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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夕 -【鸞:我的前半生 我的後半生】《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2:45 PM     標題: 天夕 -【鸞:我的前半生 我的後半生】《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8-22 05:37 PM 編輯

【書名】:鸞:我的前半生 我的後半生

【作者】:天夕

【內容簡介】:

  鸞,是傳說中的一種鳥兒,沒有鳳凰的名號,卻飛得更高……

  我是歷史,我沒有頁碼卻可以翻閱……

  我是榮耀,我沒有荊冠卻可以驕傲……

  我是石頭,我沒有眼睛卻可以見證……

  我是清風,我沒有身體卻可以聽見……

  風的聲音……
 
  PS:請大家坐下來……聽,夕給你們講述一個故事,只是故事……厚重歷史下那不為人知的很遙遠的我心中的童話故事:

  本文完全自娛自樂,如與歷史雷同純屬巧合。

  他是皇帝,60年裏專寵我一人;

  他是我孫子輩,卻也是我愛人;

  前半生,我是他姑姑,輔主登基,做亙古一帝。

  後半生,我是他妻子,看他運籌帷幄,創千秋大業。

  「半生寵盡風波中,幾載秋雨葬舊夢」……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2:49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18 AM 編輯

第一章 拍賣

  鏡子裏面那個嫵媚成熟的女人是我,沒錯。雪色肌膚,波浪長髮,窈窕身軀,綠色大眼睛,閃著靈動得光芒(你沒看錯,綠色嘿嘿。我才用了“美瞳”)。我最後緊了下圍在脖子上的綠色絲巾,很端莊!走出了衛生間進入香港最高檔的“國際中天拍賣行”大廳。

  “下面是我們這次拍賣最後一個藏品,有著清代聖祖皇帝康熙印章的手繪團扇。”這把扇子奇怪在於,作品中是一個宮女背影遠景,白髮但是體態秀麗,旁襯的鮮花,回廊,湖石,用色鮮豔無比,與那個時代的丹青畫法格格不入甚至有點西洋油畫的寫實風格。但是印章經鑒定的確是康熙早年使用的小印章之一。但是沒人敢說是皇帝本人所繪畫,估計是宮廷畫師的作品,皇帝賞識,但是為什麼會有帝王的紋章呢。

  “15萬第一次,15萬第二次,15萬第3次……還有出更高價格的嗎?”主持小姐聲音約微揚高了些。

  “16萬。”本小姐出馬了。

  “19萬。”旁邊的一個帶眼鏡紳士舉牌。看來他是我最後的敵人。

  “20萬。”我舉牌了,餘光看到眼鏡先生準備再舉。

  我對他微微一笑,看到他眼鏡後閃爍得微光。“先生,一會我請你喝茶。”我嫵媚地眨了下眼,滿意的看到他眼鏡後的目光更深沉了。

  我知道,我贏了!

  “20萬第一次,20萬第2次,第3次,沒人更高得競價了嗎?”

  “成交!嘉寶投資公司的葉小姐祝賀您,競拍到今天我們最後一件寶貝。”主持司儀啪地敲響了小木錘。

  它,是我的了。

  “葉小姐,我能榮幸的請你喝一杯嗎。”我剛剛打開我心愛的MINICOOPER的車門,眼鏡紳士向我走來。哈,太容易上勾的男人絕對不是什麼好男人。我已經完成了目的,閃吧。

  “不好意思,得馬上回公司下次我請你哦。”再不給他繼續的機會,我加了一腳油飛快地離開。

  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葉茉兒,25歲,嘉寶投資公司職業投資代理人,從事古玩交易,收購。當然都是代理國內外收藏人在世界各地競拍我客戶想要的東西。今天拍的藏品就是幫國內一個皇室發燒友,我神秘的客戶,一般我們不調查客戶背景,錢就是上帝啊!

  你是我的愛人你是我的花,你是我得玫瑰,是我一生永遠愛著的金疙瘩!

  我的CHANEL衣服,TIFFANY的首飾,等著我從商店把你們帶回家!

  我抱著扇子的木盒,唱著,樂著。客戶給我的低價是35萬,想想我的獎金和回扣該是多少。哈哈!

  北京,我回來了!

  ****************************************


  王府井的停車位比處女還難找!客戶的公司偏在這條街上!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地下的停車位元客戶給我說馬上要開會叫我4小時後去!我真¥#·%·,我在心裏把他家上下問候了一遍。客人是上帝!唉!我唱著玫瑰花抱著金疙瘩來到東華門。

  我把車停在我習慣的故宮東華門停車場,這裏又便宜又安靜還隨時都有位置。2元一小時得價格讓我十分滿意。我準備進故宮找我姐妹,故宮公園管理處的李菲同時也是故宮宮廷民樂隊的隊長,我是宮廷民樂隊編鐘組的編外成員,常常他們人不夠我也參加過幾次演出!進入編鐘組的原因很簡單,一次排練我在旁邊欣賞,編鐘組剛好缺個人,李菲小姐瞪我一眼:“你不是從小練鋼琴得嘛,鋼琴是敲,這個也是敲,都一樣!上!”這樣我也變民樂隊編鐘組成員了。

  這傢伙不在!本來想抱著手裏得金疙瘩給她獻寶呢,她也是康熙的粉絲呢!

  抱著扇子我又走到了乾清宮,快5點了,馬上故宮要靜園,遊人不太多,因為太和殿大修本來就冷冷的園子現在更覺得淒清。

  夕陽中我看著這依舊巍峨得宮殿,撫著那漢白玉雕刻的雲龍飾的欄桿,一聲鳥啼,驚起了我,轉頭看向那寫著“正大光明”的金絲楠木匾額,正映著妖豔的金色光芒,我下意識的舉起手中的團扇,擋住那和夕陽互相輝映的金光。耳邊突現一陣陣急急的呼喚:蘇嬤嬤!蘇嬤嬤!你不要燁兒了嗎?我是你最疼的燁兒啊!蘇嬤嬤!蘇嬤嬤……

  燁兒,我在這裏!

  燁兒……

  心口被人掐了一把似的隱隱的疼。

  啊!我回神過來,看著乾清宮半開著的宮門,是誰在叫我!我不是什麼蘇嬤嬤!我是葉茉兒!

  腦海裏升起的畫面讓我害怕,人聲鼎沸的乾清宮,那門口成排威武的御前侍衛,乾清宮裏傳出來的聲音是那樣急,那樣揪心。

  我要逃離這個地方!!!

  我急急往前面正在修繕的宮殿跑去!修繕的地方那裏應該有工人把,匆忙中我被支出在宮殿外用來保護宮牆的鐵絲網絲劃破了了手,血滴滴流下弄髒了我得團扇!完了!我的金瘩!!!我急得用手搽拭,忽見這扇子發出詭異的紅光。

  “啊!小姐!小心!”旁邊工人急呼!

  我綠色得瞳孔照映出一根從簷角滾落的巨大木樁!

  黑暗……




第二章  緣起

  又見紅光!

  紅光裏坐著丹增龍喜活佛——我的師傅。

  15歲我就皈依藏密,他是我依止的金剛上師。

  我伸手去摸他袈裟,紅光裏他蓮花盤坐得那麼慈祥……空的!我什麼都沒拉到。

  “啊……我死了麼?師傅!!!救我!”

  孩子,你現在在中陰境界!但是你命不該絕,還不能跟我去,去你應該去得地方把!

  “去哪?師傅,啊我的金疙瘩,金疙瘩,扇子呢?”我爬起來到處摸我得扇子,想不到中陰境界的我還有如此敬業精神!

  孩子,你和他有2世命債,3世情緣,記住!你要去扶持的人是天下之主。你以後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們要多做善事,少殺生,切記切記!

  “師傅,我以後還能看到你麼?你說清楚點啊!他?他是誰?”

  唉……我們還會見面一次!他就是你的債主啊!也是,,,你一生所系之人!

  切記!你一定要在他身邊,影響他,善待生靈,造福天下!

  暈……難道叫我去做觀音菩薩?

  他是誰?

  “妹妹,姐姐臨終託付小主子于你,實是大限已至,迫不得已。”幽幽聲在我耳邊浮起。

  “誰?”我向虛空中望去。

  “妹妹,我是蘇麻喇姑,一個苦命的人。”她一聲歎息,“我佛慈悲,蒙召信女,小主就交給你了,唯有你能助他固江山,立大業。”

  我在黑暗中掙扎起身“姐姐別走!你們託付給我的是個小孩嗎!天拉不是要我去做後媽把,我還沒嫁過人啊,你們不能這樣!”

  “妹妹,我的時候到了,剩下的該你了,也早該還給你。”幽幽聲更清淡了。“妹妹,我去了……”

  我忿忿咬緊牙,“那個該死的”他“是誰?”

  “蘇麻喇姑???難道……”他“是……他?




第三章 秘密

  淚濕羅巾夢不成,
  夜深前殿按歌聲。
  紅顏未老恩先斷,
  斜倚熏籠坐到明。

  ——白居易

  “蘇嬤嬤,嬤嬤,我是燁兒,別離開我!”那帶著童音的男聲耳邊響起,聲聲揪心。

  哪家得孩子這麼可憐?

  “嬤嬤,你快醒來不能丟下燁兒,皇阿瑪已經不要燁兒了,求你,不要棄我。”他嗚咽著似乎喘息不過來,幾聲哽咽。

  別哭,燁兒,我會一直陪你。感覺到手上傳來的濕熱,心一動,緩緩睜開似乎沉睡千年的眼睛。

  紅紅得鼻頭,,小鹿般長長的睫毛上沾著未幹的盈盈露珠,烏黑烏黑的泛著血絲得大眼睛,帶著深深的恐懼和眷戀。就是這雙好象凝視過我百年的眼睛,我忽然認知,是“他”。

  白雪王子的皮膚呵~~白裏透紅,看著有幾顆米粒大小的雀斑透著玉色光潔的小臉,我……吻了他!

  嚇!對上了他怔忪的眼睛,慢慢,欣喜從他眼中彌散開來。

  “這一次,佛祖站在了我這邊,嬤嬤!”他抱著我再不肯放。

  順治十八年(1661年辛醜)

  宮女們說我叫蘇麻喇,蒙古族人,科爾沁人蒙語的音譯,我的名字意思是毛制的口袋。據說我是當今皇太后的家鄉人,7歲就進宮侍奉了她。

  讀過歷史蘇麻喇姑我還是知曉的,據史料記載此姑可是個怪物!她有二怪癖:其一,終身不沐浴,只在除夕夜用少許水搽拭,髒水自己飲用不留一滴。其二,生病從來不吃藥也不傳太醫。天,我不是穿到這個不洗澡的蒙古人身上來了把!在現代我可是明眸皓齒,珠圓玉潤,美麗尤物——葉茉兒!

  虧了,虧了!蘇麻喇可比康熙大2-30歲啊!

  我趕緊下床看銅鏡裏的那女人,白皙的皮膚,溫婉得氣質,小巧高挺得鼻樑。雖然沒有我現代那樣豔麗,卻也靈秀乖巧。我籲了一口氣!

  往下看,啊我的34C呢!我的傲人的174模特身高呢!

  我赤足站在鏡架前,看著我最多160左右的身高,我胸部那紅袋子繡花肚兜下縮小的SIZE,哪有以前高聳的傲人身材,32 B最多嗚……嗚……可能只有32A

  不!這個絕不是我!我的C呢!!!我要我的C!

  “嬤嬤要什麼色?蘇嬤嬤還是很漂亮啊,一點沒變。”身邊宮女齊口的吉祥聲,我們的三阿哥進來了。

  玄燁炯炯有神的看著我,拉著我手小大人試的,拭了我額,他手暖暖的很舒服。“蘇嬤嬤對

  燁兒比皇額娘還親,在燁兒心中你就是最美的。“

  “原來美的就是對你好的,我的阿哥”我點他額頭,呵他癢癢。東暖閣裏一片歡笑。瞅著他洋溢著歡喜的笑臉,他使勁的和我扭著,前額滲出的汗珠打濕了他鑲嵌和田白玉的帽子。

  累了,我們兩都仰躺在東暖閣的矮塌上喘氣。我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情。

  “燁兒,嬤嬤這次醒來什麼都不記得了,呵,以後你得做嬤嬤的老師了,教我適應。”我斜眼調皮得看他。

  他亮晶晶的眼睛打量了一刻,“我也覺得,蘇嬤嬤醒來以後變了個人似的,比以前笨了!不過……”他拉過我的手放在他得小手上“不過對我更好了,還親了燁兒的臉,不管嬤嬤變什麼樣,我都會喜歡嬤嬤一輩子。來我們擊掌,以此盟誓!”

  擊就擊,就算他以後是帝王,現在不還是個小屁孩麼。

  “啪”,我們得手掌合在了一起!

  ****************************************

  “太后有旨,宣蘇麻喇進慈甯宮晉見。”

  玄燁瞧我一眼,硬是要陪著我去見他的皇祖母——聖母孝莊皇太后。

  走在通往慈甯宮路上,才下了小雪,我的花盆底鞋子咯吱咯吱敲打在鑲嵌著彩石的路上,讓我痛苦十分,比我穿著十釐米的高根鞋難度還大。不習慣我的宮鞋,怕摔倒的我走走停停,宮人們以為我大病初愈,體質虛弱,故也不十分在意。小玄燁倒是一路走來不作聲,思考著什麼,透出個與年紀不相符合的安靜。

  此時已是正月初二,剛入春的北京反比冬日更多了幾分嚴寒,慈甯宮位於內廷外西路隆宗門西側,正殿比乾清宮的橫九間深五間規模小些兒,前後出廊,面闊7 間,當中5間各開4扇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黃琉璃瓦重簷歇山頂。兩梢間為磚砌坎牆,各開4扇雙交四椀菱花槅扇窗。殿前出月臺,正面出三階,左右各出一階,臺上陳鎏金銅香爐4座。東西兩山設卡牆,各開垂花門,可通後院回廊和慈寧花園。

  我們一行加宮娥10余人經過重重宮門來到了太后得寢宮。玄燁和我在外間除去了帶著積雪的披風後到了里間太后起居的閣室。三十多平並不十分大的房間熏著檀香,暖暖的房間裏那位眼帶關切,卻又透著精明與威嚴的看似四十多歲的美麗貴婦便是輔佐大清帝國三位皇帝,終生位於帝國權利最中心的孝莊皇太后了。

  “孫兒玄燁,恭請皇祖母聖安。”

  “皇太后吉祥。”

  我行了宮廷大禮。(多虧平時連續劇看得多,依樣畫葫蘆應該沒錯把,不過我緊張得聲音微揚)

  太后眼神微眯,疑慮的眼光象刀子一樣在我臉上拂過。

  內監搬來一個放著描金富貴團花的椅子“你身體剛愈,坐著吧,蘇麻。”太后把玄燁直接叫到那鋪著杏黃色繡龍紋天鵝絨的軟塌上,拉住“我的兒,和你皇祖母還這生分。”

  玄燁在他祖母懷裏穩重而又拘謹,讓我看了心裏歎息,帝王家的小孩童年都這麼成熟嗎,還是我們家的這個是怪胎?

  皇太后抱著不太自在的孫兒,問了起居諸事,以及學業近況,玄燁都對答禮貌恭謹。問完孫子的日中大小細微,卻突地發起楞來。

  話鋒一轉,“我的三兒,告訴你皇祖母,何謂帝王?”

  玄燁沉默半響“帝王是人子,人夫,人父,人君。”

  “為何把人子放最前面,君最後?”

  “萬善孝為先,帝王是天子,應以身表率!”

  語畢,這貴婦癡癡的盯著懷中的孩童,看著玄燁的眼睛開始遊移慢慢聚集了堅定。

  “你可知你父皇,近日大恙。”語氣輕輕的,摸著玄燁臉上已經些許淡白得幾乎不見的麻子。

  “孫兒知曉,皇阿瑪患痘。”語音悲切趴在他祖母腿上不由哽咽。

  “傳大學士麻勒吉、學士王熙欽天監監正湯若望、晉見!”尖細的男音在空氣中迴響。

  下面跪著的3個男人就是歷史上記錄順治皇帝最後遺詔的大臣了,我好奇的打量著其中的一個白須帶著孔雀羽翎官帽的外國人,記得歷史上他來自日爾曼德國生於貴族之家,放棄爵位去做個傳教士,還遠渡重洋來到中國。因為他對西洋天文曆法很有研究,所以自前明至今,都被聘任執掌欽天監。

  “他已經出過痘了!”太后用手絹輕輕的拍著玄燁滿是淚痕得小臉。眼光卓定的看著湯若望。

  我腦海裏不由象電腦一樣提出有關天花,出痘的記載典故。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在清王朝兩百多年的歷史中,天花這種疾病就像鬼魂附體,一直困擾著它,讓它一刻不得安生。順治是清朝入關後第一位住進紫禁城的皇帝。清朝入關以後,出宮避痘的風氣更加流行。玄燁,也就是現在太后懷中的孫子,生下來不久就被抱出宮外,在紫禁城西華門外的一處府第中躲避天花,這座府第就是今天北京的福佑寺。直到玄燁兩歲後染上天花,並渡過了這生死一劫之後,才允許他搬回宮內。這小子該感謝天花幫他從他哥哥手上奪取帝位呢。

  “現在,蘇麻喇,你可以告訴哀家你的秘密了。說!你到底是誰?”一段厲聲驚醒了正在神遊在虛空中的我。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07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1 11:36 AM 編輯

第四章 野史

  籲……

  全身酸疼,筋疲力盡,滿腦子糨糊的我,象剛放過氣的氣球滑靠在景仁宮後蕪房的椅子上。腦袋一時缺氧,實在難在短時間消化那麼多驚人的“秘密”。

  我整理著一個時辰以前,我和帝國第一貴婦的對話。

  “自小熟知宮廷禮儀的蘇麻是絕計不會對哀家請安說吉祥二字的,況且沒外人她甚少對我行此大禮。你身體發膚雖然是她,但是眼神,氣韻是瞞不過哀家的,你是何人?”

  孝莊後能以一女之力穩穩佔據後宮第一夫人的位置半個多世紀,那心思,那眼力,真不是虛名啊。在她面前說謊要有江姐的勇氣才行。

  於是我就招拉,除了隱瞞我是來自200多年的靈魂,我可不想做改變歷史的罪人。我都說的是實話,關於在我那個虛構的“國家”我的職業,我上過16年學,專業是外語,也就是西洋語拉。我會開車,恩就是騎馬,我25歲都沒有嫁人,我會彈鋼琴,我出過國,在那個世界我的眼睛是綠色的,頭髮是褐色的(當然是人工弄的這個我可沒說)。太后和玄燁眼睛都快聽得瞪出來,問了我好多問題。

  “啊,和欽天監的湯若望一樣的國家來的嗎?他得眼睛是藍色。”

  “恩,是他的鄰國叫英國。”我可不想欺君啊!現在他還是阿哥,也不算欺把,我的確去過英國,只會說英文不會說德語不然叫老湯來和我對質我就死定了。

  “你讀了16年得書?你們國家有女狀元嗎?”

  “拍賣行?就是和當鋪一樣嗎?”玄燁好奇道。

  這個這個,,,這個叫我怎麼回答。我正在猶豫該怎麼出口,一直仔細端詳我的聖母皇太后笑道“西洋的事物,說一整天都說不完呢,燁兒以後你有得聽。”太后頓了一下,語氣不再輕鬆“既然你上過學,並不比蘇麻見識少,看來果真是天意,唉……”她嚴肅的看了她孫兒一眼,“以後,她就是你的啟蒙教養姑姑,你要好好聽她話。”

  玄燁兩眼有神的看著我“孫兒知道了。”

  “蘇麻你跟哀家來佛堂。”太后單獨把我叫進。

  “你可知哀家為何能聽信你荒謬的言辭?”她拿出一張寫有娟秀字跡的信箋。“蘇麻是哀家家鄉人同為一旗人,自打哀家出嫁後她就陪伴在身邊,她雖是宮女但是和哀家情同姐妹,算來有30年了,可是這容貌,,,你看鏡子就知道,多年一點未變。”她眼角帶笑瞧著我又道“哀家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但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前些兒時,她大病中就對哀家說到,如果能愈,一定是上天有所安排,求我一定要幫她,原來她指得是你。”

  我看著那娟秀得字跡。“我佛慈悲,蒙召信女,小主託付于你,姐姐大限已至,迫不得已。蘇麻喇。”眼睛頓時模糊起來。

  “原本料想是蘇麻喇留給她引薦的親人要我照顧,沒想到啊沒想到,佛說大千世界,果真不虛。罷罷,她選的人我是信得過的,以後一切有哀家照應,她應該放心了罷。”拉著我的手,孝莊後唏噓不已。

  “雖然你”失憶“,你也得知曉蘇麻生活習慣一些秘事。”太后眼帶戲謔,“她18歲後終年不沐浴。”

  “怕內侍發現皮膚宛如幼女,也從不叫人服侍。酷熱3伏也穿長袖宮服。哀家已經叫內務府2次改過她年紀,宮廷內監人多口雜,你平日出入宮闈還是稍做容貌修飾,一面以謠傳謠。”

  啊!野史記載的傳說是真的!!!

  **********************************************************

  本人寫的是言情小說有些歷史人物年紀名字事件稍微做了改動或者以作者猜想創作,請勿對號入坐:)關於蘇麻的一些文字真實記載如下,僅做參考

  摘錄考史:

  歷史上,蘇麻喇姑確有其人。蘇麻喇姑是蒙古族人,出生在科爾沁部一個牧民之家。確切的生年不知,但從她作為孝莊的陪嫁侍女來推算,蘇麻喇姑應該比康熙大40歲左右,應是玄燁的祖母輩。

  崇德元年(1636年),皇太極正式稱帝,改國號為大清,並冊封五宮後妃,孝莊被封為西永福宮莊妃。也就在這一年,蘇麻喇姑作為大清的“女秀才”,受命制定滿族衣冠服飾。這說明她具有相當的文化素養,對滿、蒙、漢服飾有精深造詣。

  早年的草原生活和後來的塞外經歷,使蘇麻喇姑練就了不凡的馬上功夫。她常常騎馬外出,為孝莊辦理各種事情,是孝莊身邊最得力的侍女。

  康熙在宮外避痘的幾年間,蘇麻喇姑確實擔當了教育玄燁的重任。《嘯亭雜錄。蘇麻喇姑》中記載,玄燁幼時,“賴其訓迪,手教國書”。從現存的朱批檔案中可見,玄燁的滿文寫得相當好,而康熙的這一成就,正是蘇麻喇姑手把手教育的結果。

  蘇麻喇姑平生有些“怪癬”,《嘯亭雜錄》說她一年中從不洗一次澡,只有除夕那一天,用極少的水對身體進行擦洗,然後將“穢水自飲”,據說這是“為懺悔”。至於“懺悔”的是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蘇麻喇姑死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被“葬以嬪禮”安葬在孝莊的昭西陵側。



第五章 天花

  “姑姑,就算你不是以前的蘇嬤嬤我也不會嫌棄你的,放心把。”暖呼呼的小手圍抱住我胳膊。頭鑽進我懷裏。“我更喜歡現在的姑姑呢”小眼睛晶亮。

  “我每天都……要……洗……澡。”我咬牙切齒的堅定。

  “燁兒會幫你保守秘密,我來安排,姑姑。”

  “我……不……喝……我……的……洗澡水!!!”厲聲道。

  “以前也不見蘇嬤嬤喝啊,誰告訴你她喝洗澡水的?”

  “野史上記載的啊,,,嚇……”我多此一舉的蒙住嘴。

  他眼睛微眯,“野史?是哪個多嘴的下賤奴才說的把,姑姑,記住你是我的人,誰敢亂說你什麼看我去撕了他嘴巴!”

  我下睇著他,可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兒呢,伴君如伴虎,8歲的他就已經一身統治階級的囂張和貴氣,不過,這小子現在落到我手上,嘿嘿……正在幻想以後身為皇帝老師得無上風光。

  “姑姑,我今天答得可好?”他小心的瞅著我。

  我想起今日慈甯宮種種,他,現在不管看起來多自信冷靜畢竟還是個孩子呵,也需要安慰。

  “燁兒,姑姑告訴你啊,你就要做皇上了!”

  “不會的,我上面還有大阿哥呢。”

  “相信姑姑的話,這幾日你好好聽你皇祖母得話就是,恩,還得聽我的!”

  “要做,,,皇帝,,,”他目光眩然撲簌簌地流下淚來。“如果,我皇阿瑪死了我才能做這個皇帝!那我,,,,,,寧可不做!”

  你父皇或許不會死,我卻現在不敢說出來。任由他抱著我哭泣,我知道接下來的時間他的童年馬上就即將結束,今天已經是正月初三,還有4天。我這個“清粉”順治18年初7的大日子還是記得的。

  這幾天裏,因為我的“失憶”,要重新學習宮規禮儀,全景仁宮的太監宮女對我的一些他們看來奇怪的言行也視若不見,更因為內宮裏兩個超級大BOSS玄燁和皇太后的恩寵與信任,誰也不敢在我身上亂嚼舌頭,連閒聊也不曾把我做主題。這個倒是現在宮裏大變,他們有太多的話題倒沒功夫注意到我的“非常”。我放下了心中忐忑,努力適應宮裏一切,努力想扮好“蘇嬤嬤”的角色。

  清朝人都有午睡得習慣,一般1個時辰左右,午後的內宮除了偶爾天空飄過的鳥啼,一片沉寂。

  “噓……小點聲兒,姑姑剛歇了。”聽到我的名字,我披衣走到窗外。轉角的回廊處背坐著2個宮女正在竊竊的說著什麼。

  “玉姐姐,以後咱們得叫這主子為皇上了呢!”是景陽宮茶水宮女珠兒的聲音。她用手比了個三。

  “啊,你說我們三阿哥?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養心殿的徐公公來我找我家孫公公在茶水房喝茶說的,我當時給他們上茶聽到的唄。”

  “啊,怎麼說來著。”

  “說今早聖母皇太后把文武功大臣都叫到養心殿,還帶上了三阿哥和大阿哥。在皇上病塌前,太后問他們2個阿哥,以後準備做什麼。大阿哥說:願當賢王。”

  “我們三阿哥呢?”

  “三阿哥說:願效仿父皇,更願天下安寧,百姓安居樂業,共用太平之福。”

  “啊,那後來呢?”

  “後來啊,欽天監正湯若望稟道兩位小阿哥中唯有三阿哥已經出過痘,這時皇上也開口了:好一個願天下安寧,百姓安居樂業,共用太平之福。”珠兒說到這裏緊張得吞了口口水。“皇上說自己親政以來有14大罪,你不必效仿父皇,幫父皇讓天下安寧,讓百姓安居樂業,共用太平。”

  “說了立三阿哥太子了麼。”

  “這不就那意思嘛,後面的我的茶奉完了,也該下去了,不能老杵在那聽啊,我可不想吃板子。”

  我遊魂一樣飄進屋,對著鏡子看著裏面那花一般的人兒,笑了。

  燁兒,我們的時代到了!



第六章 更替

  歷史上每個朝代的更替總有些兆頭例如黑雲蓋日,彗星掃過京城上空,再次點的有數日數日下冰雹子,瓢潑大雨等記載。史官對這樣的非尋常之事總是十分留意,仿佛不出點異相不以能宣告一個偉大君主的逝世。

  順治十八年初六,北京城的天空藍得發透宛如一塊玻璃,前日降了瑞雪,把個北京城裝點得銀妝素裹。起早後,有心人注意到了這天平常不能再平常的日子中的不尋常。

  先是正陽門前停著一齊溜長排的綠泥官轎,從大早一直到傍晚也未見一個有頂子的官員從午門出來。然後傳上諭大赦,還傳太后諭旨民間不得炒豆,不得點燈,不得潑髒水,不得倒拉圾。

  這種四不准的禁忌,只有在皇帝“出痘”,即感染天花的情況下,才會有這種禁忌令之發佈。

  正陽門上貼著的那張告示旁擠著螞蟻窩似的一堆一堆的人群。這天全京城的酒肆,街坊的中心新聞是“皇上得天花了?”

  亥初時分,窗外又開始飄揚柳絮一樣的雪花。玄燁從養心殿才回宮,臉凍得通紅,帽頂子上,眼睫毛上都粘得有雪花,似乎許久未眨過眼的雪人。內監要給他更衣,也一掌被他摑了下去,叫小全子的太監跪在那裏秫秫發抖,納悶自己怎麼犯了天威。

  “起來吧小全子,鎖緊宮門,留值班太監在門口看著,別人都叫下去歇息把。”我把暖爐裏的炭火都撥了下,蓋子下的夾層取出了檀香,放上了我喜歡的百合香包。

  他膽戰心驚地看了眼自打進門後就沒變過姿勢的主子,見他蠟人一般,慢慢起身,對我打了個千兒,退下了。

  拿著熏得香香的軟棉布裏襯白裘皮邊錦緞便袍,換下了他被融化了的雪水浸濕的杏黃色的端褂和袞服。摸著他手,涼得發冰,我趕緊用熱水把他臉手搽了一遍,把他拉到床上躺下,放好帳簾,掖平了蓋著他的被角,準備退下,離開這個一直發呆的蠟人。

  “姑姑別走,”咦,他活過來了。慌亂地看著我,第一次在他眼裏看到了恐懼。“你,你也要離開燁兒嗎?你也不要我了嗎?”

  “好,姑姑不走,不是答應你的嗎,賠你一輩子,我的主子。”我笑著安慰受驚的他,靠在塌上拉著他泛冷的手。

  “為什麼他連自己得兒子都不要了呢?什麼江山社稷,天倫人常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嗎?”冰冰的臉湊進我懷裏恨恨得說。

  “皇祖母說他是為了那個女人,不是已經封了皇后嗎。為什麼他還是要隨著那女人走!!!姑姑,女人是禍水嗎?”眼睛發紅睇著我,就是一直克制不掉下淚來!

  “女人不是禍水,姑姑也是女人啊。”我抗議。這小子,難不成因為這個埋下了恨女人的種子。

  “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女人……你是姑姑,只是我的,燁兒一個人的。”他咬著牙,狠狠道。

  我心疼的看著他,還是個孩子呵,,,不知道這一整天他在養心殿經歷了什麼事情,我的心能感受他現在的悲痛。清宮祖制,為了防止後妃影響皇子涉政,皇子自從斷奶以後均交給奶媽,嬤嬤撫養。這個孩子自打2歲為了避“痘”(也就是天花)就被抱出宮外由奶媽孫氏撫養長大,直到5歲出痘後才允許進宮,所以他自小非常孤獨,見一下自己的父母親都得在生日,節慶。其實內心是多麼渴望父母的愛。宮女香蘭告訴我玄燁6歲得時候在他父親壽辰寫了100個壽字的百壽圖,寫了幾百張紙準備了半年,順治生日的時候獻上,蒙得他父皇隨口表揚了一句,高興了幾日,還賜給身邊所有人禮物,香蘭還給我看她那時候他從小主子這裏得到得一個雙面繡的香包呢。

  我抱著他,緩緩拍著他的背,頸子突然感到濕潤,抬頭對視著他默默哭泣的紅眼。

  “他只喜歡過四阿哥,姑姑。”

  “恩,姑姑也只喜歡你一個。”我拍著他臉。恩,那個董鄂妃生的皇子,那個凝聚了父親所有寵愛的孩子可命不長久。

  “他以前表揚過我一次。還說我書法不錯,頗有祖風。”

  “恩,,,”我歎息。

  “他……他走了,姑姑。”

  “你說皇上死……那個……大行了?”他瞪我一眼,我大著舌頭擠出“大行”兩個字。

  “不是薨了……是走了,姑姑。”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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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作者故事劇情需要,有關歷史人物時間時間有做相應修改請勿對號入座!

  摘錄考史:民間傳說順治並非在24歲死於天花,而是在這一年脫去龍袍換上袈裟,于五臺山修身向佛,期間,康熙曾數次前往五臺山見父親,但沒有得到順治的相認,所以以後的康熙才會寫出“文殊色相在,惟願鬼神知”的詩篇。而順治出家的原因,就是董鄂妃的死給他帶來感情上的重大打擊,情緒消沉遂遁入空門。但是根據史學家對史料的考證,這種說法並沒有確切事實依據。

  王熙在《自撰年譜》中記述了聆聽順治旨意後起草詔書三次進呈、三蒙欽定的全過程,並記述了進入養心殿之後,順治帝對他說:我得了痘症,恐怕是好不了了。另外,兵部督捕主事張宸在《平圃雜記》中記有:初六(即發佈“上大漸”之日)在傳諭大赦的同時,還傳諭民間不得炒豆,不得點燈,不得倒拉圾。這種三不准的習俗或禁忌,只有在皇帝“出痘”,即感染天花的情況下,才會有這種禁忌令之發佈。皇帝對王熙的親口所說,以及大赦,三不准禁忌令之發佈,有力的證明:順治帝確在1661年正月初一前已感染天花,初一病重不能親政,初六日病危,初七日病逝。順治死於天花基本無疑。只可惜到目前為至,我們還未看到御醫的病案記錄。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09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1 11:38 AM 編輯

第七章 登基

  順治十八年元月初九

  由於皇太后和這個即將上任新皇的雙重恩典,允許我暫時充當捧著“皇帝之寶”(代表帝王身份的玉璽)的宮女一直側立在玄燁身邊,見證了歷史上這個最偉大君主登基的盛典。

  自日出開始,明黃的禮服外套著青紗孝服的少年帶領著大行皇帝順治指定的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四大輔政大臣,率領文武百官祭告天、地、太廟、社稷壇。各禮完畢。已是上午辰時。玄燁以皇太子身份禦太和殿,正式即皇帝位。文武百官行五拜三叩頭禮。看著穿留不息從貞度門,昭德門出來的宮廷儀仗隊伍和文武百官,在21世紀經歷過無數國慶宏大場面的我,也發出鄉姑般得感歎。

  玄燁聽我歎氣,以為是捧玉璽太久手軟腿酸,在百官磕頭的時候眼神示意我放他的皇帝之寶在他寶座前面的案桌上。體貼得舉動讓我心暖,我望著他的側面,看他正襟危坐,面色自然,不得不佩服他得坐功!

  群臣行禮之後,依照歷朝慣例頒佈即位詔書。每一位新登上寶座的皇帝,在太和殿舉行登基儀式的同時,隆重發佈即位詔書。文武百官先在太和殿前跪聽詔書頒佈,之後,出宮來到承天門前,站立在金水橋南北。詔書由儀衛官托在雲盤上,從官舉著黃蓋,護送雲盤出午門。詔書被安放在午門外事先停放著龍亭裏,儀仗人員也候命在此。龍亭的外觀和大小相當於一乘轎子。儀衛校尉抬著龍亭隨著皇宮禦仗,出午門、端門,然後沿著天安門(順治8年把前明的承天門改名天安門以取天運祥和,長治久安之意)北面的階梯送上天安門城樓。

  宣詔官在天安門上莊重地宣讀招書。之後詔書被放置在禮器中,由天安門徐徐地降下,象徵皇帝的詔令從此通行海內。詔書由禮部官員恭敬地接下,仍放在龍亭裏,然後恭敬地送到禮部。刻版印製,頒行到各部各省。

  此時皇宮外,天安門前觀禮的百姓不斷得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和太和殿廣場上的全體百官,御林軍將士整齊的萬歲聲交相輝映,身臨其境的我居然激動得眼眶發熱,看著日出的太陽照射在這個少年天子上的金色光芒,不由得明白了什麼叫天家貴胄,真命天子。

  順治皇帝大行後的第三天,我們家這一身孝服的少年坐在那金碧輝煌的紫禁城金鑾殿的寶座中,坐在那高高的萬人之上的中央,成為新一代清朝帝王,頒佈年號為康熙。

  *************************************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生天。我跟著我家主子搬進了乾清宮。

  21世紀的我在故宮多次遊玩,但是從未親身進入到每個宮室裏看得詳細。玄燁午睡後下午申時至酉時也就是現代的3點到5點左右一般是他練習騎馬,射箭,布庫(類似摔跤)的功課。我樂得獲得整一個屬於我私人的下午時間在乾清宮內到處“探險”。

  宮殿殿前寬敞的月臺上,左右分別有銅龜、銅鶴,日晷、嘉量,前設鎏金香爐4座,正中出丹陛,接高臺甬路與乾清門相連。

  乾清宮的建築規模為內廷之首,一直作為明清皇帝的寢宮,不過順治皇帝後期大半時間都住養心殿。由於宮殿高大,空間過敞,皇帝在此居住時曾分隔成數室。聽說前明的時候分為東西數間暖閣九間,分上下兩層,由於室多床多,皇帝每晚就寢之處很少有人知道,以防不測。皇帝雖然居住在迷樓式的宮殿內,且防範森嚴,但仍不能高枕無憂。據記載,嘉靖年間發生“壬寅宮變”後,世宗移居西苑,不敢回乾清宮居住。萬曆帝的鄭貴妃為爭皇太后鬧出的“紅丸案”、泰昌妃李選侍爭做皇后而移居仁壽殿的“移宮案”,都發生在乾清宮。

  嗚……想起宮女今天給我說的前朝的命案我頓時覺得雙臂發涼。估計因為這個,順治爺才不願住乾清宮改住養心殿把,還把乾清宮暖閣的2層都拆了。不過這樣更好,空間更高。我可不喜歡迷宮一樣的地方,我現在是宮女哪天消失在這個迷宮某個角落都沒人知道。

  我們從景仁宮搬來之前,這座宮殿已經被打掃得窗明幾淨,再挑剔的人都找不出一點刺兒來。看著光潔如鏡面的滿地“金”磚,呵呵,不是金子做的磚,為什麼要叫金磚?有人以為它的顏色是金燦燦的,這是不對的。金磚產于蘇州府的禦窯。製成後,其實是青色的,但它敲擊起來有類似于金石一樣的回音,質地又很堅硬,所以叫金磚。“金磚”雖然不是用黃金製作的,但是工藝極為複雜,從選料到燒成合格需要一年甚至兩年的時間。

  我摸著殿內被反復搽洗後,如鏡子般光潔平滑的“金磚”玩味半天。

  “蘇嬤嬤,宮裏熏香還是用檀香嗎。”宮女玉蘭和梅香,拿來宮廷禦香的樣料給我選。這個後宮呀,每個宮殿的空氣中都彌漫著淡淡的香氣,太皇太后一生信佛熏的是上等的印度老山檀香,幾位太妃也用的是檀香,當今皇太后玄燁的母親孝章康皇后,估計受順治的影響也是用得檀香,養心殿我去過幾次空氣中的味道和幾位第一夫人宮中的如出一致。為什麼帝王家這麼喜歡檀香呢?我不是不喜歡,實在是到處都是那熟得發膩的味道,嗅覺也會審美疲勞呀!

  我一盒一盒的翻著宮廷禦香的牌名:老山檀香、旃檀香、沈香、百合花香、丁香、龍腦香、薰陸香、安息香、龍涎香、麝香……都是做好的香粉片子,和盤香。怎麼就沒有花草香和水果香呢?

  “玉兒,你去禦膳房去要點切好的檸檬片來,香兒你去茶水房問問還有新進貢的茉莉花草茶麼。就說是我要的。”

  “嬤嬤要來何用?”2個侍女不解。

  “看我給你們做我家祖傳的蘇氏牌舒適香,哈哈。”我故做神秘。

  一小柱香工夫,乾清宮中東暖閣內飄起甜甜的檸檬水果香,清郁的茉莉花草香,我在暖爐里加了幾塊木炭,讓香味彌漫得快些兒。

  “那,你們看,加點沉香末在裏面,再用大孔棉布紗布把檸檬片和茉莉花,就是我們剛剛做的舒適香,混合了沉香的味道後,新的安神舒適香就做好拉!沉香有安神,凝氣的作用,檸檬有除菌清新空氣的作用,另外關於沉香啊一定要用水沉香,土沉香只能做藥,味道次之,而且最好要”死沉“不要”活沉“,死沉就是非人工砍伐結香的,是自然掉下的……”

  我慷慨陳詞,兩個丫頭對我的景仰有如淘淘江水,,,穿流不絕。哈,廢話我在21世紀是做什麼的,專門和珍稀收藏品和古玩打交道的,沉香是麻玩意還是知道的。

  兩個丫頭這幾天跟了我後,對我十分崇拜仰慕,當然除了有時候“失憶”弄出很多他們看來的白癡舉動外,宛如我的小跟班了。跟我各討要了兩包“舒適香片”準備也拿回自己蕪房去。

  “你們好大的膽子!”一個尖細的公鴨嗓子太監挑簾進入。



第八章 懲監

  這人穿著丹青色嶄新的馬褂,下穿開衩袍及皂靴,頂子上的藍色青金石寶珠金光燦燦。他面色白淨,五官倒也清秀,這個大太監是誰?

  “吳公公吉祥,給公公請安。”兩個小丫頭卻似見了瘟神一般,不敢嬉笑,規規矩矩的行宮禮。

  看我打量他,動也不動的直愣著,他眼皮微挑,給我打了個千兒:“蘇嬤嬤,養心殿吳良輔,給您請安了。”

  哦,他就是吳良輔,順治爺的最寵愛的太監,難怪帽子是四品頂珠,這個是前朝太監中最大的官了“宮殿監督領侍”。順治廢宗人府改立為聲名狼籍“13衙門 ”(司禮監、御用監、內官監、司設監、尚膳監、尚衣監、尚寶監、禦馬監、惜薪司、鐘鼓司、直殿局、兵仗局。)合為內十三衙門,重用吳良輔為“十三衙門”的總管太監。聽宮人說吳良輔曾經交結官員納賄作弊被大學士舉報,不過他平日把董鄂妃孝敬得好,被順治保了下來罷了,可我既不是董鄂妃,玄燁也非順治帝!

  “不過,”他話鋒一轉,“乾清宮乃天子休息起居聖地,宮廷禦香一向是檀木香味為主,這怪裏怪氣的味道,是你們兩個不知死活的奴才弄的嗎?你們有幾個腦袋?嫌活得太久?”一甩頭,提高聲音教訓起跪著的兩個宮女起來。

  玉蘭、梅香戰戰兢兢得跪著,眼睛可憐巴巴的瞧著我,看來吳良輔在宮裏作威作福不是一天兩天,兩個乾清宮宮女怕成那樣。乾清宮順治戊戌年禮部等衙門議定宮闈女官名數、品級及從供事宮女名數。乾清宮:有夫人一員,秩一品;淑儀一員,秩二品;婉侍六員,秩三品;柔婉二十員,芳婉三十員,秩俱四品,勤侍無品級。慈甯宮:有貞容一員,秩二品;慎容一員,秩三品,勤侍無品級。雖然玄燁新登基還沒有在乾清宮封女官,但是伺候皇帝的近侍,將來品級絕對不會比吳良輔低,吳良輔今日如此作態,一是來觀風,舊主子剛剛“仙去”,看看新主宮內如何,二來仗勢著他是“十三衙門”的大總管,準備給我個下馬威。我是太后封給皇帝的“教養嬤嬤”定是把我當這個乾清宮的靶子了。不過可惜遇到了我。我這個人向來是人好一分,我還十分,吃軟不吃硬的主。

  我眼波一轉,心下有了定數。

  依照宮廷禮節,我給吳良輔行了個宮禮,緩緩說道:“吳公公,蘇麻前幾日不適,未能給公公請安,請多見諒。”甩著手絹站起身來:“這個‘舒適香’是奴婢做的,這個宮中熏爐裏的檀香也是奴婢換的,恕奴婢無知,錯在哪里呢?”我低首斂眉,先禮後兵吧,這裏是乾清宮,不是養心殿,他能耐我何。

  “老祖宗傳下來得習慣規矩,我們做奴才的只能遵從,那就是金科玉律。自我大清,順治爺起,乾清宮就一直熏的是檀香和宮香,難道因為嬤嬤失憶,把老祖宗留下來得規矩忘得一乾二淨了,就不用遵守了麼?”尖細的公鴨聲在空中回蕩。

  “公公不用尖叫!規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再說宮中規章哪一頁,哪一條寫著宮內不可用新制的禦香。再說了,你一個養心殿的太監,跑來我乾清宮高聲喧嘩,不覺得逾越了些麼?”我看著他被我一番頂撞氣得發白扭曲的臉,腦中有關清史資料迅速回憶了一遍,記憶中這個傢伙好象在順治皇帝薨了以後沒多久就被“雙規” 了,我可不是什麼善主,最喜歡的就是落井下石,反正他再也沒機會以後對我秋後算帳!

  “你,,,你,好一個蘇嘛喇!一個無品級的乾清宮勤侍居然對我這個內官監總管如此無理,這個,就是你的規矩?”

  “我一介區區宮女無權收賄納賂,也沒人找我捐官,更無法幫鄉人在科場徇私舞弊,身無分文,也無錢打點孝敬公公。我聽說這可都是您吳良輔吳公公的規矩,在這宮中您的規矩可是出名得很那。”

  我說的可都是實情,要知道宮裏閒人多,閒話更多。圍繞某個爬得太快的“大人物”背後總有人議論。吃不到葡萄,還不准讓人評論葡萄味麼。

  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好一張利嘴!作為統管你們內宮監和十三衙門的總管,嬤嬤你可知你是頂撞本宮,以下犯上,小安子,按照宮律,如何處置這等刁奴!”

  “回公公,初犯應該掌嘴五十。”吳良輔隨身的小安子答道。“再犯,應……應該逐出宮外。”

  完了,百密一疏,我怎麼沒想到這一茬呢。如果歷史書沒有騙人的話,我記得馬上吳良輔將要過氣,但是今天他還是十三衙門的大總管,也就是說還是可以修理我的,我現在逞一時口舌之快,得罪了這個不男不女的妖怪。

  我畢竟是太皇太后親指給皇帝的“教養姑姑”,就算以前吳良輔宮裏權大勢大,說一頂十。但,這裏是新皇的乾清宮,宮裏對我都十分恭敬,一時間乾清宮裏一片窒人的岑寂,唯聞那紫檀多寶格上的自鳴鐘滴答滴答的擺動聲,猶如我此時心跳一般。

  吳良輔見這宮中死寂,沒人願意出頭,惱羞成怒“你今日犯忤逆罪,誰也救不得你。不就是一張能說會道的利嘴麼,小安子,掌嘴。”

  “掌我姑姑嘴,就是掌聯!哪個該死的混帳東西,我今天就辦了你!”

  “恭請皇上聖躬安,皇上萬歲,萬萬歲!”只聽得殿門一行人靴聲橐橐,侍衛宮女內監跪拜聲、磕頭聲、請安聲,交織在一起。啊,菩薩顯靈,我的主子來了,不由得眼睛潤濕。

  可不是,暖簾一掀,玄燁風一般的急急走來,後面跟著跑得滿頭大汗的小全子公公,准是他在吳良輔始進門時就溜去武英殿通風報信,給我搬來了這救命的主!

  康熙面帶運動後的潮紅,飄雪的天,汗水竟微濕狐裘皮暖帽,看著僕跪在地上的吳良輔,厲聲道:“你就是吳良輔?”

  “奴才……奴才恭請皇上聖躬安。”

  “奴婢恭請皇上聖躬安!”康熙拉著起來,不讓我跪下,我起身時,他看到了我眼角的淚光。嘴唇一抿,微眯著眼看著匍匐在他腳下的太監。

  “有你這樣的奴才,聯能聖躬安?”他語氣端急。“蘇麻喇是聯的姑姑!名字可是你這樣的下賤奴才叫的?聯今日就封姑姑為乾清宮淑儀,秩二品。”

  “皇上,奴才罪該萬死冒犯天威,請皇上恕罪。”吳良輔本想試探我,順便也看看未來新主子什麼品氣,能否再次攀上康熙這顆大樹繼續他前朝的大總管風光。可惜遇到我這個不知“規矩”芋頭青,激怒他做出不該做的事,更引出康熙出現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候。此時只怕是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康熙拉著我的手緊緊握了一下,“從父皇在時,就聽過你的名頭!不就仗勢著這個萬惡之首十三衙門,”他“啪”地一聲拍向茶幾,“聯今始登基,你這個大總管就跑到聯宮裏拿我的人做勢,欺負聯的人!可是把聯顏面置之何地?從今日起聯就廢了它,你這個大總管今日就去你的內宮監報導去把。”

  “皇上,十三衙門可是先皇嘔心創立,請看在奴才伺候先皇多年的分上,饒恕奴才,讓奴才伺候在您身邊,奴才一定……”

  “住口!你還有臉提起我父皇!要不是你這些賤人做梗,拿宮規做文章,聯會數月僅見父皇一面?”頓時發狠,眼角生起了陰冷。

  “聯看在先皇分上就賜你個完屍。”他轉頭扭向宮門:“還不把這個該死的奴才給我帶去他該去得地方!”

  “喳——”乾清宮侍衛拖走了一直秫秫發抖的前“宮殿監督領侍”。



第九章 鬥智

  “我從未見過姑姑哭泣,以前的蘇嬤嬤就是生氣也沉靜淡然的,很少象你,喜怒形於顏色。”摒退了宮人,玄燁和我面對面坐著,緩緩道。我留意他的語氣,沒有外人時他好象從來不用他那個高貴的稱謂——朕。

  “我是茉兒,不是你的什麼蘇嬤嬤。”我心裏抱怨著。

  “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什麼稱呼,你,,,是燁兒最愛的姑姑!我的姑姑!”他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對我施咒一般,不容有任何否定的答案。

  我呆呆注視這個帝王,還是那張熟悉的臉,深澈如寒潭的星眸,高挺的鼻樑,面頰上幾顆米粒大的小麻子若影若現,除了身高不及我,僅我耳旁的高度提醒我他還是個少年,在他面前,那深沉的心思和天生的皇家貴氣讓人絲毫不敢輕視,更是讓人忽略他真實的年紀。和他比深沉,我癡長他十餘年算是白活了。

  窗外陽光漸漸消逝,已是到了宮內掌燈時分。玄燁安靜在那坐著,像是在思考什麼,手指間歇劃過茶幾的“咯吱”聲,是房間裏唯一的聲響,看著這高闊的暖閣想到乾清宮的種種傳聞我突然覺得發冷。

  “燁兒知曉前朝乾清宮的嘉靖皇帝麼。”前明皇帝嘉靖對宮人殘暴不仁,乃至宮女們合夥把他勒死在這乾清宮中。這宮裏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有記載沒記載得命案,我想起來就心戚戚。

  他對上我的眼睛,歎了口氣道“姑姑在擔心些什麼?燁兒會一直陪伴你無需害怕。”

  “燁兒如今是皇帝,姑姑擔心你啊。”我吱唔道。

  “才不是擔心我呢。可是怪我處死吳良輔那惡奴太過不仁?怕晚上他變鬼來找你?”他眼睛發亮的瞅著我,一臉壞笑的看著我羞紅的面色。切,死小鬼,我是女人怕鬼怎麼了。我瞪視著他!

  玄燁踱步過來見我不防抱住我頸項在我臉上“吱”地一聲偷親我臉一口:“放心把,他是個太監才不會對姑姑有興趣的,再說處死他的是我,要找也只會找我!哼!他活著在世時,就是個不忠的賤奴才,難道死了我還怕他那死鬼不成!”

  “你是皇帝,九五之尊,有人天護法!鬼都怕你!”可誰來保護我呀,死小子,看我哪天等你睡著我扮鬼來嚇唬你,哼。

  “姑姑又動什麼壞心眼了?”

  我無辜的對著他眨著小梅花鹿一樣純潔的眼睛。

  “唉,,,姑姑你的眼睛出賣了你,它藏不住任何東西。”

  鬱悶,,,跟他鬥智真是不好玩!以後記得說謊時別看這傢伙眼睛。咦,,,他剛才說什麼來著,說吳良輔“不忠?燁兒你可是說……”

  “引蛇出洞!”他在我耳邊輕聲道。

  我不解地望向他那對深得不見底的眼睛。

  “那個賤奴才是鼇拜的乾兒子,舉朝上下都知道,明著我父皇是他主子,現在父皇去了,他又對鼇拜獻殷勤!不然你以為他有豹子膽麼沒事敢來乾清宮訓斥你!姑姑可是皇祖母和我的寶貝。”他微笑著看著我,眼底升起許許暖意。

  “哦,,,原來他今天一番作態是主要演給皇上您看的!”我匝嘴道,“主要是借由我試探燁兒怎麼看待新的輔政大臣鼇中堂,給鼇拜這個義父的面子不給,還有側面看皇上處理事情如何,是不是執意耍脾氣小孩品性般的昏君?抑或是睿智的明君?”

  “姑姑還是一樣聰慧伶俐,哈哈,這點是你和蘇嬤嬤唯一象的地方。”

  我白他一眼,微一思索,問道:“我知道燁兒現在還未十四歲不能親政,做事受四位顧命大臣挾制。那為何你處死了他,改為廷杖二、三十,或者掌嘴,意思意思也就行了,不然會不會太不給他義父面子?”

  他聽到這裏神色一凝,“我今日杖斃了他,你道最高興的人是誰?”

  我瞪大了眼,搖搖頭。

  “是他‘義父’,,,鼇,,,拜。”玄燁咬牙切齒地說。

  這時,玄燁身旁的蠟燭“劈啪”一聲,跳躍出芒芒星光,我走過去拿剪子剪了下燭芯,聽窗外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燭光映襯著他的眼,從他眼睛裏反射出簇簇火焰來。

  “如果小全子沒有溜出來,這狗賤奴會發落了你。蘇嬤嬤一直受皇祖母和父皇信任,現在你在我身邊,他們自然把你視為我的臂膀,把你除了,他的新主子們只會褒賞他。這個是其一。其二,你道小全子這麼好溜出來?吳良輔可是總管大太監十三衙門的頭頭,如果真想處置你,乾清宮只怕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那自然是故意放他來找我,我來得晚了,你會受苦些個,我來得早了,他自會報告他後面的新主子們朕是如何處置。”

  他語音蕭蕭,久憋著的一口氣,輕輕舒了出來:“我這不就演這出戲給他們看麼。”

  “新主子們?他們?燁兒是說四個顧命大臣都有異心?難道他們想謀反,,,想做,,,”我看著他鐵青的臉硬是把皇帝兩個字吞了下去。

  “哼,他們是不是覬覦帝位,我估計都還沒這個膽子。各有異心肯定是有的。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前三位,想在我沒親政前多撈資本,做個權臣,這樣的想法我也不意外。至於鼇拜,,,他一再試探我,,,我猜他想要的可不僅僅只是顧命大臣!”

  我輕輕抱住他,撫著他得頭,心底幾股複雜得感情交替湧來,歷史只記載過這個偉大君主創造的宏偉帝國和輝煌政績,可有幾人知道這個沒有童年的少年現在天天過的是怎樣算計別人,也被別人算計的日子,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今日,姑姑心裏定是埋怨我殘忍,打死了他罷。”他幽幽道。

  雖然吳良輔不是什麼善類,也就是個追逐權利而死的撲火飛蛾罷了。想他一生玲瓏剔透,費了多少心思討好順治皇帝才得到今天的地位,順治去後,不也就是一個權利旋渦鬥爭中的可有可無的旗子。這就是這個時代的遊戲規則,成王敗寇,看誰笑到最後!榮耀是屬於強者。

  我抱著他得手圈緊了些,“姑姑相信,燁兒自然是有自己得道理。”

  “宮裏都知道蘇嬤嬤從小在我身邊,教我習文,照顧我起居,感情自然是極好的,他拿小小的宮香做態,肯定會激怒他們心中的‘兒皇帝’。”他自嘲的扯了下嘴角繼續道:“不發落他是不可能的,他外面的主子是想看我怎麼處置呢,如果只是打他幾下,意思意思,他主子反而睡不安穩,你知道是為何?”

  “他們會認為你是顧及了鼇拜面子,會知道你心思機敏,不是個好對付的小皇帝。”我眼睛一亮。“可你偏打死了他!這樣鼇拜會覺得你是個,,,”

  “一個隻知意氣用事,渾渾噩噩,不知世事的兒皇帝罷了!”面帶天真純潔的微笑,燭光下紅潤的臉頰象剛摘下得富士蘋果一樣讓人想咬上幾口,他笑吟吟地說道。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12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24 AM 編輯

第十章 溫泉

  瞧著他得意的嘴臉,我用手給他嘴掐了個月半彎。“居然這次把我當做棋子”我抱怨著。

  “情勢所急,我也沒料到他們今天突然發難,姑姑只要知道,燁兒永遠會和你在一起。”

  望進那漆黑深如子夜的眸子,一種叫做安定的感覺浮起,我這個飄泊數百年的孤魂恍若找到根的浮萍。

  晚膳後,宮廷值監“哢哢”下鎖的聲音傳來。乾清宮前的侍衛交替換防,整齊劃一的聲音響起。夜慢慢靜了,聽窗外風聲淒冷,那風像是越刮越大了。北風夾雜著寒氣,一陣陣呼嘯著敲打著宮門。宮裏內監宮女在殿前來回穿梭著準備宮禁,忙碌卻又安靜。我檢查宮禁後,這群安靜的人兒如溪流般融入大海飛快地消失在宮裏。留下2個值班內監在玄燁寢宮內殿守夜。我步入皇帝的寢宮,翻撥了下暖爐的炭火,再夾蓋上塞上了幾包自製的香片,徐徐,心爽凝神的香氣四面環繞著向鼻孔裏滲入,在宮殿裏彌漫開來。

  我象饑餓的小貓看到鹹魚一般,貪婪的吸入一口,讓那香氣在肺裏溜個一圈,再緩緩吐出。臉上璨出饜足而幸福的笑容,哈哈,吃飽喝足,再來個香熏SPA,真是帝王的日子也不過如此啊。

  “這個就是今天姑姑親制的熏香麼。”這個帝王見我那可笑的摸樣,好奇地放下手上的文,學我深吸一口:“不過不太香醇,很清淡得味道。”

  “濃郁的檀香和巴黎香水似的,這個叫自然的香味,你懂不懂SPA啊。”真是土得不是一般。唉,他是300年前的土人呢。

  “死吧???”

  “是SPA拉,哦就是姑姑來自的那個國家得語言,你不懂拉。反正,總之,”死把“是個好東西是保養護理皮膚幫人體排除毒素,還能調理身心、舒緩緊張、消除疲勞。”我一陣亂蓋,試著與這個300年前得活動古董溝通。

  這位年少的皇帝聽得雲裏霧裏,但是出於少年的好奇心性,倒是聽得眼睛發亮。“怎麼個消除疲勞,調理身心、舒緩緊張,排除毒素,是吃太醫院的藥麼?”

  “不用吃藥拉!”

  我氣得眼睛翻起魚肚白,也不敢“欺君”。索盡腦汁,組織好能讓他聽得懂的語言,娓娓道來。

  “SPA,恩就是這個死把,意為”健康之水“,指的是在特定的環境中,營造出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美妙感覺,使前來美容的人,恩,那個來享受的人身心舒展、自然,享受到一種純淨的美。古希臘文獻早有紀載,在溫泉中,如果沒有溫泉在水中加上礦物鹽也可以冒充下拉!以及香薰、草藥、鮮花,可以預防疾病及延緩衰老。它教人如何愛惜主命,探尋心靈的平衡,追求一種內在的平靜,達到身、心、靈的健康。SPA即是五感療法,即通過人體的五大感官功能:視覺、嗅覺、聽覺、味覺,觸覺達到一種身、心、靈皆舒暢自在的感受。它是通過各種水療的療程,將水中的礦物質和微量元素、芳香精油透過皮膚的吸收以補充肌膚所需的養分,增加皮膚彈性光滑,還可以加速我們的新陳代謝,加強血液迴圈、活絡筋骨,排毒養顏。還提供給休息者的眼、耳、鼻、舌、身的全方位感官神經的放鬆和體內各系統的和諧運作,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給予人精神上的安定和能量的提升。”我一口氣把當年在美容院的護理師的小姐給我宣傳的廣告詞激揚闡述了一番。

  “古希臘……是什麼地方?是姑姑來的那個國家得名字嗎?”

  “恩?不是的,這個……這個比姑姑的國家更遠些,你問下你‘瑪法’(滿語的爺爺)欽天監正湯若望他肯定知道!”我心虛道。“這個,,,這個,燁兒你聽懂我說的意思了麼?”

  “不就是泡在水裏聞著香氣洗澡嘛!”玄燁嗤道。

  “才不是……,不過……也對……,恩還有洗澡的時候,用精油推拿按摩拉。”我囁嚅道。

  “洗澡的時候按摩?”他眼底頓時升起火光。

  “想什麼呢!”我掛起“教養嬤嬤”的嘴臉,在他背上,屁股上惡狠狠地“劈啪”拍上兩巴掌。“這個就是按,,,摩。”

  哎喲,好結實的肉,瞧他沒甚反應,我的手卻紅腫起來。崇尚“馬上得天下”的滿人自小練武,哪怕貴為天子,玄燁每天下午總有2個時辰騎馬射箭布庫什麼的,運動型的陽光少年和21世紀的肯德雞兒童沒得比啊。

  “呵,,,姑姑果真是在給燁兒按摩呢,很舒服,我喜歡這個‘死把’了,繼續……”這小子一臉壞笑睇著我的手。

  聽外面更聲,已快子時,平日玄燁總是亥初即要入睡,我趕緊拉下他龍床上的層層圍簾,掖好了他被角邊,準備告退。不妨,一襲杏黃色的衣袖鑽出一隻冰冷的手,抱住我的胳膊,“姑姑哪里去來?”他急急道。

  “回蕪房啊,我的萬歲主子!子時了呢,你明天得早朝,睡把。”

  “姑姑別丟下燁兒一個!以前你不也陪我睡!”他卻鬧起了小孩脾氣!

  “現在你是皇帝了,姑姑可不能在陪你一起睡了,按照宮律,,,”我給他辯解道。我瞅了一眼他那溫暖軟軟的大床,心裏10萬個願意爬上去和周公約會。

  “我不管什麼宮律,我是皇帝不是,皇帝說的話就是聖旨,現在我下旨姑姑陪朕睡覺!”虎下臉來的他恨恨的瞪著我。

  鼓起的腮邦子還真象一個孩子呢!現在的他可一點都沒有下午整治吳良輔的霸氣。唉,這個時代全天下數我身邊的這個傢伙最大,他要是不高興殺個人,可是一念間的事,譬如今日下午……嗚,,,,,,我胳膊頓時起了冷疙瘩。戲文裏不都道“伴君如伴虎”一會他變老虎怎麼辦。那自然,這般,,,,,,

  “蘇麻喇遵旨!”自然見風使舵羅。

  愉快的滾進他的龍床,摸著帳簾上掉的掛的一排排代表吉祥寓意繡工精美的香囊、玉墜,愛不釋手。再翻開層層軟軟的褥子被子,摸到最下面那雕九龍的木頭。哇……是金絲楠木鑲嵌海黃花梨的龍紋陽雕唉!拿到中天拍賣行得起價1000萬?5000萬?一億?心裏的滿足頓時象陽光下的肥皂泡,無顏六色,色彩繽紛冉冉升起。

  “姑姑,以後你就睡這裏了,有什麼好稀罕的。”看我上下左右爬上摸下的勢利樣,他一臉好笑。

  暫時停止我的探險,和他並排躺在這兩個人睡下都還嫌寬廣的龍床上,看著他側面安詳的睡臉,我卻怎麼都閉不上眼睛,兀地想起如果在21世紀的我現在這個時刻應該做些什麼。

  和300年後的現代文明相比,古代的夜間生活泛泛可陳,基本沒有娛樂可言,除了偶爾達官貴族能請個戲劇班子到府裏唱戲。聽戲可算是這個朝代的的人最大得娛樂享受了。這個時代沒有電視,沒有網路,沒有KTV,沒有夜市,人們總是早早睡覺,古人起得早也是因為睡得早把。21世紀的子時(相當於晚上11點)可正是本人豐富的夜間生活的開始。想起21世紀QQ上我那300個好友,穿到這個時代來我可虧死了。

  唉!往日兮!如流水兮!一去兮,不復返呀!

  我翻了個身,把玄燁的手拉進了被子裏,看著他睫毛輕抖,那個誰說的,半睡眠的人如喝醉酒的人一樣好騙,嘿嘿,皇帝的話就是金口玉律不容更改的聖旨,撈點好處把。

  “燁兒?”

  “恩……”

  “我想要那個粉色的香囊。”那完美的蘇繡牡丹映入我眼,我試探問道。

  “恩……”

  “那個床邊壓被角的那個翡翠如意我也想要哦。”腦海裏想起那一汪翠綠,我眯起了眼睛。

  “恩……”

  “你今天下午戴的那個和田白玉板指我也喜歡。”貪心的女人流著口水繼續說。

  “恩……”

  啊,怎麼說什麼他答應什麼,無聊。不知道恍惚半睡的他明天還記得起來不?唉,來日方長,如果他耍賴,我就下次接著騙唄。恩,皇帝身邊的東西可都是寶貝,他前幾天腰上配的那把小銀刀也不錯,還有那傳世的玉璽……算了這個代表江山,要他意味篡位,我可不敢要。恩,,,還有那個登基的時候穿的衣服,應該可以要到把,那可是見證世界上最偉大君主之一的登基的禮服耶!拿到淘寶上拍可會拍不少錢哦。

  想起我美好的未來,口水橫流,眼皮漸漸沉重,入睡之即,眼前出現了撒著玫瑰花瓣的溫泉浴池,我融入到那溫暖的泉水中,“啊,,,SPA”我舒服的閉上了眼睛,睡意全然籠罩上來。

  “你還不知道麼,我的就是你的,姑姑。”旁邊的少年悄悄睜開了黑如子眼的瞳眸,伏在女人耳畔輕語。

  “哎,,,多大了姑姑……”拿出早已準備好得手帕搽拭那個睡姿不雅的女人的嘴角。正如每晚所做一般,抱她入懷躺下。

  “健康之水……溫泉……”他收緊了抱著她的雙手,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下。

  夜,漸漸深了……


第十一章 胭脂

  插昆山潤毛之玉撥,

  不用蘭膏而鬢鬟鮮潤。

  《煙花記》

  這兩句話是隋煬帝時,形容宮女朱貴兒的。可見那個時候已經用蘭膏作為潤發之物。

  自打穿越到這個300年前的禁宮已經有好些時日了,恃著我是太皇太后的貼身侍女和康熙帝的教養嬤嬤的身份,整個宮廷的宮人對我又恭謹又巴結。現今我又封了二品貞容,這個可是宮裏頭一等一的女官身份。宮裏的人都是這樣生就一雙勢力眼,只要你有一點勢力,大家都象蒼蠅一樣,圍著你亂轉。這堆帶著獻媚笑臉的蒼蠅毫不在意我因為“失憶”的無知,在極短的時間內讓我快速學會了各種“規矩”。

  順治帝時,孝莊太后就指定了後宮一套禮儀制度,譬如宮女的生活細節、服飾、以及……顏色,對就是顏色。按照宮律,不管上三旗還是下三旗,也不管你職務是總管級的御前紅人,還是浣衣處的下級宮女按照時令,春穿湖綠,夏穿深藍,秋穿醬紫,冬穿褐灰。不得塗抹胭脂,膏粉,身上帶的首飾不得超過3件……太多禁令,一切的目的就是讓宮女變成綠葉,來襯托後宮裏的打扮鮮豔妖嬈的妃嬪主子,終極目的——受皇帝寵倖,長眷聖心。

  我……蘇麻喇,作為乾清宮的資深“綠葉”,今天二月二,龍抬頭的喜慶日子,被天子挾持,去慈甯宮、壽康宮、壽安宮等前第一夫人的寢宮,給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們請安。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軀體還留下了前世的記憶,我心裏常常湧現出對孝莊太皇太后很莫名的情感。似君臣,又似姐妹,似朋友又似親人。除了最開始對我的猜忌,現在的她就象個慈祥的母親,她常常深深注視著我像是要把我看進心裏,可是我並不覺得害怕,因為我總能在她眼底看出不為人知的溫暖和親切,在她面前我越來越象自己,比玄燁和她相處更自然。

  看我還穿著宮女的冬裝褐色夾袍,灰鼠皮坎肩,孝莊笑著對玄燁說:“皇帝,蘇麻現在不比以前那個死悶性子丫頭,我更愛她些,以後別穿這個老氣樣的衣服,按照芳兒(順治的長公主比康熙大一歲)丫頭的款式摸樣穿。”

  我大喜,終於可以脫下老鼠顏色的衣服拉,真愛死這個美麗的老太婆了:“謝太皇太后賞賜!”

  “孫兒謝皇祖母!”玄燁也跟著行禮。

  “皇帝為何謝我?”孝莊奇道。

  “皇祖母既然指蘇麻做我姑姑,一榮俱榮,她今日得賞,孫兒臉上也有光彩!”他恭謹回答他祖母。

  孝莊摸著我冰冰手,“這孩子越發象我七格格的摸樣了,以前只是形似,現在氣韻也象了。”

  “皇帝都給蘇麻吃些什麼物事,瞧這身子骨瘦的,小小的人兒,臉上血色也不好。”

  “回皇祖母,姑姑挑食、常常不按時用膳,也不聽孫兒勸告。”

  這小子,在這裏告禦狀……你今天晚上死定了。我狠狠的盯他一眼。

  “哎……這小的品態心性象個大人……”孝莊抿了口茶,瞧我們一眼“你這個大丫頭嘛,行為舉止卻似個孩童。”

  我看到她茶杯上留下她“櫻桃小口”的紅色印記,摸摸我坎肩內荷包裏那一個管狀物,不由心中一動。

  “太皇太后,蘇麻按照我出生的那個國家的方法,做了一種新的胭脂,遇水不太容易褪色,也不會留印。”我拿出那管精緻的銀套子口紅獻寶!

  清朝後宮的女人們,(宮女遇到新年等大吉日可以用胭脂)用的胭脂是一種細膩的棉紙一樣的紅色小紙片,用“燕支花”也叫紅藍花或者玫瑰,用石臼反復搗碎,再用細紗布過濾,用方形的綿紙片浸泡10幾天,撈出來後在風乾,不能烤,一烤就變色了。這樣“胭脂”就做好了,用的時候用小手指頭把溫水灑在胭脂上,勻開就可以塗臉或者嘴了。我前些時候見宮廷造辦處正在做新的胭脂,想起我看過一本講埃及豔後克裏奧佩特拉做的古法口紅,按照記憶學著做了一管西方文明的口紅。其實說來也極簡單,就是在裏面加了鯨油使他凝固成膏體,加一點明礬,這樣顏色不易褪。再加了點薄荷和檸檬在裏面,在找造辦處的做首飾的宮人給我打了個銀的外套子,推出來可不就是個口紅了嗎,不用了推回去還有精緻的銀蓋子蓋住,手工精細的造辦處工匠還給我加上了精緻的如意花吉祥鏤空銀雕,我這個可以反復使用的口紅套看起來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

  “你這個孩子就是巧,和上次你給我做的凝神安適香一樣好用的東西?”她旋開這管新型“胭脂”聞了一口那清新的薄荷檸檬香氣,高貴的臉上綻出了孩子似笑容,拉著我的手開始仔細詢問製作和使用方法,女人之間聊起美容鶯鶯瀝瀝起來,那是極長的話題。

  “不過我們的畫法不是花3瓣花瓣一樣的櫻桃小口,是按照唇線均勻塗抹,顏色也以自然為主。”

  “啊……那大嘴唇好看嘛?怎生弄法?”

  “來,蘇麻幫您做個示範。”

  於是,我這個漂浮的“綠葉”被慈甯宮攔截住,皇帝陛下帶著他的尾巴一樣的隨從班子浩浩蕩蕩繼續去各大宮殿給太妃們“請安”。臨走時他瞥了我一眼,那意思是:早點回宮,乖些,好好答祖母話。哈哈,現在我看他眼睛就知道他想說什麼,這個就是傳說中的……默契?

