將周圍一圈的擺設都給清空了,理出來一片寬闊的空地,大小剛好夠騎著馬繞兩圈。之後擔心宋初昭嫌棄,又讓僕從把馬房從裡到外都打掃了一遍。

  帶臭味的舊家具能丟則丟,不好丟的就多次擦拭乾淨。馬糞必須及時清理,稻草也得保證新鮮乾爽。

  是以宋初昭走進來的時候,竟沒聞到多少異味。要是在邊關,那臭氣估計能熏出一里地。

  賀老爺正背對著院門洗馬,聽見腳步聲,以為進來的是府裡的下人,隨口問了句:「什麼事?」

  宋初昭說:「這馬軀幹壯實,四蹄輕捷,看著是匹好馬。」

  賀老爺脊背猛地一頓,然後緩緩轉過身,大笑著說:「是昭昭來了啊?你果然眼光好,這匹馬本是陛下賞給你傅叔的名駒,我看著喜歡,便向他借來養幾天。」

  宋初昭朝他露齒笑道:「傅叔捨得割愛,也是大方。」

  賀老爺叫她笑得內頭一片柔軟,小心問道:「你要不要摸一摸?不用害怕,這馬聽話得很。」

  宋初昭於是伸手在已經洗乾淨的馬脖子上順著摸了下。

  這馬很有靈性,見她靠近,不僅沒有躲避,還乖順地靠過來,在她手心磨蹭。

  宋初昭本就愛馬,見之歡喜,叫道:「這馬也太乖了吧!」

  賀老爺趕緊抽過腰間的抹布,將自己的手擦乾淨,說:「你且等等,外祖父再去打桶水來,把它身上沖乾淨了。」

  宋初昭問:「要我幫你嗎?」

  賀老爺一個「不」字都已經說出口了,腦筋突然靈光起來,到了嘴邊急轉,變成:「不……那麼輕鬆的,我也一把老骨頭了,這樣的粗活做得不多。你若是能幫我,那自然是最好的。就怕你今日剛回來,有點累了。」

  宋初昭笑說:「沒關係,我力氣大得很。」

  賀老爺整個人都輕飄飄起來,彷彿蕩在三月最柔和的春風裡。

  他外孫女怎麼那麼體貼吶?

  他的昭昭啊!

  兩人一起去打了桶水來。

  不管是賀老爺還是宋初昭,常年習武,多有鍛煉,一人擔個四五桶水都不在話下。偏偏湊到一起,還得你一隻手,我一隻手,磕磕絆絆地提著個木桶往馬廄裡拎。完後互道兩聲辛苦。

  因為是冬天,井水偏涼,賀老爺愛惜這匹馬,又讓人去燒點熱水回來調溫。

  黑馬乖乖站在原地,任由他二人往自己身上潑水。

  二人一面閒聊,一面做事,往常一炷香就能做完的事情,硬生生給他們拖了半個多時辰。到後來,馬兒都有點煩躁了,不停從鼻子裡噴著白氣。

  宋初昭看它可憐,覺得慚愧,終於提說應當是洗乾淨了。

  在用抹布給這馬擦乾的時候,宋初昭問道:「明天我可以騎它嗎?」

  賀老爺飛快道:「好啊!你看它也喜歡你。這院子前邊的路都拓寬了,屆時讓人注意些,你可以在那邊跑。」這本就是為了討宋初昭歡心,才去找傅長鈞討來的馬。

  宋初昭問:「府裡就這一匹馬嗎?」

  「還有兩匹,也是好馬,關在裡面的格子裡。」賀老爺問,「我帶你過去看看?」

  宋初昭點頭:「好呀。」

  兩人又跑進棚裡頭,對著正在吃草的兩匹馬一頓誇,什麼奇怪的詞都冒了出來。賀老爺甚至連它們祖輩的英雄事蹟都給編出來,硬生生給史書上那幾匹千里名駒塞了幾個後代。

  體貼。

  那兩匹馬也確實聰明。見人來,主動走到他們面前,準備出去奔跑。在發現二人只是莫名其妙地來說說話之後,又嫌棄地回到原位,低下頭繼續吃草。

  等兩人逛完一圈出來,天色已近黃昏。賀老爺紅光滿面地領著宋初昭去前廳吃晚飯。

  也是到現在,賀夫人才知道,賀老爺居然背著自己與昭昭在交流感情。

  賀夫人簡直心痛如絞。

  竟被捷足先登了!

  在宋初昭去換衣服的空隙,賀夫人逮著機會,沖著自己郎君就是一腳。她氣道:「昭昭難得願意出來,你為何不叫我?我看你心裡其實沒有我!」

  賀老爺委屈說:「你又不懂馬。」

  「我不懂馬難道還不懂你?」賀夫人說,「你二人聊著,我又不會打攪你們,在旁邊給你們端個水遞個糕點,總是可以吧?你心裡就是沒我!」

  賀老爺:「……」怎麼可以不講道理?

  所幸宋初昭很快跑回來,制止了夫妻二人繼續爭吵。

  然而吃飯的時候,賀夫人一直單手按著額頭,一副中氣不足的模樣。筷子停在自己的瓷碗上面,起起落落,卻沒有夾菜。

  賀老爺心虛坐在旁邊,低垂著頭,假裝不知。

  宋初昭吃了兩口,察覺到她悶悶不樂,關心問道:「外祖母,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賀夫人瞥了眼旁邊的男人,慈愛笑道:「只是沒有胃口而已,昭昭你多吃一點……」她在屋裡已經吃過好幾頓了。

  賀夫人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宋初昭站了起來,夾了一塊炒雞蛋到她碗裡,說:「外祖母也多吃一點,不吃的話身體如何能好?」

  賀老爺與賀夫人俱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賀夫人用顫抖的手夾起雞蛋,克制地說:「好,外祖母多吃!」

  她連著飯,將金黃色的雞蛋送進嘴裡,細嚼慢嚥後才吞下去,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彷彿吃的是什麼龍膽鳳髓。

  宋初昭已經在顧家見識過這樣的架勢,這回還算淡定。表情不自然一下,很快調整回來。轉頭看見賀老爺炯炯有神的雙眼,也給他夾了一筷子。

  「外祖父也吃。」

  「吃,吃。」賀老爺捧著碗,高聲道,「昭昭給我夾的菜,我能多吃三碗!」

  宋初昭看他這架勢,怕他真的胡吃海塞,忙道:「吃太多也不好。飽了就行。」

  賀老爺跟個孩子似地笑道:「自然,自然。」

  宋初昭給他們夾了什麼,二人就不停地吃那道菜。沒一會兒,雞蛋就少了一半。

  宋初昭只能說:「菜也要多吃。」

  「肉也要吃。」

  「不要吃太多啦。」

  管事站在一旁,眼含熱淚,大感欣慰。

  賀府空了多少年吶,終於有活氣起來了。

  這一頓飯吃下來,祖孫間親近了不少。二老的面色也明顯更為紅潤,因為胃口大開,比平日多吃了許多。

  宋初昭與賀老爺約好明天早上出去騎馬,遂滿足地放下碗筷,準備回屋。賀老爺揮了揮手,將她叫住:「不急。我們再聊聊。」

  宋初昭不忍違背,扯了扯衣擺,重新在他面前端坐。

  賀老爺問:「昭昭今日出門,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事嗎?」

  宋初昭茫然道:「沒有啊。」

  賀老爺:「那可是有什麼麻煩?」

  宋初昭:「一切順利。」

  賀老爺停了下,又問:「與小縣主相處得好嗎?」

  「還不錯。」宋初昭說,「小縣主雖性格軟弱了些,但也通達明理,我二人沒什麼矛盾。」

  賀老爺覺得不對頭,抬手捋了把鬍鬚。宋初昭更是滿臉無辜。

  賀老爺與賀夫人對視一眼,換成賀夫人發問。

  「聽說你是與顧五郎一起回來的……你可有別的請求,想與我們說?都是自家人,你儘管說,不必拘謹。」

  宋初昭恍然大悟,緊跟著無奈一笑。

  莫非是覺得她這般殷勤討好,是因為犯了錯,或是有求於人?

  ……倒是與她爹娘一樣有先見之明。該不會她娘以前就是這樣的個性?

  宋初昭放鬆了身體,笑說:「是遇到顧五郎了,還與他聊了片刻。」

  賀老爺心生嫉妒,面上和藹:「你二人聊什麼了?小縣主也在嗎?」

  「眾人都在,不止我與他。」宋初昭眼珠轉動,眉眼彎彎,機靈又可愛地笑道,「他跟我說,我母親與他母親,曾是關係極好的故交。親如姐妹。」

  賀夫人回憶起來,感慨道:「確實如此。我二家關係一直很好,所以才有你與顧五郎的婚事。」

  宋初昭點頭,鄭重其事道:「嗯!顧五郎還與我講,外祖父年輕時,風姿豐偉,英勇不凡。當年平亂,一人一騎,便可震懾敵軍。大有『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的豪情壯闊!還有外祖母,獨自操持家業。當年風雨飄搖的危險境地,受人脅迫也不屈不撓,有著巾幗不讓鬚眉的堅韌性情。」

  賀老爺怔住,半信半疑道:「他……他真這樣說?」

  「嗯。還聊了很多事情。」宋初昭歎了口氣,抬起頭道,「他開解我。說我母親遠赴邊關,多年未歸,您二人身邊只有傅叔陪伴。不是你們不關心她,只是形勢所迫。其實心底一直思念著我母親。」

  賀老爺忙加了一句:「也思念你的。」

  宋初昭笑:「我知道。你們與祖母不同,是真心疼愛我。只是不知該如何表述。」

  賀夫人當下眼眶就濕了,忙用絹帕擦了擦眼角,把眼淚逼回去。

  她說:「我們與她自然不同。昭昭,我們不會由著別人欺負你。誰若是叫你受了委屈,你回來告訴我,我給你出氣。你比我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宋初昭摸向她的手,點頭說:「我曉得。原先我當你二老,也會不喜歡我跳脫,所以想乖巧一點,怕你們討厭我。」

  「怎麼會?!」賀夫人聲音變得尖細,目光閃動,恨不得將她抱進懷裡。開口激動得語無倫次,「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你這活潑的樣子,怎麼都好!你母親當年,比你還調皮……你祖母不喜歡,我是喜歡的!」

  宋初昭道:「我現在明白了,顧五郎也這麼說。以後你可不要不喜歡我。」

  「我的昭昭啊!」賀夫人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緊緊貼著她的臉,哭道,「你不曉得你多招人疼。外祖母只覺得對不起你,哪裡會不喜歡你?是喜歡的說不出來才是。」

  賀老爺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抽了抽鼻子,心裡對顧風簡那印象啊,真是突然拔高了一萬八千尺。往日爬牆的仇,都可以一筆勾銷了。

  而另外一面的顧風簡,正被顧國公叫到書房裡說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1:40 PM

第四十六章 心結

  顧風簡垂首站立,顧國公一動不動盯著他。

  書房內極其寂靜,僅有輕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父子二人竟就這麼站了許久,誰也沒有開口。

  顧風簡:「……」

  要不是宋初昭跟他說過顧國公「對他深懷愧疚,只是不善言辭。」,他一定已經拂袖離去了。

  這是做什麼?讓他罰站嗎?

  時間悄悄而去,顧國公似乎發覺自己失態,用力咳嗽了一聲,然後彎腰裝模作樣地去摸桌上堆疊的公文。

  顧風簡抬起頭,再次等著對方發言。豈料顧國公又閉嘴了,彷彿剛才的咳嗽真的只是一時喉嚨發癢而已。

  顧風簡:「……」

  他真的要走了。

  在顧風簡的腳步開始蠢蠢欲動時,顧國公動作停了下,然後放開雙手,重新坐正。那一臉正氣的表情,彷彿方才的一切都未發生,他剛發現自己的兒子站在自己面前。

  顧國公朝旁邊指去:「嗯,坐,坐這邊來。」

  顧風簡:「……」可真是一位人才。

  顧風簡現在就想知道顧國公究竟要做些什麼,提了下衣擺,坐到旁邊的位置上。

  顧國公看著他緊抿的唇角與冷峻的表情,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先前顧風簡對他的態度已經明顯軟化,與他說話時,也能溫和交流,甚至偶爾還會對他笑上一笑。那段時日,他高興得無以復加,甚至有點不敢相信。夜裡與夫人談話,聊到此處,便是無比動容。

  可是今日,五郎又變得冷硬起來。那眼神,那動作,讓他回憶起了數月之前的恐懼。

  顧國公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做錯了,心下忐忑又不安。

  顧風簡又等了片刻,終於忍無可忍,問道:「父親叫我來,究竟有何事?」

  顧國公只能沒事找事。他的目光在桌上游走了一圈,而後按住一本冊子,說:「御史公叫我轉托給你的公文。你先看一看吧。」

  顧國公的表情十分陰沉,眉頭緊緊皺著,猶黑雲壓頂,語氣也很生硬。與顧風簡記憶裡沒有任何不同。

  他實在想不出來,這樣的表情除了「敗興」與「抗拒」,還能代表什麼。

  顧風簡忍著心頭不適,伸手接過,拿在手裡翻閱了一遍。

  書冊裡面記錄了一樁案子,人物的名字已經隱去,或許是真的,也或許只是杜撰。御史公將它簡略描寫出來,在後面提問,該如何處置。

  這應當是為了考核他能力而出的問題。內容也與御史台平日的公務有關。

  顧國公一直用餘光窺覷著他,發現兒子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難看起來,五臟六腑都開始震顫。

  發生了什麼?!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顧風簡合上書冊,問道:「父親這是何意?」

  顧國公臉色緊繃:「你自己拿主意即可。我不會逼迫你。」

  聽語氣好像不大情願。

  顧風簡現下十分矛盾。因為宋初昭的保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在他腦海中不斷對拼,讓他無法對顧國公進行準確的判斷。理智也在拉扯中逐漸喪失,最後彙聚成大大的「搞什麼」三個字,在他嘴邊盤旋。

  顧風簡把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捏住書冊遞還回去,說:「我自己找御史公細聊吧。」

  他單手伸過去的時候,袖子往下滑落,露出了他的手背和一小節手腕——以及上面明顯的紅痕。

  顧國公先前不敢正大光明地看他,這回瞧得仔細了,一看見他的傷,頓時眼睛發紅,站了起來。「你的手怎麼了?你與人打架了?」

  顧風簡手上的劃痕,是在山林裡,為了繞近路,從枯枝間穿行而傷到的。他身上沒有帶刀,那些枯草或樹枝又長得很繁茂,他心裡著急,沒有多想,直接用手去揮,就這樣了。

  手上沾著泥的時候,這些傷還不明顯,洗乾淨才發現,紅痕錯落密佈,看著有點可怖。尤其是到了現在,傷口的顏色加深,變得更加明顯。

  其實並不多疼。

  顧國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對外面喊道:「劉管事!去拿兩瓶傷藥來!」

  顧風簡想將手抽回來:「這沒什麼。我已經上過藥了。」

  顧國公緊緊抓著不放,眼神兇悍地盯著他,滿身殺氣都放了出來:「這是怎麼回事?為何能傷成這樣?你平日最愛惜自己的手,怎麼會叫自己受傷!」

  顧風簡重重呼了口氣:「我說了沒什麼,是我自己情急之下弄傷的。」

  顧國公:「你今日去了哪裡?又見了什麼人?你無故為何要去危險的地方?是不是別人逼你?」

  顧風簡聲音重起來:「我說了是我自己!若是打鬥,哪能出現這樣的傷!」

  顧風簡用力往回一抽,顧國公怕弄疼他,趕緊鬆開手。顧風簡動作一大,袖口翻飛,放在袖子裡的黃符小包就那麼滑了出來。

  二人視線跟著轉移過去。

  顧國公看清那道黃符,本就暗沉的臉色更是褪成死白。他身形猛地搖晃了下,似是不能接受,而後如風雨爆發,滿腔怒意沸騰起來,咆哮道:「誰!誰給你的東西!那個人又跟你說了什麼!他是何居心!是誰!」

  顧夫人擔心他父子二人談話會吵起來,畢竟顧國公那脾氣,真是一言難盡。二人之間的嫌隙還未消除乾淨,可不要再增添新的誤解。

  她端了盆點心,特意在這時候送過去,想找個藉口留下,好為他二人打打圓場。豈料,她才剛走到回廊的位置,就聽見了顧國公勃然大怒的吼聲。

  顧夫人一聽便覺不妙,粗暴地把糕點塞進旁邊侍女的懷裡,快步衝過去。

  果然,一進門,她就看見顧風簡梗著脖子,握緊拳頭強行忍耐的模樣。

  顧夫人不由分說,上前就推了顧國公一把,也訓道:「你凶他做什麼?你嚇到五郎了!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非要這般態度!」

  顧國公被她提醒,臉部肌肉緩了緩,可還是很難看。

  「他……」

  顧夫人順著偏過頭,看見了地上的黃符,當即叫出聲來:「天吶!」

  她對著那黃符後跳一步,過去抱住顧風簡的肩膀,惶恐道:「我的兒,我的五郎,這些東西不可信的,你萬萬不要當真!那些旁門左道之徒,只曉得騙錢罷了,嘴裡沒有一句真話!」

  顧風簡說:「我今日只是去了少陵山。」

  顧國公不知自己發怒的表情尤為猙獰,態度也神似質問。

  「這是誰給你的?」

  顧風簡:「師姐給我的。」

  「你師姐?」顧國公氣道,「她為什麼還要來找你?」

  顧風簡扭頭看去:「她為何不能來找我?」

  顧夫人忙搶過話題,解釋說:「你父親不是要責問你的意思,他是關心你,怕你多想。只是冽水既然知道你的經歷,不該再給你送這些東西的。她是你師姐,當曉得你憎恨福東來,也憎恨鬼神玄學。她可有與你說什麼?」

  顧國公知道自己怎麼說怎麼錯,乾脆閉嘴。他懊惱地按住額頭,背過身去,面牆而立。

  那道黃符給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生怕顧風簡還記得當年福東來的卦文,並信以當真。更怕有人在顧風簡面前提及往事,蠱惑他遁入道門。

  他都這樣難過了,五郎要是親耳聽見那些狠毒謠言,該如何傷痛啊!他受不了的。

  顧風簡看了父親的背景一眼,從那佝僂抖動的腰背裡看出了一股頹喪,語氣不由放緩,解釋說:「師姐只是身邊沒有合適的東西,隨手贈我,讓我拿去售賣。她也不喜福東來,不喜道士。」

  「什麼?」顧夫人迷茫道,「讓你拿去售賣?」

  顧風簡點頭說:「師姐送了宋三娘一大把,順手也給了我一個。說是京城中有人重金求購。再不濟,留在身邊求個平安也好。這是她的心意。」

  顧夫人再看向地上的黃符,心情變得複雜起來。

  顧風簡上前,將東西撿起來,拍去上面的灰塵,重新放好。

  顧風簡多解釋了兩句:「手是今日在山上劃的。小縣主與宋三娘不慎掉進了一個土坑裡,我與師姐去找她二人,為了趕路,抄了近道。少陵山上的枯木極為繁盛,還有不少荊棘。我沒有注意,才變成這樣。」

  他說完,三人都沉默下來。

  顧國公依舊對著牆面,讓人看不清楚表情,只能聽見壓抑的抽動鼻子的聲音。

  顧夫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越是愛之深,越是難以冷靜。

  顧風簡抬手作揖,告辭道:「若沒其它的事,兒子先下去了。」

  「五郎!」

  顧國公猛地爆出厲喝一聲,然後轉過身來。

  顧風簡就那麼猝不及防地靠近了一雙滿含熱淚的眼睛。

  顧國公大步朝他走近,抱住他說:「五郎,父親不是要凶你,父親只是怕你受人欺負。不是在對你生氣,是對別人,是對自己!」

  顧夫人在一旁用力點頭。

  顧五郎被他抱住,身形僵硬,無法動彈,只有睫毛飛快地顫了顫。

  顧國公說:「我怎麼那麼不會說話?我想同你和顏悅色的,想心平氣和地問問你今日為何不高興,只是我偏偏不知該從哪裡開始說。我一看見那黃符,擔心你又記起福東來,心下恐慌又緊迫,才亂了分寸。你要相信,父親會護著你,往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出了什麼變故,都會護著你。哪怕福東來還活著,再搬出些天花亂墜地東西,也不會再將他交給他!」

  顧夫人跟著道:「你父親在外就是這樣的脾氣,他面冷心熱,你去問問四郎啊,他最懂的!」

  顧國公抱著他,手臂上的肌肉都在顫抖。

  顧風簡與他緊緊依靠,覺得父親的懷抱,比宋初昭的還是要寬闊暖和一點。只是已經不同記憶裡那樣堅如磐石不可摧毀,顧國公如今,堅強裡透露著無法隱藏的害怕。

  那種畏懼,那種弱點,是因為他。

  ……哦,不對,當初宋初昭抱他時,似乎用的是他的身體。

  可她說的每一句話,的確都是真的。

  顧風簡抬高手臂,虛虛落在顧國公的背上。

  對方抱得他更緊了。

  顧國公聲音沙啞:「我是你父親啊!我要如何說才能讓你明白,我是你父親,我想做一個好父親,不會再像當初那樣無能……」

  顧五郎安撫地說:「我知道。」

  顧國公:「你不知道!你有事只曉得瞞著我!你受委屈也是自己受著!你誤會我時都從來不說!你根本不知道!你心底是憎惡著我這個父親的!甚至不屑與我說話!」

  顧風簡:「……」這倒是……無法辯駁。

  顧風簡其實,一直能理解。當年的事情,換做是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只是理解與私心之間,有著一點相悖之處。也只有一點點。

  那點不甘心,只要顧國公同他說一聲對不起,他就能原諒。

  或者說……

  顧風簡:「我其實沒未怪過你。」只是希望你能再對我好罷了。

  「更不是憎惡你。」只是不想輸了感情,才刻意變得冷漠。

  顧國公難過又自責,總能找到批判自己的理由:「那是為什麼?為何我做父親會如此不盡責,就是想不通你在想什麼?」

  顧風簡:「我……」

  好在這時管事端著一瓶傷藥,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救了顧風簡一命。

  顧國公終於放開他,可依舊用一種顧風簡無法抵擋的眼神看著他。

  顧風簡認真道:「我真的知道。往後……我有事,都同你說清楚。」

  顧國公分明不信。

  類似的假像,曾經出現過一次,但也只是假像而已。不定過幾天又像今天一樣變回去了。

  他的五郎,好善變的。

  顧風簡:「……」可那真的不是我。

  顧夫人提議說:「你手傷得這麼嚴重,讓你爹先給你上個藥。」

  顧國公神色頓變。在驚喜和冷漠之間不斷切換,訴說著他內心的掙扎。

  顧風簡看了眼實際上已經結痂的手。

  ……上就上吧。

  他大無畏地,挽起袖子,貢獻出了自己的手,以供顧國公表達自己的父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2:07 PM

第四十七章 兄長

  顧國公上藥,小心翼翼,如在執行什麼重要公務。顧夫人也在一旁認真地看著,二人嚴陣以待的架勢,叫顧風簡無奈中多了點酥麻的暖意。

  那個平素不苟言笑的男人,如今在他面前低著頭,翹著手指,一板一眼地把藥膏塗到他手上的每一條傷痕,力求沒有錯漏。

  他能看清對方頭頂的白髮,與額角的皺紋。這人如同他那失去了光澤的長髮一樣在漸漸衰老,但仍舊用堅不可摧的意志在維持著他的尊嚴。挺立在一國之巔,揮灑著心血與汗淚。

  顧風簡移開視線。

  顧國公上完藥,接連檢查了好幾遍,才關上瓶蓋,同他說好了。

  於是顧風簡頂著一手濃濃的傷藥,坐到餐桌上,鼻間聞到的全是草藥的氣味,導致心情也趨近於面前的菜色。

  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因為顧國公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表情依舊難以讀懂。

  不久後,顧四郎甩著手瀟灑地跑過來。

  顧風簡聽到腳步聲,心裡即起了不詳的預感。他實在無法想像一向咋呼的顧風蔚也摻和進這件事情之後會變成什麼局面。

  在這一點上,他四哥從未讓他失望。

  顧四郎用腳勾了椅子,沒什麼正形地坐下,一扭頭瞥見他的手,驚叫道:「五弟,你這手是怎麼了?怎麼傷得那麼嚴重?!」

  顧風簡沒理。因為無法回答。

  不是傷得嚴重,是治得嚴重。他都覺得原本已經快要痊癒的傷口正在悲慘地發熱發癢。

  顧四郎靠近來,又一看,繼續叫道:「誰給你上的藥啊?怎麼上得如此亂七八糟?四哥還以為你整隻手都廢了!上藥怎麼能這麼上的?又不是越多越好。哪家大夫弄的,四哥幫你去揍……」

  顧四郎忿忿說了一段,終於發現場面不大對勁。桌上另外三人都眯著眼睛,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淩遲著他。

  顧四郎虎軀一震,吞了吞唾沫:「……我是說,那大夫一定極關心你,所以肯下這樣的血本。你不知道,這種傷藥可貴得很。」

  顧國公:「我顧家雖清廉,但不缺銀子。」

  顧四郎:「是。」

  顧夫人同情道:「我勸你吃飯。」

  顧四郎繼續乖巧:「是。」他心中有數。他懂。他明白。

  顧四郎端起碗,埋頭扒了兩口,見桌上幾人都同凝固般一動不動,主動站起身,去夾遠處的菜。

  顧四郎就著彎腰的姿勢,想了想,問道:「五弟,你有哪道喜歡的菜嗎?要是不方便,我幫你把盤子端過來。」

  顧夫人眼睛一亮,躍躍欲試道:「五郎這手都傷了,要不要娘來……」

  顧風簡直接抓起了筷子,不給她說出下一句話的機會。

  顧夫人遺憾歎氣,退而求其次地為他夾了一道菜。

  顧國公見狀,也學著往顧風簡的碗裡夾了一塊雞腿。

  顧四郎看著嘖嘖搖頭,期望顧風簡能穩住,切莫當場翻臉摔碗走人。同時心裡暗道他爹娘這是怎麼了?不曉得五弟的個性嗎?五弟哪裡會喜歡別人給他夾菜?

  這家中最瞭解五弟的,果然還是他。前段時日也相處得很好,已慢慢願意同他出去會友的。想必五郎早晚有一日,能明白他這個四哥的良苦用心。

  他爹娘還是不行。

  顧四郎正暗中得意,就見顧風簡默默就著米飯,把碗裡堆疊起來的菜吃了下去。雖然表情冷淡,可是並無不悅。

  這何止稀奇了得?

  顧四郎猛力咳嗽,差點將嘴裡的飯噴出去。

  顧夫人警告道:「顧風蔚!」

  顧四郎激動地說:「我——」

  顧風簡按著他的肩膀:「你給我坐下。」

  顧風簡胃口小。哪能真陪他們玩?象徵性地吃了兩口,就用手擋住碗口,拒絕他們繼續投餵。吃飽之後,也快速回了房間,不與眾人交談。

  饒是如此,幾人已很是驚喜。知他態度軟化,是不再計較從前的事。一家人終於又是一家人了。

  顧風簡也想不到,自己回到顧府之後吃的第一頓飯,是這樣的哭笑不得的畫面。

  他靜坐在許久未回的房間的裡,將頭靠在書桌後的椅背上,腦海中不停重複回放方才那幾人的表情,連自己也未察覺地笑了出來。

  天邊黃昏的餘燼逐漸散去,褪成淡色的月光。

  僕從輕叩門扉,端著燈進來,為他點亮屋中的幾盞燭燈。顧風簡被他的動靜喚回了神,才發現自己竟然發了許久的愣。

  待僕從下去,顧風簡才開始打量自己的房間。

  宋初昭其實未動他房裡太多東西,只抽了幾本書擺在桌面上裝裝樣子。但是房間裡各處的細節,都留下了她生活過的痕跡。

  譬如書桌的邊緣處,有她百無聊賴、難以忍受時刻下的劃痕。看劃痕的深淺與粗細,可能是指甲,可能是筆桿,也可能是桌上不知道什麼東西。

  顧風簡已能想到宋初昭坐在桌前時那苦大仇深的模樣。

  不知她暗地裡有沒有因此罵過自己。

  還有床上。

  顧風簡的入睡姿勢十分規矩,只要躺下,就可以一動不動地睡到天亮,所以床鋪向來只用半邊,另外半邊連褶皺都少有。

  而現在,裡邊的床單有被拉扯過的痕跡,應該是宋初昭夜裡睡亂,而僕人在打掃的時候,又沒有整理得那麼仔細。

  顧風簡走到床邊,摩挲著翻找一圈,果然在裡側的被褥下面,翻到了他叫春冬送來的話本。

  封面有褶皺,還有燭油。

  可見宋初昭藏得很是辛苦,難為她了。

  顧風簡又在屋中轉了圈,覺得實在很有意思。

  宋初昭在軍營住久了,對衣物及某些物品的擺放有種近乎苛刻的計較。顧風簡一打開櫃子,就能看見裡頭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以及按照大小成排放置的各式玉飾。

  偏偏書筆一類,又會很不計較地雜亂堆放。掛在牆上的書畫被蹭歪了,也不見她過去扶一把。

  時而仔細,時而粗獷。喜好與性格都很直白,生活態度愜意得很。

  宋初昭真是一個,滿身朝氣的人。

  顧風簡正這樣想著,耳邊似有幻覺一樣,聽見有人在外頭輕喊:「顧五郎!」

  聲音一連叫了兩次,而後窗格上響起了熟悉的敲擊聲。因為有點心急,對方砸得有點用力。

  顧風簡笑了出來,合上櫃門,走過去開窗。

  宋初昭縮在牆角下,見他出來,從窗臺底下冒出個毛茸茸的腦袋,無辜地往屋裡張望。

  顧風簡說:「你來了?」

  「嗯!」宋初昭點頭,「我今日回了家以後,才想起來有些事情可能沒跟你交代清楚。你不知道,小心說露了餡。」

  顧風簡退開一步,示意她進來。宋初昭單手一撐,俐落地跳進屋中。

  她動作鬼祟,磨蹭著往裡走,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壓著聲音問道:「你回來之後,顧夫人未發現有哪裡不對吧?」

  顧風簡說:「沒有。我可以處理。賀府還好?」

  「很好呀!」宋初昭興奮說,「你不知道!賀府後院,養了三匹好馬,膘肥體壯,皮毛油亮,而且極具靈性。外祖父答應我了,明日送給我玩一會兒。」

  顧風簡問:「你在邊關,不是見過很多馬?」

  宋初昭說:「軍營裡好馬很少的,大多寶貝得很,哪裡捨得送給我出去兜風?借都借不出來。」

  馬匹昂貴,在軍營中被重點看管。若是丟失或者受傷,那看管馬匹的人怕是死罪難逃。

  兩人在桌邊坐下。

  宋初昭按著腦袋道:「讓我想想,前幾日你娘都叫我做了些什麼。除卻總攛掇我去賀府找你,還有很多雞零狗碎的事。話說你們顧家人的一些習慣,是真的奇怪。為什麼一個人刺繡的時候,旁邊得有人在看著啊?還有,為何談心的時候,一定要選在半夜呢?」

  顧風簡沉默片刻,心說你宋家人不也喜歡在半夜翻人家窗子嗎?

  「我家人其實不會在半夜來找我談心。」

  他話音剛落,印證似的,門外傳來幾聲呼喚:「五弟五弟!」

  宋初昭一驚,指著門口無聲道:「你看!」

  稍一愣神的功夫,顧四郎已經跑到了他門前,用力錘擊著房門,問道:「五弟,你睡了沒有!」

  顧風簡說:「我睡了。」

  「睡了我也要進來與你說話!」顧四郎無賴笑道,「你不開門,我就跳窗了啊!」

  宋初昭已經溜到窗邊,聞言嚇得一個激靈,就地轉身,繞去了屏風後面。

  顧風簡見她抱著腦袋蹲好,門外又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麼,趕緊過去開了門。

  木門一開,倚靠在門邊上的男子險些摔到地上,對方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酒味,趔趄了兩步,又憑藉過人的肢體平衡,立了起來。

  顧風簡皺眉:「你喝酒了?」

  「一點點。」顧四郎用手指比了比,笑道,「父親在書房搬出來兩壇老酒,我聞著香,跟著喝了幾杯。」

  聽他語氣,明顯有點含糊,是醉得不淺了。

  宋初昭心說,你們顧家還真是祖傳的酒量差啊。

  顧風簡知道顧四郎的酒量其實不差的,否則在一幫武生兄弟裡也混不開。他只是喝得多。原先平坦的小腹都已向外微微凸起。

  顧四郎的幾杯,與普通人的幾杯,不是同一個杯子。

  顧風簡想將他趕走,語氣不免有點急促:「你有什麼事?」

  換做平常,顧四郎根本聽不出他話音裡的情緒,不想在喝醉了之後卻變得極其敏感。他笑臉頓時一收,逼近了一步,問道:「你為何這樣冷淡?」

  顧風簡噎住,否則道:「我沒有。」

  「你都不叫我四哥了。」顧四郎說著,開始翻舊賬,激動道,「不僅如此,你還當著范崇青與季禹棠那兩人的面,直呼我的名字。你有多久不叫我四哥了?你為何不叫我四哥?!莫非是你行事我沒有罩著你嗎?還是你哪裡要求我沒答應?五弟!」

  顧風簡:「……」

  所以宋初昭你為何不叫他四哥?!

  顧四郎抱著他就開始哭:「四哥真的好難過!」

  顧風簡:「……」

  宋初昭在屏風後頭快要笑抽了。

  顧風簡掰正顧四郎的臉,本以為能看見他四哥涕泗橫流的表情,卻不想後者只是在乾嚎而已,口水都比眼淚流得多。

  他那一腔愧疚的心彷彿餵了狗,用力將顧四郎推了出去。

  顧四郎得不到安慰,又跟狗皮膏藥一樣地黏上來。

  「你小時候總愛跟在我身後喊我四哥,我那時候嫌你煩,總想將你趕走,四哥錯了!」顧四郎一開腔,情難自控,抓著顧五郎開始回憶往昔。

  「你不知道,你小時候雖然長得可愛,模樣端正,可是你愛流口水。你年紀小流口水自然是正常的,可我真的受不了你喜歡把口水糊我臉上……」

  顧風簡聽見屏風後面傳來抽氣聲,忍不下去,去堵他的嘴:「你閉嘴!」

  顧四郎的力氣比顧風簡大多了,完全不懼他掙扎。見他靠過來,反手躲過,並順勢抱住了自己的兄弟,繼續深刻懺悔。

  「是我太不懂事,沒好好照顧你。說是帶你出去玩,卻差點讓你和路邊的狗搶東西吃,還不慎把你給踹溝裡去了。到現在我也沒敢告訴娘實情,這事兒憋在我心裡頭許久許久了。」

  顧風簡怒了:「那你就繼續憋著!」

  「憋不住了!四哥想想,就止不住地難受!」顧四郎乾澀了許久的眼眶終於濕潤起來,聲音也放得低沉,「父親明明叫我看好你,可我卻沒能攔著人把你帶走。娘都叫我氣病了。他二人怕我也自責,故意不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私下裡,又在院子悄悄抱著你的衣服哭,我看見了,卻什麼也不敢說。」

  顧四郎抽噎:「我常夢見我揮開你的樣子。我以為你要纏我十幾年,纏我一輩子,可你還沒長大,就離開了顧家。你走了我才曉得兄長是該照顧你的。我怎可嫌棄你?我可以把什麼都給你,好吃的好玩的都給你。五弟,五弟你還認我這哥哥嗎?」

  顧風簡被他說動,放棄了掙扎。正要叫一聲「四哥」,那邊顧四郎深吸一口氣,而後把鼻涕噴了出來,全濺在顧風簡的衣服上。

  似乎在說,鼻涕也可以給你。

  就這樣,他還緊緊錮著顧風簡。

  顧風簡忍無可忍,要出口的稱呼變成了「宋初昭!」。

  顧四郎迷茫道:「宋什麼?」

  顧風簡推不開他,繼續求救:「宋初昭,快出來!」

  後頭刻意放沉重的腳步聲響了起來,顧四郎可算明白房間裡還有其他人。他鬆開手,慢一步地轉過頭,還未看清,面上就被擊了一拳。

  力道雖然不大,可正正打在鼻樑上,還是讓顧四郎痛呼了一聲,並下意識地抬手捂住臉。

  宋初昭收回拳頭,遺憾道:「對不住了!四哥!」

  顧風簡疲憊地揮揮手,示意她趕緊離開。

  宋初昭走了兩步,回過頭,意味深長地望著顧風簡,惡意地吸溜了一聲,又抹了下唇角莫須有的口水,然後才從窗戶跳出去。

  皮一下特別開心。

  顧風簡殺人的心都有了。

  顧四郎暈頭轉向地問:「誰?我看見誰了?宋三娘?我是瞎了嗎?」

  顧風簡戒備地退到兩米以外,說:「你看錯了。」

  顧四郎清醒了一點,又朝他走去:「是宋三娘嗎?」

  顧風簡:「是你看錯了!」

  顧四郎不解:「那我鼻子為何那麼痛呢?五弟你打我?」

  「你自己磕到了。」顧風簡急迫地將他轟出門去,「你回吧!管事!外頭誰人還在?我四哥醉了,快將他帶走!」

  顧四郎不捨回頭:「等等,我方才是醉的,可我現在已經好多了。五弟,我是話想跟你說……我剛才說到哪裡了?」

  「啪!」

  顧風簡冷酷無情地摔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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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不相瞞,其實宋初昭最早設定的名字是宋初朝,就是像初生的太陽一樣朝氣蓬勃。

  結果這多音字很容易念錯,且念錯之後的意思有點微妙,所以改成了現在這個——

  宋初昭:你顧家人喜歡半夜談心。

  顧風簡:你宋家人喜歡半夜翻牆。

  顧夫人:絕配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2:13 PM

第四十八章 傅叔

  夜裡,賀夫人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晃醒,賀老爺一張大臉出現在她的面前,苦巴巴地皺著,滿臉淒慘。

  賀夫人一掌拍在他額頭上,將他推開,氣道:「你做什麼!」

  賀老爺無比心痛道:「昭昭她……她不見了!」

  賀夫人「噌」地坐了起來,伸手要去拔劍,驚慌道:「有刺客?!」

  賀老爺在邊上坐下,拍著大腿說:「她翻牆出去了!」

  賀夫人被一驚一乍地嚇出了魂,「嘁」了一聲:「爬個牆而已。」大驚小怪。

  「她能去哪裡?」賀老爺心肝兒顫抖,說,「不就是去找顧家那小子了嗎?」

  賀夫人打著哈欠道:「哪裡見面不是見?又沒有差別。」

  賀老爺還是不平,咬牙恨道:「就是那顧家小子帶壞了她,昭昭以前才不會爬牆!」

  「人爬牆進來,昭昭也沒把他趕出去,說明他倆就是你情我願!」賀夫人忍不住說,「孩子的事,你就是再心急又有什麼用?我相信他二人有分寸的,你可不要上去討嫌。」

  「哎喲,真有分寸,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了。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放那姓顧的小子進來。我昭昭多乖的孩子啊,竟就這麼讓他給教壞了!」賀老爺摸著腦袋問,「對了,這顧五郎最近是不是都沒來了?」

  賀夫人:「他來你要說他,他不來你又要說他。」

  賀老爺在床前急促走了兩步:「這……擺明了事出反常啊。我看就是因為他不來,所以昭昭才會過去。」

  賀夫人說:「莫非他曉得你讓人在旁邊偷聽的事了?」

  賀老爺跺腳:「我哪裡偷聽了?這不都沒聽著嗎?」

  賀夫人嘀咕道:「就你事情最多。」

  「這小子原來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賀老爺恍然大悟,「他果然好深的心機!不是什麼好人!」

  賀夫人:「……」

  傍晚時才對人家有了好印象,一晚上沒到,又變了想法。

  你這老頭兒,不曉得自己多難伺候。

  好在宋初昭沒過多久就回來了。去的時候什麼樣,回來時還是什麼樣。而且看著心情還好了不少。

  一直到她平安歸來,賀老爺才敢躺下休息。

  這每日心驚膽戰的滋味可不好受,比如現在,賀老爺第二天早上差點沒能按時起來。全是一股「我要陪昭昭騎馬」的信念在支撐著他。

  ……然而他的昭昭根本就沒打算帶他一起玩兒。

  騎馬這樣的事,風險還是很大的,縱然是宋初昭這樣的老手,也保不齊會有出意外的時候。可她身手敏捷啊,只要不是被馬蹄正面踢中,養兩天就能好了。賀老爺可不一樣。

  不管外祖父年輕時有多英勇,骨骼有多堅硬,如今這把年紀,若是不慎被衝撞了下,宋初昭只能以死謝罪。

  宋初昭無比堅定地拒絕。賀老爺在繼昨晚爬牆的打擊之後,又被重傷一刀,整個人氣息奄奄,打不起精神來。

  宋初昭獨自策著馬,在賀府轉圈,來來回回從前院處逛了三遍,次次都能看見賀老爺那佝僂著背的蕭索身影,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乾脆也不玩了。

  賀老爺見她停了下來,只陪著自己說話,感覺是自己擾了她的興致,也自責起來。

  祖孫二人開始互相客套,將那良駒冷落在院子裡。

  賀老爺腦筋一轉,問道:「那外祖父找人來陪你玩怎麼樣??」

  「誰啊?」宋初昭說,「咱們家裡不是有好些人會武的嗎?其實可以叫他們陪我玩兒啊。」

  賀老爺被「咱們家」這三個字叫得喜笑顏開,說:「府裡的這些人沒學過多少武,力氣雖大卻不曉得收斂,陪你玩不起來。我去叫個厲害的人回來。」

  宋初昭笑道:「能有多厲害啊?」

  賀老爺心裡得意,昭昭的,那必須是要最好的!

  宋初昭萬萬沒想到賀老爺這一叫,竟把傅長鈞給叫過來了。

  哇,宋初昭那叫一個悔。

  她頂著顧風簡的身份久了,每每見到傅長鈞都忍不住膽怯心虛。

  因為對方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威壓跟審視。雖然沒有惡意,可十分讓人不適。畢竟她心裡真的藏著秘密。

  而且……她似乎經常在犯錯的時候,被傅長鈞給逮著。你說這是不是八字不合?

  賀老爺見宋初昭突然變得束手束腳起來,懷疑地掃了傅長鈞兩眼,質問他道:「你是不是嚇我昭昭了?」

  傅長鈞才奇怪宋初昭為何要怕他,他自認對宋三娘的態度一向是很溫和的。

  他低頭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情況。

  今日來,特意沒有佩刀。當然,他覺得以宋初昭邊關的出身,應該不會怕刀。

  出門前方洗的澡,身上沒有汗水的味道。

  一身黑色的衣服,他已經習慣了,平日就這麼穿。而這身衣裳款式也普通,適合騎馬。

  那就是……

  傅長鈞想著,朝宋初昭友善地笑了一下。

  宋初昭於是回以乾笑。

  賀老爺憤怒地踹向傅長鈞——恐嚇!這絕對是恐嚇!

  傅長鈞:「……」真是無計可施。

  傅長鈞問:「你喜歡騎馬?」

  宋初昭點頭。

  賀老爺說:「叫你來,就是陪她玩。反正你讓她玩高興了就行。」

  宋初昭感動地望著外祖父。做咱們賀家的孩子也太幸福了吧?居然可以這樣寬縱的嗎?

  但是真的,誇張了。傅長鈞可是皇親國戚,一國重臣。特意在白天過來陪她打球,顯得她是個多無可救藥的紈絝子弟一樣。

  宋初昭打了個冷戰。

  傅長鈞不會真這樣以為吧?

  誤會啊!她其實也不是很願意的!

  傅長鈞並未因為自己被喊來帶孩子而覺得不悅,只是平和問道:「擊鞠會嗎?」

  宋初昭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驚道:「家裡還能玩擊鞠?!」

  外祖父立即炫耀道:「能!你娘以前胡天胡地的,就愛在家裡玩這個,還把府裡的東西給砸碎了不少。我一回家,你外祖母就與我抱怨此事,讓我一定好好管教。你娘每回都是灰頭土臉地認錯,轉頭就給拋到腦後,可把你外祖母氣得夠嗆。」

  宋初昭驚訝道:「您與母親一起玩的嗎?她玩得如何?怎麼她從不陪我玩這個?我都不知道她也喜歡擊鞠。」

  「我那時公務繁忙,久不著家,哪裡有空陪她一起玩樂?」賀老爺低下頭歎了口氣,說道,「而且我那時脾氣不好,常會凶她,她是不樂意與我待在一起的。」

  宋初昭好奇問:「那是誰同她一起打球?她的姐妹?顧夫人瞧著也不像是喜歡這個的人呀?」

  賀老爺沒答,只拉住了傅長鈞叮囑道道:「人我交給你了,你可看好一點,不許讓她摔著了。」

  宋初昭轉過頭,正好與傅長鈞的眼睛對上。

  對方比她高大了不少,卸掉戾氣,滿身慈愛的時候,讓宋初昭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淡淡「嗯」了一聲,示意宋初昭跟著自己。

  傅長鈞對賀府果然極其熟悉,甚至還知道球杖放在哪兒。

  他帶著宋初昭去了雜物間,親自從角落裡翻出兩根棍子來,讓宋初昭選一根。

  「你公務不繁忙嗎?怎麼能來陪我打球?」宋初昭隨手接了一根,小聲問道,「是不是外祖父逼你來的?你若是不願意,其實也可以拒絕的,我能理解。」

  傅長鈞好笑問道:「你是不是怕我,不想和我打球?」

  宋初昭當即否認:「哪裡可能?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只是關心你而已。」

  傅長鈞說:「多謝你了,但是不用。我手下的將士個個都是能人,不至於在沒了我之後,就什麼都做不成。」

  他率先走出去,宋初昭一步一跳地跟在他後頭。

  待左右無人,宋初昭跑到與傅長鈞並列而行的位置,討好道:「傅叔,你跟我娘,以前關係很好嗎?」

  傅長鈞說:「你打聽你娘的事情,該去找你娘才對。」

  宋初昭理所當然道:「可是我怕被打啊。」

  「你娘會打你?」傅長鈞偏頭看她,思忖片刻,問道,「那你該有多調皮?」

  宋初昭:「……」你怎麼可以這樣?

  傅長鈞見她瞬間苦了臉,不由笑出來。

  「好吧。」宋初昭說,「我娘一般是不打我,可是我怕她傷心,所以不想問。她很少提京城的事情,但是我想知道。」

  傅長鈞垂下視線,表情又淡了下去,說:「我也不想提。」

  宋初昭說:「可你不就是京城的人嘛!」

  二人來到了馬廄,傅長鈞讓宋初昭先挑。宋初昭自然是更喜歡那匹她親手洗的馬的。隨後傅長鈞也進去牽了匹出來,翻身上去。

  宋初昭再次叫道:「傅叔啊……」

  傅長鈞突然勾走了她跟前的球,率先帶馬衝了出去。

  宋初昭氣道:「誒傅叔,傅叔!你等等我啊!你也沒說怎麼玩,怎麼就開球了呢?你這是賴皮啊!我不問了還不行嗎?」

  傅長鈞在前方停了下,回過頭道:「你能從我手上搶得到球,我就告訴你。」

  宋初昭瀟灑地甩著手中球杖,哼聲道:「小爺我在邊關,那可沒怕過誰。敗在我棍下的無名小輩,沒有一千也有一百!你別以為我真怕你。」

  傅長鈞失笑道:「難怪你娘打你。」

  「我娘不打我的好嗎?我方才是騙你的,我娘真的不打我!」宋初昭說,「我犯錯的時候她嫌棄我是真,就給我穿特別醜的衣服。我是故意讓著她,哪能叫怕?」

  「好,好。」傅長鈞在馬上顛了兩下,「來,我也很久沒打過馬毬了,倒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厲害。」

  賀夫人聽見動靜走出來,正好看見一根長棍粗暴地鏟禿了一片草皮,而馬毬撞翻了她心愛的花草,頓時怒道:「怎麼又變成打球了?誰?誰起的頭?給我站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2:19 PM

第四十九章 回信

  宋初昭打球打得滿頭大汗,可是追了一路,都沒能從傅長鈞的手上搶到球來。

  明明她的坐騎比傅長鈞的要厲害一些,她的騎術也一向能傲視群雄,偏偏就是繞不過對方。

  傅長鈞總勾著球在她面前轉悠,讓她覺得好像只差一點點。可偏偏就是那一點點,無論她使出十八般武藝,都補不上。

  對方這球打得真是……太刁鑽了!

  這得打過多少球,才能練出這樣的經驗?傅長鈞小時候一定不好好念書,專門就把功夫都用在打球上了。

  賀夫人見打球的人是宋初昭,多瞪了賀老爺兩眼,倒是不罵了。她特意搬了張椅子來,坐到院裡曬太陽,順道看著宋初昭的英姿。

  昭昭真是,連打球的樣子都那麼可愛。

  春冬也跑出來湊熱鬧,站在一旁嘶聲吶喊,給宋初昭鼓勁。

  她不敢提傅長鈞的名字,只重複地喊「姑娘威武!」,「姑娘厲害!」,「姑娘你就要贏了!」一類的話。

  隨後賀府的其他下人也冒了出來,或拿著掃把或舉著抹布,裝作在那幹活,實則揮舞著手臂給宋初昭出主意。他們就大膽地多了,還敢間或有意無意地去給傅長鈞搞破壞,幫著自家姑娘搶球。

  眾人對這種玩鬧,表現得比宋初昭還要熱情。

  不得不說,擊鞠啊……就是得有觀眾才好玩兒。宋初昭打了幾圈,絲毫不覺疲倦,精神還越發興奮。

  做賀家的孩子真的太幸福了吧!

  她回京城之後,就沒這樣酣暢淋漓地揮灑過汗水!

  兩人追逐了兩個時辰下去,在宋初昭快要體力不支的時候,傅長鈞終於漏了個破綻,叫她衝過來把球勾走。

  宋初昭曉得他在放水,但不妨礙她覺得高興。高舉著球杖,在馬上笑得前俯後仰。

  一幫壯漢在底下吹噓鼓掌,說她竟然贏了金吾衛第一高手傅長鈞之類,吹得宋初昭都飄飄然地以為自己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傅長鈞淡笑不語。

  兩人下了馬,暫作休息。

  賀夫人迎出來,拿著帕子給她擦汗,又端著水餵到她嘴邊。歎道:「哎呀,你們看看,玩成這個樣子。」

  宋初昭笑得停不下來,邊喝邊抖,將碗裡的水灑到了衣服上,激得賀夫人在她背上拍了一掌,笑駡道:「沒個正經。」

  宋初昭說:「我嗎?我只是覺得開心罷了。沒想到傅將軍球打得這麼好。」

  春冬兩眼放光。方才就她喊得最起勁兒,現下聲音都啞了。她說:「姑娘可太厲害了,你能與傅將軍打個來回,足以證明你的騎術出眾,怕是比京城裡那些知名的才俊還要厲害!」

  宋初昭笑說:「京城裡的才俊,哪像我一樣天天去軍營裡玩兒的?你可不要再誇我,我要信以為真的。」

  賀夫人說:「怎就不能信以為真啦?這說的本就是事實呀!」

  宋初昭與她們聊了兩句,朝著傅長鈞跑去。

  傅長鈞將兩匹馬都繫在一旁的柱子上,把球杖靠在了牆邊。

  宋初昭在他旁邊笑呵呵地看著他。

  傅長鈞瞄她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宋初昭問:「這是什麼?」

  傅長鈞道:「獵場。」

  冬至是每年都要大肆操辦的一個節日,朝廷也要準備舉辦最為隆重的一場祭天,祈求來年風調雨順萬事平安。而祭祀的獵物,會提前進行準備。

  為顯我朝青年之英勇,每年朝廷會在城外郊區的樹林裡圈個獵場,放人進去打獵。

  按照慣例來講,陛下也會參與。因為這本就是君王閑得無聊找人來陪自己玩一把的遊戲而已。但到了唐彰廉這兒,規矩改了,成了一場專門嘉獎武將的盛會。

  因為如果他打不到獵物,別的人也不能打到獵物。以致於所有的人都要盯著他行事,搞得他十分不好意思。

  他可是皇帝啊,缺那兩句誇獎嗎?非得弄得那麼尷尬?不覺得害臊嗎?

  當然,在冬天裡這個萬物蕭瑟的季節裡,為何林間會突然出現一批復甦的獵物……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宋初昭問:「我也可以去嗎?」

  縱然是在邊關,憑她的身份,有些事情也是不許她參與的。她只能巴巴地在邊上看著。

  傅長鈞說:「本就是辦著玩兒的。陛下出手大方,很多人都會去討個彩頭。姑娘去的也不少。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宋初昭:「這京城裡玩的事情還真多。」

  傅長鈞說:「是啊,否則怎會有那麼多人,一心想往京城闖蕩。」

  宋初昭覺得有趣,暫時將請柬收下了,笑問道:「那你之前說的話還算數嗎?你說我要是能搶得到球……」

  傅長鈞又從懷裡摸出了一封東西,遞給了她。

  宋初昭問:「這又是什麼場啊?」

  傅長鈞說:「你父親的信。」

  宋初昭已經看見信封上的字了。

  宋將軍的字不好看,所以一眼就能認出來。

  傅長鈞:「信是半月前從某處關城送出的,按時間推算,他們應該快到京城了。陛下讓我來告訴你一聲。」

  爹娘要回來了,宋初昭自然是高興的。她從初秋等到入冬,可算將人給盼了回來。

  只不過,她自小獨立,不黏人。要說有多高興……也不至於。

  見傅長鈞準備要走,宋初昭追上去問:「誒傅叔,今日和你玩得真高興,我下次可以去找你嗎?」

  傅長鈞說:「自是可以。」

  宋初昭得寸進尺道:「那我可以去演武場騎馬嗎?」

  傅長鈞不說話了,只淺笑地看著她。

  宋初昭卑微請求:「可以嗎?」

  傅長鈞走到一側的戰馬旁邊,伸手拍了拍馬脖子,然後用手指順著馬脖子將它淩亂的毛髮捋平。

  這本就是他的馬,對他很是親近,將頭貼在他的臉側輕磨。

  傅長鈞說:「還可以讓人教你射箭,陪你練武好不好?」

  宋初昭被狂喜砸暈了腦袋,不敢置信道:「真的可以嗎?金吾衛也太好了吧!」

  傅長鈞解了馬繩,翻身上去,在馬上低著頭笑道:「順道再叫上顧五郎一起,你二人正好可以一起學學。我看他那身子骨,確實需要好好操練操練。」

  宋初昭「咦」了聲,失望道:「……傅叔你威脅我?這樣不好吧。」

  傅長鈞說:「你若不在意,那我說的話就是算話的。」

  他說完夾緊馬腹蹬了下,駿馬立即跑了起來,帶著他衝出院門。

  宋初昭緩了許久才意識過來,急道:「啊——我的馬!他把馬騎走了!馬沒有了!」

  賀老爺聽到她的慘叫聲跑出來,發現傅長鈞又欺負人,安撫著宋初昭道:「沒事。下次你直接去找他要回來,反正他不敢趕你走。他搶你一匹馬,你就騎一匹再牽一匹回來。氣死他。」

  宋初昭躍躍欲試,然良心未泯,羞澀道:「這不大好吧?」

  賀老爺無所畏懼:「就說是我讓你去的。」

  宋初昭沒有辦法,看,這都是外祖父慫恿她去的。

  宋初昭今日玩瘋了,可也確實把府裡的花草踏壞了不少。

  傍晚時候,賀府的下人都在整理院落,為她收拾爛攤子。

  宋初昭洗完了澡,也跑過去幫忙。

  她找了塊布,把那兩根球杖擦乾淨。仔細觀察之後,才發現這個球杖已經有些年頭了。在手柄的上方,還刻了幾條交錯的痕跡。

  淺一些的刻印,已經被手指抹平,辨認不出究竟刻的是什麼東西,宋初昭想起傅長鈞是從角落的雜物間裡拿的東西,就跑去那邊搜尋了一遍。

  這個房間平日鮮少人進,堆放的都是有些年歲的陳舊物品,甚至部分東西已經明顯損壞。

  按照賀老爺的品性,會留著這些沒用的東西,委實稀奇。

  宋初昭就猜,或許這些都是她娘用過的,那是說得過去了。

  她在屋裡翻翻找找,春冬一路問著人尋過來,到了門口,看見她蹲在地上忙活,笑說:「可真是稀奇,姑娘以前洗澡可慢了,這回倒是迅速。我不過離開了一趟,您就跑這兒來了。」

  宋初昭停下動作。

  春冬又笑:「臉倒是還一樣的紅。」

  宋初昭緩緩轉過頭,說:「答應我,以後千萬不要再提。」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還覺得姑娘可愛呢。」春冬走進來問,「姑娘想找什麼?我來幫你吧。」

  屋裡全是灰塵,宋初昭翻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也不想待了。她拍拍手站起來,問道:「春冬,你從小就在京城長大是吧?」

  春冬說:「是啊。我打記事起就跟在夫人身邊了。」

  宋初昭:「顧夫人與我娘關係那麼好,那你知道我娘的事情嗎?」

  「這個……」春冬遺憾道,「問題是我打記事起,宋夫人就已經不在京城了呀。」

  宋初昭歎道:「倒也是。」

  春冬想了想,又說:「我雖知道的不多,可有些事情還是曉得的,姑娘想問什麼?」

  宋初昭:「其實我最想知道,我娘為何不願意回京城。」

  春冬放低了聲音:「這我就不知道了。可您若覺得,或許和傅將軍有關,也許還真有可能。」

  宋初昭:「怎麼說?」

  春冬:「我也是聽夫人說的。前幾年好些朝臣都想給傅將軍說親,只是他不理會,夫人就遺憾地說,『可惜了賀菀妹妹。她若是知道,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宋初昭沉思,緊張道:「我以前聽說,他二人有婚約。不是謠言啊?」

  春冬搖頭:「不是啊,確實如此。以前傅家,也是鐘鳴鼎食之家,與賀家關係很好的。」

  宋初昭說:「現在也是啊。」

  春冬:「曾落魄過一陣的。」

  宋初昭:「有多落魄?」

  春冬問:「險些被當成反賊給抄了算嗎?」

  宋初昭:「……可不能更算了。」

  春冬左右看了看,確認無人,才大膽說道:「總歸都是先帝愛求仙問道的錯,疑心病又重。連累我們公子,都吃了好大一番苦頭。」

  宋初昭扯自己頭髮。

  春冬又說:「不過外面那些閒話,您大可不必相信。多是別有用心之人嫉妒您罷了。您若真想知道,我可以去幫您問問我們夫人。」

  宋初昭在好奇心與理智之間掙扎許久,最後還是一甩腦袋,拒絕道:「算了。既然大家都不想說,我也不該刨根問底,免惹眾人不快。」

  春冬笑著點頭:「姑娘既這般決定,春冬也覺得挺好。」

  自傅長鈞說了宋父即將回來之後,沒過幾日,春冬從顧府問到了確切的日期。她急著跑回來告訴宋初昭。

  春冬興奮道:「宋將軍的人快到城外,已經差人進京通稟,說是明日中午就能進城。夫人問您,要不要去城門接人,若是您去的話,她正好可以陪您。」

  宋初昭:「這麼快?」

  春冬說:「宋夫人自然是急著想回來見您啊。」

  宋初昭想起自己當初不辭而別,不由一陣皮癢。

  她娘可能確實是急著想回來……揍她吧?

  宋初昭握住春冬的手,鄭重說:「請務必,讓顧夫人,陪我一起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2:27 PM

第五十章 回京

  說是中午可以回京,實際宋初昭在城門等到傍晚也沒看見人。

  出去查探的將士回稟,說宋將軍帶了幾車東西回來,結果車輛半路出了問題,被耽擱住了。已經派人在抓緊修車,應該在關城門前能趕到。

  宋初昭本是站著等的,後來顧夫人來了,她不能叫這般貴婦與她一起杵在街邊,就在附近尋了個攤子稍坐。

  顧夫人是帶著顧風簡一起來的。二人是有過爬牆友誼的同伴,但在顧夫人面前裝得很老實。

  顧夫人見他們目光互相躲避,不知道他們是心虛,還以為是羞怯,便在中間聊天,幫著活躍氣氛。

  她抓著宋初昭手說:「我好久沒見到你母親了,想想還有些緊張。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認得出我。」

  宋初昭張口便道:「我娘記性好得很,像顧夫人這樣美麗的女人,莫說當初是姐妹,便是只有一面之緣,她也不會忘記啊。」

  顧夫人聽得大笑,直想親她一口:「你這孩子怎麼那麼會說話?我可真是太喜歡了。」

  春冬也笑:「我們姑娘可討人喜歡,誰與她在一起都能高高興興。夫人不知道,賀公這幾日看著都年輕了不少。連傅將軍來賀府,都要被姑娘逗笑。」

  宋初昭心說,我又不是個專職講笑話的人。春冬你誇張了。

  顧夫人意味深長道:「我看你是忘了你是顧府的人喲。」

  春冬搖著腦袋道:「都一樣呀。反正我以後都要跟著姑娘是不是?那也是顧府人呀。」

  宋初昭扯了下她的衣擺。

  顧夫人暗笑:「那等你回顧府來,我定要好好賞你。」

  春冬:「謝夫人,謝姑娘!」

  宋初昭尷尬,朝顧風簡聳了聳肩。

  顧風簡笑了笑,把面前的茶杯推過去。

  宋初昭不明所以,狐疑地端起來,作勢要喝,又被顧風簡抬手按了下去。

  顧風簡在杯子邊緣摸了一下,示意她……用來暖手。

  顧夫人翻了個白眼,縱然是她的五郎也快要受不了。

  說句話能怎麼的?

  而且他們顧府是沒有手爐嗎?

  顧夫人驕傲地把手爐放到桌上,推了過去,襯得邊上的茶杯略顯寒酸。她和善笑道:「昭昭冷不冷呀?出門得急,忘記帶東西了吧?來,思姨的給你。」

  宋初昭其實不大冷,畢竟她在邊關待習慣了,加上有內力傍身,只要穿得暖和,就不大有問題。她視線一轉,見顧風簡將手縮在過長的袖子裡,就把手爐推了過去,說:「我其實還好。顧五郎你要嗎?」

  顧夫人笑容一僵,換成顧風簡低頭笑出聲來。他方才不過是隨意找個藉口而已。順勢把手爐接了過來,頷首道:「多謝。宋姑娘。」

  宋初昭揮手:「哪裡哪裡。」

  顧夫人:「……」得,她不湊熱鬧了。

  顧夫人又挑著別的話同宋初昭聊起來,問了許多賀菀的近況,以及賀菀的喜好,算是給顧風簡一個提醒,叫他仔細記在心裡,別第一次見面,就出了差錯。

  其實她心裡也清楚,賀菀是個大度灑脫的人,絕不會討厭自己的兒子。

  幾人正聊到興起,一人插話道:「許久沒見母親,笑得如此開心。」

  顧夫人回頭一看,說:「你從來只氣我,自然看不見了。」

  顧四郎朝宋初昭作揖,打了個招呼,粲然一笑。他身邊還跟著個高大的中年男人。宋初昭忙站起來,也朝二人行禮。

  顧國公裡面穿著的是朝服,一看便知是剛從官署回來。

  他最近天天被夫人訓斥,說他平日板著臉,若是見到宋初昭,怕是得嚇著人小姑娘。

  顧國公念著此事,就努力緩和了表情,扯出一個笑容來,說:「這就是宋三娘吧。」

  宋初昭見他突地露出一個猙獰的微笑,不由頭皮發麻,好在知道顧國公的性格,也乖巧回道:「是晚輩,顧叔。」

  顧國公很滿意,想自己一定是做得不錯。他捋了把鬍鬚道:「快坐,不必多禮。四郎,你去打聽打聽,怎麼人還沒來。莫叫人等久了。」

  宋初昭跟著坐下,心裡又道,不知道的,真猜不到,今天要接的其實是我爹娘。

  一張桌子這就坐滿了。

  宋初昭混在一堆顧家人裡,有一種奇特的和諧感。畢竟……

  她和這幾人深夜談過心。

  就是這畫面顯得有點奇怪,她歪著腦袋想了好久,也沒察覺出哪裡不對。

  這種違和感,在宋老夫人出現的時候,終於讓她琢磨出來了。

  她……她現在還是宋家人啊!怎麼就跟顧風簡待一塊兒了?

  宋老夫人是坐著轎子趕來的,面容間還留著蒼白的病態,氣色比之宋初昭剛回京時,差了不少。可見近日宋家的煩心事的確不少。

  與她同行的,還有宋三老爺一家。

  宋初昭一直沒有見過面的大哥也來了,對方比宋初昭大了有五六歲,宋初昭與他完全不熟。倒是不見宋詩聞。

  雙方人馬都看見了彼此,宋老夫人視若無睹地扭過了頭,宋初昭扯了扯嘴角,其實也不是很想過去。

  在她猶豫不決時,顧風簡突然道:「宋姑娘,等了那麼久,餓了沒有?叫春冬去前邊給你買碗麵吧。」

  不等宋初昭回答,春冬已經跑了出去。

  賊快。

  顧四郎無所顧忌,嗤笑了聲,說:「往常宋將軍回京探親的時候,從不見宋家人到城門來迎接啊,都是等在府中。這回是怎麼?怕被你搶了先,還是怕宋將軍聽見你告狀?竟如此熱情。」

  宋初昭哼了聲。論告狀,她不會嗎?她不會還有外祖父、傅叔勒。五郎的口才,也比他們好得多。

  而且,家人與上官一起在場,那父親肯定是要先同顧國公寒暄的。

  顧叔,來的真好。

  顧夫人說:「四郎,不如你自己去給自己買碗麵?」

  顧四郎乖道:「我不餓。」

  好在,沒過幾句話的功夫,天色將黑之際,宋廣淵與賀菀的馬車出現了。

  馬車在城門口停下接受排查,賀菀率先走了出來。

  「娘!」宋初昭火速跑上去,挽住她的手臂,高興叫道,「娘,昭昭好想你啊!」

  賀菀抬手就要抽她,宋初昭縮著脖子躲了下,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最終還是沒打下去,賀菀佯怒道:「叫你下次還亂跑。只曉得讓娘擔心。」

  宋初昭搖頭說:「沒有下次了。」她可算認清宋老夫人的面目了。

  賀菀:「你還狡辯,等我回去再教訓你。」

  顧夫人激動上前道:「我的賀菀妹妹!」

  賀菀比顧夫人要小上許多,其實才剛三十多歲,顧夫人看著面前這個衣著樸素的婦人,覺得她竟與離開時候沒有多大差別,依舊同一簇盛開的海棠花一樣,芳菲清雅,一看便讓人心生歡喜。

  賀菀見著她也覺得感動,未料顧夫人竟然親自來接她,瞬間拋開宋初昭,抓住了顧夫人,叫道:「方姐姐!」

  二人明明已多年不見,可一見面,卻無半點生疏。執手相望,淚眼濛濛。

  宋初昭看著自己空掉的雙手,不敢相信地心痛了一下。

  顧夫人細細將她的模樣記下來,笑得眼睛,又趕緊扯過顧風簡道:「快,這就是我五郎,你看看,滿意不滿意!」

  顧風簡上前,抖了下衣袖,朝宋夫人行禮:「晚輩顧風簡,家中排行第五。見過宋夫人。」

  賀菀認真地打量了他一遍,覺得面前這公子落落大方,又謙遜有禮,氣度面貌俱是上品,誠心贊道:「好一個俊秀兒郎!」

  顧夫人自豪道:「你出去打聽打聽,我五郎是個愛讀書的人,潔身自好,溫和有禮,不會叫你失望的。」

  賀菀:「姐姐教出的孩子,我自然是相信的。」

  她曉得顧風簡這樣的人,在京城裡定然是最受歡迎的幾個郎君之一。但憑對方的容貌,恐怕就能叫無數女子傾心。何況那滿身的儒雅之氣,實在很叫人傾心。

  他們家昭昭……昭昭自然很好,就是二人氣質差別,好像太大了一點。

  賀菀有些擔心,顧五郎優秀歸優秀,可是她怕二人處不來。顧夫人似乎看出她的顧慮,拉住了她說:「好有緣分,你的昭昭,曾救過我五郎。他二人……」

  顧夫人看了眼周圍,按捺著心情道,「回去再與你說!」

  賀菀驚訝:「還有這樣的事?怎麼連我也不曉得?」

  宋初昭心說,她自己先前都不曉得哇!

  顧夫人說:「我五郎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你叫五郎自己說。」

  顧風簡看著宋初昭,笑道:「宋三娘,天真浪漫,能謀善斷,敢作敢為,有著京城女子少有的俠氣……」

  宋初昭臉色躁紅,忙揮手打斷說:「夠了,夠了!你們不要打趣我好嗎?顧五郎!你也無聊!」

  顧風簡淡笑。

  賀菀見他二人關係確實熟稔,對視時還有點欲蓋彌彰的默契,就曉得他們二人關係匪淺。一時間感慨緣分,同時又覺得欣慰。

  還好宋初昭成親的對象是顧風簡,否則她這次回來,怕是要鬧個天翻地覆。

  見自己被遺忘,顧四郎只能摸著鼻子,主動上前討嫌道:「晚輩見過宋夫人!」

  顧夫人被他一提醒,這才想起自己是拖家帶口來的,忙笑著介紹道:「瞧我。這是我家四郎。這是我家郎君。」

  宋將軍正在同守城的將士交托公務,餘光間看見了顧國公,嚇了一跳,連忙跳下馬車,大步過來,受寵若驚道:「顧國公!顧夫人!」

  幾人笑著寒暄。

  宋初昭叫:「爹!」

  宋廣淵看著她,問道:「可有聽話?」

  宋初昭:「聽話得很!」

  宋廣淵點頭,笑道:「看來過得是不錯,還胖了一些。」

  宋初昭與顧風簡同時陷入沉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2:36 PM

第五十一章 父女

  數人聊得很是盡興,宋三爺攙扶著宋老夫人走過來,場面頓時變得安靜。

  宋老夫人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握住了宋廣淵的手,雙目含淚道:「廣淵,你終於回來了!你再不回來……」

  宋廣淵:「母親,我不是前年才回來嗎?」

  宋老夫人:「我這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啊。」

  宋廣淵不贊同地看向宋三爺:「三弟,既然母親身體不好,你為何要帶她出來吹風?」

  宋三老爺笑說:「母親許久未見你,心裡想念,畢竟是一家人,血濃於水,我這攔也攔不住啊。」

  宋廣淵巡視了一圈,問道:「既然你們都來了,二娘呢?」

  宋老夫人陰陽怪氣道:「這該問問你的三娘才是。」

  宋初昭說:「我不知道啊。」

  賀菀以為她在嗆聲,便道:「好好說話。」

  「我真不知道啊。」宋初昭說,「我最近都住在外祖父家裡,他們又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她說這話的時候,不忘用餘光窺覷賀菀的臉色,見母親沒有露出異樣的神色來,暗中鬆了口氣。

  賀菀說:「爹娘年紀也大了,年輕時還受過傷,你可別給他們添麻煩。」

  宋初昭捏著自己的手委屈道:「我真沒有。你怎麼老說我是麻煩呀?」

  顧夫人忙說:「你可不要訓她,昭昭好得很,又聰慧又懂事,一個人在京城還吃了不少苦頭。你是她親娘,該心疼她才對。」

  賀菀瞭解宋初昭得很,說:「我看你是怕我訓你偷跑,所以先賣起可憐了。」

  顧夫人:「怎麼還有偷跑的事呀?」

  賀菀點著宋初昭的額頭道:「你自己問問她。自作聰明,險些栽了跟頭。」

  宋初昭說:「我本意也是好的嘛。我已經知錯了。」

  宋老夫人聽她提及此事臉色不佳,說:「多日不著家,連自己二姐病了也不知道,還說得如此坦然。」

  賀菀沒說話,顧夫人不悅,用力咳嗽了兩聲。宋老夫人不敢與她強嘴。

  宋廣淵無奈道:「母親。賀將軍只昭昭一個外孫女,她多年未歸,前去探望,也是合情合理。因著年紀還小,疏漏了宋家這邊的事,您就莫同她計較了吧。」

  宋廣淵本來是想問問宋老夫人的身體如何,但覺得這般情況,問了也只能得到一個答覆——被昭昭給氣的。他就乾脆不問了。

  宋老夫人等了許久,見自己兒子始終悶聲不響,很是氣憤。

  這木頭,怎麼就養了這麼個木訥的兒子?!