  二月二,龍抬頭。天子耕地,臣趕牛。正宮娘娘來送飯,當朝大臣把種丟。春耕夏耘率天下,五穀豐登太平秋。

  每逢農曆二月初二,也叫“中和節”。是天上主管雲雨的龍王抬頭的日子;從此以後,雨水會逐漸增多起來。因此,這天又叫“春龍節”。今天皇帝給長輩問安以後還要率文武百官去先農壇去他那“一畝三分地”象徵性的耕種鬆土,以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與民同耕共用太平之意。同時這一天也是後宮停止燒“地龍”和大掃除的重大節日。

  地龍,各大宮殿裏先進的取暖設備,也就是“金磚”下鋪設彎曲迂回的暖氣通行的煙道,冬季在室外燒炭,屋內溫暖卻又乾淨無煙,比現代的取暖方式用著還舒坦。

  這一天宮裏的人也有如驚蟄後的昆蟲一樣,脫下厚厚笨重的冬季鑲毛帶皮的暗灰暗褐的宮服,換上象徵春天的陽綠、果綠、翠綠、深綠等棉、夾襖泡,個個喜氣洋洋,把宮廷內外打掃的面目一新。內廷人生活也就過大節日有點娛樂喜慶,巴巴的指望著一些農俗的小節,譬如今天大家除了高興的換了春裝外,還能吃到各種包成各種形狀的春捲,也叫吃龍鱗。吃細細的麵條也叫吃龍須,吃餃子也叫吃龍耳……

  老佛爺孀居多年,自然不能給她畫美豔的象徵“櫻桃小口”古代美女都喜歡的三瓣兔子唇妝容,只是沿著她的唇形淡淡的勾抹,再用玫瑰液給她打了個底狀,用手腹抹開了一點胭脂,刷了點點酒暈效果立體感的腮紅,面上再均勻打上宮廷玉簪花薄香粉。太皇太后,年輕時畢竟豔冠六宮,臉頰輪廓,皮膚自是極好的,稍微修飾,竟活脫脫年輕了10幾歲摸樣,也顯出精神氣來。她在鏡前左顧右盼,滿意之極。

  “蘇麻可真是孝順,弄得這好寶貝孝敬哀家,雖然上過妝,卻猶如沒用過胭脂一般,自然之極,你這個孩子心靈手更巧。”

  “是老祖宗生的好,要不奴婢就是有天仙用的東西也是浪費。”我低眉順耳,眼睛帶笑。才粗制個口紅就收買了帝國第一大BOSS,下次我研發點宮廷眼影出來,那還不在這後宮“火”了?要把現代美傳播到宮廷每個角落——蘇麻的理想。

  女人和女人就是好溝通,孝莊後政治上再厲害,在我看來也只是一個後宮中女人,恩,有權勢的聰明女人。古代現代女人其實沒有什麼代溝,喜歡的主題和話題雖跨越300年卻驚人的相似——美容、服裝、身材(這裏叫養生)。

  老祖宗留我用膳,作為一個非皇室血脈姻親的宮廷女官,這個是後宮中極大的恩典和殊榮。期間我見到了另外一個後宮大BOSS.當今皇帝嫡親的聖母皇太后——孝康皇太后。這是個眼底一直帶著淡淡哀傷的嫺靜貴婦,十七歲就生了現在的皇帝陛下的太后不過二十出頭,這個可憐的從未得到丈夫寵愛的貴婦總是安安靜靜的坐著,病疚疚的樣子我見猶憐。實在懷疑這樣端莊斯文淑女怎麼生出個那樣深沉霸氣的兒子。

  肚子裏裝著滿滿的“龍抬頭”的春捲、“龍耳”、“龍須”,和一大碗老祖宗賞賜的補氣養血苦苦的老山參雞湯,一大堆湯湯水水撐得我胃實在是難受,雖說太后、和老祖宗對我極好,但是和帝國的統治階級長輩們在一起吃飯,正襟危坐,哪能享受到吃飯的快樂,給你吃的食物都是“賞賜”的,天大的榮耀你敢不吃完?還得裝出一付食天之甘露,感激涕零的摸樣。難怪宮裏的“主子”們都沒幾個胖的呢,只要陪BOSS們吃幾頓飯,沒幾次胃肯定吃壞,食之無味,嘿……也省得減肥了。

  兩個小宮女提著牛角宮燈,我在後面歪歪扭扭的跟著,經過長長的西甬道,穿隆宗門,來到乾清宮。來來往往的宮人們對我恭謹而又討好的笑迎請安,我也一一虛偽還禮。禮儀之邦的偉大帝國宮廷的禮節真是繁複啊。

  我回到暖閣那間屬於我個人的靜室,愉悅的摸出懷裏一包我今天得到的戰利品:太皇太后賞我的一支鑲嵌有5顆大東珍珠的“玉搔頭”,也就是玉簪。(關於玉簪的別名“玉搔頭”,有一則香豔的故事。傳說漢武帝寵愛樂師李延年的妹妹,有一日他順手從李夫人頭上拔下玉簪來搔頭,竟惹得其他妃嬪宮女紛紛購買玉簪,一時玉價飛漲。)嗤……古代的花癡女人看來也不比現代追星的少。那玉好象是南田玉,那幾顆飽滿圓潤的大東珠我怎麼看怎麼喜歡。聖母皇太后看老祖宗給我賞賜,自然也不會虧了禮數,也順手撥下旗髻上的一隻翠玉蝴蝶放在了我手上。那蝴蝶薄如蟬翼,精美絕倫,拿在手上蝶翅隨空氣微微顫動更顯逼真。

  我把這兩件寶物小心翼翼地用綢緞包好,拉開那個已經被我上下撫弄得光可鑒人的楠木箱子,和我的另外幾件戰利品並排列在一起。

  一個蘇繡牡丹香囊,一隻翡翠如意,一隻白玉板指,一把鑲寶石銀制小刀……

  呵……原來那天那傢伙是在裝睡。

  “姑姑今天又得了寶貝?”那傢伙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第十二章 奴顏

  嚇……

  這人是鬼麼,沒聲沒氣的走來。

  “嚇到姑姑了?我沒讓宮人通報,就是想看姑姑都藏了些什麼好東西。”

  這人可不就是今天去了先農壇祭祀耕種回來的皇帝陛下麼。看他已經換上了夾襖緞面的常服,腰上束著粉青色的滾繡雙龍腰帶,頓顯精神。

  “嘿……箱子都快裝不下了,姑姑馬上要變這乾清宮中比天子還富有的人了。”高貴的手指從我的藏品上一一滑過。

  “我的荷包,我的小刀,我床上的掛鈎,我的筆……都是我的東西,瞧瞧……這個是什麼,我書房裏的奏摺?”他驚詫的看到我壓箱底的東西。

  那個奏摺是直隸巡撫王登聯的奏摺,大致奏報的關於“圈地”的事情。輔政大臣鼇拜執意所屬鑲黃旗領地更換更為肥沃的正白旗鑲白旗已經耕種四十多年的土地,說是前朝多爾袞做攝政王時候換過去的,那個時候不公平對待了他們鑲黃旗,現在要來討回公道。但是據王登聯調查直隸、山東、河南三省八旗紛爭,田地荒蕪,旗民皆不同意換地。和鼇拜所說大相徑庭。當時玄燁看到這摺子,思考許久還在上面做了朱批,卻又留中不發後來拿回寢宮交給我讓我處理掉。

  怎麼著也是個有皇帝御批的奏摺唉,我看中央台鑒寶節目曾經有一份光緒皇帝時代的保存比較完整奏摺估價好幾萬那,何必要和錢過不去呢,當然也收進我的聚寶盆拉。

  “我知道燁兒留中不發叫我毀掉它的意思,現在還未親政,我們羽毛未豐,所以……所以燁兒準備休息一下,積累力量,為了以後跑更遠的路罷。”我輕輕捋了下鬢髮,“姑姑相信燁兒日後必能鋤奸懲凶,做番大事業,所以準備收藏你的這些沒發的奏摺,嘿嘿……做個記錄偉大君主成長的見證。”拍馬屁又不會掉一塊肉,我一疊一疊的高帽子往他頭上套。

  “呵呵……是嗎?姑姑真的這麼信任燁兒能做個好皇帝?”他眼睛發光。

  “懂我者,莫過於姑姑了。對付那個人,不能急,我有的是時間,等有了機會,你再看燁兒一舉奪魁。”,現在已經比我高一寸的他,洋溢著滿滿的自信的光芒。斜睨著他的側面,驀然心中砰地一跳,覺得他不再似個孩童,已是個散發出青春俊美的高貴青年了。高高飽滿的額頭,沉穩剛毅的下巴,傲氣的鼻樑上是那對始終深澈帶著眩目火光的雙眸,等等……火光??????

  輕輕地,輕輕地,眼前這張臉越變越大,輕柔帶著淡淡男人體香的溫暖嘴唇俯上了我的……

  “啊!!!!!!非禮啊!!!!!!”我驚嚇地闔上了嘴巴。

  “女人……你咬到我嘴唇了。”下唇上滲出星星血絲的登徒子忿忿抱怨。

  天,面前的這個人可是九五之尊的帝國皇帝,損傷他身體發膚,還見了血,按照大清律,只怕是淩遲之罪把。雖然不是自己的初吻,可是21世紀的我可是傳統的清白處子之軀,就這麼讓他輕薄了,心有不甘呢……不過……好象……這是皇帝陛下的初吻也!!!這樣算起來我是不是還賺到了?

  玄燁見我眼睛在那骨碌碌轉個不停,更是氣極,又羞又惱“我就知道,姑姑是不稀罕燁兒親近!”

  生存還是死亡?放棄貞潔還是丟掉小命?我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前者!內心裏我真是鄙視自己這種奴顏媚骨,甘於屈服惡勢力,見風使舵的無恥行為。不過想歸想做歸做!豁出去了,我揚起堅定赴義的聖潔的容顏……呃……NO……那是屬於江姐和劉胡蘭的表情。我換上了嫵媚的嬌容,對著登徒子款款一笑。

  “姑姑只是驚訝燁兒怎麼會對我……對我……”我囁嚅著接不下去。

  “對你如何?”他揶揄著挑高眉。

  可惡,這個傢伙明明知道的,偏要我說出來,笑臉也掛不住了,我惱了,“你是皇上,誰知道你以前對你身邊的嬤嬤、姑姑、侍女是不是這樣,我又不是真正的蘇麻,我……,我只是緊張,以前我來的那個‘國家’又沒有人象今日你對我這般……,”其實我的初吻在幼稚園時代就被同桌偷了。菩薩啊,上帝啊原諒我在這性命攸關時刻撒的小小的一個謊吧。

  “這般怎樣?”兩隻明黃色暗繡金龍馬蹄袖在我身前交握,他從後面環擁住我腰。伴君如伴虎果然沒錯啊,帝王之心還真是難測,剛剛明明還雷霆震怒的天子,現在卻如溫馴的綿羊依偎在我身後,吻著我頸項,吃我豆腐。

  “如真有人象我現在這般對你,不管他在西域還是更遠的日爾曼,哪怕在天邊,有朝一日我必殺了這個敢輕薄你的人……,姑姑,記住,你是我的。”他語氣輕柔、緩慢、卻又嗜血。

  說謊的小騙子心裏秫秫打顫,不知為何,這個人想做的事我堅信他能做到。不過再偉大的君主也有辦不到的事,譬如,叫你穿到21世紀去殺了“輕薄”我小時候那個同桌?唉,他自己不就正幹著“輕薄”我的事,罰不則己的壞蛋!

  “姑姑……”

  “恩……?”

  “沒有什麼嬤嬤、姑姑、侍女……”耳旁傳來他悶笑聲,“我只這般欺負過你……”

  呃……他在對我辯解麼。“啊,你原來從小就對蘇麻使壞,色死了!”我鬱鬱。

  “不是蘇麻……只是對你……,姑姑”我的心有如小鹿亂撞,緩緩抬頭,對上了他熾熱而又深情帶著笑意的目光。

  誰說溫柔鄉,英雄塚?男人的溫柔更是對女人致命的誘惑,特別是這樣的半大不小的“天下第一人”的深情。

  如果說你不曾被富貴震撼,那只能說明你看到的人還不夠富!

  如果說你對天家貴氣沒概念,那只是你沒親眼見過帝王!

  如果你現在面對這樣的男人……糖衣炮彈向我齊齊襲來……我,很沒品的,徹底淪陷……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17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27 AM 編輯

第十三章 試水

一樹寒梅白玉條,
回臨村路傍溪橋。
不知近水花先發,
疑是經冬雪未銷。
  ——張謂

  一縷晚風穿過散發出清香的楠木殿閣,卷起層層紅綃輕紗,許許甩出春天的氣息。這微薰的風冒失地闖入“體堂閣”竟盤旋不走,和花香、楠木香、彌漫在空氣中泉水的水氣融成一體,象見到久違的戀人徘徊在以白玉為池正在沐浴的女子身畔的春梅花瓣上。

  兩排宮女直挺挺的站在乾清宮後院“體堂閣”殿外的臺階上,穿著湖綠宮裝,烏溜溜如黛黑髮束成乾淨俐落的長辮,那辮梢末端紮起一條大紅絲繩,在這以黃色為主調的建築全中分外鮮活醒目。吳良輔事件以後深得康熙信任的乾清宮管事小全子公公,正在叮囑著梅香、玉蘭領頭的兩個內侍宮女。

  “都給我仔細點,皇上還有小半個時辰就臨駕‘體堂閣’,一會手腳利索點,都是熟手了,怎麼個做事不需要公公我說第二遍吧?”他抬頭往緊閉著的殿門虛望了眼,“那位……還沒出來?”

  梅香、玉蘭對視了一下,斂聲搖頭。

  “皇上交代蘇嬤嬤在他沐浴前一小時進殿試水,如果裏面需要什麼大家腿腳麻利點,支起你們的耳朵好生伺候著。換的水熱好了嗎?”他一邊疾疾往丹殿的甬路上走去,一邊吩咐著下面的太監,一溜人滴滴拉拉的往南邊走去,越行越遠。

  “香姐姐,您說蘇麻嬤嬤是在沐浴麼?”叫玉蘭的丫頭小聲問道。

  “噓……”梅香比起指頭,小心地往丹殿下站的筆直的一排“體堂閣”侍女看了眼。“蘇嬤嬤和皇上的事也是我們能議論的麼?小心你這個丫頭的腦袋。”她面色緊張,警告地戳了玉蘭額頭一指。

  “呵呵,放心把,蘇嬤嬤疼我們呢,才不會因為這個責怪我們。我一直納悶每次為什麼皇上沐浴前為什麼嬤嬤總要進去那麼久‘試水’,也不讓人陪著,我懷疑啊……”她湊著旁邊的宮女的耳朵偷偷道“她肯定在皇上來之前自個先洗。”

  “天,主子的事情不是我們這些做奴婢能去打聽的,你小心著腦袋,對我說說就得了,可別漏出去。”她歎了口氣語氣幽幽地“不過,真是羨慕蘇嬤嬤呢,皇上5 歲起就和她親近,在上面可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啊,對我們又親切客氣,一點架子都沒有。唉,,,我們兩個在宮裏做奴婢的能跟上這樣的主子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呢。”

  “恩,是啊,,,你有沒有發覺這幾年嬤嬤好象換了個人兒似的,以前可真是個嬤嬤樣呢,對我們雖也親切,但總透露出一骨子疏離的味兒。我可是喜歡現在的蘇嬤嬤,和藹可親。嘿嘿……”她眼珠子溜溜地一轉,“你知道嬤嬤多大了麼?香姐姐……那天我摸到嬤嬤的手,那皮膚細的……象10餘歲的孩童似的,摸樣也俊,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大的人兒,怎麼著當上嬤嬤了呢?”

  “不要亂講,許是保養得好,這宮裏頭啊主子們保養好了不都年輕得似未出閣的姑娘似的。象太皇太后老祖宗,哪象六十的人。不過,話倒是說啊,我才進宮時,帶我的姑姑(清宮裏教新來的宮女禮儀規矩的女官都叫”姑姑“)以前告訴過我那時候蘇麻嬤嬤已經是慈甯宮的姑姑了,那肯定是比我們年紀大羅。”

  “噓!那邊來人了。”

  只見一行提著羊角宮燈的宮人們,簇擁著一肩明黃色的輿轎迤邐而來,猶如“火蛇”一般,燈光熒熒照在那走在最前頭的太監,正是那乾清宮小全子公公。

  “奴婢恭請皇上聖安!皇上萬歲萬萬歲!”呼拉拉殿外齊齊跪滿一地。那囂張的傢伙來了,到哪都不得安靜處處螞蟻一樣成堆的人啊。

  我正在內殿高興地把自己當作美人魚,在水裏吐著美麗的泡泡,自己和自己捉迷藏玩呢。聽著那堆螞蟻的請安聲,猶如遊戲結束時候的警報,該伺候正“主子” 了。吐完最後一串泡泡,來個姿勢美妙的美人魚抬頭,我“嗖”地穿出飄滿花瓣的水面,甩甩潤濕的長髮,我閉著眼,摸索著我搭在浴池旁邊的浴帕,準備擦幹眼上的水珠。

  唔……,這個浴帕怎麼質地這麼硬,帶著刺繡的觸感。唔?我記得我的浴帕沒有繡花啊。一時心慌,右手也跟著抓向前。

  “啊……”一聲悶哼在我頭上響起。接著我被一張大浴帕緊緊裹住,擁進一個溫暖的懷裏。受驚的我閉著眼睛,僵硬的身體颼颼發抖。

  “笨女人……天天同床共枕的人你都聽不出來麼。”柔柔的絹帕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水珠,我緩緩睜開雙眼,一雙氤氳帶笑的眼睛正注視著我。

  “怎麼……姑姑,你就這麼急切,抓得這麼緊,可是邀請燁兒共浴?”他揶揄笑道,眼睛從我臉上緩緩下移,再下移,極為開心。

  嚇?我順著他得目光看去,我的左手正緊緊的拽著玄燁的披領,拉著他頭俯低快貼著我的臉,右手剛剛情急抓向他的臉頰,引起他悶哼,現在已經牢牢被他握在手中,我……我簡直就是一副餓羊撲虎狀,不,是餓虎撲羊。

  兩抹紅霞在我頰上暫態飛起,“燁兒……那個……什麼,我不知道是你啊,來得這麼快,我……我……”我語無倫次斷斷說道。

  “姑姑真沒良心,聽到燁兒聲音都還能不認人,我可是閉著眼睛靠鼻子都能辯出是你的味兒。”這人屬狗的?鼻子那麼厲害。

  他做勢往我頸項聞去……兀地,身子僵在我胸前,眼睛發直地望著我的身體。我低頭一瞅,哇!!!!!!!!被他抱著站這麼一會,圍著我身上那塊浴帕被水氣潤濕猶如第二層皮膚一樣緊貼在我赤裸身體上,頓時,三點齊現。

  “哇!!!!!!!!!”我一聲慘叫,身子一顫,腳底踩著滑溜溜的白玉池底頓時失去重心,高貴的美人魚在帝王面前肢勢不雅地,以屁股落地雙手齊騰式,跌入池中,濺起浪花朵朵。

  落水的我拽著他衣領的手可並未記得鬆開,連帶著把他也拉入了水中,又是“啊……的一聲,皇帝陛下的呼喊淹沒在水中,兩串氣泡在水面上愉快的飛舞。

  “皇上的聲音……有刺客?!!!”

  外面傳來急急的靴聲,英勇的小全子公公帶隊跑在前頭,推開殿門,撥開閣中還帶著水氣的層層帷幔,護駕來了。“皇上……”

  玄燁飛快地把我出水裏撈出,抱入懷裏,背對著正撥開帷幔,準備蹋入閣裏的全公公和後面即將進閣的內監侍女們。

  “混帳!滾!都滾!誰叫你們進來的!”抱著我的男人大怒,手還不忘按下我伏在他肩頭上看熱鬧的頭。

  護駕的英雄趕緊下跪:“皇上???”伏在地下不敢出聲。

  “說,你看到什麼了?”

  “水氣太大,奴才什麼也沒看到。”小全子答得又快又溜,不虧是乾清宮主管級太監。這一句話說錯可關係到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閉著眼睛說話的本事可是宮裏生存入門級功夫。

  “這裏有幾個人?”

  “回皇上話,這裏就皇上一人……哦,不,還加上奴才,兩個。”

  “算你機靈,滾把,再有人進閣,就掉腦袋。”玄燁面色臉色稍霽,輕柔的語氣說出殺頭的禁忌。

  小全子顫抖著唯唯諾諾地退出殿門。出得門來,像是夏日蔫掉的蔬菜澆過了水,又恢復了神氣。揚著脖子瞪著後面跟上來“護駕”的宮人,“看什麼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別說公公沒提醒你們,剛剛發生的事誰說出去誰掉腦袋。”

  “全公公,每次蘇嬤嬤”試水“後,要換一次熱水,已經準備好了,今日還換不?”心快手快的玉蘭問道。

  小全子瞥了緊閉的殿門一眼,“今天怕是不用換水了。”眼神帶著深意,緩緩籲出一口長氣。

  體堂閣內。

  “姑姑真是個笨女人呢,現在朕不得不與你共浴啦。乾清宮婉儀蘇麻喇,朕命你伺候朕沐浴。”全身濕淋淋的他舉起雙手,示意我為他我更衣。

  “喳——”

  什麼啊,現代我只給我家蘇牧狗狗洗過澡唉。權且把他當做我的狗寶寶吧,我裹著那遮擋不住春光的浴帕,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地緩緩為他除去外褂,外袍,中衣,裏衣。手滑到他裏面那明黃色的褲子卻顫抖得始終下不了手,狗寶寶是不穿褲子的,嗚嗚……這個壞傢伙,人家還光著身子呢,要我做這樣的事。

  因為沐浴,閣內生起許多暖爐,此時我更覺得雙頰發燙,似要冒出火來。手顫顫抖抖在那比劃半天,玄燁看我窘態,龍心大悅,放我一馬,速度地松掉腰帶,褲子往下一滑。“天啦”我急急地蒙住眼睛怕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

  “唉……,姑姑,你亂想些什麼啊。”

  我從指縫中看去,哦,原來他還穿著個褲頭,虛驚一場,我松了口氣,卻又帶點遺憾。做為處子的我應該矜持!我甩甩頭,把這樣不健康的邪惡思想清理出腦海。

  “姑姑,我為你準備的‘健康之水’如何?”他不無得意。

  “滿意至極!只是洗一次澡要浪費這麼多水呢,有點奢侈……”我心虛道。

  “姑姑的想法真是深得我心啊!我也覺得浪費呢,每次都要幫你掩飾,得換2次水呢,以後我們都共浴如何?”他語氣愉悅帶著期望。

  體堂閣這是乾清宮後面隔出來的一處宮殿,去年修造起來專門作為皇帝陛下沐浴的宮殿。除了沐浴的這間閣室以外,另外還有三、四間房間。其中一間是皇上沐浴後用來小憩的臥室,一間是裝滿更換衣服的更衣間一樣的房間。還有一間我放置了許多泡澡的沐浴巾、手帕、藥粉,香片等零碎東西。那次嘔心瀝血為玄燁介紹的 SPA沒有白費功夫啊,有心的他記下來,修建了這麼個好地方。

  其中足有5平米左右大的浴池竟是一塊漢白玉雕琢而成,上塑一龍頭,宮人把玉泉山水燒熱以後再徐徐倒入龍頭順水而下匯于池中,真是一件看著都賞心悅目的藝術品啊。作為和他如此親近的我,特許可以在他沐浴前以“試水”為他準備的緣由先享受,不過宮人們除了打掃以外從來不容許進入殿門,所以也不得知,我“試水 ”的時候在幹什麼。我理直氣壯的“試水”——只不過是“以身試水”。

  身後的炙熱男體在水中襲來,從背後抱住我的身體,拿著澡巾,輕輕地擦拭著我露在水面上已微微發涼的胳膊。

  “在想什麼呢……恩?”

  “我在想……燁兒,我們這樣共浴於禮不合,有失禮儀,那個……古人雲男女授受不親。”我假心假意的矜持道。

  “嗤……”感受著他在我身後起伏的胸膛,他在樂嗎?“姑姑,你和我講男女授受不親?哈哈哈哈……”他好象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那個天天晚上在我懷裏流著口水,踢我被子的女人,給我說禮儀……男女授受不親……哈哈……”恩,這個瘋子真的很樂……瘋子一樣的樂。

  “來,我教你更多於禮不合的事。”驀地輕輕掰轉我的頭,炙熱的嘴唇立刻俯上了我的,輾轉吸吮。

  雖然此前我們多次親吻,但是都沒有目前裸體相裎來得曖昧,我的眼前頓如星星炸開,我倆身體間的摩挲讓這個男人的欲望急遽升騰,隔著水裏他的褲頭的薄薄布料我都能感受他股間的灼熱抵觸著我,閣內霧氣氤氳,一片瀲灩香豔,不爭氣的我腦袋缺氧,享受不了如此香辣刺激的畫面“嚶嚀”一聲暈倒在他懷裏……



第十四章 神鴉

  “嫦娥奔月,吳剛伐桂,玉兔搗藥”都是中秋節的傳說。《唐書·太宗記》記載有“八月十五中秋節”。這個節日盛行於宋朝,至明清時,已與元旦齊名,成為我國的主要節日之一。皇帝每年春天在日壇祭日穿大紅朝服,秋天祭月著月白色朝服。當今皇帝康熙自登基以來,每年均長高數寸,近幾年更是猶如雨後的新竹,節節高。內衣監把皇帝過幾日就要穿上祭祀用的禮服早早送到乾清宮,準備皇上試穿後即日修改。

  這是一件新朝服,玄燁年年都在長高,所以每年祭祀都得比著樣子重做。朝服的紋樣為龍紋及十二章紋樣。在正前、背後及兩臂繡暗金色正龍各一條;腰帷繡行龍五條襞積(折襇處)前後各繡團龍九條;裳繡正龍兩條、行龍四條;披肩繡行龍兩條;袖端繡正龍各一條。十二章紋樣為日、月、星辰、山、龍、華蟲、黼、黻八章在衣上;其餘四種藻、火、宗彝、米粉在裳上,並配用五色雲紋。整個圖紋均以七色紐金絲線織造而成,在陽光下隨著走動,那十餘條暗紋龍形流光溢彩、栩栩如生。隨著光線不斷湧出各種色彩交織一起,真真是一件精緻的刺繡精品啊。

  午休後的皇帝陛下此刻已經移駕武英殿去上他的武術功課去了。剛好宮廷造辦的李公公給我送來新研製的幾品爽體的香粉,打賞完他後,我帶著幾名隨侍宮女,抱著這件天子的月白朝服,興沖沖就去了太皇太后的慈甯宮,準備讓老祖宗先看下這新做好的祭祀大典用的禮服。

  剛過月門,就聽到“嘣”地巨響在慈甯宮寢宮正方傳來,裏面來來往往嘈雜聲傳來,連宮門前的侍衛都驚動了,靴聲山響,由遠而近。老祖宗宮裏出什麼大事了?

  再無法端莊地穿著這個古代的高跟鞋做競走運動,索性脫了它,光著腳底踩在青花石板的甬路上,不對,當然還穿有白棉襪啦。跟著一群嘴裏喊著“走水啦!!”發了瘋似的太監往慈甯宮跑去。

  進得太皇太后寢宮的院門,只見裏面好些太監象螞蟻炸開了窩般瘋子一樣來回亂竄,只見幾個大太監,和幾個“姑姑”拿著柳條追著打還在院子裏盲目亂跑的瘋子,院牆邊上,幾個“始作俑者”的太監,齊齊捆在地上跪成一排。院落中央還躺者一隻碩大的支離破碎的死烏鴉。

  “蘇麻姑姑你來了,你看看這些個挨千刀的殘忍狗奴才,綁著這大鞭炮玩‘炸鳥兒’呢。以前他們怎麼著我們想管也沒個證據也管不著,這次偏偏炸到老祖宗的寢殿上頭。”慈甯宮的大丫頭“繡姑”杏眼瞪圓了,啐道:“呸,這些個死一百次的下賤東西,以為抓不著他,這可不,窩裏反,太監都是些沒有人情味的東西!一個一個可不都‘拱’出來了麼。”

  真是佩服慈甯宮幾個大丫頭和總管太監的辦事能力,從我始聽聞那聲巨響起到我幾百米衝刺過來的時間最多就三、五分鐘,就已經“聞凶、抓捕、緝拿”簡直讓現代刑偵科的老條子也自歎弗如。

  “烏鴉”在中國民間向來被視為不祥之鳥,是災禍罪惡的化身。但清代將烏鴉視之為圖騰,為“護祖之神鳥”,每年二月、八月間,皇帝都派人分別在瀋陽故宮和北京宮廷內空地撒下穀粒飼烏鴉,由專人守護“聖鴉”。《清裨類鈔》記述:“每晨出城求食,薄暮始返,結陣如雲,不下萬千”。何等的氣勢!漾成紫禁城的烏鴉奇觀。這個朝代是烏鴉最受寵愛、最輝煌的時代,暮初時分漫天的“神鴉”象層烏雲幾乎染黑了紫禁城的天空。

  而在這宮裏的太監常常穿黑青二色,常常被戲稱為“烏鴉”,太監們自打做了太監那天起就痛恨烏鴉。現在的宮內的許多太監還大都是前明留下的,自打這滿清入了關做了這個帝國的主人後太監們就再不能象前朝一樣,隨意在宮廷內捕殺烏鴉。他們常常偷偷捕捉後在烏鴉腳上系上一個大炮竹,加上一根長長的火藥引線,點著了,再放飛這只倒楣得鳥。可憐的鳥興高采烈的飛遠了,當炮竹炸響的時候,它已經高高地飛在空中,在那兒被炸得粉身碎骨落下。不過以前表演這樣的殘忍遊戲總是在宮牆之外,今天,那只倒楣的鳥兒卻一頭飛向了慈甯宮的上空。

  “乾清宮侍衛明珠,給兩位姑姑請安。”一隊威武英挺的宮廷侍衛急急跑來,為首一名領頭的帶刀侍衛屈膝給我們行了個叩禮。這是下級對上級的禮節。這人面色白淨,英眉入鬢,倒也長得俊秀英挺。看他帽子上白水晶頂珠,腰上挎得有佩刀,應該是五品的御前帶刀侍衛。這人就是玄燁今日嘴裏常常提及陪他一起練武的納蘭明珠了,原來是這般清秀摸樣,想到他後半輩子權勢傾天,爬高了跌得也很慘,燁兒的這位寵臣下場可十分淒慘。不由唏噓。

  看著院落這群混亂的人群和那只“肇事”的烏鴉的屍體,院門外又加上這隊分不清狀況的御前侍衛,我又好氣又好笑。

  我和繡姑給明珠說了下這番鬧劇的緣由,便準備打發他們走。後宮禁地,非特諭絕不可能放這幫大男人出入。他們今日能來到這裏也是情勢意外,再進一步便是逾越了。

  “如果還有什麼需要請姑姑們儘管差內監來傳下官,今日下官當值!”明珠嘴裏應諾著,給我們行禮的時候他肯定有瞅到我不合宮儀地穿著棉襪的腳,因為起身的時候我看到他眼珠轉著的描了眼我背在後面提著高跟旗鞋的手,不著聲色地看我一眼,眼角揶揄帶笑。

  哼,在你主子面前我還常常光著腳和……別的地方呢,難道還怕你舉報不成。

  飛快地穿上鞋,我步態端莊地穿過重重回廊,進入老祖宗的寢殿內宮。

  檀香冉冉,雕刻精美的窗稜子漏進來幾縷陽光。孝莊老太后似是剛起不久的樣子,穿著寬鬆的單外褂,一名內侍宮女正在給她盤著已些許見白絲的黛發。她神色安詳,面色紅潤,活象剛剛在她寢宮外上演的一場鬧劇是別人家的事,根本不是在她宮中發生一般。

  “繡姑,現在蘇麻是皇帝那邊的人了,現在來我們宮裏算客,呵呵,給她也上杯茶,坐著罷,別太拘束。”

  難道我剛才在做夢?我神色不安的謝恩,捧上那幾盒子爽身香粉和那件月白色的龍袍給老祖宗欣賞。

  她摸摸那件禮服,滿意的點點頭,口中道:“皇上自個的衣服得他自己看才知道滿意不滿意,孫兒也大了,眼光和我這個老太婆可不一樣。蘇麻晚膳後讓皇上試試,我這個乖孫那,自小做事有自己的主意,這些個事更不用我們操心。”隨即把玩著一盒茉莉花味道的香粉,愛不釋手。

  老祖宗怎麼還有心情玩脂粉?門口還跪著一排太監等著發落呢,但是現在屋裏頭好幾個嬤嬤丫頭都沒吱聲,我也不好說什麼。遠遠地越過幾道重廊傳來幾個太監的哭聲,估計是那幾個剛剛跪在地上的傢伙被罰,我眉頭一緊,端著茶杯的手搖晃一下“叮噹”託盤作響。

  孝莊後笑咪咪的抿了口茶,“蘇麻可是奇怪我宮外有人現在被打得死去活來,我卻沒事一樣的梳頭喝茶聊天?”

  “蘇麻不敢揣測老祖宗的心思,只是驚訝老祖宗遇變不驚,臨亂不慌,實在是……讓人佩服。”我阿諛道。

  “我要是什麼都象你這個丫頭一般,沉不住氣,現在坐在這個位置和你喝茶聊天的就不是我這個老太婆啦。”她對著鏡子,微微整理了下妝容,眼睛從銅鏡裏看來,那火辣辣的目光向我身後的幾位嬤嬤掃來,似乎話中有話。

  “太監那,不比你們旗下女官,他們都來自民間草根階層,沒受過什麼教育,許多太監沒有什麼道德感也沒有同情心,即使在他們自己人之間也同樣冷漠無情。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你們比哀家更清楚。”孝莊後娓娓道來,至始至終面帶微笑有如和煦春風,那麼慈祥那麼端莊。

  “來,蘇麻,我們幾個去前頭瞅瞅熱鬧。”我和繡姑尾隨著孝莊後和幾名內侍宮女款款前行,穿花廳和幾個長廊到了前殿的院落。

  院裏亂哄哄的這群人,見太皇太后一行人出得殿來,齊刷刷跪了一地。今日當值的慈甯宮主管太監張德才跪稟道:“奴才罪該萬死。驚嚇到老祖宗。奴才剛剛已經廷杖了這次騷亂的六名肇事太監,請太皇太后發落。”

  角落裏那一排齊溜溜的已經挨打了數十板的太監在那秫秫發抖,看到孝莊後來了,剛剛還軟綿綿布袋一樣的身子這會來了精神,流著眼淚爬在地上痛哭。口裏斷斷續續地叫著“冤枉”企求太皇太后不要罰他們離開慈甯宮。要知道對太監來說最大的羞恥不是挨打,挨駡。而是被主子遺棄!自從誕生太監這樣的人種之後,他們受的唯一教育就是伺候主子!沒有主子的太監在這深宮裏頭猶如喪家之犬,連平日他們最瞧不起做最下賤的苦力的都不如。更別說是被慈甯宮這樣尊貴的主子趕出去,平時跟著主子享慣了狐假虎威的威風,現在趕他們走好比死了一般。

  “哀家可沒說要把你們攆出慈甯宮啊。”她柔聲道,微微瞥了眼主管太監張德。

  “奴才害怕驚擾到老祖宗清休,剛剛只是按照祖宗律令行事,無故在宮中挑起騷亂者,按照律令應廷杖五十,逐出宮門,或者貶斥到宮中需勞力處做苦力。如何懲處他們還請太皇太后示下。”

  “太皇太后老祖宗啊,奴才們以前是炸過鳥,可是今天這只,真不是奴才幾個幹的,我們平日都抓鳥在宮外頭,,,,,,”低下頭去,聲音越說越小。

  “大膽狗奴才在太皇太后面前還敢狡辯!你們幾個都是自己檢舉出來的,炸鳥的事幹過沒?”張德厲喝道。

  “幹過……但是……不是今天的呀。”幾聲回答參差不齊,高高低低。

  “今天,誰第一個檢到那只‘神鴉’的?”孝莊後問道。

  “回老祖宗,是奴才明順檢到的。”張德背後探出頭一個小太監。

  “哪檢到的?”

  “回老祖宗,在前殿旁邊的蕪房頂上。”

  “付嬤嬤你和繡姑去看看蕪房頂上可有鳥毛。蘇麻你和你帶來的兩個丫頭在這院子四周走走看有鳥毛麼。其他人給我原地站好了,誰動我今天辦誰。”老太后一改剛才溫柔的言容。我們五人得令分頭仔細地搜尋。地下、牆邊、房頂……現在日頭高照,陽光明媚,就算是針尖掉地上,我也把它找著了。這青磚石板地,我一寸一寸地埋頭搜去,一柱香功夫過去,搜捕小分隊還是零記錄。找不到鳥毛也就是說這只死烏鴉是人為放房頂上去的,因為被炸死的烏鴉肯定有四處散落得毛。

  “明順呀,你面生得緊,怎麼哀家竟然不知道慈甯宮有你這麼一名宮人?”老太后盯著這太監緩緩問道。

  “回老祖宗,是奴才看馬上中秋,宮裏最近人手不夠特地從養心殿撥過來的,剛到咱們宮才幾日。”張德面不改色,從容道。

  “好,很好。看你們兩個這麼都孝順的孩子,可都是哀家的乖奴才。”慢慢跺步轉過身的她卻是換了張面容,對兩邊的站成一排的執事太監喝道:“還不給我綁了這兩個狗東西!”

  “喳——”

  被兩個高壯的執事太監拖著正綁的明順忽然指著張德尖聲高叫道:“都是他主使的!老祖宗啊!我冤枉!我什麼都不知道被調過來才幾天啊,是張德叫我去弄只炸死的烏鴉丟房頂上的!老祖宗我冤枉啊!”

  “把牆邊的那幾個奴才放了罷,殺‘神鴉’之罪雖然不小。但今兒他們已挨板子了,再停他們半年薪俸罷。以後如果哀家再聽到有此惡行,就統統趕出宮外。”

  幾個皮開肉綻的待罪羔羊發出哭似地聲音感恩涕零地歡呼著,謝恩著,幸福著。

  原來挨打也能讓人幸福……我被眼前這一幕戲劇化表演感動著,這新人笑,舊人哭的,一茬一茬地,今天可真是精彩!我癡迷地欣賞著這突發的劇情,崇拜地看著偉大女主角兼總導演孝莊太皇太后。

  “張德,你進宮有10多年了把。”

  “回老祖宗19年。”他歎氣道。“今天都是奴才一手策劃,奴才我聽憑老祖宗處置便是。”他淡然道。

  “今日你辛苦籌畫,不就為了讓那幾個小太監倒楣,他們的主管太監當然也會獲失職之罪,也就是你最終的目的是坐上現任慈甯宮大總管太監之位,現在的常公公已是老邁帶病,再幾年你不就能上去了,為什麼這麼等不及呢?哀家自問待你不薄,想不通你是沖著什麼?你到底為誰效力?”

  “大總管有隨意推薦和調動內監的權利。”張德垂下的眼皮輕抖著,對於後面那個問題卻不做回答。

  “那就是能隨意安插自己親信來監視皇宮裏的主子羅!哼!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來人!搜他的房間!我倒要看看他藏有什麼東西!”她怒道。

  片刻,小太監搜來一個大包袱,打開,幾十兩碎銀,幾件舊衣服,幾封年代久遠的家信……另外都是些日常瑣碎物品連一件稀罕物兒都沒!真汗!瞧這總管太監混的可真差!

  “把他們帶下去把,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們。”孝莊後發出諭旨。“帶下去”有多種處理方法,比如把他帶到郊外放掉,但是老祖宗又沒說給牌子讓他們怎麼出宮,再比如乾脆殺了……我估計他們都會聰明地領悟話底下的意思而選擇後者!畢竟殺容易操作,簡單多了,也省心。

  這時已被綁的象個粽子的張德抬起頭來滿眼淚花:“奴才知道一人不能事二主,但是奴才有苦衷,這輩子就辜負老太后了,臨死之前……奴才想知道,老祖宗怎麼會懷疑到奴才身上。”

  “你太聰明,我發現最近身邊多了些生面孔,有人在哀家宮中孝順我找新人伺候我呢!而自做聰明的太監就是個不稱職的奴才。”孝莊後看著他的那幾十兩銀子和舊衣服。

  “再譬如……一個不斂財的太監……”孝莊後對著他慈祥地綻出一朵詭異的笑容。“聰明又不貪財的太監你見過麼?”



第十五章 初情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範煙橋

  雖是仲秋,下午的陽光從暖閣窗花欞子鑽入,順帶著慈甯宮特有的花香氣夾雜著上好的老山檀香味兒,曬得人暖洋洋、香噴噴、甜膩膩。真是個在家宜作畫,出外宜登高的好天氣。

  暖閣裏此刻有個貴婦人正在喝茶。

  她端起已經涼掉的冷茶,輕輕茗品,姿態高貴,端雅大方。身後擺著幾盆怒放著的絳紫色菊花,正徐徐散放出清淡的幽香。好美的一幅薄意宮廷人物畫啊!只是,她身邊站了一群斂氣悄聲、神色各異的老嬤子和侍女。這鴉雀無聲的詭異氣氛和這幅貴婦茗茶的祥和畫面搭配在一起,就象一副意境優美的山水畫突現一朵蠟筆畫成的雲彩那般突兀。

  “撲嗒”一聲悶響打破了屋子裏的死寂。

  暖閣左側那幾個嬤嬤中的一個跪倒在地。

  “哦,華嬤嬤,你犯了什麼錯事要跪稟哀家麼?”老太后眼瞼微掃,語氣淡然。“剛剛告訴我前院蕪房炸死了只鳥,第一個來稟告的可不就是你麼。”

  “老祖宗……奴才知罪……”她匍匐在地嗚咽出聲。

  “你何罪之有?說來聽聽。”

  “嗚……是張德他們計畫的,張德也是鼇大人的乾兒子,他的親兄弟是鼇大人帳下一個參將,我只是知道他計畫要炸鳥嫁禍,但是不是奴婢幹的……嗚……嗚嗚……”她全身顫抖泣不成聲地全招了。

  “一個生了九竅般聰明成精……一個愚笨如你……明明前院還沒差人來通報,還在我寢宮內的你是怎麼知道那鳥是掉在前蕪房頂上而不是在院子裏的?”老太后把茶杯往案桌上重重放下。“這冷茶哀家也喝了半杯子了,就等著你現在這句話。”

  “你伺候我也算勤快,但是既然你和張德有牽連……哀家也是留你不住了。你們帶她下去把。”

  隨著兩位男、女配角的退場,今天下午慈甯宮上演的“鋤奸記”圓滿落幕。

  * * *我輕輕地給斜依在軟塌上假寐的老祖宗捶著腿,心裏回蕩著下午那驚心動魄的場面,真真象看了場清朝版的“女包龍圖斷案”般地刺激。

  頭髮已半白的老祖宗,這大半輩子在勾心鬥角的、血腥的、天天死人的後宮,(我沒誇張哦,今天本人親眼看到處置了2個)居然能安然無事,穩坐這權利頂峰的象牙塔尖位置,那帝王心術真是深不可測呀!今天目睹了現場版的孝莊後治“家”手段,突然有了個認知,難怪“千古一帝”從小就幹練老沉,精與世故,原來這祖孫的遺傳基因裏天生就有“謀術”方面的專業細胞。

  “蘇麻……”老太后輕幽幽的聲音飄進。

  “今天你也看到了現在宮裏的情形,有人存心不想要我老太婆舒坦。看來……皇上應該儘快大婚,親政……因為有的人看似等不及了。”她自言自語的說道。

  嗯啊?大婚……

  * * *

  “啊?大婚……是皇祖母說的麼?”穿著月白色的朝袍的帝王正面對面站在我面前試穿他祭月禮服。已經比我穿著高跟宮鞋還高半個頭的他,穿戴著這套典雅的袍子更顯英姿貴氣。我踮著腳尖把配套的帽子端端地給他帶上。

  “最近不見有皇祖母懿旨宣詔蒙古公主來京啊,莫非另有安排……”他沉吟,象個局外人般冷漠。

  清廷後宮一向是蒙古女人的天下。從太祖太宗到世祖順治帝,正宮後位莫不是蒙古公主所據。譬喻當今太皇太后孝莊後不也是蒙古公主麼,當今後宮更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天下。從婚姻上就可以看出在這個時代皇帝也有所不能啊,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能自主,皇后花落誰家基本都是當時各股政治勢力搏奕後的結局。真是懷念現代社會的婚姻高度自由,只要你小姐高興,嫁個不同膚色的老外也沒人管得著。

  “是你做新郎倌,討老婆唉……喜事!喜事!”

  “姑姑怎麼咬牙切齒……眉頭皺多了,小心老得……啊……”詛咒別人會得現世報的,他胳膊窩被人狠捏了一把。

  這小氣鬼反手一個擒拿,把我使壞的雙臂牢牢鎖住在背後,我這打小不愛運動,連體育課都蹺課的弱小女子豈是他的對手,我越反抗,鐵一樣臂膀鎖得越緊,“哎喲……”吃痛的我終於叫出聲來。

  我紅著眼睛轉頭睇視著他,真的很痛,自打自己來到這個鬼地方第一次被人欺負,居然還是被他……這個我從小帶大的燁兒,頓時想起農夫與蛇的故事,鼻子一酸,委屈得我淚花盈盈。

  驀然見我睫毛輕顫,微紅的眼框裏盈滿著滾滾珠淚,似要馬上決提。不知所措的他眼裏泛著懊悔,立刻放鬆胳膊,把我掰轉我身子擁到胸前,嘴裏喃喃說著安慰道歉的話。

  拉開我的紗袖,他執意要看剛剛被他臂膀箍疼的地方,慢慢往上卷起湖綠色的紗綢,一片殷紅帶紫的肌膚浮現眼前。他十分焦急懊惱。

  “姑姑,原諒燁兒罷……平日裏習慣和侍衛們搏擊練習,沒想到今日意外用到了你身上。對付那些粗笨傢伙牛筋一樣的粗皮哪能用在姑姑這般……這般水肌玉膚上。”溫潤的眼神中滿溢著款款情愫。

  他俯下頭來,心疼地在我臂上紫印烙下一個個溫柔的印記。依偎在他胸前的我頓時粉面嬌羞,感覺到那臂彎處傳來陣陣猶如蝴蝶輕吻一般的異樣酥麻……心窩深處不由得為之怦動,帖伏在他胸口上的耳際隱隱傳來‘怦怦’的回聲,和我的交匯在一起……悸動。

  “燁兒……”

  “嗯……”

  “你得給我點補償,白白被你掐疼……”

  “嗯……”

  我眼睛一亮,馬上中秋節了,宮裏中秋晚宴可是每個宗室女眷和宮內女官都要在老祖宗面前表演節目或者才藝的。今年我有一個絕妙的主意,可得要眼前這個“主子”配合才行。

  “你自己答應的哦,什麼事情都可以的哦,,,,,,不能到時候又不應允。”

  “……”

  “怎麼不回答唉……答應了可不能反悔你剛剛明明答應給我補償……”

  “應允。”不耐煩的唇瓣堵住我的喋喋不休。

  燭影搖紅,簾幕瑞煙浮動。

  閣室中兩人纏蜷相擁。纏綿半響,抬起頭來,看他眼帶氤氳,情深眷戀。正如多次夜半醒來,看到的眼神,溫暖而又深情。想到今天午後老祖宗說起的那番話來,他,大婚以後……這個懷抱我還能繼續佔據麼……到時候後宮佳麗如雲,歷代受君王寵倖的美女妃嬪多的是例子,色衰則愛弛,何況我頂著的這個皮囊並不屬於我,這個色都還不屬於我的,真真可憐。憑著記憶還記得歷史上蘇麻喇姑這個人在皇帝不到中年的時候就在宮內出家,宗人府玉碟裏並沒有蘇麻喇做康熙妃嬪的記載。難道今日的種種都是黃梁一夢,我的未來伴我的不再是這個深情的懷抱,竟是陪伴那古佛青燈麼……我身子一僵,刹那間驚出一身冷汗。

  敏感如他,自然注意到我身子的細小變化,他捋起我一束汗濕的頭髮:“都仲秋時分,你身子居然冒汗,,,姑姑想到什麼害怕?”

  我不願與他相視,心底突如其來的慌亂怕被他看穿。他撥過我的下頜,定住我的臉頰,想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姑姑,看著我……唉……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了?。”

  我四處遊移的眼神終於對上了他的。那麼漆黑卓定的瞳子呵……漸漸我那飄忽有如遊雲的心慢慢沉澱安定。

  “可是憂慮我大婚之事?”

  我身子微微一顫。

  他歎口氣道:“你的心事實在好猜。不用擔心,姑姑……不管誰做我皇后,我現在都無力左右,她們……這輩子也只會在我身體的外邊……而你……”他拉過我的手緊緊按在他的胸口上“在燁兒的心的最裏面……”

  古雲:不能以貌取人。眼前的他不就是活例,和他數年耳鬢廝磨、親密如我,自是知道他心思和外表有多麼不相符合。此人長一歲的年紀,卻比他人多十年的心機見識。

  我怔怔癡癡的瞅著他。面前的帝王星目堅毅,豐神俊朗。除了年紀之外,就算是在現代都算是個可托終身的“良人”。

  “不出我所料的話,我的皇后必然是四個輔政大臣中,其中一個的女兒……按照皇祖母的性子,幫我找的中宮後面的勢力自然是對我最有利的。不可能是鼇拜,他羽翼已豐,他家再出個皇后……哼!也不可能是蘇克薩哈,他現在在四大輔臣中資格最低……至於遏必隆,他和鼇拜同屬於鑲黃一旗,既然不能立鼇拜之女,立他的女兒恐招朝廷非議。所以嘛……”修長的手指在我後背輕撫,推測得有理有據。

  看他冷靜道來,判斷局勢如此精准,我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是知曉未來歷史之人,當然知道他的皇后是會是索尼家的閨女,但此刻身在局中的他能如此清晰的判斷出自己老婆所屬勢力,讓我又是佩服又是好笑。

  “所以嘛……就是索尼的女兒羅……不對,索尼年邁,應該是他孫女,可有答對?萬歲?”我嘿嘿笑道。

  他在我臉上“滋”地輕啄一口,以示獎勵。

  “燁兒,我估計你還會多出幾個妃子,以示皇家公平。估計都是些朝廷權臣的女兒。”我語氣幽怨象極了深宮怨婦。

  “姑姑可是妒忌?哈哈……”他居然開懷,這個壞人。“妒忌的女人可是犯七出哦。”他眼睛晶晶亮。

  “我又不是你老婆,犯什麼七出!”嚇唬我?

  “老婆?”

  “哦,,,是我們那的方言,就是妻子的意思!”

  “哦,可是取義一起慢慢變老,變成老婆婆之意?呵呵,姑姑我以後叫你老婆婆可好?比老婆還多個婆,應該更威風!”見他似笑非笑的捉狹表情,我撲在他身上,準備施出我的拿手一招——月亮式,把他嘴巴拉成彌勒。忽然感覺身下突起一物,昂然勃發。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和他同寢多年,人說擦槍走火,我們火倒是沒走過,那個擦槍……嘿嘿。

  “女人……不想今天晚上就被吃掉,就別在我身上動來動去挑逗我……”他眼帶氤氳語氣低沉。

  好動的我立刻變溫順的小白兔,眼觀鼻、鼻觀心。趴在他身上數綿羊。

  “對你……我自有安排,姑姑。相信我……除了名義上的東西我無法給你,但是……我,愛新覺羅·玄燁……會以別的方式讓你永遠和我在一起,死亡也不能分離。”

  他擁緊著我一字一頓吐出誓言。這段話語仿佛變幻成梵文的莊嚴咒語,匯成長長的金色鎖鏈,如靈蛇一般纏繞上我飄浮遊移的心,讓我與之累劫纏繞,宿命相依、永不分離……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20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30 AM 編輯

第十六章 仲秋

  康熙四年八月仲秋

  今日是中秋——“月節”。在中國除了春節以外,數它是最隆重、喜慶的了。

  一改平日數年如一的卯時起床作息習慣,玄燁今日寅時(早上4點)就被小全子叫起。我一向要睡美容覺,一般是皇帝下朝的的時辰就是我的起床時間。因乾清宮一等婉儀蘇麻喇遭數年前那場大病後,身體“積弱”。當今萬歲特諭恩准我可以賴床到辰末(早9點)。其實按照我的德行,我完全有本事賴到中午,如果不是每天被揪著耳朵起來用早膳的話。呵呵,全天下,我獨有的五星級帝王式叫醒服務。

  迷迷糊糊中玄燁故意壓低的聲音掩飾不住異樣的興奮,和另外幾個公鴨嗓子的對話穿過雕龍雲紋的屏風斷斷續續的傳來。

  “不讓蘇麻姑姑知道麼……”唔?誰在提我名字,朦朧中似夢一般。

  “恩,你們……小心著些……好好佈置……不然……腦袋”星星片斷話語飄來,那麼囂張的熟悉語氣,好象又在說“殺頭”……唔,是燁兒……他生氣了麼,誰腦袋又不安穩……

  不過好奇心實在抵不住周公老爺爺,拿著霜淇淋在夢裏的誘惑,“啊……好甜好冰”歎息一聲,我抓住了好大一隻霜淇淋,甜甜地舔上一口,幸福地沉入夢鄉。

  溫暖的暖閣最里間,層層帷幔隔斷了已帶微寒的秋意。錯金虯龍大鼎裏焚著玫瑰百合安息香,一縷縷淡白的輕煙四散開來,籠罩住雕花大床上睡得正香的人兒。床邊佇立著一個鼻樑上帶幾顆淡淡小麻點的青年,輕輕的抽出冰涼的手,從床頭放著的小匣拈了條絲絹,搽拭被床上那個睡相不雅的女人舔舐留下的口水。深深地再眷戀了一眼。悄悄踱步出裏室。

  “萬歲爺……需要奴才新準備一件蘇麻姑姑穿的朝服麼?”

  “來不急了!拿朕的牌子,去拿為大婚準備的那件禮服就是。”走出里間內室後,他快步如飛,這時忽地轉個身疾疾停下,正顏道:“今日以後,沒外人的時候,在這乾清宮內你們都得叫她——娘娘。”

  “喳——”

  * * *

  秋已至,天轉涼,鴻雁下斜陽。

  桂樹茂,菊散香,徐風攜清涼。

  紅花綠,綠林黃,莫忘添衣裳。

  秋天的北京是最美的,沒有春日裏漫天飛舞無處不在的讓人厭惡的柳絮,沒有沙塵暴,只有那萬里無雲,晴空碧裏。在這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攜友看盧溝曉月,賞香山楓紅,泛舟昆明湖,都是現代北京人心目裏最美好的憧憬。

  此刻的我正站在300年前的乾清宮後院中,指揮著宮女帶上幾個心細手巧的直殿監的宮人把東、西暖閣,前廊後院所有湘竹紗簾,改掛上帶夾層的寧綢錦帷簾。那些個能來乾清宮幫女官姑姑和宮女們做點子事情的直殿監太監,臉上滿溢著神秘的幸福活似封了他爵位一般。直殿監一干健壯黝黑的太監掛完了簾子又自動打掃起庭院清潔,手腳勤快,動作利索,心裏我真是想打賞下這幾個幹事漂亮的奴才。

  大內等級森嚴,能進乾清宮、慈甯宮等重量級人物行住坐臥的地方來做僕役可是這後宮裏頭一等一的美差。好處如下:

  第一,不用幹粗雜重活,笨活雜務自有直殿監、浣衣處等部門派人來做。能養一身膚若凝脂,玉手如蔥媲美人妖的花樣容顏,蓋這宮裏看皮膚細嫩指數即代表身份等級地位。

  第二,能長近君側。這個好處可大了,關係到自己這輩子能不能“發跡”,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頂級奴隸。歷朝歷代的內監“紅人”上至秦二世的趙高,下至前幾年大行皇帝順治身邊的吳良輔,可不都是帝王身邊的近侍衛太監嘛,雖然下場都很淒慘,可在當時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啊,蓋王公貴爵也得低頭幾分。追逐權利的欲望就如那妖豔魅麗的罌粟花的醉人芬芳,驅使著人一撥一撥飛蛾般以身試火。

  而對於這些做雜務的下等太監來說,能來天子寢宮討好下這裏的宮女和“大太監”,他們是非常榮幸的。唉,一句話概括……這個社會比現代社會更不平等,他們是奴才底下的奴才。

  “姑姑,今年可奇怪著那,怎麼改掛玫紅帷簾,照曆應該掛藍色才對,是不是司設監的公公拿錯了顏色?”

  我把半卷著的刺繡著暗金福、祿、壽、喜字樣的玫紅色寧綢錦帷簾徐徐放下,心下也是納悶,小全子說是皇帝陛下今早的諭旨,今日一早起來就覺得那幾個太監鬼鬼祟祟,似有什麼事情在發生卻又瞞住我般,問小全子,他也吱唔,顧左右而言他。看來……就在我眼皮底下,在這乾清宮中,正誕生著一個巨大的陰謀!!!燁兒到底在玩什麼鬼把戲!不過今日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晚上再問偉大的皇帝在弄什麼玄虛。

  就如往常一般,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前夕,各六部九卿大臣,外藩封吏,宗師王公的禮品早早就送進來。玄燁對這些均不十分上心,每次僅粗粗看下摺子上的禮單,勾出幾樣他自己喜愛的即交給我處理。來這宮中徑已數年,我已是半個“宮廷通”了,這地方規矩禁忌頗多,不過你只要遵循這裏的生存法則,規矩不但不是你的絆腳石,隨時都可能變成你的保護傘,關鍵是看你會不會做,怎麼去做。

  各個節日送進皇帝這裏來的禮品,過目後,我均分三檔挑出些來,然後和御前幾個女官一一按照各個禮單上比對後,收庫。

  第一檔嘛自然是最精美的奇石珠玉,最華美的刺繡,和各種新奇的宮中少見西洋小物件等,這個是呈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燁兒的親生嫡母孝章皇太后已在兩年前病逝,現在的皇太后是順治爺的第二個正宮娘娘孝惠皇后)

  第二檔是禮單中挑出的一些首飾、擺設物件和南方進貢的綢緞等細物。這個是給壽康宮、壽安宮等幾位太妃娘娘和幾位格格的。

  第三檔嘛裏面什麼都有,好玩的,好看的,不值錢的,值錢的零碎小東西,是打賞給乾清宮中的幾個以小全子為首的大太監和我身邊如梅香、玉蘭一樣的小女官的。當然還留了有宮內其他幾個大總管,比如讓我們尊敬的慈甯宮大總管三朝元老——常公公的禮物。

  慷皇帝之慨,皆大歡喜之事,我做起來向來賣力,大有當年“打土豪、分田地”革命黨人的架勢。

  自從皇帝登基起就受老祖宗和玄燁雙重恩寵的我,深知“閻王好惹,小鬼難纏”的道理。上對主子下對宮人宿衛從來都很有禮貌,謹言慎行。再加上大小節日頂著皇帝陛下名號的假公濟私派發禮物,所以在這內廷,真不是說大話,每個宮裏都有我的“保護傘”,我混得如魚得水,當真十分快活。

  出隆宗門,進西甬道,我帶著捧著禮盒的侍女,直直向慈甯宮行去,剛過月門,慈甯宮門豁然在現。綠瓦紅牆夾兩扇鑲著許多銅釘的大紅門,門外立著一塊雕龍照壁,門裏一面雕花琉璃影壁。剛轉過影壁,就遇到疾步如風的慈甯宮大丫頭繡姑,看到我帶著這行人正穿廊過殿而來,大喜道:“老祖宗正差我去叫蘇麻姐姐來呢,哈哈,真是趕得早不如來得巧了。快來快來……今日南院正搭戲臺呢,裏面更是熱鬧……”

  今日孝莊太皇太后為享天倫之樂,特地吩咐在慈甯宮擺中秋家宴,邀請各王室宗親入席,並在正殿南面搭了戲臺子。

  慈甯宮裏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好不熱鬧。今日“中秋節”也叫“姑子節”民間嫁出去的女兒這天都要回門望親,所以我們也叫“團圓節”。回宮看太妃太后的出嫁留京的格格們、各王府各宗室福晉、側福晉、格格……呵……一眼望去老老少少,不過全都是女人,按照輩分高低圍繞老祖宗、皇太后和幾位太妃分佈,依次而坐。每三、四名貴婦,格格面前,擺設著一張雕龍刻花的金漆大幾,上面陳設各種水果。中秋節本是北京水果品種上市最多的時候,有紅葡萄、白葡萄、鴨兒梨、紅蘋果、青柿子、石榴、桃子、煙臺梨,還有大西瓜——當然,這是宮裏頭專為賞月準備的。此外,還有金糕、栗子糕、蜜海棠、蜜紅果和油酥核桃仁、糖炒栗子等乾果蜜食。自然,過中秋更少不了月餅。南方的月餅細膩精緻,北方的月餅個大味美,各有千秋。“稻香村”、“興記”和前門外的“胡坊”是京城裏有名的出售南方風味的月餅店,有火腿、五仁、鹹鴨蛋和豆沙餡的,鹹甜不一。甚至還有民間老百姓吃的“自來紅”、“自來白”。老祖宗面前還擺著碩大足有尺餘,上繪月宮蟾兔內廷禦膳房禦制的大月餅。

  老祖宗眼神極好,看我踏進大殿,正準備尾隨繡姑溜到後殿去放禮物,叫出了我,“那可不就是乾清宮的蘇麻喇麼,別跑,今天來得都不是外人,沒什麼可避嫌的,來來打開這幾個盒子,看看皇帝送我這個老太婆些什麼稀罕物兒。”

  我心底下一陣忐忑,怕我挑出來的禮品裏就有這席間貴婦哪位府上的東西。打開禮盒,給老祖宗過目,老太后還好沒有讓這群貴婦一一傳看,只是哪了幾件禮盒裏的小首飾珠寶什麼的賞賜了正在表演歌舞、才藝的宗室女子們。

  “蘇麻你今天捧著個這些盒子顛顛的過來,腳肯定是酸的,一會皇上來了還有戲曲子看呢,先坐下罷,今日是節日,不用太拘束。”看著老祖宗慈祥的面容真讓我很難和那天就在這南院懲治那兩個宮人無情的冷冽相聯繫。她笑睨著我看了一眼禮盒……啊……這個狡猾的美麗老太婆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戲,只不過是想看看我尷尬羞紅的臉而已。我說呢,心思如發的老太后,怎麼會公然在這裏拆看禮物呢!哼!這麼喜歡捉狹人的性子,這兩個人還真象呢。

  “蘇麻慧狤聰明,做事穩妥謹慎,哀家一直是極愛的,現在的蘇麻卻又多了幾分女兒氣,難怪那孩子喜歡。”老祖宗深深看我一眼,嘴角帶笑。

  固山貝子多倫的四格格現場手繪了一副嫦娥圖,環佩叮叮,裙裾飄飄,十分傳神出采。太后當即賞賜了一對翡翠獅子。

  四格格正在磕頭謝恩,司禮監一聲“樂起。”一陣丹陛大樂從慈甯宮內門簷下傳來,殿中除了“太”字級別的BOSS外,所有人立刻整理衣冠匐跪於地。

  “臣妾(等),恭請皇上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我悄悄斜睨過去,那襲才踏進大殿的明黃色身影正是剛剛才結束在前庭與大臣們慶祝後的皇帝陛下。他神色安定,在大殿中微一掃,瞧見老祖宗旁我的身影後,徑直走了過來給老祖宗請安,並示意大家入坐。

  皇帝入坐的位置就在老祖宗的身旁,他坐下的時候,不著痕跡地示意小全子把我的板凳拉到他的旁邊。

  女人們的宴會因皇帝的加入頓時顯得拘謹許多,未出閣的幾個宗室格格更是臉頰飛霞,卻又低著頭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這位年輕的皇帝。

  見大家拘束、噤若寒蟬,孝莊後示意開戲。

  “突”地一聲大響,隨著宮廷女眷們的驚訝讚歎聲,一輪巨大的滿月從戲臺後緩緩升起,細眼看去,竟然是個直徑約七、八米的紮成滿月形狀的“孔明燈”。活似那天上明月落入這宮闈。

  當這明月升空,與天邊那真月亮一大一小、一真一假相互輝映,這時戲臺後面左右一圈響起哨音,紅的、粉的、紫的、藍的、綠的、黃的……頓時如空中湧現的噴泉再散開出巨大的銀枝星葉,劃亮了天空。久久不歇。

  “哇……禮花……”一反剛才的遵禮拘謹,席間的貴人們興奮已極,高興的驚歎著。

  “燁兒,這個是你給皇祖母的禮物麼?”老祖宗驚喜道。

  “回皇祖母,好戲還在後面,但是孫兒現在得去更衣,不過,還要借蘇麻姑姑一用。”玄燁閃亮著眼睛微笑道,並眨眼我快去換裝。

  這時丹陛清樂換成了江南風味的絲竹之聲,戲臺上背景驟變,變為團花簇簇、萬紫千紅活似在開滿鮮花的御花園中,那輪明月高掛,一縷簫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嫋弱悠揚,就在這舒緩的音樂中,十幾個穿著舞裙的宮女輕展舞姿,簫聲也開始越來越柔美。我脫下高高的旗鞋,換上柔軟的繡花鞋,取下旗頭,松松的挽了個髻,穿上水袖的宮廷舞衣。挽著一鉉琵琶配合著蕭聲撥弄著和旋,出現在舞娘用水袖搭成一朵花形的中央。唱起範煙橋的《月圓花好》。

  浮雲散

  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當第二段詞唱到“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的時候蕭聲嘎然而止,加入一個極其磁性好聽的男音和我共鳴著合聲。

  隨著舞娘合著節拍輕舒水袖,出現在那簇簇花團背景中正是那已換穿月色常服,帶著嵌寶石的冠帽的偏偏貴公子般的玄燁,正輕步緩踱,步上戲臺,拿著玉蕭擊掌而歌。

  “啊!!!皇上?”大殿中呼拉拉,五彩繽紛,環佩叮咚,高高低低跪滿一群。怎麼可能皇帝吟曲,臣子高坐而觀呢,大家醒悟的時間不一樣,所以有的早跪有的晚跪,亂七八糟慌亂一團。大家都朝著那高高的戲臺匐跪下去。哪怕是見過無數宮闈政變大亂的老祖宗看到這突來的混亂紛雜場面,不由“哈哈”笑出了眼淚。

  曲畢,玄燁面對太皇太后挑襟跪在戲臺前朗聲道:“古有老萊子著彩衣盡孝娛親,今我玄燁弄蕭唱曲以博祖宗一笑。祝皇祖母壽比南山、福體安康。”

  **************************

  ★注:老萊子:

  老萊子老萊子(約西元前599年一約西元前479年),春秋晚期著名思想家,“道家”肇始人之一。楚國人,出生于康王時期,卒于惠王時期。著書立說,傳授門徒,宣揚道家思想。

  他還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孝子。孝養二老雙親,自己72歲時,為了使老父母快樂,還經常穿著彩衣,作嬰兒的動作,以取悅雙親。

  後人以“老萊衣”比喻對老人的孝順。唐代詩人孟浩然曾作詩曰:“明朝拜嘉慶,須著老萊衣。有人說是老聃,有人說是老萊子,也有人說是兩人學術著作的全稱。無論怎樣考證,在荊沙古地域上生活的老萊子在道家形成的過程中發揮過重要作用,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因為他的生活年代與老聃同時,其影響遠大,堪稱一代傑出的思想家。



第十七章 陰謀

  月淡星稀千門曉
  禦爐煙嫋隱隱飄
  揚塵舞蹈
  見祥雲縹緲
  想黃門已到
  料應重瞳看了
  多應是
  念我私情烏鳥
  顒望斷九重霄

  ——“琵琶記·點絳唇”

  體堂閣後面的用做更衣間的暖室,一個剛剛出浴,臉上還帶著水氣的粉色氤氳又怒氣衝衝的嬌人兒正忿忿地拍著擺設著滿滿胭脂水粉的梳粧檯,劈啪作響。

  “你們到底在耍什麼陰謀!老祖宗的夜宴我還一口東西都沒顧得上吃,就被你們拖到這裏來。現在澡也洗了,按照你們要求兔子三瓣嘴的胭脂也抹了,臉也被你們糟蹋成猴子屁股了!你們還是不肯告訴我今天晚上在玩什麼鬼把戲嗎?”

  一個是乾清宮的翠兒丫頭,另外一個翠兒喚作“那敏”嬤嬤,印象中不記得哪個宮裏頭有這樣一號人物。兩個人把我當作沒有知覺的玩偶反復地用以綠豆粉為主要原料製成的護膚劑、西域香水,揉面擦身;再用蜂蜜、玫瑰花瓣等原料製成的洗面乳塗面,用朝廷大臣都難得一見的高級紙膜,輕輕地擦拭;又用羊脂、白色素馨香等原料製成的護膚霜,反復塗抹。最後一道工序是,在臉上撲香粉,畫眼線,塗眼影,描青眉,抹“兔子唇”;最最不能容忍的是在我兩個臉蛋子上,鼓搗出兩塊“ 頰紅”來。啊……那麼那麼俗紅……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於是……我爆發了。

  在我怒吼下,兩個人頓時呐呐不敢做聲。不過翠兒好歹是乾清宮跟我混過這幾年的丫頭,素來知道我品性,會叫的老虎不咬人,徑直把我當紙老虎,臉上馬上堆著花兒一樣的討好笑容。“蘇麻姑姑,皇上的諭旨,做奴婢的我們死也不敢說啊,不過都是好事,一會您就知道了,我知道菩薩心腸的姑姑不會難為我們這些個當差的。”

  怒瞪著她們低著的頭,慢慢平息自己的情緒,她說得沒錯,只不過是在執行皇帝的命令罷了,跟她們鬥氣有什麼用呢。我是一隻貓,一隻美麗的波斯貓,對著自己催眠,我再也不作一聲,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任她們把我當作調色板,以她們認為美麗的方式隨意的揮曬著色彩……直到……那件紅色為主金色為輔如繡滿浮雕一樣精美鳳紋刺繡的“龍鳳合和吉祥服”——大婚婚禮上應該皇后穿的那件吉服映入我的眼瞼。全公公正小心的捧著這件值萬金的禮服踏進暖室。

  溫馴的波絲貓立刻化作兇惡的母老虎,“小全子,你們玩得什麼花樣,我最恨被人蒙在鼓裏耍,哪怕他是天皇老子也不行。”我抓住他衣襟,咆哮道。

  “請姑姑更衣。”猶如火熱的腳掌踢到冰冷僵硬的鐵板,這傢伙,眼皮低垂,語氣恭謹,對我的問話毫無反映。

  “請姑姑更衣。”他緩緩給我跪下,施以主子禮,那敏嬤嬤和翠兒丫頭看這情形也忙不達迭的跟著匐跪下來。

  詭異……平日裏我和小全子可謂同事加戰友,他是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公公,我是乾清宮的二品婉儀姑姑。共同侍奉一位主子,我們的關係應該是平等的,就算我是二品官階,算他上級,他也只需對我行叩首禮,而不需要行跪禮啊。

  這屋裏謎樣的氣氛讓我疑惑,眼波流轉,慢慢觸及他手上漆盒中那片本不屬於我的火紅,心口頓時象被燒紅的烙鐵燙著一般灼熱,難道……那人瘋了?