  好在這時,一金吾衛騎馬飛馳向城門的方向,眾人一看,便曉得應該是宮裡來的人。

  金吾衛在馬上抱拳,說道:「陛下口諭,說宋將軍與宋夫人連日趕路,舟車勞頓,不必急著去宮中述職。暫且回家休息片刻,擇日入宮便可。」

  宋廣淵簡單回禮:「謝陛下體恤。」

  那軍爺策著韁繩,笑道:「下官身上還有要務,先走了。宋將軍若有什麼吩咐,可找我金吾衛的將士幫忙。」

  宋廣淵:「有勞了!」

  軍爺的馬在原地踏了兩步,尚未離去,他說:「方才下官路過賀府,聽聞賀公本想來城門接宋夫人,豈料氣血上湧,一時暈了過去。如今正在家中躺著休息,或許病得嚴重。」

  宋初昭心裡道,這外祖父的病還是來得這麼,恰如其分啊!她出門時,這老爺子還能一跳三尺高來著。

  她又瞥一眼母親,發現賀菀一點也不擔心,就明白外祖父原來是個多年慣犯。

  宋廣淵忙道:「岳父竟然病了?稍後便去探望,多謝將士告知。」

  那將士滿意離開,留下面如黑炭的宋老夫人一行人。

  顧夫人忍笑道:「宋將軍,若不介意,我想先陪著賀菀妹妹走一段,我有好多體己話想與她說。」

  宋將軍點了點頭。顧夫人立即拉著賀菀往賀府的方向走,不忘帶上宋初昭。

  宋老夫人急說:「我來城門親自接你,你、你你卻要先去看望那家人?」

  宋廣淵好笑,他最清楚自己母親的品性,會親自來城門迎接,已委實稀奇。面上卻裝出一副愁苦的模樣道:「母親,賀將軍已經病重臥榻,他即是我的岳父,又於我有知遇之恩,我若不去探望,有失禮數。我剛回京城,哪能叫人落下話柄?母親大度,委屈母親了。」

  說完又朝著宋三爺道:「三弟,你先將母親帶回去,把你外袍脫下給母親蓋著吧,免得母親吹風著涼。下次切忌如此莽撞。」

  宋老夫人身體一軟,倚靠著宋三爺,虛弱咳嗽道:「母親也病了。母親已病了好些時日,只是你不知道罷了。而且你縱然不顧念我,也要顧念一下詩聞啊。」

  宋廣淵面露為難,片刻後似終於想到了辦法,說:「賀將軍聽著,病得更重些。母親,賀將軍在京城人脈廣,想來認識不少名醫。待我去看過賀將軍,請他借位先生給我,來府中替您看病,也算是一舉兩得,您看如何?」

  宋老夫人要怎麼看?她看自己要被親生兒子氣死。

  宋廣淵轉頭對著宋三爺,就不必再裝什麼好臉色,擺出長兄的氣勢說:「三弟,你還愣著做什麼?莫非要母親在外頭幹站著受累?還不快送人回去?我很快回來,有話待我回家再說。」

  宋三老爺萬沒想到自己能被大哥堵得無話可說。這男人以前向來沉悶,不會說話,對著母親也從不忤逆,他就猜想或許是賀菀事先挑唆過大哥,心下一陣抑鬱。默默挨了一通罵後,只能認栽,作勢要扶宋老夫人回去。

  宋老夫人起了脾氣,嘴裡不斷喃喃道:「怎麼能這個樣子?我可是你親娘啊。」

  宋廣淵對宋詩聞還是關心的,畢竟那是他親女兒。

  他快到京城時,頻頻派人來京中打聽,順便傳遞消息,可是幾次回饋,都沒聽說宋二娘生病了。他為保穩妥,囑咐手下士兵,去請幾位有名的大夫,到宋府問診。他先隨賀菀,去拜見賀公。若真有事,他再趕回來。

  顧家人都走了,但顧國公沒走,他還等在原地。本是想在宋廣淵推脫不掉的時候,順道將人帶走,結果對方不需他幫忙。

  兩位中年男人極為含蓄地點了點頭,算作招呼,而後並肩朝著前方走去。

  宋廣淵說:「今日回京,不想國公竟然前來相迎。宋某實在惶恐。」

  顧國公道:「都是親家,談何如此生疏?是拙荊一直念著要見一見尊夫人,閑著無事,便來等了。」

  宋廣淵:「國公家那二位公子,前幾年回京時我沒來得及招呼,如今一看,竟已這般大了。一文一武,出類拔萃,皆是人中龍鳳啊。」

  顧國公捧場道:「宋將軍家兩位千金,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宋廣淵歎道:「說來,我正愁心此事。昭昭的婚事,如今已有了著落,我也可以安心。只是我家二娘,如今還不知該如何安排。對了。你家四郎婚配了嗎?」

  顧國公沉吟片刻,嚴肅說:「我家四郎年歲是已不小,可他平日行為放肆,沒有約束,我也管不了他,先任由他逍遙一陣。如今逼他娶親,怕是要害了人家姑娘。」

  宋廣淵:「……」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顧國公好像很害怕這個話題的樣子。

  前邊,賀菀與顧夫人說了宋初昭回京的前因後果。提起來又很氣,狠狠白了宋初昭一眼。

  宋初昭心虛,主動落到二人後頭,以免叫她娘看了礙眼。

  顧風簡也退了下來,在她身邊走著,與她小聲地說話。

  上次讓冽水幫忙修的葫蘆玉飾已經修好了,只是因為碎的地方太過不巧,最後進行修補的時候,做了大幅改動。冽水往裡加了幾塊上好的玉,重新切割打磨,將它們連成了一串小小的、可人的玉葫蘆,一隻隻肥肥胖胖、憨態可掬,比之前的還要可愛。

  宋初昭接過,驚喜道:「哇,這也太喜人了吧!冽水師姐好厲害!」

  顧風簡說:「師姐手藝好。我跟她說,你很喜歡這東西,她就用心修了。」

  宋初昭頓了頓,不好意思道:「我說實話你別生氣,其實我之前沒有很喜歡很喜歡它。」

  「我知道。」顧風簡說,「可是你也沒告訴我,你有什麼很喜歡的東西。只誇過這個。」

  宋初昭舉起手裡的玉葫蘆,笑道:「現在我很喜歡的就是它啦!以後我一定常帶在身邊!」

  顧風簡笑說:「你喜歡就好。」

  顧夫人挽著賀菀,聽完她的敘述,哭笑不得道:「原來如此,我就說,怎麼只有昭昭一個人回來,怕是信裡寫得不仔細,你二人沒看明白。其中竟然還有這般隱情。那宋老夫人究竟在些想什麼?搞得我顧家裡外不是人。」

  賀菀說:「當是怕我阻攔。以為將軍回來了,就能將此事定下。」

  「她自己是那種性子,便以為你也刁蠻。」顧夫人說,「放眼京城也沒幾個像她這樣的人啊。她防人不如多防防自己。」

  賀菀回頭看了一眼宋初昭,說:「我原先還擔心她與宋家人處不習慣,原來是去賀府住了。這樣倒好。」

  顧夫人:「你以為是平平安安搬出來的呀?是傅將軍親自帶兵去把人領出來的。」

  賀菀從未在宋家住過,只一次放宋初昭回來,留了不好的印象,現下聽著,怎麼覺得宋家跟個魔窟似的。

  賀菀問:「她在宋家出了什麼事?還有方才他們說,宋二娘又怎麼了?」

  「你可別提宋二娘了,這回昭昭真是冤得慌。五郎當時也在場,都同我說仔細了。」顧夫人歎說,「那宋二娘以為昭昭是個鬼,想找道士驅邪,都找到五郎的師姐那裡去了,結果把自己給嚇病了。」

  賀菀瞠目結舌道:「什麼?昭昭是鬼?」

  顧夫人:「是啊!不知道宋老夫人究竟都教了宋二娘些什麼,還能生出這樣荒誕的想法,你說好笑不好笑?」

  賀菀簡直笑不出來。

  「你們宋家,也是一團麻亂。宋將軍此次回來,他若插得進手,真該管管。不過妹妹,你可千萬別管此事。」顧夫人小聲說,「你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宋老夫人可不是好相與的人,你要做好打算。」

  賀菀失神了會兒,說道:「不會太久。」

  顧夫人歎道:「我倒是希望你能住久一點,你不知道,自你離開以後,我就再沒遇到像你這樣同我聊得來的人了。可你留下若受了委屈,我又為你覺得不值當。」

  賀菀說:「還是要住一段時日的。」

  「那就好。」顧夫人說,「你可以往賀公府裡多走動,也可以來我家裡小住一段時日。我要好好和你商量一下兩個孩子的婚事。」

  賀菀輕笑。

  顧四郎覺得自己好尷尬。往前走吧,他母親瞪他,讓他不要偷聽。

  往後走吧,他五弟瞪他,讓他不要橫插進二人中間來。

  於是他只能跟個小可憐似的,遠遠墜在四人後面,看著他們兩兩成對,親親密密。還看見他五弟悄悄往人家宋姑娘手裡塞東西。

  實不相瞞,他有弟弟這麼久了,還沒收到過來自弟弟的禮物。他這哥哥做得好難過。

  好在後面他父親趕上來了,顧四郎便停下腳步,掛著笑臉等待,想做顧國公的小跟班。豈料顧國公看見他也是一瞪眼,兇狠地示意他走開。

  顧四郎:「??」

  我還是不是你們顧家的孩子了?

  終於,賀府快到了。

  顧夫人不想打擾他們一家團聚,在前一個路口時,先行與賀菀分別。

  宋初昭發覺賀菀有點緊張,遂上前挽住了母親的手,朝她一笑,帶著她一起過去。

  賀菀感受到來自宋初昭的鼓勵,才發覺自己的女兒真的是已經長大了,也握住了對方的手。

  守在門口的奴僕見到賀菀出現,眼睛一紅,手足無措地叫道:「姑娘!」

  他這一聲姑娘,叫的是賀菀。可是,賀菀已經不是姑娘了。

  賀府一直沒有年輕的小輩,奴僕們也擔心會叫賀公觸景生情,十幾年來就沒改稱呼,只管賀公叫老爺。宋初昭回來以後,為了方便,順著叫姑娘。如今賀菀回來,才發現輩分亂了。

  奴僕馬上說:「我……我去叫老爺!幾位請進,都請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2:44 PM

第五十二章 母女

  賀菀等人相繼走進府中,宋初昭扯著嗓子大喊道:「外祖父!」

  她還未走多遠,就看見了人影。可見對方早已等在此處。

  賀老爺穿著一身灰色的布衫,背著手站在中間的主道上。他渾濁的雙眼凝視著賀菀,瞳孔動了動,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

  賀菀眉眼低垂,鬆開宋初昭,走上前,叫了一聲:「父親。」

  賀老爺喉結滾動,沙啞道:「回來啦。」

  賀菀:「嗯。」

  賀老爺說:「去了好久。」

  賀菀:「是。」

  賀老爺問:「還怪我不曾?」

  賀菀說:「不了。」

  賀老爺朝她伸出手,賀菀一笑,上前抱住他。

  父女二人抱在一起,賀老爺大手輕拍她的後背,又是安慰,又是愧疚,說道:「是為父對不住你。自你走後,才發現對你甚為嚴苛,想補償你,你卻不在家了。以往聽你抱怨,不覺回事,待家中也只剩下我們二人,終於明白你幼時有多寂寞。」

  賀菀眼眶濕潤,搖了搖頭。

  賀老爺說:「當時逼你離開是情非得已,你願意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賀夫人從院裡跑出來,喊道:「我的菀菀!」

  賀老爺不捨將人放開,就見賀夫人同箭似地飛了出來,一把粗暴地抱住了賀菀,將人揉進自己懷裡。

  賀夫人說:「你瘦了,你這看著又瘦了。以前身上摸著都是肉的,如今全剩骨頭了。」

  賀菀聽著又哭又笑,用手背抹著眼淚道:「我哪裡瘦?還胖了不少。」

  賀夫人:「你胡說。我以前把你抱在懷裡,都是沉甸甸的。」

  賀菀:「那是多久以前了?那時我都還是個孩子。」

  賀夫人哭道:「你現在也是個孩子!」

  宋初昭站在一旁傻笑。

  她見母親在外祖母面前,也是乖巧聽話的,就覺得好笑。

  她等幾人溫存了會兒,開口說:「我想吃飯。我在城門那裡喝了一下午的水。」

  賀老爺忙心疼說:「哎喲可憐的昭昭。都往裡坐,快進來。知道你們來,我特意去請了兩個厲害的廚子,早就備著要上菜了。」

  賀夫人發現賀菀不生她的氣,心下無比歡喜,抓著賀菀不願意鬆手,帶著她坐在自己身邊。

  宋廣淵這才有機會打招呼,上前道:「將軍。」

  賀老爺對他客氣道:「如今我已不是將軍,不過是個尋常老翁而已。你隨意喊吧。來,快坐。」

  眾人也不講究,就近選了位置,在餐桌上坐下。

  僕從端了碗筷過來,「額,宋夫人……」

  賀夫人終於不再盯著賀菀猛瞧,反應過來這時,指著自己說:「往後叫我老夫人,賀老夫人!菀菀回來了!哈哈!」

  眾人臉上皆是一片喜氣。管事笑著問了句:「賀老夫人,現在上菜嗎?」

  賀夫人聽著高興,點頭說:「上菜!菀菀,你們餓了不曾?馬車坐久了,該是累了吧?」

  管事過去催促,酒菜很快就端了上來,一盤盤擺滿了桌子,熱氣與香氣一起升了上來,叫宋初昭食指大動。

  賀老爺給自己倒了杯酒,朝宋廣淵說:「廣淵,我要敬你一杯。」

  宋廣淵連忙舉起酒杯。

  賀老爺看了他一會兒,結果話到嘴邊又無言,只一口將酒悶了下去。他歎說:「本有好多話想對你說的,可是見了你,又不知該說什麼了。」

  宋廣淵:「屬下都知道。」

  賀老爺指著他道:「你看。你已不是我手下的小兵了,還改不了這習慣。」

  宋廣淵笑道:「多虧賀公提拔重用,才有宋某今日。賀公一向待我如親子,我也敬賀公一杯。」

  宋初昭看了一圈,舉起手道:「你們都沒話說,我有話說,可以說嗎?」

  賀夫人柔聲問:「昭昭想說什麼呀?」

  宋初昭中氣十足道:「我要告狀!」

  賀菀直接用筷子抽她,示意她不要胡鬧。

  宋初昭摸著自己的手背說:「我真要告狀!我若不告狀,回宋府他們也要告狀,到時候我連申訴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在這裡說,外祖父還可以替我作證!」

  賀公點頭:「我作證我作證。」

  賀菀氣道:「哪有人一上餐桌,就在背地裡說人壞話的?我以前是這樣教你的?」

  宋廣淵笑道:「讓她說吧。你看她這樣子,憋著難受。」

  賀老爺說:「她呀,憋悶壞了。你就當她是胡說,隨便聽聽。不要放在心上。」

  宋初昭:「事情都有兩面。父親多聽一聽,才好分辨究竟誰對誰錯。而且今日,是宋老夫人先提起宋二娘的,我不過受她提醒。我也有話要說。」

  宋廣淵表情認真起來,問道:「母親說二娘病了,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與她鬧不愉快了?」

  賀菀乾脆低頭吃飯。

  宋初昭蹭過去,在宋廣淵身邊道:「我沒與她計較,我都搬出來了,是她主動邀請我去攀少陵山,我去了,結果她是想叫山上的道士收我,哪曉得那山上樹林密集,她跑進林子裡出不來,還把自己給嚇壞了。我與小縣主一起進去救她,還掉坑裡了。」

  「什麼找山上的道士收你?」宋廣淵表情似有動怒,「我宋家,從不信這些鬼祟!」

  宋廣淵當年也是經歷過福東來權勢滔天的日子。他跟在賀老爺手下當值,受了賀公與顧國公等人的思維影響,對這些歪門邪道深惡痛疾。

  而且他四處奔走時,曾親眼見過不少因為妄信游方術士最終落得家破人亡的例子,對這些事情避之唯恐不及。加上自己又是一位武將,沙場上殺人無數,很是忌諱這些鬼神之說。

  他從不許宋家有人搗鼓這些。宋詩聞,竟還想找道士對付宋初昭?

  宋初昭說:「反正不是我的錯。我沒有嚇她,也沒有打她,全是她自己嚇自己給嚇病了。」

  宋初昭是宋廣淵在身邊帶大的,他知道這個孩子心直口快,最不會說謊,既然會這樣說,那九成九便是真的了。

  想到這個,他臉色更是一片墨黑。

  賀老爺說:「孩子可以慢慢教。宋二娘以前未聽說過有迷信鬼神之說,許是一時受了人蠱惑。你回去與她好好講講,開解一番,就無事了。」

  宋廣淵不想壞了幾人興致,點頭應下。

  宋初昭又舉手,賀菀說:「你還沒完?你存心要你父親吃不下飯?不能吃完飯再說嗎?」

  宋初昭悻悻道:「哦。」

  宋廣淵心裡有氣,不差這一樁,說:「你說吧。」

  宋初昭:「是我為何要搬出宋府的事,我自己坦白!」

  宋廣淵說:「你想搬出來,爹沒有意見。」

  宋初昭:「不,不是這個。裡頭也有好些事。」

  宋初昭就把當初賀老爺送禮,卻被宋老夫人私自截下,之後又拿舊物沖抵的事給說了。自己那破院子也順口提了一句。

  宋廣淵聽著臉色在紅白黑之間不斷轉換,整個人差點暴起。

  他當他母親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出身,雖然對待子女偏心了些,但對宋詩聞,是真心寵愛。卻不想到老來,竟然變得如此荒唐。

  而且他前年回京探親時,宋詩聞還是溫和體貼的一個女子,在京城教養得很好,私下居然成了這樣!

  賀老爺對著宋廣淵,還是有一絲慚愧,說:「此事是我做得不妥當,當時氣急了,沒給她們留面子。」

  宋廣淵苦笑道:「本該如此。若不說個明白,叫她們吃點苦頭,怕是她們都不會覺得自己有錯。」

  賀老爺差點跟著點頭,最後還是給女婿留了點面子,說:「倒也沒你想得那麼嚴重,不過是點小物件而已。」

  宋廣淵抿了抿唇角,扯出個難看的笑臉。

  這頓飯,賀家幾人是吃得高高興興,宋廣淵則是心事重重。因為顧忌他的情緒,眾人的興奮都表現得很含蓄。

  吃過飯後,賀老爺不再攔著幾人,親自送他們到了門口,臨分別時又依依不捨,叮囑賀菀若無事,可隨時來這裡走走。

  宋廣淵朝賀老爺拜別,領著賀菀與宋初昭,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抵達宋府,府門前掛著燈籠,僕人站在外頭,正等著他們。

  宋廣淵說:「昭昭,你與你娘先回去吧,我去看看你二姐。」

  宋初昭點頭。

  宋廣淵又看向賀菀,說:「我母親在屋裡,她現在恐怕正在氣頭上。為免麻煩,請你暫時躲一躲。」

  賀菀點頭說:「好。」

  宋廣淵無奈一笑,又說:「她本就不喜歡你,你明日也不用去和她請安了。」

  賀菀:「你也早點休息。今日疲累了。」

  賀菀帶著宋初昭走了。

  宋廣淵在宋府有自己的院落,只是平日一直空著,今天才打掃出來。

  賀菀同宋初昭一起,住進了旁邊的一間偏房。這屋裡佈置得很溫馨,被褥都是剛剛曬好的。賀菀終於得了空,細細問宋初昭在京城裡發生的事情。

  母女二人一面天南地北地說,一面幫忙洗漱抬水,然後一起躺到床上,繼續說悄悄話。

  宋初昭仰起頭,看了眼窗外,說:「剛才忘了一樁事,宋老夫人還允許叫婢女在外傳我壞話來著,等爹回來我補回去。」

  賀菀按下她,說:「昭昭,不要叫將軍如此為難。」

  宋初昭說:「分明是她們先錯啊,你不是說,錯了就要受罰嗎?」

  賀菀:「我拿你當一家人,所以才對你嚴格。可你不能同樣地去對宋二娘嚴苛。二娘一直住在京城,沒有父親陪伴,將軍對她是有愧疚的。他聽你說二娘壞話,心裡自然難過。你看他今晚的臉色,你這孩子真是。」

  宋初昭躺好,歎了口氣,說:「我說的都是事實。她們若不惹我,我也不想做得這麼絕。可是今天你看見了,宋老夫人一副與我沒完的樣子。娘,我與宋家人真處不來。尤其是宋老夫人。」

  賀菀平靜道:「處不來就處不來吧,你只要與顧家人處得來就行。你思姨是個和氣良善的人,不會為難你。加上顧五郎心疼你,也會對你好的。我與你思姨聊了,會讓你們儘快成親。」

  宋初昭心情十分複雜,她在床上扭動了一陣,鑽進賀菀的懷裡,抱著她說:「可是我最想與娘永遠住在一起。」

  賀菀笑說:「那你要去哪裡?是不是要帶著娘一起走?」

  宋初昭:「你跟我走嗎?」

  賀菀說:「好啊。」

  宋初昭爬起來說:「真的嗎?那也太好了吧!」

  賀菀拍著她說:「躺下,又胡鬧什麼。」

  宋初昭不住大笑。她趴在床上,又盤算著說:「那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來。我答應外祖父,要陪他一起洗馬,給馬除蟲子。哦,我踢壞了外祖母的花,我說了要賠給她的。」

  她絮絮叨叨起來,說個沒完。

  賀菀聽著漸漸覺得煩人,說:「你還不睡?這都什麼時辰了?娘今日睏了。」

  「我睡不著。」宋初昭呵呵直笑道,「我能快點搬出去嗎?我什麼時候能搬出去啊?」

  賀菀說:「搬什麼搬?起碼要等冬至祭祀過後才能搬。這段時間你都給我待在宋府,免得叫別人說你閒話。」

  宋初昭掰著手指算了一下,說:「傅叔說我可以去參加獵場,日子也近了呀,不就是這幾日嗎?能不能去完獵場我就走?那樣留爹一個在這裡,他是不是太可憐了?」

  賀菀不想理她,越理她這人越來勁。

  宋初昭推著賀菀道:「娘,你參加過獵場狩獵嗎?娘?」

  她叫個不停,賀菀沒有辦法,只能說:「沒有。那時候陛下已經開始求仙問道了,整個狩獵場裡烏煙瘴氣的,還有人出過事,父親便不准我參加。不過,我聽將軍說,如今這獵場辦得挺好玩兒,姑娘也可以去,你儘管放心去就好了。」

  宋初昭「嗯」了聲,想想又繼續笑:「你和爹回來了,那我在京城裡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又是昭昭霸王了。」

  賀菀靜了會兒,還是忍不住提醒說:「京城裡嘴碎的人也很多,縱然你不在意,顧五郎或許也會在意。去獵場的有不少高官子弟,你行事還是小心一些。」

  宋初昭說:「你擔心我打架嗎?我不會的。我……」

  眼見她又要發散,賀菀把被子往她身上一蓋,嚴肅道:「現在,住嘴!睡覺!」

  宋初昭委屈道:「……好嘛。」

  此時,宋廣淵坐在宋詩聞的房裡,閉著眼睛,聽宋老夫人同他哭訴宋初昭的種種劣跡。

  他面上沒有表情,只是撐在膝蓋上的手指用力收攏,已是在震怒的邊緣。

  宋詩聞蒼白著臉坐在他的對面,用餘光觀察他的神色,不敢說話。

  宋老夫人叫他的名字:「廣淵,你聽到娘說的話了嗎?」

  宋廣淵放鬆肌肉,回說:「聽見了。」

  宋老夫人氣說:「你是何看法?是否該好好管教一下宋三娘!」

  宋廣淵不答。他抬起眼皮,對上宋詩聞的視線,皺著眉頭道:「二娘,爹對你很失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2:58 PM

第五十三章 真相

  宋廣淵話一出口,宋詩聞的臉色就變了。她說:「我哪裡有?」

  宋廣淵說:「你嫉妒你三妹,暗地裡使了手腳,是不是?」

  老夫人氣得站起來道:「我才要問是不是!宋三娘在你耳邊詆毀了?她竟還有臉面反誣二娘?她……」

  宋廣淵不理她吵嚷,繼續盯著宋詩聞道:「她說的每一件事,都敢於與我對峙,你若也有底氣,我現在就將她叫來。我不怕丟人,尋來人證,都問個清楚明白。是或不是,你心裡比我清楚,你敢嗎?」

  宋詩聞哭了出來:「爹,你偏心!」

  宋廣淵歎了口氣,說:「我在與你講道理,不是偏心不偏心的問題。你若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可是你不能做那些陰損的事情,何況那還是你三妹。二娘,我已不知你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了。」

  宋詩聞:「是你只顧著陪她!這十多年來,你幾次管過我?」

  宋廣淵說:「我自知虧欠你。你假如覺得不滿,也該沖著我來,為何要去對付你三妹?」

  宋老夫人插話說:「宋初昭是不是她三妹,你心裡有數!」

  宋廣淵語氣嚴肅道:「母親,您怎可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

  宋老夫人失望道:「好啊,如今你也來凶我?」

  宋廣淵不想理她,吐出口氣,說:「二娘,你既覺得她比你好,我也可以帶你去邊關,你要去嗎?」

  宋詩聞立即搖頭,宋老夫人更是激動,她尖聲道:「去邊關?那詩聞豈不是成了粗蠻女子?我將她教得那麼好,不是為了讓她去邊關!她是京城的大家閨秀!」

  宋廣淵瞥了老夫人一眼,又看向宋詩聞,問道:「你是何意見?」

  宋詩聞搖頭:「我不要!」

  宋廣淵說:「所以,你不是覺得她在邊關好,只是因為她比你強了些,所以你覺得不公平。可是二娘,天底下沒有人可以好處全占的,你自然也不可以。三娘比你厲害的地方,是她憑本事自己學來的,你光靠這些後宅裡見不得人的把戲,能有什麼用?能叫別人服氣嗎?能叫自己變得厲害嗎?徒顯得醜陋卑鄙罷了。何況,你學什麼不好?竟去信些邪門歪道。我說過,我宋家的人,絕對不能迷信鬼神之說!究竟是誰在你身邊蠱惑的你?!」

  宋廣淵說到後面,帶了點軍營裡訓話的氣勢,語氣不由嚴厲起來,宋詩聞被他嚇住,恐懼地縮向後方。

  宋老夫人氣得打他:「你這是做什麼!嚇起自己女兒來了!」

  宋廣淵不為所動,只說:「從今日起,你留在家中好好反省,我會看著你。我已向陛下請旨,這段時日都會留在京城。母親,夜已深,您也早點回,我送您回去休息。」

  宋廣淵真是怕極了這老夫人又在宋詩聞耳邊教唆,他盯著老夫人出了房門,才跟著離開。離去時叫上了宋詩聞隨身侍奉的婢女,讓對方去自己書房問話。

  他非打聽出來,究竟是誰讓宋詩聞泥足深陷,竟信起了鬼怪。

  第二日大早,顧府敲敲打打的,送了好些聘禮過來。一成排的箱子堆在宋府的路上,差點走不過道。

  宋初昭是被僕人說話的聲音給吵醒的。宋家的下人完全被那陣仗給震住,幹活的時候也停不住嘴。

  宋初昭得知事情,立馬爬起來,跑進院子想看熱鬧。

  宋初昭本想查看一下聘禮裡都有些什麼東西,無奈箱子各個都封鎖得嚴實,根本打不開。提了一下,發現東西很沉。憑顧夫人謹慎的個性,鑰匙應該會親手交到賀菀那裡。

  宋初昭轉了一圈,覺得滿地箱子十分無趣,又回去了。

  她逛到自己院子附近時候,發現宋詩聞竟然站在涼亭的柱子後頭,在朝著他們的院落張望。

  宋詩聞的模樣算不上多鬼祟,可也屬實奇怪。宋初昭故意放緩腳步,小心靠近,拍了下對方的肩膀。

  宋詩聞沒有防備,驚慌失措地一跳,回過頭看見是她,臉色更是煞白。

  宋初昭見狀無奈道:「宋二娘,你不會還覺得我是鬼吧?你也該清醒清醒了,你找的那位先生,她自己都不信這世上有鬼。你被人騙了。」

  宋詩聞不語。

  宋初昭見她只盯著自己卻不說話,沒什麼耐心,搖了搖頭,不再搭理。豈料宋詩聞突然冒出一句:「祖母最疼愛的是我,我還有祖母疼我!」

  宋初昭停下腳步,一臉莫名其妙:「我也沒想同你搶你祖母的寵愛啊。」

  宋詩聞說:「你……你分明什麼都想和我搶。」

  宋初昭乾脆走回來,說:「來,你說清楚,我搶你什麼了?什麼東西本是你的?」

  宋詩聞語速極快,像是自言自語:「家中大小事務,都是祖母在管。你不要以為你受顧家喜歡,就可以得意忘形。你的嫁妝,還得要祖母給你安排。她說了,她什麼好東西都不會給你……」

  宋初昭把自己的衣袖往上擼了一把,好笑道:「你若不說,我還真不想跟你搶,可你既然提了,我偏偏要爭個高下。我娘嫁進宋府的時候,可是帶了不少嫁妝,宋老夫人若是真做得出昧下媳婦嫁妝納為己用的事,我還真得佩服她呢!」

  宋詩聞氣道:「你——」

  「昭昭!」

  宋詩聞尚未來得及放什麼狠話,一道警告似的聲音先行橫插進來。

  宋初昭轉頭,才發現宋廣淵與賀菀來了。二人站在門後,臉色皆是不佳,不知聽了多少。

  宋廣淵的視線在兩人臉上流轉,模樣很是無奈,又透著失望。

  宋詩聞想跑,被宋廣淵搭住了肩膀。

  賀菀說:「昭昭,你與我過來。」

  宋初昭見她表情,就覺得要糟,不服氣道:「娘,你以前不會這樣不公平的!」

  「你過來!」賀菀放緩了語氣,重新說,「我又不是要罰你,到我房裡來。」

  宋初昭大不情願,但見宋廣淵不阻攔,只能認命地跟著賀菀過去。

  進了房間,宋初昭把房門合上,磨蹭在門口邊緣,不願意過去。片刻後,就聽賀菀道:「我原先還以為你已經長大了,沒想到你還是這麼不成熟。」

  宋初昭氣說:「我再過個二十年我依舊不成熟!宋老夫人不喜歡我,宋二娘不喜歡我,爹平日就是忙,我最親近的是您,結果娘你也不幫我!我心裡不高興,都沒拿她怎麼,不過是與她嗆聲兩句,這也有錯嗎?」

  賀菀定睛看著她,片刻後說:「你真想知道?」

  「我想啊!」宋初昭說,「這宋府簡直奇奇怪怪,娘你回來之後,也變得奇……」

  賀菀說:「因為你的確不是宋家人啊。」

  宋初昭後面的話全被噎住了,由於震撼半晌回不過神來。

  賀菀只平靜地看著她。

  宋初昭腦內不斷回蕩著那句話,可是卻突然不懂得它的意思了。

  「娘?」

  賀菀似要打破她的幻想,一字一句道:「你確實不是宋家人,你何必與她們爭?她們是否喜歡你,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宋初昭頓時手無足措,又不知該說什麼。

  賀菀見她這般,於心不忍,她坐在床邊,朝女兒招了招手,說:「你過來。」

  宋初昭不動。

  賀菀:「過來。」

  宋初昭拖遝著腳步,一步步走近。

  賀菀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握住了她的手,問道:「冷靜些了嗎?」

  宋初昭低垂著頭不說話,眼睛慢慢濕潤起來。而後一滴淚水就那麼落在賀菀的手背上。

  賀菀伸手將她抱進懷裡,拍著她的背小心安慰。

  「那我、那我是誰啊?」宋初昭問,「他們說,娘,你以前跟傅叔有過婚約,是真的嗎?」

  賀菀說:「假的。」

  宋初昭:「那……」

  賀菀:「我們當時其實已經成親了。」

  宋初昭哭聲都停住了,差點原地跳起來。

  賀菀把她按下,繼續抱著她,說:「我本想等你成親之後再告訴你的。就剩那麼幾個月了,往後宋家的人就跟你沒有關係,犯什麼要與他們鬧得那麼不快?」

  宋初昭悶悶道:「我現在就想知道。」

  賀菀歎了口氣:「當年傅家近乎被抄,只留了傅大哥一個。父親也被先帝從邊關召回,被軟禁在府邸之內。父親擔心我二人的安危,就叫傅大哥悄悄帶我走。當時就是宋將軍送我們出的城。」

  宋初昭從她懷裡抬起頭來。

  賀菀低下頭,看著她的臉,說:「可是後來,殿下……如今是陛下了,陛下被困宮中,有了危險,那是他唯一一個親人,我知道他心裡放不下,於是就勸他回去。」

  她頓了頓,才接著道:「回去了,就出不來了。」

  她與傅長鈞本有婚約,又失蹤了一段時間。先帝疑心病重,莫說他二人確實有所牽連,就算沒有,他也斷然不能放過。

  先帝聽從福東來的意見,想把她帶進宮去,逼賀公交出兵權。

  賀菀如今再談,已是語氣平常:「宋將軍就主動說,是他與我有私情。父親,便急急讓我與他成親。」

  她回憶起當時,只覺得好像無助。

  賀公無情、堅決,對她擺出從未有過的鐵面。他說人總自私,他不能叫賀家那麼多人,都陪著傅長鈞一起去死了。要她自己選。

  她去同傅長鈞告別,傅長鈞也只裝作淡然的樣子,同她說一聲「好」。在她離開的時候,又說了聲「對不起」。

  她知道所有的道理,可是她依舊無法坦然,她就跟傅長鈞說,她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賀菀聲音放得很輕,宋初昭要靠在她的身上,才能聽到她混在呼吸裡的聲音。

  「先帝仍舊不信,父親怕再有什麼變故,急著把我們送出京城。我們混在商隊裡,由父親的幾位親信,送我們去邊關。等我走遠,我才發現我有了你。」

  賀菀望著宋初昭,撫向她的臉:「所以你的生辰,其實不是四月,是正月。正月十五。我生你的時候,我還在路上。大雪封住了山道,我們的隊伍被困在一座小城裡。周圍闔家團圓,打鼓唱歌,而我懷裡抱著你。夜裡你一直哭,娘只能陪著你哭。」

  宋初昭:「娘……」

  賀菀:「我給父親寫信,我好想回去,但是他只對我說,『不要回來。不要回信。』。我當時其實,是怨恨他的。縱然我心底理解他,我仍有好多不甘心。當時衝動,甚至覺得死也不過如此,偏偏他們要我選生不如死。」

  宋初昭不知該如何安慰,只用力抱著賀菀。

  賀菀說:「先帝駕崩時,你都已八九歲大了。當時朝堂動盪,邊關收不到朝廷的信,我還是不敢回京,也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將軍待你挺好,我甚至覺得邊關也比京城要好,沒有那麼多是非跟流言。我當時就猜,你若回來,以你那毛躁的性格,不定還習慣不了京城的生活。」

  「再後來,一直又過了幾年,我才接到父親的信。他說我可以回來了。」

  「我當時跟你提過,你聽完後心裡難過,跑了出去。回來後大病了一場,再醒過來就忘了那天的事。大夫說你或許是不願意接受,叫我最好不要再刺激你。我就又忍了下去。」

  宋初昭恍惚,隱約記起有那麼一件事,所以她才會跑出去,遇到了顧風簡,可是具體記不大清楚了。猶如夢境一樣虛妄,讓她懷疑是真是假,就沒放在心上。

  但她絕不是因為不同意賀菀,她只是單純的被雨淋病了而已。

  偶爾生個病,結果還能生出那麼多破事來。

  「我想著,你已經那麼大了,再過幾年,不定就要成親了。反正已經等了那麼久,不在乎再多等一會兒。我和將軍已經說好了。」賀菀抱著她說,「昭昭,別管什麼姐姐,什麼祖母了。那嫁妝就是賀府給宋家的,宋老夫人若真是要留下,你就隨她去吧,娘給你備份更好的。以後娘疼你,外祖父跟外祖母也疼你,我們才是一家人。」

  宋初昭嘀咕道:「我本來就不是在乎什麼嫁妝。」

  賀菀見她真的接受,才鬆了口氣,捧著她的臉說:「娘知道你乖。娘以前也覺得人言無畏,後來才曉得它的可怕。娘不想你受人指點。等你出嫁,這些事情便都沒了。好不好?」

  宋初昭思緒亂得厲害,心情也很複雜。她想安慰賀菀兩聲,說自己沒事,可是心頭沉甸甸的,失了活力,她怕自己開口控制不好,寒了賀菀的心,就乾脆只抱著母親。

  顧風簡收到了賀菀送來的信,說宋初昭獨自出門了,大約是心情不好,他若無事,可以去看看。顧風簡撐了把傘,出去找人。

  賀菀不放心,派人跟了一段。好在宋初昭沒亂跑,只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自己坐著。

  顧風簡循著侍衛給的地點走過去,繞過小路,看見宋初昭低頭坐在一顆古樹的陰影下,蕩著腿,不知道想些什麼。

  那古樹已經有了年頭,樹幹上枝葉稀疏,發黃的葉片零零散散地墜在枝頭。

  顧風簡站在旁邊靜靜看著她。

  片刻後,宋初昭抬手,用衣袖抹了抹眼睛。那小身影看著,大為可憐。

  顧風簡放緩了腳步,走過去問:「你在這兒做什麼?」

  宋初昭見到他,有些水光的眼睛裡閃過錯愕,不明白他為何會在這裡。

  顧風簡又問了一遍。

  宋初昭說:「就坐坐啊。」

  顧風簡上前,小心揮開她肩膀上堆積的落葉。因為時間久了,她肩頭上還落了些樹上殘留的水滴,布料被打濕了。

  宋初昭沒躲,對著他長長歎了口氣。

  片刻後,一雙手環過她的背後,將她按進懷裡。

  宋初昭驚道:「你做什麼?」

  顧風簡的胸腔微微震動,說:「就抱抱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5:59 PM

第五十四章 禮物

  宋初昭被顧風簡這一抱,抱得有些發懵。她的手搭在對方腰上,往外推了推,結果對方沒有放手,只是稍稍鬆開了些。

  顧風簡說:「無論你是不想叫我知道也好,想裝作漫不經心也好,可我沒有辦法不理會你難過。你不想叫我看見,我也不想放著你不管,那就這樣安慰你。」

  宋初昭心裡暖洋洋的,又說:「其實我沒有很難過,我只是、只是有點糊塗。」

  顧風簡好笑問道:「你要我當做方才沒看見你在那裡悄悄抹眼淚嗎?」

  宋初昭:「……」不提這事不行嗎?你這樣是做不了朋友的。

  顧風簡:「不過,我不會叫你不要難過。」

  宋初昭:「為什麼?」

  「因為人這一輩子,不可能沒有煩惱地活著。」顧風簡說,「煩惱便意味著牽掛。總有在乎的東西,所以才會覺得煩惱。」

  宋初昭順著他的話一想,說:「好像很有道理。」

  片刻後,宋初昭說:「你放開我吧。我想你陪我坐坐。」

  顧風簡退開一步,把傘斜立在一旁,也不嫌髒,在她旁邊的石頭上坐下。

  宋初昭從地上撿了一把葉子,在手上捏了捏。

  「你看,有的葉子已經脆了,有的還是嫩的。有的已經爛了,有的還很完整。」她抬頭看了一眼,說,「雖然都是一顆樹上長出來的,但是每片葉子依舊不一樣。」

  顧風簡笑說:「感悟得不錯。」

  宋初昭:「沒有,不是感悟,我就是隨便說說的。」

  過了會兒她又拉著顧風簡的袖子說:「你看,前面那條街上,明明每個地方都能走,可是人們就喜歡走那條被踩凹了的路。」

  顧風簡:「對。」

  宋初昭又說:「你再想,天底下的人,明明有些事情想做,可是只要被人一說,卻又不敢做了。明明是同一件事,換了不同的人做,得到的評價也不一樣了。」

  顧風簡耐心地應了她幾聲。

  宋初昭:「就如我方才說的那幾句話,若是換了個人講,比如陛下,不定還能記入史書。」

  顧風簡:「……這?」

  宋初昭亂七八糟說了一通,然後自己呵呵笑了起來。

  顧風簡:「你想說什麼?」

  「我沒想說什麼。」宋初昭說,「我就想,有些事情不管怎麼說都有道理,有些道理不管怎麼講都有意義,而真正的道理,其實一早就在我心裡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看見什麼樣的東西,便已經覺得它應該是個什麼道理,是不是?」

  顧風簡聽她說得拗口,但品味了一下,還是點頭說是。

  宋初昭托著下巴說:「可是這些大道理……根本就沒有什麼用啊!我管葉子是不是同一棵樹上長出來的?我管他們要走哪裡?我管旁人如何評價?」

  顧風簡愣了下,似沒想到。而後點頭贊同說:「這樣說來,確實……是沒什麼用。」

  宋初昭認真點頭:「我娘說,人言可畏。可是那人言裡,有多少就是這些沒用的大道理呢?我若聽從,沒什麼好處,徒叫自己難過。我若不聽從,他們也奈何不了我。是不是?」

  顧風簡問:「原來你在想這個?」

  宋初昭點頭:「是啊。我若是不怕別人說我,那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啊。」

  她依舊是在邊關長大,依舊是被宋將軍撫養了十幾年,依舊是叫宋初昭。

  即便外人知道了她與宋將軍的關係,宋將軍不理會,於她也沒什麼影響。

  她的過去,總是無可變改的。

  顧風簡看著她雙目明亮,誓要與日月比高的神態,笑了出來。

  宋初昭覺得莫名其妙,過去拿起顧風簡的傘,說:「走吧,回去了。」

  顧風簡隨她起來。

  兩人肩並肩地在街上走著。

  在回宋府的路上,要路過一段街市。過了中午,那邊依舊熱熱鬧鬧,叫賣聲此起彼伏。

  宋初昭不由放緩腳步,朝那邊多看了兩眼。

  顧風簡察覺到她的視線,便笑說:「過去逛逛吧。」

  宋初昭偏過頭:「你不忙嗎?」

  「不忙。」顧風簡說,「你難道不知我忙不忙?」

  宋初昭一想,好像是不忙。他兩人如今都算是閒人。欣然應允,與顧風簡往街市那邊拐去。

  顧風簡問:「邊關是不是少有這樣的街市?」

  宋初昭點頭。

  邊關蕭條,無論是商鋪還是街道都很少,遠不如京師繁華。如今雖然和平了些,眾人也大多是自給自足,平日做生意的人少,類似雜戲一類的技藝表演就更少了。只偶爾有班子路過時,會在鎮上停留兩日,表演一場。

  隔幾日能有一個熱鬧的集市或廟會,就在不遠處的鎮上。到時候城裡的人會多起來,各種新奇的把戲也會搬過來,宋初昭很喜歡去玩。

  「每逢節日,父親和母親都得在軍營待客,家中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就帶著錢,獨自跑去玩耍。街頭的攤販見著我就問,『娃娃,你爹娘呢?你身上有沒有銀子?』。有的人見我年紀小,不肯賣我東西。有的人心地好,就直接送給我。還有的人,想著把我的銀子騙出去。」宋初昭說著得意笑了下,「但是我聰明,從來也沒被騙過。」

  顧風簡配合道:「當真厲害。」

  宋初昭說:「多謝你陪我玩兒。我小時候看見別人爹娘跟在他們後頭一路付錢,想拿什麼就拿什麼,也曾羨慕過。」

  顧風簡頓了頓,說:「可是我不想做你爹。」

  宋初昭跳腳道:「你想得美!我也沒有把你當我爹!」

  顧風簡笑說:「你若叫聲五哥,五哥以後還陪你逛。」

  宋初昭說:「我才不要!我自己也有錢!」

  「你本就比我小,我又陪著你來逛街市了,你叫我一聲五哥也是理所應當。」顧風簡循循善誘說,「你不也管四郎叫過四哥嗎?」

  宋初昭一想好像也是,遂順口地叫了句:「顧五哥。」

  顧風簡點頭應了聲:「誒。」

  宋初昭笑道:「那你也給買東西吃嗎?想要什麼買什麼。」

  顧風簡大方道:「盡可隨意看。」

  宋初昭本來只是想叫顧風簡給她買點吃的,顧風簡卻帶著她四處逛了一圈,凡事她喜歡的東西,全要給她買下來。

  宋初昭本是覺得一些小玩意兒新奇。不貴重,也從沒見過,圖個新鮮就沒拒絕。

  到了後來,顧風簡不等她開口,直接照她眼神行事。覺得她喜歡哪個,便要給她買哪個。自己覺得哪個好看,也要給宋初昭買下來。

  宋初昭驚嚇,忙回絕道:「不必!我沒有很喜歡!」

  顧風簡說:「那便是有點喜歡了?」

  宋初昭:「難道有點喜歡的東西也要買到家裡去嗎?」

  顧風簡笑說:「沒有辦法,我顧家便是這樣的家風,偏疼小輩。我想要什麼,簡單說一句,第二日我家人就要送到我房裡去。你既然叫我一聲五哥,那自然是我要照顧的人,你喜歡什麼,我就買什麼。」

  宋初昭畏懼地搖頭說:「那你這五哥,我還真不敢叫!哪有你這樣縱容的?你顧家的孩子就沒學壞嗎?」

  顧風簡說:「最壞也就長成我這樣吧。」顧家最寵的就是他了吧。

  宋初昭:「可我宋家的孩子,與你不一樣啊!」她宋初昭信奉的一向是野蠻成長啊!

  顧風簡看她這表情,被逗樂道:「也該叫你慌一慌,免得你又想些不高興的事情。」

  「我沒有!」宋初昭懷裡還抱著他的傘,「我沒有不高興了!顧五郎你不要衝動!」

  顧風簡抬了抬下巴,示意掌櫃的進去拿東西。

  掌櫃已經走到路口了,準備要掀簾子進內院,見他二人實在有趣,又轉過頭,調侃著說了一句:「這位姑娘啊,老夫勸你一句,男人想給心愛的女人買東西,那是最尋常不過的衝動。你不叫他買,他心裡不樂意。如今不過是尋個由頭而已。可見姑娘平日定然不喜歡收這位公子禮物,他才想一股腦地都送給你。你多收收,他就不會了!」

  宋初昭瞠目結舌道:「你們做生意的人,說話都如此孟浪的嗎?」

  掌櫃的忍不住笑,朝她作揖道:「二位郎才女貌,登對至極,既是好事將近,又何必在乎這些小東西?老夫提前向二位道聲恭喜,也算沾個喜氣,今日的東西,一律便宜賣給二位了。姑娘如此漂亮,再貴的禮物也是收得。」

  這話說得顧風簡表情都愉悅起來。

  宋初昭說:「你花那麼多錢,顧夫人不說話,我娘也要說我了。」

  「不算是我送你的。」顧風簡說,「你知道我師姐前段時日送了我一個箱子嗎?」

  「關我何事?」宋初昭驚說,「莫非她送了你一箱子的黃符?」

  顧風簡:「她說這回來得匆忙,沒有準備,便送了箱東西過來,說是慶賀你我二人成親。不知你都喜歡些什麼,讓我用箱子裡的東西,買些禮物送你。算是她作為師姐幫我出的一份聘禮。我正愁沒地方用,還好今日與你出來。」

  「真是黃符啊?!」宋初昭抓著顧風簡道,「顧五郎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去做個神棍!你賣黃符,沒人信的!人言……人言確實可畏!」

  顧風簡淡淡說:「是一箱黃金。」

  宋初昭:「……」好的,她懂了。

  顧風簡笑說:「師姐真心疼你,她很喜歡你。」

  宋初昭心說,她……她也是真的替師姐心疼。出手怎如此大方?!

  在被那箱黃金重擊之後,宋初昭哪裡還想得起家裡的事情?

  她一路走過來,都想著自己可真是有錢。顧五郎也真是有錢。

  顧風簡將她送到宋府門口,在她要進去之前,又從身上摸出了一個木匣,遞過去說:「先前的東西算我師姐送你的。這樣東西,是我送給你的。」

  宋初昭累了,甚至提不起驚訝的勁兒:「你怎麼總送我東西?」

  「你沒聽那掌櫃的說嗎?」顧風簡低著頭,把匣子塞進她手裡,「自然是因為我喜歡送。這衝動尋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6:06 PM

第五十五章 獵場

  宋初昭幾乎是跑進家裡的。

  她臉上有微微的熱意,手心攥著東西在出汗,正要低頭打開的時候,突然發現宋廣淵站在前面。她手抖了下,差點沒被嚇出個好歹,連忙把盒子收進袖子裡。

  「爹,你等我啊?」

  宋廣淵假裝沒看見她的小動作,問說:「你母親說,都告訴你了?」

  宋初昭點頭。

  宋廣淵在前邊帶路,招了招手說:「與我走走吧。你是如何想的?」

  「我沒如何想。」宋初昭跟上他的腳步,說,「父親你如何想?」

  宋廣淵邁在小路上,仰了下頭,似乎在回憶該從何處說起。

  黃昏下光色越發昏暗,他的影子也變得模模糊糊。

  終於,宋廣淵開口道:「我幼時,常被人看不起。空有一身孔武之力,卻並未念過多少書。我母親也不喜歡我,她偏愛三弟,什麼都要緊著三弟來,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出息,宋家想光耀門楣,只能依靠老三。」

  宋廣淵說:「其實我不明白,都是同一個父母,為何我要受此偏待。我便發誓,我定要出人頭地,做番事業給他們看看。」

  「我的髮妻,是我母親給我定的親。她也沒讀過什麼書,只曉得聽話。聽我母親的話。後來我遇到了賀將軍,他看我忠厚,又念及我父親的交情,對我很是倚重。說實話,當時我對賀將軍,比對自己家人要敬重得多。他也是少有能對我公平以待的人。」

  宋初昭說:「所以你對外祖父,多有敬仰,想報答他的恩情嗎?」

  宋廣淵說:「談不上什麼報答。娶你母親,遠走邊關,是我自願。我所求是平步青雲,恰好碰上這個機會了。之後賀公確實對我提攜諸多,宋家能有今日,怕是京城中不少人都要眼紅。若非如此,我至今還是賀將軍手下一位小小的將士,替人打打雜務,平日做些無甚大用的事。」

  宋初昭盯著他動了動嘴唇,然後說:「父親,你這樣說,是想叫我能好過些吧?這麼多年了,無論是情義還是私心,怎麼可能分得那麼清楚呢?」

  宋廣淵偏過頭,笑了下:「我只是直言罷了。賀菀心地善良,對我母親諸多忍讓,但你不必覺得虧欠她什麼。當初做決定的人是我自己,如今享著富貴榮華的,是整個宋家。我母親從前就對我大不滿意,自然也不會對你們有什麼好臉色。可你記住,在宋家,無人能說你什麼。你只管大著底氣,回應他們。沒必要因著我,在這裡受委屈。」

  宋初昭說:「爹,我知道你的苦心。你不必替我們擔心。」

  宋廣淵停下來,與她面對面地站著,說:「昭昭,你是我親手帶大的,你在我身邊十多載,我視你如親子。只是,我這父親向來不算合格,總是忙於公務,對女孩兒不知該如何教養,待你過於嚴苛。多是你母親在管教你。你跟著我,在邊關吃過不少苦頭。如若當初你是生在京城,如今應該輕鬆愜意得多。」

  宋初昭說:「沒有這個如果。而且我還挺喜歡邊關的。」

  宋廣淵點頭:「是,沒有這個如果。但是,如果你還認我,往後,我依然是你父親。」

  宋初昭說:「你自然是我父親啊。我叫了十幾年爹呢,哪能平白無故沒了?」

  「嗯,好。」宋廣淵笑了出來,眼中也沁出些淚來。父女二人互相看著又笑了笑。

  宋廣淵拍著她的肩膀:「昭昭,爹見你快要成親,心裡很是高興。我與你娘商量過了,還是希望你能從宋家出嫁。所以此事,你私下知道,但萬不可告訴二娘,以及老夫人。」

  宋初昭點頭。

  宋廣淵遲疑了片刻,又說:「傅將軍……是你生父,他,也是個極好的人。當年他身居高位時,依舊與我親如兄弟。我當著他的面娶了你娘,他不知內情,也只是避我不見。這麼些年來,他雖過得光鮮,可始終叫人看著可惜。我也沒想到,他至今仍是個孤家寡人。此事你自己看著辦,不必顧忌我。我鮮少在家,若是有人能照顧你們,我也就放心了。」

  宋初昭想到傅長鈞,心情複雜起來。

  若對方也是自己的爹……那還真是有點兒厲害。出門打架都不用怕了。

  宋廣淵又叫了她一聲。

  「昭昭啊。」

  宋初昭:「誒。」

  宋廣淵問:「顧五郎究竟送了你什麼,讓你如此高興?」

  宋初昭把手往背後一藏:「才不要告訴你!」

  宋廣淵說:「……我只是想照著買而已。你要成親,嫁妝和禮物,爹還要給你準備著。」

  宋初昭叫道:「哪有照著買的道理!你也太不用心了!禮物自是要你自己挑的呀!我就成一次親,你還要照著別人的東西買,這怎麼可以!」

  宋廣淵:「……」

  宋初昭跑了,到回廊處時,回過頭補了一句:「爹你用心挑的禮物,我都喜歡。只是絕不可抄別人的買!」

  宋廣淵頭疼道:「知道了知道了。」早知道……就悄悄抄答案了。

  賀菀在宋府沒住兩日,就搬去了賀府小住。她十幾年沒回來了,探探親倒也說得過去。

  宋初昭蹦蹦跳跳地跟了過去。

  宋廣淵,帶著宋二娘……找人聽課去了。賀老爺給他推薦了幾個先生,讓他二人一起上課,順道也能靜靜心。

  宋廣淵覺得人若是眼界開闊,就不會那麼容易被眼前的狹隘迷了眼睛。最主要的是,離浮華的京城跟宋老夫人遠點兒。

  沒過兩天,天氣突然降溫,隨後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京城的瓦簷上都覆上了一層白霜。

  到正式狩獵那幾日,雪停了,可是地上的雪還留了淺淺的一層。

  因地方較遠,有的人提前一天便去了,賀菀不放心她,壓著她到了那天早上才肯讓她離開。

  顧風簡駕著馬車來接她一道過去。

  見著她時,緊盯著她的耳環看了許久,而後笑得燦爛道:「好看。」

  宋初昭說:「我也覺得這耳環好看!」

  顧風簡輕聲道:「我說的不是耳環。」

  賀老爺聽得受不了,覺得這愛爬牆的男人套路太深,直接打斷了二人對話:「走了走了!再不走趕不上了!」

  二人出發得早,但馬車為了穩,駛得慢。到獵場時,已經快中午了。

  獵場周圍用木柵欄圍了起來,金吾衛領兵鎮守在入口,對來往人員進行嚴密排查。

  宋初昭進去的時候,范崇青、季禹棠等人已盡數在列。他們聚在寬闊的演武場上,等著狩獵活動開始。

  這幫男人一見顧風簡出現,便想朝他圍過去,但因著宋初昭也在,顧慮到男女有別,不敢靠得太近,只遠遠打了個招呼。

  宋初昭巡視一圈。

  男兒們大多聚在右側,女眷則涇渭分明地站在另外一面。她們站在背風的位置,臉上映著未化的白雪,時不時嬌羞地看一眼對面的兒郎。悅耳的低笑聲斷斷續續地飄在空中。

  瞧她們華貴精緻的穿著,就知不是真來打獵的,不如說是遊玩更為合適。

  正因為有這些貌美的姑娘在,對面的那幫年輕男兒為了展示自己的大好風貌,大冷的天裡,也只穿了幾件單薄的衣服,勒出自己壯實的身材,雄姿英發,尤為威武。

  啊……宋初昭感受到場上若有若無的眼波流動,都覺得春天快要來了。

  哪怕天空明明在飄著雪。

  宋初昭跟顧風簡哪邊都沒去,他們尋了個角落,坐下等候開始。

  顧四郎邁著大步走過來,想與自己的五弟聊一聊,給他介紹一下此次獵場的規則。

  他滿心以為顧風簡是會上場的,畢竟他五弟之前展示出來的騎術過於精湛,實在令人驚豔。可他才提了一個字,就被面前兩人一齊送了個白眼。

  不,不該說是白眼,似乎還帶了一點殺氣。

  他覺得他五弟想將他當場送走。

  顧四郎沉默著反思了片刻,也沒找出自己哪裡錯了。

  他五弟騎射技巧如此過人,比范崇青與自己都要好上一籌,非藏著掖著是為什麼?

  他難道就不想在宋三娘面前出個風頭嗎?

  他五弟……他五弟實在是太淡泊名利了!

  顧四郎試探了數次,見他二人確實毫無鬥志,只能遺憾放棄。給他們端來了一個炭盆,又送來了一盤烤肉和瓜果,叫他們慢慢坐著吃。然後同范崇青一起肩勾著肩,傷懷去了。

  不久之後,唐彰廉帶著傅長鈞走來。零零散散站著的眾人立即安靜,垂下視線,朝高臺的方向行禮。

  此時狩獵本就以玩樂放鬆為主,唐彰廉揮了揮手,示意眾人不必多禮。

  打獵其實沒什麼有趣的,更沒什麼好看的。畢竟人總不能追著馬跑。也就出結果的時候,能叫人稍稍振奮一下。

  唐彰廉顯然也沒什麼大興趣,他坐在高處的臺上,照著每年背過的稿子,嚴肅地說了幾句鼓勵的話語,重點放在最後頭的「有賞」上面。他著重提了前幾年,有誰得了什麼什麼賞賜,希望大家都能努力努力。

  然後他一聲令下,號角吹起,想參加狩獵的青年快速翻身上馬,朝著四面飛奔而出。

  場地瞬間空了大半。

  唐彰廉知道若自己在場,這幫人都會不自在,便拉著一旁的武將,到別處玩兒去了。

  傅長鈞面無表情地在臺上巡視了一圈,而後扣著佩刀,朝著宋初昭的方向走來。

  宋初昭以為是不能在這邊吃東西,忙把盤子藏起來。

  傅長鈞走到她面前,狐疑問道:「你方才一直看著我,是有什麼事?」

  宋初昭無辜道:「我沒有啊。」她望著顧風簡問:「我有嗎?」

  顧風簡神態自若道:「沒有。」

  傅長鈞瞧了他二人一眼,點點頭,又轉身走開。

  等他走遠,顧風簡又問:「所以你一直盯著他是做什麼?」

  宋初昭茫然道:「你不是說我沒有嗎?」她真沒覺得啊。

  顧風簡認真說:「你有。」

  宋初昭:「……我就隨便看看。」

  宋初昭正想著該怎麼把這話題混過去,不遠處季禹棠和他的兄弟高聲喚道:「五公子!」

  宋初昭從未覺得季禹棠如此順眼過。

  季禹棠說:「五郎,前面風景獨好,不如一起過去走走?」

  顧風簡收回視線,問道:「我倒是好奇,你究竟是怎麼與他們交的朋友,他們為何如此喜歡你?」

  宋初昭自己還想不通呢:「……我沒怎麼啊。說來你不信,我還罵過他們好幾回呢。」

  顧風簡陷入沉思。

  宋初昭小聲說:「你們京城的男人,還挺奇怪的。」

  顧風簡想解釋,又覺得確實如此。那邊季禹棠吵個不停,宋初昭催他過去。顧風簡猶豫片刻,覺得自己在,擾了宋初昭交友。向她叮囑了聲自己小心,朝著季禹棠等人走去。

  季禹棠眾人當即面露喜色,搖開扇子,迎向顧風簡。

  顧風簡一走,在外圍不停打轉的唐知柔終於有膽子跳出來,衝向宋初昭。

  「宋三娘!」她也不見外,直接將人抱住,樂呵呵道,「你也來啦!她們說要去烤魚呢,可是大家都不會,你會嗎?」

  宋初昭一聽,得意道:「烤魚而已嘛,很簡單的。」

  唐知柔叫道:「你果然什麼都會!你順道教教我好不好?」

  宋初昭大方說:「你若想學,自是可以啊。」

  唐知柔身後的那些姑娘,對宋初昭的印象還停留在上次的文酒宴上。本以為宋三娘是個性情冷淡的個性,不想她私下竟如此好說話,當即也上前搭話。

  女孩子誇人嘛,眼光總是很老辣的。

  「三娘,你的耳環真好看。」

  唐知柔大大咧咧的,這才注意到,湊近了一瞧,說:「這是什麼?是一對刀劍嗎?確實好看。做得精緻,與你好相稱啊。你哪裡買的?不曾見過京城有賣這樣的東西啊。」

  宋初昭還沒開口,一位姑娘就掩著唇笑道:「我看啊,是顧五郎送的!」

  眾人皆是恍然大悟地發出一聲:「哦——」

  宋初昭面露羞赧,朝唐知柔露齒笑了一下。

  唐知柔:「……」好,她懂,她明白了。

  莫名有種好撐的感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6:43 PM

第五十六章 不同

  宋初昭領著一群姑娘過去生火做飯。

  眾人都圍著她,宋初昭回頭一看,覺得自己像某種領頭的家禽……

  這回唐彰廉帶了整隊金吾衛,但只帶了寥寥幾個廚子,負責不了那麼多人的飲食。能與唐彰廉一同吃御廚做的美食,也是狩獵嘉獎的一部分。其餘人嘛……自己努力幹吧。

  武將出行在外,哪能不會做飯?會把自己餓死的。

  宋初昭挽起袖子,仔細教她們怎麼刨坑壘灶、如何堆砌柴火,如何引燃生火。

  然後拎過了邊上的肉,直接抄起菜刀剁了起來。

  她握刀的方式與一般的廚子不大一樣,帶著種瀟灑跟恣意,還有一股殺氣。或許因為她的刀,原先學來就不是為做菜的。

  那起起落落的光影,與俐落乾脆的手法,叫一眾年輕姑娘看傻了眼。

  「宋三娘!你這刀工未免也太好了吧!」

  宋初昭頭也不抬道:「還行吧。」

  唐知柔大聲道:「三娘畢竟是在軍營裡待過的人!她一跳啊,能跳得比人都高。」

  姑娘們驚歎了聲,又問:「那三娘你會騎射嗎?」

  唐知柔搶答:「那肯定會啊!三娘武藝高超哪裡是說說的事?」

  姑娘看了眼對面的那些男人,隨口說了句:「不知三娘的與他們比起來如何。」

  宋初昭尚未回答,另外一人已經唏噓道:「就算比得上又如何?三娘又不能真與他們比。世人就愛用唾沫星子淹女人,叫你只能待在屋裡才好。」

  唐知柔轉過頭說:「能不能不要在這裡說喪氣話,聽著就讓人不高興。」

  幾人悻悻噤了聲。

  宋初昭:「……」明明問的是我,我卻沒有開口的機會。

  宋初昭把切好的肉堆到盤子裡去,又把她們之前說的魚給片了。

  這兒連鍋都有,吃什麼烤魚?燉點湯喝不好嗎?

  把這些處理好之後,宋初昭指揮著幾人去端水洗菜,要她們都有事好做,別在一旁乾站著。又起鍋燒了點熱水,捧著個碗暖手,與唐知柔靠在一起。

  那邊幾位閑著的公子,見她們忙活起來,主動替她們搬運了柴火跟碗盆。將東西放下後,禮貌走開。

  宋初昭沉默地坐在角落,再一次從那短暫的互動裡感受到了微妙的春意。等她們騰出空,坐下休息,立即就著之前的話題聊了起來。

  「你們覺得,方才那位公子如何?」

  「你莫非是在說何公子?那可別想了,他下月都要成親了。」

  「季公子呢?顧五公子能與他聊得起來,說明他品行應當不差吧?」

  「不差是不差,可他家中已經為他相看好妻子了。」

  「唉。怎的這般不巧?」

  「那你們覺得范二公子如何?驍勇善戰,家世顯赫。平日對別的女子,也算是彬彬有禮。」

  「范二公子的品貌家世自然都無可挑剔,可是,我父親打探過范家的口風,范尚書說,范公子有心從武,將來是否會被調離京師尚不知曉。如若他真去了邊關,你豈非要在家中忍受那寂寞之苦,獨自侍奉二老?」

  說起分隔兩地,她們便有些怕。

  一位姑娘扭頭來問宋初昭:「三娘,邊關的生活艱苦嗎?」

  宋初昭說:「這要看你所求是什麼了。我自幼在邊關長大,覺得那邊更為自在。若是你們過去,怕會過得不大習慣。單單吃食習慣就不同了。」

  幾人歎道:「所以范二公子還是再看吧。」

  宋初昭偏過頭,在唐知柔耳邊小聲問道:「她們來這裡,就是為親眼看看這些年輕公子的嗎?」

  唐知柔點頭說:「大半如此。女子到了成婚的年齡,自然得出嫁。若是能找到自己喜歡又門當戶對的男人,那就最好不過。獵場與文酒宴這樣的機會,既能探探對方的品行深淺,也能試試雙方是否真的投緣,是很難得的機會。晚上,待他們狩獵歸來,眾人齊聚慶功,便有機會能聊起來了。」

  宋初昭問:「你也會愁出嫁嗎?」

  唐知柔憂傷道:「以前是不愁。」這不男人給你搶走了嗎?

  唐知柔羨慕地望著她,說:「你是沒有這樣的苦了。世上哪還能找出第兩個顧五郎?你二人偏偏那麼巧,又兩情相悅,別人求都求不來。」

  宋初昭想想,她與顧風簡……還真是有緣得很。

  求可求不來。容易見鬼。

  在她們不遠處,顧風簡與季禹棠等人已經逛了回來,也在附近生了堆火,一面在火上熱酒,一面舉著酒杯閒聊。

  季禹棠回來時剛好看見了宋初昭指揮眾人做菜煮湯的畫面,此時魚湯的清香已經隔著空氣飄了過來,叫眾人食指大動。

  他笑了下,說:「宋三娘可真賢惠,什麼都會做。」

  顧風簡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這位「賢惠」的三娘,就是當初罵到他狗血淋頭的人。

  季禹棠沒品出他的深意,又說:「我一直以為三娘性格粗獷,不想也願意為了你洗手作羹湯。」

  另外一人笑道:「上次文酒宴初見三娘,只覺她是個安靜溫婉的人。她的書法雖然筆鋒強勁,卻乾淨純粹,能有那般造詣,品學該是上佳。想來她雖住在邊關,卻從未鬆懈過學習。」

  「不錯。她的筆力非一朝一夕刻意練成,可若是她整日忙著念書,哪裡還有時間出去學武?我瞧說這些話的人根本都是偏見,刻意往三娘身上潑黑水罷了。」

  「怎麼?」顧風簡挑眉說,「學武不好嗎?」

  季禹棠說:「倒不是好不好,只是世人皆覺得,女子學武,會顯得有些粗蠻,所以才給宋三娘捏出這樣的謊言。何況,她們就算學武,也打不過男人啊。」

  他們話音剛落,就見宋初昭往手心裡哈著熱氣,站了起來。

  季禹棠等人原本還未注意,但顧風簡第一時間看了過去,眾人也不由停下話題轉了過去。

  就見宋初昭獨自一人,走到一旁堆放著木柴的地方,拎起了一捆將近半人重的柴火,輕鬆搬了回去。

  走到火堆附近之後,她彎腰抽出一根木柴,腳下踩住一端,徒手一掰,將其折成兩斷,隨意地丟進火中。

  季禹棠眾人:「……」

  那一掰,似乎掰斷了他們的骨頭。

  顧風簡笑了起來,說:「我倒是就喜歡,她這般的與眾不同,不用你們替她開脫。」

  顧風簡一句話,叫季禹棠等人陷入了天人交戰之中。

  盲目的崇拜讓他們想附和顧五郎,可是多年來根植於心的觀念又不大允許。他們覺得自己好難。

  好在,沒過多久,范崇青那呆子回來了。他強行加入了幾人的隊伍,向他們展示自己一個下午的成果。

  范崇青的運氣似乎真的不錯,他與一幫兄弟合力獵了隻鹿回來。要知道,這回金吾衛統共也只放了一隻鹿出去。

  夜幕四合後,其餘青年也陸陸續續地回歸。他們將手中的獵物壘到旁邊,等待晚宴的開始。

  空地的周圍陸陸續續點了不少篝火,夜風也大了起來。

  星辰萬里,銀光遍灑。

  金吾衛從營帳裡搬了桌子,在空地兩側擺好。等他們將現場收拾妥當,傅長鈞跟在唐彰廉的身後,再次出現。

  傅長鈞聽著下屬彙報來的狩獵情況,對幾位勇士表揚了幾句。將他們請到臨近高臺的位置入座,並各自賜下一壺酒。而相關賞賜會在回京之後送到他們的府上。

  眾人高聲慶賀了一番,喝了些酒,開始擂鼓唱歌。場面鬧做一團。

  姑娘們散開來,去中間的木桌上吃剛烤好的羊肉。一群未婚的兒郎也圍了過去,借勢與人說話。

  顧風簡穿過人群,走到宋初昭身側。他背著手,順著宋初昭的視線在場上巡視了一圈,笑道:「這裡不好玩兒嗎?」

  宋初昭說:「還行,打發時間可以。這裡的肉烤得真好吃,要是天氣再暖和一點就好了。」

  這樣一群人熱熱鬧鬧的場面,讓她想起了邊關。光是看著,也比悶在家裡要好。

  顧風簡貼近了她耳邊,說:「他們今日說你……」

  宋初昭耳邊全是范崇青等人的瘋吼,她皺了下眉,大聲道:「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顧風簡又靠近了她一點,低語兩聲。然而聲音細碎,宋初昭只能聽見幾個零散的詞匯。

  「我聽不見!」宋初昭說,「他們說什麼?他們是不是說我壞話了?誰!」

  唐知柔看不過去,覺得他二人膩膩歪歪煩得不行。幾句話的事,早說完不早沒事了嗎?還偏偏要磨磨蹭蹭的。

  她看顧五郎陰險得很,就是故意逗他們三娘玩兒呢。

  於是唐知柔順手推了宋初昭一把,叫他二人乾脆點。

  宋初昭一時不查,身形晃悠,下意識地用手撐在顧風簡的胸口上,感覺有股溫涼的觸感劃過了自己的側臉。

  顧風簡握住了她的手腕,稍稍後撤,又很快鬆開。

  兩人對視一眼。

  宋初昭意識到什麼,心臟猛地一跳,表情也不淡定了。感覺一股熱意瞬間沖上大腦。還在火光照不出她臉上的顏色,未暴露太多她的窘迫。

  顧風簡反倒是一派鎮定,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宋初昭受驚地往邊上一看,發現眾人都在聊得開心,沒注意到方才的場景,才鬆了口氣。

  唐知柔神情依舊幽怨,宋初昭直接無視了她。

  宋初昭捂著自己的臉,問:「你方才說什麼?」

  顧風簡:「我說,他們說你,即便是學武,也打不過男人。」

  宋初昭頓時忘了方才的事,氣得跳腳:「他們又沒被我打過,怎麼知道我打不過他們?」居然背著她叫囂,臭不要臉!

  顧風簡笑說:「不錯。」

  宋初昭怒挽長袖:「是誰?有本事與我比比!我今日給他們個面子不與他們爭,竟叫他們得了機會詆毀我!」

  唐知柔拉了她一把。

  宋三娘這麼不在乎自己形象的嗎?

  顧風簡不在意地說:「明日有機會,你可以與他們比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7:41 PM

第五十七章 比武

  唐知柔賴著與宋初昭睡了一個屋。兩人在外頭燒好熱水,洗漱之後回到營帳裡。

  宋初昭睡前例行拉伸筋骨……不得不說,她確實是胖了一點。

  因為太久沒吃上好東西,回到自己的身體之後,她也敞開肚皮好好放肆了一通。如今看著,有些慘烈。

  唐知柔坐在一旁看她忙活,半晌後歎了口氣,說道:「唉,你就快要成親了,我可怎麼辦?」

  宋初昭說:「我成親你慌什麼?」

  唐知柔抖開被子躺下去,用手支著腦袋,說:「你不懂,我父親近日催我成親呢。我年紀也大了,他四處為我物色人家。可我總擔心,嫁到個什麼歹人。」

  宋初昭說:「嫁錯了人,那就分啊。你可是小縣主,回去找你爹告狀。再不濟,找陛下告狀。仗勢欺人還不會嗎?」

  唐知柔心說難,成了親就是家醜不可外揚了,他爹也未必會替她出氣。

  她翻了個身,問道:「三娘,你成親以後也會那樣嗎?」

  宋初昭問:「哪樣啊?」

  「像所有人一樣啊。」唐知柔說,「待在家裡,相夫教子。與顧五郎舉案齊眉?」

  宋初昭身形頓了下,不由思考起她說的畫面來。

  是挺歲月靜好的,可總覺得不是那麼個滋味兒。

  人總得做點別的事吧?

  唐知柔覺得自己這語氣不大對,又補充了一句:「這樣也是挺好的,我沒有說這不好的意思。五郎比許多人好太多,還會體諒你,也不可能欺負你。」

  宋初昭爬到她身邊,問道:「你最近,是不是聽了太多人講那些家長里短的事了?」

  唐知柔說:「可那些確實是真的呀。」

  「那你不要打算著將苦往肚子裡咽呀。她們是她們,你是你。」宋初昭說,「她們若是跟你講,『女人就是得靠男人,被欺負了也得乖乖受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不要相信。」

  唐知柔問:「那我該信什麼?」

  宋初昭想了想,說:「邊關並不時常安穩,當有外敵來侵擾時,附近城裡的男丁,也要被拉去幫忙巡街,這城裡能做事的勞丁可不就少了嗎?那下地種莊稼的、為人看病問診的、教孩子念書識字的、鋪裡算帳收銀的,還不是得靠女人上啊?真到了缺人的時候,你問問他們還計不計較是男是女。也因此,那些女人都剽悍著呢,真被逼急了,動手打人都敢。城裡的百姓也是講公道的,該站誰的道理,就站誰的道理。」

  唐知柔說:「聽你這樣說,邊關比京城還要好一些。」

  「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不同的規矩罷了。不過這也證明,天底下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道理。」宋初昭說,「你不要先想得太壞,你父親總歸是疼愛你的,他的眼光比你要老辣,不會讓你嫁給那樣的男人。再者,即便是真遇上了,你也不要想著息事寧人。你念過那麼多書,未必比男人差啊。」

  唐知柔驚訝道:「你真會想和男人比個高下啊?」

  宋初昭說:「誰若真惹我,我為何不與他比?」

  唐知柔:「那明日的比武台,你也要去?」

  宋初昭沉默。

  她當時其實就是嘴快說兩句,怕氣氛尷尬。而且顧風簡也不是認真提的,她莫名其妙地上去出風頭做什麼?

  唐知柔惆悵一歎:「唉……」

  宋初昭聽不得,咬咬牙說:「……去吧!叫你們見識見識我宋家女人的勇猛。別好像女人只有逆來順受一種活法。」

  唐知柔重新爬起來,興奮道:「比武臺上,可從來沒有女人上去過!更不用說贏了。」

  宋初昭心說,那可不是?先帝在的時候,女人哪有命上去啊?

  唐知柔自己思考了陣,覺得那場面震撼非常,不由笑了出來。殷勤地給宋初昭鋪平被子,邀請道:「你快睡,早些睡!好好休息,明日才有力氣上去。」

  宋初昭脫了外衣,過去躺下。

  唐知柔閉上眼睛,卻變得睡不著了。許久的輾轉反側之後,復又拉著宋初昭道:「三娘,你不如再給我說說。你說,我能做些什麼?」

  宋初昭:「……」我哪管得了你?