  在這個萬惡的舊社會,皇帝的話就是聖旨,聖旨就等於法律,哦,有個名字叫玉律,淩駕於所有法律上的東西。無產階級的我(乾清宮西暖閣後密室楠木箱子裏的東西不算得話)的怒吼有如淹沒在大海的狂濤中。

  縱使波斯貓有千般迷惑,萬般不願,被這一小綽可惡的代表封建皇權的爪牙“善意”的欺騙加挾持,我束手就擒乖乖地坐進了一頂外觀毫不起眼的紅色宮轎,就和我平日去西苑代步的圓頂宮轎那樣尋常。坐進去細瞧又發現其中不尋常之處:轎幃以明黃色雲緞作底,上面繡著五彩鳳凰。喜轎左右兩側設有朱紅絲繡帷簾。轎前垂簾,轎裏和座套全是紅緞繡藍鳳凰,還有五彩雲朵、蝙蝠和吉祥花。四周繡葫蘆萬代花邊,寓有多福多壽、子孫萬代、繁衍不絕之意。

  心底裏隱隱約約升起來的不安,現在逐漸清晰,猶如一珠晶亮的露珠滴入平靜的湖水,在湖面上生起輪輪漣漪。

  看到這陣勢,如果再不明白那個瘋子要想做什麼,我就是傻子了,心裏的迷惑如烏雲頓時明朗起來,我卓定的坐著,不是還應該手上有蘋果什麼的麼……正在自嘲地想著……嚇……一隻藍色的袖子橫進來塞我手上兩件物事——一隻玉如意和一個大紅蘋果。心下的猜想得到證實,他……果真瘋了。

  “好好拿著它們別掉了,婉儀坐好羅……起轎……”隔著一層帷幔傳來那敏嬤嬤的聲音。

  今日除了當值的宿衛以外,老祖宗特許不當差的宮人內監們可以去慈甯宮看戲賞月。這大晚上的出來一行人不往正鑼鼓喧天,熱鬧非凡的隆宗門以西行去,抬著一頂紅頂小轎,在皎潔的月色下匆匆向南而行。憑著全公公那張金子招牌的臉面,居然連個問話的宮人侍衛都沒,就這麼一溜溜地到了乾清宮後的庭院中。

  終於挨到了揭謎底的時刻,正準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一下皇帝今天抽風,故弄的什麼玄虛,一隻手掀起了轎簾,我眼裏映出片朱紅——一張錦帕往我頭上罩下,頓時一片黑暗。

  事不能忍,忍無再忍。豁地扯下這紅頭蓋,扔地上,腳踩著五福臨門帶細密珍珠流蘇瓔珞的花盆底子鞋顫顫邁出,解氣一般踩著這蓋頭端莊的緩緩起身。

  “噗、噗、噗”三支箭矢夾帶著冷空氣,帶著微微的哨響淩厲而來,整齊的釘在我轎頂緣子上。嚇得我身子一歪,要不是兩隻胳膊從旁邊伸來架住了,我差點以最難看的“吃屎”狀往前跌去。

  “哦,婉儀是蒙古族,我這老婆子倒忘了。這射三箭啊是我們旗下人的婚俗規矩,為的是趕走黑煞神以確保平安,代表以後即或做了娘娘了,也應以夫為綱,犯錯也要接受萬歲爺的懲罰。呵呵……看萬歲爺真好身手啊,三箭齊中。”旁邊的那敏嬤嬤解釋著滿族婚俗,臨時充當著喜娘,邊說著又只能把那蓋頭往我頭上罩。我氣惱已極,準備再一次扯開這個讓我眼盲的東西,和嬤嬤做著拉鋸戰。

  “她若乖乖聽你們話,那就不是朕的姑姑了,由著她去罷。”冷冷的語氣活象這一切只是演戲給人看的鬧劇。明月皎皎,星兒稀稀,禦爐煙嫋隱隱飄,站在丹陛上中央的玉一般尊貴的人兒,已換上和我身上那件配對的金紅二色繡滿龍紋的吉服正是當今皇帝陛下。

  往四周往去,寂靜的空間“紅壓壓”地……對,不是“黑壓壓”地從庭院下面到丹陛,平地上,臺階上跪滿了內監宮娥。深色的夾袍上居然都套著喜慶的紅馬褂。這宮院中的樹、花、鼎、仙鶴、帷幔、簾、柱子……都裝飾著喜慶的紅、金二色,本來尊貴已極的宮殿頓時變做紅的喜慶海洋。

  梅香和玉蘭兩個大丫頭打扮得活象兩個女阿福,一身的紅緞夾衫佩右紉紫紅的棉襟褂。兩個賣友投敵的傢伙立即上前接過我手持一路的蘋果核(實在太餓了折騰了一晚上呢)和如意,又遞來一隻景泰藍寶瓶,一邊一個攙扶著手捧寶瓶的我,在手執珠燈的女官導引下,經西隔扇,來到乾清宮西暖閣的丹陛前。

  帶著秋意菊香的微風輕起,撩起了那尊貴的人身上緋紅色的外袍,玄燁在上面安靜等候如一尊巍峨的金剛,又象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我步步行去。

  “新娘子過盆火——以後日子紅紅又火火。”

  “新娘子過蘋果——以後日子快快樂樂。”

  “新娘子過馬鞍——以後日子平平又安安。”

  做司儀的那敏嬤嬤在我耳邊高聲著吉祥喜語,我如一個穿著盛裝的芭比娃娃,遊移在華美又朦朧的夢裏,被兩個喜娘架著,夢遊一般邁過了象徵吉祥的火盆、蘋果、馬鞍,終於到了暖室丹陛的最上面和玄燁並肩站到了一起。

  他一直站在那裏,淡淡不語,象已等候千年。深邃的把我從上到下端詳了一遍,直到瞅見玉蘭手中的蘋果核,嘴角扯出了一抹瞬間閃過的笑意。

  “好了,萬歲爺,老嬤嬤按照古禮,預演了一遍下月大婚的排場,蘇麻姑姑只怕也是被折騰得累了,該歇著了。接下來,就該由司帳、司寢、司門的丫頭(皇帝大婚前,專門為皇帝教習風月之事的宮女或女官,一般定制6-8名)為萬歲爺……那個……講解引導。”老嬤嬤臉上帶笑,話中有話。

  “嬤嬤今天辛苦了,小全子,還不打賞嬤嬤,差人送嬤嬤回慈甯宮?”

  “奴婢謝皇上賞!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笑成一朵花似的那敏老嬤嬤,俐落的行禮,隨一名太監而去。

  待這功成身退的嬤嬤走後,玄燁看了眼小全子,那猴精似的太監把手一揮,只聽“卡喀”聲響,乾清宮四門迅速落了鎖,一陣清淡的宮廷韶樂從東簷角傳來。

  “吉時已到!樂起!!!”小全子那尖細的嗓音在空氣中劃過。

  立刻,清淡的韶樂變調成歡快的喜曲,東、西殿角整齊步出一對又一對的拿著儀仗的內監,幾個宮娥更是手快的在正對月亮的殿門擺設出一張金漆條案,案上焚香,擺設三盤時令瓜果。背後設一屏風,上掛有有兩張畫像,定睛一看,嚇……那豁然是大行皇帝順治和幾年前已經病逝的玄燁生母孝康章皇后。

  我仿佛步入了愛麗斯的幻境,看著這一撥又一撥的驚奇。

  待一切陳設齊備,這位總導演拉我對月而拜,然後對畫像施三跪九叩大禮。

  最後又齊跪在畫像跟前,“孩兒自幼孤憫,八歲喪父,十一歲殤母,從無一天恪盡孝道。想父母在世年幼時,承歡膝下,猶如昨日……今日孩兒大婚,以告父母在天之靈,不肖子……玄燁。”後面語句斷續,哽咽幾乎無聲,但跪不語。

  想這後世歌頌其偉業的英明君主,其實身世真真可憐。外人只見他冷靜、沉著、睿智的帝王之相,以為生性如此冷血寡情。親密如我,多次見他午夜夢回,孤獨不安的摸樣,就如現在般悲苦,他也只是個需要人疼,需要人傾訴,而不被人算計的平凡人啊。就象我……與故鄉相隔百年(光年),無親無故的孤兒一般。他是真孤兒,我是形若孤兒,眼裏頓生濕熱,鼻頭酸楚,“嗚……嗚……”哭作聲來。

  他聽我哀嚎,倒冷靜下來,只道我憐他身世淒苦,感激地側身看我一眼。哪知我在想念我遠在天邊的雙親,這麼久了想念你們的次數一個巴掌就能數完,實在也是不孝女。更讓我痛中之痛的是惋惜我那才花重金買的筆記本和那一櫃子從香港血拼回來的打折時裝,一件都沒有穿過呀,商標都沒撕呢……嗚嗚……我悲痛得不能自已。

  一隻冰冷的手輕輕捧起我的臉,用卷起的箭袖小心地搽拭著我那噴泉一樣的淚水。

  “姑姑,我母后是漢人,你可願意我們以孔孟之禮,以天地為誓,用漢人禮儀今日結拜成夫妻。”

  他是在詢問我麼?既然是問句為什麼那麼囂張地用命令的語氣?從今天一早就開始矇騙、挾持我至今,他怎麼就能那麼理所當然地以為我會答應呢?何況,我一直夢想的是在一個春日明媚的吉日,而不是在這烏漆摸黑的夜晚;在豔陽天下,而不是在這月亮下;穿著一套纖儂合度、潔白高貴的婚紗,而不是穿身上這套出土文物一樣的加起來有幾十斤的禮服;在那綻開著朵朵鮮花的蔭蔭草地,而不是這冰涼冰涼的漢白玉地磚。有一個高貴英俊的紳士向我伸出……

  冰冷的手……這只冰冷而又有力的手把我拉跪下來,面朝那輪分外明亮的圓月,和那對青年仙逝的夫妻。

  “我,愛新覺羅·玄燁,大清帝國的皇帝,今日願娶蘇麻喇為妻,生老病死,不離不棄,以天地為誓。”

  這個自以為是,不尊重女性意願就“逼婚”的壞蛋!難道以為他是皇帝就不會被拒絕麼?哼,從小背誦三民主義的我是不會這麼容易對皇權屈服的!我猛搖我的頭,準備瀟灑地來句:NO!我不願意!

  剛把頭偏到左邊,卻不自覺地對上了他的雙眼,那是什麼樣的眼神啊……款款深情又帶有淡淡的哀傷,睫毛上還凝結著未幹的淚花,握著他的雖然約感冰冷的手,卻見他臉上泛起醉人的紅霞……呵……原來皇帝也會緊張……他在害羞麼?百年難見呵……於是我……

  “我,蘇麻喇,蒙古人氏,乾清宮二品婉儀,今日願嫁……”直呼皇帝的名號可謂大不敬,死罪啊……我憂鬱不決。

  “但說無妨,繼續……”他語氣急促,殷殷期待。

  “蘇麻喇今日願嫁大清帝國的皇帝,愛新覺羅·玄燁,生老病死,不離不棄,以天地為誓。”我說得激情昂揚,把蘇麻喇三個字吐得鏗鏘有力,落地有音。老天啊,明鑒啊,是蘇麻喇出嫁啊,與我葉茉兒無關呵。

  像是重新又活了過來,只見他深深籲出一口長氣,語帶揶揄:“姑姑可願擊掌為誓!”

  難道他還不放心我毀婚不成?擊就擊,“啪”兩掌合為一體,猶如那兒時的記憶。

  就象那春雨過後的新筍,他頓時來了精神。把我緩緩扶起的須臾功夫,臉上就掛上了平日裏人人熟悉地喜怒難辨的淡淡神氣。

  “打今兒以後,在這乾清宮內,姑姑位同帝后,無外人在時,呼他為娘娘,有外人在時則改為婉儀。今日朕作此言,自是不把你們當做外人,但如若今日之事有一語洩露,哼,讓我查出來即處以極刑!你等明白?”

  眾人齊聲應諾,誓死效忠。誰也沒多長一顆腦袋,宮廷禁忌都知曉,宮裏什麼事該說,什麼事不該說,都是這些人的入門功課啊。

  “禮畢!”

  *

  縹縹緲緲,紅燭裏雉尾扇遮著赭黃袍。深深沉沉,丹陛間龍鱗座覆著彤芝蓋。

  暖閣裏只聞得一陣氤氤氳氳,非煙非霧,撲鼻的禦爐香氣,讓人身子也酥軟了半截。

  原來暖閣中,早已擺設了這麼多吃的,被折騰一晚上已經餓極的我把什麼‘子孫餑餑’桂圓花生、甜點吃了個精光,還把那碗‘長壽麵’全咽下肚,等玄燁進得裏室來,桌上大半食物已被我一掃而光。我看看空空的桌上,獨剩那合巹酒壺和酒杯孤零零地佇立中央,我不好意思的對他抿嘴一笑。

  “姑姑可有吃飽?”手執那金玉鑲嵌的酒杯滿滿倒滿一杯,他邪魅的對我笑望一眼,徑直自己仰頭吞下了那玉液。

  嚇?不是要喝交杯合巹酒麼?這人怎麼這麼沒義氣,我都沒碰,端端地等他來一起喝呢。早知道先嘗一下,聞那味就挺香得呢……

  “不公平!我也要……”帶著濃香酒味的溫熱雙唇覆上了我的,一片醉人得溫熱,他的舌頭夾雜著酒液反哺進我唇齒之間。我被迫地喝下他度過來的液體,臉上頓顯嬌羞,這人怎麼可以這樣!不過,……唔……甜甜的酒味再加上他獨有的體味,甜甜的……還真是醉人呢。我頓時貪戀地吸吮著他的……閣裏頓現一片春光旖旎。

  他喘著氣,眼色氤氳,語意克制又端急:“姑姑,可否……”見我雙耳沸熱,微微頷首,他眼裏包含著欣喜與感激。

  他濕熱的唇舌在我全身上下留下灼熱的蝴蝶吻的痕跡,散發著熾烈熱度的手掌在我身上游走,每一個吮吻、每一個撫觸,都像是帶著火焰的羽毛,挑勾著著我藏匿在體內的熱情,讓我毫無矜持的反應出因他的愛撫所帶來的歡愉。

  我無法抗拒……不,應該說我根本沒有想過要抗拒。

  就象涓涓溪流融入了深澈的海水,今夜,他被冠以丈夫的名義,溫柔又夾雜著疼痛的灼熱緩緩進入了我的身體,我能清楚的聽到自己口中發出的暖昧嚶嚀,伴隨著他短促的喘息,羞人煽情的氣息在情欲製造的高溫下更顯醉人的迷離。

  “女人!這次……我不允許你昏迷!”似冷冽狂涓的墨黑色瞳仁深處流轉著紫金色的激情光芒,他霸道地在我身體深處進出,攻城占地……

  在這三百年前的時空呵……我與他的身體舞動著最原始的旋律……身心契合在一起……但願……永不分離。



第十八章 鳳凰

  夜色將闌,晨光欲散。珠簾卷鴛鴦,紅影丹墀前,搖曳著金龍帳幔。錯金雲龍雕花長窗裏透進淡薄天光。

  似從天堂裏的迷人眩暈中醒轉,凝脂玉膚上還留有激情後的芙蓉熏紅,從未離開過須臾的他覆在嬌人兒的胸前,微喘地平息著狂歡後的熱潮,情欲後的氣息彌漫在兩人身邊,那如麝似檀的純然男性氣味正侵犯著她的感官,讓她在每一次的呼吸間,都吸入滿是他氣味的空氣。

  鸞,在傳說中,是一種長相類似鳳凰的鳥兒。在這金龍床上望去,紅綃帳內舉目可見皆是那飛舞在雲端和金龍嬉戲的高貴鳳凰。鳳凰、鳳凰,雄鳳雌凰。我……就是那虛凰——鸞,不管外觀如何和鳳凰相似,可也不是那真凰,卻以鳳凰的名義與真龍天子今夜糾結在一起。

  “姑姑……”深沉的語氣還帶著殘餘的激情。

  “謝謝……你”他親親我的臉,拉出一塊繡著素蘭的月白絲絹,拭淨了我們倆人結合處的濕黏,我眼角瞄過那一抹證明我貞節的微紅。

  “那個……燁兒今天可弄疼你了麼?”對上他炙熱而又包含感激的愛戀眼神,平日間自信滿滿的他此刻遊移著一絲不確定。

  啊……他感激的是這個麼?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古今男人也都有處女情結啊!想民主社會的現代女性,從小有個什麼體育愛好,參加體育鍛煉什麼的,不經意間失落掉那塊神聖的小小薄膜的人大有人在,所以這片膜絕對不是什麼檢驗貞節的唯一標準。數千年來的男人還把它做聖物來膜拜,真真好笑。男人啊,都是自私的動物,只准自己彩旗飄飄,還要求家雷根正苗紅的紅旗不倒,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真是有戀物癖!說歸說,不過我現在可身處在三百年前的深宮大內,在這天下第一人的身下,心裏還著實慶倖蘇麻給我留下的是個完璧女兒身呢。

  哼,頓時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配不上他的,鸞歸鸞,假凰歸假凰,不管真鳳凰還是假鳳凰,今天和這個真龍天子纏綿恩愛的是我——葉茉兒——我就是今晚的鳳凰!

  玄燁,不管你有上百個政治老婆還是上千個紅顏知己,今夜過後,我……賴定你了!作為宣告,我往我身上厚實肩膀的肉恨恨地咬了下去。

  “恩啊……”他吃痛悶哼出聲,不過眼睛卻綻放出異樣的光彩。

  “你說……疼不?”我挑逗地在他身下摩挲遊擺,媚眼如絲。

  “床上的你還真是野蠻呢,不過……燁兒愛之至極。”他舔吮著我耳垂喃喃說著情話。

  突然他瞇起了眼,俊俏的臉上表情緊繃,性感的薄唇中開始逸出讓我渾身發熱躁動不已的低沉喘息,在我們密合交織從來沒有分開過的身體周圍逐漸又籠罩起了氤氳。我身體深處傳來陣陣酥麻漲疼……他一直在我水嫩的裏面休憩的昂揚此刻正曖昧地慢慢漲大,難道……這麼快就來了第二次嗎?

  “女人……你這個小妖精,你挑逗的它,今天你自己來平息!”他喘著氣,炙熱的欲望之火攀上了他的眼睛。

  看著他受情欲折磨而分外晶亮的眼,我卻該死地高興,發出貓兒一樣羞人的尖聲呻吟,起身相迎,與他抵身纏綿……今夜……經久不息。

  *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可不,等我帶著一身的酸疼與松懶醒來,已經日上竿頭。好餓……好疼……身上無處不在的片片紫紅和腿間的異樣提醒著我昨日經歷的那一場持久的瘋狂。嚇……那人折磨得我直到今日辰日始方休。以他的體力,可見我的未來一定香豔刺激。

  “娘娘可真是福氣呢,今早萬歲爺特地不許奴婢喚醒娘娘,說讓娘娘自然睡醒呢。”那叫翠兒的丫頭,如今也升到乾清宮內殿來了,估計是玄燁留來伺候我的宮人把。

  “別叫我娘娘,我不愛聽,叫我蘇麻,要麼叫我姑姑或者婉儀怎麼都行。”這宮裏是個什麼地方,我比誰都清楚,燁兒不對外公開我和他的關係,用心良苦,我知道他是以他的方式保護我。

  內宮的大丫頭就是和別的地兒的不一樣,個個乖巧伶俐,一點就透。活似只會聽吩咐從不多嘴打聽閒話的專業奴婢。她利索地扶我沐浴,伺候我更衣,對我身上那曖昧的斑斑點點視若不見。

  翠兒給我挽起了髮髻,用一長簪一樣的扁方固定,用再從首飾盒裏挑出幾件鮮豔的點翠螺細頭花往上帶,我阻止了她,徑直自己選了朵簡單的淡色珠花斜插髻裏,一對簡單樣式的東珠耳環,象往日般淡潔,素雅。實在不太喜歡那些太過繁複的珠寶和太豔麗的花兒。

  往鏡子裏一照,還是那個文靜淡雅的蘇麻,我很滿意。

  “我發現婉儀越來越漂亮了呢……昨日,婉儀穿著漢人的衣服,唱那柔美婉轉的南方曲子,玉蘭幾個丫頭都說婉儀簡直象個漢人美女,舉止投足,溫婉的氣質象得很呢。”

  我橫她一眼,本人就是漢族,還用得著學麼。梳洗完畢,踏出內室,早已等在外殿的玉蘭、香兒幾個女官大丫頭欣喜不已,嘰嘰喳喳,拉著我恭喜個不停,他們幾年來和我一起共事,自然是比別的丫頭親近許多。

  我吃著她們給我準備的豐盛膳食,幸福得差點掉下淚來……知我者……姐妹也!

  “恭喜姑姑,大喜大喜,皇上叫我們以後叫您娘娘呢!我早就知道,蘇麻姑姑和一般人兒可不一樣,遲早要做鳳凰”還是那蘭兒快心快語的聲音。

  “別介,以後還是叫我姑姑罷,怕你們說習慣了在外漏了嘴巴,自招禍殃!再說我們都是姐妹分什麼主子奴婢,不都伺候那一個主子麼。”我說的可是真心話,打心底裏愛她們幾個。

  幾個丫頭見我如此不見外頓時高興的翻了天,高呼皇上萬歲!婉儀姑姑千歲!

  吃得差不多飽了,我舒服的伸個懶腰,“皇上呢?”奇怪他怎麼這麼好精神,我睡到現在都還倦倦的呢,昨日是中秋,照例今日休早朝,他一早就起來做什麼去?

  幾個丫頭臉色晦澀,互相看了眼,梅香吱唔道:“今日康親王傑書,裕親王福全還有宗人府的幾個大臣一早就到了上書房,商議立後之事呢。”

  哦,真想見見歷史上燁兒身邊赫赫有名的幾個妃子呢,還有那個赫舍裏氏。我面帶笑容,該來的躲不了,我擦掌以待,奇怪,心底居然沒有一絲叫妒忌的感覺。

  她們見我居然還面帶愉悅,都替我操心:“姑姑,據說從秀女裏選了17個呢,其中一人封後。”香兒偷偷瞄了我一眼,提醒道。

  “哦,這樣啊……”我老神在在。

  “姑姑啊……以後這些人都是要和你搶皇上的女人啊,你怎麼一點不急,唉……”

  我能制止住內廷選秀麼?不能!我能讓所有想勾引我男人的女人都滾出宮麼?不能!我能把玄燁帶回現代一夫一妻制度的社會做夫妻麼?不能!那想這麼多有什麼用!

  聰明的女人對付男人,而笨女人對付女人。感情的戰爭其實只是一個人的戰爭,我只需要拾掇好那個男人就好。

  “因為我不是笨女人……嘿嘿。”我對著他們綻出一朵恍兮惚兮的微笑。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23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32 AM 編輯

第十九章 契約

  歡愁儂亦慘,郎笑我便喜。

  不見連理樹,異根同條起。

  ——子夜歌

  秋已轉涼,御花園裏,湖山洞石已經微帶蕭瑟,那千秋亭外一簇簇芬香怒放的菊花,和園子裏的層林盡染的楓紅交替著訴說秋意的纏綿。

  走在那縱橫交錯的由晶瑩玉潤的五彩花石子鋪設而成的花間甬路小徑上,空氣中一縷混和著桂花和菊草的清香緩緩從鼻孔裏不經意的鑽來,讓人以三維的立體感覺領悟到秋意的美好。

  天涼好個秋啊。

  千秋亭下,一個身著宮裝的姑姑摸樣的大丫頭正佇立而待,見我迂迂行來,趕緊迎上。

  “蘇麻你可來了,老祖宗囑我在這等候。”正是那慈甯宮繡姑。

  瞅著她往我身後看了眼,那份小心,看來今日並不是午後御花園賞花那麼休閒之事了。

  “你們倆先回宮罷,……呃……路上隨便在這園子裏玩會子把,不用等我。”翠兒、蘭兒頓時抑不住的高興,口裏應諾著,站起身來的眼底下已帶歡娛。按照宮制,內廷的宮人們除了在園子裏當差或者哪天主子高興,施恩帶著來遊園,可不是每個人都能來這高貴的皇家花園遊玩的。

  打發了她們,跟著繡姑曲折地走著,過數道由藤蔓裝飾而成的花門、往東北行去,在萬春亭和浮碧亭之間的一處院落停下。饒是我在現代和近幾年陪皇帝來過這御花園多次,也沒留意到有這麼一處地方。過壁石,就見一簡單四合宅院,也沒個回廊,只見慈甯宮兩個嬤嬤悄聲站在一門簾兩邊。

  從屋外的自然光線進得門來,眼前一團昏黑,我呆呆適應了好幾秒才分清方向。房間非常整潔,雖不似別的宮殿般富麗堂皇,但是充盈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淒涼味道。起居坐臥的桌、幾、板凳倒也精緻。桌上擺著4個菜碟,一碗湯,已經不帶熱氣,看來主人被訪時剛用過膳。

  靠西的一桌有一佛台,上供奉著觀音大士。台下設一蒲團,一身材纖瘦的婦人正在打坐,眼睛微闔。老祖宗正坐在她身邊一椅上,怔怔的看著她。這屋中出奇的寂靜,靜得疹人。

  “蘇麻,過來罷,見過靜妃。”

  啊?她就是被貶為靜妃的老祖宗的嫡親侄女——順治當年的皇后?恩……廢後。都說落草的鳳凰不如雞,她雖有親姑姑孝莊老祖宗的看顧,但是想她從那高高的輝煌雲端一樣的皇后身份萬丈跌下,那片心……只怕也似這房間處處露出的味兒一樣………悲涼。

  我給她行了比對皇太后規格的叩拜大禮。

  她微啟眼瞼,算是對我這個在皇帝和老祖宗面前當紅的人兒給他行此大禮表示的訝意和回映吧。

  “罪婦不是什麼皇后,不敢受此大禮。”看她眼瞼輕抖,難道十餘年過去了,在這御花園東北角邊隅禮佛多年的她還是解不開那心結嗎?

  語帶滄桑,舊日的花兒一樣嬌豔容貌早已被歲月煎熬成這華髮半白的中年婦人,唯一不變的就是那尊貴的傲氣,也許就是這股子傲氣才能支持她賴以生存在這個詭變多秋的後宮。

  “你……已經折磨了自己十幾年,現在福臨已去,日後你們在那西天相遇,難道還是這打不開心結的怨恨摸樣嗎?”老祖宗語氣激動,顫顫的,似在我甫進門前就已勸慰多時。

  “我早已深在地獄中……還能去西天嗎……”她拿起了木魚,閡上雙眼,默默念起了經文,在她身邊頓時樹起無形的籬笆,讓人無法再去接近她的心。

  老祖宗深深的歎了口氣,拉起了我,轉身而行。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語氣淡然的莊嚴頌經聲飄來,獨獨那韻律越來越快的一下下木魚……透露出平靜的面孔下那始終洶湧如潮的心。

  和老祖宗一行出來,步入秋意融融的御花園。天邊已經卷起了瑰麗的彩霞,層層巒巒似那五彩的錦緞,流光異彩。望向那東北角落那一隅約顯荒涼的院落,活似工筆劃中出現的一抹濃墨與這富貴祥和的景色格格不調。

  “唉……幾家勳業立千秋?誰家勳業能立千秋啊……”經過那由各面而出抱廈形成圓攢尖頂式樣的千秋亭,老祖宗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指著那亭子輕道:“前明嘉靖年修的這個亭子,祈禱他江山千秋萬代。呵呵……萬代啊……”

  說完也不再做聲,徑直禺禺前行,我領著幾個老媽子大丫頭們離她約兩米尾隨其後,直至看到那天一門內著名的連理樹再不前行。擺擺手叫她後面的宮人遠遠留步,叫我上前跟著,緩緩到得樹下。

  “蘇麻,你跪下,哀家有話問你。”摒退身邊扈從,她正顏道。

  我早知道今天有什麼事,不單單賞園那麼簡單。

  “蘇麻,在你心目中哀家重要?還是皇上重要?”

  這……叫我怎麼說,對於孝莊,我是欽佩加真心的愛戴,我對她有著象我嫡親的祖母那樣的不可割據的親情,而對於……他……一想到他心口就象被人捂住似的,失去規律的跳動,怦然無序。對於兩人我真的無從比較也比較不出。

  “老祖宗待我恩重如山,蘇麻內心一直當親祖母一般孝敬對待,而皇上……在蘇麻心中和老祖宗一樣重要。”她應該想聽到的是我更重視她吧。我猶豫了幾秒,豁出去了,還是照實說出我的內心真實感情。

  正準備對上她冷淡的眼睛,暖暖的手撫起了我的下巴。

  “我真是沒選錯人……孩子,難得在宮裏生活這麼多年沒有沾上一點虛偽氣,呵呵,我知道你說得是真話。”

  嚇……我抬下頭看到那雙純正蒙古血統的美麗棕色眼睛,飽含著慈愛的暖意。

  “不過,你錯了!你要記住,在這個世界上,最最重要的是皇上,皇上乃萬金之軀,九五之尊,沒有皇上,哪來哀家這個太皇太后?當然更沒有你這個女官婉儀了。”

  “知道我今日帶你去見靜妃的用意麼?”

  我安靜的跪著,我枕邊那人的心思我平日已很難猜透,眼前這人是那人的祖母,她的心思深澈如海,更是無法揣測。

  “蘇麻你好好看看這棵連理樹。”她莫測高深的說道。

  這棵幾百年來無數詩人謳歌過的連理樹是由兩棵柏樹在2米來高的地方死死地摟在一起,形成一個人字。與我眼睛平行處看來是它們的粗碩根部,佈滿樹瘤,盤根錯節,打成千千結互相緊扭在一起。而它的中部展現在人前顯得柔情萬千,仿佛相愛的人緊緊擁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離。但是頂部卻各分出嫩綠色的枝椏,直直向天而去,漠視著彼此交纏的身軀。

  她撫摩著這互相交錯在一起的樹瘤子,像是在喃喃自語:“這樹啊,就和咱們皇室的婚姻一樣,就算是人為的緊扭在一起,等長高了,長大了,人都勾不著了,他們還是會按照自己的意願頑強生長。你看那樹冠高處,現在都已各自分椏。以前總有花匠砍掉那分枝,自我做了皇太后那天起,就結束了他們人為的宿命,放他們自由了。”

  皇室婚姻……她是唏噓自己麼?抑或是在感歎靜妃的不幸?

  從那高處看去,新生的樹枝下滿是傷痕累累的刀口,不知道一代又一代的花匠,不遺餘力地塑造著維護著這恩愛連理的愛情神話,一刀又一刀砍掉過多少次那頑強出頭的分枝。

  “但是靜妃……的心結,怕是和這盤根交錯的樹瘤子一樣,至死也解不開了。”

  一陣陣秋風自花門穿堂而過,卷起地上片片黃的、紅的、濃綠色的落葉,彙集成一個斑斕的旋渦,被不知的巨大力量托起,緩緩升到那高處,又豁然象使完了力氣般急驟跌落下來。周而復始……

  她出神的望著這隨風而逝落葉,有幾片被微風帶到腳邊,她檢起一片楓紅,那是一抹紅到極致而帶出嫣紫色的暗紅,活似那劇烈燃燒過的暗紫木炭,誰能記得它往日的熾熱。

  “那日,皇帝跑來我寢宮,告訴我他要按照他的方式來對待你……”她幽幽地說道,恍惚夢境。

  “皇上即要大婚,就象這連理樹,註定有一個我們都不熟悉的女人要和他盤根交織,以萬人矚目的帝國第一夫妻的身份站在一起……不過能做鳳凰的未必就是幸運的。”她自顧自的說道。

  我微垂著眼,死水的心升起一波漣漪。

  “今天你也見到靜妃了——昔日她也是飛在高處的鳳凰,如今……唉。所以……能不能和這棵樹人為的結為連理,以夫妻的形象展示在一起,並不重要,關鍵是他願意不願意。”她深幽的眼神穿越著時光仿佛在自語。“靜妃那步旗我當年下錯了,現在直到在我孫兒身上,我才悟出這個道理……蘇麻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難道……

  “我知道皇帝和你兩情相悅……”她嘴角噙笑,“你雖不是以前那伺候我的蘇麻,但數年來瞧你品行,聰慧解語,深得我心。那日我對皇帝說可是要祖母要把蘇麻封給他做妃子?”

  她看我兀然仰起的頭,璨然一笑,“皇帝說,不,他要以他的方式對待你。呵呵,還囑咐我萬萬不可告訴你。”

  她說得我一頭霧水,那個……他和他祖母到底有著一場什麼樣的交易?

  “你看到的靜妃,當年就和你這般聰慧伶俐,也是我深深疼愛如眼珠子一樣的孩子。對別的女人我從來不放心,於是我把最愛若眼珠一樣的靜妃強指配給了我兒福臨,又誰知居然是我造成了她這生最大得不幸。”老祖宗語帶哀傷,眼含淚珠緩緩道來她最心底深處最不願讓人觸及的禁忌。

  “現在,我也把我身邊最疼愛、最信任的你,配給我孫兒。目前情勢你也知曉,不比當年,現在皇后和貴妃的位置是由她們娘家在朝廷的地位決定的,尊貴如我和皇帝現在也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抉擇。要委屈你不以鳳凰般尊貴的身份一直陪伴他。哀家要你象愛護自己眼睛一般愛護皇上;要象保護你心肝一般保護皇上;永遠要代替我陪伴他身邊,你能做到嗎?你要說實話,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虛的在裏面。”

  啊……是一輩子的永遠麼?我想起那遠在天際的父母,我的摯友李菲,我所有現代文明的花花綠綠……我怎麼能迷失在這個落後的文明裏呢?仰起滿臉淚水的頭看著那張期待的臉,飽含有信任、期待、而又深深哀傷的老祖母的眼睛啊,你能拒絕一這樣的眼神麼?

  我象夾在兩塊巨大磁石中間的一枚小小金屬棋子兒,搖擺不定。兩邊都是親情……朦朧中一張熟悉的帶著些許淡白麻點的臉漸漸清晰,或許……親情的搏弈的這頭再加上了愛情的砝碼。

  “奴婢願意做到。”心痛地顫抖說道,哽咽出聲。

  “你對著上天發誓。”

  “奴婢對天發誓,若敢違背誓言,即刻流血而死。”心疼得無法直起身來,我匍匐在地哀哀而哭。

  “傻孩子,以後就叫我祖母,和燁兒一般……你看那靜妃,身在雲端的鳳凰並不一定就是幸福;你看這連理樹,不顧那糾結成塊的盤根反而綻出了新枝。皇祖母已經老矣,不能再為我孫兒再做什麼了,只希望這次我沒有做錯,只是委屈你這個孩子了……”老祖宗以為我痛哭是沒有得到個名分而承諾傷心,拉我起身憐憫地抱住我流下淚來。

  注視著老祖母盈滿慈愛與信任的眼,我知道……我已經用血與她簽下了契約——那至死不渝守護皇帝的承諾。

  歷史也如人情一樣勢利,從來對不在後位的皇帝背後的女人吝嗇筆墨,我只知道蘇麻歷史上的確至死都沒有被封妃,關於她的記載更是少得可憐,一筆帶過,甚至後人懷疑這個人物的存在。不管歷史怎樣,既然我現在即是她,我就要按照我的方式來活出精彩。

  我不要做那鳳凰,我要做那鸞……沒有鳳凰的名號,卻能在雲端裏翱翔出逍遙。也不要做那成人編的童話般的連理樹,而要做那石頭縫裏頑強存活的小草,不受人矚目,卻享受著成長的自豪。



第二十章 大婚

  “哼,從來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蘭兒繡著一個水藍色的並蒂蓮荷包,用手死命的拽著線,解氣一般用牙咬斷了線頭,“嗤”地吐了出來。這個女高音的前奏是蘭兒的。

  “就是,這大小奴才都顛顛的跑去乾清宮賀喜去了!婉儀……你怎麼還在看書呐!”。恩,如黃鶯鳴翠般的嬌聲和她名字真相配唉……翠兒。

  “你們這麼吵鬧,婉儀聽了更不舒服,都給我安靜些。”好聽的女中音是老沉持重的香梅。

  哪天把她們仨,組一個宮廷女子合唱應該不錯,嘿嘿……不僅莞爾,反正也看不進,我合上了書頁。

  “我這個舊人可一點不想哭啊……不是說了嘛有人在叫我婉儀,平日裏就叫我蘇麻……要麼跟著皇上叫我姑姑也行。”

  “喳——娘娘。”

  我笑眯眯地看著那個精緻的荷包,藕荷色的並蒂蓮襯著水藍色的絲線繡出的湖水做底,兩滴挑起來繡的露珠,鼓鼓的,似要從那葉片上滴下。

  “好個並蒂蓮開!可是要送給今日大婚的皇上……抑或……坤甯宮?”我挑著眉笑睨著蘭兒。

  “姑姑就知道拿我說笑,才不是送給坤甯宮那人的,這個是準備掛在乾清宮姑姑和皇上帳子裏的。”蘭兒啐道。

  我和她們似友非友、似主非僕、是姐妹又非親人,看著他們為我作急,心裏不感動是假的。只是,很多事情急是急不來的,你既然無法改變結局……就只能讓自己去接受,去適應,然後找到自己的位置。

  “去給我叫全公公來。”

  “姑姑,全公公現在只怕在坤甯宮……”翠兒小聲囁嚅。

  “哦,翠兒你去給我帶個話……”我對她耳語囑咐。

  *

  坤甯宮,至明代起就是皇帝大婚時的洞房。乾清宮代表陽性,坤甯宮代表陰性,以表示陰陽結合,天地合壁之意。坤甯宮的東端二間此刻即是當今皇上康熙皇帝大婚時的洞房了。房內牆壁飾以紅漆,頂棚高懸雙喜宮燈。洞房有東西二門,西門裏和東門外的木影壁內外,都飾以金漆雙喜大字,有出門見喜之意。洞房西北角設龍鳳喜床,床鋪前掛的帳子和床鋪上放的被子,都是江南精工織繡,上面各繡神態各異的一百個玩童,稱作“百子帳”和“百子被”,五彩繽紛,鮮豔奪目。

  皇帝的大婚豪華喜慶有餘卻並沒有民間想像的熱鬧。櫛比鱗次,輝煌耀目的黃琉璃瓦坤寧宮殿的東廂房現在正是這個帝國最神聖、隆重的地方。

  此時,帝國的第一夫妻正端坐在那鎏金漆紅的龍鳳喜床上。已經揭了頭蓋的皇后赫舍裏氏臉上微汗,在屋內口粗若手臂的貼金喜字大紅龍鳳蠟燭的映照下,那凝脂也似的肌膚漾出紅暈,端莊中透出女兒的嬌羞來。眼波回眸間偷瞄身畔正襟危坐神色淡然的良人。

  一行穿著紅褂的內監托著一盒盒、一盤盤,寓意吉祥的各宮賀禮自帝后前展示而過。裏面有食物、禮品、玩件、都底襯以吉慶紅緞,旁邊的兩位作司儀的嬤嬤則根據每個物事說出吉祥的賀語。

  馬上要輪到乾清宮的賀禮了,全公公已經帶領手下內監托著禮盒喜氣洋洋的踏入東廂房。

  神色自若,嘴角噙著禮貌微笑的皇帝,眼角瞟到全公公身後那一矮小身影,一直如湖水一樣平靜的眼睛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歸於平淡,更加深沉的眸子象膠片定格一樣緊盯著這襲身影緩緩行近。

  “乾清宮賀禮……左邊是百合,右邊是紅梅,寓意……合合美美。”喜娘在旁邊高聲祝賀著吉祥的祝福。

  我心裏敲著小鼓,把這盤用漆紅大盤盛著的禦膳房用麵點做成的百合和梅花,高舉過頭,呈現在帝后面前。

  “皇后,朕見這百合做的甚是精緻,不知道嘗起來如何。”頭上響起來那熟悉的嗓音。

  “那臣妾就嘗嘗……唔……果然不錯。”一直不作聲響的皇帝突然叫皇后品嘗點心,受寵若驚的嬌人兒拈起一塊還未進口,嘴已吐出迫不及待的誇獎。

  唉……華麗的皇宮如金絲盤織而成的巨大的鳥籠此刻正誘惑地張大了口……俘擄了芳心淪陷的金絲雀。

  “那就……賞罷……抬起頭來……哪個宮的。”淡淡的語氣波瀾不驚。

  “回皇上,皇后娘娘,奴才乾清宮的司門太監蘇末兒。”這傢伙故意給我難看麼……我顫幽幽地抬起了頭,對上了那對沒有表情深不見底的眼睛。呵……原來乾清宮外的他就一直掛著這樣的冷淡摸樣來表示帝王的高深莫測麼。

  在皇后吃點心的空隙,我不著痕跡的回瞪他一眼。看他眼底加深了笑意,哼……果然這小子故意的,我警告地再橫他一眼,看向他身邊那紅燭下的尊貴金絲雀。雖不似我想像中的國色天香,但卻清秀婉約,頗有大家閨秀的貴族風範,恩……和我印象中的皇后氣質吻合,小子豔福不淺啊……看那眼角微挑的鳳眼,瑩瑩如珍珠的清澈眼瞳……啊……不經意間我對上了皇后正疑惑著打量我的眼睛。

  “哦……原來是蘇末兒……下去把……賞。”語帶捉狹似有深意。

  籲……他還算有點良心,解危難於及時。趕緊低頭斂聲,謝恩,尾隨全公公小心而去。

  乾清宮後院偏殿一間蕪房處。

  “婉儀啊,今天小全子我可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幫你搞來這套衣服,還親自送你去坤甯宮見皇后的啊。”已經在這深宮中修煉成精的全公公嘮叨著,他從來是做好事必留名,讓人永遠惦記著他的好的那種人。

  “多謝公公給予方便,我自會保守秘密不會告訴皇上是你幫我弄來的衣物。”

  “嘿……皇上是什麼人啊,別看我年紀不小,我10個腦袋一起轉也轉不過當今萬歲。皇上心下准料到是奴才我幹的。”他眼皮輕抖,賣弄著關子。

  “那你明知道皇上可能怪罪,你還幫我?”

  “嘿嘿……別人的這個忙奴才不敢幫,婉儀娘娘的忙嘛自是義不容辭。婉儀在聖上心中的什麼地位奴才還是知道的,這個……這個怪罪下來……”

  “自是有我來頂著。公公的好意,蘇麻會謹記在心。”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他滿意的頷首離開。

  全公公對皇上不能說他不忠心,但是天威難測,作為近侍帝王的太監的未來,實在是難料,聰明的太監一般會為自己找上好幾張“免死金牌”,以防萬一。看來他也把我當做他精心編織的關係網上新籠絡的一張護身符了。打什麼時候起,我也有資格變成這內廷中能保護別人的護身符了?我也有利用價值了……呵呵……是該高興呢還是該感歎這個世事的無常。

  *

  夜深了……

  寂靜的宮殿並沒有因為白日帝王的大婚的熱鬧渲染,猶如幽雅的少女,在月光下緩緩舒展著輕柔又高聳的身軀,靜靜地……只見投影悄悄地隨月色而潺潺移動。

  月光輕輕穿過樹影,透過菱花格的窗櫺,曬在床榻上那嬌小身影上留下班駁的圖案。

  像瀑布般光滑黑亮的長髮,披散在枕上和散發著陣陣蘭花熏香的被褥上。

  一抹頎長的身影佇立在靠窗的榻前,撿起被踢在帳外的被子,小心地裹起她象對待一個瓷娃娃般輕柔,炯炯的黑眸流連這嬌美的睡顏,按捺不住內心的愛戀輕輕地在熟睡的女子臉頰落下一吻。

  “唉……還是不會照顧自己,才半個晚上不在,你讓我怎生放下……”低沉沙啞的嗓音響起,把她緩緩放到裏室的那屬於兩人的“龍床”。溫熱的掌輕輕搓揉著懷裏已被秋風吹的冰涼的嬌顏。

  此刻的葉茉兒正在和幾個死黨攀岩……李菲說上面有溫泉,攀上去就可以享受。爬在冰冷的石頭上,山谷間一股股吹來的冰冷得疹人的風,我全身打著顫慄,好冷啊……加油加油加油,啊!終於感覺到了一點溫暖,離溫泉近了嗎……頓時眼前霧朦朦的一片。

  唔……嘴裏嘗到了暖暖的,甜甜的,約帶酒氣的溫泉水……

  嚇?酒氣……怔鄂的我一睜開眼就直視著一雙漾著秋水一樣帶著霧色的眼睛。傻愣愣的看著他火熱的炯炯黑瞳,訴說著纏綿的情意。

  啊……原來是他……口中的甘泉,輕輕的我伸出舌尖去勾勒他唇的輪廓,卻引起出了他火龍一般的溫熱濕潤,靈活的頂開地我微啟的唇瓣,以極度的親密竄進她的口腔內,放肆的舔弄我的嬌嫩,攫奪彼此口中的甘美。

  不滿足的唇瓣緩緩的下移,沿著我的嘴角、細緻的下巴、雪白的頸子,最後吻到了那衣襟略微敞開的鎖骨下屬于他的肌膚上。他用舌尖感受那細緻柔滑。大掌早已迫不及待的除掉我們身上多餘的贅掛,他火熱的雙手挑撥著我最女性的敏感,濕潤的唇瓣膜拜地吸吮那被他愛憐多次的滑膩粉紅,這一切沒有使他饜足,反而感到更深的饑渴。

  看著這被他壓在身下的嬌軀柔若無骨,與他陽鋼的身軀曖昧緊密相貼,那完美的契合仿佛天生就屬於他的,他喘著粗氣,“姑姑,準備好沒……燁兒快忍不住了。”他拉過我手去觸摸那已高高突起,滾燙的昂揚。

  閉上眼睛“嚶嚀”一聲,我把熱得快燃燒起來的臉深深埋進他懷裏,鼓勵著他的放肆。

  他眼睛頓時深邃得象要漾出水來,卻又帶著洶洶的欲望,把我輕轉過身來,“這次……乖……我們換個方式。”

  他的亢奮從後面深深的進入那軟綿濕潤的水蜜……

  良久……

  “燁兒……剛剛那叫聲是我發出來的嗎?”我準備做烏龜,囁嚅道。

  “恩,很好聽呢……今天的你真是迷人,迷得燁兒甘做那花下死的鬼。看來以後我們都要象今日這般方式恩愛。”他呵呵低笑,喃喃說著情話。

  “不可能是我這個淑女發出來的!你要忘記它!哼……”怎麼可能那麼放蕩的聲音出自我口。

  “恩,恩,我已經忘了……”修長的手指輕拍著我還尤帶著激情後汗膩的背。

  我頭埋進他的懷裏,深吸著混著男女交合後發出來的醉人麝香,看著床榻間紛雜的衣物和淩亂的床褥,嘿……今日我們真真瘋狂呢。唔……剛剛甫醒來就被他誘惑陷入情欲的我怎麼忘記這麼件大事。

  “燁兒……今日可是你大婚,你怎麼跑我這裏,皇后呢?”

  “她在坤甯宮……怎麼?不高興我回我自個的‘家’麼?”他挑高了眉。

  啊,她怎麼會放他走的,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啊,難道他先……心底的一角象被人狠狠擰了一下,生疼生疼。

  “我的姑姑……我的蘇茉兒……我就知道你會想些亂七八糟的,你看我連半天都放不下你,這不又回來了麼。再說……你穿著小太監的衣服巴巴的來坤甯宮,不就是警告我麼,我哪敢對她做些什麼,呵呵。”

  啊,原來這樣,我眼睛含笑,捧過他臉來,送上甜蜜的一吻。

  “我可不是去搶丈夫去了,我是去想瞅瞅未來要和我搶夫君的皇后是什麼樣子罷了。”我故作大方。

  突然感覺自己是個第三者,霸佔了人家的老公,還讓他把大婚的皇后晾那,是不是不公平。皇帝大婚按照祖制是要在坤甯宮連住兩日的。

  “對了,你是怎麼回來的?不是大婚要住那邊兩天麼。”我語氣酸溜。

  玄燁把我臉掰過來,正顏看住我道:“姑姑……燁兒說過了,你是燁兒心中唯一的妻子,你不用在意她們任何人,她們都是作為皇帝的我不得已娶的,知我如你,應該知曉我的心罷。”

  我正視著他堅定漆黑的眼,歎出一口氣,圍抱住這個不得已的君王。

  “我把她灌醉了……小全子給我準備的酒……”他俯在我耳邊輕聲道。

  嚇?他想做成的事,果真無所不用其極呢,皇后也真可憐呢……

  “女人,你老想著別的女人幹麼,先想好怎麼應付你的夫君。”他語帶懊惱,囂張地抓回老在神遊的我的思想,霸道地讓我眼裏心裏只能想他。

  “那個……明天……你……還回來麼……”我喘著氣,忙著應付他的火熱製造出來的魅惑眩暈。

  “那酒……恩……今晚還省半瓶呢。”

  “但是……”還想關心一下別人的女人的喋語被吞沒進他熾熱的唇瓣。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25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37 A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雷霆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似金龍張舞著爪牙一般的閃電不時在濃墨色的天空劃過,暗濤般的厚雲在天際間洶湧地翻滾出低悶的雷聲,混合著擊玉一樣的雨點聲穿越在高簷宮闈中,天地之間即刻回蕩出咆哮的樂章……

  疏慶宮高高的簷角滾落如湧泉一樣滴落而下的雨鏈,水珠飛濺在宮門外那紋絲不動如鐵塔的侍衛身上。

  殿門內皇帝的龍顏正如那窗外的天色……雷霆震怒。

  幾位英武的御前侍衛和一位翎帶雙眼的紅頂子官員正肅穆跪在那金龍案後,空氣中充徹著焦悶而又壓抑的氣氛。一片死寂……唯聞得那多寶格上西洋自鳴鐘“滴答”地來回。

  “轟轟”的雷鳴似用擴音器放大幾百倍在宮殿上狠狠地宣洩著憤怒,年輕的帝王抬頭望向那看不到底的洶湧墨雲,低歎一聲。

  “天怒人怨啊……”

  “心懷奸詐、久蓄異志、欺藐幼主、不願歸政……”咬著牙一字一頓說出這幾條莫須有的罪名。

  “還有……其他二十條加起來共議出二十四款罪名,並提出應處淩遲、族誅之刑……”跪在地上年輕的官員輕輕拭去額頭微露的汗珠,低聲道。

  康熙背著手,快步在殿內踱著步,鐵青著臉,思考著什麼。小半柱香功夫,抬起眼來的眸子似已聚集了堅定,拿定了主意。

  “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位忠臣已遇害,現在又輪到了蘇克薩哈……他,看似等不及了。咱們得加快動作。索額圖,明日你力保蘇克薩哈,唉,保不下命也爭取為他弄個完屍罷,這是目前為止朕唯一能幫他做的!他日,朕除奸後必重重報答這些個忠烈!”狠狠一掌,帶著風,竟擊落下案前小幾的一角。

  我抱著鑲白狐軟肋邊的暗繡團龍披風,經過月門,提著裙擺,小心地避開丹陛上匯成小溪一樣的水流。冒著嘩啦拉的大雨,穿廊送衣而來,就眼見他發狠擊案的樣子。

  見殿中直挺挺正跪著幾個大臣、侍衛,燁兒面色蕭殺,殿內氣氛沉寂,心腹太監全公公正在門口把風,應是有密事商議。我便先打發了給我打傘的翠兒先行回宮。

  伺候我這尊貴的主子相公多年,他身邊的侍衛近臣已是看的熟了。眼睛溜了一圈,呃,全是我最近見得極熟的臉。那最前面跪著的是輔政大臣索尼的兒子一品大臣索額圖,稍後幾名御前侍衛分別是曹寅、費楊古、明珠。都是皇帝甚為親近信任的心腹。

  “天子是九五之尊,萬金之軀,犯不著為朝堂上那奸佞之人傷了龍體,應該理智地想個法儘快除芒才是。”估計全天下也就我有這麼大膽子,當眾在他怒氣時駁他龍顏……知曉未來的我知道這些屈死的大臣的命運不過都是定局,怎麼想法子儘快對付那鼇拜才是道理。

  我拉過他手來,翻開,扯下腰間的白絲絹輕輕包紮起他一直緊握成拳的手掌。那被尖細的木渣劃出深深的一道已浸出鮮紅血絲的傷口。呃……這麼的不小心呵……也不怕我心疼,我警告的盯他一眼,想抽離的手頓時定格,乖乖的等待我的包紮,猶如溫馴的小白兔。

  “幹嘛讓你的心腹之士都跪著,起來說話不好麼。”我用僅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提醒他道。

  果然衝動是魔鬼啊……這麼英明的君王生氣起來,也會忘記一些細節,呵,人無完人嘛……

  他不自然的咳嗽一聲,掩飾臉上忽如其來的尷尬。“各位愛卿,平身罷……”

  心思玲瓏剔透的明珠活似比別人多生得一竅,把剛才憤怒的天子一瞬間化為馴服的野獸般微細轉變看在眼裏,不作聲色地順著我說道:“婉儀說得極是,目前,最緊要的不是救被老虎咬死的人,應該先打死咬死人的老虎。”

  “對,我們如果打不過醒著的老虎,那就等老虎睡著時,再給他致命的一擊。”曹寅眼帶精光,英氣勃發。

  可是用什麼方法打虎呢?殿中眾人都陷入一片沉思……

  實在是忍受不住如此凝重的氣氛,熟知歷史的我很想高喊,去找批會功夫的小孩啦,趁鼇拜不防,抓住他啦……不過……不會歷史上那招“甕中捉鼇”之計是由我這個冒牌蘇麻貢獻的吧。看他們思考得痛苦,小小的提示應該可以得吧?

  “那個……各位大人可記得歷史上呂後擒韓信?”這個故事已經很接近答案了罷。

  “姑姑你意思是把他誘進宮來……擒賊先擒王?”玄燁沉思……

  “呂後能擒韓信,那也是因為她是個婦人,韓信不加提防而已,此計行不通……難道假婉儀之名招他入宮?”出聲的是武藝好卻和明珠相比少一竅的費楊古。

  玄燁白了費楊古一眼:“自是不會讓姑姑以身犯險……不過,能讓人不提防的除了婦人……以天下最弱之人擒拿天下最強之人……”頓時眼睛晶亮,激動得一拍桌子“好一個呂後擒韓信,哈哈哈哈……”

  我知道他自己已經得出了讓他百年後垂名千古的計策,放下心來,只管再拉過他手看有沒有滲出新的血絲。

  玄燁臉色柔緩,嘴角噙笑,悠悠道:“讓人不提防的除了婦人那自然是小孩了……以朕名義宣那逆賊進殿,以教學演習武術為名,殿中安排若干訓練搏擊布庫的小孩……”

  “到時候以孩童之手困住那廝,再秘密安排我等捕殺。好計啊皇上,不過,這需要皇上以身設險……”明珠猶豫不決。

  “不入虎穴,焉能得子!朕就賭他這一把!明珠、曹寅、費楊古你們即刻於八旗中物色數十名10歲左右有功夫弟子的少年以陪朕練習這祖傳之藝布庫。”玄燁豪氣邁邁,他,一但卓定了某件事必是雷厲風行的去實施。

  “至於索卿家嘛……明日朝堂上我先割你的爵,貶你為御前侍衛,你可願意。”他語氣輕鬆,帶有深意。

  索額圖先是一楞,立刻明白了康熙所言是為了暫時保護他,以他樹大招風的皇親姻緣的架勢而言,鼇黨下一個應該就拿他做對付物件。降為御前侍衛不諦是為了方便他平日在大內行走,以近帝側,想到這裏不僅深深為康熙的高深的明貶暗保的帝王謀術臣服,更是感動得流淚:“臣索額圖謝恩,吾皇萬歲、萬萬歲。”

  “這可奇了,降你官你倒是開心……哈哈哈……”似多日彌蓋的烏雲飄過,年輕的帝王臉色轉霽,看向早已雷收雨停,微微發白的天際,眼神卓定、威嚴、而又堅毅。

  這幾位帝王的心腹各自得了差事,一掃開始甫進殿議事時的焦慮壓抑,此刻躊躇滿志,似要輔助這位知人善用的君主拋頭顱、曬熱血,立一番千秋大事業,個個磨拳檫掌,情緒激昂。是啊……遇到如此一個明君,作為臣子還有什麼猶豫呢,看著他們激情的摸樣,我的心也隨之昂揚起來。

  寬敞的大殿因幾位侍衛大臣的離去而顯得更加深廣。暮日的太陽費力地爬出厚重的雲層,盡責地曬出它最後的幾縷餘光。已不帶溫度的陽光透過廊角,把我和他的身影拉得頎長。“吱嘎”一聲微響,微風掠過半掩的門帶進一絲秋涼,我走過去,輕輕把久抱在懷裏已經煨得溫熱的白狐披肩搭在正在出神的他的身上。

  他懵懂地看著肩膀上披風那圈白狐鑲邊,游離的眼神掠過一絲暖意。

  “冷雨淅淅又報秋,楓林盡染鬥寒流啊,秋已經轉涼,姑姑自個兒可穿得暖了?”拉過我冰涼的手交握在他掌中。

  我往自己身上瞧來,月白色夾緞繡蘭花紋的長旗袍,上半身著一件攢七彩線繡萬字福的褂子,再配一鑲銀白色水獺毛邊的藕色夾棉坎肩。脖子上還搭著條粉色梅花精繡成的“梅”字樣的圍巾。呵,自然是香梅丫頭的手筆。全身上下已經武裝到“牙齒”,再穿多點,行走就苯拙了。

  “我前世估計是條蛇,不然為何穿再多衣物總也不覺得暖,不公平呵……不象有些人呀,不穿衣服有時候都是燙的。”我斜睨著他,意有所指。

  “那我前世就是個火爐,你只要牢牢抱著我就好。”他呵呵笑著,把他的披風扯下裹緊我後擁我入懷,把我手圈在他身上,再交握一起。

  他上上下下打量著被裹成繭子一樣的我,才注意到他身高此刻已比我高過一頭還多,他那披風實在過長,已經迤在地上尺餘。

  “這披風不適合你,再說,也不是燁兒親手打的狐皮,不配我的姑姑,姑姑身上今後只許穿我打的皮毛。後日就要去南苑秋禰,到時,姑姑且看我的本事罷。”他豪氣萬丈,志在必得的摸樣,洋溢著男兒的陽剛。

  秋禰……啊……草原……我眼前頓時出現一片遼闊大草原……風蕭蕭、馬嘶嘶……開闊的視野,那美麗的森林草原,山巒起伏,河流交錯,松濤陣陣,綠草如茵,野花爭豔,羊群如雲……大地如同一張綠茸茸的氈毯,繡著各種草原花卉,一直鋪向遠方的雪山——一個冰清玉潔的童話世界。

  “不過現在已入深秋,你身子經不得寒,南苑的溫度比宮裏更是低了好多,本來想留姑姑在宮裏陪皇祖母,但是……我們自小在一起從未分離過……我怕……”

  “不行,不行,我要去的!我數年沒出過宮,悶也悶死了!再冷也不怕,放心放心,再說,我多穿點不就完了。我要看那草原,我要看一群一群的牛羊……”我急急打斷他的話,怕他說出什麼不許,那可是我憧憬著好久的草原風光啊。

  玄燁看我興奮卻皺起了眉頭,“現在只怕是草已枯萎,層林盡黃,不過正是狩獵的好時機,姑姑如果要看風景,過得幾年北邊的一個大圍場修好,再帶姑姑去看罷。”

  在我面前向來是只紙老虎的他拗不過我的撒嬌、許諾、加利誘終於同意帶我同行。

  “不過,姑姑想看風景的話最好給你再準備套小茉兒的行頭罷,不然怕是進獵場不方便。除此,這次還要帶惠貴人、端貴人、安貴人同行,她們住南苑行宮。”

  “為何帶她三人?皇后呢?”

  “皇后和淑、懿兩妃則留宮陪老祖宗。”他淡淡道,看我挑高了眉毛,似不問出玄機誓不甘休的摸樣,揶揄道:“姑姑這回可得陪燁兒演場好戲,不准吃醋……我要準備打老虎了。”

  “啊……燁兒意思是……難道那三位貴人是……”我呐口不能言語。

  “是用來迷惑老虎,讓老虎睡覺的誘餌罷了。”他眼中閃過一抹陰霾。



第二十二章 秋獮

  春搜、秋獮、冬狩,
  皆于農隙以講事也。

  ——《左傳》

  “秋獮”在中國春秋時期就有記載。“春搜”是在春日舉行的射獵;“秋獮”指的就是秋天的畋獵。

  清朝,是個崇尚馬上得天下的民族,事實也是如此。自順治入關做了神州這片土地的主宰起始更是把秋獮做為朝廷的一個盛事。秋獮不僅為皇族提供了娛樂,還對皇族和士卒進行了軍事上的習武訓練,令軍士能繼續保持滿族一貫的英勇善戰傳統,同時能加強對草原藩主王公的聯繫,使帝國的邊防安全穩定得到了保障。

  就象辛苦上早晚自習的黑暗中學時代,秋游是學生們唯一的慰寄一般,平日少於鍛煉,常常忙於繁瑣政務各位王公大臣、皇室宗親也似心中早有所系,恨不得插上翅膀快些飛到遼闊的草原圍場,過一次將軍癮,揮灑一把英雄汗,馳騁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

  人都說香車美人,以這個時代的審美觀而言我不知道現在身上這副嬌小瘦弱的軀殼算得上美人乎,但是我坐的這輛車,的的確確是輛名副其實的“香車”。

  這車內大概有約六、七平米的空間,周圍圍以寧紗綢的兩層帷簾,帷簾中設有一夾層,這樣的三層帷幔互相均留出幾釐米得空隙,這樣既擋住了外面的秋寒,又便於透氣。兩邊各開有一紗門,象百葉窗那樣的構造有一絲繩可以把中間獨立的那塊做窗簾的夾層輕輕抽上去,這樣就是面明亮的窗戶了。我玩味了半天這個簾子的設計,感歎連連。地面上鋪設有厚厚的已經熏過香的羊毛氊子,上擺著幾個暖色的厚滾滾的長靠墊。居中居然還有一精緻的檀木矮幾,和車底連接在一體,中接一暗栓,可以活動拆出固定這小幾,這樣困可入睡,閑可邀人喝茶圍幾對弈,實在是奢侈到了極點,比起現代的房車來說一點也不差……除了,我暈車……暈馬車!

  一場秋雨一場寒,外面陰綿的小雨絲毫未阻礙綿延數裏的八旗將士的秋禰熱情,才打開窗戶想見證一下大軍行軍的壯觀景致,迎面而來的秋寒卻讓我打消了壯志,好一股滲骨的涼氣讓我涼到了心裏。即刻學刺蝟,蜷縮在這個香噴噴、暖融融的窩裏。沒有橡膠附著的車輪,也沒有平坦如鏡面的水泥地,車輪每遇到一個小坑小包,硬碰硬的對決的結果便是製造了如海浪一般的眩暈,讓我搖搖擺擺地頓時陷入了比夢更加深沉的昏暈……

  迷迷糊糊中似有一雙溫暖的手,給我裹上了一層毛茸茸還帶著股熟悉氣息的被子,我把臉往那溫暖的熱源蹭去,聽到了一聲歎息。

  突然感覺一陣寒風襲來,吹走了腦子裏的混沌眩暈,待得睜開眼來,一張大臉近在咫尺……嚇……我的侍女蘭兒。欣喜若極的我立刻支起身來,身上那件熟悉的白狐團龍披風頓時滑落……啊……他的,剛剛他來過……

  “姐姐真是好福氣啊,這正黃旗中軍,男人無論官銜高低均騎馬,女眷一共只有3輛馬車呢,三位貴人一輛,伺候貴人小主的侍女一輛,我嘛,就是那輛車來的。 ”她眼睛骨碌碌地打量著這車內陳設,“還有就是姐姐這輛羅,剛剛全公公叫我來的時候說以前皇上也只騎馬,這次卻多準備了輛馬車,原來皇上是給姐姐要的,姐姐可知,這車可是龍輿呢,三位小主的車只有一半大。”

  她揚著臉,笑得滿臉得意,似把自己當作了皇帝。

  “怎地不叫我姑姑了?”

  “皇上叫蘇麻姐姐姑姑,我們自然不好再跟著,再說,姐姐一點都不顯老,比香蘭看起來還顯得小。”她摸著我身上披風接著道:“我說怎麼今早全公公急急地叫我也跟著去南苑呢……皇上對姐姐真是好呢。”

  哦,那我是坐了他的車羅……那他呢……外面這麼冷,他把披風給了我……陣陣暖流從心底的最深處漾開,不過按照他對於照顧我健康方面不遺餘力的執拗脾氣,這披風我只能老實圍著,心底隱隱不安,聽外面持續的淅瀝,有宮人記得給他加雨衣麼……

  我的思緒緩緩飄忽起來,化成柔柔的絲縷,縈繞在窗外那行進在隊伍最前方的黃色大旗下的戎裝身影,想把他緊緊纏繞,沉澱到我心的最深的裏面……

  耳邊聽得玉蘭喋喋不休描述著三位小主的身家,等等……小主?

  “你說慧貴人的父親是靖西將軍——鼇拜的弟弟穆裏瑪?”我心下一縷一縷的疑慮慢慢擰成了一根直線。

  “對呀,慧貴人帶的侍女叫畫兒,還說萬歲爺肯定是看在鼇大人分上帶小主來秋禰呢,以後他們小主肯定眷承龍恩呢。”蘭兒嗤道。

  “那另外兩位貴人呢?”我急急的問道。

  “安貴人是大學士班布林善的內侄女,郎中索兒加的女兒,端貴人是領侍衛大臣訥謨的女兒。這兩個貴人主子身份遠不及慧貴人,慧貴人可是輔政大臣鼇大人內侄女,他額娘可是位和碩格格——傑書親王的女兒呢。她們都說,慧貴人只要被萬歲爺一寵倖,遲早都會升妃,小主變娘娘呢。”她悄悄偷瞅我一眼,看我臉色。

  穆裏瑪、訥謨、班布林善、都是歷史上響噹噹的鼇黨中堅骨幹啊,打虎之前,先得讓老虎睡著,讓他吃肉、喝酒,再加上偶爾撓它幾下舒服的癢癢……原來歷史上著名的捉鼇計的前奏竟然是以後宮先開刀。要讓虎王睡著,得先讓他的心腹都安心的睡著才行。

  燁兒啊,燁兒……我現在終於明白你用心良苦!想到這裏,懸壓在我頭上兩天的黑壓壓的烏雲終於煙消雲散,我呵呵笑出聲來。

  玉蘭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這時候為何我還笑得出來……還笑得甜蜜,笑得雨後初晴一般燦爛。

  和這多語的丫頭談笑中,不知覺地已到了南苑,聽禦道上的靜鞭聲,應該已進圍場。

  下得這禦輿,迎面邇來的帶著濕氣的微風輕輕吹起我緊裹在身的披風的下擺,夾雜著新鮮泥土的氣息並混合著松柏的清香,清新異樣的感覺讓我十分清醒的意識到腳下的土地是實實在在的南苑了,遠離那京城的凝重氛圍,心情也漸漸輕快起來。

  南苑,說是行宮,卻不似我想像中和紫禁城一樣玉欄朱楯、重廊高簷的輝煌宮閣,除了進禦道口兩旁有一些排列整齊的似民局一樣的兵舍外,我們入住的“行宮” 竟然是用木頭搭建出來的一群活動帳篷樣的房子,先遣部隊精心在圍場中挑選的一座小山上的高處找一塊平坦的地方,搭建的一個“外圓內方”的帳篷建築群,可不是我在現代野營用的那跟躲貓似的小帳篷,御用帳篷群相當壯觀,以皇帝陛下住的這個圓幄形狀的帳篷為例,大概有兩百多平米,裏面再隔成臥室、起居、接見等眾多小間。地下皆鋪以羊毛厚氈,最外層帳帷以牛皮製成,木制框架,十分結實,雪雨不浸。

  以皇帝陛下的圓幄為中心外設以方形藩籬,縱橫各1丈6尺,牆高4尺,門高3尺7寸,闊2尺3寸,藩籬外再散佈各宗室皇親,王公大臣的帳篷以所屬各旗顏色為帳篷外色,按照南、北、西、東部署拱衛著中間那巨大圓形的黃色帝帷。這樣以大臣們的帳幔形成了內城。外再接網城,結繩為之。網外再分佈各八旗子弟兵的兵帳。真是步步為營,城中有城。

  黃色帝帷所在的地方,隨著行圍圍場變化而每年也設置不一樣地方,象個活動看臺。唯一不變的是帝帷永遠都是在每次行圍的圍場致高點,這樣,依小山的高勢,活象個體育場的主席臺,皇帝在最高的最中間的位置,大臣按照品級在依次排列,就算自己不狩獵,也隨時可出帳觀看現場電影一般的激烈的秋禰情形。

  作為對外身份是御前女官的我被安排住進帝帷也合情合理,小全子殷勤地把我迎進佈置雖不似大內宮室豪華卻也典雅舒適的“行宮群”中最中心的帝帷。

  這是一間寬敞溫暖的臥室,隨先遣軍提前來的內監已經放進了暖爐,看那高廣闊床上的帷幔上片片織錦繡龍,熟悉的圖案意味著什麼讓我疑惑這個鬼精靈的傢伙是否帶我走錯了地方。

  “這帝帷就只住婉儀和皇上兩個主子,婉儀對房間還滿意麼……看還需要些什麼儘管差蘭丫頭來叫奴才。皇上隆恩,開許奴才幾個也住進這帝帷的後面幾個房間,連三位小主都是住這圓幔外面的內城呢。”看他笑意潺潺,話中有話,雖然平日皇帝的寢宮就是我的臥室,但是現在不是深居九重的大內,可是在和各朝廷大臣混居在這小山上的南苑……難道不用避一下嫌麼。

  人的性格、行為方式真的是可以養成的,來這個時空也沒幾年罷,我居然特有職業的自覺。帳外天已轉黑,該是晚膳的時候了,我按照作為一個專業內侍的職業習慣,吩咐內監去傳膳,然後到各房間轉悠一圈看看窗戶有沒有都關上,是的就是窗戶,這帳篷中間是寬大的廳室,可以聚集百十個人開PARTY,皇帝的其他房間依次排在四周,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可以支開的的換氣用的“窗戶”。

  酉正時分,玄燁裹著一身的秋意匆匆進帳,璀璨的眼睛閃閃放光,身上尤穿著那件行服,帶著些濕氣,靴子還沾得有淅黃的粘土。

  “姑姑,你看燁兒給你弄到什麼來!”從他身後“謔”地拉出兩隻還帶有溫熱的銀狐。

  我睇著桌上那血腥的東西,原來一個多時辰不見他身影,去偷獵這東西去了。

  “正準備進帷,後坡上幾點銀白閃過,我和明珠、曹寅他們幾個追去,我兩箭射去,一邊倒一個。”看他語氣淡淡道來似是形容別人身手一般,不過眉毛高挑,顯出一分地得意。

  “別的幾個侍衛沒獵到獵物?”

  “曹寅見狐狸沒了便和明珠跑山下射中幾隻兔子,現在估計正剝了準備下酒呢,哈哈……來人啊……把這兩隻明珠大人射中的狐狸剝了烹好賞給各位侍衛吃罷,狐皮好生剝下給朕留著。”

  啊……明明是他打的獵物怎麼算在明珠頭上了,我不解地望著他。看他自得地笑著,眯著眼睛悠閒地注視著我,像是欣賞一隻迷路的貓正在三叉路口猜哪條是回家的路一樣,等我自己找出謎底。

  “燁兒不居功自是為了藏精顯拙……顯給……呵……給老虎看呵,老虎最懼怕的就是……”

  “好獵人。”就象多年以來,屬於我們特有的猜謎習慣,他“吱”地一口親吻我的臉,以示謎底答對的嘉獎。

  *

  幽房曲室,暖閣深沉。

  我直著眼睛,聞著燁兒均勻的呼吸,蜷在這熟悉的懷裏,感受著他胸口的每次高高低低的起伏。恩,還是這味道,還是這人,還是這般溫暖的懷抱,可是我……失眠!