  第二日清晨,日光微亮之際,外頭已經有行人走動。

  宋初昭與唐知柔爬起來,發現他們正在搭建比武用的擂臺。

  兩人去一旁的桌上,喝著剛煮好的熱湯,吃了點饅頭跟油餅。

  唐彰廉出來活動手腳。他今日穿了身黑色的衣衫,頭髮梳理整齊,看起來英姿勃勃威風凜凜。

  反觀范崇青那邊,就不大好了。那群年輕人雖然同樣朝氣蓬勃,但頭髮束得淩亂鬆散,帶著點邋遢,顯然不習慣拾掇自己。

  等唐彰廉吃完早飯,比武台也差不多已經搭好了。范崇青等人已熱好身,兩手環胸地在擂臺兩側等候。

  這場比武,大多是昨日打獵勝出的那些兄弟上去練練身手,沒什麼明白的規則,不算正式,但獎勵豐厚。如果別的人想上去也行,不怕挨揍就成。

  范崇青那樣的獲勝者,會自覺排到後面,以免敗了太多人,將場面打得太過難看。

  宋初昭跟唐知柔站在人群之中,看著唐彰廉說完贊詞,親手敲響皮鼓,宣佈今日比武正式開始。

  霎時間,眾人振臂狂呼,歡呼聲竟比昨日狩獵開啟時更甚。

  唐彰廉坐回臺上,架著條腿,顯然比昨天感興趣多了。

  也是,看人騎馬哪有看人格鬥好玩兒?

  四名金吾衛高手站上擂臺四角,手中執刀,看守秩序。

  這場比試講究點到為止、助興為佳。但圍觀者諸多的比試,難免會有人輸不起,動手間失了分寸,他們便是要防備此事。

  為首金吾衛高聲喊道:「誰人先來?」

  一道黑色的身影跳了上去,用渾厚沙啞的聲音發出響應。他體格高大,跳上去時,整個檯子都彷彿震動了一下。

  眾人定睛一看,發現最先出場的,是一位年紀三十來歲的武將。他豪放地脫掉了外面衣物,露出一身虯結結實的肌肉。

  昨日還在下雪,今日積雪漸消未化,那人鼻息間噴著熱氣,看著似不覺寒冷。

  他這樣身材,單單視覺上就極具壓迫感。姑娘這邊對那人脫衣的舉動發出了輕微的驚呼,同時也被那道氣勢穩穩震住。

  唐知柔頭皮發麻,小聲說:「第一個上去的就這樣厲害?我瞧著是個狠角色。」

  宋初昭觀察了會兒,說:「此人雖然虎背熊腰,確實健壯有力,但看他身上肌肉紋路,大約不是走正經的武學路子出身的。這樣的人,或許能集大成難以攻破,但若自身沒什麼武學天賦,也是漏洞百出很好攻破。就看接下戰書的人是否懂行了。」

  唐知柔不由深深望了她一眼,敬佩說:「三娘,你也太厲害了吧!」

  宋初昭止不住笑意地謙虛道:「哪裡哪裡。畢竟同是學武之輩嘛。」

  旁邊姑娘聞聲圍過來,對著她說:「我們是看不懂這些,三娘,不如你給我們講講?」

  宋初昭欣然應道:「好啊。」

  很快又有一人上去。

  那人體格明顯要削瘦許多,連個子也比對方矮了個頭。

  「呀!」宋初昭身邊的人叫了聲,說,「這二人體型相差如此之大?該如何打?莫不是上去認輸的?」

  「是王家王公子呀。我看他平日悶聲不響的,不料膽子倒大。」

  臺上二人並不給她們過多討論的時候,都約了不要兵器,互相一抱拳,直接動起手來。

  壯漢正面攻去一拳,那姓王的瘦子虛影一晃,身形急退。

  戰局像是一面倒去,伯仲瞬分。

  只看了一招,宋初昭就歎說:「唉,差距太大了。」

  唐知柔點頭,緊抱著她說:「我看著差距也大。這有什麼好比的?那王家郎君,該是一拳就能被打扁了。看得我都怕起來。」

  「你說錯了。」宋初昭指著臺上二人說,「力氣大的人,若是知道如何施力,確實是令人驚懼,可是看那人方才的攻招,分明不是個內行,攻防皆已被對方識破。倒是你們說的那個王家公子,比我想的要厲害。他的招式動作都極其標準,出手俐落乾脆,應當是出自某個底蘊頗深的正統流派。恰好能剋住對方。」

  她話音剛落,王姓男子在遊走撤退的節奏中,突然轉變了動作,暴起反攻。只一眨眼的功夫,他曲起的指骨,已經對準了壯漢的額頭。再進一步,便可刺入那人腦部的穴位。

  金吾衛直接判了王公子獲勝。

  「哇——真是神了!」

  青年那邊沒什麼意外,姑娘這裡卻是驚喜聲連連。

  只是她們的敬佩不是送給那位可憐的王公子,而是全傾倒在了宋初昭的身上。

  原來真的有人能一眼辨出武者高下,這在話本裡,可是只有絕世高手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宋初昭究竟是何深淺?

  對面的青年聞聲都望了過來。

  顧風簡隔著人群朝她淺淺一笑,大約是覺得她們很有趣。

  宋初昭看見了,不好意思道:「沒什麼厲害的,基礎罷了。」

  一眾女子眼中的欽佩更盛:高人就是高人!瞧她如此謙虛!

  幾人圍得更緊了,朝她介紹道:「三娘你不知,王公子也不是什麼無名之輩。他父親在軍中被譽為鬼螳螂。我以前當是眾人吹噓,不想王家原來真這樣厲害。」

  宋初昭點頭:「原來如此。」

  幾人接著說:「往常我看這些比試,只是看個熱鬧,還以為多數是以運氣分高下。如今有三娘替我講解,才發現原來其中藏著這些門道。」

  「我倒是明白了那些男人為何都如此興奮了!連我都要按捺不住。」

  「不知三娘上去,能否與他們一拼。」

  「你可別說渾話了!」

  宋初昭撓了撓臉,心說你們京城的姑娘……也太好收編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7:48 PM

第五十八章 上臺

  眾人比試都很有分寸,畢竟平日就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兄弟。後面幾場切磋,都沒有出現人員受傷的情況。

  宋初昭幾番點評狠辣到位,對臺上幾位武將的路數跟深淺進行了簡單介紹,並對焦灼的對戰形勢進行了預判分析,幾乎沒有出錯。

  姑娘這邊聽得也是津津有味,甚至還從中學到了不少東西,對宋初昭的敬意更上一層樓。

  若非她自己更為出色,哪能看得懂這些?

  直到范崇青上臺。

  范崇青上去的第一場,便讓眾人好好震懾了一番。

  他拿的武器是刀,對方也是刀。兩位打法俱是大開大合的刀客,正面對抗。范崇青憑藉自己的強勁內力,蠻橫地將人拿下。

  戰局幾乎是一面倒,宋初昭不用講解,眾人也能看得出孰強孰弱。

  唐知柔抽了口氣,一手用力抓住宋初昭的胳膊,小聲道:「這范……范二公子,好像確實挺厲害的啊?」

  旁邊的姑娘說:「哪裡是好像?他確實厲害啊。否則那一幫武人,豈會以他馬首是瞻?你不知尚書為他請過多少名師,他曾也跟著傅將軍學過幾招。是個厲害人物。」

  唐知柔唏噓說:「真是看不出來。」

  唐知柔臨上陣又慫了,手下不覺用力。

  宋初昭掙扎道:「你先放開我,你揪著我的肉了。」

  唐知柔趕忙鬆手。

  此時臺上范崇青又打退了一人,高舉著手臂,朝台下詢問道:「還有誰人要來?」

  唐彰廉笑意吟吟地看著擂臺,彷彿看著自己未來手下的一員猛將。顯然他對范崇青是較為滿意的。

  台下眾人竊竊私語,點頭之間無不是誇讚之聲。

  「范公子的武學又有進步了。」

  「造詣頗深啊。」

  「去年似是黃將軍奪了頭籌,今年不去嗎?」

  「黃兄比范公子長了七八歲,想必不會去爭這名頭了。」

  「看來今年是范公子無疑了。果然是人才輩出。」

  姑娘這邊驚歎之餘,已經開始盲目崇拜:

  「范公子真如他們說的那樣厲害嗎?」

  「可惜三娘不能去,否則她未必不敵。」

  「三娘你還沒分析范二公子的武藝如何。」

  眾人只說話,台下五動靜。

  唐彰廉眼神示意,傅長鈞上前一步,詢問道:「還有人,要上來挑戰嗎?」

  人群中高聲響起:「有!」

  眾人茫然巡視了一圈,想見見是哪位英雄,卻沒在青年那邊看見有何人舉手。

  宋初昭大聲了點兒:「這兒!」

  所有的目光調集過來,宋初昭淡定自若。唐知柔站在她旁邊,卻被波及的視線弄得局促不安起來。

  唐知柔小聲道:「三娘!你真要去啊?」

  宋初昭說:「做好的決定說出的話,哪有往回收的道理?這有什麼好怕的?」

  唐知柔瞥了眼范崇青,說:「我……我瞧著,是挺可怕的啊。」

  姑娘們集體傻眼,錯愕地滯在原地,半晌沒能回神。

  唐彰廉倒是來了精神,甚至因為詫異還從座上站了起來。他往前走了兩步,說:「宋三娘,你是認真,還是玩鬧?」

  宋初昭說:「自然是認真的。」

  唐彰廉:「你要上臺比試?」

  宋初昭:「不行嗎?」

  「行啊!你若想,就行啊。這擂臺,朕從未說過女人就不能上。」唐彰廉說,「范郎,你是何意見?」

  范崇青聲音都不利索了,眼睛不斷在宋初昭、顧風簡、唐彰廉轉動,急道:「不、不行啊!陛下,您要臣去與一個女人比試?」

  唐彰廉說:「錯,是她主動要與你比試,與我無關。」

  范崇青轉過身,朝著宋初昭猛烈搖手道:「宋三娘你冷靜一點,我哪能連你也打?我不打女人的!」

  宋初昭朝著一旁的武器架走去,挑挑揀揀地選武器,同時嚴厲說道:「你正經些吧。若真想做個武將,就別在比武場上,說什麼不打誰的話。」

  范崇青暴躁道:「我與五郎是兄弟啊!我怎可與你決鬥?你這是逼我兄弟二人反目!」

  唐彰廉愛湊熱鬧,朝著台下點了點下巴問道:「顧五郎,你不同意?」

  顧風簡出列,抱拳行禮,回說:「三娘自己做主便可。我並無不滿。她若有意上場,我也想見識一下她宋家的絕學。」

  宋初昭提起一把長槍,在手上轉動著試了試長度與重量,覺得還算稱手,背到身後,兩步助跑,瀟灑地跳上擂臺。

  范崇青反倒被她嚇得後退數步。

  傅長鈞跟著跳了下來,站在宋初昭的身後,仿若在給她撐腰。

  「不要鬧了。」范崇青對著宋初昭叫苦告饒,面子也不要了,「宋三娘,我是個武將,下手沒有輕重。武場本就不是個女人玩的地方,你下去吧。」

  唐彰廉忍笑,指揮著說:「傅將軍,你親自上臺看著,以免三娘受傷。范郎,即是三娘願意,你何必連番拒絕?是個大男人,陪她打上一場又如何?」

  范崇青說:「可她是個女——」

  范崇青話音未落,視線中一道銀光便刺了過來。他沒有防備,下意識地用刀身擋在身前。

  對方也不是真要傷他,順勢將槍頭刺在他的刀刃上。

  鏗鏘一聲!

  范崇青被那衝勢擊中,腹部與手腕俱是一陣鈍痛,連連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

  ……竟是個狠角色。

  范崇青面露愕然,深受震撼。抬手按著脖子擰了擰,露出一絲興味。

  「你想得倒是挺多。如此小瞧我,我同意了嗎?」宋初昭笑說,「要不要認真比比?」

  「嘩……」青年那邊後知後覺地歎道,「這宋三娘,原來是真不簡單。」

  他們那邊開始騷動,姑娘們總算是反應過來了。

  不知是何人開的頭,這批大家閨秀直接撕扯著嗓子喊道:

  「啊——三娘!宋三娘上啊!」

  「昭昭妹妹!妹妹不要怕!」

  「姐姐!三姐殺下那個范二!」

  「昭昭他們瞧不起你,不要放過他們!」

  范崇青的小弟也爭相響應,叫道:「誒,哪能輸了她們?喊話誰不行啊?」

  「范兄你若輸了,顏面無存啊!」

  「如此挑釁豈可忍讓?便給她們個教訓嘗嘗!范兄大可上!」

  唐知柔被他們喊得生氣,與他們吵了起來。

  不管是什麼原因,場面一時空前火熱。

  臺上二人的動作比他們預想的更快,已經對了起來。

  宋初昭的力氣與女子比起來雖然是強,但同范崇青相比,還是遜色許多。

  她方才在台下仔細觀察了范崇青的出招習慣,避開與對方正面衝撞,只從側面進行纏鬥。

  就見她手中的長槍無比靈活,槍頭如魚龍遊動般不斷扭轉,不斷進攻,又不斷變轉方向。

  范崇青顧忌她是女人,不敢主動衝擊,也不敢直取殺招。動作間很是被動。畏手畏腳,以防禦為主,想觀察形勢,做到一招制敵。

  他的留情與輕視,便是宋初昭的勝機所在。

  漸漸,范崇青表情凝重起來,額頭還有了冷汗。他發現自己開場落下的優勢,再無法爭取回來。

  宋初昭收放的速度極快,攻勢越發猛烈,逼得他根本無力還手。

  本以為的遊刃有餘,不知不覺成了作繭自縛。

  范崇青不得不全力應對。

  隔著一段距離,銀槍虛晃的軌跡他們已經分辨不清,只能從聲音來判斷局勢。

  槍身與長刀不斷碰撞,那密集的節奏比之鼓點更為令人振奮。

  看得出門道的人,正在獨自緊張,而看不出門道的時候,也明白高手過招,那是瞬息萬變。

  唐知柔狠狠憋著一口氣,生怕自己一呼吸,就卸了宋初昭的力。

  顧風簡收緊的手指攥出了痕跡,伸長了脖子往上張望。

  他旁邊的顧四郎眉頭緊皺,同時連連點頭,嘴裡喃喃:「二人如今焦灼,范崇青依舊是放不開手腳……宋三娘這身槍法,當真是精妙!若她身為男兒,范崇青恐怕躲不過這數招。可惜,我看她勝負難料,並不樂觀。」

  顧風簡回過頭問:「哪裡不樂觀?」

  「無論是耐力,還是力氣,都不樂觀。」顧四郎說,「長槍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使得的。瞧著簡單,用起來累人。宋三娘力氣再大,也拼不過范崇青啊。」

  他說完沒多久,宋初昭就顯了疲態,攻勢明顯放緩。

  范崇青察覺,立即展開反攻。

  那一瞬間,場上場下的人,都察覺到了雙方的攻防轉變。

  宋初昭自知不敵,俐落地返身撤逃。

  「啊——三娘!」唐知柔跳腳大喊,「殺啊!三娘不要怕!」

  姑娘們跟著亂嚷:「范崇青!」

  「昭昭絆他!」

  「昭昭你快贏了堅持住啊!」

  傅長鈞在場邊走動,按著腰側的佩刀隨時準備出手。

  范崇青比他更害怕傷了宋初昭,準備收勢時,宋初昭突然壓低上身,腳步一頓,返身殺了個回馬槍。

  那一槍直接敲在他還未收回去的刀刃上。

  范崇青右手發麻,身形一頓。宋初昭已經起跳,一腳踹了過來。

  范崇青連忙用左手手臂作為格擋。

  緊跟著宋初昭的攻勢再次密集起來,甚至比先前還要猛烈。毫不猶豫地帶著殺氣,次次敲在他的兵器上,哪裡還有什麼頹勢?

  方才那分明是誘敵啊!

  范崇青暗叫不妙,難以招架。

  范崇青下手留有餘地,宋初昭卻敢打得很。在對方雙腳分立,努力穩定下盤的時候,直取對方致命之地。

  范崇青哪裡敢跟她玩?心臟抽緊,趕緊卸了防禦,去擋重點部位。宋初昭那一腳往下傾斜,最後踢在他的腿上。

  「呲——」

  單腳的鞋底在地上摩擦,范崇青身形一歪,將要摔倒,宋初昭順手拉了他一把,幫他穩住。

  范崇青怔怔地眨著眼,後怕地吐出一口氣。

  宋初昭後退,朝他抱拳道:「承讓。」

  范崇青:「……啊?」

  宋初昭說:「我贏了啊!誰叫你不認真打。」

  范崇青心說我特娘的認真了啊!他被現實打擊得暈頭轉向:「我真的輸了?」

  宋初昭:「你問傅叔!方才那樣算不算我贏。」

  後方的傅長鈞點頭,證實道:「你確實輸了。」

  「啊——啊啊!」

  歡呼的女聲從台下傳來,帶著不可置信與無法掩藏的狂喜。一陣高勝一陣,吼出了千軍萬馬的陣仗。

  「宋三娘——」唐知柔就要給她跪下了,眼中淚光閃閃道,「你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7:53 PM

第五十九章 賞賜

  青年那邊,交頭接耳,心神震盪。

  你說比武輸給女人,確實是件丟臉的事,前所未有啊。可是要他們嘲笑范崇青,方才的戰局他們是親眼見到的,實在說不出口。只得慶倖,方才上場的人不是他們。

  這宋三娘,實在是太厲害了些,簡直是叫人恐怖。

  姑娘那邊則單純多了。一個個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臉頰兩側帶著紅暈,是從未有過的振奮。

  她們湧到了擂臺邊上,幾近瘋狂地吶喊,若不是因為爬不上去,恐怕已經爭先恐後地跳上臺擁抱宋三娘。

  「宋三娘你太厲害啦!」

  「昭昭往後你就是我的親妹子!」

  「你果然是個高人!天吶,原來你竟如此厲害!」

  「往後誰再瞧不起女人,就叫他們想想今時今日的這場比試!敢大放厥詞的都先贏了范崇青再說!」

  宋初昭扛著長槍,轉了一圈,內心也是熱血澎湃、難以平復。

  在邊關,可沒這麼多的姑娘會公開大膽地支持她。每回打完架,她都少不得要被訓斥一頓。不想在京城,居然能受到這般追捧。

  宋初昭將兵器刺入地面,謙虛地朝眾人抱拳致意。

  當她轉向青年那邊,看見的是一張張茫然無措的臉。

  顧風簡的存在最為特別,在人群中被一眼辨識。宋初昭多看了他一會兒,聳聳眉毛,露出一個無比張揚的笑。似在回應他昨日說的話。

  顧風簡也笑,而後抬起手,重重鼓起掌來。

  那清脆的掌聲叫周圍的人更加沉默。季禹棠等人左右張望,遲疑片刻,最後覺得,鼓掌就鼓掌吧。誰讓他是五郎呢?

  反正輸的又不是他們。

  於是掌聲稀稀拉拉地響了起來。

  還有一幫人在躊躇。

  范崇青看見這一幕,眉間的凝重雖然難以舒展,但還是轉過身,朝著宋初昭,補上了方才漏掉的禮數。

  一幫武者見范崇青都不介懷,也不是胡攪蠻纏不敢認輸的小人,為表敬意,跟著朝臺上抱拳一禮,算是認了這個結果。

  唐知柔低聲說:「倒是還算識趣……」

  姑娘們並未得寸進尺,喊話的聲音漸漸消了下去。

  雙方矛盾似冰雪消融,剩下的便是對實力與武道的純粹的尊重。

  宋初昭挺著了胸背,內心空落落的某處在這一刻被填滿。她張了張嘴,意欲開口,又不知該如何表述自己心底的驕傲,便小幅而輕快地朝眾人揮手,感謝他們對自己的肯定。

  好不風光!

  宋初昭轉了一圈,猝不及防對上了傅長鈞近在咫尺的臉,被嚇得表情一僵。

  傅長鈞兩手環胸,唇角勾了勾,朝她輕輕頷首,而後返身跳下擂臺,回到唐彰廉身邊。

  「好!」

  唐彰廉拍掌大笑,他爽朗的笑聲反讓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不愧是我大梁的英雄兒女!好一番比試,看得是否暢快?」

  眾人應是。

  唐彰廉含笑道:「宋三娘贏了,按照規矩,應當獎賞才是。只是朕原先準備的禮物,怕是三娘會不喜歡。」

  宋初昭:「陛下賞賜,已是榮幸之至,哪敢挑剔。」

  「宋三娘客氣了。」唐彰廉興致勃勃地喊道,「舅……傅將軍。」

  傅長鈞猜他又起了什麼壞心思,一手按著腰側的刀,走到他身邊。

  唐彰廉狀似憂愁地問道:「傅將軍覺得,該送三娘什麼東西好?」

  傅長鈞說:「該問宋三娘想要什麼。」

  唐彰廉:「我看傅將軍常用的那把銀槍就不錯。」

  宋初昭忙說:「君子不奪人所愛,我……」

  唐彰廉揮了下手,打斷她說:「朕不做君子,朕做君王。朕覺得那禮物就是很好,傅將軍捨不捨得割愛啊?」

  傅長鈞似有無奈,朝邊上的金吾衛點頭示意。

  未幾,一人端著一個長盒走來。

  將士打開木匣,露出裡面的一杆長槍。

  在場眾人皆是驚訝,不想唐彰廉竟然叫傅長鈞把他最貴重的長槍給祭了出來。

  這意味著什麼?可不好琢磨嗎?

  唐彰廉說:「你過來。」

  宋初昭跳下擂臺,站到臺階的前面,躬身抱拳,朝他行禮。范崇青也快速跳了下來,列位在她身後。

  唐彰廉取出長槍,一步步朝著宋初昭走去。他看著手中的東西滿是唏噓,感慨道:「我尤記得,當年舅舅背著我殺出宮廷時,靠的便是這把槍。我只見銀龍飛舞,血染長階。自那以後,我便覺得這東西也有靈性,能保個平安。」

  他的腳步邁下臺階,最後站到宋初昭的面前,親自遞過去道:「這雖然是個舊物件,可也是個念想。多年來一直有在修護,並未損毀,刀片是新換的,還能用上一陣。」

  宋初昭不解其意。這把線條流暢、技藝精巧,每一處磨損都透著森森寒意的兵器,顯然不同唐彰廉說的那樣,只是一把普通的兵器。只是看一眼,便能感受到它的不凡之處。

  周圍目光太過刺眼,帶著審視與探究。

  與人搏鬥時毫不畏懼的宋初昭,此刻反而有點害怕了。

  宋初昭顫抖著伸出手,在接過之前,做口型問了一句:「你給我做什麼?」

  唐彰廉笑了,也無聲回道:「朕喜歡你嘛。」

  宋初昭一嚇,就想把手收回來。

  「騙你的!」唐彰廉失笑,說,「快接著!」

  宋初昭把長槍接到手裡。

  這杆槍極沉,她握住手裡時,沒注意,差點摔了它。好在及時用力,重新站直身體。

  唐彰廉又嘲笑說:「你想得還真多,朕只喜歡皇后那樣的。」

  宋初昭:「……」什麼話都是你說的,好的嘛。你贏了。

  唐彰廉甩了下袖子,越過她走了兩步,停在范崇青的跟前,問道:「范郎,心裡可有不服?」

  范崇青已經從悲劇的情緒中走出來,挺直胸膛道:「願賭服輸,是我略遜一籌,無話可說。」

  唐彰廉拍著他的肩膀:「好!是男人就該輸得起!」

  范崇青:「……」雖然被誇獎了,但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一點點微妙……

  唐彰廉嚴肅起來,說:「今日的教訓,望且記住。戰場上絕不可有輕敵之念。無論對面的是婦孺,還是老幼。你一念可以仁慈,他們卻不會手軟。今日這一場,朕也覺得你輸得不冤。」

  范崇青:「是!臣當謹記!」

  唐彰廉:「好了,你二人都下去吧。」

  唐彰廉見眾人正是興奮,留下多講了幾句話,便準備離開。

  今日他得早走,才能在天黑前趕回宮中。

  眾人用最後的忍耐力保持著肅穆,恭送他離開。等他一走,立馬跟炸鍋似的鬧騰起來。

  一幫男人勾住范崇青的脖子,將他壓到地上,嘻嘻哈哈地同他打趣。范崇青發出一聲痛呼,讓他們趕緊滾開。幾人不但沒有收斂,反而繼續胡天胡地起來。連季禹棠等人也看著好玩參與進去。

  范崇青大聲叫著「五郎」,可惜他的五郎並不搭理他。

  宋初昭被一群人簇擁在中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她耳邊是各種混亂的話語,她只能抓到幾句關鍵的,連連說道:「哪裡有你們說的那麼厲害?我不知道什麼江湖啊。不是,我師父也不是什麼怪人。功法確實是有,不過不同你們所想……斬妖除魔那自然是不行的!」

  「各有所長罷了,你們也有厲害之處啊。」

  「哪裡沒有?不過是你們沒意識到,也沒去找罷了。再者,何為你們眼中的施展?」

  宋初昭話音消去,餘光間發現顧風簡過來了,就停在不遠處。姑娘們笑了兩聲,不打擾他們,推攘著自覺走開。

  宋初昭抱著那個沉重的箱子跑過去,炫耀道:「你看!」

  顧風簡笑說:「當真厲害,連四哥也叫你震住了,他說若有機會,下次來同你比比。」

  「你叫他儘管來!我正因無人練手閑得慌,自當奉陪。」宋初昭高聲說完,又慫慫地跟了一句,「別同我家裡人告狀就是了。」

  顧風簡失笑:「賀公不可能與你計較的。他碰上誰都能對你吹上兩句,若知道你拿了陛下的賞賜,該以你為豪才是。」

  宋初昭小聲說:「我那怕的也不是外祖父啊。」

  顧風簡湊近了點,也小聲道:「可是你娘,該是會怕賀公不高興的。」

  宋初昭有如醍醐灌頂,眼睛一亮道:「有道理啊!」

  這幫人真是,非逼得她無法無天起來。

  顧風簡幫她把手上的箱子搬過去,宋初昭懷裡空了,才想起這事,猶豫著道:「不過這把長槍似乎很重要,我拿了當真沒事嗎?」

  「既然是陛下給你的,自然有所考量。」顧風簡說,「傅將軍願意出手,便是他同意陛下的提議。如今他已鮮少用到這把長槍,送它來保你平安,該無不可。你也不必再推辭了。」

  宋初昭心底歎了口氣,覺得過意不去,問道:「那我是不是該去謝謝他?」

  「說應該,倒也確實。」顧風簡說,「可惜他人已經走了。」

  傅長鈞一直守在唐彰廉身邊,宋初昭根本找不到機會。

  顧風簡說:「今日先回去吧。改日我送你去官署找他。」

  宋初昭點頭,與他一起去往馬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7:59 PM

第六十章 道謝

  宋初昭回到家裡,已經是下午,臨近飯點。

  賀老爺親自出來接她,顧風簡下車打了聲招呼,又在對方逼視的目光下,識趣離開。

  賀老爺扭頭對著宋初昭,臉上的皺紋都堆成了一塊兒,慈祥笑道:「回來啦?」

  宋初昭點頭。

  賀老爺跟著她的腳步,一起往屋裡走,問道:「好玩兒嗎?」

  宋初昭高興答道:「好玩兒啊!」

  賀老爺又問:「交到朋友了?」

  宋初昭遲疑了下。

  說是朋友,似乎更像一幫小妹啊。

  賀老爺伸手要去幫她:「你這懷裡的是什麼東西?」

  「當心,很沉的。」宋初昭連忙躲了下,說:「我打贏了范崇青,陛下賞給我的東西。是傅叔以前用過的長槍。」

  賀老爺聞言果然很驕傲,喜上眉梢,連鬍子也往上翹,說:「你把范崇青都給打贏啦?那孩子我瞧著不錯啊,不是個酒囊飯袋。」

  宋初昭用力點頭。

  賀老爺問:「受傷了沒有?」

  「沒有,他不敢打我,只有我打他。」宋初昭悄悄道,「傅將軍當時也在邊上站著,我哪能出事啊?」

  賀老爺理所當然道:「他自然不敢打你。他若是打你,外祖父就去打他。」

  宋初昭說:「公平切磋,怎麼可以叫長輩!」

  「好好好,我不去。」賀老爺毫無原則地妥協,又試探著問道,「那其他人都是些什麼反應?」

  「揚眉吐氣!」宋初昭喜難自矜,「他們萬想不到我真的能贏!范崇青瞧著有點憋悶,被他的兄弟取笑了。姑娘這邊都樂瘋了。你沒瞧見,小縣主激動得差點哭出來。我上場前,她還覺得我不行。」

  賀老爺說:「你自然厲害,怎麼可能不行?」

  兩人走到了岔路前,宋初昭要回自己的院子裡去,說道:「外祖父,我餓啦。」

  賀老爺拍拍她的頭:「吃的東西都給你備好啦,趕緊把東西放好,洗完手過來吃飯。」

  宋初昭:「誒!」

  宋初昭抱著箱子回了自己的小院,賀菀正聽到消息準備出去接她,見她抱著個箱子,又隨她一起進屋。

  賀菀問:「是何物?怎麼那麼大?」

  宋初昭把箱子擺在桌上,打開蓋子說:「陛下賞給我的,我就帶回來了。他說想用這東西保個平安,是個好念想。」

  賀菀看了一眼,認出來了,但是沒管她,只說:「把東西放好,你總是丟三落四的。」

  宋初昭:「我才不會。」

  宋初昭也不知道這東西該放哪裡好,如果相當貴重的話,自然是在眼皮底下最可靠。

  她看外祖父的劍就架在他自己屋的桌上,就也找了個木架,要把長槍放在她常年不怎麼用的桌案上面。

  賀夫人過來看見了,連聲叫道:「哎喲,我的昭昭,這兵器不要放在臥室裡,煞氣很重的!」

  然後將長槍搬去了書房,擺在最顯眼的位置,當是鎮宅了。吃飯的時候又找機會擰了賀老爺一把,說他上樑不正下樑歪,將不好的習慣教給了昭昭,居然不曉得這麼個忌諱。

  宋初昭歉意地瞅了他一眼,祖孫倆隔著桌子默默用眼神交流。

  大約是因為賀菀回來了,近段時間傅長鈞都不再來賀府。宋初昭也不好意思跟賀菀說要去找傅叔。

  倒是宋將軍聽說了此事,說她收了傅長鈞多年珍藏的兵器,應該主動去謝謝人家。歷來武將的兵刃便是他身份的象徵,不可輕易送人的。

  好在顧風簡也記得此事,在宋初昭還想著該如何去的時候,他挑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借著出去購置物品的名義,將她帶了出來。

  最近這幾天陸陸續續地下雪,好幾年沒有過這麼大的降雪,哪怕今日放晴,路邊的積雪也沒有化盡。

  天氣冷得近乎徹骨,宋初昭出門前被迫穿了好幾層厚重的衣服,然後與顧風簡步行著過去。

  有雪的地方倒是還好,雪面上被踩出的鞋印可以防滑,一些地上的水被凍成了冰,一腳踩上去,猝不及防,很容易摔倒。

  兩人走得都很小心。

  好在金吾衛練兵的地方不遠。兩人中途還蹭了輛牛車,很快就到了地方。

  顧風簡不想進去。

  他深深知道自己要是進了金吾衛這門,不被狠狠操練一番,恐怕是出不來了。那麼多夜裡爬牆的仇,可全算在他的頭上。何況他今日確實是奉顧夫人之命出來採買東西的,不能空著手回去。

  他與宋初昭約了一個半時辰後在這裡見面,便獨自走開。

  可惜的是,傅長鈞今日竟然不在演武場。

  將士笑道:「姑娘先在附近逛著,在下已命人前去通報傅將軍,他若無事,應當很快就能過來。」

  宋初昭想著機會難得,環顧了一圈,問道:「這附近的東西我可以動嗎?」

  這將士顯然也是知道她上回擊敗范崇青的事的,覺得她自幼對軍營熟稔,不必當普通女子對待,便笑了一下,說:「姑娘隨意。注意安全便好。」

  宋初昭高興點頭,跑向一旁。

  她想找之前傅長鈞騎走的馬玩一玩,可惜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不知是不是被傅長鈞給藏起來了。

  士兵正被人帶著在空地上練習招式,一旁的練箭場就空了下來。

  她拿起架在邊上的弓,對著箭靶試了兩下。發現京城的弓箭做工是比邊關的要精緻許多。相同力氣下箭矢明顯有力了。

  她看見牆上掛著個樣式比較顯眼的弓,與其餘的武器並排放在一起,似乎沒什麼特別,就上前拿了下來,也想試試。

  將士正在給小兵們訓話,突然就聽見宋初昭在邊上「啊啊啊」的失態大叫,他連忙跑過去,問道:「怎麼了?」

  宋初昭深吸一口氣:「這弓——」

  將士一瞥,驚恐道:「這是將軍的弓啊!」

  宋初昭說:「我不知道啊!它就放那兒,我以為與別的弓差不多,哪曉得拉不開!」

  將士急了:「這……這怎麼辦?」

  弓的保養,要極其小心。

  開弓空放或力道不足,都會使其整體損壞。學武之人對兵器一向都是很小心的,尤其是這種特製的強力戰弓,宋初昭也沒想到,這麼多的武器裡,怎麼就出了把不同尋常的傢伙。

  拉弓需耗大力氣,宋初昭本就撐不住這弓,堅持了那麼久也快不行了,見那將士還傻站著,就想讓他趕緊幫把手。

  將士顧忌男女之防,雖心疼武器,卻不敢上前幫忙。宋初昭急得哎呀直叫,叫他氣到了。

  這時一雙手從側面繞了過來,她背後靠上來一堵溫熱的胸膛。那人握住她的手,用力拉開弓弦,等力滿之後,示意宋初昭一起鬆手。

  箭矢射了出去,宋初昭心虛地回頭,對上傅長鈞一張沒什麼表情的臉。

  「來我這裡,就是為了玩我的弓?」傅長鈞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想是屋內熏香染上的,他看著宋初昭的眼神裡有點笑意,說道,「怎麼?拿走了我的長槍,還想拿走我的弓?可惜這把弓,你可用不了。」

  宋初昭小聲道:「其實你的長槍太沉了,我也用不了。」

  傅長鈞把東西掛回去,問道:「誰讓你來我的?還是你閑得無事,就跑這裡來了?」

  宋初昭說:「我是想來謝謝你送我的東西。我其實用不大上,你若是需要,我也可以還給你。」

  傅長鈞:「不必了。我送給你的東西便是你的了。」

  傅長鈞說著往外走去:「今日天冷,你若無事,就早點回去吧,免得在外吹風受凍。」

  宋初昭默默在他身後凝望著他。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可憐又太過強烈,傅長鈞走了沒兩步,又背著手回過身來。他皺眉道:「你先前不是說,想來演武場騎馬,順道叫這裡的將士與你操練嗎?」

  宋初昭說:「你不是說不行嗎?」

  傅長鈞頓了下,問道:「我說過不行了嗎?」

  宋初昭:「昂。」

  傅長鈞堅持否認:「我沒有。」

  宋初昭唇角漸漸往上揚起,到最後變成一張粲然的笑臉:「那我……」

  傅長鈞抬高手臂,示意在場所有人安靜,而後借著內力,對眾人宣告道:「來!今日騎射有勝過宋三娘者,我自掏腰包,獎其一月俸祿!若無人勝過,明日所有人一齊加練!」

  「哦——!」

  眾將士鬧哄哄地叫起來。

  宋初昭也喊:「傅叔你太好了吧!我能贏!」

  傅長鈞邊往一側的高臺上走,一面朗聲道:「我倒要看看,今日何人會因輕敵而敗。銀子我許下了,各憑本事自定輸贏!宋三娘,你若是今日輸得太多,往後也別來了!」

  宋初昭跳著舉手:「那我今日要是不輸呢?我要是還幫你贏了該怎麼算?」

  傅長鈞一甩衣擺,豪邁地在位子上坐下,笑說:「你問問他們,若真輸得那般慘烈,今後有什麼臉面攔著你進來。」

  宋初昭叉腰大笑道:「那這官署,往後豈不是任我來去自由了?」

  一旁的將士笑道:「誒,宋三娘,話可別說得太狂。我們與范二公子不一樣,那都是刀尖上過活,見過世面的人,不受你這樣的挑釁。」

  「沒錯!」

  「這騎馬可不會讓著你了。射箭自更不必說。」

  「宋三娘手上功夫不錯,不知騎術如何啊。」

  宋初昭知道,所謂的見過世面,就是臉皮夠厚。老兵一般都臭不要臉。

  傅長鈞意味深長道:「這老將啊,也要點臉面,不要上去搶這銀子了。將機會都留給新兵。」

  有人申訴道:「將軍,你方才可沒說什麼老將新兵,怎麼現在就護著宋三娘了?我不依!」

  一干三五大粗的將士矯揉做作地起哄:「不依不依,我們不依!我們也是各憑本事!」

  傅長鈞失笑道:「都給我住嘴!你們也好意思說得出這樣的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8:03 PM

第六十一章 雪地

  顧風簡一個半時辰後回來時,宋初昭已經徹底混入了金吾衛的隊伍,玩得忘乎所以。

  他站在門口等了會兒,沒見著人影,倒是聽見了裡面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就知道宋初昭是忘了時間。他出於好奇,未讓司閽喊人出來,而是讓對方在與傅長鈞通稟之後,領他進去旁觀。