  幾年來睡在乾清宮那已經久以成習的大床上,倒不覺得,現在我發現我那“戀床”的毛病居然帶到了這個時空。

  不知幾時開始,老天又開始了哭泣,落珠一樣的雨點“咚咚”地敲打在中空的牛皮帳上,就象有人不停地在鼓面上“嘩啦啦”地洗著麻將牌,混合著帳裏的回音,在我耳際來迴響徹。我就象那夜晚的貓兒,隨著夜色的深沉,腦袋越發清醒。

  臥室裏幾個暖爐的炭火正“劈啪”作響,賣力地發出高溫的熱浪,在加上身畔這五行屬火的人兒的溫暖懷抱,一入秋手腳就一直冰涼的我,此刻也感覺熱氣貫穿全身,竟然覺得氣悶。

  偷偷稍離他散發著蘊熱的懷抱,輕輕撥拉下被他的手拉上圍至我脖子的厚厚絨被,啊……沙漠裏久被豔陽炙烤的旅人跳進綠洲湖水一般地……清涼。舒服啊……

  正在享受著短暫的自由,一雙大手橫抱過來,拉過被子又把我裹成了繭子,啊……他醒了?我抬頭斜望著尤自閉著眼睛的他,均勻得呼吸頻率絲毫未改,面色紅潤,神態安詳。明明還是這般睡著的摸樣……

  我再次奮力撥拉,他再次裹緊,似是驚醒了他,惺忪的睡眼半睜,他喃喃著夢話,“姑姑,又踢被子了……”一條腿橫過來沉沉的壓住我準備再次努力的雙腿,在這萬惡的封建社會,無產階級的我的自由革命隨即以象徵著皇權的大腿鎮壓而宣告失敗。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31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40 A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迷情

  似從那鳳凰瑤池上歸來,環珮袞袖,禦香猶猶。

  軟綿綿的我象一個醉酒的玩偶娃娃被人扶起,支開手臂,背後也有人架著我搖搖欲墜往下溜的身子,好幾個人一直在我身前背後忙活著,唔……是在給我穿衣服麼,我不是還在天上的瑤池和燁兒喝仙酒麼……眼皮似有千斤重……

  “唉……罷罷,估計她昨日受了寒,晚上似又發了夢魘,由著她睡罷,你們都不許吵著了她。”耳際飄來他幽幽而又霸氣的聲音,旋即疾走了幾步似已到了門口又掉轉身來,隨風翻擺的衣袂帶來一層涼風。

  “叫下面幾個人伺候著,膳食溫著,弄點清淡的米粥,什麼時候醒什麼時候給上,都記得了麼。另外……醒了即刻叫人來報……”說得快走得也快,邊走邊說是這人的性子。我迷迷糊糊的聽著,今天好象有很重要的事情,他,等不及我了,我也想去呵,但是沉重的眼皮不能睜開絲毫縫隙。又有幾個人過來把剛剛在我身上好不容易套上的衣服脫掉,把我“擺”上了軟綿綿的床鋪。

  一場生拉活拽的拉鋸戰隨即告終,還我安眠……

  “嘟嘟嘟……”地號角聲地震山搖,劃破了我黑沉的睡雲,愜意地嚶嚶醒轉,頭頂上全木制的框架的牛皮帳篷頂躍入眼際,呃……昨天晚上老天爺的牛皮麻將桌,吵得人淩晨時分停雨了才入睡。

  “娘娘醒了,奴婢鶯兒伺候娘娘更衣。”穿著小襖裙的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非常討喜。

  “叫我婉儀,你好象不似宮裏這次一起來的?”聲音也如她名字一般如黃鶯歌唱婉轉好聽。

  “我阿瑪是圖海,以前我在禦茶房當值,估計婉儀沒見過我。”她笑嘻嘻地道,“這次我和我弟弟一起來南苑的呢,弟弟東爾加今早已經被曹寅大人選中以後伺候皇上一起‘布庫’武習教練呢。今天全公公叫我以後在帝帷伺候婉儀。”

  圖海?印象中也是康熙的一員猛將,最近沒怎麼聽到這個名字在燁兒嘴巴中出現過,估計還不得重用……既然是他女兒也應該是個忠心乖巧的閨女,我看著她的眼光也緩緩轉柔起來。至於布庫……燁兒動作還真快,布庫童子都挑選好了。至於這丫頭今日來我這裏嘛,估計又是會審時度勢的小全子“孝敬”我的了。

  喝了點粥就著清香的林中鮮嫩小菜,真的是小菜呵,比起大內的精緻到極點的油膩膳食,別有風味。“今日的早膳,非常可口啊,皇上早上用過了嗎?”我走出這頂巨大的黃色帷幔,和尾隨著一起的蘭兒、鶯兒邊走邊說道。

  “早膳?婉儀一覺睡到下午,我粥都給你熱了不下三次。”玉蘭委屈地說著,手指著天際那片霞光,叫我分清楚那已是晚霞了。

  嘿嘿……錯把晚霞當朝霞……看天邊晚霞映照著一望無際的草原,……夕陽西沉,起伏的地平線上殘留著一抹餘輝,落日尚未全部從地平線上隱去,天地盡頭,懶洋洋的餘輝散映著迷人的晚霞。

  看往山下綿延看不到頭的旌旗飄飄,英武的將士們,穿著盔甲鮮明的戎裝,合著雄壯的號角聲,似打了勝仗班師回朝的凱旋大軍,彪悍、威武、壯麗。

  一小監對著玉蘭耳語幾句,這丫頭笑得詭異道:“皇上請婉儀一會去山腰,那設有篝火宴會,不過吩咐得給婉儀換個行頭。”

  夜幕低垂,秋風掠過林間的松濤,響徹似海,半山腰那片平坦的林地已經燃起巨大的篝火。火光通天,似把這片天也照亮。此時按照王公將士品級以皇帝陛下這邊墊高的地勢為上首圍著那篝火坐成一圈,人多紛雜卻怡然有序。

  熊熊燃燒的篝火旁設一寬大平臺,此刻正有歌舞表演,聽韻律像是哀婉悲壯的蒙古琴,十幾名將士打扮摸樣的舞者正在模仿騎馬的樣式跳出激揚的舞姿。

  比欣賞這充滿陽剛美的舞蹈更吸引我眼球的是那三個女人。玄燁旁邊左2、右1,靠著3位穿著滿族盛裝的宮廷貴婦。說貴婦實在牽強了點,在我看來實是畫著濃妝,堆砌著珠寶梳著宮廷已婚婦女髮式摸樣的女孩罷了。左邊那兩人還明顯不習慣出入如此盛大的宮廷聚會,不習慣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拿著酒杯的手微微發抖,透露出她們內心的緊張和不安。

  右首那人沉著老練些,眼波流轉處,倒也透出一股子機靈。三位貴人外貌氣質都有所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好象都有點懼怕身邊那位共同的夫君,畏懼中又帶點愛慕和不經意的得意,畢竟皇后和西宮那兩位正妃都沒有來南苑啊,卻獨獨帶了她仨……唉,哪個少女不懷春啊,這懷春的物件又是這樣的良人。

  這良人滴溜的眼光流離在我身上,看著我這套烏溜溜的太監裝,眼裏透出許笑意,我跟在全公公後面亦步亦趨,徑直被帶到他的右側偏後的地方站立。

  玄燁的身後緊緊貼著明珠、費楊古兩名御前侍衛,見我到來,明珠不著聲色的在我和玄燁間讓出一塊地方,讓我挨著燁兒,他退一步站在我身側,那位貴人的正後方……我沒猜錯的話右首這位貴人應該是慧貴人。

  玄燁斜眼瞅到明珠的小動作,嘉許的看他一眼,隨手在我手上塞來一串碧綠帶紫的葡萄,那汁飽滿得晶瑩欲滴,呵……知我者……相公也,我在他身後開心的偷偷吸吮著那鮮美的果汁,自得地欣賞著臺子上的歌舞。

  一會兒那只杏黃色的袖子又塞來一小盤烤鹿肉,一把炒榛子,一小塊已經剔過骨頭的不知道什麼鳥或者雞的肉。明珠不虧是深得帝心的心腹,他見東西太多,我又吃個不以樂乎,拿個大盤子幫我兜裝起來,左手捧著,身子微側,擋住右邊的目光(如果有目光的話,現在我這個位置即使慧貴人轉頭過來也見不到我)。

  心中微歎明珠的玲瓏心,如此的揣測上意又注意細節,難怪以後會發跡,史上的他權勢傾天,不過晚年追逐權利富貴的欲望害了他。燁兒親手提撥了他,卻也親手毀了他。我不禁唏噓,不過現在的明珠,真是讓人喜歡的,聰明伶俐、忠心耿耿、做事又謹慎,實在是很會做人。

  正在我大快朵頤的奮戰中,幾聲炮響,歌舞暫停。宣禮官出列,按照長單上念著皇帝為首的今日行圍後的捕獵戰利品。一行兵士出列,隨著禮官的念及而抬出相應的獵物。先是皇帝陛下的,三隻鹿,一隻獾,兩隻兔子。眾臣又是一片歌功頌德,誇獎的言詞,跪著一片。看這點東西我不禁挑高眉,看著神色自若的皇帝,一整天就獵到這點東西?不象他身手啊……不會是圍場獵物不夠把。

  緊接著就是王公親王的,和以鼇拜為首的大臣們的,大家獵物都頗豐,倒顯得皇帝的戰利品稍少。

  那鼇拜的獵物抬上來是簡直就是坐小山,幾十隻鹿、兩隻鷹、幾隻狐狸,還有好多我叫不出名來的一些動物裏面居然還有一頭熊!!!!!!所有獵物均是一箭射死,足見他的臂力果真過人。

  按照慣例,展示大臣獵物的時候,大臣還要出班謝恩。是啊,這裏是皇家圍場,你殺皇帝老子的動物,連吃帶喝還拿,不應該謝謝麼。鼇拜出列謝恩,我定睛打量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穿著威武的戎裝看來並不若周星馳片中那麼須白蒼老,大致也就四、五十歲摸樣的一個身材相當魁梧的武夫,身高我目測應該比燁兒高,約有 6尺以上,1.85-1.90之間。出班行來謝恩,腳步沉沉,迤地出聲,下盤如鐘,應是久習武藝之人。抬頭間眼帶精光,聲音渾厚,猶自帶點自得。

  玄燁卻不若對待剛才那些個王公那般僅點頭示意,說聲“賞!”他熱烈的臉上掛著真誠的地表情,滿溢感激和敬愛,皇帝陛下親自離開禦案,下得階來,扶起鼇拜,眼波此時閃動著瑩瑩淚光。我揉了揉眼,淚光?

  皇帝陛下語帶懇切,娓娓道來:“今日行圍,逞一時之快,朕單槍匹馬,入得那深深林中,忽見這廝襲來,若不是鼇大人及時護駕,掌斃這廝,恐朕已落熊口。傳朕諭,即刻封鼇大人一等公……”

  看這皇帝陛下那感激欲涕的神色,言辭懇切。那聲音,那語氣,那動作,那表情都十分專業到位,比中戲畢業的專業人士猶有過之,簡直是演技派的大腕風範。要不是我深知枕邊人的品性,恨鼇拜入骨,不然也會被他此刻行動所迷。

  鼇拜眼露欣喜(應該不是裝的),跪地謝恩……瞧著這幕,一個老奸巨滑,一個小奸深沉,鼇拜啊鼇拜也不枉他日你栽倒在燁兒手上,燁兒八歲時施展的手段就算是演技派了,你到50才約懂皮毛,難怪笑到最後的不是你了。

  按例獎賞完以後,又是精彩的歌舞戲曲等節目,此刻上演的是雜耍,一個打扮成孩童摸樣的人正在“頂燈”。那已經點亮的油燈像是生在了他頭上,任憑他爬高、跳躍、穿圈也不移動半毫,周圍的將士們一番叫好聲,這藝人更是得彩,跳躍個不停。

  舉目忘去,好一個盛大的南苑夜宴圖啊。正是那:金盤犀箸光錯落,掩映龍鳳珍羞;銀海瓊舟影蕩搖,翻動葡萄玉液。

  慧貴人,媚眼含春,豔笑潺潺,舉杯敬著她尊貴的皇帝丈夫。

  “祝賀皇上今日盛獵,鼇大人是我伯父,今日伯父榮封一等公,臣妾也跟著沾恩光,謝皇上對臣妾一家聖眷隆恩啊。”

  皇帝看了她一眼,扯出一抹淺笑:“愛妃一家皆忠烈,鼇大人更是佼楚,來,愛妃與朕幹了這杯!”隨即碰杯而飲。

  好一個愛妃呵……我在他腰上狠擰了一把,他捉住我手,輕捏數下以示安慰。

  慧貴人是個心思靈動的女人,看皇帝現下高興,低下頭,就著火光豔若桃李的面頰帶著暈色,大膽邀請道:“臣妾昨日聞帳外雷電轟鳴,很是可怕,驚了魂兒。皇上是九五至尊……”她壯著膽子瞄了眼那良人又道:“臣妾可否請皇上晚上移駕在臣妾帳帷裏站站就好,這樣就算屋裏有得什麼不好的東西也會被龍威所震……臣妾也好睡的安心。”

  這次沒等我魔手出招,他的大拇指在我手心輕輕劃出一個圓圈,叫我稍安毋躁……我翻著白眼往他的眼光注目處看去,臺階下左側慧貴人的父親穆裏瑪正和他兄長鼇拜正說著什麼,兩人耳語一陣帶著笑往慧貴人和皇上這裏看過來,那眼光裏含著叮囑和關切和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意味深長。

  “恩……這個嘛,愛妃既然有請,朕宴會後,自會去幫愛妃收驚。”玄燁笑得如春日煦陽。不過背後的左手卻收緊了拳頭。

  *

  醜末時分。

  草原的夜晚因水氣鬱鬱,一般多雨,今夜牛皮帳子卻未聞打鼓似的雨點聲,倒是如海浪般一浪接過一浪“唰唰”聲嗚咽個不停,那松樹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整夜地抖擺著枝葉,抽搐著哭泣不停。“唰……唰……嘩……啦啦”這鬼嚎似的松濤聲晚上聽來特是疹人,昨晚怎麼不覺得呢……

  燁兒去了慧貴人那已經快三個時辰,小全子回過一趟說是一到慧貴人的帳篷就被穆裏瑪大人手下一個侍衛擋住,說慧貴人不習慣太監服侍,就這麼被擋在外邊。他們肯定有什麼詭計,怕燁兒出事,我打發他出去叫上明珠和曹侍衛去那邊給我候著,皇上是從那進去的,怎麼著都要等皇上從那出來!除非……他們想弑君不成?

  我心下升起從未有過的不安。這裏是遠離京師一、兩百里地的南苑,身曆宮闈政變無數次,足智多謀的老祖宗又不在,我連個商量對策的人都沒有。腦海裏滿是玄燁被獰笑著的鼇拜和穆裏瑪折磨的痛苦摸樣,象電影膠片一樣不斷翻滾著燁兒哭著在叫姑姑的場面,頓時心象被人緊緊掐住,隱隱抽疼……

  自己明明知道歷史上的康熙不會在康熙七年就翹了辮子,白底黑字,玄燁同志可是活了69歲的啊,嘴裏安慰著自己,可是卻管不住那心,疼得似要滴出血來……

  “嘣”地一聲,這裏沒人有膽子敢踢帝帷,定是他回來了,一行人夾雜著冷氣進入帷幔,帶著呼嘯的寒風倒灌而進。久懸的心終於安穩,我欣喜若狂,迎上前去。

  見燁兒冰冷著臉,身後幾位侍衛神色嚴肅,是明珠他們幾個,見得我還未睡,像是松了一口氣。後面跟著一路小跑進來的小全子,這麼冷的天倒出了一身汗,不知道是跑熱的還是被嚇出的。小全子剛進得帳,又去叫人來修被皇帝陛下剛剛那禦腳踢斷的支在前帳做簷子的桅桿。

  聽著匠人太監正“叮叮”地修理著那斷成兩截的支桿,偷瞅一眼皇帝那陰沉的臉,一向很自製的他此刻定是生了天大的氣。我看侍衛們坐立不安,不知道皇上是否對他們還有什麼吩咐安排,卻也沒人敢這個時候出聲詢問,只是一個個求救似的直溜溜地看向我,咳咳,這逆龍鱗的事從來他們都好心地讓給我來幹。

  “燁兒,已快寅時了(淩晨3點),是否讓幾位大人先告退,當值的當值,休息的休息?”

  “恩……”鼻孔裏冒出一聲。

  幾位御前侍衛松下一直提著的那口氣,告退出帳。

  “小全子,朕要沐浴,叫人馬上準備。”

  聽他說要沐浴才發現他身上的那片杏黃的繡龍已浸濕成深黃,不知是因為帳外夜晚的霧水露氣滲透,還是因為汗水……

  趁著他在內室沐浴的工夫,我呵住了神色閃爍,準備溜出帳外的小全子。

  那人正在發怒,素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當然是要問這個一個身子裏裝了九顆心的公公了。

  “奴才只是聽得慧貴人帳外的兩個宮人偷偷說起,婉儀要知道事情真相,還得問萬歲爺……”他眨巴著眼睛,吞了口口水繼續道:“聽說慧主子給萬歲爺下了藥……”

  “啊……什麼藥?毒藥?”我眼鏡頓時跌落。(如果有眼鏡的話)

  小全子上前一步,把嘴巴湊到我耳邊用手捂著(這個是他習慣,總是怕被別人偷聽)小聲道:“迷藥加春藥……是穆裏瑪大人留給慧小主的,說是皇帝大婚月餘都沒有和皇后同房,怕是不諳人事,叫小主……”

  嚇……燁兒被……被誘姦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花枝顫顫,分外招搖,眼淚橫飛,媚眼帶笑……我怎麼能不笑,一直最最擔心的是他生命的安全,腦海裏翻滾的也是那被壞人折磨得血淋淋的恐怖摸樣,沒想到結果失去的卻是那帝王最不值錢的……貞操。

  小全子以為我受了刺激,把我扶住叫我好好休息,隨即逃之夭夭。

  聽我在帳外笑得招搖,內室裏飄來那人懊惱的聲音:“女人!你還不進來伺候你相公!”

  “是……我的相公主子。”我掩住笑,示意內室門口的宮人離開,抱著他乾爽溫暖的夾繡緞棉睡衣,踏入正散發著熱浪,霧氣氤氳的內室。



第二十四章 無敵

  紫金紅銅暖爐裏“劈啪”作響的木炭烘烤出混著松木清香的溫暖,水氣嫋嫋。錦緞紗幔低迤,阻礙著外界意欲偷襲的寒意。

  尤散發著新鮮草原氣息帶著淡淡香氣的松木大浴桶的水面上漂浮著半扇黑綢絲緞一樣的柔亮發絲,室內熏香的氤氳配合著熱霧的皚皚,端坐在水中的那人猶若一尊赤裸著的阿波羅神的雕像,朦朦朧朧中顯得既俊美高貴,而又陽剛。

  那雕像霍地起身,直辣辣地站立起來。坐在在桶邊假借給他搓背卻一直玩著他鋪撒在水面上的長髮的我霎時看到了最不該看到的東西……只是平視而已,剛剛好那位置……

  “你……你怎麼不穿內褲!”不講理的女人臉上帶著兩塊飛來的紅暈痛斥道,明明上次都有穿那黃色的底褲的。

  “底褲?姑姑,我這個樣子你還沒習慣麼?”他好笑地戲謔道。

  活動的雕像邁開修長結實的雙腿跨入並排著的另外一個體積大一倍的大沐桶,悠然地坐下,手指輕敲著桶沿。

  “還不進來,杵在那做什麼。那水已經髒了,抑或……姑姑不敢和燁兒共浴?”他用著激將法。

  呃……來南苑已經兩天了,都還不知道原來這裏也是可以沐浴的,看著那片溫暖的水氣,實在心癢癢。不過我可是有著作為淑女矜持的自覺……

  “這水可是南苑牧場唯一找到的一眼溫泉水,就在昨日獵狐狸的後山腰上……小全子叫底下人一直溫著,本來是給你準備的……”一團軟香撲來打斷了他。

  啊……溫泉!閃電般速度把自己剝了個精光,炮彈一樣跳進水中,他張開雙手穩穩接住。見自己話還沒說完呢,溫香已自動入懷,不禁悶笑出聲:“姑姑,你還真好騙呢……草原上哪有什麼溫泉……唉。”他搖頭歎息,儼然把我當作笨蛋。

  這…死…小…騙子!士可忍,孰不可忍!

  “你就知道欺負我!風水輪流轉,總有一天,你也會……”看他本晴朗的臉色霎時變得陰沉……唔……不經意的話語活似踢到他今日的鐵板,忿忿的抗議嘎然而止。頓變菟絲花,軟綿綿,晃悠悠,柔順地貼在那棵大樹上,做乖巧的兔子。

  玄燁看我此番作態,自是知道我已知曉他今天晚上的“豔遇”,咳,被強迫的“豔遇”。更是氣極,在水面上狠拍一掌,擊水有聲。

  “今日那賤人給我的羞辱,他日,她、和他家族必十倍償還於我!”他磨著牙擠出這話,宛若誓言。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慧貴人果真是無敵賤人麼?

  雖然慧貴人名義上是他小老婆,行房之事作為夫妻極為平常,但是即便仗勢著她母族龐大的勢力,用此卑劣的江湖甚至青樓手段來對付當今至尊,這番大膽妄為……她,哪來這麼大得勇氣?或許那做鳳凰的欲望真能使一個生長深閨的少女勇敢無敵?或許……她,也不過是充當自己家族角逐權勢欲望中的犧牲品罷了。

  作為今日偷去我枕邊人貞操的她,不恨她是假的,但是心底卻對她有著一絲的可憐。可憐她現在看到的一切均是假像,錯誤的判斷把自己引向不歸之路,自己的夫君對她已恨之入骨,那一點不可靠的家族榮耀,未來也全是泡影。

  帳外的松濤從未停止過嗚咽,一聲緊似一聲,夾雜著怒氣,重重捶在堅固的牛皮帳篷上,肆意宣洩,正應和著帳內那人此刻的怒意。

  看他眼光沒有焦距地直視著前方,緊抿著雙唇沉思,那緊握著桶沿冒著青筋的指關節,已經泛白,我柔軟的心升起暖暖的愛憐。高處不勝寒恐,那月中嫦娥仙子一人高高在上獨居那廣寒深宮,恐怕也似這做帝王的滋味呢。斜睨著瞅一眼那外表靜止如雕像,腦細胞卻在激烈運作著的帝王,拿他比嫦娥,真是抬舉了他呢,單純的仙子哪有他這般詭計多變、深沉老奸……不禁莞爾。

  “高興什麼呢?”頭頂響起他低沉的聲音。

  “哦……我在想燁兒騎著駿馬穿著戎裝,英姿颯爽的樣子,旁邊楓紅簇簇,小溪潺潺,在那一望無垠的草原上疾駛……令人神往……”我閉著眼睛違心地隨想隨說,與剛剛腦海中的畫面唱著反調。

  “呃?姑姑真覺得燁兒英姿勃發?”幽暗雙眸頓顯爍光,似那澄夜寒星般清澈。

  我仔細端詳了下他,那百看不厭的寒潭深眸正流轉著溫情,堅毅的下巴詮釋著他沉穩而又尊貴的帝王之氣,飛揚的英眉透露出一絲桀驁的個性,輪廓分明的五官雖不似英俊得面如冠玉,卻絲毫不掩那不輸任何人的俊秀神采,和別人學一百年也學不來的貴氣。除了……情緒轉變時,鼻樑上那幾顆若隱若現的麻子偶爾顯示出調皮……

  我微熏著臉,合著柔情,輕輕吻上他水紅潤濕的唇瓣,以吻告之那男人我心底裏面最柔最柔的深情。

  良久……

  淡白的天光微現,隱約中唯聞秋蟲的幾聲低鳴。

  室內高熱退去,充斥著狂歡後的靜溢,汗濕膩滑的身子趴在他高低起伏的胸脯上數著他快疾回緩的心跳。

  “這澡白洗了呢……”軟膩的甜音出自這柔似無骨的女人口中,撒嬌的語氣說著抱怨的話語。

  “再洗一次就是,我叫人進來準備。”平息著激情,低沉的男音囂張地準備發出口諭。

  “不要!這個時候再讓人準備,那不是等於喊著告訴人家我們現在都幹了什麼好事了嗎?”白他一眼,果真嘿咻後的男人智力會變低,此刻就有一個活例。

  “燁兒,你今日晚宴上對鼇拜那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我可佩服得緊呢。”急急岔開洗澡的話題,轉移這個智力目前比較低的男人的注意。

  “哼,他也尤未見得就真信我感激於他,打虎得慢慢來,若不能一招致死,就一口一口的誘惑著咬。昨天只咬了一小口,湊效與否,馬上就得分曉。”

  想起昨晚他也被算計那幕,那鼇黨羽翼已封,不好對付呢。就算知曉未來結局,深處此刻見證史實的我也禁不住為他擔心。事不關己,關己則亂。他的安危,此刻已深深和自己的血脈相系。

  他見我掛在臉上的擔憂,倒是豪氣的呵呵笑著:“我先祖辛苦打下的帝業江山,豈有亡在我手之理,自古英雄不比年,想那漢國衛青、三國周瑜,不是帝王仍能成就英名。大丈夫立業就要趁早,我就放手搏他一次!”精光閃爍的眸子顯出著剛毅。

  看他言語激壯,豪氣邁邁,我攥緊他手,發自內心的激昂:“我堅信,燁兒定能打虎成功,如若不成,姑姑願替燁兒身試虎。”

  我一時不經思考脫出的意氣話語,竟使他熱淚盈眶,他囁嚅著唇瓣:“姑姑,你和皇祖母是燁兒這一生的牽系,我會謹慎做好最完美的安排,就算燁兒莽撞犯難,也絕不會置你們於不測……”

  人都說男人的承諾,美女的誓言最不可信,但是我的心卻控制不住的飛揚起來,在他莊嚴的誓言中,與他的倦倦相連,隨之飛舞起璀璨,繼而一起沉澱……

  *

  這是一頂海龍撥針的軟皮帽子,雪白中帶出點點熒紫光芒,象一堆燃燒著的雪,毛茸茸,圓滾滾,軟膩膩,是一件讓你上一眼都能感到暖意的寶貝。不用說了,這樣的物事只會出現在大內。

  海龍是比水瀨還要大的海獸,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海豹?)今天全公公神秘兮兮地交代我一定要戴上才知道這個東西來之不易。據說按照重量算,它的皮毛比黃金還貴數十倍。這種海獸不到大雪以後皮毛上不長銀針,必須到了節氣,厚厚的黝黑發亮的絨毛,長出一層3寸來長象雪一樣的銀針。只有“海參葳”(今天的俄羅斯弗拉迪沃斯托克市)能進貢這樣的東西。

  “這個可是好寶貝呀,大內寶庫中一百頂海龍撥針帽子才可以湊齊這麼多紫雪毛尖呀,只撥了海龍銀針上那一點點熒紫雪毛。”全公公砸著嘴,掐著小拇指頭眯著眼睛感歎。“奴才進宮這麼多年,也只見過這一頂,據說先皇順治爺尋了三年才湊齊足夠的紫雪毛尖給董娘娘做了頂,娘娘薨了以後那頂隨娘娘陪葬了,奴才從未見過……再來就是這頂了,是老祖宗賜給萬歲爺的,現在萬歲爺又給了婉儀娘娘您……”我耳邊想起大話西遊中經典的“only you”,這太監嘮叨起來比那唐僧還舌長。

  哦,想不到這玩意還這麼大的來頭,我小心翼翼的戴好它。有一點大,後面有一圈珍珠做的暗扣,既美觀又實用,我扣到倒數第2扣,呃,剛剛好。

  鏡子裏出現一個男裝打扮,唇紅齒白的翩翩貴公子摸樣的我,嘿……我不禁得意起來,真是上得廳堂,進得廚房,穿套男裝也這麼顯貴氣。(呵,我不是廢話麼,戴著這價值連成的紫雪帽,乞丐也能變得高貴)下穿著玄燁給我準備的玄白色長緞襖夾袍,踩著一雙方頭皂靴,活似那麼回事。

  好不容易打扮停當,心早已疾疾地飛到了草原,我高興地拉著小全子走出這牢籠一樣的皇室帷帳。

  昨天一早鼇拜等幾位上書房大臣借為正在行圍的皇上分擔政務為由,提前回京。玄燁再一次感激鼇大人的忠貞為國操勞之心,親自率將士為鼇大人一行餞行。

  鼇某人一走我也就自由了。因為在一切一切表面背後的真實,我和老祖宗其實才是皇帝的軟肋。老祖宗有森嚴的宮廷禁軍,和尊貴的名號保護,相較於她而言,和皇帝一起來南苑秋禰的我才是鼇黨一直想控制的皇帝得目標。呵,論他保護我得密不透風樣子,我也不信鼇黨會知曉我對當今萬歲有著不可言喻的特殊。

  就象在籠裏長大的傻鳥,從來不認為自己也可以在藍天中飛翔。常年穿著那累死人的古代高跟松糕鞋,我似乎都快忘記了奔跑的滋味,我暢快伶俐的享受著身輕如燕,兩耳生風的的感覺……奔向那……自由……

  果然如燕子般自由地雙腳騰空飛翔起來,腳下的草叢在眼前倒著晃過,要不是兩隻健壯有力的胳膊從背後偷襲般架住了我,我還真以為自己學會了淩波微步。

  正準備對這自由的終結者不顧公民的意願,漠視人權,把人掠到馬上的粗魯行為提出嚴厲的抗議。他輕“噓”一聲,那過那條白狐皮團龍紋披風把我緊緊裹在懷裏。

  “已經等你多時,你看看後面。”

  我趴在他肩膀從他耳際偷偷看去,嚇……我說馬蹄聲怎麼老有迴響呢,結果不是一匹馬在跑,是黑壓壓的一群。他的後面跟著上百位御林軍,明珠、曹寅正帶著隊尾隨其後,都穿著行獵的戎裝神采熠熠。明珠見我探出頭來,帶著一抹笑意,輕輕眨了下右眼。

  在馬上飛馳和開車的感覺特別不一樣,駕駛汽車總感覺是在操縱一個沒有生命的機械,你是被一堆鐵皮裹起來的的活人而已,駕駛汽車久了也常常認為自己是個機械了。而挽著韁繩策馬賓士,展現在你眼睛的是360度的全方位景色畫面,聽兩耳風蕭,看身際樹搖,和身下駿馬一起高低起伏運動……這一切的真實的讓你感受生命的鮮活和美好。

  象不事生產的米蟲,我頭戴著玄燁尊貴的海龍紫雪暖帽;披著帶著他氣息的雪狐披風;暖洋洋地端坐在他懷裏;欣賞著周遭景色的變幻,這如大漠的秋色草原蜿蜒至天際,雖沒有綠茵蓯蓯的鬱鬱,卻別有一種蕭殺的淒美,灰黃的冷色調畫面中偶爾出現的幾簇鮮豔楓紅總能引起我象那初進賈府的劉姥姥般地驚呼。

  “皇上,今日足足晚了一刻鐘。”禮貌卻又不謙卑的爽朗陌生語音,是誰?裹著披風坐在那一直屬於我的溫暖懷中似要睡去,此刻挑起我的好奇,扒拉下罩在我臉上的皮毛想看清楚那人的樣子。

  這是一個南北都有幾座大山丘的隘口,兩面突出的高勢阻擋了秋意寒冷的襲擊,矚目所及,裏面的草還帶著鮮嫩的碧綠,隱約中還有野兔的身影間或出沒,儼然是個天然穀形獵場。

  還帶著夏日氣息的青草,高竟過膝。隘口間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駿馬上端坐著一襲藍色身影。

  與玄燁那不怒自威的冷峻帝王氣質不一樣,他有著一對帶著淡淡恬然的好看眼睛。寬額方耳,話不多,禮貌而又不俗,氣質從容華貴,但是偶爾眼底閃過的光芒透出股子和燁兒相似的淩厲,就象一把沒出鞘的寶劍,平凡圓鈍的劍鞘外表掩蓋著底下最致命的鋒利。

  “不就是等這人麼……這幾日朕何曾有過不準時。”玄燁調侃著我,在這人面前如此輕鬆的語氣,讓我心下暗暗猜測他的身份……應該是皇室近支,哪個宗室的公子?

  從山谷縫中斜斜透出的瀲灩陽光,籠罩在他身上,那袖口上的暗金繡龍若隱若現,啊莫非是?

  “皇兄,常甯呢?”吩咐侍衛們分兩隊守住穀口兩側,玄燁策馬前行,和他並騎成一排。

  啊,果然是燁兒的哥哥……裕親王福全?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32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42 A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常寧

  好美啊……

  一彎架空的樟子木橋被油漆成朱紅,象半彎的彩虹連接著穀底的地面高處一個與山脈相連的天然的平臺。

  扶橋而過,在這山谷的最深處這個平臺居然別有洞天——寬大的平臺中間凹陷,深達十余米,象一個幽深的天坑,坑壁砌以青色條紋石製成盤旋而上的階梯。

  天!那坑中央的窪處……薄霧繚繞,水光瀲灩,撲面邇來的的熱氣告訴你這霧靄最深處的中央是一眼不折不扣的……溫泉。

  那畦水窪,邊緣已被人修飾過,水磨石青地磚,象個七、八平米大的天然溫泉浴場,一簇簇開著粉色小花,散發著陣陣藥草香的植物被人精心的圍植在象個巨大水碗的窪地四周,讓人想起日本長崎縣的古湯溫泉……岩石、綠草、花卉、溫泉……好一副宜人的畫面。

  “我說過會還你一個真正的健康之水、生命之泉。”我毫不掩飾的驚喜表情似也感染了他,深邃眼睛流轉著瑩光。

  啊……燁兒……他的心思何等的細膩,把我以前亂七八糟的話都記在心理……

  裕親王福全,斜睇著這帝國尊貴的皇上和那從皇帝懷裏兔子一樣鑽出來,穿著一身華貴男裝的矮個子的公子,若有所思……那頂紫雪海龍帽……他暗自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末兒,這是裕親王,我皇兄。”他咳出一聲,頓了幾秒繼續道:“這是皇祖母堂弟庫倫王爺的公子,來自蒙古草原,叫茉兒。”

  見裕親王眼裏轉瞬即逝的玩味,我懊惱的白了玄燁一眼,你的祖母也是他祖母,他怎麼會不知道有我這個人……金無足赤,看來聰明人也有傻的時候。

  “皇上,臣提前兩月來南苑,除了打點秋禰的瑣碎,就是按照皇上所繪圖紙製成這地方,不知皇上和……茉兒公子可是滿意。”語氣中帶上了我,禮貌而恭敬。

  滿意?我心裏給它打了一百分!

  看我笑得眯起了眼睛,玄燁也頷首帶笑。“辛苦皇兄了,從發現泉眼到監製成功花去皇兄近三月時光。現兩端穀口已圍,來,我們松松筋骨,看看這次誰獵得最多!”

  知道我信佛戒殺,把我留在這裏慢慢玩耍,在山丘下面的這座紅色木橋的入口給我留下兩名親兵,(這裏又不會有人,難道提防動物上橋和我一起泡溫泉?)他倆即刻準備下去開始男人的較量。

  臨走時,管家公還不放心扭頭叮囑:“外面秋涼,不可脫衣下水,只准用手玩玩!”

  盯著我親口應諾後,在他皇兄詫異而釋然的目光中,才放心地迂迂而去。裕親王轉身的瞬間,我發誓,我看到一抹偷笑……

  跟著他們走到了那紅色木橋上,據說這穀裏可有近10裏長呢。谷中空氣溫暖濕潤,水暖草肥,吸引了很多動物在這裏棲息。那個……有吃草的動物自然就會引來吃肉的!我可沒膽子下橋,離開那兩個腰圓臂粗,一看就生安全感的侍衛。於是……

  好整以暇地坐在這朱漆木橋上,欣賞那如血夕陽,照耀在那兩個騎著白馬的男人身上,暈出一圈金色光芒,那兩團光芒在碧綠的叢蔓中點點移動,漸行漸遠……

  突然想起……白馬王子呵,騎白馬的可不都是王子,也有那唐僧……哈哈,他兄長裕親王絕對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王子,這帝王嘛……那麼愛嘮叨,可不就是個唐僧。

  索性半躺在這乾淨的橋上,自得的甩著兩條腿。屁股下面那撲鼻而來的帶著泥土味道的草原芬芳提醒我身處在無污染、化肥零含量,空氣品質A級,貨真價實的野外草地,點點盛開的金盞菊點綴其間,象一條用珍貴金線繡滿了小花的綠色大絨毯,我哼著不知名也記不全歌詞的小調……似要……醉了……

  “嗚嗚嗚……”牛角號的聲音伴隨著“隆隆”鼓點聲仿若從天際傳來,在狹長的穀中混合著回蕩似有千軍萬馬……大地也似要震動。不整齊的“噠噠”聲從我身後響起,回頭只見草叢中黑點亂竄,戰士們口中呐喊著,手上擊打著各種發出聲響的物事,由東至西的號角戰鼓聲把動物們漸漸趕到了穀中西邊的一隅。

  這個就是……秋禰?皇族的打獵也太過奢侈,前面有人圍堵,後面有人轟攆,就象現代在公園裏的大水池裏釣金魚,毫無驚險刺激可言,不過……他們本來就是玩味,和一般職業獵人以捕獵為生的性質完全不同,秋禰更大的意義在於演習馬上功夫、和箭法的精准。

  被驅趕的動物由西往東,一個一個接著在我身下的“橋”洞底下穿越而過,可憐的動物不知道山谷的另一端早已圍封堵死,那西邊帶著太陽光芒的通道仿佛是他們唯一的生路,前僕後繼從我眼前閃過……山兔、麅子、鹿、山羊、灰狐,還有……一隻雪白無雜色的大熊!正對著我的方向張舞著敦重厚實的熊掌,齜著白晃晃的倒立尖牙咆哮而來。

  “讓開,你們擋住我熊格格的路了!”那聲清脆而又帶著點正在變音的囂張語氣似和某個人小時候十分相似,兩位擋在大熊面前的侍衛冒著汗,但是毫不畏懼,象大樹般巍峨。

  “奴才見過榮親王千歲,但是皇上有旨,任何人也不准上這個橋,奴才們也是奉旨辦事。”

  “他不是人,難道是鬼麼!”從雪白的熊肚皮後面滴溜溜鑽出個精緻的玉人兒,此刻正擰著眉毛,氣急敗壞的跳著指著我道。

  榮親王……這個封號順治時代本來是封給了董鄂妃那個短命的兒子,燁兒去年又封給了自己的兄弟,這個就是那位尊貴的常甯親王羅。皺著眉頭發狠的摸樣也和某人很象呢!不過那人發怒比你冷厲十倍的摸樣我也不怕,你找錯人啦。我笑咪咪的躲在壯碩的侍衛後面對他輕輕眨著眼。瞅著面前這張和燁兒相似度百分之80的臉實在生氣不起來。穆汗穆德先知曾經說過: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我愉快的用我的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

  “你這個只知道躲在人後的膽小鬼!是男人的話就給我下來!”玉人兒看到我愉快的神色更是以為我是在炫耀著勝利,惱怒非常。

  “請王爺不要為難我等當差的,奉旨行事而已。”侍衛們微一欠身,挺直了胸脯面對著那尖牙。好個不卑不亢的御前侍衛,不虧是那人給我留下的好保鏢,我輕輕地拍了下手掌。

  “本人不是鬼是人!不過啊……我面前可就有一隻小鬼,一隻躲在大狗熊後面的膽小鬼。”看著他眼睛似要噴火,好久沒有見過玄燁的縮小版本生氣樣子了,我開心極了。

  “不就仗勢這兩個聽話的奴才麼,熊格格,上!我倒要看看誰是膽小鬼!”這人眼裏閃過一絲不甘心的陰戾,發著狠使喚著那大熊,沖上了橋頭。

  “榮王爺,使不得……”兩名侍衛沒想到這小鬼居然不顧聖諭,闖橋而來。連佩刀都來不及撥出,四隻胳膊只來得及伸出架住……只見那只巨大白色熊掌夾著風,揮舞兩下。兩名侍衛腳下一個趔趄,密實堵在橋口的人牆頓時猶如被劃破的布,中空出道,那大熊看身邊倒下的人牆更是興奮,“嗷”地一聲長嘯,象正在往那山丘上的平臺跑去的獵物追去。

  完了……這小子耍狠,放熊了。危機關頭我該鎮定!腦海裏對付狗熊的相關知識如畫片一樣閃過。狗熊不吃死人,裝死?不行!熊不吃死人,可不證明不會揍死人啊,萬一裝死不成活活被打死!爬樹?這沒樹可爬!啊!階梯……那凹處溫泉不是有階梯嗎,狗熊不知道會不會下樓梯!來不急細想了,一秒鐘的思考,我往那救命溫泉方向飛奔而去,亡命狂奔中,那紫雪海龍帽子飄落地下……沒有時間去心疼那身外之物,逃命才是硬道理。

  那泣血一樣的紅橋上,兩名剛剛爬起來還來不及喘息的侍衛一臉驚恐地追著那張牙舞爪,正在興奮地追逐“獵物”的大白熊而去。那美玉雕琢一樣的貴公子,檢起了那頂眼熟的帽子,一臉疑惑……嚇……紫雪海龍,皇祖母賞賜給皇帝哥哥的帽子……那人居然可以戴,難道放“熊格格”追的人是……不解的大眼閃過一絲不確定。

  突然肩膀一陣火辣辣的疼,估計是那尖爪劃到了我的皮肉,“嘶”地一聲,手臂和背後被撕裂一大塊布料。驚秫地扭頭看去,正對上那對猙獰的棕色熊眼。張開嗜血的大口中噴出讓我窒息的腥臭之氣,森森的白牙在我眼前逐漸放大。

  難道我的宿命居然是命葬熊口,我不甘心啊……不甘心……腦海裏反復留戀著那個已經深植在心中的身影……下輩子我們再續緣……

  “燁兒!!!”臨死的女人發出淒厲的尖叫,在山谷中迴響,久久不絕……

  *

  穀西。

  左黃龍旗、右藍龍旗。那旗下壘出的一高一低的戰利品已經宣告出皇帝的勝利。

  東邊傳來的鼓聲、喊殺聲把剩下的林中飛竄的獵物趕圍在谷西天然形成的一個礙口裏,騎馬站在礙口高處的兩襲杏黃色和淡藍色的身影靜靜佇立,那匹穿戴著紫金盔甲,額點紅晶的高頭戰馬上那尊貴的勝利者今天心神不寧,舉起的右手停頓在空中,鼓聲嘎然而停……埋伏在四周草叢和山腰上的戰士拉滿了弓鉉憋著氣等待著主子發出那捕殺的指令。

  讓人窒息的沉寂……

  一股突如其來的心悸把玄燁施令的手定格在空中,莫來由的心慌讓他冷汗涔涔。

  像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舉動,空中揮舞的手劃過一大圈,拉過馬頭掉轉向東,單騎飛駛而去,隨風翻飛的黃色衣袂後留給將士們一片錯愕、狐疑。

  見那尊貴的主子反常的舉動,素來知曉那人臨危從不變色的冷烈個性的福全微一怔忪,隨即果斷下令帶一隊親兵,緊緊尾隨。

  一聲“嗷”地熊嘯似從天際傳來,在這寂靜的穀中震耳欲聾。福全見前面策馬飛奔的那襲黃影,以可以跌斷脖子的速度向那“紅橋”所在方向不要命的賓士而去。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遠遠地,隱隱約約看到一個滾動的雪球樣的龐然大物,在那豔紅拱橋上追逐著自己夢縈魂系的嬌小身影……他,肝膽欲喪,神魂欲散……

  “燁兒!!!”那聲飽含著思戀情愫與淒厲告別的呼叫更是讓這位年輕的君王揪緊了心,肝腸寸斷,哀痛欲絕,淚滿盈眶。

  從未求過神佛的君王,此刻抖動的雙唇吐出菩薩的名號,甩掉朦朧了視線的眼淚。深吸一口氣,平息著自己不自覺地顫抖,穩穩托住弓,拉滿了灌著氣的鉉……瞄準那團白色“嗖”地射了過去……

  *

  “哚”地一聲,似有什麼東西釘在了橋上欄桿,吸引了那惡熊一秒鐘主意,我忍著痛正往前準備逃跑,沒有找到目標的熊更是被激怒,右掌穩穩踩住我那撕裂的後背衣料,我往前逃跑的身影頓時絆住,我摔倒在地,閉著眼睛,任命的等待那即將親吻我脖子的利牙……

  只聽得幾聲“嗖嗖”箭聲破空而來,和著兵器的悶響聲在頭上響起,那踩著我衣角的惡熊栽倒在木橋上,木橋象地震一樣抖動……這可惡的東西臨死前的一隻熊掌還搭拉上我的左腳踝,又是一陣鑽心的巨疼從傷口處襲來。

  “姑姑……”那沙啞的聲音是燁兒?老天聽到了我的呼喊,他……救了我?我趴在地,腿上的重量壓住我絲毫不能移動。

  那兩名侍衛及時過來移走了身上致命之處紮著的兩隻箭,和他們剛剛刺出的七、八個血窟窿的熊屍。

  忍住疼微微側身,看著那沐浴著金色夕陽,如神祗般的那人,跳下還未停穩的馬踏步奔上橋來,臨死前都沒有掉過眼淚的我,此刻立時淚如泉湧。

  侍衛移走那巨大的雪團大物,我背後那片已露肌膚的半背立刻顯現他眼前,右背半背和右後手臂一片血……不敢看那血跡中那團模糊,他顫抖著手解下身上的外袍,輕輕圍在我身後,把我抱坐起來。

  “姑姑……都怪燁兒來遲……”他在我耳邊沙啞的輕語,帶著哽咽。

  在地獄中走過一遭的我,一直揪緊的心此刻放鬆,在這溫暖如昔的懷抱裏,我痛苦出聲。

  “皇帝哥哥……他……他們殺了我的熊格格。”常寧小聲的囁嚅,在他皇兄面前一改剛才的飛揚,此刻小心又帶著點懼意。真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剛剛這個惡魔一樣的小王子居然也有畏懼之人。

  “你的熊格格?那是什麼混帳東西!”他不說則已,此刻提起那熊,讓剛剛情急只關心到我景況的君王冷靜清醒過來立刻開始清算。

  “是高麗進貢的白熊啊,已經陪我三年……嗚……皇帝哥哥你為什麼只寵著這個小子,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讓格格嚇唬下他……嗚……”

  玄燁聽他這話,眼睛似要噴出火來!

  “混帳!你養的畜生就能讓它殺人,今日只是殺了你養的畜生!你可知朕要再晚來一步,你那畜生就……就……”一時悲切,語不成聲,指著常寧的手微微顫抖。一想到剛才的後怕他眼睛霎時升起蕭殺,撥出身邊的配刀,殺氣騰騰準備起身走向常寧……

  後面跟來的福王爺見這等景象,飛奔而來,只手抓住玄燁的佩刀,跪在地上,請皇帝顧及兄弟情誼息怒。

  我見他眼帶殺意趕忙拉住他前行的衣角,卻不料扯到了傷口,“哎喲”出聲。玄燁顧及著我,不再衝動。見裕親王跪地求情,指著此刻已懼怕面如死灰跪在那發抖的常寧。

  “皇兄,你可知常寧今日違抗聖旨,引熊闖橋。犯下大罪!殺了那熊他都能心懷感情哀哀哭泣,你可知他縱熊殺人,要殺朕最親近的心愛之人!他又何嘗顧及到朕的心!你們又可知我懷中這人對朕又意味什麼!”玄燁暴跳如雷,激揚出聲,話語象炮彈又快又狠,不容異議。

  “求皇上開恩!”福全長跪不起。

  “你也別求情了,幸好朕及時趕來沒讓常甯鑄成大錯,不然,他今日非死不可,一百個人也救不了他!皇兄你速帶他去宗人府關押,等朕即日回京處理。”玄燁沉吟後,咬著牙發出諭令,再不容更改。

  福全看他懷中緊抱的我,此時長髮披散,實是個著男裝嬌弱女子。一切明朗起來,看來常寧今日惹禍不小,這個帝王心性深沉很少見如此形於色的大怒,現在先救下他命,以後回宮再慢慢斡旋罷。心下微一沉吟,現在救他之人只怕是目前帝王懷中之人……他向我使個顏色。

  嚇……為什麼他和明珠他們一樣每次都要我來扮演這聖母的角色,今天的我實在虛弱,失血不少。看常甯那張和那人相似的小臉跪那哀哀痛哭,卻恨他不起來,我抬起頭來想對燁兒情……

  看著他那溢著夕陽餘光關切的臉,一陣眩暈……陷入黑暗。



第二十六章 省親

  似雲非霧的漆黑混沌中,我象剛逃脫禁錮的精靈,輕飄飄的在黑暗中無意識的遊蕩……

  呵,自由而愉悅……沒有身體束縛的靈魂還原了造物者賦予我們的本來的摸樣。

  這個就是死亡麼……死亡原來就是解脫……但是解脫什麼呢?我……是誰?散漫的意識因為有了疑問的欲望而漸漸沉澱,象初升的旭陽劃破黎明前最後的一片黑帳,在這沒有物質的束縛,全意識的境界裏,心的澄亮漸變著四周的環境也跟著明亮……

  光亮中,命運在我眼前拉開了華麗的巨大帷幕,一個片段一個片段地上演著一幕幕悲歡離合……

  *

  “嬤嬤,你快醒來不能丟下燁兒,皇阿瑪已經不要燁兒了,求你,不要棄我。”他嗚咽著似乎喘息不過來,幾聲哽咽。

  “這一次,佛祖站在了我這邊,嬤嬤!”他抱著我再不肯放。

  那年,他剛7歲……

  *

  “為什麼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要了呢?什麼江山社稷,天倫人常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嗎?”

  “皇祖母說他是為了那個女人,不是已經封了皇后嗎。為什麼他還是要隨著那女人走!!!姑姑,女人是禍水嗎?”眼睛發紅睇著我,就是一直克制不掉下淚來!

  “他只喜歡過四阿哥,姑姑。”

  “恩,姑姑也只喜歡你一個。”我拍著他臉。恩,那個董鄂妃生的皇子,那個凝聚了父親所有寵愛的孩子可命不長久。

  “他以前表揚過我一次。還說我書法不錯,頗有祖風。”

  “恩……”我歎息。

  “他……他走了,姑姑。”

  “你說皇上死……那個……大行了?”他瞪我一眼,我大著舌頭擠出“大行”兩個字。

  “不是薨了……是走了,姑姑。”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道。

  那年,他八歲……

  *

  “掌我姑姑嘴,就是掌朕!哪個該死的混帳東西,我今天就辦了你!”影片中跪著的是曾經不可一世的前宮廷大總管……吳良輔。

  “一個隻知意氣用事,渾渾噩噩,不知世事的兒皇帝罷了!”面帶天真純潔的微笑,燭光下紅潤的臉頰象剛摘下得富士蘋果一樣讓人想咬上幾口,他笑吟吟地對著我說道。

  那年,他剛剛做了皇帝……

  *

  “不是蘇麻……是對你,也只有你……姑姑……”他喃喃道。

  我的心口頓時猶若一百隻小鹿“嘭嘭”亂撞,我輕輕捋了下鬢髮想掩飾臉上忽來的微熏,卻不妨對上了他熾熱而又深情帶著笑意的目光。

  微揚螓首,我迎接那因受傷而顯得殷紅的溫熱唇瓣,甜甜的……麻麻的……

  誰說溫柔鄉,英雄塚?男人的溫柔更是對女人致命的誘惑,特別是這樣的半大不小的“天下第一人”的深情。

  如果你現在面對這樣的男人………糖衣炮彈向我齊齊襲來……我,很沒品的,徹底淪陷……

  ……第一次意識到他原來就是那個攻陷了我心的臭男人……

  *

  “我,愛新覺羅·玄燁,大清帝國的皇帝,今日願娶蘇麻喇為妻,生老病死,不離不棄,以天地為誓。”那清若晨星的眼神款款深情又帶有不自信的緊張……

  就象涓涓溪流融入了深澈的海水,那夜,他被冠以我丈夫的名義,與我身體摩挲纏綿著舞動出最原始的旋律……身心契合在一起……永不分離。

  那夜……他讓我變成了他真正的女人……

  *

  御花園的連理樹下……

  兩個女人血的約定……

  “奴婢對天發誓,若敢違背誓言,即刻流血而死。”心疼得無法直起身來,我匍匐在地哀哀而哭。

  “傻孩子,以後就叫我祖母,和燁兒一般……你看那靜妃,身在雲端的鳳凰並不一定就是幸福;你看這連理樹,不顧那糾結成塊的盤根反而綻出了新枝。皇祖母已經老矣,不能再為我孫兒再做什麼了,只希望這次我沒有做錯,只是委屈你這個孩子了……”老祖宗以為我痛哭是沒有得到個名分而承諾傷心,拉我起身憐憫地抱住我流下淚來。

  注視著老祖母盈滿慈愛與信任的眼,我知道……我已經用血與她簽下了契約——那至死不渝守護皇帝的承諾。

  *

  姑姑……燁兒說過了,你是燁兒心中唯一的妻子,你不用在意她們任何人,她們都是作為皇帝的我不得已娶的,知我如你,應該知曉我的心罷。“

  “我把她灌醉了……小全子給我準備的酒……”他俯在我耳邊輕聲道。

  “女人,你老想著別的女人幹麼,先想好怎麼應付你的夫君。”他語帶懊惱,囂張地抓回老在神遊的我的思想,霸道地讓我眼裏心裏只能念著他。

  “那個……明天……你……還回來麼……”我喘著氣,忙著應付他的火熱製造出來的魅惑眩暈。

  “恩……那酒……今晚還省得有半瓶呢。”

  那天……是帝國第一夫妻的大婚……

  *

  “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位忠臣已遇害,現在又輪到了蘇克薩哈……他,看似等不及了。咱們得加快動作。索額圖,明日你力保蘇克薩哈,唉,保不下命也爭取為他弄個完屍罷,這是目前為止朕唯一能幫他做的!他日,朕除奸後必重重報答這些個忠烈!”狠狠一掌,帶著風,竟擊落下案前小幾的一角。

  “今日那賤人給我的羞辱,他日,她、和他家族必十倍償還於我!”他磨著牙擠出這話,宛若誓言。

  烏雲……我毫不懷疑,那兩人代表的那個家族未來絕對是黑得發亮的烏雲。

  *

  “我說過會還你一個真正的健康之水、生命之泉。”我毫不掩飾的驚喜表情似也感染了他,深邃眼睛流轉著瑩光。

  那坑中央的窪處……薄霧繚繞,水光瀲灩,撲面邇來的的熱氣告訴你這霧靄最深處的中央是一眼不折不扣的……溫泉。

  溫泉水中浮起一個幼稚版康熙的臉,拉著一頭大熊在紅橋頭相遇……

  “他不是人,難道是鬼麼!”從雪白的熊肚皮後面滴溜溜鑽出個精緻的玉人兒,此刻正擰著眉毛,氣急敗壞的跳著指著我道。

  “不就仗勢這兩個聽話的奴才麼,熊格格,上!我倒要看看誰是膽小鬼!”

  後背和肩膀火辣辣的疼……啊……那可怕的熊……

  “皇兄,你可知常寧今日違抗聖旨,引熊闖橋。犯下死罪!為了那熊他都能心懷感情哀哀哭泣,對於別的人他就可以縱熊殺人,且要殺朕最親近的心愛之人!他又何嘗顧及到朕的心!你們又可知我懷中這人對朕又意味什麼!”他暴跳如雷,激揚出聲,話語象炮彈又快又狠,不容異議。

  他……好生氣……

  他背後那陽光發出眩暈的光芒,那逆著太陽的臉一片模糊黑暈……“姑姑!!!”那哀痛沙啞的聲音是我被黑暗帶走前唯一的記憶……

  他……是那麼那麼傷心……

  *

  那跗骨的哀痛似也傳給了我,本是散漫空靈的心突來由的狠狠一抽,我撫住我那似要分裂的心,看著他緊緊抱著那個似無知覺臉色煞白得嚇人的女人,眼淚橫流,眼神狂涓,對著懷裏那女人耳畔哀哀的述說著什麼……

  怎麼我只能看到影像卻沒有聲音?我聽不見啊……別哭,燁兒……我在這裏呢!姑姑在你身邊呢!你怎麼不理我?

  我撲過去擁抱他,卻抱住得是冰涼的空氣……突然感覺背後升起的神秘光體象有著巨大引力的隧道吸一粒最微細的塵埃,那巨大力量要把我拉扯過去。

  不!我不要離開他呵……我的呼喊淹沒在這片只有景象沒有聲音的世界裏……難道我只能任命?我被那股力量反拉著,哀哀地流著淚看那如泣血一樣的紅橋上,那兩抹緊緊相纏的身影……漸行漸遠……

  *

  紅到極致就發紫,光亮到極點會轉盲。

  在那亮得刺眼的光的通道中,我猶如瞎子,不知道飄忽了多久,像是到了隧道的盡頭,速度漸漸慢下來。耳邊似乎又開始能聽到聲響。

  “葉莉,你給小蔣打個電話啊,怎麼最近週末他老開會啊。”學美術出身的媽媽,孀居多年,皮膚依然白潤,身材保養得度,哪象五十的開外的女人啊。擺滿了一大桌那和她手下作品一樣絢爛多彩,色相、味相俱佳的菜肴。

  啊……媽媽我好想你,姐姐我也想你……

  大我兩歲的葉莉,現在的外表和氣質就象她的職業,北京上地資訊園一家高新技術公司的軟體發展項目經理。活象剛剛開完年終會議,一身簡單素雅的套裙,鼻樑上那頂大框眼睛掩蓋了許多屬於女人的婉約溫柔,卻多了屬於她職業理性和嚴謹。

  這個就是小學起我一直仰視的親姐姐,學校裏美麗乖巧、品學兼優的優資生,我有記憶起至小學到中學,同學們私底下都封她做本校的校花——葉莉。

  自認為25歲的自己也算個美女,可是我這個美女是漸變成的!也可以說是後天象醜小鴨一樣,慢慢褪去了幼毛,才發現自己原來也算只天鵝。我姐姐可不是這樣,出生到大學都是人們矚目的焦點,從小就明肌勝雪,嬌顏如花,象那高貴無比的天鵝。

  “給大家介紹一下葉莉的妹妹——葉茉兒。”我的記憶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名字前面總有個稱謂。我挺著腰板,深以校花名姐為傲。

  人多說女人幹得好不如嫁得好,我那天鵝姐姐一畢業就進了某知名跨國科技公司,半年後升了主管,繼而經理……幹得不錯吧。可她嫁得更好……姐夫蔣家有著一個上市化工集團公司,更是集團董事長的唯一獨子——二世祖蔣波。白雪公主的愛情故事在我家演繹著現代版……這對孝順的公主和王子每週末還會陪我媽媽吃飯,而我,平時總是飛來飛去,實在汗顏。

  好想擁抱著親兩個大小美女一下,可是為什麼她們只是自顧自地說話,把我視若透明……我離開這個世界多久了?3年?5年?8年?可為什麼她們一點都沒有變化就如我出差剛飛去香港那天?

  “茉兒今天還在香港麼?這個孩子也不打個電話說這周回北京不回,手機也關機。莉莉你留意下你公司有好的年輕才俊,她也是大丫頭了,25了呢,也沒交個固定男朋友,風裏火去的個性還真怕她嫁不出去。”

  什麼啊!老媽我就坐你旁邊!什麼嫁不出去!在清朝我老公可是國家主席……鬱悶的看著兩個女人當著我面說著我的個人問題。完全把我當空氣。

  “你給小蔣在打個電話,問他還回來嗎今天,要不我們等會?”

  哦……姐夫……那個溫文俊雅的男人,我印象中。奇怪……隨著我思緒的流轉,眼前的景色也跟著變換……

  這是一個裝修奢華的房間,記憶中不是姐夫的辦公室也不是姐姐那西山別墅的家。屋裏兩個男人都在抽煙,煙霧繚繞中,一個穿紅皮衣身段面容皎好的女人親昵地坐在姐夫身邊。

  啊……天,這哪是開會,分明是……姐夫有外遇?

  “蔣總,您家裏來的電話。”這個人有點印象,好象是公司裏一個業務經理,平時和姐姐姐夫交往甚密,過春節還來我家吃過一次飯。

  蔣波給腿上依偎著的那女人使了個眼色,紅衣美女扭著蛇腰,挪開了一點距離。

  “喂,老婆,我在……恩恩,在開會,剛剛是楊助理接的電話……你陪媽媽先吃把別等我了啊,好的……我儘量,如果太晚就住公司,有事你打我手機……今天晚上冷你多穿點,回家路上開車小心。”若是我沒有看到眼前的畫面,那語氣,那神情,分明是個勤勞于公事的丈夫與愛妻的對話,語意中流露出關心與叮囑的愛意。

  “這有錢的男人呐,十個男人九個壞。”風情萬種的美女把手上那盛著金黃色的酒液水晶酒杯遞到那剛接完老婆電話的男人唇邊。他就著她手一口喝幹,“啪”地在女人那微翹的屁股上拍了一掌。

  “那你還賴在我這個壞男人身邊?一賴就是兩年?”挑著眉,斜昵著她的眼裏襯著她那火色的皮衣閃著緋紅的光芒。

  “可這壞男人嘛……人見人愛。”這個火紅的妖精甜甜膩膩的纏上那個壞男人。

  猶如天鵝與狐狸的對決。姐姐……高貴典雅的姐姐敗給了青春狐媚的妖精,他們這樣的曖昧關係居然已經2年!姐姐姐夫結婚才2年!難道……果真男人的誓言不可信麼……神聖的婚姻原來這麼脆弱,我不相信姐夫不愛姐姐,那電話裏真切的愛意和關心的自然流露,是裝不出來的。那眼前的……只能證明春花秋月的愛情真的都只是暫時的假像,根本經受不起歲月的考驗,和外來的誘惑……難道玄燁……將來也會是這般對我?

  一想到那雙清澈深幽只照映著我的身影的眸子,以後也會出現別人的身影……不!我不要!我的心象被人打了一拳般……悶痛。

  老天那!你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樣的真實!姐姐那外表完美幸福的婚姻背後居然有著這麼陰暗殘酷的事實。那一向對我如親哥哥一樣的姐夫居然是個感情上的偽君子!為什麼沒有完美得東西?我不要看到這個!我要離開這個虛偽的現實世界!我要回到燁兒身邊去,我不要在這裏!我不要!我不要!!!

  “茉兒的聲音?”靠在沙發上的男人倏然坐直了身子,往房間四周看去。偎在他身上的女人一時不防,手中的水晶高腳杯滑落在地,水晶與大理石地面撞擊出清脆的“喀嚓”聲在這闊大的房間中久久迴響……

  *

  “哢嚓”名貴的北宋官窯瓷器親吻著地磚。

  “一堆飯桶!徐敬!孫國同!你們兩個一個是太醫院院使,一個院判!不知道娘娘什麼時候醒也罷了,現在居然告訴朕她……腹中胎兒不保!你們可記得三日前給朕說什麼話來!難道都嫌活得太長了?”隨著破裂的瓷器落地聲傳來得是更讓人心驚膽戰威脅話語。

  乾清宮後院的內室,一群太醫院以徐、孫為首的太醫匍匐跪地,已近初冬的天,個個都冷汗涔涔。

  盤龍錯金的雕花大鼎熏著淡淡的藥香,在暖閣中升起微細的透明白煙縹縹緲緲,若有若無,正如屏風後那鋪設黃緞大床上睡著的嬌人的呼吸,遊若一絲。

  “啟稟萬歲,娘娘身子卻無大礙,只是何時能醒,臣實在無法知曉確切時日,也許今明就該醒來。三日前臣等發現有胎即加了保養安胎之藥。只是,娘娘身子平日就偏虛,此次失血又多,那些安胎藥含有大補大熱的幾味,對目前娘娘的身體……”徐敬揩了把冷汗說道。

  “對她身體有害之藥哪怕對安胎再好,均不可用!”嚴厲的話語毫無迴旋的餘地。

  “萬歲,臣三日前保證母體胎兒均安是因為閩南有一味大熱保胎奇藥,但是這三日來用藥發現娘娘身子屬極寒之身,臣等幾個一直在研究中和之道,現在已有一法……但是……”他小心的看了眼目前天威難測,神情冷洌的皇帝。

  “講!”

  “但是以娘娘陰虛之身,就算已施法中和,用大熱之藥可能還是會有一些副作用,比如會顯一些外在異相……如頭髮變白,或者脫落,指甲變軟……所以請聖上決斷用藥與否。”徐太醫眼眉低垂看著地面那在他眼前不時踱步來回的明黃色朝靴,小心翼翼地逐字逐句說道。

  “三日會診,就給朕得出這麼個結果,是你們無能呢,還是朕無福……”皇帝踱步半天,心思飄忽在床上那女人肚子裏的胎兒和至愛的女人身體的健康,做著權衡……孩子,只怕是阿瑪無福見你,為你了母親……

  “那藥,不用罷了……”皇帝眼神黯淡,緩緩吐出那代表法律般絕對執行的諭令。

  “用……”幽幽聲從那屏風後傳來,雖然細若蚊吟,卻清晰無比,她醒了……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34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46 A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初雪

  康熙8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都來得晚些……

  初下入冬後第一場小雪,雪片紛飛如絮,宮人們早早起來就開始掃著宮院主路的甬道、臺階、丹陛上的積雪。那些個顯示皇家威嚴的崢嶸高簷被團團雪球包裹,頓時象耶誕節的卡片雪景,多了幾絲親和可愛,少了幾分霸氣莊嚴。

  我……做了母親……一個平凡卻孕育著生命的偉大的母親。撫著外表還平坦的肚子,裏面居然孕育著一個小生命……他抑或是她……就如此刻我那溢不住的滿腔愛意,來得那麼突然。

  從帶有母愛的眼睛看出去冷嗖嗖的天也不再嚴酷寒冽,那雪團簇簇居然透出如棉花球的溫暖的感覺來。一切都那麼美好可愛……心,也跟著輕快起來……除了…… 肚皮裏那孩子的爹親不顧可憐的准媽咪的人權和意願,採取跟蹤、圈禁、緊迫盯人等辦法,把孩子的親媽禁錮在自己的懷裏、眼皮下、寸步不離。

  *

  御花園禦景亭。

  放我來這裏,這……已是他的最後底線。在乾清宮內以養傷為由軟禁我多日的皇帝陛下終於挨不住這屬貓的女人撒嬌加逼誘,同意來御花園“賞雪”。本以為重獲自由,卻發現一向忙於公務的他居然帶著厚厚的待批奏章一起“窩”進這亭子。唉,不過是換個地方“圈禁”。

  此刻御花園堆秀山上的鎏金寶頂禦景亭,一改春、秋四面透風的涼爽空曠摸樣,四方的亭子四面雕花隔扇門關了三扇,唯餘東南面半開。南面亭下簷角徐徐降下江寧進貢的一種用最細的絲密織而成的薄薄的透明如玻璃的寧綢做紗,宛如現代的落地玻璃窗,觀景、隔寒兩不誤。

  古代的“落地玻璃窗”前設一軟塌,塌上備一紫檀溜金漆的矮幾,堆著幾碟精緻宮廷小點,還有玉泉山上入冬後第一批香水梨,個小皮翠綠,汁多而甜,我的最愛。

  腿上搭著一條水獺毛邊夾緞薄裘,我靠在這暖和舒服的軟塌上,欣賞著御花園上空飛揚的雪絮,手愉快地伸向第三只翠綠……

  “最多兩隻。你又忘記太醫的話了……”坐在西南金鑾寶座上的玄燁,手疾如飛正在批著那堆小山一樣的奏摺,頭也未抬。怪事……難道他有三隻眼?

  不放棄地緊緊握住那只已然得手的翠綠,我快速的咬上一口:“這香梨已經被蘭兒她們用水煨熱過了,不涼的,不信燁兒你來嘗嘗。”

  他慢慢踱來,就著我手一口吃掉那只翠梨,示意正在捂著嘴笑的蘭兒把剩下的水果都撤走。帶著清甜梨香的熱唇懲罰似的給我一記長吻,看著我白皙的臉慢慢罩上淡淡的熏紅,滿意地宣告:“梨性本涼,你身子陰虛,熱了也不能多吃。事不過三,第三只……我們一起已經把它吃了。”

  我悻悻地望著這個不講信用的帝王!他居然……也會耍賴!不過,幸虧瞭解他的我防著一手,我眼睛閃著晶亮挑釁的看著他。

  他輕歎一聲,把我擁在懷裏,拉過我一直背在腰後的左手,收走最後那只翠綠……

  “記得提醒過你,做壞事的時候,別看我的眼睛。”他幽幽地道。

  嗚……這個壞人……連吃個東西都和我過意不去。

  “姑姑,唉……都馬上要做額娘,這性子倒是越來越小了……叫我怎麼放心得下。”他輕撫我那外表還平坦的腰腹,“這孩子以後可不能象你,不然註定我這一生要為兩個人勞神操心,只怕是老得快。不過……呵呵,也好,馬上就要比姑姑還老,姑姑以後可不許嫌棄燁兒。”

  我知道細心的他是在安慰我。半月前自昏迷中醒來以後,就發現身子慢慢有些異常。太醫所說的話基本應驗了一半,指甲變軟與否,現在還沒有感覺,倒是這頭髮……不似一點一點、一絲一絲的變白,是新長出來的頭髮皆為銀白!現在發根部已若帶了個天然圓形白狐帽一樣銀白一片。嘿嘿,不是我樂觀,現代好些人還故意做出來的銀髮都沒有我白得好看!

  幾個貼身侍女想用宮黛為我染黑了它,我偏覺得時尚,就這麼留著,玄燁也視若不見,也沒說不好看來。故任之。

  只是出外的時候,比如今天叫我帶上那紫雪海龍帽……

  一張酷似玄燁的臉在我腦海裏出現……常寧……

  “那個……常寧,你沒把他怎麼樣吧,他還小呢,不過是個孩子。”我摸摸在我頭上端端帶著的這頂毛茸茸的雪團。

  平靜的瞳子卷起了危險的幽暗,圈住我的手突然發緊,我“嚶唔”一聲,他急急低頭,輕輕拍撫著我後背。

  “現在還會疼麼?是不是牽扯到了傷口?”