  顧風簡跟在那小兵的身後, 第一回踏進金吾衛的練兵場。還未走到人群中間,遠遠便看見宋初昭策馬馳騁的身影。她手上纏繞著一段長長的馬鞭,寬大的衣擺被風吹帶在空中,高高揚起。一張臉上全是肆意揮灑的汗水與暢快。

  不止宋初昭,周圍的那幫將士也沉迷其中。眾人圍著中間的射箭場,嘈雜地叫嚷。由於聲音太過混亂,聽不清他們具體在吼些什麼,可看這幫血性男兒的表情,也可知他們興致正濃,只怕是恨不得親身上陣,與宋初昭分個高下。

  傅長鈞坐在臺上,一眼瞥見身著儒衫的顧風簡,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稍等片刻。一直待宋初昭贏完這一局,傅長鈞才起身叫停,示意眾人散開。

  叫好聲中,宋初昭順著眾人視線找到顧風簡,終於想起二人相約的事情,她連忙翻身下馬,甩了下馬鞭,衝向顧五郎。

  「對不住。叫你等久了吧?」宋初昭說,「開始我還記得,後來不小心給忘了。」

  顧風簡說:「沒什麼。看你滿身是汗,趕緊把外衣披上,小心受涼。」

  宋初昭去一旁抄過自己的披風,直接裹在身上,朝著顧風簡笑了下。

  「走吧!」

  她轉身向傅長鈞的方向揮了揮手,傅長鈞沒給她回應,倒是一幫壯漢們,揮舞著手臂跟麥浪似的搖晃,喊她下次有空一定來玩。

  宋初昭笑呵呵地應了。

  宋初昭和顧風簡出去之後,臉上的笑容還掛在臉上,腳步也無比輕快。

  顧風簡聽她嘴裡哼著曲兒不知名的小調,笑道:「今日這麼高興?」

  宋初昭大聲應說:「是啊!」

  宋將軍是個御下十分嚴厲的人。他自知身份不同,在賀菀管教她的時候,不常插手。但他也是京城長大的,由宋老夫人教養,即便身上有點反骨,對待子女的觀念,還是難免受到了些影響。

  賀菀讓宋初昭進軍營裡玩,與一幫男人混在一起,他其實心底不大贊同,可因著賀菀堅持,沒有阻止。

  可若要讓他陪著宋初昭一起無法無天,那是斷然不可能的。不出面阻止已是極大寬容了。

  但是今日,傅長鈞就陪她玩鬧了,甚至還叫了手下的將士與她一起玩鬧。這群人用平常的目光看待她,包容的心態招待她,宋初昭渴求之事也不過如此。

  哪怕傅長鈞並不知道自己是他女兒,對自己也是很好的。

  「你不知道,我今日贏了好多人!」宋初昭手舞足蹈道,「他們起先還說要給我點顏色瞧瞧,結果上來一個又一個,全都沒跑過我,於是轉頭就嘲笑起自家兄弟,嘴上還半點不留情。他們可真是太有趣,說的話有趣,輸也能輸得情願,完全不矯情!與他們一起玩,那叫一個痛快啊!」

  顧風簡說:「傅將軍胸懷坦蕩,磊落光明,他統領的禁衛軍,自然也是如此。既然你們性格相合,你又如此喜歡,往後可以常來走動。」

  「傅叔說我若是輸得多了,下回就不能去。」宋初昭困惑道,「什麼樣的叫多?我是有輸過那麼一兩次,運氣難免不好嘛。」

  顧風簡笑道:「就算是你輸了,傅將軍也會放你進去的。他既然今日縱容了你,日後也得縱容你。」

  宋初昭:「哪有這樣的道理!」

  顧風簡:「雖然不知為何,但他既然連長槍都願意送你,自然不會攔你這樣小小的喜好。」

  宋初昭聽他提起這事,突然歎了口氣。

  顧風簡問:「怎麼了?」

  「沒怎麼。」宋初昭腳步變得遲緩,「我就在想,我要是常常去,傅叔會不會就討厭我了?不是有句話說,『遠香近臭』嗎?他今日也只是看在我母親的份上給我面子而已。面子嘛,借得多了就沒有了。」

  顧風簡驚訝道:「他為什麼要討厭你?你怎麼會覺得這是你母親的面子?」

  宋初昭惆悵地說:「因為我皮啊……」

  顧風簡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宋初昭停下腳步,氣道:「你不要笑啊!你再這樣我不跟你講了!」

  顧風簡回過頭說:「你也曉得自己皮?」

  宋初昭嘀咕道:「我有什麼辦法?我喜歡做的事,你們都說是皮。」

  顧風簡認真了些,說:「是了,你也沒有辦法,是它自己生成這個樣子的。說不定你爹或你娘小時候,比你還皮,所以你如今才會這樣。」

  宋初昭將信將疑:「真的?這道理可信嗎?」

  顧風簡說:「你不信,下次可以問問他們。傅將軍是從小認識你母親的,不定他也知道。」

  宋初昭偏頭看了他一會兒,機靈地笑出來,不上當道:「你是想叫我去找他吧?理由都給我找好了。顧五郎你可真聰明。」

  顧風簡溫柔地看著她道:「你想做的事,就去做。想見誰便見誰。不用管其他人。」

  他心裡默默跟了一句,正是因為太顧忌別人,傅長鈞與賀菀才會蹉跎到今日,還未能在一起。

  宋初昭打了個噴嚏。

  顧風簡說:「快點走吧。回去換身衣服。」

  宋初昭:「誒。」

  顧風簡在前邊走著,留下一排低凹的印記。一行較小一些的步子,隔著半米的距離,印在他的旁邊。

  宋初昭埋頭走了一段,默默後退兩步,移到他的身後,用腳踏著他走過的痕跡,一個個踩上去。

  她發現顧風簡的步子邁得比她要緩,也比她要大。

  她踩在被踏平的痕跡上,低頭看著路面。看見顧風簡的黑色鞋子上沾了白色的雪花,前端是白白的一片。也看見了白茫茫的道路,蔓延向望不到盡頭的邊際。

  她回頭望了一眼。

  兩人只走出一條道來,好像這樣可以去到同一個地方,不會有分別的時候。

  路上極其安靜。

  顧風簡想抓住身邊的人,右側卻是空了。他繼續領頭走了一段,最後還是停下來,回頭去找宋初昭。

  顧風簡本以為宋初昭是與他拉遠了距離,這一停頓,才發現宋初昭就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一個晃蕩,差點撞到他身上。

  宋初昭急急停住,好像在做什麼好玩的事兒,見被他發現,仰起頭,沖他笑了一下。

  和風化雪。

  顧風簡也笑了。他伸出手,問道:「冷嗎?」

  宋初昭搖頭:「不冷!我玩得滿身大汗!」

  顧風簡暗示說:「我的手是冷的。」

  宋初昭遲疑了下,扭捏道:「這樣不好吧?」

  顧風簡還是伸著手,堅持道:「我想牽著你。」

  宋初昭猶豫片刻,還是將手遞過去。

  顧風簡的手分明是暖的,還帶著一點濕潤。倒是她的手,因為一直策著韁繩,被凍得快要失去感覺。手心也有一片磨損,被他一握,帶著絲火辣辣的痛感。

  顧風簡握住她的手,揣進袖子裡,繼續帶著她往前走。

  地上又出現了兩行腳印,只是這次離得近了。

  顧風簡低低喚道:「昭昭。」

  「你這樣叫,好像我是你的小輩。」宋初昭說,「只有我的長輩才這樣叫我。」

  顧風簡:「我這樣叫,覺得你是我親近的人。」

  宋初昭沒堅持,說:「哦。那隨你吧。」

  片刻後,宋初昭試探道:「簡簡?」

  顧風簡悶笑出聲:「我字謙培。你先前不是叫我五哥了嗎?」

  宋初昭:「……」那聲便宜五哥,還是算了吧。

  兩人牽著手,穿過茫茫雪地,來到賀府門口。

  宋初昭竟覺得,這段路比去時的要短,以致於看見門口那掛著紅綢的石像時,都沒發現自己已經到家了。

  二人站在朱紅色的門前,面面相覷。一株幼草叢石縫中鑽出,在冬風裡不斷搖曳。

  顧風簡鬆開宋初昭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說:「你進去吧。」

  宋初昭瞬間感覺身體冷了下來。她跑上臺階,準備叩門,進去前又回過頭道:「這裡回國公府不順路,你不送我回來,其實也是可以的,我又不會走丟。」

  顧風簡還站在原地,輪廓柔和:「我想送你,往後你去哪裡我都送你。」

  宋初昭:「沒有必要啊,我哪裡都能自己去。」

  顧風簡說:「我只希望哪日,不用像這樣,送你到門口,再與你分道揚鑣。」

  宋初昭默了下,不知道該答他什麼。她招了招手,然後轉身進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8:57 PM

第六十二章 日期

  宋初昭一回家,便在外頭大喊,說自己回來了。

  賀菀聞聲走出來,一見她糊在額頭上的汗漬,就覺得頭疼。

  賀菀扯住她的衣領,伸手摸了摸她的脖子,說:「出了一身汗,裡頭的衣服都濕了。」

  宋初昭被她的動作凍得縮起脖子,發癢道:「就玩了一會兒,沒有滿身汗!」

  賀菀拍她,佯怒道:「快去沐浴換衣服!」

  宋初昭應了聲,跳著去往自己房間。春冬見她回來,趕緊讓人去給她準備熱水。

  等宋初昭擦著洗淨的頭髮,從屋裡出來,春冬已經為她備好了甜湯與糕點。

  宋初昭一面吃,一面誇了春冬兩句。

  這姑娘可太體貼了。

  春冬托住下巴,笑著問道:「姑娘今日開心嗎?」

  宋初昭說:「開心啊。」

  春冬興奮道:「是因為跟公子一起出去所以開心嗎?」

  宋初昭突然啞然。

  春冬的情緒升級為亢奮:「那春冬再告訴你一個會叫你更開心的事?」

  宋初昭隱隱覺得跟自己想的可能不大一樣。

  春冬大聲道:「您的婚期定了!」

  宋初昭嚇了一大跳:「這麼快?」

  「哪裡快了?這都要近年關了。您是入秋時回來的,按照道理,早就應該定了。」春冬說,「今日我們老爺夫人一起過來商議的,可惜你不在。聽聞宋家那邊也沒什麼意見,那應該就是定了。」

  宋初昭問:「那定在什麼時候?」

  春冬笑說:「請姑娘自己去問宋夫人吧。」

  宋初昭沒好意思問,但是賀菀主動在飯桌上提了。

  「定在正月十五好不好?」賀菀說,「這日子喜慶,也值得紀念,往後你都可以好好慶祝。」

  宋初昭本沒有想到這樁事的深意,被賀菀接連提醒了兩次才明白過來。

  正月十五,那不就是她真正的生辰嗎?只是她從來不過這個日子罷了。

  宋初昭算了下今日的時間,發現也沒剩幾天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要成親了,進而是唐知柔先前同她說過的,成親之後要面對的各種瑣碎事件。

  她要離開父母,要操持家務,要相夫教子。

  再不能任性了。要變得與賀菀一樣善解人意了。

  她發覺那是自己毫無準備的生活,對未知的恐懼與煩悶突然鋪天蓋地地捲了過來,原本想要逃避的心態被逼到了極致,變得無從躲藏。

  宋初昭按著自己的手指,露出一絲無措來。

  賀菀的筷子懸在碗上,又說:「既然婚約定下,那就回宋府吧。年關也快近了,還是不要叫將軍為難。」

  宋初昭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

  賀菀看了她一會兒,瞧出她不對勁,便不再提這事。為她夾了她最喜歡的菜,叫她先吃。

  到了晚上,賀菀來找宋初昭一起睡覺。

  宋初昭鋪好被子,去把窗戶合上,泡了腳,縮進被子裡。

  賀菀吹熄了蠟燭,躺在床鋪裡面。

  沉沉夜色中,賀菀聽見宋初昭不平穩的呼吸聲。她翻轉了身,面對著宋初昭,問道:「你是不喜歡顧五郎嗎?」

  宋初昭說:「沒有不喜歡。」

  「那你為何今日魂不守舍的?不是因為婚期定下來了嗎?」賀菀說,「你難道不願意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宋初昭靜了許久,在賀菀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突然說了句:「沒明白。」

  賀菀問:「沒明白什麼?」

  「沒明白成親是怎麼回事。」宋初昭遲疑著道,「好像是很重要的事,又好像是很草率的事。母親,你覺得是怎樣?若是一夜間日子都變了,我不知道能不能過一輩子。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這話問出來,賀菀也無法回答。畢竟連她自己,也沒能深刻明白婚姻到底是件什麼東西。

  在她還沒有機會選擇的時候,事情便已發生了。

  她本就不是為了與宋廣淵過一輩子才與他成親的。可是宋初昭不一樣。她希望宋初昭往後都沒有波折才好。

  賀菀貼近了她,將她抱在懷裡。

  「會變好的。你同娘不一樣。」賀菀說,「成親是,讓你喜歡的人,能一輩子陪著你。往後你有什麼話,什麼事,都可以同他說。想見他的時候便能見他,想任性的時候就同他任性。這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別的遺憾,都不值一提。你仔細想想。」

  宋初昭低聲道:「娘。」

  「嗯。」

  「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同我生氣好不好?」

  賀菀笑應道:「你說吧。」

  宋初昭靠在她的懷裡,問道:「你當初,若是有機會,即便什麼都沒有,也會想與傅叔在一起嗎?」

  賀菀思緒飄遠,回想起那段她早已經掩埋在深處,再思及,竟依舊清晰的記憶來。

  她心裡道,哪裡有如果,她當初是已經做了選擇的。只能二選一的時候,心裡的抉擇就會變得堅定起來。她是願意什麼都不要,也要陪傅長鈞過一輩子的。只是那樣好難。

  而如今,過了那麼些年,當初的念頭早已長成了一根刺。不去理會的時候沒感覺,便覺得不重要。偏偏它一直長在那裡,拔不掉,誓要證明它存在過。

  她走前最後一次去看望傅長鈞時,其實並沒有看見對方的臉。

  當時傅長鈞躲在賀府的雜物間裡,那裡光線昏暗,空氣裡混著潮濕的黴味。

  傅長鈞靠在一個冷硬的箱子上,側面對著她。頭髮灑下來,沒有整理。黑色的衣擺鋪了滿地,同她的影子混在一起。

  賀菀問他:「你知道了罷?」

  傅長鈞只給了她一個字的回復。

  「嗯。」

  賀菀停頓了許久,說道:「那我走了。你要好好活著。」

  傅長鈞:「……嗯。」

  賀菀想叫這離別能平靜些的,可還是沒忍住,要說出傷人傷己的話,她哽咽道:「我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了。你們都太討厭了。」

  屋外微弱的光色照了進來,又很快被合上的門板遮擋。僻靜的雜物間裡唯剩下一片孤寂。

  唐彰廉爬過來,靠在傅長鈞身邊,小心喚道:「舅舅。」

  傅長鈞沒有回應,同個死人一般坐著。懷裡橫著長槍,手指反覆撫過尖銳的刀刃。

  唐彰廉站起來,跑到門外。

  他躲在暗處,悄悄跟著奴僕,一路看著賀菀離開家門,又哭著跑回來,跪在傅長鈞身邊道:「她走了。賀將軍親自背著她出去了。」

  傅長鈞眼淚突地流了下來。他抬手捂住眼睛,可卻無法控制。

  半大的少年握住了他輕顫的手臂。

  傅長鈞沙啞道:「往後……」

  唐彰廉撲過去,抱住他道:「往後你還有我!舅舅,往後你還有我!我會爭氣,叫你再將她接回來!」

  傅長鈞的聲音碎在抽噎的喘息之中:「……你莫學我這樣。」

  恍惚如昨日,傅長鈞抬手抹了把臉,不明白為什麼又夢見這件事情,還前所未有的真實,連賀菀的腳步聲都重了起來。

  大約是因為賀菀回來了。

  他將手背按在額頭上,長長歎了口氣,靜靜躺著,將那股酸澀的感覺從胸腔裡排遣出去。

  「將軍,宋將軍在門外求見。」

  傅長鈞緩了許久,才回復道:「叫他進來吧。」

  門外的人遲疑道:「來這裡?」

  傅長鈞:「嗯。」

  「是。」

  不多時,宋廣淵穩健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他抬手輕叩,而後自己走進來。

  清晨的日光比較柔和,傅長鈞的木床前面便是窗戶,照得他身前一片明亮。

  宋廣淵說:「昭昭的婚約定下了。」

  傅長鈞還困在夢裡,半坐在床上,低垂著頭,聲音暗沉道:「為何要來告訴我?」

  宋廣淵說:「只覺得,應該要叫你知道才好。」

  傅長鈞的屋內幾乎沒有多餘的椅子,只有一張簡便的木凳,擺在桌子旁邊。說明他不是個喜歡在家中留客的人。

  宋廣淵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一手搭著桌,感慨道:「定在正月十五。元宵。也是個團圓的日子。你記得去。我也讓她給你敬個茶。」

  傅長鈞本不想回答他,還是說道:「我知道了。」

  宋廣淵:「你記得給她送禮。」

  傅長鈞:「我自會備好。」

  半晌後,宋廣淵又說:「除卻大婚的賀禮,再多備一份吧。昭昭剛出生時,身體很是羸弱,嘴邊連口吃的也沒有,是住邊上的農婦餵了她一頓,也算是死裡逃生。可惜這麼多年來,賀菀從未在正月十五給她過過生辰。」

  傅長鈞偏過頭,銳利的目光刺向宋廣淵。

  宋廣淵裝作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扯動著衣擺道:「賀菀說,她昨日是特意去找你的。她與金吾衛玩得很高興。」

  傅長鈞呼吸沉了起來,眼睛裡釀起一道水光,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

  宋廣淵是何時離開,他已不知,等回過神來時,面前只有一片濕了的被面。

  傅長鈞鬆開手,露出被拽到褶皺的布料。他慢慢將東西撫平,如同要將多年不平靜的波瀾全部抹去。

  東西從賀府搬出去了,用馬車運往宋府,大多是一些雜物。賀菀早上已經離開,宋初昭硬是賴到了中午,才依依不捨地走出家門。

  她邁出門檻,見傅長鈞牽著馬站在門前,不知是等了多久。

  宋初昭看著他,傅長鈞也看著她。二人對望著。

  宋初昭突然福靈心至,知道他來做什麼了。傅長鈞朝她柔柔地笑了一下,宋初昭眼眶莫名酸熱。

  傅長鈞問:「騎馬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02 PM

第六十三章 探望

  宋初昭騎在高頭大馬上,傅長鈞牽著韁繩,一步一步帶著她走。

  宋初昭看著他的背影,手賤地拽了下他的頭髮。

  傅長鈞回過頭,問道:「怎麼了?」

  宋初昭心虛地搖了搖頭。

  片刻,傅長鈞又問:「你母親近來還好嗎?」

  宋初昭:「唉,我不知道誒。」

  傅長鈞:「你不知道?」

  宋初昭說:「你自己去問她啊。」

  傅長鈞笑了笑沒說話。

  宋初昭歎道:「當著我的面就開始說別的女人。」

  這話激得傅長鈞再次扭頭看她。傅長鈞哭笑不得道:「難怪你先前說你總被你娘打……」

  宋初昭急道:「我沒有!都說了是在騙你,我母親哪裡是那樣的人!」

  傅長鈞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他這反應,宋初昭老覺得他在嘲笑自己,彎下腰同他反復聲明了好幾遍,還沒得到回復,就發現宋府到了。

  傅長鈞看著她悵然若失的表情,便說要把這匹馬送給她。宋初昭聞言一陣狂喜,但是宋家實在不方便養馬,就說先存在他這裡,等哪時候要找人玩了,再來牽出去。

  傅長鈞自然笑著應好。還答應她,會同官署的人打聲招呼,若是以後她再想去金吾衛玩,可以隨時過去。

  宋初昭笑問道:「你現在不怕我把你的俸祿給輸完了嗎?」

  傅長鈞說:「倒是比你想得有錢。」他背後可是唐彰廉。

  宋初昭心裡一酸。為什麼這群人各個都比她有錢。

  傅長鈞頓了頓,說:「我走了。」

  他說完乾脆地轉身離去,只留了道背影在長街裡。

  宋初昭住到宋家後沒多久後,宋三老爺也搬回來了,說是要幫他們安排婚事。

  正月十五的日子確實定得太近,顧府是想大辦的,好叫宋初昭風光嫁過來。賀菀離京太久,對京城已不大熟悉,宋將軍更是不善處理家宅事務,兩人忙不大過來,但賀菀不大想讓宋家人幫忙,怕因各種瑣事吵起來。

  第二日,唐知柔跑來找宋初昭玩,說是帶她去買首飾衣服。

  這京城裡的大小事務,恐怕沒有人能比唐知柔更瞭解了,賀菀見她二人關係好,便囑託唐知柔幫忙。唐知柔欣然應允,還說自己家中有僕從是專門擅長此事,可以喊來做個幫手。

  賀菀求之不得,向她借了人來。

  二人抽了空,結伴出去散心。唐知柔顯得很興奮,不停同她說起獵場上的事情。

  唐知柔拍著胸口道:「你是不知道,你如今可風光了!不僅是那些姑娘們佩服你,連京中的郎君都畏你幾分。自然,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宋初昭一臉茫然:「我又沒打他們,他們畏懼我做什麼?」

  「自然是因為心虛了。一提起你,他們便不能同以前那樣驕傲了。我與他們說起這事,起先他們居然不相信,不僅如此,甚至還嘲笑你。」唐知柔得意大笑道,「我就去找范崇青親自作證,大約屢次舊事重提,將他惹惱了,他就來罵我,結果又被我父親訓了一頓。如今他見到我就苦著一張臉,可樂死我了。」

  宋初昭細細琢磨了一遍,腦海中電光火石地一閃。她小心地後撤了一步,認真打量起唐知柔。

  唐知柔不明所以:「怎麼了?」

  宋初昭摸著下巴,意味深長道:「你近來與范崇青走得挺近吧?」

  唐知柔說:「不過是用得到他,所以借他出來罵罵人而已。他這人閑得很,我哪時候去找他他都在。不像你與顧五郎,近段時日忙得見不到人影,想約你出來,可是好難。今日出門時也是,我父親還叫我不要來打擾你。」

  宋初昭歎說:「唉,忙的其實是我娘。我粗手粗腳的,她也不指望我能幫她忙了。你還是來找我吧,我可無聊了。」

  唐知柔聞言大喜,高興地拍手道:「好呀!」

  唐知柔正想著該帶宋初昭去哪裡玩兒,就見一行衣著華貴的人,從轉角處走出來。她當即叫道:「誒——那不是顧五郎嗎?」

  宋初昭也已經看見了。

  不止顧風簡,顧夫人與顧四郎也在。幾人身邊還帶了幾位身強體壯的僕從,想是出來挑東西的。

  顧夫人懷裡握著把扇子,朝她們走來,笑說:「照規矩,你二人如今是不方便見面的。悄悄倒是可以。」

  唐知柔應道:「我知道,那我帶她走了!」

  宋初昭被唐知柔拉著跑開,只來得及回頭張望一眼。她看見顧風簡也轉過了頭,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宋初昭與唐知柔在外頭逛了好大一圈,才在快天黑時回到宋府。

  賀菀給了她不少銀子,叫她隨意買自己喜歡的東西。若是帶的銀子不夠,也可記在賀府的賬上。

  其實在邊關時賀菀也不扣她的花銷,只是她提了都會給她,只是邊關物資貧瘠,根本沒什麼值得揮霍的地方,宋初昭就不大喜歡花錢,如今已經成了習慣。

  結果唐知柔跟顧風簡一樣,是個出手大方的傢伙,非給宋初昭送了許多東西,叫人搬到宋府來。

  冬天裡天色黑得早,宋初昭洗漱後在屋裡活動了會兒,換下衣服,準備入睡。

  她靠在床上翻著手裡的話本,正看得津津有味,恍惚間似聽見輕微的喊話聲與石頭敲打聲。

  宋初昭的耳朵一向靈敏,自覺不會聽錯。那聲音又離她的院落很近,想來是刻意叫她聽見的。

  宋初昭心說不會吧,往腳上套了鞋子,匆忙地跑出去。

  她循著聲音來處,快速攀上牆頭,往下一看,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顧風簡竟真的站在牆角底下,抬頭看著高處。

  兩人一人一下,正好目光對上。

  這一幕何其相似?只是場景與人都不同了。

  宋初昭趴在牆頭,叫道:「顧五郎!」

  「噓。」顧風簡豎起手指,示意她小聲。

  宋初昭見狀覺得好笑,問道:「你這位置不好,要不要我拉你上來?」

  顧風簡說:「不必了,我只是來看看你而已。」

  宋初昭當他是嫌棄爬牆的行為過於野蠻,低聲道:「你也可以走門。我知道偏門在哪裡。」

  顧風簡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在夜色裡顯得極淡。

  「不用了。」他說,「進了院子,會叫人發現。」

  宋初昭調整了下姿勢,把頭探出去一點,問道:「那你來這裡是做什麼?」

  顧風簡:「今日見你精神不大好,想你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

  宋初昭含糊道:「也不是。」

  顧風簡問:「你是有哪裡擔憂,或是覺得不妥?」

  宋初昭說:「沒有。」

  顧風簡低頭沉思片刻,換了個說法。

  「不如這樣,你有什麼想同我說的,今日坦率直白地告訴我。我若能改,我就改。」

  宋初昭想了想,道:「你可以多鍛煉鍛煉。你身體不好,又常年悶在屋裡,若是多走動鍛煉,或許能有所改善。」

  這確實是個道理。托宋初昭的福,顧風簡現在體格健壯了不少,入冬後也不再那麼畏寒了。

  「好。」顧風簡點頭應允,「那我有空就去找傅將軍,讓他教教我。」

  宋初昭驚道:「那你豈不是要吃苦?」倒也不用直接殺到將軍面前去。危。

  顧風簡:「你不也是這樣吃苦吃過來的嗎?」

  宋初昭:「我是習慣了呀。」

  顧風簡一臉理所當然:「我也可以習慣。」

  宋初昭問:「那你有什麼想我做的嗎?」

  顧風簡搖頭:「沒有。」

  宋初昭當下就尷尬起來了。

  「你別嘛,你說一個。」宋初昭說,「你說,我改。」

  顧風簡抽出一直背在身後的手,示意道:「你退回去一點。」

  宋初昭將頭縮回去。

  顧風簡說:「再下去一點。」

  宋初昭只剩下個黑黝黝的腦袋留在牆面上:「做什麼?」

  顧風簡判斷了會兒,還是道:「再下去。」

  宋初昭乾脆跳回到地上,隔著牆問:「現在可以了吧?」

  「接著。」

  對面的人話音剛落,宋初昭就見一塊黑色的東西,翻過圍牆拋了進來。

  由於夜色太黑,她看不大清楚,只得快速撲過去,用衣裙將東西撈了下來。

  宋初昭用手一摸,發覺這包東西是熱的,還未打開,已經聞到了獨屬於燒鵝的濃郁香氣。

  她下意識地吸了口口水,原本不餓的腸胃,也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哇!」宋初昭就奇了,這個時辰,顧風簡得上哪兒買的東西?

  她重新攀上牆頭,顧風簡已經轉身離去。

  宋初昭舉著紙包喊了他一聲,顧風簡回頭,又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揚揚手臂,示意她趕緊回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11 PM

第六十四章 過年

  轉眼就是年關。

  賀菀為準備婚禮買了許多綢緞,挑出幾匹,拼湊在一起,給宋初昭做了兩身紅色的新衣服,求個喜慶。

  她本想給宋家另外幾個孩子也做兩套,免得被人說她刻薄,結果去找人問了一聲,卻得了宋老夫人陰陽怪氣的一頓刺,她就沒了那個心情。

  總不至於捧著銀子,上趕著去討人嫌棄。賀菀乾脆不管了。

  大年這一天,賀菀起了個早,去隔壁督促宋初昭起床後,又去後廚找僕從叮囑了一通。告知他們該如何準備今日伙食,同時還得時時留意前廳待客的糕點。

  宋初昭換上新衣服,陪著賀菀在大廳裡會客。

  今日宋府來了不少人。

  因宋廣淵難得留京過年,朝中與賀公顧公等人相近的人都差人送了禮物過來,宋家幾位兄弟姐妹,也特意帶著小輩過來拜賀。

  宋家人本是打算留下吃晚飯的,好與宋廣淵攀攀關係、開開門路,結果到了宋府,賀菀告知他們,宋廣淵今日或許不回家,幾人坐了會兒,就悻悻散去了。

  是這樣,宋廣淵帶著宋詩聞出門歷練去了。

  年關之日,朝廷會在城外開設攤位,向有需要的百姓發放糕點及熱湯,宋廣淵自告奮勇接過了差事,帶著宋二娘跑外頭幹實事充實人生。正好免得宋二娘見著宋老夫人再受挑唆,屆時前功盡棄。

  至於能不能趕回來吃晚飯,他還真沒說。

  雖說賀菀盡心盡力地操持了,但其實宋初昭對宋家這頓飯不感興趣。一想到要與宋老夫人及宋三老爺一家同桌吃飯,便生不出半點溫情的感覺。

  賀菀答應她,待吃過宋家的晚飯,會去賀府再吃個夜宵,宋初昭便期待著外祖父能給她整些什麼東西出來。

  ……她想吃燒烤。外祖父一定聽懂了她的暗示。

  賀府的確是在忙活。

  因賀府人少,賀公往年過節都不喜操辦,只喊上傅長鈞來家裡吃頓飯就算應景了,備顯冷清。

  顧夫人想著如今兩家已快結親,不如乾脆在一起過年,熱鬧熱鬧。反正兩戶人家向來熟稔,淵源頗深,也不必覺得不少意思。她去徵詢了賀公的意見,賀公大為欣喜,她便乾脆帶著府中的奴僕與小輩,全部跑到了賀府。

  顧夫人在,這主意的確是多。

  傍晚時分,賀家才剛開席,顧夫人就慫恿著顧風簡去宋府接人。

  「吃什麼吃,回來再吃。」顧夫人說,「你現在過去,到了那邊,應該也差不多要開席了。你就站在邊上等著,賀菀妹妹必然不忍心叫你久候,屆時隨意吃個兩口表個禮儀就會同你過來了。你姓顧,又是小輩,宋老夫人亦不敢多為難你,豈不是很好?」

  賀公聽著不住點頭:「我覺得很好!」他開心了,這顧五郎除卻爬牆,總算還有點別的用處。

  顧風簡無奈一笑,但也覺得……十分之有道理。於是命人套了車,動身前去接應。

  顧風簡來時,宋初昭其實已經吃上了。

  宋老夫人近段時日消瘦了不少,一肚子氣沒處發,在餐桌上仍舊板著個臉。宋三老對她照顧得面面俱到,才叫她臉色稍稍緩和。

  宋三老爺嘴討喜,會說話,將場面圓得漂亮。宋廣淵的長子也是一位會識眼色的人。一家人倒是其樂融融,唯有賀菀母女格格不入。

  宋初昭聽見顧風簡拜訪的消息,得救似地站起來,跑出去接人,全當沒聽見身後宋老夫人的不悅咋舌。

  她快步跑向大門,在半路撞見了顧五郎,直接遣退領路的門房,親自帶著顧風簡過去。

  顧風簡問:「我來早了?」

  「你來得正是時候!你不知這頓飯吃得有多無味。我與我娘坐在底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今日忙裡忙外一整天,給足了他們尊重,卻不得他們一句好,我都替她生氣。」宋初昭問,「賀府呢?現在如何?」

  顧風簡笑說:「張燈結綵,熱鬧非凡。你去了應當會覺得高興。」

  宋初昭樂呵大笑,拽著顧風簡加快腳步,往後院趕去。

  二人走到飯廳門前,還未進去,便聽見裡頭宋老夫人語氣不善的在開口說話。

  宋初昭腳步頓了一下,仔細去聽,對方在說:「三娘這婚禮,別的我也不過問了,你事事避著我宋家人,是什麼意思?哦,當我宋家人是會害了你不成?」

  賀菀那邊並不言語。

  「婚宴上的排位,你為何不聽你三弟妹的?我宋家人不坐主座,是見不得人是不是?」

  「還有那嫁妝,那麼長的禮單,你光顧著你自己女兒,可曾想過二娘?二娘如今被你害的,過年也回不了家,你心裡就沒有半點過意不去?」

  賀菀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

  「嫁妝是我賀家出的。宋將軍也同意了。」

  「不知你是使了什麼法子,叫老大迷了心智!」

  宋初昭怒不可遏,被顧風簡攔了下來。

  宋三夫人說:「母親,先吃飯吧。」

  「吃不下!」宋老夫人見賀菀不做回應,用力一拍筷子道,「不知她心裡在想著誰!既然如此心不在焉,不如就乾脆離開!與她吃一頓飯,是要氣死我!」

  宋三夫人說:「這過著年呢,何必鬧得如此不愉快?」

  「可不是因為她?」宋老夫人說,「你大哥不在,她便是這幅模樣。擺著臉是給誰看?真是目無尊長!」

  宋三老爺:「菜都要涼了。母親,吃飯。」

  宋老夫人拍著桌說:「這老三,可是自家親戚,你賀府做事不講道理,先前刻意為難他。如今老大與你都回來了,你也不去與賀公講明白,是為什麼?你要弄清楚誰才與你是一家人,你將來莫非要仰仗賀府不成?」

  賀菀淡淡道:「我既姓賀,為何不能?」

  宋老夫人:「你賀家還剩幾個人?你別是存著什麼齷齪的心思!」

  宋初昭一腳揣在門上,衝了進去,喝道:「我母親幾次三番忍讓你,你不要得寸進尺!」

  門板發出一聲巨響,廳內幾人精神正集中,都被她這一齣嚇得抖了下。

  宋老夫人掃向她,被她彪悍的氣勢震住,又很快壓了下去。對宋初昭心生不滿,訓斥道:「你便是這樣同長輩說話的?」

  「為老不尊的,哪裡值得別人尊重?」宋初昭不留情面,「方才的話,你可以去同我父親講。別趁著我與我爹不在,看我娘老實,就抓著她欺負!」

  宋老夫人怒指:「你簡直是放肆!」

  「娘!」宋三老爺扯住她的衣袖,皺眉示意,說,「顧五郎也來了,莫叫別人看了笑話。」

  宋老夫人自然是好臉面,聞言只能不甘願地坐下,

  宋老夫人說:「罷了。不提這些掃興的事。顧五郎既然來了,不如順道吃一點。今日這桌菜可費了好一番功夫。」

  宋初昭見她還裝得若無其事,心下憤恨,是怎麼也吃不下去了。

  顧風簡看了宋初昭一眼,上前一步,朝眾人鞠躬:「顧某不識抬舉,對不住諸位了。」

  眾人還不明白顧風簡這話的意思,就見他一手抓住桌上鋪著的喜慶紅布,朝上用力一掀。

  「嘩啦啦」的接連幾聲。湯湯水水的佳餚,頓時流了滿地。遠處的瓷盤也飛了出去。好好一桌菜色,轉眼間全被他毀得一乾二淨。

  縱然宋三老爺躲得夠快,依舊叫菜湯賤了滿身。在座眾人無不狼狽,皆是驚愕。

  賀菀也因這突然的變故猛地提了口氣,但很快鎮定下來,像什麼都沒發生,緩緩站起身,退到宋初昭身側。

  宋大郎最先沉不住起,跳起來道:「顧家小兒你這是何意!」

  「這餐桌上,有幾人是真的開心?既是如此,再好吃的飯,也只是如鯁在喉,不如打碎了,將話說個明白。好過接著逢場作戲。」顧風簡說,「宋夫人,您說呢?」

  賀菀低頭整理自己弄髒的衣服。

  顧風簡向後伸出手說:「昭昭,過來。」

  宋初昭終於回神,看著顧風簡眼眶險些泛紅。從不覺得顧風簡的身影竟如此偉岸。

  賀菀將衣擺上的湯水擦拭乾淨,抬起臉,漆黑的瞳孔如深淵寒潭,帶著寒氣,颯颯地掃向宋家幾人。

  她的聲音崩成一條直線,裡頭全無感情:「此事本是想以後再與你們說的。待昭昭成完親,我便會與宋將軍和離。」

  如果宋老夫人先前的表情是震驚與憤怒,聽到她的話之後,便是驚恐了。

  在她的觀念裡,哪裡有女人能與丈夫和離的?失了名節,還不如去死。也正是因此,她才敢如此刁難賀菀。

  她也知道,宋家如今,多是仰仗賀府。萬不敢想,若是得罪了賀家,宋家會是如何。

  賀菀莫非不要自己的清譽了?