  我看著他那傷心而又後怕的眼睛,就算我此刻傷口真的還疼也不忍心說出來,況且真的只是他突然圈緊的手讓我手臂膀箍疼而已,我對視他眼堅定的搖頭。

  “他,好的很,只是割了他爵位而已。”他淡然說到,活似只是討論著天氣,看我嘴裏囁嚅著還想說什麼……

  “姑姑別想為他再說什麼,除非你認為這個處罰太輕了,你昏迷的那幾天,可知燁兒過的是如何的日子……”他抱著我的手輕輕的顫抖著,“那是地獄……姑姑。”

  頓時眼淚盈眶,發現自打自己懷孕後特容易多愁善感,我抽泣的聲音似能安撫他那最深最深隱藏的恐懼……任由他擁著,時間在我們之間靜靜流逝……

  *

  我擁有了屬於我自己的真正的全銀狐皮披風。當今聖上一直不許我穿大內現成的皮毛,說是要等他打的狐皮……今日造辦處內監送來一件讓人一看就心跳的奢侈品。

  這是一件狐肋毛精製而成的寶貝,擁有一件狐狸皮在宮廷這樣奢侈品當日用品的地方不算什麼,可要是擁有一件全狐肋做成的東西,哪怕是個筒子,那也是皇帝親王級才有可能擁有的東西了。

  狐肋,就是狐狸肩窩處那一小圈兒圓窩一樣的皮毛。狐狸全身上下以這裏的毛最細,最輕,最柔軟。想想我這一件可以把我裹起來迤地的披風得多少只銀狐……啊,他殺了那麼多可愛的小東西,頓時頭皮發麻。心……卻因為他的心意而愉悅。

  和平日用的他的披風相比而言,基本感受不到重量,那內監告訴我這寶貝重不到一斤八兩。真是又輕柔又溫暖……我穿上它,對鏡一照……那片火紅……迤地大概有半尺的地方是一圈亮麗的火紅色狐毛。白中帶紅,象盛開在雪地裏的一圈紅梅,我轉身一圈,這輕柔的紅色皮毛似也要飛起,美麗奢華極了。

  “只用了肋毛,那剩下的狐皮呢?”翠兒為我系上圍帶,我左右端詳,越發愛上這件東西。

  “剩的銀狐皮做了帽子,筒子,披肩,分別給皇后和兩位妃主子還有三位這次隨駕去南苑的貴人送去了,不過……給慧貴人的是件銀色披風,比別的幾位主子不太一樣。”全公公小心地說道,偷覷著我的臉色。

  “哦……慧貴人嘛,蘭心惠質,溫婉可人,那自然是皇上給她的恩寵羅。”我扯著嘴角,笑嘻嘻地和全公公心照不宣地笑著。

  這突然到來的孩子加上背、臂上受傷的緣故,我這個乾清宮內的年輕的皇帝的禁臠,更是被一層一層的密切保護起來,我的存在除了對外的比較受上寵的女官身份以外,除了皇室近親如幾位太妃抑或……那日裕親王福全也只是猜測……外界休想揭開哪怕一絲,這內廷神秘的面紗。

  因為我這帶傷的身體和這樣特殊的曖昧身份。康熙八年那些喜慶的節日……新年、元宵的熱鬧我是一個都沒有享受到,呆在這宮內吃了睡睡了吃,快憋出氣來。除了乾清宮和老祖宗的慈甯宮兩處地方,想去別的地出去透透氣都必須有聖旨許可或那人親自陪伴。

  雪後初晴,久違的太陽懶洋洋爬出厚重的雲層來,在慈甯花園的梅園撒開網一樣的流金光芒。

  “今天晉敏丫頭來過了,送來了這包今年她家新釀的玉梅茶,蘇麻你也嘗下,一會兒帶些兒回乾清宮給燁兒。”孝莊老太后圈著一對黑溜溜的黑狐皮筒子,是皇帝陛下這次親手獵殺的狐皮做的。手拉著我在她後花園茗茶聊天。老祖宗心細如發,隔三差五地就叫我過來陪她用膳、飲茶、賞花,說是她寂寞叫我陪她,其實是怕我寂寞陪我。

  對她……我只有感激。她,是這個寂寞的時空除了玄燁以外最瞭解我的人,也是我最親密的長輩。她……應該也是把我當作最心腹的人吧,再加上玄燁的關係,現在對我還有了真正的親情。真的,看著她的眸子我就是知道,這,是個可以信賴而睿智無比的女人。女人信任另外一個女人往往不需要話語,就是一種感覺。

  “放心,這茶的寒性已在多次炒制中被中和。這東西溫醇甜香,儘管喝,一切有我,別怕那小霸王責備。”她拍拍我手,對我的處境理解無比。唉……老祖宗萬歲啊!那霸王把以前我認為好吃的東西都以性寒為由,視若毒蠍,碰也不許我碰。那小全子也頓時變為皇帝的監工,天天小山一樣的一堆嚴格按照太醫院食譜準備的飯食要麼是黑糊糊的不知道什麼藥看著都反胃。每次到慈甯宮都可以偷偷吃到幾味甜品,目前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這個精明的孫兒,第一次做了父親,對你緊張得不知道變通。其實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度,想吃,證明是身體需要,少吃而不貪吃就行。”她抿嘴笑道,“他也只是緊張你,對慧貴人的身體可沒見他關心過,最近東西倒是賞了不少。”

  慧貴人……最近被診出已懷有帝脈。玄燁隔三差五就差人送一大堆補品、綢緞、珠寶去,讓別的嬪妃好是羨慕。想到她我心微微一抽,不過臉色平靜如常。

  孝莊後靜靜打量正悠然的茗品著茶的我,見我眉毛都沒動一下,神色自若。

  “唉……難怪燁兒把你視若珍肴,如果當年靜妃也似你這般性子,我的福臨……”老祖宗唏噓想起當年的往事。那靜妃是因為妒忌才丟了皇后,做這天家的女人,妒忌是一個多麼奢侈的東西。

  不是我不妒忌,不往心裏去,只是那惠妃……只怕還不夠格做我的對手,一個皇帝除了恨,從未放下一絲愛的女人,是不需要我去對付的……對她,我心坦然。

  一直明瞭在皇室中奢求愛情是最虛無縹緲的事情,不過既然命運讓我和玄燁在這裏交集,我不去強求也不會逃避,就讓自己和燁兒小心翼翼的呵護這帝王之家最奢侈的愛情……

  “他……還真象他父皇,愛新覺羅家世代出癡兒,果然不錯。以前以為這少年老成的孫兒會是個例外,不過……”她摸了下我那紫雪海龍帽,幽幽說道。

  啊……怎麼突然說起這個……我瞥向她,看她臉色並無不悅,活似沉浸在自個兒的過去,陽光斜斜映照在她臉色曬出點點暈影。她自顧自地說道:“女人……這輩子能得到一個男人真正完整的愛,就是最大的幸福。”

  鬼使神差地心突地一動,我脫口而出:“都說老祖宗年輕時秀冠後宮,肯定得到過這樣的幸福罷?”

  “或許……不過不是帝王的……”她輕飄飄地說。嚇?難道果真和多爾袞……

  “真正得到帝王全心的愛的女人都沒有什麼好的福報。往上數,跟隨太祖皇帝的阿巴亥大妃,太宗皇帝時的我姐姐海蘭珠,還有那董鄂氏,他們都得到過這樣的幸福,都曾寵極後宮,可是沒一個有福長享都短命啊,擁有帝王的愛看來會招天妒……”她對著我的方向說道,但又像是說著自己。

  似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她迷離的棕色大眼睛定定的看著我:“現在輪到了你……蘇麻喇,想來燁兒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老天關上了窗,可是會給你留扇門,人不能名、利、愛什麼都占。燁兒這樣對你的安排我現在似乎能瞭解……所以……你……些許是個例外……能逃脫這愛新覺羅家的宿命。”

  *

  女人……這輩子能得到一個男人真正完整的愛,就是最大的幸福。

  你……些許是個例外……能逃脫這愛新覺羅家的宿命。

  老祖宗的這些話一直在我耳畔迴響,自己怎麼忘記了這一茬,歷史上別說清朝,往上數又有幾個被君王寵愛的女子得有善終?難道果真人生太完美會招天譴?玄燁他……對外一直不公開我和他的秘密就是為了躲避這個宿命,連老祖宗都這麼說……燁兒他果真愛我?

  打發掉隨侍的侍女,心裏慌亂,腳下不自覺的往東而去,此刻他應該在御花園中的欽安殿和那些布庫童子習武罷。

  現在心下象缺了一角一樣虛空,就是想見到他,不顧那“沒他陪伴不准亂跑”的禁足諭令,穿過甬道,過月門到了欽安殿前。

  “蘇宛儀萬安。”門口兩位公公看我到來掛著笑臉行著宮禮。兩張熟臉,應該是乾清宮伺候皇上的內監,看來燁兒果然在此沒錯。正準備進去一腳都邁進了宮門……

  “你是蘇姑姑?”一聲怯怯柔柔的語音,我眼角飄象那宮門外那一身秋香色身影。咦,剛剛可沒注意到。

  “你怎麼又纏上了宛儀,皇上說了今日不見你,走把……”那太監不給這個嬌人兒一點好聲氣兒。

  皇上不見她?我倒來了興趣,仔細端詳起她來……圓月般的臉,可愛飽滿,秋香色的褂子鑲水獺毛邊,外一件褐色錦緞嵌白狐毛的披風,能走到後廷的這裏,不是妃嬪就是皇室近支,看這摸樣也不似哪位小主,頓時好奇起來。

  “你找我?皇上為何不見你?”我輕輕地問到,生怕嚇到這可愛的嬌人兒,不過十幾歲摸樣吧還是個孩子呢。

  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她“噗”地一下跪下地來,哀哀哭道:“求蘇姑姑救救常甯,我晉敏來生願做牛馬侍奉姑姑……”

  晉敏……常寧?我晃著手上那包老祖宗剛剛賜給我的一包玉梅花茶:“這個茶葉是你剛剛送到慈甯宮的嗎?”

  她點點頭。

  得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既然喝了她的茶……懷孕的人使不得力,我眼瞄了眼那兩個太監示意把她扶起,“你跟我進來罷!”

  “宛儀,這人已經中午跪到下午,皇上也不願意見她,奴才不好放她進去……這個……”

  “我帶他進去有事自然是我擔待。”那太監無非是等我這句話,倒不是不給我面子,這個也算是宮裏的規矩之一把——推卸責任的規矩……

  帶著她穿過大殿回廊,後院“嘿呵”聲齊聲傳來,快到了,我拉她在回廊一旁石凳上坐下仔細詢問起來。

  原來她是孝安太妃的侄女呢,難怪可以進得宮來。另外一個身份竟然是……常寧那小子的側福晉,才多大的人兒,居然有了側福晉!

  “你說常甯目前還關在宗人府?”我驚詫極了!不是已經削爵了嗎,燁兒他……

  “恩……今日來看望太妃和老祖宗,本來想求情,但是老祖宗說皇上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說這個時候誰去求情都觸黴頭。嗚……福全哥哥之前提醒過我或許可以求下蘇姑姑您……可是您一直都在乾清宮,我來內廷好幾次都沒有碰到。”

  福全還真是會揣測人意呢,我在皇帝陛下身邊的身份只怕他已是清晰,不然不會叫這丫頭來找我做護身符。不過……他倒是以什麼罪名關押的常寧?

  “你可知常甯這次緣何被關押?”

  “死罪!他養的那大熊在南苑咬傷了聖上!宗人府那還放著皇上那天被襲擊後的血衣,嗚……我知道常寧罪該萬死,只是想在皇上面前幫他受過,要我去死我也願意……”

  原來這樣……本來一直疑惑的事情有了答案,這姑娘還真是貞烈呢!有這樣的媳婦常甯這小子人壞可福氣不小!我笑嘻嘻地看著她:“要是我能救了常寧,你如何報答我?”

  她聞言大喜,立刻跪下身來:“我拿我肚皮裏的孩兒起誓,來日定重重報答蘇姑姑哪怕要我命也願意。”

  啊……她也是孕婦?那小屁孩常寧外表看起來比玄燁小一圈,居然也有那能力做父親,哈哈,這一次救人我就救到底了!讓他們全家都欠我人情,以後好要脅那小子!想起那飛揚跋扈的小臉,可不能讓你就這麼完了,我還想以後慢慢收拾你呢!

  常寧……

  宗人府一處乾淨整潔的牢房,那位面目白淨的昔日小王爺揉了下耳朵,一種不詳的預感升起……



第二十八章 晉敏

  良宵短人依依,夜更濃,月如弓。

  風聲細碎燭影亂,相思濃時心轉淡。

  意綿綿,指纖纖,心有相思弦。

  薰風剪柳弄春柔,何耐織煙愁更愁。

  綠窗鶯語,花間燕舞,不醉亦難休。

  ——《晉敏。相思》

  欽安殿是這內廷御花園中唯一的主殿,沾了皇家花園那華美而又瑰麗的氣勢,雖通往高約數米的須彌座上的月臺,那漢白玉臺階兩側的湖石、衰草還猶自帶有些微秋冬殘餘的蕭瑟,但這以金黃、朱紅二色為主的美麗宮殿襯著天邊那片翻滾著火紅的晚霞,和著不時傳來布庫童子整齊呐喊“嘿呵”聲,顯出一片在這威嚴有餘的皇宮裏甚是可貴的勃勃生氣。

  迂迂行來,見丹陛上站著的都是熟臉,皇上身邊的茶水太監萬安、萬福……點頭給他倆回著禮,手拉著晉敏踏上那中嵌雲龍浮雕旁的丹陛,這寒冬的天,她手心膩滑滲出微汗。我瞅她面色慌亂,眼神游離,越接近大殿越似失去了剛才的勇氣。再見過世面,她也畢竟還是十幾歲的即要“面聖”的小姑娘。這個時代就算是她老子去晉見皇帝也會緊張不安吧。象她夫君,位極人臣——皇帝的親弟弟呢,看到玄燁不也膽戰而拘謹。

  “皇上平日很親切的,沒什麼好怕的,一會兒跟著我說,恩?”我鼓勵地給她一朵燦爛的笑。

  “親切?”她像是想起什麼可怕的事情,手猛地一抽……我的話似是嚇到了她……難道我說錯了?不過許是我溫暖的笑容起到了作用,趕走了她臉上的猶豫,我倆一起走完丹陛上的階梯,踏上了欽安殿上那寬敞的月臺。

  那月臺上,四、五十個腰圓膀粗的少年正兩兩相搏。在這嚴寒的天裏居然汗飛如雨,身上籠罩著一圈如煙如霧的白色熱氣,打得正是帶勁。

  微一掃眼,正對著這一群藍衣少年,那穿杏白色武服,腰上系著黃色腰帶,端坐在殿門口寶座上可不正是那當今萬歲。

  兩名御前侍衛費楊古、曹寅正持劍立在帝側,目不斜視,甚是威武。

  俗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我臉堆滿笑容,對視著他的,啊……他那竟然也帶著笑意的眼……款款前去……

  玄燁忽見那女人映著天際琉璃般五彩的霞光迤儷邇來,火紅的陽光在她面頰上暈出兩朵健康的粉紅,她來了……心中盈滿喜悅……她怎麼會來這裏?頓時以為是因為思念境由心生,花了眼,揉了揉眼……那女人居然還在!那笑臉笑得還更加燦爛……

  今日她去了慈甯宮陪皇祖母喝茶,然後該乖乖回宮……帶著沒完全癒合的傷和懷孕的身子就搖搖擺擺而來,不顧給她三令五申的諭令!玄燁眼神頓時轉黯,眯起了眼睛上下左右打量著那個猶自在紅霞下笑得象朵花兒的女人……她,今天竟然沒帶個隨侍,眼角掃到旁邊那個面生的女人……

  晉敏忽感一陣寒厲目光襲來……顫顫地抬起頭來……那是一個和常寧外表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的男人,雖然也穿著平常的武服,但那不怒自威的氣質,和那渾然天成的威儀,就算是融在一萬人的人群她也定不會認錯的當今天子——康熙。

  這……就是一個多月來她日思夜想能面聖的時刻,私下裏自己演練過上百回面對當今萬歲應該如何應對說話,但是當這情景如此真實的出現在眼前,她的腦子卻一片空白……面對這個一句話可以拯救也可以剝奪普天下所有人身家性命的天子,她只顧得上跪下地行叩首大禮,連問安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哭泣……

  “你竟然獨自不帶隨侍一人跑到欽安殿,不顧諭旨,好大的膽子!”冷冷的聲音夾雜著不可置疑的怒意在頭上響起。

  晉敏見雷霆震怒,顫抖著把頭埋得更低,淚如雨下,呐呐無法言語。

  全公公見這邊生了事情一使眼色,下面幾個侍衛即安排那些童子暫停“布庫”,下回廊暫事休息。

  “膽子大自然是有人慣,要罰也該罰那慣奴婢之人,再說一個‘奴婢’何來隨侍一說?乾清宮蘇麻喇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吉祥。”

  啊……她怎麼這麼大的膽子敢反駁當今!晉敏驚詫地悄悄抬頭,見剛剛帶她進殿的蘇麻還自若的帶著微笑,老神在在,看那輕鬆神態不似裝得出來的。這時剛剛那個回絕自己說皇上不應允見她的總管太監全公公還殷勤地為這個御前女官搬來個包黃錦的椅子,她也不客氣的坐下,與當今天子並排……難道……

  但聞聖上輕咳一聲:“乾清宮宛儀蘇麻喇,一會回宮朕再治你罪!”嚴肅的話語卻似帶著一絲無奈?

  治罪?我斜睨了下那依然面色冷漠的帝王,只是那眼角掃過來的曖昧一瞥洩露了他冰山下的一角……赤裸裸的火熱……原來他要處罰的是這個?與他熾熱的視線空中交匯……暈紅隨即上至耳根,這壞人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麼地方就開始調侃人了。

  左右微顧,只見曹寅、費揚古依然站立如鐘,只是嘴角約帶一彎值得懷疑的上翹。

  “臣妾晉敏,恭請聖上金安!”暫止住了哭泣,那柔柔聲響起。

  晉敏……玄燁想起剛剛小全子說常寧府上來的側福晉——孝安太妃的親戚,就是她了。一想到常寧,頓時象吃飯見到了蒼蠅,如噎在喉,又一個來求情的!這次還聰明地搬動了這大內的金字招牌——旁邊這個一直傻笑的女人。晉敏……又一個心機深得能猜到姑姑對自己意味著什麼的女人……心裏頓生厭惡,對她也沒好生氣兒。

  “你就是常寧的側福晉?朕已回絕見你,你也敢不顧聖旨妄自闖宮進來,哼!你們府邸一家老小都想進宗人府去陪那小子嗎?”

  見那滿臉淚痕的小臉,臉色煞白,救命似地朝我看來……唉,我的心也跟著揪疼起來,對這樣可愛的女娃,燁兒也忍心嚇唬。

  我伸手偷偷掐旁邊那人腰上一把,剛得逞就被他捉在手裏緊緊握住,不准我抽離。我警告地瞄他一眼,這情我求定了,我執拗地和他對視著,直到那對漆黑的眸子輕輕地閃爍了下……呵……他妥協了,我就是知道。看到我得意的愉悅,他警告地瞥來……下不為例……我愉快的對他猛眨著眼。這一局以蘇麻的勝利結束——交易達成!

  我往下看著這個可憐的女娃,我已經盡力幫你了,你再說點什麼我好讓燁兒找個臺階下呀。哎……我對她使著眼色,頓時發現我那秋波好象只能和玄燁意會,面對這個木頭一樣的丫頭,我的眼皮翻得都快抽筋了她還是不懂!

  晉敏見那女人對自己做著奇怪的臉色還翻著可怕的白眼,白眼是什麼意思……白色兵家表示投降……難道常寧沒救了!那心頓時似有千萬根牛毫一樣的針紮來,痛得無以復加……活似老天在面前轟然倒塌……痛到極點,反而清醒。只見她稍微一思量,堅毅地抬起小臉,哀哀地吐出作為一個女人最後的請求。

  “臣妾知曉常寧犯的是死罪,也不敢連累太妃,只願夫妻同命,臣妾唯一請求聖上的是讓晉敏生下腹中這骨血後,讓我……讓我進獄侍奉夫君,以盡婦道。生若不能同裘,死僅求同穴!”

  陽光下,這蒼白著臉,被夕陽傾斜拉長的柔弱的身影是那麼勇敢而又堅毅。這弱小卻又堅強的女人有著一種特別的聖潔的美……常寧!你幾輩子修來的這麼好的福氣……看著她不由想到自己,倒過來如若燁兒有難,下面跪著得只怕是自己。將心比心,就沖著這樣的勇敢和癡情,這個女孩我也保定了。

  我輕輕轉過頭來,淚眼婆娑地望著這個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一直是懂我的……只聽得他輕歎一口氣,輕拍我的手……

  “晉敏,誰告訴你常寧是死罪……”

  啊……猶若峰迴路轉,不是死罪……所有事情似又回到起點。晉敏象卸了氣的皮球,此刻癱坐在地,原來常寧不會死……那自己堅持的一切……

  “只是削爵而已。”康熙帝輕輕的吐出這句話,像是回答她,但眼卻看向我……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晉敏你可知今日擅闖宮禁之罪……”皇帝面向著腳下那癱軟的身子,神情淡然,面色如水。

  我瞄了他側面一眼,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剛剛他不是答應我開恩了嗎?不過這話說的婉轉,沒有提到違逆聖旨,就不是死罪,可小可大……

  “臣妾知罪……”

  “那這就去宗人府報導罷,來人……帶她下去……”

  皇帝丟了個腰牌給曹寅,使個眼色,見曹寅會意,拉著面如死灰,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晉敏離開……

  怎麼是這個結局!怎麼還抓她進獄,她有身子呢!……我忿忿的看著身邊這位至尊。

  “如果你是她,你現在會想呆在誰身邊……”他淡淡的看著我說道,似有深意。

  注視著我的幽深眸子閃著莫名的情緒……我移步過去偎依他旁邊,以行動作答……滿意的看見一絲溫暖的笑意融化了這座冰山……

  “可她是女人現在還有著身子……”偎著的胸膛忽地一震,啊……我觸到他痛處,立刻乖乖禁口呐言。

  “他怎麼對你的!他有顧及到你身子麼……”他在我耳邊恨恨道:“姑姑……別再為他花一點心思,逼我反悔……他現在毫毛未損,好酒好菜的養在那裏,我已經後悔了……”

  鐵板……常寧是他甚少在我面前立起的鐵板,現在只能等待……時間的流逝,去融合他那不讓人觸擊的傷口……去慢慢融化這目前密不透風的鐵板。

  不過,常寧……也是他欠我在先,只是可憐那堅強而又柔弱的晉敏母子……孩子……頓時閃過一個主意,還未成型的主意,不過也許就此可以消了燁兒心頭得窩氣,對常寧一家沒准也是福氣……

  我咬著他的耳朵,把我的請求緩緩道來……他一臉的驚詫,不過看我一臉欣喜雀躍,只是挑高了眉輕輕咬著我的耳朵說:“那要看你今晚怎麼侍奉我了……不過……”熾熱卻帶著猶豫的瞳子打量著我的身子。

  此刻只怕我臉比那天際邊的火燒雲還要紅,耳鼻滿滿縈繞著他的氣息,我斜著眼,旁顧了下已經知趣離我們幾米遠背對著的兩個御前侍衛的身影,咽了一下口水,抖著聲音輕聲告白:“孫太醫今日早就說過,我身體已經痊癒,母體安康,只要動作不大傷到寶寶……”實在說不出後面的話,滿耳沸熱的我把頭埋進他起伏的胸膛變那鴕鳥,這壞人……居然在笑……很大聲的笑……

  *

  酉時初刻。

  一頂宮轎從天而降,出現到“宗人府”前。

  “宗人府”是專管皇族旗籍,也是關押犯罪的皇親國戚的機構,目前是康親王傑書執掌。畢竟關的人都是有來頭的皇親宗親,至於宮中或者什麼王府來幾個人探訪犯人,看門的親兵甚是見慣,睫毛都未眨一下,等著那下轎之人自報名頭。

  那轎停下,後面馬蹄聲響,跟上來一隊居然是康親王府派來的親兵,最前面是四名有頂子花翎的御前帶刀侍衛。等這隊親兵分兩排在轎旁圍定,一名尖著嗓子的公公打起了轎簾:“宗人府到了,恭請姑姑……”

  只見這太監扶下一個華貴的白狐披風裹著的主子,帶著一頂少見的淡紫色毛皮帽子,也分不清男女只見滴溜溜的大眼很是精神。

  兩名宗人府看門衛兵看這架勢,這人來頭不小,不敢怠慢,不過總得有個名號啊,不然怎麼交差。只是行著禮小聲問道:“這府上?”

  一面浮雕著金龍的“如朕親臨”的權杖出現在面前,一水晶頂子的御前侍衛手拿著這代表皇帝親臨的寶貝晃了一下再小心恭謹地收入懷裏。

  兩名衛兵正準備跪下高呼那神聖的口號,卻被這侍衛打斷,四名侍衛拱衛著那裹著披風的貴客徑直走進了這府衙。

  燃燈如豆。

  由著宗人府的宗正——拜善大人領著走在這曲折的通向那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天字一號”的牢房。

  一路行來,倒也乾淨清爽,除了燈光暗淡,顯得幽深晦暗……不似我想像的可怕、骯髒的污穢地方。心下也暗笑:這是什麼地方自己大驚小怪,關押皇親之地,再怎麼不濟也不可能象關押平民的普通牢房,這些家族都是顯赫一時的權貴總會有人打點則個。

  一轉彎,走到盡頭,只見一間三壁環牆的“牢房”豁然出現在眼前。貨真價實的牢房啊,和電視上看來外觀差不多,一排粗若碗口的柱子中間嵌一容一人進身的小門。仔細打量來,牆壁有個暖爐,柴火正“劈啪”作響。裏面還有一桌、一幾,兩把椅子,牆東側帶有帳幔的床鋪上放著有幾床整潔的繡著花的新被褥……要不是這外觀活脫脫是個牢房的摸樣我還以為走進了哪個大戶人家的閨房。呵……這待遇不錯……看來玄燁並沒有虧待這個兄弟,還真是好吃好菜的“養著”。

  安靜的牢房裏來這一群人的聲響已是驚動了裏面的兩人,看著那張和燁兒極其相似的小臉驚恐地望著我……他不認識我了嗎?這小子!

  我叫衙役開了牢門,那宗正大人微一躊躇,看了我兩旁的高大侍衛一眼,再不猶豫,行了個禮帶著人下去。我叫這次負責我安全的曹侍衛帶人離我十余步遠,他堅持我必須在他視線可及,我知道他只是當差,聖旨難違,就讓他摒推左右,一人在牢外守著,這才帶著笑容安然步入常寧的……寢宮。

  常甯久未見陽光顯得慘白的小臉早已失去了當日的傲氣,怔怔地望著我頭上的帽子,只是出神……

  穿了一身水藍色布棉襖的晉敏,拉了下他輕聲道:“這是帶我進殿,幫我們向皇上求情的蘇麻姑姑。”

  常寧回想起當日闖下大禍的一幕,皇帝哥哥那聲淒厲的“姑姑”響徹耳際,那人的血染紅了皇帝的衣襟,那在冷冽的秋風中飛舞在空中的長髮遮住了皇帝哥哥痛苦的臉……慢慢和眼前這帶著溫暖笑意的女人……重合。想起事後福全哥哥語重心長的那句話:“現在能救你的可能就是……”

  原來……一直都是自己的錯,滿滿的傷痛和密密的懊悔象潮水般湧來。

  “常寧縱那孽畜傷了姑姑,險害姑姑入黃泉,懊悔莫及……”他含著熱淚真誠地給我道歉一撩前襟就要下跪……使不得……他可是親王啊,雖然現在沒了爵位可仍然是燁兒嫡親的弟弟,我急忙扶住他下跪的身子,沒想微一使勁,腹中卻傳來異樣……我怕動了胎氣,顧不得常寧趕緊捂住肚子,常寧見我動作想是猜到一點什麼,忙拉來椅子讓我坐著。

  微喘一口氣,我對他笑笑:“蘇麻只是個女官受親王如此大禮只怕折福……那事我都不記得了就罷了吧。”

  可真是玄燁的親弟弟,智商極高的常寧沒有錯過我剛才我手放的位置,只是那一瞥,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像是一下找到了線頭,彼此連貫起來,已然明瞭……

  “這一禮是如何都要施的,是臣弟常甯,給皇嫂的……”

  皇嫂……懵懂的晉敏也跟著常甯給我施禮。

  實在是沒有力氣再去拉這兩人……我整理了下紛亂的思緒,正色面對常寧:“你是燁兒至親,我也不瞞你,以後宮內宮外必須對我以女官之禮,皇上估計不喜歡別人知道他的秘密……他做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至於你嘛……”我對他微微的笑著:“我孩兒出生之時,就是你出頭之日……”

  見他發怔,我叫他過來,咬耳告訴我的安排,當然是皇帝許可的安排。只見他臉色一掃陰鬱,猶若雨後初霽。

  “禍兮,福之所倚……人生就是這麼無常……今次你這一劫過去,也許就可迎接他日更大的福氣。”看著他那俊俏的小臉又恢復了神氣,我籲出一口長氣。

  他一揖到地,似是突然明白許多道理:“這次常寧罹難,救我的反是被我傷害之人……常寧實在豬狗不如!蘇麻姑姑就是我命中的貴人!日後常寧定肝腦圖報!”

  我斜眼瞅向那燭光下,臉色蒼白的嬌小女子,她眼睛盈滿感激、堅毅和卓定。就是這樣的一個弱小女子,她那勇敢的堅強和堅貞的愛使得她發出那麼耀眼的光芒,打動了我……象一塊璞玉,沒有精工的雕刻卻有著晶瑩碧綠的溫潤之心。

  “你生命中的貴人只怕不是我……而是……你的側福晉……晉敏。”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38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48 A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碩鼠

  武英殿后配殿西花園。

  碧桃、月季、玫瑰、芍藥、牡丹……遠離大內後宮的武英殿想不到還有這麼一個奇妙的花房所在……

  北京南郊的豐台一帶,有一個叫做草橋的地方,有十幾家專門培養花木的花農,一代代傳下來巧妙的養花技藝,可以將暮春才開的花卉提前在早春開放,或春天開放的花卉提前在冬天開放。至前明起花農們適時將鮮花送進北京城內,也賣給宮中。因太皇太后喜愛花卉園藝,特命兩小太監在遠離後宮的武英殿后設一個小花園,一個小暖房,這暖房不但向陽,冬天還可以燃燒地火,兩個太監學習了草橋花農的養花絕藝,提早一兩個月可以使百花開放。

  隨著我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大起來,皇帝的萬壽節也快到了。洞察一切宮闈秘密的太皇太后一向英明,立刻傳太皇太后懿旨,以翻修清甯宮、乾清宮、交泰殿為名,萬歲移禦武英殿。因為這座四季如春的花房的便利條件,依著我的靠山吃山,靠海喝水的就近利用原則,頓然把武英殿后寢宮打扮成花的海洋……處處是爽心悅目的鮮花綠葉,充滿清鬱花香。

  這次宮內折騰著“搬家”有無數原因,固然有我的原因,但是最大的緣由應該是皇帝準備“除芒”了罷。

  對外於朝堂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手段,只是聞得除了第一輔政的身份的鼇大人現在又封了一等公,又加了領侍衛大臣(能統領宮內侍衛調動的職位,類似與國家安全部長)。慧貴人此刻因為懷了龍脈,更是封了惠嬪,皇帝每隔兩、三天就要去看望一次,封賞不斷……

  對內……我眼睛看得見的是身邊除了幾個熟臉的大丫頭和內監,原乾清宮的人馬來了次大換血。武英殿內寢殿換了好多慈甯宮選來的內監,外面的宿衛也是皇帝身邊的四大金剛:費楊古、明珠、曹寅、還多了個被降職為御前侍衛的原吏部侍郎索額圖。

  這一切都以大修乾清宮為由,緩慢地又有條不紊地悄悄進行著……

  “慧主兒昨日又得了一對大東珠耳環和一對嵌貓兒眼的赤金戒指,都說那貓兒眼那,和平常見的黑眼不一樣是難得一見的……”

  “藍底兒綠眼,今年蒙古恭上來的。”我寫完最後一筆,吹吹墨,拉開鎮紙,讓那字墨慢慢幹透。

  “啊……宛儀你知道啊,虧我白費力氣找那畫兒丫頭套半天話來。”蘭兒一剪刀剪下幾枝長桿的牡丹準備插瓶。

  “綠貓兒有什麼好的,你好歹跟我六、七年了,也是見過點世面的,你過來。”我帶著她來到西暖閣旁邊的一間隔室,用鑰匙打開一個檀木大櫃,裏面是象中藥房一樣的密密麻麻的抽屜。編著號,我拉開最左端第五個抽屜……裏面整齊擺放著十來對綠貓、藍貓、紅貓眼金戒指,亮晃晃、金燦燦的光芒讓人心跳眼花……

  我從最裏面的夾層取出一對金蜜色的貓眼兒戒指,和一隻同色手鐲,給她上著珠寶普及教學知識課:“藍底兒綠貓算是上品但不是絕品,這蜜色中暈出的金色貓眼兒才是極品!這樣的貨色也只有沙俄有,烏裏雅蘇台將軍今年進貢的,這個叫金貓兒。明白了?”

  又拉開了幾個抽屜,裏面都是東珠耳環、翡翠簪子、玉墜子什麼的,看得這個丫頭面紅心跳。

  “原來……宛儀是萬歲爺的國庫總管啊……可這麼多寶貝也不見姑姑您戴真真……”她囁嚅著說不下去。

  “真糟蹋了?哈哈……我就不愛戴,就愛藏……有時間就來看看它們欣賞欣賞,這個可不是國庫,最多算萬歲爺的”小金庫“,我也僅僅是個‘管家’。他平日裏哪有這麼多時間處理那麼多‘貢品’,都推給我挑,我就勉為其難,能者多勞了。”

  “看來慧主兒那些賞賜都是宛儀幫萬歲爺準備的了……”玉蘭摸著這些個寶貝,不無羨慕地說。

  “這些盒子裏都是還沒有記過檔的,給你一支罷。”拉過另外幾個抽屜我隨手給她一隻翡翠發簪,看她高興得快要跳了起來。

  “我現在身子大了,照顧它們不過來,這邊東西都還沒有歸檔,你以後就幫我做這個事情罷。先別高興早了,這些物事都精緻易碎,得萬分小心,不然……小心你的……屁股。”

  看著這幾年來說是公(一小半記檔的)也算是我的“私房收藏品”(大半沒記檔的),燁兒說得沒錯,我已經是這乾清宮再加上武英殿比天子還富有的人了!

  “你是養在我身邊的一隻最大的碩鼠……吃、穿、住、用、拿……現在小箱子都裝不下變成櫃子了……”記得燁兒曾經哀歎。

  “只是幫尊貴的陛下保管而已,蘇麻的一切都是您的……”我對他獻媚地笑著。

  “不過養你……我……甘之若怡。”

  看著鏡子裏那圓了一圈的臉,摸摸自己現在如皮球一樣圓的肚皮,寶寶……現在你親媽已經不是老鼠,變豬拉,不知道你那高貴的爹親會不會還“甘之若怡”……他應該不會後悔吧,不然天天叫人盯著我吃以堆計算的食物。

  穿著軟底繡花鞋慢慢踱步,回到屬於我私人書房的西暖閣數間房間之一。看著陽光下我那邁著鵝步,前凸的身影,覺得自己特象只肥鴨,又笨又重,毫無嫵媚可言。走幾步還氣喘,現在唯一的運動就是臨帖寫字,最多繞著後院溜兩圈彎兒,鬱悶得要死了。

  剛轉過花牆就見那皇帝的影子全公公帶著兩個小太監立在門口。看我過來對著我擠眉弄眼,哦……那人今日這麼早就回來了……

  午後的陽光透過暖閣的紗窗在窗前那挺拔的香色身影上映出網狀菱花的稜紋,已換下朝服著常服的他就象夢遊的愛麗斯困于陽光編制的菱紋網中,一掃帝王的的天家威嚴,就象平常夫妻的相公,在審視著我今日的“作業”。

  “玉京曾憶舊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樹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管,吹徹梅花!”

  這是一首宋徽宗的亡國絕唱,哀怨濃濃。那宋國帝王做皇帝業餘,可藝術方面的造詣彪炳史冊,絕對是個專業人才,詩詞書畫均是上上之作。其書,首創“瘦金書 ”體。其畫,尤好花鳥,並自成“院體”,充滿盎然富貴之氣。造化讓這個本該做藝術家的人做了皇帝,不知道是可歎他在藝術方面的成就,還是可恨當時他那個朝代政治上的無能昏庸。

  “字已有點味道了,銀筆玉勾,頗有‘瘦金體’的韻味。不過選的趙佶的這詩意境晦氣。”玄燁側臉看我一眼,然後提筆揮墨,我湊過頭去一瞅……呵……原來還是趙佶先生的詩……那首柔美綺麗的《題團扇仕女》。

  “濃黛消香澹兩娥,花蔭試步學淩波。專房自得傾城色,不怕涼風到扇羅。”我輕輕吟道。

  玄燁的書法,具有“董體”的風韻,軟美中涵有博雅氣度,飄逸飛動,筆勢瀟灑隨意。在我看來少了董其昌本來的文人不羈的風骨,一筆一劃中卻多了幾分屬於帝王的霸氣飛揚。他寫的字我一向是極愛的,戲稱為“玄體”,甚至超過欣賞他臨摹的“董體”。

  書完。他掏出隨身的一方印章點了朱砂,蓋了上去……想了下,又拿出另外一小印按上。兩章豔麗的朱紅出現在那幅墨還未幹的字上:“體元主人”“餘暇”。

  “這幅字我要了!燁兒……賞不?”我斜昵著他。

  “有《題團扇仕女》的字,還得配上幅畫,這樣才能賞得出去。”他從旁邊的幾上拿來一個素面的紫檀木匣子,打了開來。

  嚇……那把好眼熟的團扇立刻躍入眼簾!我那二十萬港幣的“金疙瘩”!

  原來簇新的時候那扇面的綢子不是米色是白色的!是用工筆以油畫的風格畫出的一片鮮豔的景色,豔麗的鮮花,青青的湖石,一個白髮穿著宮裝的女人婀娜地坐在一塊太湖石旁……

  眼睛頓時模糊……原來,所有的故事的起點是從這裏開始……原來,那個女人是自己……原來……這個東西就是註定我和他,這兩個不同時空的平行線卻有了相遇交集的緣起……

  “想幼年時姑姑說來自西洋,那欽天監正南懷仁素來擅長西洋丹青,偶爾看得他的畫法,學了樣畫來,畫了好些時日呢,不知姑姑還喜歡麼?”他以為我感動得情不自已,是因為看到家鄉風格的畫,這個癡兒……不過我真的感謝他為我揭開謎底……從現代起就開始困惑我的謎。

  拿起它仔細端詳起來,那緋紅的朱砂璽印,“怡情”“緝熙敬止”兩方小印豁然在上,我摸摸那似還沒有幹透的印記,心中思緒洶湧起伏,只是抬頭泫然看著他……他放下盒子,輕輕抱住我腰,歎氣道:“一懷孕就多愁,你這性子,以後看似不能讓你再做母親,這幾月哭的次數加起來比八年來都多!”

  扯過我腰側的手絹,輕輕拭掉我兩頰的淚珠子,打橫抱了我起來,作勢往外走去。

  “啊……外面有人啊,燁兒……好人……放我下去……小心寶寶,我現在好重的……”

  他覷見我的赧顏,眼裏閃爍著瑩光,嘴卻輕聲道:“這個時候最好禁聲,不然外面奴才們會看得更高興。”

  後殿暖閣有幾間屋子,據說是李自成打進皇宮登基之前住武英殿的時候改建的。靠西的一牆裝得有活動的可以輕輕拉開的大窗戶,有點和式的風格。因為面西,那裏實在是午後小憩,讀書作畫的好地方。

  香兒、翠兒幾個已經在這下午陽光充裕的地方擺放了多盆馥鬱的鈴蘭、水仙、和暖房移過來的大枝綠梅,一時間屋內,“金猊軟榻香馥鬱”,屋外,“蝶舞花間兩纏綿”。

  他抱著小豬一樣的我輕放在靠窗那面的軟榻上,拉過那溫熱熏的噴香的被褥,合衣抱著我斜斜躺著假寐。

  “今天沒摺子?”奇怪他今日怎麼突然空閒……一向勤奮理政的他,就算沒有公事也會招那幾個心腹商量些“要緊的事”。

  “有……不過當今天子懦弱且好嬉。”

  嚇……誰有這天大的膽子這麼評價他!我以目前的身體條件而言絕對敏捷的速度側身看向他。

  那什麼樣的目光啊……水一樣的,但是又炯炯的,那堅定與精光一抹閃現……這在政治風雨中初經歷練的年輕的皇帝,卻有著笑看風雲的自信。這樣的神情才是這個演技派高手的在朝廷上戴的假面具下真正的自己。原來……

  “行圍遇熊靠鼇大人護佑……懦弱膽怯。宮內設童子布庫武習……好嬉。今日開始不理朝政?可是為了多個昏庸的罪名?”

  知他如我,很多事情實在不需要說的太清楚,給個線頭子就能找到根源。“吱”那聲獎勵,卻不是吻在我正等候著微微仰起的粉臉上,而是在那……西瓜般圓滾的肚皮。

  “為什麼親他不親我!寶寶還沒出來,燁兒你就偏心。”憤怒之火在我眼裏燎原!

  “大概是因為有了我的寶貝在裏面,兩個腦子一起動,最近才顯得比較聰明。”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不似在說笑。這孩子都沒出來,就已經動搖了我的地位,下堂妻……三個字即刻在眼前飛舞,委屈的眼淚洶湧而來,立刻滂湃。

  “罷罷……看來我不適合說笑話。”一改剛剛的正經摸樣,蟬翼般的蝶吻一個一個烙下,吮幹那女兒淚……“真是水做的,怎麼就這麼多眼淚……”

  “懷孕的女人最大,你沒聽過太醫說過麼?忙時晚膳才見人影,今天剛剛得閒就來氣人!”這裏的太醫應該不敢對他這麼說話把,不過在他心目中的確我最大啊,這個倒是有自信!

  “不是得閒,未來的數月都打算只應付早朝,不理奏摺,徹底要做一次昏君!”

  “好也……下午有人陪我寫字、賞花、喝茶、溜彎……恩,我還想出宮吃去‘和記’的芝麻芋泥糖葫蘆,那據說可以拉成千絲的‘張記’的糖關刀,還有看天橋下的雜耍……”

  自己夫親準備做昏君,她還這麼高興!這人越聽越擰起了眉毛。她又何曾出過宮?都誰給這個女人灌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朝治國,對內……看來也該治家了。

  “宮內萬事皆可,不過出宮之事得等你做了母親再做權宜。”

  嘿……權宜……竟然對我打起了官腔!牛皮糖立刻發揮耍賴、撒嬌、粘、死纏、硬泡等只能在他身上生效的萬般武功。

  “面對整個朝廷都比你輕鬆。這個孩兒以後只能象我,絕對不能象你!”他幽幽道。

  “答應了?”

  “等我殺了那只大魚……再等你做了娘親。”

  床榻上那興奮的女人舉起了手,無奈的年輕男子擊掌輕拍,以禁足為要脅,再不允許她亂動。拉過被子輕輕搭在兩人身上,抱著她側身合上了眼,沐浴著暖暖的初春煦陽……一起進入那甜甜的只屬於兩個人的……夢鄉。

  窗外,無風。花間卻飛舞著兩隻蝶,上下翻飛翩躚情濃不言離別……



第三十章 紀年

  靠窗的幾上擺著一簇鈴蘭。春日的陽光早已將水曬乾,花和葉子都已幹透。潔白的小花變成了淡黃透明的小鈴鐺,只是仍一串串懸於細柔的莖上,保持著它原來的樣子和姿態,它好像還沒來得及枯萎,只是被陽光濾去了香味和顏色。

  合著幾個大丫頭一起把還保留著盛時模樣的幹花用繡好的大小枕頭套子包起來,或者打成末再加上一層薄薄的蠶沙就是最好的鮮花枕頭了。鈴蘭的花朵是小喇叭形,中空。睡著時除了那花香的味道縈人心脾外,稍微有丁點兒動靜,都能清晰的從那中空的小喇叭樣的花殼傳來。

  前些日看老祖宗有這樣的一對枕頭,她戲稱“救命的喇叭枕頭”,以前未進關時,兵荒馬亂的時候很是派上了用場,看她不經意的說著,我自然不好問仔細,卻對這散發著草原清香的東西感了興趣。便學了樣兒做來。果然,耳貼著小寐倒真能把周圍的細小動靜放大數倍。

  燁兒看了只是擺弄了一小會兒,問了下構造、作法,就推委著不用,說朝廷上已經掛著許多面具,在自個兒的“家”裏還是睡得安穩塌實點吧。

  我這大肚婆,目前嗜睡得要命,怕是打雷也驚不醒。只是愛那帶著陽光氣息的清香,當寶似的,午睡時候枕個大的,晚上和他共枕的那長長的有著精緻刺繡的“龍枕”上擺上個小的。

  這兩月來宮中、朝廷似是波瀾不驚,一片太平。隨著當今天子開始“不務正業”地偶爾早朝遲到;早朝結束後也並不翻牌子再招大臣議事;午後即忙著和那些個童子玩布庫……一切的一切都按照他制定的劇本全方位地在宮廷這個活色生香的大舞臺上演繹著……

  慧貴人已經新晉上了惠嬪,更蒙聖恩,特許家裏帶來一嬤嬤入宮侍侯她直到生產,那嬤嬤還斷定是龍胎。一時宮中更是大喜,連老祖宗都隔三岔五賞賜東西,玄燁更是補品加衣料加珠寶一批一批的送去,最近還特地陪惠嬪連用幾次晚膳。朝廷和宮廷折射的境象其實是相同的,雖然版本不同,內涵卻是一樣。鼇拜的榮耀和權勢此刻更是可比那在點點群星光芒中,襯出的八月十五的月亮,顯赫中天、盛極一時!

  不過,鈴蘭枕頭以它的方式給我傳遞了許多這喜慶太平的版本下的幾絲微讕。

  午後的他總要陪著我午睡一小會兒,但是最近每次等我剛一睡著就悄悄出去,好幾次和暖閣門口的小全子輕聲對話中都傳來那幾個侍衛和幾個我熟悉的大臣名字。拜這鈴蘭枕頭……以前一直以為都只是恍惚中的夢境……

  *

  夜裏耳畔忽然傳來“唏唆”聲,手往身後那團溫熱的固定位置摸去……溫軟的觸覺……是被子,那人呢?最近身體怕寒,忽然沒有了那一直偎依的活動暖爐,心象有了缺口一般空虛,抖著眼睛掙扎出夢魘撒開的黑色睡網……

  “萬歲爺……晚上夜涼,加件衣服吧。”小全子的聲音。

  費力的支起沉重的身子……我繡花鞋孤零零的擺放在床邊,它的伴侶今天也被主人帶著一起溜號……呵……帶著軟軟的笑,下床趿上鞋子,拉過掛在床邊烏木的架上那專為我做的寬大的溫暖睡袍。

  睡在外間當值的翠兒聽到聲響,揉著惺忪的睡眼過來,看到我已經起來,驚訝得就要出聲……燁兒就沒驚醒到她,難道我現在真是舉止笨拙,動靜太大?我朝她擺擺手,叫她噤口。

  *

  窗外,月涼如水,星兒稀鬆。

  薄薄的月光濾過剛剛經春吐露出的嫩枝綠芽,搖曳出跳動的婀娜樹影。

  走過幾階湖石壘成的後殿花園小路就見全公公抱著披風站在那,兀見我臉現在他前,月色下那臉像是見到鬼一般煞白,嘴巴張成“窩”形……

  果然……他跑來這禦海亭。

  禦海亭是武英後殿花園的一個方頂小亭,佇立在高高的湖石壘成的小山上,向西可遙望重重宮閣外的西苑海子(目前位於中南海內),登高遠望那三個海子的湖光山色連成一片……這裏是武英殿內玄燁最喜歡的一處地方。居高臨下,望得高,看得遠,自然做事也隱秘方便,比如偷偷要見什麼人……

  禦海亭四面都關著窗,惟有通向臺階這面小門半開著。裏面立著數人,依稀便是明珠、曹寅、索額圖、費楊古,還有幾名武官摸樣的生面孔。其中一名佝僂著身軀,滿臉鬍鬚頭帶雙翎,霍然是個一品的紅頂子大員。

  “太皇太后對臣有救命之恩,奴才是個武夫,不曉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十年磨刀,用在今朝。但憑皇上差遣!皇上放心,明日得手即罷,如有萬一,管他在內廷有多少眼線,布下多少親兵,老臣即封九門來個‘甕中捉鼇’!”

  原來此人便是那個據說個性古怪具有江湖習性的傳奇人物——九門提督大人吳居奇。多爾袞做攝政王時代,忤逆過當時的國父攝政王,因救過先皇皇太極和從龍入關的赫赫戰功為由,被莊太后抵死保了下來,當時只是被革職而保全了性命,順治帝親政後即刻被封為九門提督,享有調動京畿所有禁軍的大權。

  原來這才是捍衛皇帝的最後一面鐵旗,最大的,最硬的,也是埋藏得最深的……

  正月時吳居奇常以多病為由不上朝,被禦史彈劾,康熙當朝痛斥吳。

  二月吳居奇公子吳官被彈劾在江南為官時科場收賄,被禦史彈劾,康熙罷了他兒子的官。

  四月吳居奇以年老為由上書請辭九門提督一職,康熙留中,與鼇拜商議誰能任此要職。鼇拜大喜,立刻推舉他兄弟穆裏瑪,康熙聽話地在朝廷上提議穆裏瑪接九門提督一職。鼇拜高興之余挽留還吳居奇任這最後一年,任滿再退,康熙同意。

  就在我的眼裏看來,吳居奇不是一直和燁兒卯上了嗎?是個垂垂老矣的過氣要員而已,今日卻神采奕奕的出現在這……

  他有著這樣深沉的帝王之術……呵,就是這個燭影下邊走邊說邊來回踱步的男人,眼眸堅定似澄夜寒星的男人,我肚皮裏孩兒的爹親……

  “近月來臣已換掉了武英殿所有宿衛,皆是親信之人。”這是曹寅的聲音。

  “另外西路的西華門和熙和門、隆宗門等慈甯宮通往武英殿的禁門侍衛臣都已換上了可靠之人,內侍衛大臣現在是鼇黨的人我們不動,底下的厲害部門已經都換了大半。”這是索額圖。

  “武英殿所有最親信的侍衛明日都派去慈甯宮護衛,武英殿有你們陪我再加上那些布庫少年,我就不信捉不了他!”聽得我心一跳,他的聲音充滿著決鬥前的自信……呵,這才是我愛的男人。

  “娘娘呢,娘娘明日去?”明珠揣測道。

  “慈甯宮……明日武英殿就是全天下最危險得地方,現在她有了身子也經不起意外,明日一早你們即刻護送她去慈甯宮和老祖宗一起,今日皇祖母已經在那邊做了安排……”

  “恕辰鹵莽鬥言,慧主兒娘娘是鼇拜侄女,穆裏瑪親生,她應該在後宮很安全,再出什麼事也沒人會害她吧……”吳居奇納悶的摸摸鬍子,感覺好象當今天子白操心。

  “不是惠嬪……”玄燁頓了下,輕聲道。

  明珠轉頭朝這個不開竅的大臣擠兌著眼睛,轉身來剛好對上我的正在往裏窺探的大眼。他的嘴巴也立刻張大變成了“窩”形。

  咯咯……我不由得笑出聲來,立刻裏面十幾隻眼睛刷刷過來,本來是要殺人的厲眼,看到我這個大著肚子的著宮裝的孕婦慢慢在陰影中顯現,後面跟著無可奈何的全公公……一起嘴巴大張,瞪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是我……”我對著他們優雅的微笑,不過現在笨重得身體鐵定優雅不到哪去。

  認識我的幾個侍衛都給我行皇后規格的宮廷禮,那吳居奇和幾個不認識的將軍摸樣的人也跟著手忙腳亂的行禮。

  “是她……”玄燁瞥我一眼,拉過我手,道:“她和肚子裏的孩子就是要拜託各位明日保護的……朕的……身家性命。”

  聽這很少見在朝堂露出真實情緒的當今皇帝一席肺腑重言,眾位大臣即刻面對他們的主子跪俯下身來。

  “明日曹寅、明珠,還有圖海將軍,你們率能抽出的所有親兵護衛慈甯宮,朕的身家性命即系她和皇祖母二人,你們可能擔得這重任?”

  “臣等誓死衛護宛儀娘娘和太皇太后!以人頭作保!”兩名侍衛以血盟誓,鏗鏘有聲。

  那晚,在將士們的誓言中……我心融融,和燁兒一起為了那個共同的目標激揚……

  那晚……我見證了這個偉大皇帝政治生涯第一次,也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決策……

  那夜……一顆紫色星辰在東方升起劃亮了天空,發出鑽石一樣璀璨的光芒……

  風輕輕飄過述說著歷史底下的故事……

  蒼天為證……歲月為證……

  *

  康熙8年5月戊申。

  慈甯宮後殿,卯時。

  紗窗外已經隱隱約約透出一抹泛白的天際,鎏金大鐘“滴滴答答”的來回搖擺是殿中唯一的聲氣。正殿寶坐上端坐著身著朝服盛裝打扮的當今太皇太后,雙眼微合,面色嚴峻,惟手中那串金黃色的蜜蠟佛珠撚得飛快。和往日不同的是緊跟著身後隨侍的四個大丫頭今日不見,四個眼露精光,太陽穴微微突起的大內高手手持寶劍佇立在後。

  除了表面上慈寧門的宿衛還是那幾個老臉,轉過花牆進得慈甯宮內來,裏面裏三層外三層靜悄悄地排滿了武英殿撥來的侍衛,如星星護月一般拱衛著慈甯宮正殿……怕是一隻蒼蠅也休想越過這些侍衛的頭頂飛進殿去……

  那晚,一夜無眠……

  卯初時刻,玄燁放開了一直抱著我的手,拉下腰上那塊自我見到他8歲起就一直掛在腰側的龍形翠佩,塞到我手裏。那是他6歲時寫了百壽圖給他父皇祝壽換來的的寶貝,順治唯一親手留給兒子的東西。

  再不敢看我,只是催促著曹寅他們幾個即刻送我來到老祖宗的身邊。

  離開武英殿前,除了攥著他給我的佩,我什麼也沒帶,只是俯在他耳邊輕道:“我只是暫時去老祖宗那坐幾個時辰而已……你會平安回來的,我和寶寶一起等你……”

  他深邃的瞳眸漾出一抹很快消失的水氣,深深的看我最後一眼,轉身罷罷手叫侍衛準備好宮轎趕快帶我走。

  “一會兒我會去接你,等我……”我剛轉身走出幾步,他自製的聲音傳來,帶著幾絲壓抑的情感和不容懷疑的滿滿自信。

  跟著這幾個忠心的侍衛走出殿門,明明知道這次關係到生死存亡的搏弈他最終會勝利,就象烏雲過後必然會升起太陽。但是……為什麼隨著這一步步遠離武英殿而去,我的心也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漸漸剝離……

  “滴答滴答”,那西洋自鳴鐘的鐘擺沒有休止的來回搖擺,象催命的號角讓我心煩意亂,突來由的心慌讓我坐立不安,老祖宗讓翠兒扶著頂著大肚的我在大殿中慢慢走動,以緩解此刻我心理、生理上的壓力。

  “老祖宗……我實在擔心他,靜不下來……”看著她神色安定,手撚著珠子只管念經,不由羨慕她臨危不亂的心胸,長期的政治歷練果真不通尋常。

  她微微開啟闔著的眼襝,“曹寅,明珠你們隨萬歲數年應該知曉他行為脾氣,今日遇此大事更是需要你們隨侍帝側,這就即刻去武英殿罷,哀家這裏有圖海將軍和泰畢克大人護佑大可放心。”

  兩位侍衛面面相覷,不敢應答,皇帝可下旨死保這兩位等同生命的女人。他們望望我又望望老太后……

  “去吧……如果皇上有個什麼不測,還會有我這個太皇太后嗎,還會有人有能力保護娘娘和肚裏的骨血?”老祖宗聲嘶力竭,落地有聲。

  兩位御前侍衛早就心似歸箭,此時再不猶豫謹尊懿旨,飛奔而去。

  卯初、卯正、卯末、辰時……

  時間象沙漏一點點流逝,打探消息的幾個公公都沒有帶回有價值的消息,只是說皇上今日又沒去早朝,倒是召了鼇大人去上書房見聖。

  “後來又不在上書房見鼇大人,改為去武英殿,據說……皇上今日一起床就開始和布庫童子們玩耍,叫鼇大人直接去武英殿了……”張公公細聲細氣的道來。

  哦……遊戲開始了……我和老祖宗頓時來了精神,仔細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聽著。

  “鼇拜現在在武英殿?進去多長時間了?”我急急地問道。

  “這個奴才不知,我剛一得到全公公在上書房的傳話,傳鼇大人去武英殿晉見,我就趕緊溜過來。”

  “你這就帶幾個太監去武英殿門口給我守著!等不到皇上出來別給我回來,遇到有什麼情況即可派遣小太監回來稟告!”老太后下完旨意,站起身來,手也再撚不住佛珠,起身來回踱著步,看似也無法再心平氣和念經了。

  我卻因緊張而腰疼,坐在椅子上輕輕喘氣,只是眼睛死死的瞪著那大鐘,心也隨著那鐘擺的韻律飛快地跳動著……“滴答、滴答”。

  辰初過去了……辰正時刻。

  外殿突然傳來騷動,接著只聽得慈甯宮大門“砰砰砰”被擂得震山響。誰敢來動慈甯宮?難不成燁兒他……象要窒息般心悸得快要昏厥。

  “圖將軍快去前殿看怎麼回事。”老祖宗也聲音顫抖,臉色如灰。

  圖海還未走出正殿,只見他迎進來一隊禁軍,那為首的霍然就是那紅頂子雙翎的九門提督——吳居奇。

  一進得殿來他俐落的行著叩禮:“臣吳居奇前來護駕!京師九門已奉旨關閉,臣已率禁軍圍住了武英殿和大內各宮門要塞,累太皇太后、娘娘受驚了。”

  原來是這樣……

  “那皇上那邊呢?”我和老祖宗同聲問道。

  “武英殿已由臣的副將烏蘭都圍了個滴水不漏,管他活鱉死鱉,今日也都一塊甕中捉了!”這武夫說得眉飛色舞,豪氣沖天。不過擔心皇帝安危的我和老祖宗,實在也坐不下去,決定立刻隨侍衛們和這護駕來的禁軍前去武英殿,看那最重要也是最後的一戰。我們期望的是當今天子……毫髮不能傷!

  有著這簇簇侍衛們的潮水般拱衛的保護,我們兩頂宮轎過了金水河到得武英門來,只見武英門內外密密麻麻圍滿了禁軍和大內侍衛,這麼多人竟然安靜得鴉雀無聲,幾千隻眼睛直直地望著那武英殿緊閉著的紅色宮門……

  因為不知裏面情形,大家不敢喧嘩只是等待……忽然門裏傳來一聲:“外面何人?”我心一凝,是那明珠的聲音。

  “吳居奇率禁軍奉旨護駕!”

  “快開門!”門內那聲興奮而又焦急的話音……啊……是燁兒,久懸著得心就要墜下……

  只聽得“嚌嘎”一聲,朱漆大門慢慢開啟,先出來的正是那明珠,額頭一角還帶著一處傷痕正往外滲出鮮血。然後出來的是衣衫殘破的費揚古,臉上也帶有兩塊烏青,兩人出來往左右排開讓出道來……只見康熙從宮中氣宇軒昂地走出,除了稍顯淩亂的髮辮,上下衣衫卻是簇新完好。

  “吾皇萬歲!萬萬歲!”由吳居奇領頭,黑鴉鴉地跪下一片,那地動山搖的高呼聲一聲響徹一聲。

  那天……晴空萬里,天藍如碧。

  辰時的朝陽撒出的金色光芒在他身上籠罩出一圈光環,象天上的神祗緩緩向我走來……

  看他那洋溢著勝利的喜悅而朝氣勃發年輕的臉,心底緩緩流動著的那股暖流仿若因為他才找到方向淌向那最深最深的心海……

  也許生死一線,宿寒山飛虹葬心中紀年。

  那天……滿滿含有康熙朝特殊的意義……我叫它……紀年。

  *

  《紀年》

  誰撥亂了棋盤散落的俥馬在華夏的土地征戰

  血流淌出界限卻分割不了一張炎黃勇敢的臉

  戰帶厚重的塵煙十四人之前圖騰上還插著鏽劍

  簡祥瑞落成畫卷指南車推向北斗之下的阪泉

  衣裳單單衣不禦風寒

  蠶絲牽扯落一田稻穗亂

  西陵女握璋器跪向昆侖那一邊

  今夜長河月圓宜灑酒祭天

  赤煉神洲逐戰戰火灼天桃都建木都斬斷

  明朝十日重顯問誰能射出後羿弓中的殘箭

  荒神逐鹿求戰一手蔽天傲笑群雄顏

  也許生死一線血順手中劍

  華夏滄海桑田填滿千年雨飛霧漫一場煙

  翻開舊曆一篇問誰又能撐開混沌化江山

  軒轅刺血題書龍背擊鼓正襟天下亂

  一宿寒山飛虹葬心中紀年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5 03:45 P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50 A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純僖

  俗話說得好,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樹倒猢猻散,只是沒想到這看起來枝葉茂密鬱鬱蔥蔥的大樹會倒得這麼快。

  鼇拜及其以班布林善、穆裏瑪為首的鼇黨入獄後,還沒有定罪,鼇拜宗室一族就服毒、上吊……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深知爬得越高跌得也會越疼的道理,以鼇拜忤逆當今聖上多年,專橫跋扈,擅殺無辜,罪行累累……只怕等待的結果連個完屍都無。鼇家一個接一個自殺,為了防止不斷的畏罪自殺的事情,康熙因此還特派了禁軍分別看押鼇拜族人。

  防止誰把誰弄死容易,防止誰把自己弄死,似乎是件難以完成的任務。

  “昨天鑲黃旗鼇拜以前手下的一個統領全家服毒自殺,共計十九口……”晉敏抿了一口翠丫頭遞過來的茶,潤了潤喉嚨繼續說道:“鼇府宗親除了拘押在獄的還剩有二百多號人,府裏每日都在死人。據說鼇府主母榮氏在吞金自盡前曾經焚燒所有僕人的賣身契,連”家生子兒奴才“也還他平民身份,還拿出自己的多年體己大概兩萬多兩銀子分給府裏的僕人,讓他們離府自投生路。居然有一半的僕役選擇對他們主母不離不棄……”

  聽她平平道來,說著別人的事情,興許是常寧曾經也遭過難,理解樹倒猢猻散的苦處……望著她因剛剛出月子一個多月,還約顯豐腴的身子,潔白的小臉,兩眼平靜如水……都是過來人,特別是女人。說這番話來,是因為同為女人,她是在憐惜鼇夫人麼……抑或……話中有話?

  我隨即輕輕搖了搖頭,呵……宮廷就是個最大的染缸,我怎麼也沾上了愛揣測人,愛推敲話頭子的俗氣德行。

  “那榮氏也算是個節婦了。唉……但是自古以來,女人一直是男人的附屬品,男人犯事,倒楣的總是女人。”誰叫自己不出生在我那個時代,不過就算是現代的女人,自己丈夫犯難,不說也跟著自殺吧,舉家生哀倒也是有的。

  “不知道萬歲爺最後如何裁奪……這些人罪該萬死,卻可憐牽連的家眷也跟著受難……”她眼裏閃過一絲瑩光。

  晉敏……孝安太妃家的,記得她家屬漢軍旗地位不高,和顯赫一時的鼇黨一族並無姻親瓜葛……

  “喜格格來了!”

  啊……我的心肝寶貝兒……我和晉敏都扭頭向出聲的方向看去。只見門口當值的太監打起了繡團福金字兒的緞面夾簾,兩個穿藍褐色的年輕壯實的奶嬤子跟著兩名大丫頭,進得屋來,那中間那名姓楊的奶嬤子正抱著一團粉色裹被。

  還等不及她們走到跟前給我道萬福,就趕忙把寶貝兒抱到懷裏對著那紅撲撲的粉臉“滋滋”地香上了兩口。也許是母女連心,還在睡眠中的寶寶抖著扇形的長睫毛,咧開了還沒有長牙的粉紅小嘴“咯咯”對著我就開始笑。

  “看看、看看,她就這個樣子,就不知道她小小的腦袋瓜裏想著些什麼,癡兒一樣,睡覺也開心得不得了。”抱著寶寶走向晉敏,獻寶似的,嘴巴說著“癡兒”,可心裏甜得如蜜,大概每個做母親的都是這樣的心態吧,嘴裏說著不好,心裏可愛得要命。

  “來,給你這個‘親額娘’抱抱。”晉敏與我對視一眼,帶著微笑抱起了目前這個名義上她的親閨女。

  一個半月前,我和晉敏分別在武英殿后暖閣和恭王府分娩,我早了十天。

  孩子生產後不到半月,偉大的皇帝陛下就下旨,乙太皇太后思念曾孫女為由,特封為純僖公主抱養于宮中,由御前女官蘇麻喇作養母教養。

  其實,在我去宗人府看望他們那天以後,燁兒找著了個臺階下便下了旨意讓常寧回住王府,在晉敏分娩前一個月更是以剷除鼇黨護駕有功封了常寧一個更大的帽子——恭親王。

  說他有功的確不是胡謅,為了除鼇這件大事,燁兒幾乎用上了全部的力量。作為帝王,生性應該就多疑,其中一點就是怕當時的九門提督臨時倒戈,提前就叫已經身無爵位不受人注目的前親王常甯拿著密旨去熱河,搬來勤王的駐關軍隊。可以說,在這個深沉的帝王謀術中,就算宮內出了意外,吳居齊當時也倒向了敵人,但是整個京師已經被熱河來的精銳部隊包圍,居最大勝算的還是燁兒。

  事後這個帝王笑對我說道,不是鼇黨不防備,他們一直在防備,只是臨時決定提前發難,勝在出其不備罷了。當然,還有您精湛的演技迷惑了敵人……我心中暗道。

  看著晉敏小心的抱著公主,那慈愛滿滿的目光是做過母親的女人才會有的。她也剛誕下了孩兒,不過……也是以領養的身份入的宗籍吧……

  “看這小臉和下巴,小公主長得可真象萬歲爺呢,就這微微上翹的小鼻子象宛儀,啊……”她一時情不自禁,捂住了嘴巴,朝那兩位奶嬤子看了一眼。

  “都不是外人,放心,在我這裏儘管隨意說話不需要顧及個什麼。”我瞥了周圍一眼,笑道。

  其實……在這後宮中人多嘴雜,根本就不可能有所謂的秘密。我的存在在這內廷的某些地方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不過當秘密變成帝王的禁忌,誰也不敢冒著腦袋搬家的危險傳出去一星半點兒。我不知道有哪些人知道或是不知道,也沒有這個精力去打聽……近年偶爾出去走動比如去個御花園,或者去老祖宗那赴宴,發現討好我的人越來越多,對我的禮節也越來越尊敬,和我說話也越來越客氣,這群人中最近甚至包括皇后,她應該知道些什麼了罷,畢竟索額圖大人是她叔叔呢……不過我還是我,以前是如何,現在、未來也都是這樣,永遠對著她們禮貌而又有恭謹地笑……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早就明瞭,後宮……只有利益的權衡,每個人都生有兩張或者數張臉,即算是沒有天生的高超演技,後天也必須自學,千萬別以為人家對你客氣,你就真是只高高在天的鳳凰了……她們……只不過越過我看到後面那個至高無上的身影罷了。

  沒有任何名頭的我,就象那被擠在高大屋簷夾縫裏生存的小草,雖然渺小,可比那豪華籠子一樣的宮殿中美麗的名貴花草離太陽更近,能自在的享受更溫暖更長久的煦陽……

  呵……此刻我還擁有了老天賜給我的“寶”,那張粉色小臉百看不厭。

  “連皇上都說,她沒一點象我除了鼻子!”還閉著眼睛的寶寶不知道是不是在偷聽我說的話,張著小嘴笑得象朵花兒。

  “不過我家王爺說喜格格長大了絕對能嚇跑一群前來求婚的王公們。”啊……不會吧,我家寶寶這麼討人喜愛,連燁兒都愛她若寶,說下朝來看看她就覺得喜慶,什麼煩惱也沒有了,封了“純僖”的名號,小名“喜”。

  我眼睛斜睇著她不太高興,她怎麼這樣說來?

  “因為呀……”她拖長語音賣著關子,“公主出生的時候,曾經嚇得無所不能的萬歲爺暈了過去。”

  哦……原來果真有此事……記得那天我經歷完離死神好象只有那一步之遙的生產,發出一聲現在想來我都不相信會是我發自自己口中的那聲撕心裂肺地慘叫……換來了我家寶寶在這個世界上的入境簽證。

  身體仿若被車輪狠狠碾過一般的疼,唯留一點做母親的意志,掙扎著看了一眼接生嬤嬤手中的寶寶,象耗盡了所有光熱的油燈,再沒有一點精力支撐,就要跌入那昏睡的眩暈中……殘留的意識恍惚中,聽到外面騷亂似乎有人在叫太醫……

  嘴角頓時彎了起來,那天……原來他真暈了……難怪事後有次問到是不是那日我生產時屋外出了異常之事,他臉色極不自然,只見身邊全公公捂嘴偷笑。

  “侍侯我的接生嬤嬤也是常氏,那天我笑常甯來看寶寶的時候面色鐵青,滿身是汗,似乎被驚嚇到。我說我家王爺怎麼還不如親歷過分娩的妾身臉色自然,那常嬤嬤一笑便道……”

  她笑著瞅我一眼,繼續道:“那常嬤嬤悄悄給我說呀,王爺比萬歲爺強多了……前幾天宛儀主子生產,娘娘第一次大聲的呻吟就已經把門外的萬歲爺嚇出了冷汗……最後那聲慘叫更是嚇得白了臉,我們把公主收拾好了抱給皇上看,皇上看到剛剛出生的公主那紅通通的臉,繃得緊緊地心突然松下勁來……”咚“地一下暈過去了……”

  晉敏形容得惟妙惟肖,像是那日親臨,想著我和燁兒裏外暈倒的情景,不由開懷……

  “咯咯咯咯……”繈褓裏的那寶貝聽到我的笑聲也突然跟著笑了起來……晉敏捂著嘴,只是笑:“你瞧瞧這大公主,可不就是個喜格格……”接著輕歎一聲,又似想到了自己:“娘娘,你真有福氣,生個寶寶都這麼可愛喜慶,皇上又這般對你……”

  “你以後儘管對我姐妹相稱,我這裏不愛聽那些個規矩……”我倆的談話竟然絲毫沒有驚醒這嗜睡的寶寶,我下意識地輕輕拍著她邊對晉敏說道:“常寧啊多虧了你那日闖宮見聖,現在換了個更大的帽子戴,我的恭親王福晉,我還對皇上說呢,你就是他的最大的福氣。”

  她側坐在靠西的窗前,偏西的陽光在她臉上暈出一圈潮紅的陰影,她微微側過臉來,陽光製造的光影假像中露出一張恬靜約帶憂鬱的素臉。

  “常寧對我如果有萬歲爺對姐姐十分之一的心,晉敏願減去壽命去換那點幸福……晉敏不過是常寧的側福晉……”

  原來,她有故事……

  她自顧自地幽幽說道:“不瞞姐姐說,我是因為懷孕,在他心裏些許才有了一點重要。他的嫡福晉戶部郎中拜庫禮大人的女兒納喇·明玉姐姐才是他的青梅竹馬。玉姐姐體弱多病不適合生養,納我和別的幾個側福晉不過是為了子嗣罷了。”

  “拜庫禮……鑲黃旗的……”郎中拜庫禮……好熟的名字……啊,不正是關押待審的鼇黨之一麼。我微眯著眼仔細端詳著她。今天她多次話中有話,兜了半天就是為了拜庫禮和她常寧的嫡福晉——和她搶老公的女人……

  很多話是不用點透說破的,她見我不語,觀我神情自是知道我心裏已經知曉她來的目的。

  “常寧是不願意出面為拜庫禮大人說道什麼的,這次我進宮看格格他也不准我找您打聽皇上的意思。可是……玉姐姐知道父親涉案,茶飯不思,常寧也跟著難受……”

  “而你這個傻子卻看不得常寧受一點苦!”我沒好氣地說道。

  這個傻女孩這一輩子就為那小子而活嗎!愛情果然是盲目的,哪怕知道愛的人愛的卻不是自己,卻還是全然的付出,不計任何回報……象那撲火的飛蛾……

  “你怎麼知道我會幫你?”

  仔細端詳著她那夕陽中卻異常蒼白的臉,傻氣又帶有堅定,卻沒有一絲猶豫委屈。

  “可晉敏就是相信姐姐會幫我,不是嗎?……可能姐姐會笑晉敏傻,但是我知道世上很多事是需要努力搏一把的,不試怎麼會知道能贏。”她蒼白的臉嗪著一窩兒淺淺的笑,如水一般清澈的大眼信任的看著我……

  晉敏……你可真不傻,這次押寶押在了我身上……押金是……宮廷裏很難見到的……信任。

  *

  曲閣靜幽,暖室溫香。越過鏤空的雕光長屏的縫隙,搖曳出點點燭光。

  幾時了……

  “醒了?吩咐下去說娘娘醒了即刻傳膳上來。”清朗的聲音是燁兒,他幾時回來的。

  翠兒給我穿戴歸置好了,轉過屏風來,見他正坐在案旁翻閱著幾封奏章。見我過來一把拉坐在他大腿上,明目張膽地香了一口。

  “剛剛才去看了小寶貝,現在該輪到大寶貝了。”

  我滿耳生熱不由得四周看了眼,見全公公和翠兒都目不斜視,見慣不怪。看著這個與之血脈共融的他……剷除鼇黨,猶如搬走壓在他心口上最大的一塊大石頭,最近的他一掃陰鬱,神采飛揚、意氣風發。朝廷上再沒有攔路石,舉止投足自信滿滿,頗有成熟的帝王之氣……有這樣的夫君,我心榮焉。

  旁邊的桌上已擺有溫熱的紅棗苡米粥、豌豆黃、當歸雞、溜鴨脯、還有個牛羊肉的火鍋、幾碟子我愛吃的小菜……按例八個主菜,四個輔菜、各種粥、湯、點心不計……

  燁兒吃飯常常沒有固定的地方,隨叫隨吃。今日應該是他早早回宮卻見我已入睡,然後去看了寶貝,回來後索性呆在寢宮批閱著奏摺等我醒來一起用膳。

  “今日不忙?等了快一月了,偉大的皇帝陛下才擠出了時間回宮晚膳,真是榮幸呀……”嘴裏滿是埋怨,心裏卻心疼他繁忙而又想念。

  真的是好想他,雖然住在一起早、晚都見,但是前些時日還未出“月子”的我,起得晚睡得早。天未亮他就早朝,我還在睡覺;天全黑了才忙完回宮,那時我又歇了……而他年初裝“昏君”迷惑鼇黨,疏離朝政不少時間,又因為搬掉了朝中最大的石頭,造成了需要替補的巨大權利真空,南部的需索無度的藩王也需要對付,一堆棘手事情都需要他定奪……他,忙得真是焦頭爛額。

  他夾走我碗裏的兩塊豌豆黃,舀上兩勺子參雞湯,看著我嘟起的嘴:“那東西涼、又過於甜膩,吃了傷胃,立秋了更應該少吃,要不是知道你愛,早就不許上這道甜點。”

  眼睜睜看到那片嫩黃從我眼皮底下飄到遠遠的桌角……鬱悶……看來他還是不回來陪我吃飯得好,吃什麼的自由都要干涉,既然准上了又不給吃,霸道的習氣數年未改!