  宋老夫人顫聲道:「你怎敢!」

  「敢不敢,我也決定這樣做了。宋將軍也是知曉此事並同意的。」賀菀說,「本想最後與你們好聚好散,也算是還了我宋將軍多年的夫妻緣分。既然諸位不稀罕,那便罷了。我賀菀也不是個命賤之人,父親護國有功,連陛下也要敬上三分,去哪裡都能得個尊重,忍不得爾等這般羞辱。」

  宋老夫人幾要瘋魔,失態地吼叫道:「你……你不可以這樣!老大怎可能同意這樣的事?他同意我也不同意!除非拿了我這條老命!」

  賀菀不理會她的灑脫,轉過身,牽住宋初昭的手說:「走吧。」

  宋初昭動容喚道:「娘!」

  賀菀:「本就不該叫你陪我受這委屈。想你也是憋悶久了吧?」

  宋初昭搖頭,用力抱住了她。

  賀菀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又示意她與自己一同離開,不要再做逗留。

  宋老夫人見狀,腳步倉促地衝出來,想將幾人攔住。宋廣淵突地在門口出現,伸手擋了宋老夫人一把。兩人撞到一起,宋廣淵及時穩住對方的身形,而後鬆開手。

  宋初昭看清來人,叫道:「爹,你回來啦?」

  對面的人也急急叫了兩聲:

  「大哥,你可是回來了!」

  「爹!兒子正要去找你!」

  宋廣淵身上還穿著一身灰色的麻衣,顯然只是回來看看而已。他聽著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呼叫自己,表情沉了下來。

  宋老夫人拽著他,神情激動地朝他描述方才的場景,讓他一定要攔住賀菀,給她一個教訓。

  宋廣淵心下煩躁,越過眾人,一看屋內情景,便知曉裡頭發生了什麼事。

  他即覺得無奈,又覺得是情理之中,甚至還有種鬆了口氣的輕鬆。

  宋廣淵輕歎,說:「五郎是來接你們的吧?你們先過去吧,莫叫賀將軍久等。裡頭的事情,我來處理。」

  賀菀朝他頷首:「那……就此別過了。」

  宋廣淵覺得這場景荒誕又有趣,點了點頭說:「一切祝好。」

  與賀菀的灑脫不同,見幾人當真離去,宋家眾人是徹底慌了手腳。

  宋老夫人推攘了宋廣淵一把,尖聲叫道:「你就這樣放她離開?你丟得起這個臉面嗎?」

  宋三老爺跺腳:「大哥,你糊塗啊!」

  宋廣淵收回視線,對著宋老夫人失望道:「這難道不是盡如母親所願嗎?」

  宋老夫人:「你怎麼意思?我逼你與她和離了嗎?你休得誣賴我!」

  宋廣淵說:「賀菀與我本無感情,你我皆清楚。不,是世人皆清楚。若真有什麼,那便是她顧念當年的半點情義。」

  「她姓賀,賀將軍行事向來灑脫,何時拘過世俗?賀家人於陛下更是有救命之恩,受皇恩庇護。這麼多年,賀菀還願意留在宋府,賀將軍還願意提攜我宋家遠近親族,無外乎是為了三娘的名聲而已。」

  宋老夫人:「那她怎麼現在就敢走了?」

  「母親,三娘回京之後,你不是已經縱容二娘敗壞了她的名聲嗎?甚至還傳出了關於賀菀的謠言。那些話何其難聽,連三娘都知道了。這也就罷,你對內如何欺壓三娘,如今是滿京城遍知,狡辯不得。你將事情做得如此之絕,她又何必再對你顧忌?」

  宋老夫人被他質問得無言以對,神色閃避,手指攪成一團。嘴裡喏喏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宋廣淵並不心軟,繼續嚴厲道:「我今日便全都告訴你吧。賀菀回京時聽聞此事,當時已是震怒,是我苦苦勸她忍下,才能維持到今日。她待你禮數周全,您卻數次逼迫,毫不收斂。莫非真要她閉在宋府,受您羞辱?但凡清白之人,都受不了這般污蔑,她賀菀又是什麼能任人拿捏的小角色?究竟是何人,叫您有了這般自信?母親您說。」

  宋老夫人思緒散去,想到了此事的嚴重性,心中那是無窮後怕。

  她徹底惹怒了賀菀,賀菀回了賀府,往後就不是賀公要不要提攜宋家的問題了,如當初一般,只要傅長鈞稍稍表個態,就足夠他們宋家一番震盪。

  若是賀菀覺得不快,想要計較,那便更是糟糕。如今天下,誰人經得起傅長鈞、賀公、顧國公三家的彈劾?

  宋廣淵自是無事,畢竟他是宋初昭的父親,兩人還牽連著關係。可是她的其餘幾個兒女呢?她的兄弟宗族呢?

  宋老夫人猶豫片刻,軟聲求好道:「要不,你再去勸勸她?我……此事當是我錯。她就是為了三娘的聲譽,也會答應你的!頂多往後,我多忍讓她,不與她計較。」

  宋廣淵冷笑:「若事情真鬧大起來,賀菀回了賀府,以賀府的名望,你覺得世人會是瞧不起她母女二人?還是瞧不起不顧提攜恩情,生生將她們逼出家門的你我?京城百姓是會相信她們,還是相信您?」

  宋老夫人怔住,無從回答,臉上血色褪去,眼中僅剩渾濁,猶如瞬間蒼老了十來歲。

  宋家其餘人也是噤聲,目光閃爍,被他話裡的深意嚇得不敢動作。

  宋廣淵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母親,賀老將軍不是小氣之人。好聚好散吧,不要再糾纏,賀府還能給我兩分顏面,我們兩家不至於分得太過難看。宋家受賀府照拂許久,也是該學會,如何自己走路了。天底下的好事,哪能一輩子都落在一個人頭上?」

  「哎喲……」宋老夫人急促呼吸,吐出兩句呻吟,揉著額頭,終是站不住,朝後面軟倒下去。

  宋三老爺連忙將人接住,抬起頭正要呼喊,直直對上宋廣淵不加掩飾的眼神。

  那浸染了多年沙場血氣的淩厲眼神,叫宋三老爺渾身打了個寒顫。他心下發緊,知道宋廣淵是怨恨起他來了。自幼他就受母親偏愛,叫宋廣淵嫉妒。今日還挑唆著宋老夫人,來找賀菀提自己升遷的事……

  宋三老爺牙關打顫,第一次對自己這個兄長生出了畏懼之心。他發覺自己恐闖了大禍,臨到嘴邊的聲音全吞了回去,只想趕緊離開此處,再不出現。

  他……他就不該搬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18 PM

第六十五章 召見

  宋初昭等三人回到賀府時,裡頭的人正在飲酒對酌。因有客在,聽見他們來的消息,賀公沒有出來相迎,只叫管事去把人帶進來。

  傅長鈞聽見通報,眼神閃了下,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以作掩飾。

  他不知自己現在是否應該離開,但賀公不開口的話,他就繼續坐著。反正有那麼多人作陪,旁人也不敢說出什麼閒話來。

  隨後宋初昭半抱著賀菀,腳步輕快地,朝眾人響亮地喊了一聲,算是打招呼,顯然心情不錯。

  賀公瞥見賀菀衣擺上顏色深深淺淺的污漬,問道:「你這衣服怎麼了?」

  賀菀說:「不小心蹭到的,沒什麼。」

  賀公心說,怎樣的不小心,才能蹭成這樣?這分明是打翻了好幾個盤子的湯水才能染出來的。但他見宋初昭一臉喜色,應當不是受氣出來的,面上忍住了異色。

  賀菀知會過後,先回房間,去換身衣服。顧夫人想叫賀菀坐自己身邊,可她邊上又是傅長鈞,於是叫顧國公與她換個位置,免賀、傅二人碰面尷尬。

  顧風簡過去,按住顧國公的肩膀,將他已經起身的動作給攔了下來。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繞了一圈,示意顧四郎往邊上挪一點,騰個兩個空。最後坐在傅長鈞另外一面隔了一座的位置。

  傅長鈞的左右兩邊便都空下來了。

  眾人不明所以。

  宋初昭直接跳進空的位置,叫邊上的僕從搬張椅子過來。

  傅長鈞偏過頭看她,宋初昭神態自然地朝他笑了一下。傅長鈞手上的骨頭外突,神色動容,給她遞了雙筷子。

  賀公猜宋府那頓飯吃得必不尋常,只恨自己當時沒出場,急急問道:「怎麼回事?」

  「吵起來了。」宋初昭說,「於是就鬧大了啊。」

  她將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只描述了結果,免叫眾人掃興。

  和離本該是件叫人難過的大事,從世俗來看,若是聽見誰要和離,怎麼都得唏噓勸解兩句。可在這飯桌上,眾人禮貌的歎氣中,還含著隱隱的喜悅。

  顧夫人對宋廣淵沒什麼意見,只覺得他不是賀菀的良配。從賀菀日益沉靜的脾氣也可以看出。如今聽她要和離了,倒是為她鬆了口氣。

  賀公與賀夫人亦是早有心理準備,除卻心緒有點複雜,沒有別的想法。他不想冷了場面,舉筷招呼道:「來,吃飯吧,都不要愣著。昭昭啊,今夜的菜色,可是你顧姨幫著張羅的,你快吃。」

  顧夫人立即給宋初昭示意道:「這兩盤菜可是我親手做的。昭昭快且嘗嘗,合不合你的口味。」

  正巧賀菀也回來了,顧夫人又拉著她給她夾菜。

  餐桌上觥籌交錯,顧四郎這人極其善聊,縱然無人搭腔,他也能抖出一百個笑話來,將幾位長輩哄得前俯後仰。

  賀老將軍的家中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他對顧四郎大為喜愛,又看著座下的女兒與外孫女,眼睛裡醞出一道水霧。不知是笑出來的,還是哭出來的。

  宋初昭也高興。

  顧風簡偏過頭,低聲問:「開心嗎?」

  宋初昭重重點頭:「開心!」

  本以為今年這年會是她過的最糟糕的一個,不想竟是她最高興的一個。

  顧風簡:「你開心便好。」

  「我開心!」宋初昭手舞足蹈道,「你掀桌子那一下,掀得我好開心!」

  她說完才發現桌上安靜下來了,眾人都在看著她。

  宋初昭不由尷尬,覺得自己唆使顧五郎犯錯,好像不大對。

  賀老將軍有些喝醉了,只聽了半茬,他笑眯眯地問道:「昭昭喜歡掀桌子啊?喜歡什麼樣的?我去給你做幾張。」

  宋初昭:「……」外祖父你是真的醉了。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一直到街上響起了一陣熱鬧喧嘩,夜色漸深,顧家人才帶著微醺的熱意,起身告辭。

  他們來的人可不少。來時聲勢赫赫,去時也是浩浩蕩蕩。

  賀菀牽著宋初昭,在後面送了他們一段路,隨後才沿著長街漫步回來。

  年關過後,宋初昭也跟著開始忙起來。選衣服、選首飾、學禮儀。

  唐知柔來看過她一次,對她為何會在婚前搬回賀府表示好奇,但是也未多問。見她被賀菀支使,忙活得團團轉,出於江湖道義,陪她玩了一會兒。

  沒過幾日,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皇后突然傳了旨意,說要宣見宋初昭。

  這種時候見她,那多半是……有賞啊!

  宋初昭便玩笑地對賀菀道,嫁妝可以少備一點了,帝后如此有錢,想必會很大方。

  賀菀笑駡了她一聲,叫她注意些,別在宮裡衝撞了貴人。不知皇后是什麼脾性,許不喜歡人一驚一乍的,切莫自找麻煩。

  那宋初昭還是知道的。

  她回去換了身正裝,坐著宮裡來的小轎,隨宮人一同過去。

  一路皆是順暢。然宮人只將她引到一處殿門外,便停在外頭不動了,示意宋初昭自己進去。

  門外還有幾名垂首而立的宮人,與佩刀看守的侍衛。就人數來看,殿內應該是沒人了。

  可此處並不是後宮的居所,而是陛下辦事的偏殿。看侍衛待命的模樣,也可知裡面的人必然不是皇后。

  宋初昭走進門去,果然就見到了托著下巴等在桌案後面的唐彰廉。

  宋初昭端莊行禮:「陛下。」

  唐彰廉來了精神,坐正道:「是啊,不是皇后,是我。嚇到了吧?」

  宋初昭唇角抽搐,可真是嚇死了個人了。

  「不知陛下召臣相見是有何事?」

  唐彰廉站起來,招了招手:「你過來。」

  宋初昭抬起頭,不明所以地觀察了他一眼,試探著朝他走近。

  「嘖。」唐彰廉不滿意道,「你那麼畏手畏腳地做什麼?過來啊!這殿內又沒有旁人。」

  宋初昭乾脆大步走到他旁邊,後者指著一張早就擺好的寬大木椅,示意她坐。

  於是二人面對面,中間只隔了半米的距離。

  唐彰廉還嫌不夠,用腳勾著她的凳子腿往前面拉了一點,將位置變成了可以說悄悄話的親近距離。

  ……可是殿內根本沒有旁人啊。

  唐彰廉彎下腰,壓著嗓子神秘說道:「聽說你就要成親了,朕,送你一份大禮。」

  宋初昭見內容總算進了正題,喜上眉梢,面上虛偽地推脫道:「陛下真是客氣了。」

  「不客氣不客氣。」唐彰廉說,「這金銀俗物啊,想來你看不上眼。」

  宋初昭表情一僵。

  人世間的快樂竟如此短暫。

  唐彰廉接著說:「朕決定送你一些有意義的東西。」

  總不會是誥命什麼的吧。那宋初昭可真沒什麼興趣。

  唐彰廉說:「五郎明年要入仕了,御史公對他頗為看重。我與他聊過,他似乎也有興趣。只是,這御史台的官職比較特殊,常有使臣需要出行巡察各郡。自然,辛苦是辛苦了些,可往後升遷也快。」

  宋初昭點頭。

  唐彰廉:「正好,南面幾個郡縣,我想找個可信之人前去幫忙接管。那裡商賈密集,還有諸多繁複事宜,於顧五郎來說,是個難得的歷練機會。」

  他說完,目光灼灼地看著宋初昭。

  宋初昭不解道:「然……然後呢?」

  「你二人新婚燕爾,我怎捨得叫你們分離啊?」唐彰廉說,「而且那裡對你來說,也是不錯的地方。那邊離京城雖遠,卻是個清淨之地。規矩不如京城森嚴,民風也較為開放。我讓你風風光光地去,你只要不是胡作非為,便沒人敢觸你的眉頭,比被關在京城一樣處處限制的牢籠裡好多了,是吧?」

  宋初昭:「所以我也去?」

  唐彰廉再歎:「你若去了,你母親必然會覺得寂寞。」

  宋初昭:「……所以我母親也去?」

  唐彰廉聲音拔高,說得滿身正氣:「賀公可就一個女兒了!賀公早年於我有恩,我自然該保護他家人的安危。我身邊高手如雲,不缺那幾個,你隨便點個人,我借給你使使!」

  宋初昭遲疑著問:「……傅叔?」

  唐彰廉立即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是我逼你!」

  宋初昭:「……」倒是裝得一片坦然。

  「顧五郎已經同意了,他說看你的意思。你若點頭,此時便定下了。如何?」唐彰廉說,「去個一年半載,體會一下。屆時無論你是想留著還是想回來,都好說。」

  宋初昭沉吟思索:「嗯……」

  唐彰廉學她的樣子,卻學得誇張,嘴唇高高撅起,含糊道:「嗯……」

  宋初昭:「……你別學我!」

  唐彰廉捏著嗓子叫道:「你別學我!」

  宋初昭倒抽一口氣。

  誒,這人怎麼這樣?!

  唐彰廉:「昭昭妹妹,你想好了沒?」

  宋初昭氣道:「誰是你昭昭……昭昭妹妹?」

  唐彰廉大笑:「你要反駁我,好歹把話捋順了說。」

  宋初昭叫他給噎了一口,簡直不想與他說話。

  唐彰廉又說:「你若同意了,我叫舅舅給你出嫁妝。」

  宋初昭嗆道:「不用!」

  唐彰廉:「為何不用?你不用替他覺得心疼,他想送都沒機會送呢,誰叫他膝下無子?你好歹給他一個揮霍的機會。要不要我也給你備一些?」

  宋初昭氣得叉腰:「不要!」

  唐彰廉也學她叉腰,同她吵道:「為何為何?喲,你想同我吵架了是不是?」

  宋初昭:「是你先耍我的!」

  唐彰廉:「但是是你先生氣的!」

  宋初昭抓著他那礙眼的手放下,說:「你不要學我!」

  唐彰廉不管:「我非要!你看看你自己叉腰的樣子像什麼。」

  宋初昭氣不順,扯著嗓子喊道:「傅叔!」

  「瞧瞧!」唐彰廉說,「怎麼吵不過我,還帶喊人的呢?你當我這裡就沒人是不是?我還能喊我的皇后呢。」

  宋初昭繼續吼:「傅叔!」

  「他今日不在呀。」唐彰廉笑道,「你沒有辦法了吧?」

  宋初昭改口喊道:「皇后!」

  唐彰廉:「你喊我的人做什麼?你叫她她可不應你。」

  他話音剛落,門外便有侍衛稟報道:「陛下,傅將軍已到,正在御花園等候。」

  宋初昭扭頭看他。唐彰廉哭笑不得道:「算了算了。朕不與你們計較,你先回去吧,想好了再來告訴朕。早了有禮,萬勿錯過。」

  傅長鈞正對著一片靜謐的湖水,聽見了身後故意放輕的腳步聲。本想故意不予理會,覺得對方太過幼稚,突然背後一沉,一道明黃色的布匹從身側飄了下來。那人很有先見之明,用手臂死死勒住他,以防被他甩下來。

  傅長鈞警告地喝道:「唐彰廉!」

  「你背背我怎麼了?你以前不都這樣背我?」唐彰廉嘿嘿笑道,「我曉得你定然是很想背昭昭妹妹的,可惜昭昭妹妹不願意。也只能我勉為其難將就一下,叫你體驗什麼叫父子情深。」

  傅長鈞叫他的無恥逗笑了,點頭說:「好好,有本事你就賴著,我去叫皇后看看,你多大了,還在這裡耍賴。」

  唐彰廉:「你去!我怕你不成?」

  傅長鈞背著他往花園外走去。

  唐彰廉今日是早有準備,已將附近的人都遣走。傅長鈞走了一段,快要出花園的時候,才聽到有人在附近。

  唐彰廉動作比他還快,已經從他背上跳下來,整理好衣服,冷哼一聲走上前。

  「舅舅走路太快,我不與他走了!」唐彰廉說,「怎麼做的臣子?真是。」

  皇后失笑道:「陛下。」

  傅長鈞兩手環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唐彰廉問:「怎麼了?誰叫你這樣看著朕?」

  「我已聽顧五郎說了。前兩日你特意召他進宮,商討此事。」傅長鈞頓了下,問道,「為何如此?」

  「為何?舅舅,我曾答應你,要將她給你帶回來。如今看來做皇帝也不能為所欲為,便只能將你送過去。」唐彰廉背過手,學著傅長鈞的模樣,對他教訓道,「往後沒有朕照拂著你,你可要好自為之啊,不要再那般任性張揚了。否則出了事,等消息慢慢吞吞地遞回到京城,我不知道該如何替你報仇。」

  傅長鈞笑。

  唐彰廉抿了下唇,放低聲音道:「還有,不要忘了你家裡還有個人。記得早點回來。」

  傅長鈞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欣慰道:「你,是真的長大了。」

  「只你會覺得我以前沒長大。」唐彰廉昂起頭道,「那不過是我逗逗你罷了。」

  傅長鈞伸手虛抱了他一下。

  唐彰廉當作受不了他,拍開他的手道:「今日你來得早,我給你個機會,叫皇后幫你挑點東西。以免你太過寒磣,都沒個能拿得出手的禮物。」

  皇后在一旁笑道:「傅將軍請隨我來。」

  三人一道往寬闊的主路上走,外頭有宮人等候,跟上了他們的步伐。

  兩側積雪未化,銀裝素裹。枝葉隨風抖動,又露出半點綠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09:27 PM

第六十六章 正文完

  成親前兩日,賀菀還是在宋將軍的示意中搬回了宋府,並指揮著家中僕役,開始張燈結綵地裝扮宋府。

  雖然眾人乃至是京城百姓都已察覺出不對,但他們還是努力維持著那種心照不宣的平衡。

  宋老夫人這回也終於不敢再來找賀菀的麻煩,宋府一應與成親相關的事務,她都不插手。自然,也是因為沒了力氣,她叫宋廣淵那一氣,許久都沒緩過神來。

  賀菀向唐知柔借了幾個好用的嬤嬤,那幾人全是能幹活的好手,幫她將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唐知柔也因此,對顧、宋兩家婚事的進展特別熟稔。

  另外一個樂得團團轉的,就是春冬了。

  春冬每天都在顧府和宋府之間自由打轉,一會兒給顧風簡捎捎東西,一會兒給宋初昭送送禮物。且每次出現在宋初昭面前的時候,都笑得一臉神態詭異,搞得宋初昭心裡發毛。

  宋府為新婚所做的裝潢,在凝聚了賀菀、春冬、唐知柔等人共同的審美要求之後,變得特別誇張。

  原本,冬天裡還能開得豔麗的花是很少的,加之賀菀沒有準備,一時買不到太多。可唐知柔不曉得從哪裡弄來了好幾車,當做賀禮全送到了宋府。賀菀欣然收下,並大肆擺了出來。以致於宋初昭無論走到哪裡,都能看見貼著紅色彩條,開得正盛的花朵。

  花自然是美的,問題全出在那彩條上。

  紙上灑脫的字體一筆揮就,俐落漂亮,極其吸引目光,再走近仔細一瞧,就可以發現,寫的全是古往今來的各種情詩,還有幾首他原創的。

  唐知柔說,那是她去找顧五郎寫的。

  宋初昭對顧風簡深表同情。不知他這幾天要寫多少字。連請柬也是他親自寫的,估計都被困在書房裡出不來了。

  而她自己也深感尷尬,覺得每一個人看過詩後露出的會心一笑都別有深意,叫她很不好意思。

  春冬告訴他,顧府裝扮得要更為誇張,還給所有的僕從都換了一身紅色的新衣。唐彰廉與傅長鈞送來的禮,就足以塞滿一個院子。

  宋初昭覺得自己的眼睛快要被銀子的光芒給刺疼了。

  忙忙碌碌的,一直到了大婚當日。

  昨夜宋初昭被賀菀拉著試衣服跟妝容,一直到深夜才洗漱完入睡,剛睡了一個多時辰,又被賀菀從床上撈起來,說要開始上妝。

  因為天色未亮,宋初昭實在睏倦,坐到椅子上的時候,整個人都還未清醒。

  天色昏昏沉沉之際,唐知柔也跑了進來。她與賀菀兩人都極為亢奮,眼睛裡看不見任何的睏意,對著一桌子的首飾聊得興起,然後在宋初昭頭上來回比劃。

  宋初昭聽不進她們說什麼,托著下巴差點睡過去,被賀菀笑駡了兩聲。

  隨後春冬端著碗粥進來,叫宋初昭趕緊喝上兩口。等上轎之後,恐怕就沒有什麼機會能好好吃飯了。

  那粥裡灑了肉片和青菜,聞著清新爽口,宋初昭喝了兩碗,又吃了兩個包子之後,總算是精神起來了。

  唐知柔卻是看得張目結舌,不知道她竟如此能吃。

  「若是我成親,我可不敢吃那麼多東西。」唐知柔說,「那婚衣都要穿不下了。」

  賀菀笑道:「咱家不拘那個禮。這孩子從小吃得多,不禁餓。」

  春冬也笑:「我們姑娘腰細,吃得多也不顯胖的。」

  賀菀:「快,換衣服。讓我看看是不是真要改改。」

  宋初昭站起來,熟練地穿上那身樣式複雜精緻的大紅嫁衣。

  僕從每隔一段時間就興沖沖跑進來通報一聲時間,以作提示,賀菀點頭應下,又不緊不慢地繼續忙活。

  一直到宋初昭終於整理妥當,準備鬆口氣的時候,宋廣淵邁著大步走進她們院子,在外頭大聲喊道:「迎親的隊伍來了!昭昭你快出來!」

  賀菀連忙抓過蓋頭蓋到她的臉上,左右確認女兒的裝扮都很完好,沒有疏漏,才牽著她起身道:「來,跟娘走。」

  那紅色的蓋頭並不厚重,可以透過光影看見一層人影的輪廓。

  宋初昭低垂著視線,努力辨識狹窄視野內的路況,可是視野被阻,依舊讓她很沒有安全感。且院子裡的聲音太過雜亂,她根本分辨不出眾人瞎嚷嚷的都是什麼,更聽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

  最後賀菀示意她停下的時候,宋初昭看見了停在面前的兩雙鞋子。

  宋廣淵是領了宋大郎一同過來的,宋老夫人與其餘長輩,都已在前廳等候。有宋廣淵親自壓陣,宋家人的表現可謂是和善又親切。

  宋廣淵說:「人已在堂上等著了。他來得可真早,這天都才剛亮呢。」

  賀菀笑道:「這幫年輕人,可都是急性子。我給昭昭上個妝而已,她都耐不住性子。」

  宋初昭被他們帶著去往大廳,與顧風簡一同敬茶拜別父母,又是一通繁複禮儀之後,該要出門了。

  賀菀在她手中塞了把扇子,宋廣淵示意大兒子背著宋初昭出去。

  宋初昭對這大哥並不熟悉,只覺得這位大哥的體型不像是個練家子。

  她身上穿戴的首飾,可都是金銀重物,她的頭髮都被壓得隱隱作疼了,甚至感覺自己戴上蓋頭的樣子,像個開了屏的孔雀。加上她肌肉緊實,看著輕,實則沉。她擔心這位大哥可能背不動。

  宋大郎本是不以為意的,但在背上宋初昭的時候,身形還是明顯地晃了晃,用力地抽了口氣。

  宋初昭在他耳邊緊張道:「你可別摔了我。」

  宋大郎咬了咬牙,說:「開什麼玩笑?」

  宋廣淵在後頭看見宋大郎顫抖的雙腿,無奈地閉了下眼,做好了幫把手的準備。

  好在宋大郎還算靠譜,硬撐著將人送到了轎子裡。他不負重任,退回到人群中,用手扶在腰後,暗暗鬆了口氣。

  顧風簡騎著馬在她的轎旁繞了三圈,先行帶著隊伍走。春冬跟在宋初昭身邊,走在隊伍的最後。

  一到街上,宋初昭便聽見了比府裡頭更加喧嘩的吵鬧聲。光聽那陣仗,粗略估算,守在宋府門口圍觀的,怕都得有百多人了。

  在她出來時,鼓掌歡呼的聲音更是不絕於耳,如浪潮般一陣蓋過一陣。

  哪那麼多人吶?宋初昭奇了。不過成個親而已,京城的人那麼喜歡湊熱鬧的嗎?

  她按捺不住好奇,掀開一條窗戶的縫隙,從裡面看了出去。

  她只是不經意地一瞥,就看見了范崇青等人帶著兄弟站在路邊,敲鑼打鼓地激動叫好。

  「好!」

  「才子佳人,百年好合!」

  「新婚佳偶,白頭偕老!」

  周圍的百姓十分配合地在一旁「啊啊」亂叫,充作他們的背景音。

  宋初昭嚇得打了個哆嗦,放下窗簾,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轎子開始走了,鑼鼓聲卻並沒有遠去,反而更近了一些。宋初昭不信邪地又往外看了一眼,范崇青等人竟然跟在了隊伍後方,力要求個熱鬧。

  這還不算完,緊跟著她又聽見了季禹棠的聲音。

  季禹棠自然不會同范崇青一樣只喊兩聲簡單的「好」,他在背詩。就背顧風簡寫在彩帶上的那些詩。宋初昭認真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名堂來,臉色還是不斷漲紅。

  百姓聽著有人念詩,越發激動了,在一旁不住起哄,宋初昭耳朵都被吵得生疼。

  她的煩惱,春冬不曉。春冬甚至樂呵地笑了起來,越過窗子,朝宋初昭說五公子的這幫兄弟可真有趣。

  好在,這段路並不遠。在宋初昭悄悄吃了放在車裡的一盤水果的時候,轎子停了下來,是已到顧府門前。

  轎子前邊簾布被掀了起來,光色透入。

  宋初昭半起身,往外走了一步,想著該怎麼出去。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及時地伸到她面前。宋初昭莫名緊張起來,將手握了過去。

  那雙手的溫度有點冰涼,大約是冬日裡騎馬被風吹到了。他小心地回握住宋初昭,用大拇指安撫地摩挲著她的手背,引她下了轎子,並走向大門。

  眾人的歡喜之情似乎到了高潮,鬧哄哄地叫了起來,導致宋初昭連司儀的喊聲都聽不見了。

  顧風簡在她耳邊細細教導,告訴她該如何落腳,注意哪裡會有臺階。

  他要靠得很近,才能叫宋初昭聽清。而當他貼過來的時候,周圍的眾人便越發激動。

  宋初昭聽見了顧風簡的笑聲,還感覺到對方扶著自己的動作變重了一些,頓時覺得自己也平靜不下來。

  一直到進大堂,拜天地,宋初昭的腦子都是懵的。她迷迷糊糊地跟著身邊人的指示照做,然後再迷茫地跟著人去了後院。

  直到被送進屋裡,周圍整個安靜下來,她才從恍惚之中慢慢冷靜。

  宋初昭用手摸了下臉,覺得是這衣服穿得太多,叫她覺得臉上發熱。

  春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興奮地與她聊天。說起今日席上來了多少客人,穿的什麼衣服。方才她拜堂的時候,那群青年推攘爭先,差點摔倒鬧了笑話。

  還說了宋大郎背她出來之,兩條腿都在直打顫。

  宋初昭聽著,和她一起笑個不停。

  而此事宴會的廳堂裡。

  顧四郎與范崇青領著自己的兄弟,在前排的幾張桌上喝酒敬眾人,替顧風簡擋酒。

  他們本就是豪爽的人,喝點小酒不在話下。加上顧夫人知道顧風簡酒量差,此番特意準備了酒味較淡而氣味清香的酒。他們喝了兩輪,依舊神采奕奕。

  客人大多是朝廷官員,赴宴飲酒是十分克制的,他們也擔心自己喝得太多,在酒宴上露了醜態,甚至惹出事來。與范崇青等人喝了一圈,就不再為難顧風簡,只讓他小抿一口,就放他離開。

  顧府這場婚宴籌備得著實用心,各種細節無不精緻。恰逢今日又是元宵,府裡掛了不少漂亮的彩燈,不管走到哪裡,都自成一副美景。

  范崇青等人逛了一圈,正在與兄弟誇讚這裡的佈置擺設,突然發現季禹棠等人竟然借此機會,悄悄躲著與姑娘們聊天。他們痛心之餘幡然醒悟,緊跟上這幫無恥小人的步伐,散入各處,去找年輕的女子來一場風花雪月。

  今日來了不少年輕的姑娘,都是沖著宋初昭的名聲來的。京城裡比較有名姓的幾位,大約都在這裡。

  加之今日氛圍正好、眾人同慶,著實是個談情說愛的好機會,不定姑娘被這環境一影響,就看上他們了呢?

  范崇青找了一圈,最後在一棵樹下看見個窈窕背影。那姑娘一頭烏黑長髮垂在腰間,小心地整理著一盞被風吹亂了的彩燈。那細緻的動作與耐心的身影,叫她看起來渾身上下充滿了溫柔的氣息。

  范崇青很是激動,一瞬間感受到了心被擊中的震撼感。心說五郎今後就是他的媒人。可真是大妙。

  他整理好衣擺,大步走上前,咳了一聲清嗓,問道:「姑娘為何一人在此?可否需要在下幫忙?」

  姑娘的身形僵了下。

  范崇青見狀,忙道:「姑娘不要誤會,在下范家二公子,偶爾路過此地,見你一人在此……」

  他說著,品出不對來,覺得自己活像戲文裡強行搭訕的登徒子,猥瑣又不堪。

  此事面前的佳人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叫他更為震撼的臉。

  「范崇青!」唐知柔繃著一張臉道,「你腦子沒毛病吧?」

  范崇青猛地一個哆嗦,頓時酒氣盡散,轉身要逃。

  「別走!」唐知柔快速拉住他,嘿嘿笑道,「來都來了,你跑什麼啊?」

  范崇青說:「認錯人了。」

  唐知柔哪能放他走,快速追了上去:「別走呀,正好聊聊~」

  宋初昭跟春冬正在屋裡磕花生。兩人吃到半飽,宋初昭覺得渴了。她剛叫春冬給自己倒杯水,門外便響起一陣腳步聲。

  春冬也聽見了,立即站起來,把邊上盛著花生殼的小盤收走。沒過多久,顧風簡推門而入。

  宋初昭跟著緊張,拍了拍手,把手收回去,裝作無事發生。

  顧風簡的低笑聲又在不遠處響起。屋內的靜謐使得所有的情緒越發濃厚起來,宋初昭覺得連空氣都變得黏稠。

  春冬笑道:「公子今夜沒醉吧?」

  顧風簡低沉地「嗯」了一聲。

  春冬機靈道:「若是公子不需要春冬伺候,我就先下去了。」

  顧風簡說:「你去休息吧。」

  春冬抱著東西,噠噠跑了出去。

  顧風簡的腳步聲很是清晰。他走到了桌子旁邊,倒出一杯水,而後再走到宋初昭面前,將杯子遞給她。

  宋初昭以為是酒,接過在手裡,沒了下一步動作。

  顧風簡也靜靜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顧風簡提醒說:「是水,你方才不是說渴了嗎?」

  宋初昭被識破,舉高杯子,一飲而盡。她頭上的飾品發出了輕微悅耳的碰撞聲。

  倒是可以確信,顧風簡真的沒醉了。

  見她喝完,顧風簡問:「還要嗎?」

  宋初昭把杯子遞過去。

  顧風簡又給她倒了一杯。

  宋初昭喝完示意還是不夠。

  「那麼渴?」顧風簡再次笑出來,揶揄道,「你是覺得渴,還是不好意思了。」

  宋初昭大聲道:「我是真的渴!」

  顧風簡:「好。」

  一連喝了三杯水,宋初昭總算覺得好過些了。顧風簡在她邊上坐下,因為他的動作,宋初昭感覺床鋪往下凹陷了一點。

  他身上的淡淡酒氣,飄到了宋初昭的鼻子裡。明明她自己的酒量很好,卻覺得有點醉人。

  顧風簡柔聲道:「我掀蓋頭了。」

  宋初昭點頭。

  顧風簡等了會兒,伸出手將紅色蓋頭掀了上去。

  二人四目相對。

  宋初昭發覺顧風簡還是有點醉意的,他的眼睛裡有一絲氤氳的霧氣,將瞳孔裡的身影暈染得朦朧而美麗。笑起來的時候,目光也變得特別溫柔。

  二人靠得近了,臉上能感覺到對方噴出的鼻息。

  顧風簡盯著宋初昭的臉看了一會兒,又盯著宋初昭的頭髮看了一會兒,抬手摸了一下,覺得有點頭疼。

  最後二人對著鏡子,小心地拆卸那些飾品。

  因為宋初昭與顧風簡對這些髮釵或簪子都不大熟悉,而宋初昭還因為不舒服中途扯過好幾次頭髮,導致拆卸時困難重重,髮絲被纏在了一起。

  顧風簡不敢用力,只要慢慢摸索,見宋初昭想要亂來,還拍著她的手將她喝止。等解完頭髮的時候,兩人俱是出了一身汗。

  顧風簡拿了個木梳,小心地給她把頭髮梳直。

  鏡子裡倒映著一副恬靜的畫面。

  顧風簡看見指尖理出的被扯斷的一縷長髮,心疼道:「扯疼了嗎?」

  宋初昭大方道:「沒有。掉這點頭髮,正常而已。」

  顧風簡放下梳子,附身在她耳邊道:「我想抱抱你。」

  宋初昭站起來,朝他伸出手,想給他一個擁抱,顧風簡直接彎下腰,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宋初昭驚嚇,叫了一聲。

  顧風簡將她抱到床上,附身吻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10:05 PM

番外一

  衣衫襤褸的女子站在大門之前。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被蹭得辨不出原來顏色的髒衣服,窘迫地蜷縮起腳趾,將一雙已經穿到破舊的鞋子往後退了退。她提起肩上沉重的包袱,幾番站起又蹲下,最後仍舊下不定決心,再次在門外的石像後面傻站著,觀察過往的行人。

  她的臉上滿佈滄桑,眼神中透著憂鬱跟迷茫。明明是還青春的年紀,手上卻已經佈滿了因為勞作而堆積起來的傷痕與老繭,一眼便可看出她往日生活的貧困。

  女子眼神遊離,隨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不斷飄動。

  她發現走進這扇大門的女子皆是衣著光鮮,哪怕穿著的不是什麼昂貴布料,起碼還可以保持衣衫整潔。

  在她的村裡,女人沒有一刻能停下來,也得幫忙操持家務、幹農活、帶弟妹孩子。能像她們這樣時刻保持這麼乾淨的狀態的,本就不是什麼普通人。何況,那些衣服都是完整的,不像她,穿著兄長不要了的男裝,因為太過破舊,還得用各種顏色的布頭補丁來進行修理,導致一身衣服不倫不類。

  女人目露懷疑,不敢繼續上前。前幾年,城裡突然出現了一所特殊的「救濟院」。一般的救濟院是收容老幼殘疾之人,由朝廷管轄,而這家救濟院,卻只收容婦女,且得是年輕婦女,若是女娃倒也可以。

  這可太奇怪了。

  因它名聲太大,慢慢傳進村裡來,讓她聽說。可是相關的事情卻並不清楚,村裡的人也只拿來當個笑話,不曾相信。

  聽村裡的人說,一個地方若只招女人,怕是有什麼不軌的陰謀,否則光招一群女人,還好吃好喝地供著她們,圖什麼?如何養?

  她若不是受不了了,也不會那麼大膽子跑出來。

  女人想起村裡被牙婆拐走賣掉的姑娘,不由害怕起來,怕這地方,也只是個官商勾結的污穢之地。

  一想到這些,她的勇氣便被未知打敗,她忍不住想走,再去找人打聽打聽。

  可是……

  她聽著腹中因飢餓而響起的咕嚕聲,抬手按住腹部,一股悲愴油然升起。

  她是因為衝動才逃出來的,路上帶著的幾個乾糧早就已經吃完了,後半程幾乎全是靠喝水才撐過來。她不敢隨意與別的男人搭話,多虧路上遇見幾個好心人,見她實在可憐,不等她開口,便給她送上一口吃的,才叫她不至於被餓死。

  誰曾想到,她克服了最難的出行,千辛萬苦到了這宅院的門口,又會躑躅起來。

  ──我可真是沒用!

  女子突然生了火氣,在心裡莫名唾棄起自己來。她用手用力地捶了下自己的膝蓋,而後抓撓著自己的頭髮。

  「姑娘。」

  一聲輕柔的呼喚突然在她耳邊響起。女子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見了個神仙般的女人。

  她張著嘴,半晌回不過神,只對著面前的人發起了愣。

  這姑娘不僅長得漂亮,笑起來的模樣也顯得極溫柔,眼角彎彎,皮膚白皙,身上還帶著淡淡的香味。

  宋初昭見女人愣神,又叫了一聲,問道:「姑娘,你在這裡做什麼?」

  女人馬上站起來,吞吞吐吐道:「我……我馬上走了!」

  「別走啊!」宋初昭一把抓住她,說,「你是來這裡找人幫忙的吧?為何不進去?你沒走錯,這裡就是救濟所。」

  女子回過頭,盯著對方抓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指,臉色漲紅起來。

  她已經數月沒有洗澡了,過來之前,找附近的河流簡單搓洗了一遍外衣,而後穿著濕漉漉的衣服進來的。衣服如今雖然乾了,卻仍舊帶著點味道。她覺得自己好像弄髒了對方的手。

  宋初昭走近了一步,安撫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女子小聲嚅囁道:「我母親,就叫我,二娘。村長給我起的名兒,叫阿雲。」

  「雲姑娘是不是?」宋初昭笑說,「為何來了這裡又不進去?我見你風塵僕僕,要不要進去吃點東西?」

  女子本是想拒絕的,可是被宋初昭粲然一笑,頓時什麼防備也沒有了,忐忑道:「只……只是吃點東西嗎?」

  宋初昭點頭:「是啊。別的再說。不要怕。」

  阿雲幾次觀察,見宋初昭沒有任何瞧不起自己的樣子,鼓起了勇氣,問道:「這院裡沒男人吧?」

  「有啊。有些重活總得男人來幹吧?」宋初昭說,「倒也不必太害怕男人,在這裡,他們不敢做什麼。何況,會來幫忙的,都是好人,你不必怕。」

  宋初昭領著她走進去,一進了門,裡面便更熱鬧了,說話談笑的聲音都傳了出來。

  正有一群活潑可愛的半大孩子,手裡搬著板凳,排成一隊從後院出來。

  宋初昭笑說:「你瞧,這不還有男孩子嗎?」

  阿雲點頭。

  眾人見了宋初昭,皆是熱情朝她招呼,連帶著也笑容滿面地跟阿雲問了好。那些友善的笑容,叫阿雲受寵若驚之時,心臟也猛烈跳動起來。

  她從出村到進城,見慣了眾人的白眼與歧視,卻不想有個地方能這樣美好,待她如此親切。看這些女人心無芥蒂態度坦然,想來應該的確是過得不錯,不是受人強迫或被矇騙。

  阿雲敬佩問道:「姑娘,你……你威望真高。你是這兒的什麼人呀?」

  宋初昭抬手往上一指,笑道:「這兒就是我辦的。我今日過來看看,恰好遇見你。你別怕,許多人起先都同你一樣,慢慢的就好了。」

  阿雲說:「這裡是做什麼的?」

  宋初昭問:「你聽說是做什麼的?」

  「聽說就是幫助女人的。」阿雲一面說,一面窺覷著宋初昭的臉色,「誰吃不起飯 ,活不下去,或被家裡人打得受不了,就可以來這裡找人幫忙。說你們會養著她們。」

  宋初昭笑說:「是對但也不對。」

  阿雲緊張起來:「哪裡不對?」

  宋初昭說:「不是我養著她們,還得是她們自己養著自己。這世上沒有人誰,是能永遠幫著你的,求人不如求己。」

  阿雲停下腳步,畏懼地攥緊自己的衣領。

  宋初昭見狀失笑,也停了下來,朝她說:「你誤會了,其實這地方,更像是個學堂吧。眾人在這裡學完出師,大多就可以自己賺錢了。若是只想來混吃混喝,我們也是不收的。」

  「學堂?」阿雲錯愕道,「我、我這把年紀了,我還學唸書做什麼?何況我也念不起書啊。」

  宋初昭說:「這裡什麼都教的,自然也包括唸書。孩子可以來這裡唸書不用錢,至於書本啊,是這裡的姑娘自己手抄的。先生嘛,也是那些識字的姑娘來擔任的。每日的飯食,是附近的百姓有多餘的飯菜送過來的。也會有附近的先生,閒暇時無事,過來幫幫忙。哦,去年的狀元,也曾在這裡免費開過一個月的課。連朝廷的官員,偶爾都會過來看看,並送些東西過來。」

  阿雲聽得愣神,再三求證道:「這裡唸書不用錢嗎?」

  宋初昭點頭:「是啊,不過因為大家懂得也不多,所以只能教教啟蒙罷了,最起碼,要教他們學會最基礎的字。識了字以後,去哪裡都方便,你說是不是?」

  「是啊。」阿雲眼淚差點流出來,「我走了這一路,因為不識字,連那些店裡是賣什麼的都不清楚,也不敢上前與人搭話。若能識字,那就太好了。」

  「你若想,你也可以學的。這裡的姐妹會教你。」宋初昭說,「學會寫字之後,你就能自己賺錢了。抄書可以賣錢,替那些不識字的人寫信也可以賺錢。雖說不多,但也是個進項,而且不會太過勞累。許多生了孩子的婦人,閒暇時都可以做這些雜事賺錢。」

  阿雲聽得心生嚮往,心底自卑,又覺得自己不行。

  宋初昭問:「你是為何過來的?家裡出了什麼事?」

  阿雲總算回過神來,說:「吃不起飯了。村裡鬧旱災,家裡還有弟妹老人十來口人都等著吃飯。我娘想賣了我,我聽說這裡能賺錢,便大著膽子過來試試。」

  宋初昭:「等你落腳,你可以接你妹妹過來,你弟弟就不大方便了,畢竟這裡大多都是女孩子。但他若只是白天過來上個學,倒是沒什麼問題。」

  「可我一時半會兒學不會字。」阿雲緊張說,「而且我手笨!我從小幹農活的,我肯定做不來那麼精細的事。」

  宋初昭拍著她的肩膀,安撫道:「不用擔心,這裡除了教唸書,還有別的。有城裡最厲害的繡娘,教你如何刺繡。若是手藝好,你繡的東西,會有布坊的人直接來收。還有做紙傘的,做木工的,做雕刻的,做糖人兒的,再不濟,只要你會種菜,幫著救濟院的人開地種菜也可以,每年照著收成交佃租就成。這地是官府特別准許的,雖然不太肥沃,但是種甘蔗、竹子,每年都能有盈餘。」

  阿雲立馬說:「我種菜可厲害了!我種的菜,都比別人的要大要水靈!」

  宋初昭笑說:「你也別急著做決定,先看一看再說。新來的姑娘,可以在這裡免費吃住一個月,順道學學本事。一個月後,你還想住著,就得自己交銀子的,但是最長也不能超過三個月,因為這裡的房間實在是不夠。」

  阿雲用力點頭。

  宋初昭說:「你看這裡好多人,其實都是從這裡出去之後,能自力更生了,又回來幫忙的。你只要肯用心,定然不比她們差。你們其實原先就不差,只是沒有自信,千萬不要看輕自己。」

  阿雲淚眼朦朧,抬手要去抹眼睛。宋初昭連忙抓住她的手,給她遞了一條乾淨的帕子。

  阿雲哽咽道:「姑娘,你真是一個好人!」

  宋初昭笑說:「若你將來行有餘力,也可去幫助別人。對我來說,其實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阿雲邊擦眼淚,邊對著宋初昭破涕為笑。她眼中的宋初昭雖然年輕貌美,卻有著旁人沒有的堅韌與強大。

  她內心有一股熱流在不斷湧動,告訴她,她也想成為一個這樣的人。

  夜裡,阿雲躺在床上,幻想著未來的場景,心情久久不能平復。人生正向她展開新的一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10:35 PM

番外二

  又是一年中秋,宋初昭來了這郡城已有一月。

  夜燈高掛,人群熙攘,牽著手的小童追逐著從街上跑過,兩側攤販抑揚頓挫的招呼聲,匯成佳節裡的洋洋喜氣。

  宋初昭站在僻靜的角落,目光不斷從眾人身上掃過。

  傅長鈞繞了過來,將手架在宋初昭的肩膀,指了一個方向,道:「看見了嗎?」

  宋初昭眯著眼睛仔細瞧了一會兒,遲疑道:「沒有啊。」

  傅長鈞:「穿灰色衣服的那人。他一直賊眉鼠眼地亂逛,方才已經偷了一人的錢袋。」

  宋初昭順著看了過去,只覺得那穿著灰衣的人是有些行為鬼祟,眼神閃避。

  宋初昭問:「然後呢?怎麼辦?」

  傅長鈞:「追。」

  「啊?」宋初昭說,「這要怎麼追?」

  傅長鈞單手成掌在她身後推了一把:「就這樣追!」

  宋初昭趔趄了一步,快速調整步伐朝那人直追而去。灰衣人似有所覺,臉色倉皇一變,轉身就跑。

  別看男人身材削瘦,像是手不能提的虛弱模樣,鑽進人群裡跑動的速度卻是極其靈活,佝僂著背,藉著人群遮掩,半晌就沒了蹤跡。

  宋初昭轉了一圈,發現人又跟丟了。

  宋初昭輕嘆一聲,傅長鈞再次跟了過來,給她指示道:「在那邊。」

  宋初昭趕緊跑過去。衙門的官差慢了一步趕來,追在宋初昭的身後,準備收割戰果。

  等兩人從夜市裡出來,已是接近亥時。二人沿著街道,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不過只是隔了兩條街,遠處是絡繹不絕,這邊就是冷冷清清。宋初昭回頭看了一眼,只看見被沉沉夜色所吞沒黑暗。

  漸漸,一股豬油的清香從空氣裡飄了過來。宋初昭順著走過去,發現了一個還開著的小攤。

  一盞昏暗的燈籠掛在推車邊上,白色的霧氣緩緩縈繞在半空。

  宋初昭已經跟著傅長鈞玩了一個晚上,此時腹中大為飢餓。她立馬道:「我想吃餛飩。」

  傅長鈞點了點頭,示意她去。

  宋初昭便對著攤主喊道:「兩碗餛飩,一碗不要蔥!」

  「好勒!」

  二人直接在街邊那張簡易的木桌上坐下。

  傅長鈞從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仔細又用力地,擦拭桌上的油漬。

  宋初昭聽見了餛飩下鍋的聲音,又看著傅長鈞重新拿出一條帕子,開始擦盒子裡的筷子,不由笑道:「傅叔,你往常出公務一個人時,都吃些什麼東西?」

  傅長鈞說:「麵。」

  宋初昭:「什麼麵?」

  「清水麵、陽春麵。」傅長鈞說,「再不然來個胡餅。」

  宋初昭說:「那豈不是很寡淡?」傅長鈞道:「方便。」

  傅長鈞將擦好的筷子遞到她手裡,宋初昭接過,交叉著放在手裡敲了敲,又說:「我娘喜歡煮麵呢。」

  傅長鈞抬起頭,瞥了她一眼,說:「是嗎?」

  「是啊。」宋初昭說,「她的麵揉得特別筋道,五郎也說好吃。只是她不常做,覺得累。」

  「她喜歡吃肉,不喜歡吃麵。」傅長鈞說,「她吃麵從來只吃兩口,更喜歡喝湯。」

  宋初昭說:「我也喜歡吃肉喝湯!我娘就讓我把麵夾給五郎吃。她吊的老雞湯可太好喝了。」

  傅長鈞聞言笑了一下。

  「餛飩來啦!」

  大約是攤主忙起來,忘了宋初昭的話。他將餛飩端來的時候,兩碗上面都飄著綠油油的蔥。

  宋初昭抬起頭看了那老漢一眼,大爺一拍腦袋,懊惱道:「哎呀,我可忘了,你不要蔥。」

  傅長鈞見狀說:「你舀給我吧。」

  宋初昭馬上高興道:「好呀!」

  大爺歉意道:「不好意思了客官。請慢用。」

  宋初昭用湯勺,把浮在上邊兒的蔥花慢慢舀到傅長鈞的碗裡,白色的餛飩翻著個兒,看著頗為誘人。

  宋初昭問:「我娘是不是也不愛吃蔥?」

  傅長鈞:「你娘陪你生活了那麼多年,你不知道?」

  「我娘自己做菜,從不放蔥啊。」宋初昭說,「我娘說她自己不挑食,也不許我挑食。打小我碗裡的菜,她都不許我剩下。」

  傅長鈞再次笑了出來。

  宋初昭一見就明白了,叫道:「她騙我!她怎可以這樣?!」

  傅長鈞說:「往後你有了孩子,也得這樣騙他。」

  「我才不會!」宋初昭嘿嘿笑道,「我愛吃的,那定然都是好吃的。」

  這碗餛飩份量很少,但因為已經是晚上,宋初昭也不想吃得太多。她放下碗筷,重新同傅長鈞站起來。

  「吃飽喝足。」宋初昭揉著眼睛道,「我這就有點睏了。」

  傅長鈞指著前面,示意她走快一些。宋初昭卻笑道:「要不傅叔你背我回去吧?」

  傅長鈞無奈看了她一眼,還是在她面前彎下腰道:「上來吧。」

  宋初昭一個小跳,爬到他背上,勾住他的脖子,興奮指著前面道:「駕!」

  傅長鈞哭笑不得。

  世上除了唐彰廉,怕也只有宋初昭敢將他當馬騎。便是這兩人,都是無法無天的主。

  傅長鈞微微彎下腰,叫宋初昭能趴得舒服一些,然後踩著輕功,邁著大步進行趕路。

  這段路他走得又快又穩,很快,背上那人靠在他的肩膀上,漸漸睡了過去。

  一直熱鬧的人突然沒了聲息,傅長鈞還覺得有些過於安靜了。而顧府的大門,也已經出現在他面前。

  傅長鈞徘徊了會兒,本想敲門進去,又怕吵醒了宋初昭,便沒有喊人,而是繞了一個方向,直接踩著城牆,從牆頭飛了進去。

  他進了顧府,沿著主路,熟稔地去往後院。

  賀菀聽見些許動靜,已經習慣了宋初昭總是悄悄摸摸地回家,提著燈走出來,問道:「是昭昭回來了嗎?」

  傅長鈞頂著黑影,走到光線之下,讓賀菀看清自己的面貌。賀菀見是他,愣神之下點了點頭。

  「在裡面的院落。」賀菀說,「五郎在燈亮著的那個房間。」

  傅長鈞背著人過去,顧風簡正在房裡看書,他見宋初昭睡得昏沉,過來把人抱回床上。

  顧風簡安置好宋初昭,本想叫傅長鈞今夜再次留宿一晚,才一回頭,發現人家已經不見了。

  傅長鈞一走,宋初昭立即從床上蹦了起來。顧風簡攔都攔不住,叫道:「你去哪裡?」

  宋初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去方便一下!」

  她跑出去沒多久,又灰溜溜地跑了回來。顧風簡還沒坐下呢,就見她鬼鬼祟祟地關上房門,一臉隱忍。

  顧風簡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這不是,傅叔還沒走嗎?」宋初昭說,「他正在外頭與我娘聊天,我此時出去,定然會讓他察覺,到時候又擾了他們兩人的好事。」

  顧風簡失笑:「那你就這樣忍著了?」

  宋初昭在床邊大馬金刀地坐下,頗有骨氣地道:「我等!」

  顧風簡揶揄道:「別人頂多是操碎了心,你這叫什麼?操碎了腎?」

  宋初昭說:「只怕我是心也碎了腎也碎了,他二人還只當無事發生。白白廢我一番苦心啊。」

  顧風簡還是關心著她的腎的,轉身出去,片刻後,走回來道:「去吧。他們二人去別處了。」

  宋初昭笑著抱了他下:「五郎五郎,你太好啦。」

  宋初昭去完茅廁,又去打了點水來,洗漱換衣服。穿上睡衣後,盤腿坐在床上,等著顧風簡過來。

  今天時間還早,顧風簡本來是在桌子後面看書的,見她一直望著自己,就搬來了床上,坐到她的對面。

  顧風簡扯過被子,叫她蓋上。又摸了摸她的手腳,發現觸手是有點冰涼。許是她剛才洗過澡之後,沒穿襪子,在外頭走了一圈,所以又被凍到了。

  顧風簡將她的腳放在自己腿上,單手摀住,忍不住說道:「近日天氣變化詭譎,我看城裡的風已經變大,別因前兩兩日天晴暖和,就鬆了戒備。出門時叫你穿的衣服,還是要穿。」

  宋初昭說:「我知道的。」

  顧風簡:「你知道,回來就是一身汗。也不愛穿衣服。」

  宋初昭爬過去,用力撲進他懷裡,抬起頭無辜地朝他微笑。

  顧風簡拿她完全沒有辦法,用手指整理著她被蹭亂的頭髮,低下頭在她臉上輕吻,問道:「睏了沒有?」

  宋初昭點頭。

  顧風簡說:「那我去熄燈。」

  結果睡到半夜時,宋初昭的肚子就開始疼了。

  她小心地爬起來,又去了廁所,發現果然是來了月事。回來之後就睡不大著,躺在床沿上,不舒服地抽著冷氣。

  顧風簡似乎醒了,從後面抱住她,將手按在她的腹部。

  宋初昭轉了下身,就聽顧風簡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道:「別動。」

  語氣低沉,咬字也不大清晰,像是還沒清醒。

  宋初昭躺著,熱意順著他的掌心傳過來,果然好受了不少。

  又過了會兒,顧風簡貼過來一些,從他的聲音來聽,大概是徹底醒過來了。

  他問:「還難受嗎?」

  宋初昭搖頭:「好多了。就是有點餓。」

  顧風簡問:「晚上吃了什麼?」

  宋初昭很委婉地道:「一點小餛飩。」

  顧風簡說出了很合她心意的話:「那怎麼能吃得飽?」

  宋初昭說:「是啊。」

  顧風簡忍不住笑了,將被子裹在她身上,拉著她起身道:「去後廚看看,還有什麼好吃的。」

  兩人穿上外衣,小聲細語地出門。顧風簡牽著她的手,小心地走著。還沒到後廚,兩人便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香味。

  宋初昭頓時一喜,撒丫子跑了過去,衝進還點著燈的廚房,發現賀菀正在煮湯,而傅長鈞挽著長袖,在一旁揉麵。

  賀菀一看見她,就笑道:「怎麼把這個饞貓子給勾出來了?這鼻子也太靈了吧?」

  宋初昭叫道:「我也要我也要!傅叔你這樣的麵不夠!」

  傅長鈞自覺又拿起了裝麵粉的布袋,往外面撥了一碗。

  顧風簡從後面跟過來,笑說:「說是晚上只吃了碗小餛飩,餓得不舒服,所以來找點吃的。」

  賀菀佯裝嗔怒,一面又往鍋裡加了點水:「叫你不好好吃飯。」

  半個時辰後,四人圍著桌子,就著燭火,吃起了這頓晚來的宵夜。

  暖氣升騰在眾人之間。

  顧風簡將碗裡的肉夾給了宋初昭。宋初昭悄悄瞄了邊上那二人兩眼,又將肉給了傅長鈞。

  傅長鈞與賀菀同時抬起頭。

  賀菀說:「吃你的,就你動作那麼多。」

  宋初昭朝傅長鈞眨了眨眼睛,說:「是啊,都不知道像誰呢。」

  傅長鈞輕笑,將麵裡的肉片與高湯,舀到賀菀的碗裡。

  賀菀低著頭,沒有出聲,只抓著湯勺,繼續吃麵。

  圓月正掛高空,皎潔的月光灑下一片銀輝,雲外似還有笙芋之聲。傅長鈞多年以來,終於又憶起今日原來是中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5-29 10:46 PM

番外三

  又是一年春,顧風簡要回京述職。

  賀菀給他們整理好了衣物、吃食,給他們選了個不冷不熱的日子叫他們出行。

  賀菀還是挺喜歡這個地方的。這裡的人都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的過去,只知道她與傅長鈞般配,如今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送給他們的全是祝福。

  而他們在此地頗有威望,每日都過得清淨閒適。

  賀公聽聞,來信說也要過來看看。賀菀自是歡迎。

  宋初昭最近一直沒什麼精神,眾人都以為是因為換季。南方的春天本就特別潮濕,還尤為煩悶,宋初昭未深刻體會過,水土不服倒是很正常。

  何況現在她要離開父母一段時間,心裡不捨,導致抑鬱,完全說得過去。連宋初昭自己也是這樣以為。

  這種不適,一直到馬車啟程,都沒有消退。

  宋初昭起先覺得在馬車裡坐著很不舒服,那密不透風的車廂讓她感覺呼吸困難,好似脖子被什麼東西扼住,於是出去騎馬。

  然而外頭的空氣也沒通暢多少,她在馬上顛了半天,不僅沒有緩解,反而更為難受。腰背痠疼,軟綿無力。

  宋初昭自是怕了,不敢胡來,趕緊跑了回來。

  回到車廂,顧風簡看她不舒服,想抱著她,卻被宋初昭屢次推開,說是熱。然後沒什麼精神地縮在角落,將頭靠在不大平穩的坐墊上,時醒時睡,表情變得更加陰鬱。

  宋初昭從來不是這麼嬌氣的人,也不曾對騎馬這事感到過厭煩,顧風簡見她如此不尋常,就覺得不大對勁。在馬車入城之後,好聲好氣地勸著她去看了大夫。

  那老大夫認真把過脈,便笑吟吟地朝著二人說恭喜,說這位夫人懷孕了。

  如此輕巧地知道了一個了不得的消息,兩人都是一驚,驚訝過後便是狂喜,除此之外還有點毫無準備的迷茫。

  時間湊得太過不巧,顧風簡見宋初昭如今這樣的反應,不知後面會有多辛苦,想著才走出不遠,不如返程回去算了。可宋初昭莫名其妙地與自己生了脾氣,非要繼續啟程不可。否則等生下孩子,再等孩子長大些,不知道還要幾年才能回京。

  雖說也有道理,可她這分明是在與自己慪氣,顧風簡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夜間,兩人在驛站休息。

  驛站的床板冷硬,被子也透著一股霉爛的濕氣。因為出行時天氣已經開始轉暖,而兩人也不是太過計較的人,就沒帶太厚的被子。

  可如今情況不一樣了,顧風簡怕她睡得不舒服,將車上的被縟都搬了出來給她墊著,又去新買了兩床薄被,給宋初昭蓋在身上。

  顧風簡抽空去找城裡的大夫打聽對待孕婦需注意的事,順道還要寫信告知賀菀,叫她有個準備。宋初昭覺得有點疲憊,先回房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天色黑下。

  宋初昭皺起眉頭,整個人像是被魘住似地睜不開眼。她能聽到周圍的動靜,也知道顧風簡在她身邊躺了下來,還感覺一道熱源在朝她靠近,然後手被對方握住了。

  宋初昭想掙脫,緊跟著就有一股清涼的風從上方吹了下來。那徐徐的,溫和的風,瞬間將她的煩躁都拂了下去,也將她無法動彈的恐慌給揮散。

  宋初昭漸漸沉靜下來,呼吸也平穩起來,終於睡了過去。

  等宋初昭睡到半宿再醒來,一切已經正常了,不僅沒覺得炎熱,還感覺身上清爽了不少。這差距讓她不由懷疑,先前那究竟是自己的夢境,還是確有其事。

  宋初昭睜開眼,轉了個身,發現身側的顧風簡也跟著睜開了眼睛。他手上的扇子還在對著她的方向輕扇,難怪她能睡得安穩,不知對方是不是一直醒著在照顧她。

  顧風簡見她眼中沒有了睏意,靠近了些,貼住她的額頭,低聲問道:「難不難受?」

  宋初昭搖頭。

  顧風簡:「那餓不餓?想吃什麼?」

  宋初昭問:「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有些晚了。」顧風簡說,「你若是睡不著,我陪你出去走走。夜風現在應當還是挺舒服的。」

  宋初昭今天白天陸陸續續睡了幾次,顧風簡猜她現在肯定清醒,伸手將她扶起來。

  「你不覺得我方才亂發脾氣嗎?」宋初昭說,「我就覺得什麼都好生氣。」

  顧風簡笑道:「你哪裡覺得不高興,就和我說。不要害怕。」

  宋初昭沉默了會兒,低聲道:「我都不知道怎麼帶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去找人學了。」顧風簡說,「我學東西向來很快,以後就懂了。」

  宋初昭:「那我也很快啊。」

  顧風簡笑道:「自然,你那麼聰明。」

  宋初昭同他聊著,不覺安下心來。

  第二日喝了大夫開的安胎藥,顧風簡又照顧得得當,宋初昭覺得身體好了不少。她堅持趁著現在身體還方便,趕緊回京城。顧風簡拗不過她,見她的確沒有異常,就答應了。

  一路都很順利。只是臨近京城的時候,許是因為舟車勞頓,宋初昭又開始嘔吐起來。

  好在家門已近在眼前。

  馬車停在顧府門口,顧夫人出來接人。顧風簡下了馬車,正要返身牽宋初昭下來,宋初昭直接從邊上衝了過去,堅持不住,趴在門口的位置一陣眩暈地狂吐。

  顧夫人嚇了一跳,忙圍過去,幫著給宋初昭順氣,關切道:「這是怎麼了?身體可有哪裡不舒服?快去差大夫來瞧一瞧,這樣嚴重可忽視不得。」

  顧風簡抱著宋初昭,語氣中夾著擔憂道:「正是要跟您說,昭昭懷孕了。前段時日還好,這兩天看著很不舒服。已經吐了好幾回。」

  「你瞧都懷孕了,哪裡是小……」顧夫人說著噎了下,而後尖叫,抬手用力捶了顧風簡一下,罵道:「你怎可以讓她帶著身子陪你趕路?顧五郎你也太沒有分寸了!盡失我顧家門風!」

  顧風簡說:「是啟程了才發現的。」

  「我還說你們怎麼走得那麼慢。」顧夫人念叨道,「顧五郎我真是要說說你了。」

  宋初昭抬起頭說:「是我自己要來的。否則耽擱起來,不知還要多久。我怕是近兩年都回不來京城。」

  顧夫人抱著她心疼道:「你不方便來,娘自然可以去看你啊。你瞧瞧你,這都瘦了。賀菀妹妹見著,是要埋怨我的。」

  宋初昭笑說:「哪裡會?」

  顧夫人帶著她,小心地往裡走,說:「那些煩心事,你都不要管。如今回家了,什麼事都好了。」

  宋初昭心說,本就沒什麼事啊。她回頭看了眼顧風簡,露出個無奈的表情。

  來了顧府,的確一切不需要宋初昭操心。顧夫人自己就有經驗,身邊也有許多可靠的醫者。

  什麼孩子要用的東西,產婦要用的東西,不管有用沒有,她全給備了,還備了好幾個屋子。

  沒多久賀公也知道了此事,直接駕著車,送了一堆吃的東西過來。顧四郎更是誇張,侄兒或是侄女還未出生,他已經將對方從小到大的玩具給買好了。

  宋初昭以前是很能吃的,自從有孕之後,反而吃的少了。東西聞上兩口就沒什麼興趣,只嘗一口,剩下的都給了顧風簡。

  顧風簡被眾人喊去跟人學習各種雜亂的知識,宋初昭卻只要她能高興就好,有什麼不解的地方,到時候都叫顧風簡提醒她。

  這日子確實愜意得很。

  唐彰廉得知此事後,主動將自己避暑的莊園借給了他的昭昭妹妹,就在城外的一座山上。還借了她幾位御醫,守在別院裡,照顧她的起居。

  唐知柔去顧府找人,撲了個空,又轉道跑避暑山莊找宋初昭。

  「宋三娘!」

  唐知柔見著人,遠遠一聲大叫,朝她衝過來。靠近時又趕緊停下,最後輕輕抱了她一下。

  「你可回來啦,我好想你啊!」唐知柔驚喜得語序混亂,翻來覆去地說了一遍,然後又抱了她一下,「恭喜你,快要做母親啦。」

  宋初昭笑道:「我也很是想你。下次你去南方玩,我帶你好好逛逛。」

  「或許最近都沒機會去了。」唐知柔嘀咕了聲,又問:「我能做你孩子的乾娘嗎?」

  宋初昭:「我是答應了。你再去問問五郎,五郎若也同意,那自然可以啊。」

  唐知柔抓住自己披散在前面的頭髮,有點羞赧道:「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我快要成親了。屆時你一定要來啊,我給你安排個清淨的位置,不叫他們擾了你。」

  沒想到還能聽見這樣的好消息。宋初昭來了興致,牽著她問道:「何時?與誰啊?」

  「與范崇青那傻子呀。」唐知柔說,「可惜他這兩日不在京城,若是知道五郎回來了,不知該有多高興呢。他平日就愛念叨顧五郎,五郎不在,他總覺得少了個伴兒。」

  宋初昭笑道:「這回五郎要在京城待好長一段時間,他二人可以一起出去玩玩兒了。」

  唐知柔:「我瞧他就這麼巴望著呢!」

  兩人聊了許久,天南地北地胡扯,這樣熟悉的感覺,叫宋初昭跟著放鬆起來。

  唐知柔小心問道:「我可以摸摸你的肚子嗎?」

  「還什麼都沒有呢。」宋初昭說,「你也只能摸到肥肉罷了,你摸吧。」

  宋初昭自然是沒有肥肉的。唐知柔只摸到了一塊緊實的肌肉,手上又不敢用力,抬起頭與姐妹大笑了起來。

  唐知柔道:「我娘說,懷孕很辛苦的,可是男人都不當回事。有什麼苦,你可千萬別想著自己忍著,就該告訴他,讓他知道才好。」

  宋初昭想了想,說:「他應該知道吧。」且知道得比宋初昭還多。

  這兩天,顧風簡夜裡都輾轉難眠,時常半夜爬起來查看她的情況,連她吃了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若是對你不好,你如今身子是不方便,但是我可以!」唐知柔展示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薄薄肌肉,說,「你不知道,我同范崇青學了兩個招式!還挺厲害的!」

  宋初昭遺憾地提醒她:「五郎跟著父親……就是傅將軍,也學了有一年的武呢。你現在這個嘛……」

  唐知柔頓時萎靡不振。

  正是這時,顧風簡走了進來,手裡還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他與唐知柔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而後徑直走到宋初昭身邊。

  宋初昭皺了皺眉,不大喜歡那濃重的中藥味。

  顧風簡安撫說:「這帖藥喝完,就不用了。」

  他拿起勺子,餵到宋初昭的嘴邊。

  宋初昭見還有人在,不好意思,伸手想把碗接過來。顧風簡小心避開,說:「碗燙,你不要拿。」

  唐知柔:「……」

  她那麼大一個人杵著呢!

  唐知柔咳了一聲,顧風簡回頭看了一眼,神色坦然,簡單說道:「不送。」

  唐知柔:「……」

  行。是她活該。

  命裡逃不過這碗狗糧。

  沒過多久,賀菀與傅長鈞也趕回京城。他們為了交接公務,用了一段時間。回來時,宋初昭的肚子已經大了。

  待到生產時,正好是深秋。風高氣爽,天朗氣清,那叫一個舒適。

  宋初昭搬回了顧府,裡外都有人照顧,倒沒有那麼焦慮,她反倒覺得身邊的人太過小心。到生產時,因她身體好,也沒受太大的罪。

  顧風簡小心地抱著孩子,坐到宋初昭的前面,將懷裡的襁褓壓低給她看。

  他低垂著眉眼,神情溫柔,眼睛裡水光閃動,對宋初昭道:「是個兒子。你看,與你長得好像。都是這樣可愛。」

  宋初昭瞥了一眼。

  「倒也不必……」宋初昭虛弱道,「我沒有那麼醜。」

  顧風簡:「……」

  硬生生被扼斷了後面的話,顧風簡簡直不知該對此說些什麼。

  這孩子生下來之後,不知道算不算好帶,跟在宋初昭身邊的時候,不哭不鬧,聽話懂事,夜裡也不鬧人。只是到了別人手裡,就有點認生。臭著臉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喜歡她身上的味道,一到她身邊,就動著鼻子聞來聞去,看著機靈得很。

  過了一個月,這孩子徹底長漂亮了。皮膚白白嫩嫩,臉上的肉圓嘟嘟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睫毛濃密纖長。五官精緻,一眼瞧過去,還真認不出究竟是男娃還是女娃。誰若抱他出門,回回都能拿些禮物回來,特別討人喜歡。

  可是他喜歡吐口水泡泡。

  宋初昭一見他流口水,就想起顧四郎曾經說過,五郎追在他後面吐口水的畫面。看著兒子,便覺得在看當初的顧風簡,覺得格外有意思。得知她的想法,顧風簡的眼神都漸漸不對起來。

  顧風簡給他起名叫顧旭。

  好在過了一歲,在顧旭開始學說話之後,就慢慢改掉了吐口水的毛病,人也變得越發乖巧。

  顧旭小朋友,平時不哭,也不挑食,宋初昭的話會認真聽。雖然在還不會自由表達的階段,但是他會用一雙眼睛巴巴地望著你,所有的控訴跟渴求,都清晰地寫在裡面,叫你無法裝作不知。

  顧夫人說這孩子同顧風簡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聽話懂事,沉靜內斂,愛黏家人。就是顧旭更不喜歡陌生人動他,不給親不給抱,拒絕的樣子冷漠孤傲。除卻陌生人,還不喜歡顧國公跟賀公。

  其實他是不喜歡顧國公跟賀公的長鬍子,每回他們靠近,顧旭就忍不住要哭,叫二老很是傷心。後來顧旭見著他們就用力地拉扯二人鬍子,怎麼勸都不收手,兩人才終於回過味來。

  顧國公還當是因為自己長得凶。賀公也以為是自己老了臉上皺紋多,長得醜,才招這孩子討厭。兩人討論了好幾回,混著眼淚,向同僚學習,如何讓自己變得慈眉善目的課程……原來只要刮個鬍子就能解決。

  當顧旭也能對著他們餬口水的時候,二老險些喜極而泣。打那以後,兩人倒是都不留鬍子了。

  顧夫人與賀菀每回提起這事,都笑得前俯後仰,收都收不住。

  在顧旭學會走路之後,這奶娃終於有了自主選擇權,天天樂此不疲地跟在宋初昭的身後左逛右逛。

  宋初昭站著,他就抱著母親的小腿,將全身的重量都靠過去,穩穩地貼著他。

  宋初昭坐著,他就把自己的下巴架在母親的腿上,然後仰著頭,對著宋初昭傻呵呵地微笑。一雙手緊緊抱著她,眼神裡透著孺慕跟親切。

  宋初昭每回都怕自己一個不注意踢傷了他,於是連抖腿跟翹腿的壞習慣都為他改了。她也好喜歡這孩子黏著自己,一見到他笑,便覺得春光明媚,萬花齊開。

  可惜,抱顧旭最多的還是顧風簡。因為這奶孩子越來越沉了,五郎總覺得這胖墩要壓傷他夫人的小腰。

  在顧旭兩歲時,賀菀懷孕了。宋初昭告訴他,要有個更小的朋友出生,叫他要幫忙關照。

  京城裡很多同齡的小朋友都有弟弟妹妹,顧旭得知自己也要有,不由高興起來。他本來很是期待,在意外得知賀菀只能給他生個小舅舅或者小姨,又弄清楚了兩者的輩分關係之後,宛如世界崩塌,嚎啕大哭,眼淚嘩嘩直流。

  說實話,自他出生起,宋初昭就沒見他哭得那麼慘烈過。幾要將積壓多年的眼淚都宣洩出來。

  「為什麼比我小的都比我大!」顧旭抱著宋初昭腿不依,說得亂七八糟,「為什麼我是最小的?」

  他無法接受別人生出來就可以做長輩,而他只能做一個弟弟。

  宋初昭哭笑不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抱著他好生安慰。

  顧風簡也被他嚎得頗感頭疼。

  顧旭哭得可憐兮兮:「我想要小的。我要做哥哥。」

  在顧旭三歲的時候,終於得償所願,宋初昭懷了二胎。又過了一年,生了個妹妹。

  左手牽著一個小舅舅,右手牽著一個小妹妹,顧旭小朋友,過上了幸福美滿的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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