  肚裏暗暗腹誹他,狠狠地喝著那聞起來象藥一樣的參雞湯。

  “唉……不是不給吃,是叫你先喝下熱湯再慢慢吃,最近晚膳我不在,真懷疑你都吃了些什麼東西!都做了額娘的人了,肉也還是不見長多少!宮裏就沒有會侍候的人?”他說著說著語氣卻漸怒,我倒是不怕的,旁邊幾個侍候用膳的內監卻是嚇出了一身汗。

  啊……又來嚇人,我立刻把湯喝了個底兒朝天,媚笑著看他,眨著眼睛輕聲道:“有長肉啊,不過和那吃了就長的小豬——喜兒不一樣,她吃點長點,都長到看得見的地方……誰叫女兒不象我啊,我吃下去的東西都長在看不見的地方……”

  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麼眼睛往我臉上轉了一圈又往下……順著他目光看來……呃,生產以後胸部豐滿不少,已經頗有當年我34C的風範……呵呵,我傻笑著對上他曖昧又閃亮的眼,看他嘴角已經彎起的一角……看來……肉長到這個地方他非常滿意。

  膠著地目光慢慢升溫成醉人的熾熱,他眼裏湧動著赤裸裸的墨色暗潮,象一張無形的網把我緊緊縈繞,我現在只怕臉紅的象火在燒……我也想他,快兩個月了呢。

  “你再用這樣眼神看著我,可能你膳沒用完就會被我吃了。”他輕輕在我耳邊說。

  啊,什麼眼神?難道我眼裏流轉的目光也同他那般火熱而又……饑渴?

  頓時心如打鼓地跳,側貼著這麼火燙的胸膛,他那大手悄悄拉開我腰側的扣,輕輕愛撫著我的腰腹……他的手慢慢向上,隔著薄薄的褻衣覆住那高挺的地方……嚇,我全身一顫,嘴裏含著的一口菜滑入了喉嚨……

  “咳咳……”他趕緊拉我過來俯在他胸口順氣,那惹火的手此刻輕輕在我背上拍撫,都是他害的……眼睛看到他喉結上下抽動,胸口開始起伏……他、故、意、的……這個壞人!

  好啊……玩是吧,既然是他起頭放的火,就讓我來燎原吧……我抬眸對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瞳孔裏映出我的……他有次說我有著棕色的,屬貓的能誘惑聖人的嫵媚杏眼……

  我微眯著眼,象他綻放出一朵天使般甜蜜的笑……見那墨色眼神沉淪在這甜膩的笑裏,帶著一絲恍惚……我手往下精准的握住那一直抵住我的灼熱

  “恩……”他發出一聲悶哼,不相信看著我……我那純潔甜美的笑顏。

  我對著他眨著小鹿一樣的無辜大眼,手卻悄悄地溜進他的袍角……越過層層衣料,觸及到那滾燙卻又如天鵝絨般光滑的分身,毫不猶豫地握上,立刻感覺到他的男性在我手中頓時一跳,似漲得更大……

  “恩啊……你們都出去!今天晚上不用來收拾桌子了!”他忍不住地大吼,嚇了宮人們一跳,小全子雖然覺得皇上神色怪異,但這忽來的聖怒,讓他沒功夫揣測,立刻帶著太監們飛也似的離去。

  唉……他怎麼這麼快就忍耐不住哄走人了……真經不起挑逗……

  “燁兒,我還餓著呢……”我看著那幾塊一直吸引著我味覺的豌豆黃。

  “我這裏可已經餓了數月了……”他索性把我倆身上的層層束縛剝離,那昂長勃發帶著怒氣的巨大豁然出現……

  “啊……燁兒不要在這裏……”我偎依在他懷裏無助的喘息,心裏卻期待這久違的歡娛。

  “來不及了……小妖精……你身體還好嗎?”他讓我跨坐在他身上,那火熱的興奮抵在我緊窒的水蜜前卻停住進一步的攻擊……

  看著他情欲滿滿卻又帶著關心的眼……這樣溫情的男人讓人怎麼拒絕……我以吻封緘……

  感覺到他慢慢地充實著我,兩個彼此相屬的身體終於找到久違的旋律……



第三十二章 燎原

  都說小別勝新婚,積蓄已久的熱情今晚宣洩起來真可“燎原”。

  觸目可及,就如彼此的主人,他的杏黃與我的藕白,那淩亂的衣物交纏在一起灑落在地。

  空中嫋嫋升起的透明輕煙,婀娜地搖擺出那男女恩愛後的麝香和暖爐裏的安神檀香混合在一起的曖昧氣息……

  已平息了喘息的他,斜靠著床沿,輕輕撫著我那撒在他胸口上淩亂的發……汗濕的臉微低下來,在我身上那些他的熱情製造出來的粉紅、粉紫痕跡上烙印下一個個輕吻。

  唉……看著自己本來完美的雪色肌膚上的斑斑點點……他呀,這才不過幾個月沒有做這親密之事呢,算小別吧……如果哪天來個大別……

  呵……記得現代的死黨李菲同志說過關于小別的話題,人們現在只說小別,很少有人敢說大別,大別不但勝不了新婚,大別不離婚就不錯了。

  這小別後的燕好,他的勇猛我已經承受不住,這個大別,就算我有這個機會估計也沒有這個體力。

  “姑姑……燁兒猛浪了……這‘坐月子’好似我們兩個人的月子呢,我也跟著難受……天天回來抱著你卻不能動,只能極困的時候回寢宮歇息……今次……有沒有弄疼了你?”他約帶沙啞的聲音抱怨著帶著些關心。

  原來……他這個多月來起早晚睡都是故意的?呵呵,我說呢,原來他根本沒有我想像的忙……原來,他怕自己受不了誘惑故意天天忙到淩晨……原來,夜深夢回處那個溫暖的懷抱不是夢境。他一直都在我身邊……

  “我還以為有了喜兒這個乖女兒,你就準備和我這個黃臉婆‘大別’了呢。”

  “大別?”他微微詫異。

  “恩……就是把我這個下堂妻給休了。”唉,“離婚”那個字眼,實在對他說不出口。除了以後他的第N輩孫,遜帝溥儀同志享受過“離婚”這個待遇。在現在這個時代和大清帝國的康熙皇帝陛下“離婚”……呵,僅僅是想想就覺得好笑……永遠不可能發生的天方夜潭。

  “休你?大別?”他帶著好笑卻又夾雜著絲怒氣,托起我的下巴讓我正視他的眼睛。

  “都打哪兒鑽來的這樣離奇的想法……休你……別說這輩子,下輩子都絕不可能!”他嚴肅的眼不帶一點笑意。眨也不眨地與我相抵:“至於大別……小別我都不願意,這大別……又是什麼東西?”

  “就是……就是……”他不笑的時候瞪起人來原來這麼可怕。

  直視著這極少面對我時,不帶溫情的瞳眸,我咽了一口唾沫:“萬一哪天你我要分離很長很長的時間,燁兒你可會還記得我?不會把我給忘了……”

  嘴巴輕輕淡淡地說著,心卻想到如果真有那一天……人海中與他相遇,他的目光輕飄飄地穿越我,象只是看到空氣。我的心霎時狠狠地一抽……天!既然讓我來到這個原本不屬於我的世界,讓我和這個帝王感情、身心、現在更加上血脈都有了交集,老天給予了我這一切,如果哪天再從我手裏奪走……不!我永遠不要只做他生命裏的過客……

  “分離……相信我!我絕對不會讓它發生……”他漆黑的眼正視著我,帶著霸氣堅定的意志。

  “忘記你?你就在我的血裏,在我這裏……”他拉過我手緊貼著他的起伏的胸口:“除非它停止跳動。”

  是麼……他在對我承諾……帝王的承諾……

  *

  己酉年己亥。

  很快又到深秋。自古以來北京的秋天一直是最美好的季節。萬物休養生息,天高氣爽。

  好天氣向來能感染人,讓人跟著也有好心情。

  已經修繕十個月的太和殿、乾清宮告畢。這宣告我們馬上要離開武英殿,再一次大“搬家”回那真命天子的正牌龍穴——乾清宮。

  在這秋意濃濃,空氣中充溢著金桂的甜香的一個大晴天,宮廷直殿監、御用監、幾乎派來了所有的宮人,浩浩蕩蕩開始偉大的工程——“搬家”。

  幾百人一起搬家的浩大場面,只能用壯觀來形容。與現代搬家還不一樣得是,這“搬家”也帶著濃濃的宮廷印記。

  什麼叫天家威儀,宮廷規矩,那就是侍侯的人、做事的人再多,哪怕上千人,也是靜悄悄的,安靜卻宜然有序……除了……偶爾聞得幾聲挪移笨重傢俱的聲音。

  帶著複雜的感情,我最後一次掃視著這空蕩蕩地武英殿前後殿、東西暖閣、蕪房、花園……

  這一年,在這裏,留下了我,也許還有他,滿滿的記憶。

  這禦海亭……偷聽燁兒除鼇計畫,這亭子依然孤單的在後園中高高佇立。

  這燁兒親手題的“宜然堂”……喜兒就在後面這間屋子出生。

  這武英門……我手撫上那金澄澄的大圓包一樣的銅釘,那日他帶著萬道光芒,就是從這裏平安而出,後面跟著五花大綁的鼇中堂。

  這一切都有如昨日,栩栩如生地重現在我面前……

  爬上湖石壘砌而成的階梯,登上禦海亭,準備最後一次對這巍峨的武英殿來個全景的回顧。可惜沒有相機,只能在腦海裏留下印記……

  高高的紅色宮牆分割著藍色與金黃。西邊那頭是碧綠的西苑海子與碧藍的天仿佛連成了一片湖光山色的浪漫主義水墨畫卷……東邊的裏面卻是崢嶸的宮殿與象黃金一樣燦亮和海浪一樣起伏的琉璃,一副寫實主義的工筆。

  呵呵,就差來幾筆西洋風的濃彩……腦中的畫面忽然閃過,記得印象中故宮的武英殿后院有排綠蔭鬱鬱的古樹,其中有顆大銀杏樹……有次陪李菲到這裏來取一個什麼工具,等她的時候還撿過好幾片長得象扇子的漂亮銀杏葉子玩呢。

  記憶中的這個角落應該就是禦海亭現在的位置,旁邊倒是有柏樹、柳樹什麼的,怎麼就不見銀杏?

  呵……那就讓我來種上它一棵,另外……再留點東西做個紀念……以我的方式來銘記那……紀年。

  愛玩的心頓時雀躍,招手叫過翠兒和蘭兒,耳語幾句……

  歲末。

  偉大的皇帝陛下雙喜臨門。

  康熙皇帝禦太和殿受賀,入居乾清宮。這是喬遷之喜。

  惠嬪平安誕下大阿哥胤禔——康熙的長子。這是帝國後繼有人的傳承大喜。

  神聖而不容更改的歷史車輪按照它自己的軌道向前莊嚴地行駛著,留下一行清晰的碾印,給後人比對……

  在歷史面前,個人的意志是那麼蒼白和渺小,終究胤禔會是他的長子,這個我一直知道。以後的他更是個多子的帝王……但是當我處於這三百年前發生這些歷史的中心,我卻疑惑了……實在無法相信有我的存在,他以後哪來的這麼多兒子,按照我現在的身體也不可能生產那麼多,難道因為有我的原因,以後的歷史會偏離既定的軌道?

  “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經冬卻依舊青綠的長春藤搭成的花牆月門,一個清瘦的身影霍然現前。

  嚇……靜太妃……初冬的寒氣把她那刻有歲月印記已不再年輕的臉頰凍上了兩團生動的冬紅,黑白分別的棕色大眼此刻正睇著我,跟初見時在那間晦暗陰冷的那佛堂裏的她相比,今日顯得格外有生氣。

  她穿一青藍的夾襖袍,軟底兒鞋,盤著素頭,脂粉未施。雖穿著象個宮內常見的普通嬤嬤的摸樣,但那眉目間掩不住的傲氣仍能看出她不俗的氣質……畢竟,曾經也是順治朝的鳳凰。擯退了身邊兩個侍女,我走向前去……

  “蘇麻喇給太妃娘娘請安。”

  一雙冰冷的手把我拉了起來……

  “謝謝……”她在謝我?我不解的看向她……

  和老祖宗一模一樣的博爾濟吉特氏家族特有的棕色大眼正認真地看著我,我打量著她……她也端詳著我……可是她究竟謝我什麼?

  “呵……如今的你今非昔比,深眷聖寵,不記得我這個一直呆在地獄的人也是自然!不過……還是感謝你給我帶的……小兔子,暖香、和狐狸筒子……”

  原來她道謝的是這個,我真是汗顏。每逢節慶,我都會打著乾清宮的萬歲爺的旗號送出一批禮物給宮廷的各位“主子”特別是太字輩的。皇帝平時日理萬機,很多男人想不到的這些細節我可是非常願意幫他打點。對於靜太妃,她其實是失寵的遜後,如果按照宮廷的勢利眼生存法則,這樣的沒權沒勢的,根本不需要去“孝敬 ”,沒人克扣她的月例已經是看在老祖宗面子上對她很是不錯了。

  對她……實在是因為有過一面之緣,而且她又是老太后的親侄女,我每次準備禮物順帶也給她留了份,沒想到這一小小的無心之舉,竟讓這個曾經那麼驕傲的貴婦感激……

  “那都是皇上孝敬您的,蘇麻只是借花獻佛。”我對她真誠地笑著……如果因為這點小禮物,能讓她去掉心上自己給加的冰冷籬笆,能在這後宮體會到人情的些許溫暖,不再把自己封閉在那漆黑的角落……那……讓我為她做點什麼事情我都是高興的。

  她拉拉嘴角,怕是多年沒有開心的笑過的臉擠出姑且算得上是笑容的“渦”:“在這宮裏二十多年,什麼事沒經歷過。想我當年對那佟妃並沒有什麼好聲氣兒,她兒子怎麼會還記得我這個‘罪人’。”哦……她指得是燁兒的生母已仙去的佟佳娘娘孝康章皇太后吧。

  她瞥了我一眼:“在這個地方,從來就沒有友誼,每個人做的事、說的話,底下都有曲折的深意。到我這個境地,當然人家就不用對你再‘曲折’了。這麼多年,除了老祖宗偶爾還記得我,另外……就是你了……乾清宮不是我這樣的人能去的……做了雙寶寶的虎頭鞋,一直想找機會給你,沒想到今日碰上。”

  她從懷中拉出一雙裏面帶有軟胎的厚敦敦的虎頭小鞋,那邊緣的針腳非常緊密,應該花了不少心思……看她那真誠帶笑的眼,這哪里是“碰上”,分明是一有機會出來溜彎就帶上,看有沒有機會撞上我或者乾清宮的人。她的宅子在御花園的東北角,皇宮裏對於她這樣失寵已久的“主子”也不是可以隨便亂走的地方她也只有可能來逛下這園吧……這份心……滿滿加在這鞋上……頓時感到手中的虎頭鞋變得異常沉重。

  不知道說什麼好,許久,嘴巴囁嚅出“謝謝”兩個字。

  這是一個驕傲不願欠人情的女人,她以自己的方式來表達感激,跟我的無心和不經意相比,這份心……雖然只是一雙手工的鞋,我卻是受之有愧。不過,看她現在已經從自閉中走出來,滿滿生氣的樣子,我心裏又為她高興……她,或許已打開了當年的心結……

  帶著突來的喜悅,靜靜地和她走在這滿鼻飄香的花園石子路上。恩……深吸一口,是臘梅……那屬於寒冬獨有的清香。

  到了她的宅子了,外面多了一圈打上清漆的松木籬笆,養著幾枝修整得漂亮的臘梅,上面點綴著星星般的梅花……半透明的蜜色花瓣吐出嫩黃的花蕊,給這冰冷似“冷宮”一樣得宅院帶了幾分活撥的生氣。

  “到了呢,您這兒變樣啦,變漂亮了!等天兒轉暖,下次我帶喜格格來看您。”我哈口氣,看著白氣慢慢消失在這彌漫在空氣中的梅香裏。

  “您這梅花養得真好,看著人好是羨慕……皇上就不許我種梅花在乾清宮裏。”燁兒的確不許我在乾清宮後院種梅花。以前倒是真種過,因為我貪香,身體又畏寒,在一次輕微的感冒後,皇帝陛下大怒,把院落所有冬天開的花砍伐殆盡,從那時起只准花匠在暖閣裏放盆栽。

  “梅花香自苦寒來,我就愛它這經過嚴厲冷冽的冬寒才飄出最清甜的梅香的意境。”她仰頭嗅著這清香,在這午後慵懶的冬日,輕輕地說著……

  這個情景在我腦海裏定格……她真的打開了心結,開始享受生命的美好……許久許久的以後,這一幕都會在我記憶回蕩著……靜妃。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0:35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53 A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暗潮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

  情多處,熱如火。

  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

  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

  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儂詞》

  元代書法家“松雪道人”的趙孟頫\的妻子管道升,獲悉丈夫要納妾之後,提筆寫給她老公的這首詞。文意如心……趙先生看後深深被慕濡與共的髮妻打動,管夫人憑藉這詩美麗濃情的意境重新贏回了愛情。

  那趙先生還算是個好男人,雖有這個色心和色膽,但是還是更眷戀糟糠之妻,當然憑藉管夫人自己的學識才華可能還加上知心、溫柔的女人風情為砝碼,想必能長達幾十年吸引住優秀的男人的女人也差不了。

  摸著眼前這對江西官窯的白釉娃娃小人,一男一女笑容滿面,胖乎乎的身體十分討喜,小人背後刻得有行書體的《我儂詞》……

  天家不比得民間那,燁兒才14歲時第一批大小老婆就進宮了,足足有17位,夠組建一隻女子足球還剩一隊替補。我……甚至還是非正式隊員呢,如果以後的我也得象管夫人那樣靠寫詩來找回燁兒的心……呵,我甩甩頭,趙家那套用在這個人身上絕對不行,帝王不比得民間夫妻,想那漢武變心,阿嬌皇后找天才詩人司馬相如寫的那篇《長門賦》不是也沒有挽回劉徹先生的心嗎?結果並沒有達到,倒是那文情並茂的《長門賦》與作者的名字流傳了千古,傳唱至今……

  都是……命運……嘴角輕輕一曬,和幾個丫頭繼續整理著那堆新年的“貢品”。這幾個並排的大桌上鋪設著厚厚的金絲絨緞,上面滿滿的排著送給皇帝陛下的新年禮物,大的物件我是不怎麼上心的,一般叫蘭兒、翠兒直接記檔。那些個冷冰冰、沒有生命的豪華擺設再是精巧我也不愛。倒是些頗為新穎的生活小物事,和各王府官衙、藩主兒貢上來的一些私人物件讓我很感興趣,雖不見得名貴但是勝在奇巧、用心。

  今年,玄燁除掉了政治上最大的絆腳石,帝國的權利牢牢地抓到了掌心……從今年的禮物的分量和多寡就看得出來燁兒現在真是名副其實的“親政”了,前幾年的 “貢品”不過是應個臣子對君王的禮節,今兒個……光是準備記檔的細軟和小物件乾清宮西配殿后這幾間暖室就已經堆滿了,呵呵,人情如勢力,那個什麼……水漲船高。

  呃……我得再做個大楠木櫃子了……

  “這幾隻兔頭鞋真可愛,你看鞋底兩個大大的喜字,我來看看哪家的東西……”蘭兒翻開紅皮長禮單,“恭親王府的呢,不知道是恭王爺哪個福晉做的,心思真巧,巧的是知道喜格格和咱們乾清宮主子的關係呢。”蘭兒帶著笑偷覷我一眼。

  “心思巧?這和田白玉巧雕的蟠桃摸樣的水丞才叫個巧工呢……我也來看看是誰家的。”翠兒掰開另外一個禮盒……

  恭王府福晉……上次晉敏托我的事兒,那恭親王福晉的父親戶部郎中拜庫禮……本來想對燁兒說點什麼,幾次出口,話轉到嘴巴邊就是說不出來。內心其實是很不願意勉強自己做這樣的事情,哪怕是為了晉敏,這個固執的女孩。

  對於鼇黨,包括鼇拜本人,可能是因為已經是砧板上的肉,對於怎麼處置燁兒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幾月來只是叫朝中“議過”,卻遲遲沒有動作。強風吹勁草,樹往反向倒,一開始,各王公大臣就激揚陳辭,痛斥鼇黨的狼子野心,歸列了足有近百條大罪。但幾月來看皇帝陛下只是把那一干人關押,後面並無特大動作,又開始推測是不是憐恤三朝老臣,準備翻案?那些與案有所牽連的一幫人,本來已經死寂的心又躍躍欲試,如遇見火星的枯草,準備著複燃……

  最近大家都小心地又偷偷地揣測著這年輕卻又深沉的皇帝的心思。私下求宗師內眷、各親王貝勒進宮說情的說情、送禮的送禮。他們沒膽子見皇帝,卻聰明地指派和皇室扯得上些許關係的福晉,格格們進宮。一時,慈甯宮老祖宗那、壽康、壽安宮皇太后、皇太妃那,甚至皇后、小主兒那頓時熱鬧起來,大有提前過年的架勢。

  臨近年關看起來平靜祥和的宮廷悄悄起伏著一股暗潮……

  更甚有些消息通天的人更是直接送東西到了……我這裏……今年乾清宮的賀禮中貼上我名字的小簽的居然也有好些……裏面或許有搞的清楚狀況如恭王府、裕王府拐著彎送來的……也有搞不清楚狀況但是知道我這個女官在聖上面前最是得寵的……那小山一樣的東西我都笑眯眯的收下,不收不是我的個性……至於情嘛,嘿嘿……我也會偶爾說上幾句,不過這些人如果以為當今皇帝只是個聽人言就變,輕易受人左右的“兒皇帝”那只能說前幾年燁兒演技太好,他們的未來有的是時間來深刻領悟康熙皇帝陛下的另一面!

  燁兒……給他們看的臉都好幾張呢,不知道給他們看的那朝堂上的是哪張……

  “乾清宮禦制……宛儀快過來看,好可愛的娃娃。”

  從翠兒手上接過一個堆漆剔紅的紅漆木盒子上嵌有金色乾清宮禦制幾個字,拉開。好可愛的一個睡在繈褓裏的寶寶啊,由一整塊乳色帶粉紅的瑪瑙雕刻,巧在乳色透明部分雕刻了臉,顏色粉紅部分巧雕成了裹在外面的繈褓摸樣……飽滿的額頭,睡著了還彎著嘴角……密密的長睫毛都雕刻的都根根畢現,這摸樣活脫脫就是我那整天笑嘻嘻的寶貝女兒嘛,見慣了大內珠寶精湛工藝的我稍微覺得被褥的花紋約顯淩亂,但是寶寶酣睡的意境傳神,算得上上品。

  我愛不釋手地越看越愛……不過這名頭“乾清宮禦制”實在詭異,難道是他?手隨意動即刻翻轉過來,果然……底部霍然兩排董體小字,陰刻著:“愛女純僖,體元主人”呵呵……他什麼時候有時間弄這個東西出來,想不到我家良人還真是無所不通,這雕刻的技藝又是跟誰學得來。眯著眼打量這寶貝……彎起嘴角邊有一灘可疑的東西……

  這人怎麼這麼對待我那端莊可人的閨女,做為她的親娘我得去討個說法!抱起盒子我氣衝衝地跨出宮門。剛好瞅到小全子手捧著一壘文書正往西去。

  “全公公,皇上呢!”

  他見是我,嘴一努,“剛回來,現在正在西蕪懋勤殿接見兵部尚書明大人呢。”

  轉過西廊,剛一踏上丹陛,就看到門口站著萬安、萬福兩公公,見我來了堆著笑給我道了萬福。

  微一點頭回禮,也不再言語,和小全子一直到了正殿門口。朝南的大門開著,午後的太陽把從背後透射進懋勤殿的門檻把我拉出一道狹長的身影。

  “啟稟皇上,奴才領旨議處鼇拜等人罪行,經議政王大臣眾議,共30大罪,120條小罪,議將鼇拜革職立斬,其親子及弟穆裏瑪亦斬,妻並孫為奴,家產籍沒,另此次涉案鼇黨有大學士班布林善、尚書阿思哈、葛諸哈、瑪爾塞以及奏摺上以下九人革職立斬,抄家沒籍。”此刻已經作為康熙的頭號心腹的明珠高升為執掌帝國軍隊大權的兵部尚書納蘭明珠正在陳述這些日子來朝廷的議政結果等候皇帝最後決斷。

  “不過……穆裏瑪是惠嬪的阿瑪,商議時很費了力氣,一切請皇上裁奪。”侍君多年的明珠是知道面前這個主子向來的脾氣,什麼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此刻只是聰明的陳述,象說著不關己的事的報告,並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各位議政大人還真是‘用心’了,細微處都顧及了朕的面子……”平淡的語氣不帶半點情緒,他……朝堂上讓人見的那張臉就似這般吧。

  “不過……最近也有些聲音……”明珠看了金龍案後正襟危坐的皇帝一眼,見果然引起皇帝挑起一邊眉毛。

  順了口氣把話說出:“下面有人揣測上意,見皇上久未宣判,以為……以為鼇大人畢竟是三朝元老,門生眾多……這大樹盤根,一動搖怕會牽扯大半個朝廷。現在南有三藩心懷叵測,北有沙俄邊境騷擾,內有黃河積淤待治……大家估計可能皇上會考慮從輕發落。”

  “撤藩、邊境、治河……呵呵他們倒是眼光長遠能看到點東西。”聽他手指輕敲桌緣……他思考時常常愛踱步和指頭敲擊身邊之物……呵……十幾年如一的性子啊。

  “他們說得也不全無道理,不過……朕絕不姑息養奸!怎麼個處置朕早已批好,一直留中未發罷了,和議政王大臣眾議結果差不多一致,小有變化,你拿去看看,明日朝堂上宣讀。”

  明珠凝神跪下顫顫地接過那似有千斤的上諭,莊嚴打開……半響,他毫不疑慮地俯地道:“聖上決策英明!”

  “奇了,你可是朝中叫囂著鼇拜罪該淩遲,這上面這麼多人的名字怎麼不問朕為何就偏沒他的?”

  “有黨徒助焰的鼇拜是虎,現在他不過是條蛇,是條去過毒牙的軟蛇,並不具備傷害力了。皇上不殺他自是仁政的體現,以絕天下之口。”

  明珠果然心思玲瓏,難怪這一、兩年內連級高升如此之快,絕對不是沒有道理。

  只聽得燁兒籲出一口像是積攢許久的氣,幽幽道:“為君之道,寬以待人,以興王道。除那單上所列人名斬立絕外,此事不必株連過多,其他人等可免死從輕。其他內外各官,凡畏其權勢或苟圖幸進而依附者,從寬不咎。”

  明珠領旨轉出外殿,楞楞地看著正坐在門檻上光明正大偷聽的我,我對他笑笑搖搖手,他才仿佛從剛才面聖的肅穆中回過神來,眼中重新凝聚光彩,給我行了叩禮急急辦差而去……

  唉,他也變了,燁兒平日都是怎麼嚇他們的,明珠可是近臣呢,現在天子腳下一等一的紅人,隨著鼇拜的倒臺,現在他們更是畏懼裏面那個人了……

  “進來罷……”裏面飄來那人的聲氣兒……原來早就暴露了。

  “沒人了,還不進來?太陽都把你曬出角來了。”

  他現在怎麼性子這麼急了,坐在這門檻上許久,要慢慢站起來才行呢,花盤底鞋又高,腿都酸了!剛剛萬安倒是想給我拿個墊子,可我偷聽得真出神,屁股都沒挪一下……慢慢站起,看看太陽斜拉出我的影子……果真長出角來了!一摸……原來是挽頭髮的扁方,斜斜的陽光拉出來就象只鹿角……嚇我一跳呢。

  唉,腳還真麻了。烏龜一樣的速度踱到他跟前,想起手中的物事,“啪”地打開盒子,取出寶寶放他眼前。

  他納悶地瞧著我:“啊……不喜歡麼,第一次刻,是不是不象喜兒?”

  “不是啦……雕刻得很美呢,但是有一處不該有的東西!”我用自己最兇狠地目光瞪視他,聰明如他最好早早懺悔,承認錯誤,以息妻怒。

  “哦?可是不該在下面刻上名字?”他攬我到腿上,頭就往我脖子上湊來……

  “恩……不是……”又來這招,每每讓我忘記我質問他的目的。

  “那可是嫌我把寶寶雕刻得太漂亮連流口水……都象你。”他氣息輕拂我耳。

  流口水……就是這個!我忿忿推開他一尺距離。

  “喜兒這麼漂亮,你給我弄了個流口水的敗筆,難看死了,真是畫蛇添足!”繼續瞪他。

  “小孩睡覺哪有不留口水的,再說喜兒象你,就睡著的時候流……哈哈……”

  我睡覺有過流夢口水?懷疑地看著他開心的笑顏,笑得真的很呆,可惜沒有相機不然我拍下來拿給明珠他們看……哼,一掃他的“龍顏”。

  “你就不能美化下自己的女兒?沒准這寶貝以後會傳世呢……”我那憤怒的埋怨怎麼我聽起來都像是在撒嬌。

  “寶寶和你睡覺的真實摸樣不管什麼樣子在我看來都是最美的……”黑黑的眼睛閃著光亮,星星一樣的眸子越來越近,慢慢……和我的重合在一起。

  *

  埋在他的胸口裏,想著剛剛那個曖昧的法式長吻,我傻笑著……他真是學什麼都快啊,這個也比我技巧好……嘿嘿。

  “要不是一會有重要的事得去,你這個樣子真會讓我在這裏要了你。”流連的溫熱唇瓣在我額頭和面頰上香著,他輕喘道。

  很重要的事?呃……想起前幾天蘭兒說的,今兒個是惠嬪的大阿哥滿月的日子?我抬頭詢問著他。

  “是惠嬪?”明明心裏其實並不在意,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襲來一股酸氣。

  他掰過我頭輕轉,直視我的眼睛:“這次……你陪我去。我要出一年前的那口窩氣。”

  天子的怨怒夾雜著冷颼颼的氣,頓時感覺這高闊的宮殿過於空蕩、寒冷……他那似波瀾不驚的目光我卻看到了底下洶湧的暗潮……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惹了這樣記仇的主兒,惠嬪,自求多福罷……



第三十四章 驚雷

  記得讀書的時候和朋友游景山,從景山上致高點往南鳥瞰,皇城內巍峨的琉璃瓦宮殿,紅的牆黃的瓦,畫棟雕樑,殿宇樓臺,高低錯落,朝暾夕曛中,仿若人間仙境。真是:“景山亭上看朝霞,一片琉璃帝王家。”

  不知道是什麼因緣聚合,把現代的我推入這帝王家……

  出月華門,轉進西甬道向北而行,黛青色的景山似觸手可及,山頂那座攢尖圓亭的琉璃寶頂反射出晚霞的餘輝色光芒……象塊成色上好打磨剔透的斯華諾世奇水晶流轉出夢幻般的瀲灩光芒……

  暮色下這前後四排,四人一排手提羊角宮燈的宮娥內監,簇擁著皇帝陛下緩緩朝著那塊“水晶”行去……

  “拐彎了,走路小心點。”他輕輕拉過我身子……在那塊五彩“水晶”的誘惑下正直直向前行進而差點撞上前面提燈宮女的我。

  因為帶著我這個走不快的拖油瓶,今日他並未坐那禦輦……那杏黃色的二人軟轎,這宮城過於寬廣,除了乾清宮範圍內,如去慈甯宮問安,去花園遊玩,去西苑泛舟宮內自太后、太皇太后、皇帝、皇后甚至其他小主兒,均以二人軟轎代步。

  西六宮都特別規整,每座院落的佈局和建築形式基本相同,為兩進的三合院,各占地三千平米左右吧,平面呈正方形,環以高牆。宮中前殿后寢,有左右配殿,廊蕪……

  惠嬪剛封嬪不久,還沒有來得及封宮院,一直暫居在做貴人時期的儲秀宮後殿的幾間閣室裏,不過,自順治入關做了中華帝國的主人起,儲秀久未有女主人,她一向以儲秀之主自居。提及到儲秀不能不想到另外一個赫赫有名的名女人——蘭貴人慈禧,呵……都說造化弄人,敢情住這個宮殿也能造就一個人的性格……惠嬪和當年的蘭貴人都屬於我心目中的豪氣驚人的大膽女性啊,只不到惠嬪遇到的不是鹹豐,而是康熙……

  “做貴人時有妃主子的氣勢,這朝封了嬪倒是有皇后的作態……”有次,蘭兒給我嚼舌頭說著別的宮妃給惠嬪的評價。

  一晃眼就到了西六宮最北頭的儲秀宮了。藍底上以滿漢兩種文書寫的“儲秀宮”的金漆大字在高掛出垂花門簷角的紅燈籠下閃著金光,今日的儲秀宮從裏到外都掛著紅彩,裏面人聲隱隱約約傳來,顯出個與這威嚴肅穆宮廷不搭調的喜慶。

  “皇上駕到……”萬福公公的公鴨嗓拉扯出高昂迂回的音調在這二進的宮院迴響。

  象春分的那聲驚雷,後院裏幾聲驚呼,聽裏面人聲鼎沸似要趕到門口來接駕……

  已打起了金子紅萬字繡花門簾,出來兩列珠翠佩擁的華裝麗人……讓人驚訝的是頭戴三鳳冠的皇后居然也在,她領頭帶著兩妃和惠嬪另外還有十來個大小嬪、貴人主子按照宮內等級規矩烏泱泱,錯!是粉泱泱、金泱泱地跪了兩列。想是預料到今日皇帝的駕臨,今日在儲秀宮他的大小老婆居然都到齊了,不知道是來給惠嬪的大阿哥賀喜呢還是消息通天打聽到今日共同的丈夫要荏臨儲秀宮,一時間儲秀的上空脂粉飄香,環佩叮咚……

  皇后身著盛裝,帶隊跪在中央……

  看這群粉面含羞的華麗彩裝的宮廷貴人,個個杏臉桃腮,高呼萬歲的聲音似有畏懼,也有驚喜……

  頓時,象等待主人檢閱的十七面彩色旌旗在我面前迎風飄揚……眼光不由滑到那人身上……只見他也回睨著我,看我瞪來,輕輕一眨眼……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今天是大喜事,不用拘禮,各位愛妃平身吧。”

  掛著笑,先步入後殿中間的正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這句話的深意此時深刻體現,提燈的宮娥在門口的最外面排成四排站定。皇后為首的宮廷貴婦人分開兩排,讓這萬乘之尊帶著身著內監的行頭的我和萬福、萬安、全公公一行人率先進入了這空氣中飄著淡淡乳香的正室。

  甫一進門就見一乳娘抱著個淡黃色繈褓跪在那見駕,她懷中的那沉甸甸的嬰孩立刻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他見我眼睛發出熱情的光亮,無奈……

  “平身吧,小末子把阿哥抱來朕瞧瞧……”見我躍躍欲試的摸樣,他似有好笑。這人……我不信他就不想見見自己的兒子……哼,想起來了,難怪不好奇前幾月他可是三天兩頭地往這宮送禮的送禮賜宴的賜宴,早就見過這親親兒子啦。

  抱著這散發著迷人奶香的小子,熟悉的嬰孩香氣讓我頓生好感。寶寶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皺著眉頭似在思考,象惠妃那樣的薄薄小嘴抿緊了似在和誰鬥著氣,呵……好玩得緊,不似我家喜兒天天咧著嘴,對誰都沒心沒肺地笑……

  愛烏及屋,不都是出自他的骨血麼,對於惠妃可能我心有點芥蒂,對於無辜的孩子,可能是也才剛剛做了母親的緣故我可是心疼得打緊。我高高抱起這小身子,讓他的爹親好好瞅瞅……

  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不由生氣,眼瞅著皇后、妃主馬上進得暖室……心一機靈,我把這孩子往他手上塞去……沒想到我這番動作,警告地瞥我一眼,手卻順手抱起了大阿哥,認真地端詳起來……仔細打量他此刻淡然神情,不似面對純僖丫頭那般輕鬆的父親摸樣,他在想著什麼……

  “我們家大阿哥呀,出生的時候嬤嬤都說滿室異香,儲秀宮外院那棵該春天發芽的玉蘭底下居然長出一簇靈芝來……”惠嬪語氣暗示著什麼……她見皇帝抱著自己的阿哥不由大喜,說話膽子也大了起來。

  要知道清宮祖制,帝王是不抱也不怎麼親近阿哥的,阿哥有的2歲,有的5歲就得抱出宮或在宮裏南邊幾個偏殿由教養嬤嬤撫養長大,直到能進書房念書。想當年我不也是燁兒的教養嬤嬤麼……

  “皇上乃聖明之主,貴氣感天,惠嬪誕下阿哥時才有這麼吉祥的兆頭,都是沾了萬歲爺的福澤啊,臣妾與之有榮。”皇后眼瞼微垂輕聲輕語地說著,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總感覺她表面是在誇大阿哥有福氣,暗裏卻是駁斥了惠嬪想標榜自己兒子出生不凡,讓皇帝留心的伎倆,把一切都聰明地歸於萬歲的福澤……

  看著這兩個女人外表平靜卻話中有話,開口即在交手,室內翻滾著洶湧地暗潮……

  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們,傳說中的宮闈勾心爭鬥正在眼前上演……惠嬪,她的目的就是大阿哥的未來——太子,就算不是太子最不濟也要弄個親王吧。皇后……她,已經貴為人極……我所有所思的打量著這個有蕙蘭之心的女人。

  幾年時間看來,皇后赫舍裏,她……一直是個聰明而又沉默的女人,待人禮貌而又客氣。因為索額圖是她叔父的緣故,她對康熙的真實性情瞭解得應該比其他所有嬪妃都來得真實。一直以來她默默的忍受著皇帝對自己的禮貌而又疏遠的“漠視”,難道是因為大阿哥的出生,她準備不再做個影子皇后……她好象一點也不喜歡惠嬪……甚至……厭惡?

  “不管有什麼兆頭,靈芝也好香氣也好,故言之,故聽之。朕一向不信怪力亂神,這些話以後還是少說……”他寶寶放進乳母的懷裏,舉止輕柔。

  “今日朕是來給惠嬪道喜的,隨便也了結一些心事。”他歎一口氣,淡淡看著惠嬪。惠嬪像是猜到了什麼臉色頓時大白,

  他象全公公一擺手,小全子頓時來了精神,從懷中拉出那黃色卷軸,高唱道:“惠嬪接旨!”

  等屋裏所有人等都環跪下來,全公公伸長了脖子賣力的宣旨:“奉天呈運,皇帝詔曰:惠嬪秉質柔嘉,恪勤內職,今進封惠嬪為惠妃,入住鹹福宮。另封大阿哥胤禔為直郡王。欽此!”

  呃……看著惠嬪接旨時掩不住地高興而又得意地望了身畔皇后一眼,赫舍裏氏眼瞼垂得更低了,睫毛輕抖……我也納悶的瞧著玄燁那張如水般平靜的臉,這個就是他叫我看的好戲……抑或……只是正戲前的花絮?

  等惠嬪磕頭謝恩完畢,皇帝陛下輕啟那代表法律的金口:“另傳朕口諭,鼇拜篡改聖旨,擅殺無辜,罪大惡極,本應當誅。念其三朝老臣,軍功在身,特免死,改囚禁終身。”

  他眼神直直地正視著面色放緩的惠嬪,繼續又道:“其弟,穆裏瑪身為皇親,輔助為惡,斬立決!”

  “娘娘!”一宮娥扶起已經跪不起身的惠嬪的身子,哦已經封妃是惠妃了,聽到自己父親斬立決的噩耗身子即刻一抖即要癱軟在地,全公公命兩個宮女扶好惠妃聽完聖諭以正宮儀。

  “大阿哥胤禔,即刻封為直郡王世襲罔替,永不升降。太皇太后特賜精奇嬤嬤為教養嬤嬤入住鹹福宮。”

  終於明白他的用意……鹹福宮位於西六宮最遠的東北角,是離乾清宮最遠的一隅。雖不是冷宮可歷代鹹陽都沒出個貴妃以上的主兒,是皇帝忽視的角落。宮內有說:“寧願做儲秀的嬪,不願做鹹福的妃。”儲秀宮常常作為選秀女的場所,宮牆後院自成大大小小許多未封妃嬪的貴人主子。位置近靠西甬道,許多想等皇帝經過能注意到她而變成鳳凰的貴人都特愛住那……

  燁兒封了他妃,賜了獨立的一座宮殿卻也是離皇宮的心臟——乾清宮最遠的地方。關了她的伯父,斬了她親爹……作為女人,她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愛情,她自己也知道,現在一心想自己兒子出頭,燁兒是如她所願,封了郡王,可是又加了個世襲罔替,永不升降,這明著就是斷了她兒子做太子的前途,只能做郡王啊……

  宮裏人情勢利,這貌似升為了正妃的無上榮光,其實也僅僅是物質上的配給和使喚的人多了一些而已,作為皇妃,最大得前途就是兒子……

  我斜睨著身邊這個君王……他處處給她名頭上的花樣……封妃、封王、卻又處處親手掐滅她所有的希望。

  他輕飄飄的眼光拂過面如死灰癱坐在地的惠妃、依然安靜自若的皇后,其他不知在想著什麼的大小宮妃貴主兒:“夜深了,朕即刻起駕回宮,你們給惠妃道喜後也跪安罷。”

  臨出門時,突來的一股寒風倒灌過來我打了個鋃鏘,燁兒一把拉起我輕道:“小心了……”語帶關切。起身時,見皇后思慮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我對她微微一笑,她怔忪片刻,像是明瞭……輕輕合眼回禮……多麼蘭心蕙質的聰明女人啊……

  在“皇上起駕回宮”的高呼中,我跟著這蜿蜒如燈河一樣的執燈內侍前行……北風帶著皇后的聲音從耳邊飄過……一向婉約的語氣帶著絲不可捉摸的激揚……

  “給惠妃賀喜了!來人啊還不快整理好東西送惠妃入住鹹福宮。”

  回首過去,見藍底兒金字的“儲秀宮”在夜幕中模糊不清,兩隻燙金“喜”字兒的大紅燈籠在風中激烈的左右來回飄蕩……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晨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間未有期。

  握手一長歡,淚別為此生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蘇武《留別妻》

  這是個以淡黃色貢緞做底的荷包,上面用藕色、碧綠和雪白的絲線繡成的一隻茉莉,藕色的枝椏上分出數片翠綠的葉,葉片中小心的探出一朵晶瑩潔白茉莉花,花瓣微開,似在偷笑……

  湊近看來,會發現這既不是繁複的針法聞名的蜀繡;也不是那巧奪天工的湘繡;和兩面看著都一般摸樣的精緻蘇繡……這針腳並不細密,像是一副不算精緻的工筆,按照早已填出的痕跡,由一個個小小的“十”字形拼接而成的刺繡……嘿嘿,十字繡。

  “姑姑今年想要什麼新年禮物?”提前月餘他就問及。

  心思一動,當我耳語告之,他卻一臉彆扭帶著質疑……不過彆扭歸彆扭,就象胳膊從來擰不過大腿,他在我面前向來是紙老虎,只聽得這良人咳嗽一聲:“呃……等臘月二十一……”

  哈哈……這等於是乖乖地把我的“新年禮物”奉上……每月二十一日是皇帝陛下雷打不動的神聖“剃須日”。清朝的男人這點好,因為前半個額頭一直是留光青,所以都保留的常常剃發刮面的優良傳統,除非是故意想留“美髯”。我一向愛他那光潔潤滑的皮膚……

  拉開這自己親手做的“十字繡”荷包……呵呵,現代的我曾經繡過兩片十字繡書簽想不到在古代派上了用場,“書到用時方恨少”果然沒錯啊,早知道多學點別的繡法,免得拿小兒科的十字繡來這大內出醜。

  一條半尺長的兩頭系著紅絲繩,具有獨特的前衛風格的黑白辮子出現在眼前……黑髮純如黛,白髮白如雪……兩縷黛山中間夾著縷銀白的雪絲,三縷發編的時候擰進了一條彩色帶小玉珠的結繩,襯得這黑白二色冷冰冰的髮辮帶上幾分可愛……

  這……就是我費近心思為他準備的新年禮物……安胎的時候吃那象化療一樣的藥導致那段時間滿頭銀白,生了寶寶又長出一段漆黑,再加上皇帝陛下給我的新年禮物——那段寶貴的帝發。

  “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背後伸出兩臂環住我腰也順走了那荷包上的“東西”。

  他的下巴輕輕蹭在我發上,滿鼻都是他的氣息,緊張的心頓時鬆懈下來……是他。

  “小時候進來都知道讓內監通報,越大越壞,故意嚇人!”我嗔道,斜眼過去似怒非怒。

  “誰叫某人反應這麼遲鈍!如果換我,你離我再遠,只是個背影我也能辨。”帶著黑色撥針的海龍瓔珞冬冠,剛下朝的他身上猶帶有暖室外的寒意。

  踮著腳尖,以臉貼他臉,很冰呢……旋即叫翠兒準備好便服給他換上。剛給他系好腰帶,就見他自顧自地把那裝有我和他黑白發的荷包掛上。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我懂你……”瑩瑩的目光滿滿情愫,直到……滿意地看著我雙頰升起兩抹他熟悉的醺紅。

  不好意思的我立刻轉移話題,“燁兒覺得這荷包如何?”

  “為何繡這茉莉?”

  “你怎麼知道是我繡的?”記得沒有在他眼前繡過,每次都是小心地和翠兒在一起,難道……翠兒……

  “唉,又想什麼來……你那幾個奴才都忠心得很了,看這笨拙的針腳,就知道出自……”他覷我一眼,看我正挑眉橛嘴似要發作,“不過這大拙的針法透出靈氣,看這茉莉嬌羞中帶笑,這神韻,非一般繡匠所能。”

  是麼……算他轉彎得快,白他一眼,這個狡桀頑皮樣子的他哪象個一諾千斤,一言九鼎的帝君。

  “不過為什麼姑姑繡這小花兒,不是一向愛梅麼?”

  “因為啊……本人以前就名茉兒。”我沒好氣地說。

  “難怪要用小末子的假名,蘇麻……蘇茉兒……茉兒……”澄夜般的眸子閃著精光……

  又來這招……想叫我茉兒,門都沒有……還是叫姑姑的好,不然比他多吃的N年的乾飯白吃了!

  與他瞪視半晌,眼睛酸啊,我來回轉動著眼珠做著眼保健操。

  “今日,戶部郎中拜庫禮在獄中自盡……”

  啊……常寧的嫡福晉納喇·明玉的父親,晉敏上次進宮就是為他……我楞楞地瞪著眼回望著他。

  防止他殺容易,防止這人自殺可就難了,他怎麼就熬不過今日明珠去宣旨呢……這人啊,都是命運……

  “本來……晉敏……”我絞著手絹呐呐不知道該說什麼。

  “晉敏的事你以後少理。”他淡淡道。

  我抬起眼瞼望著他,他很少叫我少接觸某個人,難道……

  “晉敏是孝安太妃在皇太后給常甯指婚了拜庫禮的千金後馬上指給常寧的。”

  他在暗示……當今皇太后和孝安太妃……這兩個太字輩分的貴婦現在還在爭鬥?

  “另外,常寧和納喇氏自小長大,青梅竹馬,如同你我。你願意見到我身邊也多個晉敏?”

  天……這宮廷裏的女人怎麼到處都在爭鬥……上有孝安太妃和皇太后老了都還不休,後宮有皇后和惠妃,外有常寧家的納喇氏和晉敏……

  “不過,晉敏那麼純潔癡情,她好可憐……”

  “可憐?一個男人只有一顆心,已經給了別人怎麼還能分給她!”他不以為然,頓了一下哧道:“至於純潔麼……哼,這宮裏我從上看到下,姑姑……你的心比他們都來得乾淨。”

  他的話猶如暖流,流淌過我的心,是麼……我的純潔的心……呵呵……應該除了後殿密室的那幾櫃子獨家收藏,和偶爾假公濟私的送禮……或許我也算個高尚地人……嘻嘻。

  他注意到我眼神飄去的方向,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摸樣惹得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抱著我香上一口:“除了你愛儲藏東西這樣的老鼠習性,唉……碩鼠啊,拿你怎麼辦才好。”

  哼……就算碩鼠……那也是一隻富有的中產階級老鼠(或許現在算上等?)想著我的寶貝我美得很呢……頓時對他綻開一朵獻媚地嬌笑……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0:40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7:55 AM 編輯

第三十五章 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三歲多的稚女已經能口齒清楚地頌唱這首李叔同作詞的曲子,就如每晚她睡覺前我的吟唱。

  “喜兒知道這歌詞的意思嗎?”

  穿著雙層的翠藕色襖衣,粉色兔寶寶頭的緞鞋,青黑的長髮服帖在我象牙梳齒下猶如瀑布般順滑。

  可是這小身子卻並不服帖,扭來扭去撅起的小嘴皺著眉頭努力把自己弄得嚴肅的樣子是學自她的父親。

  “媽媽,要叫我寶寶!皇阿瑪告訴我寶寶比喜兒好聽!”從小她不愛叫我額娘,一直叫我媽媽,呵……我教的,下面人也一直以為是叫嬤嬤反正同音。

  “喜豬!辮子還沒編完呢,轉過去!”聽到“喜豬”的名字出口代表我的耐心已經殆盡,向來識好歹的她收起了嘟著的粉嘴乖乖的轉身坐好……那安靜恬美的摸樣猶如天使。

  天使的背後是魔鬼,她這點小伎倆只能去哄哄那個永遠把她缺點當優點的爹親,晚上的喜格格是百分之百的淑女……這白天跟我在一塊的她嘛,是天使與魔鬼的混合體。全天下都怕她老子,她老子怕她,而她……怕我。

  此刻識相的淑女細聲細氣地回答著剛剛的問題:“知道,上次媽媽教是送別的意思。”

  恩,孺子可教……我在編好得發辨上系進一段穗子,打上一個美麗的吉祥結。

  “那送別是什麼意思?”嚴厲的女考官繼續出題。

  她思考的時候也象她那個阿瑪,他阿瑪是走來走去,此刻正在梳頭的她不能挪動板凳上的小屁股,她的小腦袋瓜側到一邊,努力地想,又側到另一邊,看似“想”得十分賣力。

  “送別……就是阿瑪這次走的時候在寶寶和媽媽臉上痛痛地親了兩口說這幾天要‘乖乖’對麼?”

  “恩……”是啊,他已經走了半多月了,這次去南苑剛好遇到這丫頭受了風,正在病中,留下愛女心切的我……算日子也快回來了吧。這次同行的有皇后和兩位正妃,淑、懿二妃……

  早就知道的不是嗎……但那心還是止不住地隱隱抽疼……我生了喜兒,惠妃也生了阿哥,“皇帝少不經事,不諳風月之事”的傳聞自然是不攻自破,臨走前,太皇太后以“中宮猶虛,不利社稷。”告之皇帝,查敬事房記錄,大婚後皇帝即再沒有和皇后同房過,特傳祖制,每月望日皇帝可留宿坤甯宮……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一個月30天,皇后分走了一天,祖制啊……祖制的下麵是自鼇黨倒後,索家是權利更替的最大贏家,索家又一直對皇室忠心耿誠。

  另外前輔政大臣遏必隆和燁兒親舅舅佟國維此時勢力也如日中天……太皇太后懿旨中伴君的也自然有他們的女兒淑妃、懿妃羅。老祖宗做事一向以江山社稷出發考慮事情細密如發,一向如此不是嗎……

  “媽媽……我回答得對嗎?”喜兒見我久未動作,和那人一模一樣的黑漆漆的清澈眼睛轉過來打量著我。

  “滋”我在她粉嘟嘟的小臉上親上一口以示答對表揚。

  “嘿嘿……最喜歡媽媽親寶寶,皇阿瑪總是親得臉痛痛。”她似又想到了什麼小腦袋搖啊搖地,“恩……寶寶和皇阿瑪那個送別的時候,皇阿瑪說這次會給寶寶帶小兔子、小狐狸哦……”說到這裏趕緊捂住嘴巴,偷偷瞧我一眼,見我面色不變,暗自在那得意的笑……

  唉……這個鬼精的娃娃是我親生,怎麼就面貌性子都十足十的象極了她爹親。

  “小兔子可以養,小狐狸想都別想,狐狸看著漂亮可是牙齒尖尖你就不怕它長大咬到你的小屁屁。”覷她一眼,給她最後一條髮辮打上繩結。

  “阿瑪也有說狐狸要咬寶寶屁屁唉……所以說不要告訴媽媽,偷偷帶只回來……”她肉乎乎的小手又捂上了嘴巴,露出兩隻眼睛滴溜溜地亂轉看我有沒有注意她。

  “看看可以,也可以養在外院,但是絕對不准養在宮裏。”愛她嘴巴張大興奮得了不得的樣子……呵呵,我家喜兒真是名副其實……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性子……

  眼前一晃,還帶著乳香的肉滾滾的身子撲來在我臉上大聲地香了一記:“媽媽萬歲!萬萬歲!媽媽果真是仙女!”

  “啊……誰教你這樣叫的,不能叫媽媽萬歲!可記得了?”

  “那天阿瑪抱寶寶進書房,下麵跪著好多老爺爺都叫阿瑪萬歲!萬萬歲!寶寶也跟著這麼叫,老爺爺都誇獎寶寶聰明,媽媽為什麼不高興。”說著又撅起了嘴巴……

  “記得萬歲只能叫皇阿瑪就好……那個怎麼說媽媽是仙女?”抱她過來,讓她坐在自己懷裏,靠窗的一面陽光透過薄紗把她粉粉的小臉暈出玉色,這……粉雕玉琢的寶貝才是我們家的仙女。

  她笑眯了眼睛,趴在我耳朵邊說著,:“阿瑪說呀……媽媽是天上的仙女,就是晚上東邊那顆最亮最亮的星星上來的,有一天悄悄飛進了我們乾清宮,為了阿瑪和寶寶,再也不飛回去……媽媽,只告訴你哦,阿瑪說這個是秘密只能寶寶知道!”

  “是的,為了寶寶和阿瑪媽媽再也不會飛走。”看她如此義氣的讓我分享她的秘密,我笑著輕輕說道。

  是麼……在他心中,我是他的仙女……

  “阿瑪說已經偷偷藏起了媽媽的翅膀,你想飛也飛不了呀。”小朋友很認真的給我說教。

  哦……原來他是這麼告訴女兒的,我是他的折翼的天使麼,失去了翅膀,禁錮在這裏。可是如果給了我翅膀,我又真會飛走嗎?

  看著女兒稚嫩嬌美的小臉,想起那給予她骨血的那個人,他們……此刻已經和我血脈相通,乾清宮……這個我已經度過十二個春秋的地方……家的概念在腦海裏象灑了藥水的膠片逐漸顯映出清晰的輪廓,而……我記憶深處的另外一個“家”卻如久已泛黃的照片……日漸模糊……

  *

  “宛儀,南苑又送來好多新鮮的鹿肉、熊肉、熊掌、野雞子……禦膳房剛剛叫人過來問可有忌口的。另外送乾清宮加急文書一封,這個是剛剛曹侍衛轉送來的。”萬安滿臉堆著笑,遞給我一封黃色褥皮面子的信套。

  “清淡即可。”

  這半月裏基本隔天就有一封他的信,抽屜裏已經整齊放好7封,加今天這封已經是第8封了,他……走了16天了。沒有男主人的乾清宮像是失去了生氣,一片冷寂,夜晚也變的特別的冷冰又漫長……

  輕抖信紙,一行行飄逸挺拔的董體書顯現,前面基本是他這兩日做了什麼事情的敍事,就如在京裏時,每天晚上回宮都會大約提到白日發生的一些大小事情或有趣、或特別……呵……蒙古各部這次來了好多王公,喀喇沁杜楞君王紮錫和翁牛特鎮國公吳塔特還提出願意在他們的領地劃出一塊水草豐美、禽獸繁衍的草原做“天可汗”的皇家圍場。大概距離京師四百公里的地方……啊,難道就是木蘭圍場?

  敍事完畢另啟一小段,“聽昨日孫太醫言喜兒病已痊癒,她性情極為外向愛動,切切不可陪她貪玩過於操勞,注意多休息。禦膳房來人言你日進膳食極少,似有恙?今日就速遣孫敬回宮……”唉,他還是這樣啊,只是他都不在吃什麼都不香,那些個嘴巴碎舌頭長的太監吃少了點東西也值得稟告麼。等那黑臉太醫回來,就沒病也得吃他3副平安藥啊!那個苦……鬱悶了……

  繼續再看下去:“姑姑,燁兒甚是想念,第一次出門沒你在身邊,晚上一閉眼你的臉、喜兒的臉就交替現前。你身子性寒,怕你踢被,兩名丫頭是我安排在寢宮內室,非我回宮不得遣退。另:孫太醫開的藥他會看著你喝完,這是聖旨,不可假裝含在嘴裏糊弄過去。”

  這人真神了,把我的尾巴都堵死完了。真是的,不在宮裏還叫上這麼多人“監視”,我說呢,最近都沒踢被子,以為自己睡相變好了……原來……嘿嘿。

  帶著笑看完這份聖旨“家書”看萬安還杵在門口,低眉順耳……

  “萬公公,晚膳後來拿回信吧,近來胃口不好,除了幾味粥菜,今日禦膳房送來的各種野味都不用送進來,麻煩公公幫忙打發了。”

  邊說著邊瞅看他本來就小的眼睛更是笑眯成一道細縫……這萬安、萬福倒不是親哥倆,卻長得高矮一樣,就這圓臉小眼睛的摸樣都如同一個爹媽生出來的。兩人是禦茶房出生,泡得一手好茶,被愛喝茶的老祖宗看中,提撥進了乾清宮。

  作為目前在皇上跟前僅次於全公公地位的近侍太監,倒不是說他稀罕這點野味肉糜。明裏我不過是個女官,但是誰都知道我在乾清宮是半個主子,知曉內幕的人更是把我當活菩薩一樣供著,救苦救難談不上,當他們辦壞了差事挨板子前總是會想起我這塊如同皇帝的滅火器的金字招牌。我委婉的“賞”他們點吃的,那是大大的給他露臉了,他嘴巴不說什麼,心裏可得彩得很呢。看這哥倆幾年來身高不見長肚子卻越發腆了……想是刮了不少禦膳房的“孝敬”。

  “奴才謝謝宛儀了,只是外面還候著孫太醫,曹侍衛說傳皇上口諭等宛儀看完信就帶孫太醫來給宛儀號平安脈……現在……奴才可否宣他進來?”

  還拿著信的手一僵,心裏頓時憋氣,怎麼這效率就這麼高,才剛剛看完信那黑臉太醫就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大不了就喝它三天苦苦的平安藥吧!

  也不再有什麼好聲氣兒:“帶他去西暖閣,我這就去!”

  下午的西暖閣是乾清宮最亮堂、爽麗的地方。因為見客,宮人打起西面的黃綃輕紗,唯留薄薄的白色紗幔濾進直射的夕陽光芒,溫暖卻不覺燥熱的陽光仿若給檫洗得光可鑒人鏡子一樣的地面鍍上一層華麗的金輝。

  幾盆怒放的三色秋菊和掛滿花串的黃色金桂、雪色銀桂,交替在空中揮灑著它們獨有的芬芳,錯金盤足九龍大鼎裏熏著上好的沉香……

  這……就是我最愛的乾清宮秋天的味兒,淡淡的花草甜香混合著似有似無的沉香……

  “下官見過娘娘,恭請金安!”面色偏黑,穿著文官的補服,青色頂戴……按照大清律,頂戴分紅、白、青、金……他不過是四品的太醫院的小太醫,年前治好了困繞老祖宗多年的偏頭痛,最近喜兒的風寒也是他兩貼藥下去就見好,是個膚色無光前途卻光明的新晉太醫。呵……我和喜兒的身體皇帝都交付給他關照……擁有皇帝的信任……可見未來前途似錦。

  我把手擱在面前的乳黃色號脈用的小軟枕上,讓他搭上兩根手指頭靜靜地等待他按照每月一次來號脈的慣例說:“恭喜娘娘貴體金安,下官即刻開出平安方,以保萬全”云云。都聽煩了……

  心不在焉地看著他的臉,怎麼才幾天不見發現他的臉曬得更黑了,今年秋天南苑日頭還這麼毒辣……不知道燁兒的臉有沒有變成健康的麥色……白皙的男人的臉沒有古銅色來得好看,想那古天樂可不就把皮膚曬得越黑越出名的麼,呵呵……如果再加上幾滴汗水……

  孫太醫正在流汗……大顆大顆的汗珠正在從他額頭浸出,他好象不相信地擺了下頭,又換了只手搭上兩指……

  這次的平安脈足足號了一刻多鐘,他終於收回了手指,這才顧及得上稍稍為自己搽了把汗。

  看他眼色似高興又帶著點不相信……接著不相信的人變成了我,見他挑起衣襟長跪在地:“恭喜娘娘,懷了龍脈。”

  天……我後知後覺地下意識撫上這平平的腰腹,難怪近日聞著肉腥就反胃;難怪身子老是軟綿綿似中斷冬眠的熊怎麼著也沒有精神……可是明明好幾個太醫會診過因為生喜兒前我用過大熱安胎藥,導致陰陽不合,奎水不正。幾位太醫都說過我已經極難受孕,讓已經習慣開平安方在後宮中磨練成精,生怕擔丁點兒干係的太醫卓定地說難受孕不就是等於公開的宣佈我不孕了嘛……記得當時燁兒還很是惱火一陣。也記得當時在場的也有他孫敬!難怪他一邊恭喜又一邊下跪道罪,

  “大人起來罷,那日是太醫院會診得出的結論,非你一人,再說這是喜事,你並無過失。”

  他顫悠悠地站起身來,恐怕此刻還繃紅臉,可惜那臉皮膚黝黑我看不到他的羞澀只能想像……似想一個被大夫宣佈絕症的人,此刻又在他活蹦亂跳起來,實在是對自己醫術的一個巨大嘲諷。

  “娘娘最近是否四肢不溫,倦怠懶言,不思飲食……”望、聞、問、切,職業的習慣開始問著孕婦常見的反應,眼睛卻不瞧我,看象別處,是否在掩飾他剛剛的窘態……

  “恩……大人怎麼知道我腹中胎兒幾月了嗎?你又怎知這次是龍脈?”

  “剛足二月。下官可斷定娘娘所懷定是阿哥。”

  似想現代醫學拍X光也僅僅在三月以後(或者更大點?)的胎兒能辨別是男是女,我這才兩月的身子他怎麼就如此卓定是龍脈……但看他鎮定的摸樣又像是成竹在胸。

  見我懷疑的眼光瞅著他,他好象大窘,言道:“下官祖上精通歧黃之術,猶擅于這婦人安保之法,自小學自祖傳,月餘胎兒已可辨別娘娘已有兩月身子,定是龍脈萬不會錯的。”

  看他微急的摸樣我不禁打趣:“不會再盯著我喝那平安藥了罷。”我瞥了眼他帶進來的那個可疑的木箱子。

  他微一楞,像是想起皇帝陛下臨走的囑咐,笑道:“下官即可下去開方煎藥,等娘娘膳後來奉旨侍藥。”見我緊著眉頭,後怕的樣子他輕眨下眼加了句:“此藥方名無憂,是由當歸、川芎、白芍、黃耆、川貝母、等加蜂蜜混合而成,可以做成蜜丸,味甜,吞咽而下。”

  哈……今日真是我的吉祥日啊,黑臉的包公居然也變體恤人的聖母啦……看在苦藥變蜜糖的份上我叫萬安厚賞了他。

  我……居然又做了母親……獨自坐著傻笑了半晌,走到案前,暈開墨,提起筆,準備給孩子們的爹親寫點什麼……他知道後的反映是……樂不思蜀……抑或歸心似箭……

  心……還沒有給自己答案……腦海裏卻出現他披著披風穿著戎裝馬上賓士疾飛的摸樣……向著北方……家的方向。



第三十六章 甲寅

  康熙十三年甲寅

  這一年似乎沒有四季的分替,入春後脫下了厚重棉襖穿上夾衣就接連著烈日如焰,似乎將白雲都融化了,整個天空呈現一種純瑩的藍。

  可好天氣不意味著好兆頭。

  在孫太醫給我號出龍脈以後的第三天,皇帝陛下就提前結束了南苑之行,帶著一小隊親兵走在撥營回宮大軍的最前面。猶帶著初冬寒意的風霜,那人還未扯掉披風,一進宮門就如同對待喜兒的方式把我緊緊抱住旋了一圈。

  “想你……”他埋進我脖子後面深深地吸著氣,一向清潤的聲音略帶沙啞……相別大半月都沒有人仔細照顧他麼。轉頭間,輕輕拉落一片斜插在他發絲上還帶著原野氣息的嫩綠。

  瓦藍的天空下仰著頭看他,陪他,十餘年了……從稚嫩的娃娃皇帝到那個稻光養晦耐心等待數年才除掉鼇拜初掌大權的青年,再到如今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雍容萬乘之尊,十幾年的政治歷練讓他看起來成熟中帶著睿智,儒雅中透著陽剛。

  “這個孩子來得極為不易,你放心,我自有安排……我們的阿哥不是榮親王,因為有我……”

  從來不懷疑這個換十個朝代也會是個明君的皇帝所說的話絕對不是一時激情的寬慰,榮親王……這個出生沒多久就夭折的前朝順治皇帝寵妃董鄂氏的“第一子”,如果不夭折興許就是個皇帝……燁兒的意思是說我們的寶寶會立嗣?一時腦中升起眩暈……明明歷史上那被廢了立立了廢雖倒楣卻傾注了康熙後半世精力的太子是皇后所出,難道,因為我的存在,命運又一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歷史再一次偏離軌道……對於未來,我真得不是很確定,畢竟本來不該出現在這個時空的我不還給他生了喜兒麼……

  南苑歸來就是一系列的噩耗……十一月,吳三桂殺巡撫朱國治,舉兵反叛。訊傳京師。執其子額駙吳應熊下獄。詔削吳三桂爵,宣示中外。十二月,京師民楊起隆偽稱朱三太子以圖起事,事發,楊起隆逃逸,其黨被誅。此為“朱三太子案”。

  突由而來的重重紛亂讓本就勤政的玄燁忙得更是分身無暇,連他最喜歡的喜兒都抱怨好久沒有見到阿瑪,我也是啊……每次醒來他都上朝,唯餘身邊的溫熱證明他回來過……晚上等他回來時我又困了,偶爾夢回能感覺他輕輕上床輕揉著我的肩背和腹部,擁我入懷,在我夢困中喃喃說著一些什麼,也不在意我是否聽進去……

  我知道,他……已經很疲憊,身心都累。朝廷上現在充斥著兩股聲音,一是以明珠為首的堅決撤藩派,二是以索額圖為首的反對撤藩,現在見南部戰事吃緊漏子大了把一切罪過都推給了當初堅持撤藩的……想這二位曾經都是燁兒身邊親密辦差的股肱之臣,這才幾年……已各樹黨羽,似為政敵。不過與當初情形不一樣的是他們都是忠心與皇帝,估計,這個也是所謂的帝王謀術吧要保持勢力的天平……

  或許……唯一好的消息……是這宮闈裏維持後宮天平的大事……中宮有喜……

  *乾清宮後殿密室,無憂閣。

  無憂閣——我的私人儲藏室,這個平日裏絕對是禁地的地方,此刻破天荒地來了好幾個大丫頭,蘭兒領著他們正拉開抽屜一個一個拿出用白緞裹好貼上黃條標注分類收到幾十個大擱盤裏。

  看著閣室門口當今皇帝親書的金字門牌——“無憂”……想起那日燁兒一邊龍飛鳳舞地寫著一邊笑歎:“明明是個雁過撥毛收刮自我的藏寶窟怎麼叫這麼個雅致的名字。”

  寶貝可以換錢,有錢了自然就沒有憂慮,可不就無憂嘛。這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貴主兒,站在統治階級最上層的傢伙哪知道民間疾苦,錢對咱們這些勞苦大眾的重要性。來這個時空已經10多年了,久侍帝側,或許言談舉止也稍微沾上了點屬於他的雍容貴氣,但是收集財寶的貪婪本性還是多年未改。

  今年二月居廣西孝莊老祖宗當年認養在宮裏的四格格——孔四貞來密函告知她丈夫孫延齡投靠了吳三桂。果然,等皇帝陛下看到這封信的第5天就傳來廣西將軍孫延齡叛。今日,剛剛才侍侯完早朝的全公公溜回來取燁兒一份書函的時候告訴我,靖南王耿精忠也豎起了反旗,偏安臺灣的鄭經也蠢蠢欲動,大有來淌一下渾水,與清廷對抗的架勢。

  對於這段歷史,現代的人怕是滾瓜爛熟,康熙足足用了八年才平定這“三藩之亂”變為了中華帝國真正的“天可汗”。知道結局的我心裏最最關心和心疼的還是目前燁兒的反映,八年啊……

  “皇上今天什麼反映?”

  “索額圖大人提議議和,並斬殺提出撤藩的幾個大臣,皇上聽到這裏當時就摔了奶子杯……”

  哦?很少喜怒現前的燁兒應該是大怒了,他其實是卯足了勁堅決撤藩的,叫下面人議政不過是看看每個人的態度而已。看來,索額圖這次是押錯了寶,踩著了尾巴。

  這摔杯以後想必大家都清楚皇帝的意志了,那也就是說他,馬上會更忙了,忙著制定平定方案,那是長久而又必須落實到實處的瑣碎的政務、軍務。兵雖動糧草先行,入關定都時間不長的清廷,初期連年征戰,前幾年又圈地傷民,還需耗近半國之力來養那貪得無厭的三藩……燁兒國庫有多少銀子我是最清楚不過的。

  今日午後,老祖宗準備從皇室做起,下詔內廷後宮克制奢華聚會、飲食,並拿出自己的體己二萬兩銀子和珠寶玩物三大箱以自己的行動來支持她孫兒的政治主張,充盈國庫,提前犒賞即刻要奉旨前去平藩的將士。

  老太后的心術還真是厲害啊,想她以帝國至尊的身份都以身表率。不用預計,那是肯定,北京未來幾天都會宣起捐獻大潮,倒不是為了這點杯水車薪的捐獻銀子可以馬上充滿國庫,其實主要是鼓舞士氣,體現皇室軍民一家親,國家至尊都如此你還不為國賣命,二戰時期的英女王為前線士兵手織襪子那張照片不知道感動了多少曾經鐵血的心……

  上行下效,有老祖宗做著全國人民榜樣,這後宮也不可能沉默。別的宮室拿出了多少我不十分關心。看我這已經壘成山一樣的,金光燦爛的,已經六十多盤珠寶,如此的大手筆……想她們誰也不會有我今日捐出的多。

  多可愛、多迷人、多漂亮的寶貝呀,我積攢了十幾年的,愛若如子的東西……十幾年來我象六祖慧能愛惜他的末尼寶珠一般,當真是“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如情人對待愛人,又如母親對待稚兒,手眼如心,我對它們上上下下做了最後一次巡禮。

  “都蓋上蓋子吧,列好單子乙太皇太后捐贈的名義呈一份給內務府記檔,另外一份拿去上書房給全公公交皇上御覽。”

  看這金漆貝花雕的兩排櫃子,一百多個抽屜……空了,真空了,也免得常常來勤拂拭了,倒也算另種無憂吧。

  “娘娘……你就真捨得。”蘭兒一邊認真地記著檔,一邊唏噓。

  估計是以防洩露內廷秘密,這宮廷裏做宮女的女孩大部分目不識丁。看這個當年我手把手教出來能寫會算的貼身侍女,時間如流沙一晃她已經二十多了,早年嘰嘰喳喳的少女活撥性情如今隨著時間的沉澱已經宛如一個嬤嬤的沉穩氣質了。清廷的宮女並不是終身制度,為主子服務到二十五歲左右即可離宮。前年香梅已經走了,高高興興的離開的,雖然感情上是不捨得我這似主似友的乾清宮的半個主子,但是“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人家故鄉有個癡情的兒郎等著呢。

  “呵……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有什麼不捨得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燁兒的江山屁股坐得穩了,大清強盛了,他這個羊肥了,到時候我想要的羊毛還少得了嗎。

  這個丫頭卻是不解:“什麼郎不郎的,娘娘老拿我打趣,說好了我要在這裏陪你一輩子,才不要似那沒情沒義的香梅,說走就走了。”她恨恨地道。

  她原來家境倒也殷實,父親是正白旗人捐貢做過道台,是內務府選上來的宮女。只是她額娘出生低微,是個收房的“包衣”,又生的是閨女,當父親都不在乎,可想她們母女在這大家族裏的命運……見多了男人的負心薄幸的她,把我當成了依靠,倒是真不想出宮。

  “你這個丫頭,各人自有各人的姻緣,你這麼膩我,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可怎麼辦。”

  我只是隨口一說卻引得她連連呸了幾聲,說要幫我出了有口無心的晦氣:“怎麼說起這茬,宛儀背地裏做了多少好事,別人看不到,神佛自有眼。再說有萬歲爺的貴氣保佑自然會長命百歲,就算以後厭煩蘭兒了,蘭兒就去侍侯我們家喜格格還不行嗎。”


  撐著腰抬起頭,捶了下已不十分靈活的身子,轉頭的瞬間那只暗色中透出棕黃的楠木箱見被兩個丫頭從那櫃頂上抬下。

  那東西儲存了我十多年來太多的記憶,手撫著那四角光滑澄亮的銅角子,康熙十年就上了鎖的箱子,心中終究還是不舍……

  “宛儀,這宮裏也只有你會這麼傻,這麼多東西這次你都一股腦地拿去‘愛國了’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這個就留下吧。”蘭兒從我手上奪下鑰匙。

  還是這個口直心快的急性子,剛還覺得她穩重嫻雅了呢。笑著搖搖頭,任她當寶貝似的抱走那只箱子。她一直不知道裏面是什麼東西,看我一直寶貝的鎖著,按我性子猜測定是珍貴得了不得珍寶,其實……裏面……呵……我微笑著慢慢踏出密室的陰影把自己融到外邊蕪廊上的豔陽天裏。

  戌初。

  陪喜兒用完晚膳,再去參觀了她自己設計的叫翠兒幾個丫頭用棉布加木頭做的大碗狀,窩一樣的“兔寶寶宮”。

  再三叮囑她不准趁翠姑姑不留神的時候爬到“兔寶寶宮”裏去和小兔子睡覺,看她飛快的應諾著我,若乖巧的小天使一般靜靜立在那,睫毛一抖一抖就知道這只是表面上的應付……小東西,你比你心機有九個竅的爹親小時候差遠了。不再去聽她甜蜜地保證,只是轉眼示意了翠兒兩眼,見她赦顏頜首,就知道這個小東西最近沒少幹陽奉陰違的事。

  對於喜兒的教育,我是賞罰分明,可寶貝她的爹親經不住她幾聲奶聲奶氣撒嬌的嗲語,常常私下和她“同流合污”,讓我常常感到我是那白雪公主家的惡母親,得了個扮黑臉的惡名。瞧這本來我不允許出現在內苑禁地的幾隻小兔子,堂而皇之地居然擺在寢宮裏,就知道那爹親對她放水得可以。

  莊嚴而又清脆的鼓聲合著乾清門外橐橐靴聲傳來,侍衛門正在換崗,又是快宮禁的時候了。

  三月的清風夾雜著那屬於春天特有的柳絮從廊外輕飄著襲來,鼻子敏感得打了個噴嚏,恩得回寢宮了,不知道他今日是否能在我入睡前回宮,抑或……入夢?

  踏上最後一階,上得丹陛,萬安、萬福正杵在宮門,收腹觀心,見我嘴一努……那人今日早歸?我欣喜低四面掃去……只見廡廊盡頭我那“無憂閣”的雕花窗紗正滲出紅紅燭影,門口站著的那人可不就是皇帝的影子——小全子。

  那明黃色的專屬主人正立在窗前,身前大案上已不再壘著那下午小山一樣的金漆擱盤,我的舊物,那……楠木箱子大開……

  扣在箱蓋上的手指已微微泛白,他看著裏面那曾經都屬於他的舊物出神……

  蘇繡牡丹香囊,一隻小巧的白玉板指,一把鑲寶石銀制小刀,那塊他父皇送他的龍形翠佩,親手雕刻的喜兒百日像,幾副練筆時丟了被我收了回來的字畫……最裏面的夾層中,那紫檀盒子裏的團扇……

  “姑姑你……捐空了所藏,就留了它們……”他咳嗽一聲,掩飾濃重的鼻音,背對著不肯看我。

  看著這曾經富甲乾清宮的地方,如今已全部清空的我的“小金庫”,我輕歎……難道他還不懂我嗎。

  他拉出那個一直捂在懷裏許久的摺子,那熟悉的燙金封面……不就是下午叫內宮監呈給他的我的捐寶記檔麼。

  “多年來一直知道……除了愛藏些個這些珠玉之物,你沒有別的嗜好。”他深吸一口氣,帶著鼻音緩緩言道。

  “這個摺子從下午始起,就壓在燁兒心上,好重……”他手緊按在那摺子上,再不言語。

  輕輕想掰過他頭來,可他的眼執拗著躲閃著我的目光,側面隱在燭光的陰影中……

  唉……我上前輕輕環住他腰,他微微一抖,像是再也控制不住……他旋身過來擁我入懷。

  脖子上頓時感覺一片濕涼……我黯然。他……也是個普通人啊,再堅強再鐵血的人也有冰山下的一面。陪他這麼多年,汲汲小心地度過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風涯,這次又遇到了考驗……現在的他應該是好累好累了,心累。

  只是如同他小時候一般對待他,輕輕拍撫他的背,讓他靠著我象個委屈的孩子無聲地宣洩。就象多年以前,那些個他獨自承受外朝對他“兒皇帝”、“懦弱好嬉” 的評價的日日夜夜一樣,每個入眠的夜晚我都會在他耳邊喃喃:“燁兒在姑姑心中就是最棒的,燁兒會是我大清最出色的君王,慢慢來……什麼都會過去。”

  “姑姑……真的嗎?你真的相信燁兒能做到嗎?”他似也想起孩童時期,下意識地反問道,還是當年的口氣,不過宣洩以後的他的聲音已經約帶自信。

  “我就是知道!”我倆異口同聲的回答著我那固定不變的答語。呵……把他臉掰轉過來,睇著他微紅的眼睛,放心地看著他眼底那一抹堅定。

  “美人贈我錦繡緞,何以報之青玉案。古人張衡尚且知道以青玉案報恩,不辜負美人,我豈能辜負姑姑!”他神色若定,言辭自信激昂。

  “等這三藩之亂平定後,燁兒定為姑姑尋遍天下奇珍異寶。”

  “唉,我已經不愛那些東西,等你空閒了我們去塞外或者江南,去看那洶湧的江、碧綠碧綠的竹、連綿起伏的群山……”我趕緊岔開話題,隨口即道。

  不是不愛,我這聚財的德行豈能朝夕改變,可這三藩……這塊骨頭得啃8年,想以後朝廷連年8年戰爭,康熙朝會富裕到哪去,可不想以後留個駡名。

  燁兒……你知道麼,你就是我的青玉案。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0:41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8:00 A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離歌

  一開始我只相信,
  偉大的是感情。
  最後我無力的看清,
  強悍的是命運。

  ——《離歌》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現在來形容御花園外的東北角靜太妃那冷清卻又幽雅的居處是最貼切的寫照。早已打下了花苞的臘梅長出片片尖圓的碧綠,新開的幾畦籬笆後一片銀白的梨花,在午後的煦陽中,純白如雪。

  靜太妃的這個去處我一向是極愛的,老祖宗那慈甯花園雖然美倫美泱,但是處處透著人工的富貴帝氣,花兒草兒也變得匠氣起來。這裏,雖極少有人問津,卻冬有冬的雅致,夏有夏的風情。攏了攏新出蕊的蘭草,拐個彎就是太妃靜居的門口的照壁……今日卻多了兩個陌生的宮女。

  雅居今日有客……

  靜太妃今晨就找人傳話過來,邀我品茶……呵其意看來不純,施施然一笑,權當來看看是誰有這個天大的人情能說動她老人家萬事不求人的大架……

  心裏有了底,上得這幾步臺階就分外用心。

  門口兩個侍女的請安聲,引得裏面正對太妃背對著門,坐在那株茂密的桃紅下茗茶的麗影螓首微轉……啊……雖然心裏有了預計,但是還是沒有想到是……她。

  花園裏已經微微偏西的春陽斜暉脈脈,穿過遠處宮殿那片金色琉璃,在她原本白皙的臉色上籠罩出一圈微醺的光芒。陪著她在這彩石子路上走走停停,還有2個多月就要臨盆的身子讓我走得很慢,她似也有著心事,步履極緩。前面就是跨水而建的浮碧亭,一欄白玉石橋底那汪青綠的池水點綴著幾片嫩荷。

  “你身子大了走動不便,我們在裏面坐坐吧。”她對我微笑道。

  進得這如宮殿般的四角方亭,許是一路過來走得發汗的我和她都不由得解開外罩的披風,讓丫頭拿了下去。披風下的她……原來也頂著個瓜樣的肚皮,只是不似我的大,我這個贅物這次可又圓滾又碩大。

  她順著我的眼光瞅向自己的肚子,再看向我的,揚起嘴角輕輕一笑,似了然。想說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只是望著窗外那早荷上的正在采著花蜜的幾隻蜂兒出神。

  “自打五歲我就開始識字、練琴、學畫、弈棋,作為上三旗大臣家的閨女我很小就知道遲早會進宮。九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要終身侍奉的君親會是當今……”她突然開口說到,陽光從她背後漫進,高貴的金黃色身影卻帶著落寞的語氣。

  “只是沒想到的是十七個一起進宮的佳麗中最終帶上後冠的是自己。”

  她像是在整理著記憶的片段慢悠悠地說著,沉默半晌,看我一眼笑道:“可是我這個皇后羨慕的卻是你。”

  嚇……查點從椅子上滑下,我慌忙抬起頭對上她那滿含興味觀察我反映的烏溜溜地眼睛。

  “惠妃只是個靶子,皇上高高捧起來讓大家都羨慕的美麗泡沫而已。從來能牽系到這個高傲的男人的心,哪怕些許……也只有你而已。”

  我真沒想到她今天約我出來要給我說的是這個……她見我瞪著大眼楞著看她,扯了下嘴角那朵澀澀地笑:“是的,一直是你,雖然我不想承認,也努力過是否能贏得這最尊貴的天子之心,但……”

  “我和他大婚那日,他對我一直從容有禮,直到那個叫小末子的小太監的出場我才知道他一直坐在那出神的是為哪般。”她覷我一眼,輕道:“太監是沒有耳洞的。”

  實在忍不住了我輕輕籲出那口久憋的長氣,她見我臉色大赦,接著道:“只是不知道他心中的人就是他口口聲聲叫的姑姑,雖然明白皇上早已另有所愛,卻不知道是誰,他如同愛護自己的心子那樣保護你,封鎖著一切消息……直到……常寧那次被削爵……我才知道你的存在。”

  她唏噓著,眼睛仿佛穿過窗外那丈高的宮牆,像是回憶著什麼臉色生起一片潮紅……手輕輕撫上她凸起的肚子,見我也看著那手觸及的地方她淡笑著側臉,眼中瑩瑩帶著霧氣。

  “那晚……也是唯一的一晚,南苑裏的望日,他帶著酒氣進了我的帳慢……嘴裏叫著的卻是你的名字……茉兒……姑姑……”

  原來……我努力消化著皇后給我傳遞的迅息,心裏幾股感情交替湧來。明明……但是怎麼心裏對她有所憐惜,甚至覺得……

  她仔細端詳著我的表情,似了然又似決絕:“呵……你不用同情我,我是皇后不是嗎,沒了愛情至少我還能把握住命運……皇后的命運。”

  我想出口的話又退縮了回去……我怎麼忘記了這裏是宮廷,沒有人會平白無故的對你好,也不會有人會故意揭開傷疤示人,更別說貴為人極的皇后。她接下來定是要我為她做點什麼吧……呵呵,實在不願意自己染上這宮廷中愛推測話底下意思的毛病,不過事實如此。

  心下微微奇怪……不知道她看上我哪點利用價值,呵……只要不傷害到燁兒和喜兒,能答應的我自然會幫忙,她對我也不壞不是麼?

  看著她雖懷孕卻沒見豐潤的身子,臉色雪白眼神卻閃著決然的意志光芒。

  “孫敬說我肚子裏的是格格而你則是龍脈……”

  啊,她動起了我肚子裏的寶寶的腦筋,我急急說道:“皇后,孫太醫所言不可盡信,沒准你生下來的也是阿哥呢。”

  她擺擺手要我聽她說完:“他雖然擅斷胎密術,但是我也只信一半。不過,現在已經有了個大阿哥,難保以後不會有二阿哥、三阿哥。我既然能分走望日,淑妃、懿妃也自然會想以後雨露均沾。以皇上愛惜你的樣子,定會給你的兒子一個好出身,與其找她們中的一個,不如找我這個中宮……純僖,不就是先例嗎?”

  天……她看中的是我肚子裏的……我無力的靠在椅子上,輕輕的喘息:“你要的是太子,可是我的孩兒可不一定被皇上立為太子啊,再說……我們生產的時間會相差兩月,日子也對不上啊。”

  “時間嘛我自有辦法。”她咬下嘴唇繼續道:“以他現在對你的情誼,再把這孩子放我名下,我真不相信他會立別人……再說,我賭的不僅僅是太子,而是我做皇后,或者皇太后的命運。”

  見她巧笑嫣然,我沉默無語……一陣微風從窗外向亭裏襲來,我卻感覺一陣涼意從心往外漫出。

  *

  “皇后下午找過姑姑?”如同討論著天氣,燁兒夾了塊拍骨鵝掌進我的菜碟裏。我嘴巴正塞著一個冬菇丸子,聽他此言,一驚,那丸子滑到喉嚨卡得我連連喘氣。他趕緊伸手過來輕拍我背把它順了下去。

  就著他手喝了一口蜂蜜水:“以後不要在我用膳的時候問問題。”

  突然想到他怎麼知道,下午跟我出去的可是我最親信的蘭兒和翠兒丫頭,難道這兩個小妮子又出賣我……頓時眯起了眼睛。

  “不是她們,都說過好多遍,你的丫頭忠心得很了。”他笑道,可是眼睛卻沒有笑意。

  不是她們那就是皇后那邊的人了?原來……燁兒還真是誰都不信任啊,呵,我身邊不也有個萬安老小子盯著我整日做些個什麼嗎,不過我這個叫明梢,別得宮那只怕是暗梢。

  “你不用告訴我我也知道她想要什麼,孫敬現在也是她的太醫。”他手指輕輕撫過身邊的水杯,修長的手指在上好的青瓷上敲出幾聲清脆的響聲。

  “她這次居然打主意到你身上了……”他輕輕說著不帶任何情緒,眼睛卻閃過轉瞬即逝的寒芒。

  唉……難道這就是皇家,這兩個名義上的帝國夫妻私下也互相提防算計,皇后對我還算沒有惡意,她說的也有一星半點兒道理,畢竟……或許這樣可以讓我們“雙贏”。

  “燁兒,我要吃豌豆黃。”瞭解他的我悄悄打開他的“話匣子”。

  “唉,不是說了要先喝了熱的才可以吃生冷的東西嗎,都不是第一次做母親了,你這個性子……”剛剛還冷酷的良人突然變成了唐僧。

  “喜兒都隨便可以吃我為什麼不可以?”呵……我另外一招殺手鐧——他的寶貝喜兒。

  “喜兒?她是小孩貪吃,你也是小孩兒麼……另外誰給她隨便吃涼的東西,我告訴她了不得學你這個壞習慣,好吃的東西得有個度。唉……這個孩子那天突然給我說她要做只兔子……”

  我帶著微笑著迷地看著他眉飛色舞地開始說著我已經聽起繭子的喜兒的大小“事蹟”……心中暖暖,這樣的燁兒才是我的夫君呵,我寶貝兒們的父親……他現在只是一個父親……

  我……假裝是第一次聽,聽得很專心……

  *

  一個長方形的堆漆剔紅盒子,上面有個鏤空的大大的“如”字,拉開蓋子裏面卻是空空。我納悶的瞥了蘭兒一眼。

  “這坤甯宮也忑小氣!剛剛叫一個小太監送來的,指名給宛儀,我道是裏面什麼好東西呢,居然是空的!也太不把我們乾清宮放眼裏了。”蘭丫頭忿忿嗤道,又癟了下嘴:“宛儀以前奉節慶賞給奴才們的東西都比這個來得稀罕。”

  坤甯宮……皇后……哦,我明白了。

  叫過蘭兒去我書案上拿過那塊當鎮紙用的小翠玉如意過來,輕輕的放進漆盒裏。

  “你叫萬安把這盒子和如意一起送給坤甯宮去,告訴他這准是個好差事,有厚賞。”

  看著蘭丫頭應諾著捧著這盒子出殿,去找萬安送東西去。我輕輕抿了一口茶,氣定神閑的繼續翻開著書。皇后……原來也沉不住氣,看來她是真的相當在乎……我曬笑著輕輕再翻開一頁。

  書沒看進去幾頁,萬安已經回來了,還帶回來另外一個金漆箱子,蓋子上面有一個大大的朱色“謝”字。

  “宛儀你真神了,我把那小盒子交給了皇后娘娘身邊的小順子,一會他就溜出來說皇后見了大喜,說送這一箱子東西給宛儀。果然是厚賞哇。”看萬安那小眯縫眼睛眨吧眨吧的說著。

  我擺擺手,看也懶得看,不外乎是些珠寶細軟,叫蘭兒收箱前隨便拿了裏面一個物事賞了萬安。待他走後,蘭兒狐疑的打量我半會兒,“娘娘,我尋思著你和皇后是定是在猜什麼啞謎。”

  是啊,皇后問我“如盒、如何”,我回答:“如意,如你意啊。”她能不高興?

  我繼續喝著我的茶,看著我的書,旁邊佇著蘭兒托著鰓在那苦著臉慢慢推敲……

  *

  康熙十三年五月丙寅。

  五更起,那熟悉的陣痛一波一波的從腹中傳來,我就知道寶寶是要急著出來了。他的性子和喜兒卻是迥異得緊,喜丫頭想出來的時候就瘋了似的踢肚皮,從發作到生她不過一個多時辰,痛,來得快也去得快,呵現在想來這個孩子真是貼心……

  快卯時了,外室傳來全公公叫起的聲音……

  一向生物鐘準時的他,抖著睫毛,漆黑的眼珠還若有剛睡醒的朦朧怔忪。習慣性朝懷裏的我看來,發現我居然是醒著的。

  “出汗了……疼麼……是不是時候到了,怎麼不早點叫我。”

  “該早朝了……”看他還懵懂著的雙眼帶著憂心。最近南邊叛亂,三藩勾結成營,全天下的眼睛都盯著這個帝國年輕的君主,掃平鼇黨用的政治手段雖是高明,但是這次可是軍事叛變。他現在身上又壓上了無形的重擔,最近他有多累,多忙,我是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沒事,又不是第一次做母親,去吧……”倒不是誆他,現在是真的不疼,這壞寶寶是踢一陣歇一陣,估計這次沒上次生產那麼利索,得折磨我一段時間才肯出來了。

  “恩,早朝一完我就來陪你……”

  外邊的見起了,輕輕地進來一行侍侯更衣洗漱的宮人,靜立在屏風後的外室等候。

  他的背影剛剛轉過屏風離開我的視線……突然一股潮水般的陣痛襲來。又來了……我靠在床沿閉目咬牙,等待這鑽心磨人的疼慢慢消退……

  “什麼……日子不對……好個孫敬!萬福,去乾清門傳今日罷朝!等等,上書房大臣叫他們留下來在朝房等宣。”有人小聲的給他說著什麼,隨即屏風外傳來他拍桌的怒氣。

  “姑姑,我去會坤甯宮,一會就回來。”

  他又氣惱什麼,孫敬還能做什麼惹他生氣,哎喲,壞小子估計要出來了。這會兒肚裏開始急急疼起來。

  叫那萬安進來,喘息著問他剛才何事,居然引得勤政的皇上罷朝。

  “剛剛坤甯宮來人說……皇后娘娘三更起就開始陣痛,五更時已傳了太醫和穩婆嬤嬤看是要早產,但是直到現在都沒生下來,只怕是要難產……”

  天……古代的難產意味著什麼我還是知道的,頓時感到快要昏厥。

  歷史上我本知道康熙的第一個皇后赫舍裏是生太子難產死的,一直都以為自己這個原不該出現異時空靈魂的到來,或許也會改變以後她的宿命,畢竟直到目前燁兒也才大阿哥和喜兒兩個孩子,不是因為我的出現原本那些該出來的妃子孩子都不見了嗎……一直以為歷史的天平已經傾斜……難道我們所有人還是逃離不了命運,雖然方式不同可還是得被拉回那結局相同的宿命……只是沒想到那害康熙傷心半輩子的太子居然真是我所出!本來只是一時寬慰皇后讓她安心的“如意”,不要它變為事實,最終不是得皇帝最後做出決斷不是嗎……

  我要真生的是兒子,那還是不要他做太子了吧……想起寶寶的命運我就心痛,可是目前我的身體更疼……怕是要生了。

  “蘭……兒……去招產婆……”

  *

  坤甯宮。

  天已經大亮,半個日頭奮力地爬出了絢麗的朝霞,這片織錦般的華彩流溢揮灑在坤甯宮巍峨的琉璃瓦上,漫出一道刺眼的鎏金光芒。

  年輕的皇帝沒有坐他的專屬步輦,疾步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一路行來隻聽得他腰上掛的玉佩和寶石柄小鞘刀互擊的“叮叮”聲。朝陽金色的反光讓他微眯了下眼,踏進這對他來說好象突然覺得有點陌生的坤甯宮。

  西邊的暖閣裏禦爐輕煙嫋繞,紅色萬字地氈上正跪著幾個太醫院的御醫,那孫敬正跪在皇后禦塌前屏風後的最前方。後面跟著的是太醫院院使徐太醫,大早的天兒卻都出了一身冷汗。

  仿佛皇帝的進來帶著一股寒氣,幾位太醫都哆嗦著語不成聲不知道由誰起頭說起。

  “啟稟萬歲,都是孫敬大膽妄為,居然在娘娘萬金之軀上用那催生之法,罪應當誅……”一向與孫敬不合的院使大人此刻落井下石。

  皇帝冷眼緩緩掃過幾個太醫,最後停留在伏在地上全身濕透的孫敬身上:“孫敬……”聲音不大卻讓人涼在心底。

  “皇上……”紫檀嵌琺瑯牡丹花的屏風後傳來皇后嬴弱的聲音斷續傳來……

  玄燁轉過牡丹屏進得內室,看皇后被一個接生嬤嬤扶起身子斜靠在床塌,兩邊各站一個精奇嬤嬤都流著眼淚。皇后的肚子還是高隆著,眼神看看左右,那已經發紫的嘴唇一抽一抽囁嚅著像是要說什麼。

  “皇上,臣妾沒幾時了,這就……”她話未說完淚先涓涓而下。

  看著床上全身顫抖此刻已經被疼痛折磨得如快油盡的燈芯的女人,這個是自己的皇后啊,本來對她擅自用催生之法傷害自己的子嗣有所怨氣的玄燁,此刻卻生不起氣來,只覺悲憫……她算計宮妃……算計皇嗣……現在卻算計了自己。

  “臣妾……能單獨和你呆這最後的一會……沒有……”沒有什麼她卻是說不出來,深深渴望的眼睛綻出光來。

  百感交集的皇帝輕輕擺手要所有人出去,頓時……室內一片靜寂……唯餘這身邊塌上的女人的重重喘息聲。

  “你……會怪我麼,搞得自己如此結果。”

  他坐到她旁邊,拉起她一隻手歎道:“其實你根本不需要和任何人爭,她……不會要你的後位。”

  “我……知道,但是我不後悔。”她眼睛黯了一下突然又晶亮起來,反手抓住皇帝的胳膊,慘白的臉帶著一抹如夢般的恍惚的笑。

  “我……想知道,皇上有沒有愛過我,那怕一點……南苑那夜……”

  他仰著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猶豫了半晌看著她渴求的目光唏噓道:“一個人……只有一顆心……我八歲那年就給了她,今生只能負你……”

  再不敢看她那失望的目光抱她那微微顫抖的身子入懷,輕輕在她耳邊:“對不起……”似安慰,似憐惜,似無奈……似命運……

  耳邊傳來她幽幽地幾不可聞的話語:“就這樣抱我會兒……謝謝……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玄燁突然心猛地一悸,多年那次熟悉的感覺讓他驚出汗來……姑姑……他慌忙把懷中女人的身體輕放在床上,卻見……她微閡上雙眼,嘴角卻綻著朵安詳又美麗的……仿若在那天堂中的微笑……解脫的笑……

  來不及細看皇后,心悸加上不詳的預感讓他步履蹣跚,他撫著心跌跌撞撞向那門口走去……果然……

  “皇上,娘娘剛剛順利生下了阿哥,但是……”留守乾清宮的全公公一路不停地跑到坤甯宮門口,還顧不上喘息就開始說著,眼睛卻是已經紅了一圈。

  玄燁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一片黑潮般的眩暈加上心悸罩來,打了個鋃鏘,拉住全公公的領子:“姑姑……她……”

  “本來都好好的,可是……剛剛太醫說怕是血崩……嗚哇……”小全子已經照及不得規矩放聲大哭起來。

  “姑……姑……”

  那聲嘶喊嚇得小全子抬起朦朧的淚眼,只見前面那黃色的身影如箭一般往南飛去,朝日的紅光映照著那片鮮活的杏黃……衣袂飄飄……

  *

  我現在在流血麼……我不大清楚……只是覺得身體下面濕濕的黏黏的……生產的最後那次痛已經折磨得我顧及不了別的,只想休息……

  他們在我床前走來走去,面色都帶著憂慮,不是已經生了寶寶了麼……是個阿哥,對了一會兒得給燁兒說我不願意和皇后換了,做那太子沒什麼好的……

  “皇上馬上就來了,宛儀你撐著點兒……”

  蘭丫頭滿臉淚水,說話間帶著抽泣。誰又欺負她了麼,等我休息好了幫你教訓……唉身子好象慢慢沉重,越來越重,不能就這樣睡去啊……我先得等燁兒回來……等他看看寶寶,我們的寶寶……阿哥……他會高興?

  好象有人在叫我,門口傳來的慌亂腳步聲那麼那麼疾……

  “姑姑……”是他回來了,那麼大聲做什麼,耳朵都疼了。

  他額上帶著汗水,面頰潮紅,像是那許多年以前來解救我于吳良輔的欺侮,那年他八歲……八歲時那孩童的臉和這張男人的臉重疊在一起……都是這樣的神情……

  “燁兒,你的眼睛為什麼也紅了,也有人欺負你麼?”呵……我真是糊塗了,他是皇帝怎麼會有人欺負他。

  “啊你的額頭好冰。”我伸手給他拭去汗水,卻被他一把拉住緊緊抱在懷裏……這人……屋裏有太醫大人呢,好多外人……

  他抱我好緊,我緊緊貼著他起伏的心……奇怪好象聽到心碎的聲音……

  “她為什麼身上怎麼燙!!!太醫呢!啊!你們什麼都治不好!”啊……他怎麼又生氣,我現在身上在發燒麼,我怎麼不覺得,明明是他身子涼。

  好多人在說什麼,對他解釋著什麼,是太醫嗎,誠惶誠恐的……燁兒今天怎麼火氣大,我摸摸他的臉涼涼的,眼睛好紅,不要哭哇,誰欺負你了姑姑幫你……

  “能不能讓我的命去換她!!你們誰能讓我把命換給她!讓我換她!”他在大吼……又是對那太醫麼……燁兒不要!太醫只能治病……不能續命啊。

  “哪怕一年!就換一年我也願意!”他哽咽著埋頭進我的頸子。

  好嘶啞的聲音,他說換我命?難道我要死了嗎?怎麼可能呢,我只是想睡會兒,燁兒我答應你的要陪你一輩子不是嗎。

  手想和他擊掌就象我們多年以前……可我的手好軟就是抬不起來……看著他,你能懂我的眼裏的意思不是嗎?

  “燁兒,我好累。”我的聲音怎麼這麼小,他能聽到嗎?

  “姑姑……”他的眼裏好多好多傷痛,別這樣我只是想睡會……是不是這次我真睡下去再醒不來了,應該是的。

  死亡就是這樣嗎,我的身體病不痛苦,可是看他這個樣子我的心好痛。我沒做什麼錯事啊,為什麼這麼快就要讓我離開他,難道因為我們“大婚”的時候我偷吃了那個吉祥的蘋果,佛祖責怪了?

  “燁兒……蘋果。”

  “什麼姑姑……”他耳朵湊近我嘴邊。

  “我們大婚的時候,我把手上捧的蘋果給吃了,幫我……拿蘋果供給佛祖,這樣他就不會怪我了。”我對他微笑,可是他看我笑卻更傷心……

  “求你別離開燁兒……好麼……天……我什麼都答應……都答應。”他一向不象命運屈服的不是嗎,但是這挫敗的語氣真的讓我好傷心……不要這樣啊燁兒,都是命。

  “燁兒……”

  一滴、兩滴……我臉上感到幾滴涼涼的淚,他在哭嗎?怎麼是冰的淚……我眼睛快睜不開了,我要說完,太子我不願意換了……

  “太子……”

  “什麼姑姑……太子?哦……你放心我會讓他成為我大清帝國下一個皇帝!我會交到他手上一個最強盛的帝國讓他不要象燁兒這樣苦。”

  唉……我好心疼,你會錯意了,我不要寶寶做太子……眼皮好重……像是黑色的帷幔緩緩罩上我全身,我失去知覺我記憶的最後印象是他那恐懼的眼神……滿滿的深深的痛……

  窗外,正是朝陽初升,明晃晃的陽光毫不吝惜的大把大把的朝著宮殿揮灑著灼熱的光芒。

  乾清宮內卻猶如退去了所有溫度的冰窖,哀傷的天子形影相弔,他象對待至寶般抱起懷中的女人,走到宮殿門口對著那初升的旭陽,仰著頭象失去伴侶的草原銀狼發出那奇怪的吼叫那居然是笑……淚灑如飛的笑。

  乾清門前等候召見的幾位上書房大臣和御前侍衛面面相覷,從來冷靜自信的皇上出事了?

  “轟轟”聲響起……金釘朱紅禦門從裏面拉出一條縫隙,只見全公公踏出禦門,紅著眼睛帶著哭腔宣詔:“皇后駕薨,罷朝五日!”

  紫禁城的上空飛過一列南回的候鳥,回應著幾聲哀啼……像是那心碎的聲音……

  全公公後來給人說:這是以後的十年中唯一看到的皇帝的笑,大笑…………比哭還難聽的笑……



番外

  帶我進宮的常公公曾經說過:“自尊者,人尊之,自辱者,人必辱之”,這句話我信奉多年。

  太監自古是六根不全的可憐蟲,從來不被人當做人,我們有個生來的名字叫……奴才。可誰都是父母生養的血肉,都會有情感,哪怕是我們這些專業奴才。

  也許是上輩子的報應而攤得這絕嗣的命運,因此我們信神敬鬼,絕不敢這世再欠人情……說我們有自己的原則也好,說我們睚眥必報也好,對那些個把我們看作賤民的人,將來我們絕對會落井下石,同樣,待我們以禮當我們人看的人,我們以後自會報以湧泉……

  可是……我這個從來不願意欠人情的奴才,有一個人的那份人情這輩子怕是沒有機會報答了……

  這個外表莊嚴的紫禁城看起來流光異彩神聖無比,可誰又知道這裏暗地裏充滿著多少陰謀與陷阱。

  “如果有人對你好,就代表有人要害你,如果有人巴結你,就代表有人想利用你!”正所謂人在宮廷,身不由己!這話就是入門規矩,我恪守著一直戰戰兢兢。

  信奉如真理的箴言直到有一天她的出現……象厚重而又深嚴的朱紅宮牆不經意透出來的一枝嫩綠,又似經冬開春後那冰湖開裂後湧出的第一股清泉,她的出現溫暖了乾清宮我們這些一直做奴才的人下人的心……或者更溫暖了那萬金之尊人上人的聖上的心……

  如果說那萬人之上的皇上是一塊永遠都掛著面具的寒冰,那她就是那泫融冰的溫泉,雖不及烈焰,但那溫度卻更能持久悠遠。虧得這汪溫泉一改那天威難測,神情難辨的龍顏在乾清宮我們見到的卻是面具底下最真實的臉。

  乾清宮……因為有天子而在這帝國裏變得最神聖。

  乾清宮……因為有她而使天子感到最幸福。

  乾清宮……因為有她的護庇,居然讓我們這些奴才感覺到家的溫馨。

  直到……這年的5月初三,這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是我們偷來的幸福,跟她一起隨風而逝。

  所有的哀傷卻是經由我的嘴巴宣佈:皇后駕薨,輟朝五日。這五日皇上把自己鎖在了那西暖室,如夜一樣安靜,直到太皇太后的駕臨……

  皇室的禁忌我們向來不敢詢問,那天也不知道他們準備怎麼埋葬這秘密,第二天宣詔的卻不是她的死訊,而是她在宮內出家的消息。

  自皇上從那西暖室出來,那裏……和她的名字即刻變成了這皇宮的禁忌,誰也不敢拿腦袋去觸及的皇室秘密。

  就象太陽每天還是在乾清門前撒出它 的第一片光亮,皇上還是天天早朝,日子在繼續,三藩戰事告急,皇上繼續開始日理萬機,象最中心的那個軸輪推動著這大清帝國的戰車向前行駛,勇往直行。好象一切都又駛回了原來的軌道,可作為我這樣的近侍卻能發現主子表面的平靜,底下的不同,皇上又掛上了那對誰都冷漠淡然的面具,可這次不同的是我們再沒見他取下……

  也許……那淡然的表情不過是用那萬年的冰川壓住了下面一直流淌著的洶湧滾燙的熱焰,因為我們這幾個乾清宮的老人都知道,這張威嚴冷竣的臉現在有多麼冷,曾經就有多麼的熱。

  “又是中秋了……”我收心斂神,偷看金龍案後那埋首在高高的奏摺堆中的主子一眼,他仿佛也在出神……

  “是的,皇上。奴才已經在月臺上設置好佛堂。”不知道為什麼今年主子叫我準備了好多蘋果,拿來敬佛。

  乾清宮丹陛上的寬敞的月臺上,向南的方向擺設著一張祭案,今日卻掛有一張白衣大士的菩薩像,慈目微闔,仿若看盡天下事,嘴角帶著一朵出塵的笑。

  案上擺著三盤壘的高高的蘋果、一個香爐、還有一個皇上從未離過身的繡著兩朵茉莉花兒的荷包……

  祭案後一輪巨大的圓月高掛半空,秋風輕起,把桌上那三柱檀香吹得嫋嫋繞繞,像是奔月而去……

  上了香以後,再不要人侍侯,他把人都趕得遠遠的,定定站在那案前出神……唉,我知道主子每當這個時候就是最心痛的時候,這裏……是很多年以前他和她“大婚”的地方,我猶自記得當年他們倆人的幸福和乾清宮的熱鬧……

  我站在月臺下的臺階上抱著皇上的披風,任風在我身旁“唰唰”地吹著……

  “阿瑪……”嬌嫩如她額娘的清脆語音……喜格格……月臺上多了個小小的身影……這個時刻也惟獨只有她能親近那個寂寞的身影……

  皇帝一時怔忪,模糊的雙眼看到那跑近自己小小身影……喜兒……姑姑,想安靜和你說會兒話都不行,這吵人的孩子來了。

  “風涼,這麼晚了,你又是躲過翠姑姑偷跑來了。”那膩愛的語氣卻說著責備的內容……迎著風我見他索性一把抱著這乾清宮的小精靈坐在丹陛上最高那層的白玉欄桿上,和孩子一起仰頭看天……

  “喜兒夢見媽媽了。”

  “……”

  “媽媽說她回天上去了,就在那顆最亮的星星上面。”她的手高高指著東方,給她父皇看。

  一陣沉默……微風帶來那男人壓抑的悶聲,似歎息:“恩……她是仙女。”

  她歪著小腦袋思考了半天,突然問起了她的阿瑪:“阿瑪,下次媽媽回來,你可得把翅膀藏得更隱秘點,別讓媽媽找到了。”

  “恩……”

  “阿瑪……喜兒好想她。”

  哀傷的男人沉默無言,只是緊緊的抱著她象要把她揉進心裏。帶著菊花和青草香氣的晚風撂起他月色的袍角,磨擦出“嗄嗄”的聲音……我仿佛又聽見冰山下那從未停息過熱情的激流……洶湧的聲音……



讀者番外

 說在前面的話:本章非夕本人所寫,均是群裡的讀親們奉獻的番外,實在是感激!!再一次鞠躬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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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雙花  作者:月亮糕(寫華龍梅影的大人)

  惱冬風有心恨冬雪
  正說不出少年夫妻恩愛濃
  而今夜雨點點
  你的畫像高掛無法纏綿
  回頭凝望伊人笑靨依然
  像有無數話語

  可惜良人聽不懂
  盼回到從前
  芳蹤從容
  回頭也是夢
  記憶深陷腦中
  逃避凝望心底仍掛念
  那一個人那一雙眼等不到永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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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的那一天,雲霞滿天,是兒子出生的吉時,也是他悲泣的一天.

  何必盼夢熊(夢熊,古時說生兒子的意思),無論他如何嚎啕大哭,換不回來那雙溫柔的手再落到發間.!

  乾清宮的全公公一到了蘇宛儀的忌辰,總是提心吊膽.

  「小全子。」

  全公公打了一個冷顫,硬著頭皮回應:「萬歲爺,奴才在。」

  康熙已經悠悠的說道:「是誰告訴姑姑說朕納了良常在。」

  剎那間,全公公全身的雞皮已經張大嘴全體出來呼吸,但是主子就是主子,他說什麼也都要回應。

  「是奴才的錯,許是下面的人碎嘴,奴才今後一定會嚴加管教。」他戰戰兢兢宣誓,牆上蘇宛儀的畫像冷笑對著他。

  「昨兒個晚上,姑姑生氣了,在夢裡只給朕一個背影,她旁邊有個紅頭髮的鬼男人,她說她情願跟他走,也不願意回來。」他重重的捶了一下桌子。

  全公公哭喪著臉很想對皇帝說,那只是夢,只是夢。

  皇帝已經急了起來,把牆上的畫捲走「快來人,朕要騎馬去,姑姑最喜歡朕騎馬的模樣。」

  馬蹄疾去,塵土飛揚,轉頭眺望,青山美景依舊在,人面不知何處去。「姑姑。」頓時滿山滿谷響起他悲愴的迴響。(很狗血。。。。嘻嘻。)

  延禧宮內,紅豔豔的燈籠高高掛,朦朧的光影中,酷似她臉容的良常在剛想開口。
  「噓」他把食指放到自己的嘴唇前。「不要說話,朕只想靜靜的呆一下。」尋了那麼多年,終有一人有九分像她,可惜的是,欠缺了聲音的相似度。

 「姑姑。」低不可聞的聲音悄悄的響起,他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匆匆丟下一句話。「以後不准用其它的香味,用回你以前用的百合香。」良常在楞了,新近被皇帝寵幸的她不知讓宮裡多少人掉了眼珠子,她出身辛者庫,地位低,清朝開國以來沒有像她那樣地位的人還能晉為常在。

  她知道皇帝今天要來,特地用了惠妃姐姐交待的香熏,怎麼就錯了呢?她螓首輕垂,荏弱無依的樣子讓人見憐。

  熏爐的余煙依舊裊裊,玉盤裡的香水梨青脆欲滴。她推開窗戶,晚風撲面,帶來一陣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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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臉上歲月的痕跡日漸濃重,等不到姑姑回眸的溫柔,紅顏迷醉,終究人不如舊.
  不應該再留下,在這樣的日子裡,很想聽到她的聲音,腦海裡浮現各種各樣女人的模樣,到底哪一位妃子的聲音像她,他苦苦的思索著

  在延禧宮內,紅燭火漸漸的暗了下來班駁的映照在窗子上,可良常在只覺著一陣陣寒冷,她知道她的樣貌與某個人相像,於是費盡心機掙到與皇帝相遇的機會。

  如願了,家人因她揚眉吐氣,天子的召寵讓她在後宮展露頭角,清朝開國以來,她是出身最低,但能晉為常在的女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可是她得到了什麼?

  乾清宮內,隱約約的月光中她的畫像彷彿戲謔的看著乾清宮表面上的繁華,人世的滄桑變化,新人來了又舊去了,終於在時光的流傳中今夜她獲得了片刻的安靜,只有他還在默默地,思念!

  是這寂寞壓抑的呆板生活,逝去如風的絕望無力,他在感情方面非常的偏執,為了尋找以前的美好,收集成了他的興趣,只要有一點點像她,無論是眼睛或是眼神,哪怕不經意間她們一個神似她的小動作都成了他收集的目標。

  站在門口,明黃色的衫迎著冬風,晚風撫動他的衣袂,慢慢細味零落的片斷,姑姑再也不會在冬晚斜立在房門口,盼望著他的歸來.

  想想那時歸來的他會用手幫她畫眉,在低頭的剎那,一朵傲雪的梅花會輕輕地戴在她的頭上,只待她的抬頭,印上紅唇.

  花兒看似年年紅,歲歲雙生花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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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靜妃)作者:靈楓

  草原上人都說:天下是姓愛新覺羅的男人的,而擁有天下的尊貴男人的後宮……卻是屬於我們蒙古草原。

 「博爾吉濟特」——草原上最尊貴的蒙古姓氏,是我還是女兒身時的老姓。出閣後,我改了夫姓——愛新覺羅。天下人都說,娜木鐘是最幸運的草原姑娘了,因為……往上算起,我們家已經飛出過3隻鳳凰。姑奶奶,太祖皇帝的哲哲皇后;姑姑,當年永福宮的莊妃娘娘,當今的聖母皇太后。

  現在輪到了我——娜木鐘,又一個博爾吉濟特,而我,卻比我的家所有的鳳凰都更幸運,因為……我的夫君是中央帝國大清王朝的第一個入關的皇帝——福臨。

  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未來皇后,我為我的家族驕傲,我的家族現在卻更以我為榮,我這個草原上的珍珠卻一心只想贏得他的愛憐。蜿蜒不絕的儀仗代表著天家的威儀,天朝的使者來到了綠色的草原,他們在我眼前跪下,叫我皇后……

  呵,草原裡又飛出了一隻金鳳凰,是金色的,赤金……聽著一路送親的人們的草原歌謠,我似要……醉了。

  拉開車簾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城市,那一片紅豔豔的朱黃就像我以後皇后的命運那般璀璨,第一眼我就愛上了這裡光華奪人,琉璃轉輝的紫禁城……我的「家」,我的良人,就有這個美麗的國土的他,定會疼我、惜我、愛我……我憧憬著憧憬著,面頰生暈,侍女說紅得就像那晚的彩霞。

  「我愛這裡!我愛它!」我輕輕對侍女春兒說。

  「格格愛皇上?格格是我們草原最嬌美的格桑花兒,更是我們博爾吉濟特的家族的珍珠,皇上也定會愛格格。」小春討喜地回著。

  可……大婚後的日子裡,我發現……錯了,我們都錯了……
*
  順治八年正月,攝政王多爾袞和我的親姑姑皇太后親自下旨,在順治八月十三日,紫禁城裡,舉行了清朝開國以來第一次皇帝大婚禮。

 冊後典禮上,皇帝派出的滿、漢大學士尚書各二員,引導龍旌鳳輦,在宮娥內監侍衛執事等數百人的簇擁下,來到行館迎接我入宮。到了乾清宮,我在宮女的攙扶下,著黃色錦服,披五彩繡帔,金鳳盤繞,珠翠盈頭,滿身珠光寶氣,徐徐步行上殿。由禮部尚書捧讀玉冊,鴻臚寺正卿贊禮,引導著我跪伏聽命。等讀完玉冊後,我起身時文華殿大學士捧上皇后寶瓕,武英殿大學士捧上皇后的瓕綬,由坤寧宮總太監跪接,轉授給宮眷佩在我身上。我帶著新娘的嬌羞,穿著紅色為主金色為輔如繡滿浮雕一樣精美鳳紋刺繡的龍鳳合和吉祥服,登上了那萬人矚目神聖高貴的皇后之位,接受群臣賀拜,母儀天下。

  坤寧宮中,穿著金紅二色繡滿龍紋的吉服,我的夫君——大清國的皇帝,卻只是冷漠地給我一個背影,象徵性的在坤寧宮住了三天。

  為什麼?為什麼?因為我不夠美麗?還是因為他心有別人?為什麼我的夫君對我行同陌路,難道做皇后,就必須攤得與皇帝丈夫得相敬如「冰」的命運?

  每每,我去姑母寢宮問安,偶爾小聲地與姑母聊些家鄉風俗,引得她大笑的時候,我卻不經意地能瞥見他眼底的厭惡?

  我……做錯了什麼?讓他這樣待我?

  「娜木鐘,什麼時候給姑姑生個孫兒啊?」姑姑的手摸著我的發,淺笑著問道。


  哦……母親,我也多想做個母親,可是。大婚後他幾乎就不再碰我,一個人怎麼能做母親?

  多問得幾次,姑姑終於明白了我的淚光……她唏噓幾聲把我擁在懷裡。

  「不管你!娜木鐘,那孩子是在恨我!還有恨他——多爾袞。」她摸著我發上的手停住了。

  啊……人都說愛屋及烏,這恨……也能牽連。

  原來……無論我做的再好,也終究是錯……

  在這個琉璃做就的金色豪華的「籠子」裡,我被冠有這個皇后的名頭不過數年。

  從一開始我就料到了結局,攝政王多爾袞的死,也就是我廢后命運的開局……

  生前不敢動他,死後多爾袞可沒這麼好運,福臨掌握了實權,把以前受他皇父攝政王的氣發洩了個乾淨。他不顧眾臣勸誡堅決廢后,把我拉入了阿鼻修地獄。

  不再是飛在高枝雲端的鳳凰,落草的鳳凰不如雞,呵呵……他賜我一個新名號靜妃。是要叫我靜靜的在御花園的東北隅靜靜等死?叫我徹底安靜?

  偏僻冷清,沒有一絲人氣,四合院就是我的歸宿,哈哈。。哈哈哈。。。這就是我爭奪的歸宿。。。。

  春去秋又來,紅顏在歲月中蹉跎,每日我就在觀音大士前唸佛打坐,只希望佛祖能夠救贖我出苦海。。。。。。。

  世上本無煩惱庸人自尋擾……心中沒有恨,也沒有愛,慢慢靜下來,閒時羨慕花園的雀兒,有翅膀的小東西在天空自由的漫舞;照顧下小屋前的花兒,分享它們出蕾開花的成長的喜悅。記得……姑姑說過,花草其實有時候比人還懂感情……

*
  他走的那一天,是一個天空藍得發透的一個大晴天,宮中鐘鼓齊鳴。

  早以為無波的心,卻掀起一絲漣漪……他走了,追隨他的董鄂妃而去……


  我在菩薩面前為他念了7晝夜的往生咒,此後,我關閉了我的心,直到我看到了另一位帝王不可思議的深情。

  那個幸福的女人名叫蘇茉兒,是個讓我羨慕的孩子。。。。。。


 第一次看到我,她就毫不猶豫地對我行了皇太后規格的叩拜大禮,這讓我很吃驚。。。。。。最是無情帝王家,那些個太監宮女奴才們的比任何人都鬼精,我這失勢的遜後哪有什麼資格承受這大禮,無非是在姑姑面前做樣子罷了。這個宮裡沒有什麼人會無緣無故的對待另外一個人好,除非是想害你……


  可從那一面之緣,她這個當今新皇面前的紅人就記住了我,之後每逢節慶,我都能從宮女手裡收到一件件禮物,雖說是皇帝對太妃的孝敬,可我明白是那孩子的心。

  禮物不多,卻如一絲暖流在心口輕淌……原來,這個宮裡還有人記得我。

*

  康熙十三年五月的那天,我陪姑姑踏入乾清宮,當今的康熙皇帝把自己鎖在了那西暖室,如夜一樣安靜。

  乾清宮,沒有想到我能又一次的踏進這裡,一如既往的琉璃瓦,硃砂牆,掀起了我久遠的回憶。

  記憶中的他現在回憶起來就是一個模糊的,冷漠的高大影子……如果和眼前的他的兒子相比,那記憶中的那個他最多算是冷,這個哀傷的年輕皇帝卻是冰,能凍傷人的寒冰。

  那夜,踏進乾清宮高高的門檻時我的名字叫娜木鐘,她們叫我靜太妃。

  翌晨,踏出這朱漆宮門,我的名字改作了蘇麻喇,在西苑帶髮修行。


  姑姑說,博爾吉濟特的女人,生來就是為愛新覺羅家犧牲的。可我卻覺得,也許……西苑那座佛殿是我最好的歸宿。

  「噹!」鐘聲響起,我收斂妄想繼續開始念往生咒,這次,卻是……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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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忌日(上) 作者:江城子
  閒來無事的狗尾續貂,呵呵,看了別扔磚頭啊,扔雞蛋就好了...........
  (結局如夕所說,是早已定案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

  今天,是我們的兒子週歲的日子,姑姑,我帶著他來看你了。你看到了嗎?這個你以生命換來的骨血,我親自帶著他,我要讓我們的兒子成為大清帝國的君主!

  時間,過的好慢啊,才1年,你自己在那邊寂寞嗎?晚上有人給你蓋被嗎?是不是又亂吃零點不吃正餐了?還有沒有人給你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博你一笑呢?


 每夜,我都盼望你如夢,盼你來,卻夜夜失望。你從不曾入我夢來。於是我開始瘋狂的收集似你的容顏!眼、鼻、唇……她們都有似你的地方,但那只是形,卻沒有人能有你的聰慧!我不知道我還能再忍受多久沒有你的日子!!你知道嗎?每當踏進我們的家,眼前就會浮現出你。看你倚在門邊笑著叫我燁兒,好像你從不曾離去。當我伸手要把你抱在懷裡的時候,卻是一團冷冷的空氣。一年了,真的已經一年了嗎?我怎麼感覺好像過了一生……..

  還記得我們初見的那年嗎……………..



7歲的我,打從記事起,就跟著蘇麻嬤嬤,她對我管教很嚴,但也很慈愛。日子就這麼平順的過著,直到那一天她,病倒了。當她再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我隱隱覺得不一樣了!沒有了以前的刻板,多了些調皮,多了些孩子心性。我,不禁被她迷住了。直到那日皇祖母宣召,一切都有了答案!她,不是以前的嬤嬤了,她是一縷來自異鄉的靈魂!我要她!!!

  父 皇,這個之於我來說僅是種稱呼的人,為了一個女人,拋棄了他的母親,他的兒子,他的責任,他的江山;為了一個女人,他視別的女人,視我和我其他的弟兄如無物!我不能理解他為什麼會這麼做!難道身為帝王的他有比江山社稷更重要的嗎!但是當我聽到那句「姑姑也只喜歡你一個。」話的時候,我心中除了對親情的渴盼外,似乎又多了些什麼………….直到那天,我看見你委屈的淚水時,我的心就似被人打了一拳的痛,我乍然明白了你不禁是我的親人,還是我的愛人!

  時間,就在你純淨的笑容裡緩緩的逝去……


 為了保住祖宗留下的基業,我大婚的議題放到了檯面上。此時,我似乎有些明白了父親的執著,那種只想把一切奉獻給最愛的人面前的心情!我看到了我們愛新覺羅家族流淌著的執著,就像我的祖父,我的父親!但,我不是他們!我不能讓禍水的名字加到你的頭上,我更不能讓你像她們一樣,芳華早逝!我要讓你在我的羽翼下,盡情的歡笑!我盡我一切所能的嬌寵你,看著你那純淨的笑容,我冰冷的心融了!在你面前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沒有了爾虞我詐,我只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夫!我要用我的方式讓你成為我今生唯一的妻!

  終於,你成了我心中唯一的妻!!我們在天地、父母面前成了彼此的唯一!

  呵呵,我的妻啊!你根本不必在乎她們的,不管娶了多少個女人,都是皇帝娶的,而不是我!!

  她們不過是為了保護你,而放在世人面前的幌子!我的心始終都是屬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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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忌日(下) 作者:江城子

 為了均衡各方面的勢利,當今天子納了17個后妃!當然,這其中包括了鰲拜的侄女。鰲拜,這個我親政路上的絆腳石,為了徹底的搬掉他,我在他面前戴著面具,用盡各種辦法迷惑他!而他,竟敢膽大妄為的指使慧貴人給我下藥!他日,她、和他家族必十倍償還於我!而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南苑秋獮最大危機竟然不是鰲拜,而是,來自我的兄弟常寧!

  當我看到,那可怕的一幕時,我肝膽愈裂!從不求神佛的我,在那一剎那求遍了我所知的所有!我只求他們讓我保住你!即使讓我失去一切我也甘願!天可憐見,我終於趕到了。當我看到你血肉模糊的肩背,我起了拿刀砍向自己兄弟的衝動!該死的他,竟然傷了我都不忍動手傷害之人!


 三天了,為什麼你還不醒呢?!看著蒼白著臉的你毫無知覺的躺在那裡,難道,我心底裡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是的,貴為帝王的我也有害怕的事情。我怕你如來時一般突然,就這麼棄我而去,就像以前的每個夜晚,我總會醒來探探你,是否安好的在睡我懷裡;就像每次你染恙,我都害怕你突然的離去!當我知道,我們有了血脈時,還來不及高興的我,就被這群庸醫告知你身子虛弱請我決斷!決斷?這比處理政務還要難啊!孩子,我們的第一個血脈,他(她)承繼這你我,是我們生命的延續;而你,是我此生的唯一,失去了你,這日子又有什麼意義呢?就當我要捨去我們的孩子時,你,醒了……

  為了你,為了我們即將出世的孩子,我加緊了對付鰲拜的步伐。慧嬪,也因那次有了身孕,哼,皇帝的賞賜不斷,對她,對她的家族,使她成為天下人眼中的尊寵!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著。

  明日,一切就要有個了斷了!今夜,我們靜靜的依偎在一起,一切盡在不言中……


 時辰,到了。我把我父皇唯一留給我的玉珮交於你,把我的心交於你,我的一切交於你!我要把你送到最安全的地方,我不能讓你有絲毫的危險。我不敢再看你,讓他們將你送走,而你,就只是輕輕的對我說,「我只是暫時去老祖宗那坐幾個時辰而已……你會平安回來的,我和寶寶一起等你……」等我,為了這句話,我一定要全力剷除鰲拜,要讓我最愛的人們平安!!

  我看著被捆綁在地鰲拜,心中不光有勝利的喜悅,更多的是對能保住最愛人兒的安危所帶來的欣慰。

  都說,生產是女人們的生死關,在外間聽著你撕心裂肺地慘叫,我的心好像被捏住喘不過氣來!聽到你們母女均安,看著眼前這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小東西,我高懸已久的心終於能放下了。我,暈倒了……

  孩子,帶來的希望,是生命的延續。但,我從來也不曾想到過,你,竟然也是因為孩子而離我而去……

  那日,那日的情景就像烙印在我的心底……

  當你滾燙的手撫上我的額,我恐懼了,一種你真的要離開我的念頭緊緊的纏繞著我。說過要陪我一世的,你怎能就這樣棄我而去,我寧願用的我的性命來換取你的,哪怕就一年,一年就好!

  屋外,春日的朝陽揮灑著它生命的熱度。而我,卻絲毫感受不到,看著你漸漸低微的呼吸,那雙愛笑的眼緩緩的合上了,彷彿置身在極冷之地。陽光、歡笑、家都隨著你的離去而消散,剩下的只有漫長無邊的黑暗……

  看著你靜靜的躺在那裡,身旁放滿了你喜愛的花朵,我仔細的把你的容顏刻畫在心底,刻進我的每一滴血液。

  送君千里終需一別嗎?輕輕的手中的火把,放下了,看著你漸漸的包圍在火焰中,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只有手中的結髮是那麼的真實,彷彿你還在我的身旁……

  不知再見時,你可還會認得蒼老的我……

  我看著你漸漸被火焰吞噬的容顏,似那鳳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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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  作者:鬼鬼

  坤寧宮。

  天已經大亮,半個日頭奮力地爬出了絢麗的朝霞,這片織錦般的華彩流溢揮灑在坤寧宮巍峨的琉璃瓦上,漫出一道刺眼的鎏金光芒。

  猶如南苑裡那清晨的日出。。。
  不過,我再也看不到了。
  走到這個份上,要回頭,已經來不及了。

  他對我說:「其實你根本不需要和任何人爭,她……不會要你的後位。」
  其實,我知道,我知道從小時候起就知道,我必定要被家裡送到這了不見天日的地方。

  其實我想知道。。。他有沒有愛過我,那怕一點。。。就如南苑那夜。。。。
  可是他卻那麼殘忍阿。。。

  「一個人……只有一顆心……我8歲那年就給了她,今生只能負你……」
  君生我未生。。。。我只能得到他的一聲:「對不起。。」

  我只能在他懷裡片刻。。。

  我閡上雙眼解脫了。。能在他懷裡離開。。是我最大的心願。。

  我知道。。。在我前面的兩個是鬼使。。。

  因為我看著他心有所思地放下我。。。。並且穿過我的身體撫著心向那門口走去。。

  我想過去參扶他。。。

  可是。。我不能。。。

  鬼使催促我上路了。。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悄然隱去。。。

  這裡是神佛護佑的紫禁城。。。我不能在這裡停留。。。

  我便暫且被安置在望鄉台下等人間天子的冊溢。。。。

  亡川的清幽裡映出我的容顏。。不甘麼??不甘什麼呢???

  想起他離去的時候。。那跌跌撞撞的步子。。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再三請求閻君准許我登上望鄉台。。。我只能看到我的家。。。我進宮前的家。。。

  看不到他。。。

  「那不是你可以看到的地方。。。。」鬼使的話語冷冷的。。。

  「已經到了幽冥界就該放了過去。。。」

  放了過去。。。忘了過去。。。。。

  我出七的那天。。

  閻君說我可以回去看看。。做個了斷。。

  夜風瑟瑟。。。隨著鬼使來到陽間。。。他們一左一右伴著我。。御風而行。。

  先回索府舊宅。。。

  看著爹娘的老淚。。你們可曾後悔把女兒送到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

  可是能給家族帶來榮耀。。。我不曾後悔。。

  坤寧宮裡。。。。可謂哀榮之極。。

  可誰能知道。。。這些統加起來。。

  還不如在他懷裡的片刻。。
  他宛如黑暗裡的光明。。。
  但那點火光。。沒有溫暖。。。
  我卻願緊擁著它。。。

  走上那越來越冷的不歸路。。。

  風揚起了層層白幔。。。供著一個靈位。。

  燭光搖曳中我看到了我最後的冊溢

  他親筆題日:仁孝皇后

  是他給我的評價麼??

  我對著靈位發呆。。。忽然鬼使將我遠遠地攜到一旁。。是他。。大清的皇帝。。
  他怎麼了??落寞。。悲涼。。。看著靈位那空洞的眼神。。。

  對我的麼??

  會麼???忽然看見他手上那個荷包。。。那個他從不離身的荷包。。那被淚水濕透的荷包。。
  赫舍裡阿。。枉你是個聰慧的女子。。難道看不出來麼?

  他的淚不是為你,,,,想著他的那聲對不起。。。

  兩行清淚滑落。。。。
  鬼淚。。有形無質。。。
  如盛夏裡的雪花。。還沒有飄落。。就要枯萎

  我虛無縹緲的魂體。。。並無血肉。。。。

  但,我那樣心痛。。。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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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妃。。  作者:鬼鬼

  下雪了。。。鹹福宮內一切都是那麼寂寥。。。。

  遙遙望著乾清宮那端的天空。。。。彷彿一切都是夢。。。多麼希望那是一場夢。。。

  哪怕是噩夢也有夢醒的一天。。。

  他曾是多麼的寵我。。。他曾是多麼溫柔的待我。。。。

  我伸手拉緊身上的銀色披風。。。是他親手為我披上的阿。。。。。

  都說我是大富大貴的命。。。母儀天下的命。。。。。

  家族是我的驕傲。。。

  索額圖的孫女她憑什麼就戴上本來就屬於我的鳳冠。。。

  大婚月餘裡他還不是每天在先到我那裡然後才到坤寧宮。。。

  看著他往坤寧宮而去的背影。。我是那麼的心痛。。那麼的妒忌。。。。

  秋獮。。。。。

  我原以為那將是我生命中最最美好的時光。。。

  看著奔馳的戰馬。。閃亮的盔甲。。。

  我的心早就希望像我的父輩們一樣在遼闊的草原上過一次將軍癮,揮灑一把英雄汗。。

  和他並肩飛馳在草原上。。。。。

  可惜我只能遠遠的遠遠的。。。注視著我心中的天神。。。

  當他封賞伯父的時候。。。我既驚又喜。。。

  驚的是他險遭劫難。。喜的是他安然無恙。。。。

  那時我深深的為我的家族有伯父這樣的忠心得臣子感到無尚榮光。。。

  「祝賀皇上今日盛獵,鰲大人是我伯父,今日伯父榮封一等公,臣妾也跟著沾恩光,謝皇上對臣妾一家聖眷隆恩啊。」

  皇帝看了我一眼,一抹淺笑:「愛妃一家皆忠烈,鰲大人更是佼楚,來,愛妃與朕幹了這杯!」隨即碰杯而飲。

  愛妃。。。。。我是他的愛妃阿。。。。。

  赫舍裡阿赫舍裡。。。。即然大婚月餘他都與你疏離。。。

  那我才是他命裡的鳳凰。。。。。。

  他在火光下看著我含情淺笑。。。我的王阿。。。

  想起父親和伯父帶給我的話。。。不禁心如鹿撞。。。

  抬眼在看眼前人。。。想起他白天戎衣駿馬。。。威風凜凜。。

  選秀時那溫文爾雅。。。那含笑的眼光。。。

  我的良人阿。。。我的夫君。。我的王。。。

  我便立下心意。。。今晚必要與你共舞於巫山。。。

  自那天在他離開了後。。我就不曾見到過他。。

  我渴望再一次見到他。。但是心裡又怕。。。雖然說家族盡得恩寵。。。
  可是我想起他那晚離開時。。眼裡那一抹我說不清道不明的顏色。。。。。
  我得心顫顫的,,,,,我這樣做對了麼???

  度日如年阿。。。

  我等待著他的到來。。那怕是懲罰。。。。能再見到你。。就已經是我的救贖。。

  等來的卻是他被熊襲擊的消息。。。伯父未能保他平安。。。。

  我心膽俱裂。。。。眼前漆黑一片。。。。。

  等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帶來了他的消息。。。我懸在半空的心。。放了下來。。。

  儲秀宮內。。。。

  銷金獸上盤起的淡淡煙氳。。。。百合花香四散開來。。。

  我對著瑤琴暗暗地想著那點點心思。。。

  秋獮回來後。。。我憂心不已。。我能在見到他麼?

  我曾在御花園等候過他。。。可是遠遠見到他的身影,,我始終提不起勇氣。。站在他的面前。。告訴他。。我得思念。。。我得愛意。。。。我只能躲在一旁。。悄悄地看他走過。。

  赫舍裡的坤寧宮卻時常有他的身影。。。也時常到赫舍裡對著他甜甜得笑。。。

  身後的聲響。。。我回頭對上的是那有淺淺笑意的眼眸。。。天見可憐。。我的王就站在我跟前。。

  我猛然想起那晚。。。不禁地下頭去。。不敢看他。。

  「你膽子可不少。。。」這聽不出愛惡的語氣。。。我。。。我不敢去想。。只覺得著暖暖的宮內寒意四起。。。。

  還不容我思慮。。。。又覺得身上有了暖意。。。。

  我的王。。他親手把一件銀色的披風給我披上。。。。多日來的徬徨。。不安。。。霎時化作一股水氣盈餘眼睫。。。

  我終於可以再一次在他的懷裡。。。。我貪婪的呼吸著他的氣息。。。淚痕沾濕了他的衣衾。。

  溫暖的懷抱。。。我只能留得短短的時光。。。。便看著他帶著我得心我得愛走向坤寧宮。。。

  披風上還有他的溫暖。。。我要這份溫暖為我常留。。。。

  從別處打聽得到他那天給我得披風和她們不一樣的時候。。。我心花怒放。。我得王。。你心裡有我。。是麼。。。是的。。你心裡有我。。。

  自那天后他的賞賜也是不斷的。。。他會留下來和我說說話了。。。在那溫溫的笑意裡。。。我覺得他離我很近很近。。。。但是總覺得他會忽然離我很遠很遠。。。

  我始終是有愧於他啊。。。我小心翼翼的保守他的愛。。。。

  無論我在怎麼費盡心思都留不住他在儲秀宮。。。。坤寧宮永遠都是他的下一站。。

  赫舍裡在我面前依然笑得是那樣恰意。。。。。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我看到了光明。。。我有了他的血脈。。。

  他來儲秀宮的次數也來也多。。。。家族那邊也傳來好消息。。伯父加封一等公。。父親也進官位。。

  昨天全公公帶來他的旨意。。。慧貴人晉慧嬪。。。特許家裡帶來一嬤嬤入宮侍侯直到生產,那嬤嬤還斷定是龍胎。一時宮中更是大喜,連老祖宗都隔三岔五賞賜東西。。對我另眼相看。。。。


 他更是補品加衣料加珠寶一批一批的送來。。經常吩咐下來我要好生安歇。。。。還陪我連用幾次晚膳。有時候。。得他默許給他挾菜時。。。我有種舉案齊眉的感覺。。。家族的榮耀和權勢此刻更是可比那在點點群星光芒中,襯出的八月十五的月亮,顯赫中天、盛極一時。。儲秀宮。。喜氣洋洋。。。我似乎看得到我得明天繁花似錦。。。

  赫舍裡阿。。。赫舍裡。。。。你的笑還是不是那樣安寧恰意呢。。。

  貼身侍女的嘴裡常聽得到因為他待我的不同。。使赫舍裡暗裡咬牙的消息。。。我是那麼的得意。。。

  我怎麼就看到月圓。。。沒有想到月缺呢。。。。。。

  就在我瓜熟蒂落不久。。風雲幻變。。宮中流傳著關於我引以為榮的家族的流言。。


 我不明白為什麼。。。伯父他們多次對我說一切都是為了我的王。。我向他哀求。。我的王說會給我一個公道。。。自那以後。。我真的沒有聽到任何關於家族的壞消息。。。我為什麼就想不到呢。。。。我的王。。。您精湛的演技迷惑了我。。。。我還以為你真的愛我。。。想起來了,難怪不好奇前幾月他可是三天兩頭地往這宮送禮的送禮。。。賜宴的賜宴,還以為這是榮耀。。還以為他前幾天每天過來走一趟。。我還以為你想我想兒子。。。。

  為什麼你要在封我慧妃。。。給孩子封王滿懷希望的喜慶日子裡面。。。。斬我父親。。。囚我伯父。。。親手將我推入萬丈深淵。。。斷絕我孩兒出頭的希望。。。

  尤記得在陷入黑暗前。。耳邊飄過赫舍裡那一向婉約的語氣帶著絲不可捉摸的激揚……「給慧妃賀喜了!來人啊還不快整理好東西送慧妃入住鹹福宮。」

  原來。。。我始終是輸了。。。。
  原來。。。。終是恨我。。。。。。。。
  也好。。。得不到你的愛。。。我就要你的恨。。只要你記得我。。。。
  昨夜夢裡。。我夢見他。。。在秋獮的草原。。。。

  「今日那賤人給我的羞辱,他日,她、和他家族必十倍償還於我!」他磨著牙擠出這話,宛若誓言。。。。。

  寒鴉在夜裡的叫聲是那麼的淒涼。。。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0:47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8:10 AM 編輯

第四十章 落花

  迷失中的朦朧象薄淡的浮紗
  那嫋嫋皚皚的絮雪在空中飄灑
  象遙對著遠遠吹來的千年噓歎
  意識如一片一片墜下的白色落花
  已分不清哪里是故鄉卻只見落花
  遍地雪花……

  ——《落花》

  好亮……什麼東西在射我的眼睛,耳邊傳來嗡嗡的聲音。

  好多人影在面前晃動,眼睛卻對不上焦距,只覺得眼前白晃晃的一片……白的霧,白的光,白的影……一片雪白,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她醒了……快去通知她家人。”冷靜而又職業化的語氣,印象中沒有聽過這個聲音。

  不過,我沒死……呵呵,燁兒他不知道有多開心……緩緩地撐開眼睛,等待著適應光亮,但等我看清身處的環境和周圍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心卻象被人狠拽著沉入那冰冷的寒湖底……天,這裏不是乾清宮,而是……醫院。

  迷糊的眼終於有了焦點……那是,媽媽的淚眼,後面是跟著進來的滿臉焦急內疚的死黨李菲,她們倆象隔著一個世紀以後站到我面前。

  “媽媽,茉兒好想你……”鼻子一酸撲進那暌違已久的母親的溫暖的懷裏象個委屈的孩子抽抽搭搭的哭起來。真的好想媽媽……但是更想……他,腦海裏浮上那人清晰的面容和那帶著深深恐懼和哀痛的眼睛……莫名地,我的心也跟著抽疼起來。

  “你這個孩子也真是的回北京了也不先回家,偏偏要去什麼故宮,虧得這次福氣好沒有砸壞腦子,CT拍出來沒事。”呵呵,媽媽還是媽媽,關心變嘮叨的媽媽呀……

  “對不起伯母,估計茉兒都是為了找我,才……”李菲懊惱地聲音。

  記憶中的她一直是女霸王一樣急急的毛脾氣,今日卻做了難得一見的乖乖女,不顧臉上還掛著的淚痕我瞥她一眼……她手上那眼熟的深褐色的素面木盒,我的“金疙瘩”……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現在是康熙幾年?我昏迷了多久?”

  嚇……兩個女人面面相覷,一起瞪圓了眼向我看來。

  “你就昏迷了2小時!唉……這個孩子都說起胡話來了,看來還得拍次CT……”
*
  “這次你從香港出差回來我就一直納悶,感覺你變了不少……”李菲在旁邊轉悠了半天,喝了口可樂,正靠在一顆樹,摸下下巴看著我若有所思。

  “廢話少說!快加把力氣,給我挖!本小姐現在可還是病人,哼,大病初愈!”我眼一瞪,向她射出寒冰箭,鄙視她這種不顧姐妹情誼在旁邊悠閒迨工的行為。

  “別瞪了,你那單鳳眼就瞪人也像是在撒嬌賣俏,剛還準備表揚你說氣質大變,有點象天鵝了……得,這一瞪,天鵝飛拉。別挖了,挖也挖不出個金疙瘩來,這兒大修最近該挖的早挖了,上來喝下偶老媽給我煲的姜絲可樂。”

  看那懶人自在的模樣心裏又氣憤又沮喪,休息會吧……用鐵鍬支撐著身體,從剛剛工人幫我掘的坑裏爬出。累哇……原來搞複建的師傅當真辛苦,我才挖了那貓蓋屎般的幾鉋子土已經就累得出汗。

  已經一米深了……腦海中那畫面清晰得猶如昨日,我記得就是這武英殿后殿敬思殿的對角處這棵明代銀杏叫蘭兒幾個丫頭埋的那個銅箱子……難道那一切果真只是夢……抑或……幻覺……

  深秋的落葉在這已經是博物院管理處庫房的敬思殿后蕪這來不及天天打掃的後院,已經積成厚厚的一層,被風吹卷著到處飄灑,那心形的黃的、綠的、橘色的殘破銀杏樹葉,象那人被撕裂的心被高高卷起……又失望地飄散到不為人知的角落。

  “真是的,讓我也跟著你發瘋!今天本該我休息卻來幫人值班,還犧牲了老媽做的一飯盒可樂雞翅來賄賂管理處的小丁,說你是研究古樹來考察古樹培植土層的……”

  看她非但不幫忙還滔滔不絕在旁邊添油加醋數落人的小人德行,一口惡氣上來,狠狠地把鐵鍬往坑裏一丟:“李大小姐!我……”

  “叮叮”兩聲金石之響……

  打斷了我的話,我和李菲驚詫得一時象被人點穴了似的,楞了幾秒,齊齊朝那坑看去……

  鐵的鍬,頭正斜杵在坑當中,那金屬的另外一頭的圓把敲到了坑壁一側看似一團泥土的東西……

  這時她再不嘮叨,跟著我跳下去,我們兩人連挖帶拽把那已經綠鏽加褐鏽的銅箱從那已經石頭一樣密實的泥土中扒拉出來。

  輕輕一擰就開了的已經銹蝕掉的鐵鎖已經失去了防盜的功能,看著銅皮大箱裏面的那口眼熟的淡黃褐色水楠木的箱子……我眼裏霎時水氣朦朧模糊一片……拉開箱蓋下那密封好的油紙,是一塊繡著一枝梅花的已經泛黃的絲絹,是三百年前蘭兒的手筆……控制不住自己那串珠一樣的淚一滴一滴滴落在這絲絹上漾了開來。

  “天……”李菲目瞪口呆得看著這絲絹下堆得滿滿的珠寶,再看看我,嘴巴大張像是受刺激已極。

  “一對金貓兒、四對藍貓兒、四對綠貓兒赤金戒指,兩隻翡翠如意,一對合和二仙和田水丞,一隻雲龍戲水獨山玉臂擱……別的還有一些耳飾吧我不太記得,除了……我要拿走唯一的一樣屬於我的東西……”我抽出最下面的那張用油紙做套的小箋,“濃黛消香澹兩娥,花蔭試步學淩波。專房自得傾城色,不怕涼風到扇羅。 ”飄逸出塵的董體行書《題團扇仕女》。

  李菲只管一個一個按照我說的比對箱子裏的器物,越到後來她越沉默,我看也沒看的隨口而出的寶物列單和她比對後的結果完全吻合,只是還多出一些細物。

  “你手上那個是康熙的真跡?”我要是說豬在天上飛現在的她也是會相信的。我剛剛才在她眼前變出了一箱寶貝不是嗎……

  我點點頭……

  “原來,你給我說的還真不是神話。”

  是啊……我都分不清楚我經歷的這一切到底是神話還是童話。

  沉默……她出神的看著箱子,我怔忪地凝視著“他”的筆跡,已經分不清楚現在的我還是古代的我到底哪個是真實,哪個又是夢境。

  時間……象等待一朵花開一樣緩慢而又寂靜地流逝……


*

  一邊喝著久違了的卡布奇諾,一邊上著網查著《清史稿》,怎麼好多都變了,和記憶中的不一樣。記得以前看的時候常寧是康熙十年(1671年辛亥)正月的時候被封為恭親王,可現在的資料顯示的和我在三百年前的經歷居然相同,康熙八年剛除了鼇拜,同年被封的。記憶中康熙初年和皇后那批進宮的還有個榮妃,連生幾個孩子都夭折的,怎麼這些痕跡好象被只無形的手統統抹掉……

  皇長子:直郡王胤禔康熙8年12月出生,母:惠妃

  皇二子:理密親王胤礽(廢太子)康熙13年5月出生母:孝誠仁皇后

  長公主:養女固倫純禧公主康熙8年10月出生母:恭親王常甯庶福晉

  ……

  以下沒變的是康熙13年以後的歷史……我沒有介入的歷史……還是那我看的頭暈的幾十個孩子的的長單,但是我參與的這些年頭怎麼都和我記憶的不一樣,連看幾本書結局都一樣,現在跑到網上來查還是發現這相同的結局……難道歷史已經傾斜了……到底哪個是真實哪個才是夢境?Oh,My God!

  我分不清也不想再去弄清到底是我記憶記錯了還是這些資料真的變了……只是清楚的知道我這個改變歷史罪人的心卻不覺得內疚,反而不悔。想到“他”,也是因為有過“他”我才知道,原來心中那一股股交雜著甜的、酸的、苦的、酥的,時而心痛,時而心動的醉人感情的名字,是……愛情。

  彩鈴響……那如100只鳥在同時尖叫的特殊響鈴是我為李大小姐設計的。

  “茉兒啊!!!”耳邊傳來她比那鳥叫還尖細的聲音,看似她今天很興奮,中了彩票?

  “我明天請你吃飯啊!!!”我挖了下耳朵,天要下紅雨了……鐵公雞要請客?我唯一想到的是要拒絕!第一次她請我吃阿根達斯就A走了我一條TIFFANY的WAVE項鏈,第二次請我吃外婆橋,下午就順走了偶一個追求者送的還沒開包的一瓶“範思哲”……這個人可是天字頭號“真小人”。

  “說!你這次又看中了我什麼東西!”難道那天傳醫院送我回家她進了我臥室看到我櫃子裏的……頓時心裏沒好氣。

  “今天單位獎勵我5000!!!前幾天我們挖的那個箱子按你要求我捐啦!文史部的老學究還說我的東西……哦,我們挖的東西填補了什麼什麼方面的什麼空白……唉唉,領導特地表揚我,說我為創建和諧社會做了貢獻,看財不貪,拾金不昧……瞧我這次大手筆,夏天支援長江流域乾旱災區人民我才捐5元啊!”

  聽到高興的喋語,原來這次妄做了小人,錯怪了她,我也跟著笑了起來……記得“支援長江流域乾旱災區人民”夏天那次公司募捐我捐了10元……我還說她鐵公雞呢,自己貌似覺悟也不咋地。

  接完她電話一抬頭,夜了……

  從這位於東三環二十七樓的酒吧往下看去,夜了……這個城市已經褪去了白日的鉛華,夜……被霓虹燈渲染成酒紅色,透出朦朧又曖昧的美……

  酒吧大廳中間圓形的透明的水晶玻璃地面被鋪設上了腥紅色的地攤,那個吹了兩小時的薩克斯的長髮中年人不知道何時退去。一個紮著馬尾的女孩兒正在試著音……蠻好聽的純淨嗓音。

  “茉兒……”

  曾經記憶中那低醇如王子般好聽的聲音……蔣波。還是一如十幾年前,他永遠都象即將出現在鎂光燈下一般鮮衣亮發,整潔又時尚的男人啊……再挑剔的時尚舞美都會眼睛一亮吧,姐夫不該從商,應該進軍娛樂圈必定有好人氣……呵……不過現在站在我面前的他我卻感到那麼的不真實,像是夢裏的人,十幾年未見了……

  “怎麼了,不認識姐夫了?頭還疼麼?”

  時尚精緻的包裝再加上一張會體貼女人的嘴,而且他還很有錢,唉……男人也能變罌粟,這樣的男人特象一款香水——YSL伊夫`聖羅蘭opium鴉片……讓很多女人明明知道會陷入進去不能自拔,但是還是願意身試這不能抗拒的誘惑……

  “呵……只是突然發現姐夫原來很迷人。”

  “迷人……只能拿來形容女人,男人有這個就行了。”他微微一曬,拿出一張金色的VIP卡片。

  眼尖的侍者立刻拿著託盤過來,開了瓶的Chateau Lafite的紅酒,看來他是這裏的常客……他輕輕把金卡放進託盤。

  這裏……我第一次來,下午逛街順便想找家能上網的酒吧,給姐姐了個電話,沒想到來的是他……

  “她不喝酒的,把單給小姐看著點吧。”

  他原來還記得我信佛不飲酒,我都差點忘記……像是彈指間飄逝的十幾年異時空之旅,和他……我叫燁兒的那個男人喝過合巹酒、還喝過……那些個旖旎片段飛過腦海,此時雖未飲酒,人卻已醉了,臉上准又起紅暈了……不想讓他看到我的失態,我拉過單來胡亂勾了些英文名字的東西,也沒仔細看內容只覺得名字好聽。

  那馬尾女孩開始吟唱起了曲子,極熟的調子……細聽是林憶蓮的《夜太黑》

  “告別白晝的灰,夜色輕輕包圍,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麼黑。

  霓虹裏人影如鬼魅,這城市隱約有種墮落的美……“

  他聆聽著這女孩的傷感的歌唱身影微轉,手上那高腳的水晶酒杯中的液體流轉著琥珀的光芒。

  “男人久不見蓮花,開始覺得牡丹美,誰也沒嘗過真愛的滋味,夜太黑……”

  想起幾年前我被常甯的大熊抓傷昏迷後朦朧中我見到的那個片段,那個依偎在他身邊火紅色的蛇腰美女,可是他心中的豔麗牡丹?那誰是他的蓮花?姐姐嗎?他有過真愛麼……

  “如果……要用花來比女人,姐姐在你心中是什麼花?”

  侍者給我上來了一堆東西……暈了,都是霜淇淋……點單的時候沒有注意,沒翻頁,全英文的飲料名字取得那樣好聽,看著那服務生一碟一碟的給我擺在面前的一堆1 2 3 4個花色霜淇淋,帶著驚訝的眼神……無奈,我也很驚訝呢。

  “哦?她……就和這個歌詞唱的,蓮花吧,高貴出塵。我家茉丫頭怎麼問起這個?”他喝了口酒隨口說著。

  “姐夫身邊可是有過牡丹花,反而忘記了蓮花的好……”我悄悄的觀察著他的反映。

  “牡丹?丫頭你聽誰說起?”他微眯的眼睛危險的看著我。

  “不是聽誰說起,我看到的……那個火皮裙的女人喝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你給姐姐打電話說不回家……姐夫他是你的牡丹麼?”我無力的說著。

  “啊……難怪我聽到你聲音那天,茉兒那天你在哪?”

  “我在天上……”看他驚愕著張大眼:“姐夫你愛過姐姐嗎?有過真愛嗎?一個人是你所有和唯一的愛。”

  “真愛?呵……我是個負責的男人!我肯定愛過你姐姐,那個女人不過是消遣罷了,她們永遠不可能成為唯一。你今天怎麼了哪去聽來的這些!”他好笑似的搖搖頭。

  “茉兒,你放眼看看,姐夫這個地位的男人有幾個外面沒有知己,但是就算是遊戲也是有規則的,今天我們說的話你告訴你姐姐就是傷害了她知道麼。而就是因為我愛她……不想讓她受到傷害。”

  是麼……因為你的“不想傷害”就是放縱自己的理由麼……

  我狠狠地挖了一勺綠茶味兒的雪球,入口即化,那絲絲涼氣隨著喉嚨而下,讓胃痙攣的抽了一下……胃的抽搐帶著心又開始抽了起來,為什麼我現在這麼容易愛哭,一想到過去,一想到他就心疼……如果我身邊的是他,是不為讓這麼多霜淇淋出現在我眼前的吧。

  “梨性本涼,你身子陰虛,熱了也不能多吃。事不過三,第三只……我們一起已經把它吃了。”那禦景亭他批著奏摺陪我御花園中賞雪的情景猶如昔日重現。

  一勺、兩勺、三勺……燁兒我吃了三勺了你為什麼不阻止……

  “你這丫頭老看些浪漫的虛無縹緲的東西,現在這個社會,愛惜女人,對女人負責的男人就是好男人好丈夫了。”

  “那是你沒有經歷過,所以覺得是虛無縹緲。”輕輕的說著,控制著自己不去想“他”。也許姐夫沒有經歷,可我……心裏卻是知道那真愛來臨的滋味,那甜蜜的灼熱可以融冰,那分離的心疼如蛆附骨,那叫愛情的東西會鑽進你的血液……和你融成一體……

  可他……不會懂……

  “茉兒,姐夫的生活就是這樣,平時應酬也身不由己,一切都是遊戲。這輩子也不可能改了。”他自嘲地拉一下嘴角,“可我自認是個好男人,我關心自己的親人,也關心身邊的女人,你媽媽、你姐姐,還有你茉兒……”

  “關心我……呵”我抬起淚眼婆娑的眼睛加高了語氣:“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不能吃這麼多涼東西!為什麼不告訴我吃東西前先得暖胃!為什麼還放任我吃這麼多霜淇淋……”

  “……”

  淚眼迷糊中仿佛又看到了那雙飽含深深哀傷的子夜星眸……眷戀的眼神……只屬於我的。



第四十一章 混沌

  依舊鮮豔如初的花草湖石,那美麗的宮裝白髮女人的背影……呵……原來是自己。本來是屬於我的東西啊,唉……客戶最大,繼續……

  第十遍撥那個已經可以背得出來的手機號碼了,如果再不通我就要XXX問候他了,本小姐出道以後,給委託人標的東西就數這次最難交貨……通了……

  “您好!這裏是李氏XX集團總經理秘書,請講……”姣美的女聲,聽聲如人,相必這人也溫婉高雅,溫柔若水的聲音立刻安撫了我煩躁的心,終於明白為什麼各大公司都喜歡用女秘書。

  怎麼不是本人,變公司了?清了下嗓子道出公司名頭和緣由……

  “哦,你是嘉寶公司的嗎?李總臨時去國外總部開會……回來的時間我們會通知你們公司的,對,手機是呼叫轉移了,走的時候沒帶手機是今天才打電話回來交代改的轉移……”

  暈……難道他開一個月會我還得等一個月,一年也得等一年?應該有別的方法處理吧……要麼……

  “能不能我把這次標到的東西送到貴公司,你們簽收一下?”

  “哦……您是葉茉兒小姐麼?”她突然問起,嚇……她怎麼知道的。

  “是的。”

  “很抱歉,李總出國前特地交代過,嘉寶公司的葉茉兒小姐交來的東西一定要等他本人回來親自簽收。”秘書小姐委婉又客氣地拒絕堵死了我心中最後的僥倖。

  禮貌地說完“謝謝”,拉著臉“啪”地掛上電話。MD!李XX你真是比皇帝還難伺候!深吸一口氣……看在錢的份上……忍……忍字頭上一把刀啊,這把刀現在正在修理著我的耐性……唉!

  我的工作在許多人心中也算個白領了,可誰又知道我們的委屈無奈,客戶最大,就算他要換10個國家開會每次開1年我都得等!在這民主的文明現代社會我拿著老闆的薪水,就要為公司賣力,為客戶服務,唉……哪個時代都一樣主子不同而已!300年前的時代我只用侍侯一個“主子”,呵……那個全天下人的主子,可“他”偶爾還得看我臉色。可是現代,除了BOSS以外所有公司的客戶都是我“主子”,真是越混越差啦。

*
  今日中秋。

  在我家三樓的陽臺往去,一輪明月半掛樹梢,秋風輕輕掠過,讓樹影搖搖嫋嫋。

  透過米白色的窗紗,是溫暖的家……

  仿宋瓷的白釉荷花瓶裏遍插著長枝的金色龍爪菊,薄織絲麻的玫瑰紅桌布上擺著媽媽拿手的幾個小菜,蓮藕排骨煲……呵,中間的粉彩大盤裏盤著8只已經被蒸得通紅的大螃蟹。

  一時,菊花的甜澀芬芳和讓人食指大動的佳餚味香,在加上媽媽的色彩協調的搭配,簡直讓人覺得溫馨極了……這,家的感覺。

  今日這美景……美食……再加上美人……美麗的姐姐穿著一套高領的雪紡裙在媽媽精心佈置的燈影裏看來象那童話中的公主,更象那高貴又美麗的天鵝。

  “茉兒……那天你打電話我加班,叫你姐夫去了,你的頭現在……沒事吧?”

  看她面色如水,看來蔣波什麼也沒告訴他,這個就是他所謂的遊戲規則?事實會傷害這個天鵝一樣的人兒,而謊言卻可以保護她……是這樣麼?

  “姐夫今天怎麼沒來?”出口的卻是這句。

  “他有個專案今天有應酬。”她眼睛都未抬一下,幫媽媽布著碗筷。

  “姐夫這麼多應酬,姐姐你就不擔心哪天老公對自己也變應酬了。”看她一下煞白的臉,真恨自己的雞婆。遊戲規則……我暗暗提醒自己。

  “茉兒,你那張嘴……難怪25了都沒嫁出去。小蔣當年苦追你姐姐5年呢,怎麼會應酬!商人嘛難免應酬多。吃飯吃飯!”老媽端來最後一碗米飯,隨手擰我腰上的癢癢肉一把……嘶……生疼生疼。

  老媽真偏心,對我就痛下“毒手”,卻捨不得天鵝般的姐姐受絲毫委屈,哪怕是言語上的。我忿忿地肢解著一隻大螃蟹洩氣。

  一向對大我3歲的姐姐敬若神明,她身上象帶走了我們家所有的光明的美好的那一面,常常讓不完美的我自慚形愧。從小到大的家長會,散會的時候只要我在,老師最後總是會當著我老媽的面說我:“唉,你要是象你姐姐就好了。”這句話我聽了10多年,直到……我大學出國去了法國。

  “蔣波,他最近是有些忙,忙得常常都不回家。”姐姐舀了勺口湯和喝了口,輕輕說著。我側頭的刹那注意到她嘴角的殘湯……啊她手抖了麼……只是一、秒讓我詫異的工夫,她優雅地用紙巾輕輕在嘴角點了一下。

  原來……姐姐……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管埋頭啃著大螃蟹。

  “你們呀,添個孩子就好了。夫妻好比公園裏的蹺蹺板,需要小心經營,一不留神,一頭就輕了,另外那頭就會重重的跌倒……如果多個孩子了,就相當於在輕的那頭加上個砝碼,這樣才會平衡。”

  老媽的話真是經典啊!我不就生了個閨女喜兒,我加上她不就牢牢牽系住了她老子的那個心麼,不過貌似我和喜兒太重了些,常常把燁兒的心蕩得高高的,老為我們膽驚受怕。

  “是啊……做個母親,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了。”我就做過……兩次,心裏籲歎道,鼻頭又開始發酸,我趕緊扒了兩口飯把自己注意力引開。

  兩雙冷眼刷刷看來。

  “你也知道做母親美好?你這孩子,什麼時候有個好男人娶你我就睡著也笑醒了。”

  我只顧吃著東西掩飾鼻頭的酸意和眼裏突然盈來的濕濕的東西。

  姐姐沒有回答媽媽的話,但笑不語……

9點了……遵母命我送姐姐到社區門口的停車場。

  月色的朦朧中她的身影也顯得清涼,“男人久不見蓮花,開始覺得牡丹美”又想起那句歌詞。她……我的姐姐的氣質真的很象朵蓮花。

  “他對我是應酬……茉兒。”

  嚇……她,嘴角嗪著一朵淡笑輕道。

  “我只是一直欺騙自己罷了……這麼多年了我也不想改變……是沒有勇氣去改變,你懂麼?”她拉過我緊張得握成拳的手,一個一個手指頭的替我掰開。

  “姐姐有時候很羨慕你的……茉兒,”我對視著她……漆黑如夜幕的眼睛……正閃爍著一種莫名的光。

  “一直在別人眼中我都很完美,我不能忍受我的愛情或者婚姻會不完美,你懂我意思嗎?”她自顧自的說著,我一路無話,跟著她走到了停車場。

  “也許,我是沒有勇氣,或者是還沒有做好準備去面對。”面對著她含蓄又包含深意的眼睛,覺得此刻我仿佛看進了她心裏。她原來什麼都知道……

  “姐……茉兒知道。”

  看著她銀藍色的跑車慢慢消失在夜色裏……我的姐姐根本不需要我擔心,她需要的只是時間去戰勝自己……那我呢?我又應該屬於哪里……我是不是也該……

  天邊那輪明月仿佛在回應我的呼喚:“想你……”

  呵……也許……我原本就應該屬於那裏……
*
  李菲激動地來回摸著幾大提包嶄新的大部分還沒有剪過標的衣服飾物……GUCCI的包、Balenciaga和Nina Ricci的幾套裙子、LV的鞋、return to Tiffany的流蘇項鏈,那經典的天藍色的包裝上白絲緞帶都還未來得及拆……

  “你真決定了?都給我?”

  看這個女人興奮的大眼睛閃爍著我熟悉的貪婪光芒,呵呵……難怪她不敢相信,曾經找我借了一周的一條項鏈我都沒捨得給她啊,這次全送了,這幸福來的如此突然,如果沒有經歷過另外一個時空的生離死別,我都不太相信我現在真捨得送……

  “時裝時裝,有時間的服裝!我這一去真不知道是否還能回來,這些東西我拿來還有什麼用!”

  “說吧,這次需要我幫你做些什麼。”像是在交易,她爽快地說道。

  不愧是我的鐵桿啊,我們兩個彼此瞭解得可以……我在她心中鐵定也是個俗人,不送東西不求人……鬱悶……

  “俺老媽……老姐……拜託你給我圓謊。”我翻著白眼沒有好氣。

  “還有這個!走的時候我把你的手機號碼留給那個秘書,如果那老闆回來了你把這個盒子裏的東西交給我的客戶。”我把那裝有團扇的木盒慎重的交給她。

  聽著我這個像是交代遺囑一樣的離言,鐵石心腸的菲丫頭也傷感起來。不過一直瞭解我的她,知道我決定的事情,只要決定了就會去做,我現在……最需要的是她的祝福和鼓勵,這個世界只有她知道我所有的故事。

  “十八歲那年沒有考上北大的我是最後一次流淚。可……你的故事昨天聽得我五年來第一次紅了眼睛。”她摸了下鼻子,“很想看下可愛的喜兒寶寶的模樣,也想看看你的燁兒,和博物院的畫像有多大的出入,他俊麼?”

  他……在我心中當然是無人可比,至於英俊與否那是各花入各眼吧,那個人是無法用“英俊”這兩個膚淺的字來形容,對心中那個“唯一”是無法用詞藻去描述。

  “他比那畫像俊一百倍!我若真回得去,這次就帶上這個!”我晃了下我的手機,認真地說。

  “哇!好啊好啊,拍到照片記得取下電池保存好。可我們得先預定好放到一個我們兩個都知道的地方方便我來挖!”

  什麼地方好呢……現在北京唯一沒有被挖個底朝天來修路修房的只有……

  “武英殿后院的銀杏樹!”哈哈……鐵桿就是有默契呀。
*
21世紀唯一的一片沒有被現代工業污染的天空,藍天澄靜如碧,猶如那三百年前。

  從成都進藏過馬爾康沿著岷江的上游一直歪歪扭扭地在盤山公路上開著的汽車,不時的上來些穿著藏民衣服的乘客,有的人帶上了他們的“寵物”或是一隻狗、或是一隻羊、或是一籠子……我沒注意看,本來就不甚寬敞的空間頓時擁擠起來。

  就這樣在夾雜著各種氣味的環境中,我已無心觀看外面那一邊懸崖峭壁一邊溪流潺潺的美麗風景,只是閉目養神,口中微微念著佛號……千萬不要出意外啊,這條路前幾年親眼看到一個貨車滾落山澗。

  汽車顛簸著走走停停,終於到了……甘孜藏族自治洲。

  尋著10年前和奶奶,3年前又和驢友來過的記憶,找到了這遠離縣城的“丹珠寺”。巍峨的朱漆大門上正掛著牌匾用漢、藏語寫著“丹珠”,兩旁掛著千萬條長長的經幡隨風飄揚,金色的塔頂流光熠熠。

  當我進門才發現異樣,往常那無處不在的似吟似唱的頌經聲不在了,整個寺廟安靜得可怕。就連那股百年老寺獨有的濃烈的酥油味道也淡了不少。

  一個喇嘛模樣的出家人正在給正殿的蓮花生大士添著酥油……阿……那是唄瑪,活佛身邊的侍者。

  “什麼?你說丹增龍喜活佛去蒙古了?”

  暈……沒有風但是心裏陣陣寒意湧來!不會吧……難道我和燁兒的緣分真的盡了?

  “是的,大部分師兄都追隨活佛去了,我最後呆幾天清理完畢就要把寺院交給居士管理。”

  “可為什麼呢?不是在這裏好好的麼。”

  “唉……一言難盡,你有沒有發現寺院門口熱鬧許多?”

  “是啊,門口好幾片新修的板樓,我查點找不到路呢。”

  小喇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並不太流利的漢語。

  “縣政府最近也遷到這邊來了,說這片兒風水好。可是這以後卻要求活佛每天都要去學習、開會,還準備選活佛做代表,上師說沒法修行了,所以……剛好蒙古一個寧瑪傳承的大寺院叫龍欽寺,也認定我們活佛是他們上師,這就去了已經半年了。”

  我哭笑不得……不過也自豪,我的上師從來都是一個清淨修行的活佛,定是厭倦這些虛偽的形勢,索性逃跑……堅決不理會這些個世俗之事。

  “我過幾日便要去蒙古,你要見活佛可以和我一同去。”
*
  現代的克什克騰旗境內烏蘭布通依然風景秀麗,天高地闊。

  雖已仲秋,看那草碧山紅,白樺疊翠,紅柳如丹,羊群與白雲媲美,湖泊與藍天競秀,蒙古包炊煙嫋嫋,身臨其境的我常常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又回到了康熙年間。

  一周以後,經過這種種曲折好不容易來到烏蘭布通的龍欽寺,這個寺廟旁邊有個極其出名的古戰場——烏蘭布通古戰場,就是康熙四十多歲的時候,率20萬大軍親征此地,大敗噶爾丹部的古戰場,位於克什克騰旗境內西南渾善達克沙地南緣。

  在上師的靜室裏,我盤腿坐在活佛的跟前的蒲草墊子上,眼鼻觀心,靜靜等待丹增龍喜活佛——我的上師,出定。

  在師傅的旁邊打坐仿佛有很好的加持力,心很容易就靜了下來。混沌中覺得四處光明,毫無雜念……已經多久……沒有這樣放鬆過自己的靈魂了,在那舒適的光明境界我體會到沒有塵世束縛的愉悅……時間靜靜地、緩慢地流逝。

  只聽得旁邊燭火“劈啵”地一跳,我仿佛才記得呼吸,深深地吐納一次,這才睜開了眼睛……

  “你見到你的‘債主’了,孩子。”

  “是的,師傅。”

  再次聽到師傅醇厚親切又帶著悲憫的聲音,猶如隔世,象終於找到家的孩子,委屈地想哭……他,全知的上師,知道我所有的苦……也許還有我的命運。

  “師傅……弟子想知道現在的我和300年前的那個我到底哪個是真實,我還能回去嗎?”

  他微微開啟了一直閡著的眼睛,向我看來,那飽涵智慧的眼睛像是看清楚了屬於我的那全部的神秘“因果”,轉念間,他深深的眸子平靜無波。

  “兩個都是真實的你,兩個世界都有你的業。如果要你只選一個世界你去還業,孩子……你想去哪里?”

  腦海裏陡然出現好多人的臉,一邊是媽媽的,姐姐的,我的這一世的親人;另外一邊是燁兒的,喜兒的,還有那個我只見過一次面的兒子的……兩邊都是血液交融的至親啊,叫我怎麼分別!只是……兩個孩子和“他”的這邊更讓我心痛,多個夜晚折磨我不能入眠的心痛,一想起來就痛。

  “你的心已經告訴我了……孩子。”

  師傅的答案永遠是正確的。唉……媽媽、姐姐對不起!等我先還完300年前的業再來還你們的,這世還不完還有下世……

  “這就送你回去吧……他……殺戮已重,你再晚歸去就來不及了!”

  活佛說完就開始念起了震耳的梵文咒語,越念越快、越念越急……那梵聲仿若匯成一張大網再不停地蔓延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中……旋轉著。

  我仿佛被無形的一股力量捲進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旋轉……等等……什麼意思?難道這次是?把我真身送回300年前?天!我還帶著防紫外線的彩色隱形眼鏡、褐色的波浪發,我還穿著牛仔褲,天啦!這個樣子到清朝不把我當成妖精……可這個無形的旋渦並不回應我的呼喚只是越轉越快慢慢向我靠近,那激烈的氣流撲面襲來……恍惚中,我抓緊了身後的背包。

  “叮咚”……背包上掛著的手機……有我的短信……

  又見……黑暗……

  混沌……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0:49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8:18 AM 編輯

第四十二章 阿敦

  藍水晶一樣的天空啊,澄靜得能倒出水來……

  我眼前就是一大塊玻璃一樣的藍水晶,藍熒熒的明亮得眩目。這水晶能動,波光鱗鱗,隨風兒漾出一圈一圈的細紋……湖!和天空連成一片這麼大的湖!

  什麼樣的湖啊,記憶中從來沒有見過,沒有現代見水就移柳的圍堤,平靜得就象和天空一體的鏡子,似一條魚都無的水晶湖面……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幻覺……哈哈……感謝親愛的菩薩、佛祖還有我的師傅,本小姐又回到三百年前啦!我要回北京……紫禁城……他在的地方。

  “喔!”發出一聲興奮地叫,撐地就想跳起來……濕濕的感覺是青草,嫩嫩的,碧綠碧綠的還帶著微微的淡黃新芽兒……我從秋天穿到了……春天?

  我得找個人問問現在是康熙幾年了,我又在哪。看看身上穿的……牛仔褲、皮靴、白襯衣加休閒的絨外套,暈……頭髮還是捲曲的……褐色波浪,希望不要嚇到別人,師傅啊……也真是的也不讓人家準備好!

  若有若無的笛聲從湖東面一角傳來,有聲就有人、有炊煙就有人家!我朝那笛聲方向走去……這諾大的草原能找到個人真是運氣得可以,要知道我現在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手無寸鐵,隨便鑽個動物出來,比狗大的都能襲擊我。

  抓緊最後的細軟——我那個背包,想想都有點什麼……旅行隨身帶的急救藥包,小半瓶農夫山泉,手電筒,護照,幾千元錢,還有我的幾張銀行卡,還有……化裝品和一些零七八碎的雜物,就是沒有一個東西可以在這個時代換銀子用,如果活佛沒有把我送錯地方,這裏還是清朝的話。

  “叮咚”手機提示我有一條沒有查閱的短信,呵……這個寶貝,讓我最後再用你一次就可以暫時先放起來了。聯通啊……移動啊……終於有片土地沒有被你們的魔手沾染了。

  “茉兒,我在機場準備赴美調公司總部,媽媽的簽證兩個月後下來。李菲給我說了你的故事,你自己多保重,姐姐。”

  她……終於走出那步了,還幫我照顧了媽媽……仰頭看著這蔚藍的天,不知道你能聽到麼……謝謝你!姐姐。

  我打了“謝謝”兩個字給她回復過去,不等那排沒有信號發送失敗的字出現就按了“關機”。甩掉眼角的濕意,再沒有後顧之憂,踏出的每一腳都覺得地面變得那麼的堅實……

  “塞恩努!塔哈哈北?”

  還沒走近笛聲所在的地方,不知打哪鑽出來一個高大的穿著皮袍梳著髻的蒙古裝束漢子,杵在我眼前,嚇我一跳。鬱悶了……我能說普通話、英語、法語,也能聽懂點粵語,跟著燁兒10幾年還能聽會寫點滿文,可這是什麼語?蒙古語?叫我怎麼回答。

  我對他連比帶劃,和他咕嚕咕嚕地用漢語加英語加法語,亂說一氣簡直是雞同鴨講……最後……奇跡出現!他點點頭,貌似聽懂,轉身朝後咕嚕咕嚕地喊了一聲,像是在給某個人稟告。

  那笛聲嘎然而止……

  不是吧……汗!這老小子絕對聽不懂我說什麼的,是不是把我當別人了……但是像是得到命令般他手一揮像是對我敬了個禮,讓出路來放我過去。

  我懵裏懵懂地轉過他身子,朝他身後走去……那是一個用牛皮搭起來的簡易遮陽的小篷,一個皮膚麥色的女人手上握著根銀笛正在對著我笑,那口整齊的貝齒雪白得發亮美麗極了,她眼睛帶著好奇的笑意正目不轉睛地打量我。

  我也端詳著她……柳葉眉,杏仁眼微挑,穿著鹿皮軟靴,薄軟裘袍鑲得有一圈狐毛,三條主辮用一個紅色的珊瑚為主旁邊帶好幾顆寶石的金鏈束在額上,後面的頭髮紮成小辮披散在背後及腰……分明就是一個蒙古人,漂亮的蒙古女人,而且看這穿戴不是旗主家的閨女就是哪家富人的小姐。

  “塞恩努!塔哈哈北?”她怎麼也說這一句,大概是問我哪人吧。

  “聽不懂哦,小姐你好。”

  她驚訝的看我一眼:“你會說漢人話?”

  呀……雖然發音怪模怪樣,但是……她說的是貨真價實的漢語!

  她走近仔細的打量了我上上下下,仿佛觀賞一個瓷器,眼光最後定在我的眼睛和頭髮上,慢慢地她眼睛綻出了欣喜:“終於找到一個會說地道漢語的俄國人。”

  天……我摸摸我的頭髮,想起我現在眼睛的顏色,汗……再加上我的皮膚生來就白,真是被人當番婆子了。

  一聲又長又尖的笛聲吹響,湖邊東頭及人高的草叢後跑出架著花雕鞍的兩匹紅綜大馬,她遞給我一條韁繩,“我叫阿努,你也可以叫我可敦。你怎麼穿男人的衣服?”

  我朝自己身上看來,呵……她指的是我的牛仔褲子吧,我向她眨巴下眼睛:“因為我和家人走散了……一個人,男裝方便……”心虛地說著我都不相信的鬼話。

  她倒是仿佛相信,騎在馬上英氣飛揚,一甩鞭子掉馬就跑,遠遠地傳來一陣銀鈴般地笑:“哈哈哈哈……我倒是知道你的家人在哪,你快跟上,我這就帶你去。”

  我跟著她揚鞭驅馬,虧得那幾次南苑之行不是白去,燁兒這個老師也沒有白教,不過就是不能象自小生長在蒙古草原上的她那樣嫺熟飛揚……

  我和我身下這匹蒙古大馬在她身後這片開滿野百合和紫色的無名小花的翠綠草氈上一溜小跑著……

  看著前面如花兒一樣在這綠色青紗帳的草原開放的緋紅身影,我發現……我喜歡上她那銀鈴般爽朗的聲音……她叫阿敦,我把阿努可敦一樣取一個字,後來一直這樣叫她……


*

  “塞恩努——你好!塔哈哈北——你是誰?”

  “巴呀台——再見!木——是的!比克西——不是!”

  阿敦給我教著幾句簡單的蒙古話,陽光打在光滑的牛皮帳窗戶上反射過來的光,我發現她眼角已經出現好幾絲細細的魚尾紋……近看,她已經不年輕了。

  幾個小時我已經學會好幾句蒙古話了,她雖然沒有告訴我她的身份,但是從旁邊隨侍的侍女對她的尊敬和禮節,應該看得出應該是旗主或者哪個蒙古王公家的貴婦,看他苗條的身材和緊致的皮膚還有那馬上的身手,開始居然能騙過了我,以為她是個閨閣女兒呢。

  “今天你的親人就要到我們這裏來了,我的夫君也要回來,和他一起。”她說著彆扭的咬字中文讓我聽到“夫君”二字文縐縐的蒙古發音不由開懷。

  “夫人說我的親人?是何人?

  她眯著眼,笑得象只庸懶的午後貓咪一樣得意,她用手順著我那在草原的陽光下閃著亮光的褐色的長髮,帶著羨慕:“是和你有一樣發色的人,就算不是親人也是你的家鄉人……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她意思是說有個俄羅斯人來這裏,看她那麼期待,好象還是大人物。但是現在最讓我關心的是……

  “現在是什麼年代?康熙幾年?我們現在又在哪?”

  “我們博碩克圖汗在位的15年,康熙24年。我們在……烏蘭布通。”

  我竟然和他分離了……10年!天……喜兒已經14歲,那個寶寶也該有10歲了……心頓時象被撕裂……

  通情達理的阿敦看我臉色慘白,把我擁進懷裏,拍撫著我的背平息著我的悲傷:“看你一個人出現在草原必定有隱情,想起了家人了吧……你還小呢,皮膚這麼嫩還是個孩子……阿敦給你唱支歌吧。”

  她哼唱起了一支哀婉的蒙古長調,迂回的曲調悠揚深遠,我雖聽不懂歌詞但聽這旋律極是好聽的,她唱得非常深情動人。開始哼得幾句後來卻激揚高亢,不知道是什麼歌詞被她唱得如此有氣勢。

  “真好聽,歌詞是什麼呢。”

  “你喜歡?呵呵……是我們家鄉的歌曲給你翻譯成漢話吧。”

  我是烏拉山下的女子,不愛女紅獨愛那鷹擊長空。

  你有潔如霜雪的羽翼,你是世上最英武神俊的鷹!

  疾風暴雪鑄就了你矯健的雙翅,日月精光煉成了你銳利的眼睛。

  你高居險處,翱翔於九天之上。

  你睥昵天下,從不與他人混同。

  不屑聽夜鶯淺吟低唱誇庭院;無瑕看燕子精雕細琢小窩豐;就讓那杜鵑悲悲切切訴哀怨;任憑它白頭翁歎世間種種必成空……

  強敵當前,飛吧!雄鷹!

  蒼白柔弱歷來與你無緣,勇敢頑強才是你的本色。

  展開翅膀吧,升空!升空!

  去獨享那做為勇士的光榮!

  “好美的歌,夫人你肯定象歌曲裏的女子一樣有一個深深愛戀的勇士。”

  “當然,他就是我心中的雄鷹!晚上你就可以看到他了。你叫我阿敦吧我愛聽,呵呵。”

  她在手腕上纏上一條象擱臂的墊子一樣用緞子包好的軟木,一張臂,帳篷裏那只一直歇息在木架上的一隻白爪白圍脖的墨色鷹隼展翅飛來輕輕抓在她手腕上,她愛戀地掠了掠這靈物的尾部墨中帶紫的羽毛,笑道:“妹妹生得這麼俊,就象好馬需要配寶鞍,妹妹也定要嫁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阿敦認為現在大清的皇上可算是英雄?”

  “康熙?”她瞥我一眼,臉色微微一變。我看她反映更是納悶,按理兒現在漠南、漠北、早已臣服內附清廷,就算是漠西蒙古各部不都是尊大清帝國的皇帝為自己的主子嗎,年歲都要進“九白之貢”的,她怎麼敢直呼當今?難道蒙古兒女果真沒有受過聖教,不知禮儀?

  “他……十幾歲就親政設計殺了鼇拜,二十多歲又平了三藩,前幾年又攻下了臺灣,運氣真好啊!他……也算吧,至少是個少年英雄。但是……以後就很難說了……!”

  我正在細細思量她說的“但是”是什麼意思……只見她微一抬臂,那鷹瞬間騰空而起,在天邊盤旋幾圈,奔西飛去瞬間不見蹤影。

  “只有懦弱膽怯的鷹才離不開群體,能孤單地奮勇殺敵的鷹才是最堅強的勇者……我的夫君就是後者……所以……”她眼睛一閃,掃了我一眼續道:“你怎麼突然問起康熙?一般一個女人關心一個人要麼是她情人……要麼……就是他仇人。”

  她是在影射燁兒是懦弱膽怯需要群臣幫忙才能立業的君主麼……我深不以為然。

  棕色的水汪汪的杏仁眼忽閃忽閃的在我頭髮和眼睛上掃了好幾圈,笑容又滲進了她眼中:“看你這模樣嘛……應該是他仇人……呵呵。”

  我對她甜甜地一笑,唉……你可能怎麼都想不到你面前的我卻是康熙貨真價實的愛人……呃……也許算是他以前的,頓時心中難受,我都不知道我對他算什麼?現代不過數月,這裏已經是10年,他……會把我忘記麼?心口憋氣憋得快無法呼吸。

  帳外忽然傳來擊鼓一樣的點子聲,漸行漸近……往窗外望去,西面出現一些交替揮動的彩色小點。

  “啊……可汗回來了!我們的男人們回來了!”她抑不住的滿心歡喜,邊高聲喊著邊跑出帳外

  一匹俊美秀麗的高頭粟色伊犁馬一馬當先,四蹄如雪額部有“白章”看起來神俊異常,上載著一戴寬邊沿的蒙古氊帽,穿右開襟的海藍色開袍和馬靴,看起來和一般蒙古漢子倒也無太多不同,惟獨那緊紮在腰上的以金絲線繡著繁複的花紋的金色腰帶和腰間配著的一把鑲嵌有數顆華美紅珊瑚、綠松石的琺瑯柄彎刀顯示出主人的不凡身份。

  “可敦!阿努!阿努!”馬還未停下,馬上那海藍色身影飛躍而下,甩下帽子,一把抱住紅色長袍的阿敦咭喱咕嚕說個不停。

  阿敦已經嘴裏喃喃著:“可汗!”已經紅了一圈眼睛。

  恩愛夫妻離別後的見面都是這樣吧……未語淚先下……

  正準備摸摸鼻子走開些,免得觸景傷情。

  突然聽到我的名字“茉兒”被這個蒙古男人嘴裏念出來,漢語純正無比,一轉眼,但見這“可汗”一雙鷹眼深深的凝視我,似是看到我分外高興。

  阿敦兩頰生光,高興地朝我招手:“茉兒你過來,這是我們的博碩克圖汗葛爾丹,我的夫君。”

  葛爾丹……真是久仰啊,我久仰了300年的名字,早就知道阿敦是個王妃級別的女子可是沒想到她丈夫居然准葛爾的汗王——是燁兒的敵人……康熙這一生3次親征都是因為他!也只有他能勞帝國的皇帝親自圍剿又是個10年戰爭啊……他也算是個流“芳”千古的梟雄了。

  迷茫中……我對他行了禮,按照記憶中以前在南苑見過的蒙古王公的禮節應對。

  “哈哈……天果然助我!來得正是時候!”

  “茉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馬上就要看到你故鄉的親人了,你看那邊……”阿敦指向那隊剛剛在葛爾丹身後的戰士,現在正分成兩列,讓出一條道來……幾輛在草原很少出現的拉著藍色轎廂的馬車隊伍正徐徐而來。

  “這個可是俄羅斯帝國的大公,准葛爾的福音,我們的遠方的客人!從帝國的心臟來到這裏!不畏懼寒冷俄國冬天的大公在我們鳥語花香的綠色草原卻受了風寒,他要是見到祖國的親人應該也是很開心的,這就去吧……”

  “可我不是俄國人啊……”我細小呻吟被熱情的阿敦當做了矯情,不容我反抗拉著我就到了蓬車跟前。

  車上緩緩步下來的卻是一個穿著普通蒙古人衣著的高個男子,微揚的帽子下露出那板栗色的頭髮和玻璃珠般天藍色的眼睛才顯示出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俄國人。

  此刻,這藍色的玻璃珠正驚訝的看著我……我褐色的長髮和……帶著隱形眼睛的綠色大眼。

  我這個冒牌貨在這個正牌俄國人面前不禁冷汗涔涔,又不是我說自己的俄國人的,是那兩口子主觀地鹵莽臆斷的,再說想我華夏5000年文明做那番婆有什麼好的……想到這裏膽色大漲,向那直勾勾盯著我看的“蠻夷”瞪了過去……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啊……

  見我瞪來他恍惚的眼一閃錯愕,眼神卻變的玩味起來,嘴角也拉出一道弧線,嘴巴裏咕嚕咕嚕一句問話,應該是問號吧,因為是升調。

  “說什麼?聽不懂!”

  我搖著頭分別用中、英、滿、法回答:“聽不懂!”

  “啊你會說法語?”

  “啊你是法國鬼子?”

  “鬼子?不,我家祖很多都娶了法蘭西公主和貴族,我母族就很多說法語的。”

  “你叫什麼名字?”

  “阿列克謝維奇,尤裏。阿列克謝。你可以叫我尤裏,美麗的女士。你叫什麼?”

  “茉兒,茉莉,Jasmine,你可以叫我傑絲。”

  “來自法蘭西?”

  “不,來自……英國。”原諒我吧我又撒謊了,總不能告訴他我來自未來吧。撒謊的孩子據說鼻子會變長,我下意識的摸了下鼻子。

  噶爾丹和阿敦見我和他們這個尊貴的客人一問一答好象聊天得很愉快,也面帶喜色。

  “對了,他們為什麼這麼高興?”我斜眼望瞭望那對夫妻。

  “他們需要我提供的的幫助,”他冽開嘴嘻嘻笑了一下,看那忑燦爛的笑容,原來還是個大孩子呵,我以為做大公都是老伯伯這樣的年紀呢。

  “而我……需要一個翻譯,去見中國的皇帝。”他收起笑容嚴肅地說。



第四十三章 多倫

  “多倫諾爾”,是蒙語“七個海子”或者“七個湖泊”(草原上的人常常稱湖為海)的意思,是離北京城最近的一片蒙古草原,距離烏蘭布通大概100多公里左右。我卻覺得可不只七個湖,就象一塊被神女摔落的藍水晶,分裂成無數片碎片灑落於這片綠毯子一樣開著花的草原。

  從烏蘭布通一路往南向多倫諾爾行來,我貪看這蒼茫和秀麗融合一體的美麗草原美景,雖沒有“大漠孤煙直”,卻能感受到“長河落日圓”,看那快要被地平線淹沒的夕陽最後的餘光把西面那片草原變為金色,感覺自己仿佛和身邊的景色一起……融成了一副畫。

  自打那天我和這位俄羅斯的“大公”尤裏。阿列克謝維奇“愉快”地聊天以後,葛爾丹和阿敦把我當作那檢來的寶貝,硬推給了這個“大人物”做起了翻譯加私人助理。

  想起這個才19歲左右的小“大公”,心裏就覺得好笑,總感覺他這次中國之旅是在“玩票”。他的身份在沙俄尊貴無比,是沙皇伊凡五世和彼得一世的親堂兄(馬上要握大權的彼得大帝)。這次來這草原估計是應葛爾丹之邀,不過我覺得他對葛爾丹這個邀請他偷渡“入境”的東道主的態度實在讓人玩味。

  葛爾丹本來準備好的一個懂俄語的皮貨商人因為前段時間的中俄雅克薩之戰被迫繞道現在都還沒有回到蒙古,我的出現讓他們猶如抓到根救命的稻草,又看我這模樣更是放心的讓我做他與這位代表俄國皇室“大公”的機密會議。

  這時的准葛爾和俄羅斯的關係就如現代的北朝鮮與中國……每每葛爾丹提出要錢、火槍、食物、牛羊等實際性的物質要求時,這位偉大的“大公”徑直帶著那一慣的禮貌而又恬然得微笑,找著這樣那樣的理由拖延援助時間,或說會稟告給沙皇陛下,最後還總用“法語”給我咒駡著:“貪婪的小人、無底洞、喂不飽的熊……” 然後又眨著眼說不準翻譯最後幾句。

  呵……他倒是真信任我……儼然把我當著同胞,不怕我用漢語透露……我倒是很開心他好象只願意給葛爾丹以精神鼓勵,一直推委著物質幫助的時間。

  我自然是如“大公”所願,葛爾丹是燁兒下半輩子的唯一勁敵,幹的可是這分裂祖國之罪,不管是康熙還是現代的人民政府都不會允許有人要把漠西(西北)從祖國的地圖分裂出去!

  因為這異于我族人的洋人外貌,他和他的侍衛被葛爾丹和族人在中俄邊境接到後就做了蒙古打扮,最近才發現原來他身後一直跟著的那四個高大的蒙古人是俄國人,只不過染黑了頭髮而已,平時又拉低了帽檐遮住半個臉看不到他們的彩色眼睛。

  “進車裏來吧,你就不怕被這些不知道從哪來的蒙古人搶跑做新娘麼?美麗的女士。”

  聽他說著我才注意到,夜色漫漫,就要籠罩著這青色大漠。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從四面八方聚集了不少或騎馬或趕著車的穿戴簇新的蒙古人,象溪流匯海都向南而去,看服色花樣卻似來自不同部族。

  “趁著天還未黑盡,我們必須今天趕到多倫諾爾。”

  “呃……為什麼?”我不解的望著他。

  “明天多倫諾爾就要宵禁和戒嚴,不許任何人出入。因為中國的皇帝陛下三日內就要到多倫諾爾了。”他揶揄道:“蒙古草原上前所未有過的‘會盟’,我迫不及待的想看看了……”

  啊……康熙朝那次著名的蒙古會盟不是康熙30年的事嗎?難道因為我介入這個時空的原因,歷史又提前了……

  一直以為我們的目的地是北京,沒有想到原來……還有三日就要見到他了麼?他……這些年,他每日禦門早朝的議事內容可都是三藩、臺灣、俄國、河運、漕務……

  在一個皇帝的政治生涯中遭遇如此多的外憂內患,這些年他所經歷的一切不管換哪個朝代或者時代都應該是可以載入史冊名垂千古的政績吧。別的不說就說這臺灣,300年後的時空裏不還在游離狀態至今未歸麼。

  許是“近鄉情怯”?那一直高懸半空期待的心這時有了終點,渴望中又升起一絲膽怯,現在算起和他的距離也就這三天……不知道……他……有沒有憔悴、疲憊,有沒有……還記得我?

  對他的思念,頓時如一樹盛開的繁花,堆雲疊雪,密密佈滿心裏的枝杈……

*
  “它傲氣,所以生在絕寒的山頂。

  它堅強,雖餐風露雪,照樣四季長青。

  任風擊雪拍,一樣綠意融融,大氣湧動。

  它堅韌所以能忍耐嚴寒期待與春天會面,它強悍雖朔風凜凜那傲雪的意志卻依然堅定。“

  “是松!傲寒的雪松!”尤裏非常睥昵我,這個也太好猜了,呵呵誰叫我一想到松就想到那個人身上去了呢。

  “敢情傑西不是在詠松的語句給我猜而是在詠人,這天下有這樣的男人麼……驕傲、堅強、堅韌、強悍。”他誇張地說著,那透明的藍色瞳眸純淨得似要滴出水來,“真有這樣的男人,傑西,我要是女人也要嫁他。”

  我鄙夷地看著他那猶如盤古開天蹦出來的未進化完全的……那胳臂上覆蓋著一層金色的毛茸茸的東西。

  爾乃蠻夷……在現代做人妖都沒人會要的東西,還想嫁人?他順著我不屑的眼光瞧來,得意的揚揚胳膊。

  “男子漢……恩……知道麼這個叫男子漢。”

  看到他揮舞著手臂在我面前耍著寶的樣子,心裏一陣陣溫暖……尤裏,不說話還倒真有股子燁兒的帝王架勢的氣質。可一混熟了,眼前這耍寶的樣子,活脫脫就是個大孩子。呃……心細的大男孩……這幾日想著法讓我開心。

  “看!多美啊,傑西妹妹應該多笑的,笑起來真好看,快把尤裏的魂魄都攝去了。”

  “叫姐姐!”我拉下臉正顏道。沒大沒小的小子……整天嘻嘻哈哈的,就象我那……喜兒,她……現在也應該多大了?14歲了吧……媽媽好想你,寶寶……不知道阿瑪對你還好麼……

  “傑西,你板著臉,冷冷的讓人不敢冒犯的氣質,還真象我做了攝政王的姐姐,索非亞公主……不過你笑起來和她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突然認真地說。

  “哦?我笑起來象什麼?”

  “象春天。”

  呵……他倒是真會討我開心,臉一側往這四周看去……我們此時正站在這片草原少見的一處丘陵上,這是片被數個湖區分割開的最大的完整的草原,空出最中間的寬廣的空曠地帶,已經結繩為營,幾日內搭建好了我感到眼熟的黃色帝帷。只是這次更大,從我站在這高處望來,僅僅帝帷大概就有當年南苑的七、八倍大小,猶如一個草原上兀然幾日內生起來的“城”。

  在這最裏面的宏偉“皇城”的外圈空出一圈空地,想來是留給駐軍的,是皇家侍衛的禁軍駐地。已經搭設好了營地,再外面一圈是那八旗駐地,在這小丘上我竟然看不到頭,只見帳篷帷幔,日就新整,鱗裏次比,旗旗接望……他……這次光禁軍就帶了多少人啊……天。

  雖還未住人,密密麻麻的營帳中只見鮮豔的各色營旗飄揚,最中心的正黃龍旗旗幟上的那條飛龍的龍須是兩條長長的藍色幔子做成,被草原的春風吹揚,凜凜生威。

  隔著這宛若一個巨大的草原之城的皇營禁地大約10裏距離以外的地方,這次基本到全了漠南、漠北蒙古所有的上至王公、旗主下至眷屬統領和隨營騎兵,頓時各旗彩色帳篷營地如那春天草原盛開的繁花一樣,圍繞著“皇城”星羅棋佈的環繞屯列,成那星星拱月,萬水朝宗之態。

  只有你身臨其境,才能明瞭這些震撼視覺的畫面多麼壯闊。

  “中國皇帝都還沒到,這排場可不小,看這架勢得有好幾萬蒙古人,如果加上皇帝的軍隊得有十萬人吧……真是沒白來!”

  我白他一眼,這個叫……天家氣派,難道沙俄帝國的大公這點陣仗都沒有經歷過?此刻深為自己是中華帝國的子民自豪。

  自午後就站在這往南看,目不轉睛……就怕錯過今日就要在那地平線上出現的那個最最思念的身影。

  草原靠南的那頭已經被平整出一條可以容納16匹馬並行的大道,這是條在北京城裏也算寬廣的天子之路。多倫境內整條禦道是以細密的黃沙鋪成……理藩院官員提前數十天就從黃河運來的細沙,效率真高啊。

  已經偏西的紅日更是將這條禦道染成了黃金般的顏色,遠遠看來就象一片濃綠中夾出來的一條金色天河,聖潔……華美……威儀。

  “阿努可敦對你也算是象姐妹了,看送你的這身媲美公主王妃的行頭,對我就可沒這麼好了,我還是他們的恩主兒呢,怎麼就不想賄賂賄賂我。”他又是歎氣又是擠眉弄眼,讓我忍俊不住。

  這個倒是,往自己身上看來……白色的小羊皮坎肩,下是緋紅的分高叉長袍,金色的繡花腰帶,把捲曲的頭髮分開梳成兩條大辮子,順耳部後面轉至前面,垂於胸前,腳蹬一雙香牛皮靴子。她和葛爾丹送我們來到多倫離開的那晚還留給我一匹雪白的伊梨馬,可惜沒有鏡子,我現在全套蒙古女子行頭還騎著這特神氣的大馬肯定分外精神。

  不是我自信,這兩天我這一身紅白相間的人和馬,走到草原哪個角落都有人給我行注目禮……大概現在的我在蒙古草原上也還算美麗的吧。

  “咚咚”兩聲炮響,我身下的馬兒打了個響亮的“噴鼻”。

  “來了……來了!”尤裏象個等待好戲開場的孩子,那聲音微微挑高,抑不住的驚喜。

  遍佈草原週邊的各蒙古部族此刻各自都打起自己族色的藩旗,按照旗籍騎著馬分列在這長長的金色禦道兩旁,彩色的服飾和旗幟似排列到了天際,一時間,諾大草原安靜得只聞馬鼻的打噴聲和偶爾飛過的鳥鳴……整個草原都在摒息等待這剛剛完整了帝國統一的“天可汗”的御駕荏臨。

  遠遠的天邊飛來兩排移動的著黃色馬褂的騎士,待到駛近,翻身下馬,在禦道兩側站好,拉出蟒皮長鞭,隨即“啪啪”象徵著帝王駕臨讓人回避的“靜鞭”聲傳來……在這蒙古草原,可不是讓他們回避,只是慣有的皇室儀仗,這讓人心悸的鞭聲過後……

  我的眼睛看到了雲……一大片移動著的黃色為主,夾雜著藍、紅、白……各種豔麗色彩的雲,看不到邊際的雲。

  我的耳朵聽到了雷聲……似上萬隻祭天的皮鼓發出來的悶聲……細聽……原來是那整齊劃一的戰馬蹄聲。

  我和尤裏的位置離禦道不過數十米,看那緩緩移動著前行的皇家儀仗和御前禁軍組成的雲慢慢地越來越近……我的呼吸都似要停了,似快要窒息……一直期待的人離我就這麼近我應該高興的不是嗎……可為什麼就只是想哭……害怕、喜悅、期待、又有一絲委屈混雜在一起,只是想哭……

  “中國的皇帝真威風啊!”尤裏癡迷地看著快要駛近的彩色雲一樣的隊伍,看清楚才發現只不過是儀仗、鹵薄而已,已經蜿蜒及裏。

  再聽得幾聲“嗚嗚嗚”“通通通”的角鳴和戰鼓聲響起,儀仗隊列後“嗒嗒”聲響走出並排前行的幾列長達數裏的前鋒營、護軍營、火器營,三營以拱衛之勢,環衛著中間那正黃色旗下的一片明黃……一個個盔甲簇新鮮明,映著那落日的金色太陽,猶如下凡的銀河天兵,分外光華奪目。

  而我的眼只尋找著心裏的唯一……這萬軍最中心的那個金色戎裝的馬上身影……就象浩瀚的宇宙中我唯愛那顆只在東方閃爍的最亮的星。

  那沐浴著金色的天兵越來越近,我耳邊迎接天朝皇帝的歡呼如潮水般久久不絕,隨著正黃旗中軍出現一浪高過一浪……終於,那片黃色的最中心一匹額點“白章” 的絳紅色的蒙古馬正慢慢變得清晰起來,上面正端坐著頭戴紅色纓翎做插飾的行服帽,衣著那全身金龍英武戎裝的當今天子——康熙。

  一時間,漢語、滿文、蒙古語“萬歲!”的山呼震天,禦道兩旁齊刷刷跪滿這群平日裏在草原上不是霸主也算梟雄的王公旗主……可能惟獨除了我們……站在這小丘上的我和尤裏還有身後的這幾名俄國侍衛。

  俄國人不跪是因為他們不是大清的子民,頂多算是個身帶沙皇陛下簽署的國書的使節而已,我倒是想起了“規矩”正準備下跪卻被尤里拉住眼神示意我和他一樣除掉帽子鞠躬即可。我想想目前的樣子,呵現在他們可都把我看作是尤裏族人,倒是高興能站在這匐伏在地的人群中能抬起頭看他,心裏也期盼他……是否也能看到我……是否會認出我……

  可是……心裏越是渴望卻越是膽怯低垂著眼睛看著地面不敢直視他。他……是皇帝啊,想起了諸多“規矩”,其中“直視龍顏”就是一條禮儀大罪。可我,我現在已經不是蘇麻喇,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天威不可侵,什麼叫觸怒龍顏的蘇麻喇……我現在的模樣對他只是個陌生人而已……和地下這群臣民並無不同,從來沒有想到真正見著了他我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

  眼淚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腳下的青草上,似晨露般晶瑩……

  “啪啪啪”又快又急的靜鞭聲近得就像是在耳畔邊甩響,我知道中軍已經到了,就在眼前,我現在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臉這麼近的距離了,我的心頓時心跳如擂鼓。

  突然,身上仿佛有熱流淌過,那熟悉的感覺……是他……他在看我?

  緩緩抬起頭來,深得如湖底一樣的眼睛正在打量我……那仿佛越過千年才相遇的眸子啊,卻閃爍著的是我不熟悉的眼神,不再溫情如初,再沒有眷戀愛意的溫柔……十年前的燁兒在我心裏的神情模樣頓時坍塌,他怎麼可以這樣看著我,怎麼可以這麼冷漠。

  淚眼模糊中仿佛看到……他冷冷的表情瞥見我的眼淚刹那間閃過一絲錯愕,隨即眼神在我頭上和臉上打了一轉再看到了身邊的尤裏,似了然……轉眼間直視前方,依然是那威嚴、從容、冷靜的帝王天顏……

  “姑姑真沒良心,聽到燁兒聲音都還能不認人,我可是閉著眼睛靠鼻子都能辯出是你的味兒。”十幾歲時候的他。

  “姑姑,你就算是在人海中,就算只給我一個背影,我也能認得出你!”弱冠之年的他。

  “忘記你?你就在我的血裏,在我這裏……”他拉過我手緊貼著他的起伏的胸口:“除非它停止跳動。”做了我寶寶父親的他。

  以前他說的話那種種情形現前猶如昨日般清晰,如今他的目光輕飄飄地穿越我,象只是看到空氣。心裏其實一直有準備,我這個樣子他怎麼認我,但是當這“行同陌路”的真實來臨,我卻快禁受不住捂住心口只覺得一陣陣鑽心。

  愛有多深,此刻心就有多痛……原來愛,就是心痛。

  燁兒……你真把我忘記?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0:53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8:21 AM 編輯

第四十四章 尤裏

  隨著天朝皇帝的御駕荏臨,象也給這草原帶了喜慶,這寧靜的草原之夜也跟著熱鬧起來。

  多倫諾爾這個夜晚像是要沸騰了,到處是熊熊火把和提燈似把這片原本荒蕪的草原變成了白晝般的燈海之地。越往那禦營的中心就越是明亮,活似一個裏外透明的燈城,連那皎潔的月亮也似失去了傲世的光芒。

  尤裏定是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給我的帳篷前留下兩個侍衛就出去玩去了。

  我這個苦命的人正在看他下午用法文口述的呈大清皇帝陛下的俄文國書——我記下來的法語草稿。得把這個轉成符合清廷文書風格的奏摺一樣的文字,雖然以前見多了大臣們的奏摺,可是這個是國書,以我的水準來寫這官文真是趕鴨子上架了。

  這個帳篷不比得當年南苑,更比不上乾清宮暖閣裏我的那間書房亮堂。才從那白日和夜晚的光明基本沒有區別的現代回到這裏,油燈的微弱燈光讓我看文寫字分外辛苦,再加上……打下午流淚後就一直腫脹的眼睛,此刻酸澀無比。

  拉開我的那個唯一從現代記得帶來的背包的夾層……搖搖那個旅行裝的小藥瓶,唉……半空了,最多還能支援一周。小心翼翼地取出瞳孔上的那片薄膜……放進面前的那個“8”字形的隱形眼睛盒……

  “傑西!!!”

  這魯莽的小子,嚇我一跳,幸好那片膜已經滑入了那蘭色的液體,不然我要他好看!

  “叫什麼叫!嚇人啊!”轉頭以自認為最惡狠狠的眼光瞪他。

  “啊!!!波斯貓!你的眼睛!!!”

  看他那驚嚇得猶如突然見到貓的老鼠一般的鬼模樣,我對他陰森森地“嘿嘿”一笑,怕了吧小子……不過心裏卻為我這“穿幫”的場面捏把汗,想起中世紀的歐洲可黑暗著那……他會不會把我當作……女巫來叫人燒死?

  “好神奇,教我!你的眼睛怎麼可以變色的,傑西你還可以變什麼顏色?”

  昏迷……遇到好學兒童了,原來想做女巫也不是那麼容易。這美好的夜晚被他拉去做十萬個為什麼的問答遊戲消磨半天,直到他終於弄懂了不是變色,是在眼睛上配帶東西而已……一個中國醫生幫我做的這個東西……

  “中國人真是太神奇了,我就不敢在眼睛上套個羊腸一樣透明的東西。傑西,中國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地方啊,今天我經歷的一切我要回國說給彼得和伊凡聽。”

  呵……如果因為我這小小的謊言讓這位“大公”對中國有好感,也未免不是幸事。

  “今天中國的皇帝的排場也好威風……彼得和伊凡那兩個小子沒得比的。”他一臉陶醉。

  他怎麼又提到了他……自下午到晚上打觀看御駕進多倫起,他就不停地讚歎……說一次我的心就絞痛一次。

  “你就不準備一下,作為使節明天你還得晉見中國的皇帝陛下呢。”我急急岔開話題。

  “早就準備好了!我期待著明天的場面呢!你今天的文書都弄整齊沒?明天跟我一起去見尊貴的大清皇上陛下。”

  嚇……癱坐在椅子上……我還以為只用翻譯成中文他明天好呈上去呢?難道還要口譯……在他面前面對面的翻譯給他聽……

  他見我面白唇青的模樣,奇怪道:“難道你就不想去見中國的皇帝?他看起來很有魅力……”

  “想……”我從牙縫裏嗤出這個字……我當然知道他多麼的有魅力……


*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日。

  多倫諾爾這一天成了全中華帝國觸目的草原焦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有他駕臨這裏,總覺得這天藍得比過去更純淨;這草碧綠得更是青幽;這野花也開得更加繁密;連這草原上不知名的鳥兒鳴叫得也更加歡快好聽……我的心也跟著愉悅飄高起來……因為馬上要見到他。

  如果是三百年後,這諾大的帝帷的最北的入皇營大門應該是堵滿了抗著“長槍短炮”的記者,等著這批來晉見皇帝的王公旗主吧。此刻現代的畫面常常和目前的景象在我腦海裏互相對比交匯,我今日也如那“南郭先生”一般濫竽充數地混在這群氣派的草原貴族中,經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外城”跟著尤裏來到這巨大的帝帷門口……雖沒有現代如人大會議前記者採訪的熱鬧但是更見威嚴,那是一種不好用文字形容的一種威儀……天家威儀。

  這次歷史叫做“多倫會盟”的盛大宴會一共持續七天左右,按照理藩院發給俄羅斯時節尤裏的“引子”(類似晉見皇帝入場卷一樣的通行牌子)我們面聖的時間是頭一天,和漠西蒙古王公們一撥單獨見面以示對遠方來的客人的恩惠。

  清朝對俄國人不可謂不優,我感覺已經是給足了面子。想在這個時空裏十幾年前我還是蘇麻的時候,俄羅斯使臣尼古拉帶著並不豐盛的禮物從莫斯科來到了北京,受康熙優待,理藩院安排其住在宏雅園(今北大校園內)。康熙命令每三日宴請使團一次,每日需用不得怠慢。走的時候還賞賜尼古拉玉如意一對,金銀手鐲若干,翡翠和珠玉掛件兩盆,還有名貴的絲綢和裘皮,其中還有皇帝自己穿過的火紅狐狸皮一領。給沙皇陛下的禮物更是我精心挑選,每件均是極品珍玩。

  直到這個被天朝的禮遇驚呆了並賺得缽滿盆盈的小丑回國後,直到有一天……終於搞清那俄文國書裏面竟然是提出要全部吞併阿莫爾河流域,而且連清廷一直索要的“叛徒”成特木爾也不于歸還(現代應該叫引渡吧),那晚臉色鐵青的燁兒的樣子我至今記得……那是羞辱!

  可今天給予尤裏的待遇……他一向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喜怒不行於色的個性不是自小如此的麼……況且現在的他更成熟了。

  “宣俄國使臣尤裏。阿列克謝維奇覲見!”

  “咯噔”一下,正在放韁神遊的心頓時給緊了回來……

  下意識地掖下衣角,拉拉垂在胸前的那兩條褐色大辮子……就要面聖了!今日的這個時刻我已經腦海裏構想過無數次,我並沒有取掉眼睛上那微帶綠色的膜片,只是想賭一下……賭一下他是否還記得年幼時節我曾經說過的那些話……還想賭一下……他的心。

  尤裏在俄國應該屬於皇室近親,自小見慣宮廷禮儀,這時反而不似自開始進這他口中“神奇的帝帷”的時候來得興奮,此刻還微微側頭給我一個微笑,讓我稍稍放緩那一直擂鼓一樣的心跳。

  時間似乎被無限延長,我幾乎是在數著秒地走路,似沒有靈魂的身體機械地跟著尤裏和前面的任“接引官”的太監……

  終於……到了這個金碧輝煌的仿乾清宮禦門佈置的帳篷搭建的“宮殿”,以松木為基挑高了幾步臺階上那高高龍案後正襟危坐的皇帝陛下面前。

  在這地上已經鋪設了紅色萬字地毯的上面,尤裏有模有樣地跟我磕頭行那三跪九叩大禮……我足足教了他一晚上告訴他這個是給上帝磕頭以表示敬意,中國的皇帝是天子,自然也是上帝的子民……原諒我這小小的謊言,不然按照他的國家的禮儀他對沙皇都只需要行單膝禮……可這裏是在中國。

  看著他磕頭完畢居然跪地不起……天,他竟然眯著眼睛做起了禱告……尤裏啊,我對不起你,你又被騙了,但願你以後知道不要怪我。

  此刻不敢瞧金龍案後那人什麼表情,只見堂上一片死寂,大家對這個俄國使節對皇上如此的虔誠禮節驚呆了,我身邊不遠處的禮部侍郎馬喇,看這次沙俄羅派來的還是大公身份的“蠻夷”使者如此受教,正微笑著點頭不已。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尤裏跪起身來,我也才敢一起跟著起來。奉上“國書”給身邊的公公,呈上去給皇帝。

  然後……我偷偷抬眼瞧著小公公把附帶有我漢語翻譯加蓋上尤裏印記的“國書”雙手奉呈給似神色平靜的“他”。

  燁兒……你還記得我的字麼……記得你說過我的字神韻似“瘦金體”……

  他好象看得特別仔細,足足有半柱香的工夫,我靜靜的佇立在神色輕鬆的尤裏身旁如坐針氈。腦海裏回憶著這次國書內容,記得好象沒有什麼敏感問題,對前段時間的雅克薩之戰一字不提。全都是一些禮節性的話語,幾乎可以說是毫無內容,真是讓我懷疑尤裏這次來華是為了旅遊而死皮活賴找他堂姐批准和沙皇弟弟簽署的“ 國書”為幌子實乃旅行簽證的東西。

  “俄國使節尤裏。阿列克謝維奇。”讓我心跳的清潤之音突然響起,平靜得如靜止的湖面不起漣漪。

  他終究是沒有認出我的筆跡……似用一根發線高高懸起的心象突然被風刮斷,失望頓時化做了陣陣酸澀往鼻頭襲來。

  瞬間想起這是什麼地方,沒有忘記我目前的職責,我清了一下喉嚨,開始為尤裏和皇帝陛下的一問一答做起了口譯。

  “你這個翻譯口齒倒是伶俐,應對大方有禮,叫什麼名字,來自哪里?”

  嚇……問我嗎?還是那波瀾不經的聲音,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清潤中夾雜著一點點若有似無的溫暖……他……

  “傑西……來自英國……”本來嘴邊“茉兒”兩字就要出口可又硬生生吞了回去,顫抖著終於說完這重似千鈞的幾個字。

  他卻突然沉默不語……如果我剛剛說是茉兒,他不知道會怎麼樣?剛剛那猶如死去的心因為有了希望又鮮活地跳動起來。

  “傑西,中國皇帝問你什麼?怎麼不翻譯了”尤裏看到我那不自然的神色用手輕輕碰了下我的裙裾小聲地問著。

  “咳”金龍案後傳來皇帝的輕輕咳嗽……他受寒了?草原不比京城沒有山頭阻擋晚上北風肆虐,溫度仲春時節有時候甚至可以達零下,現在晚上可有人為他加衣……心中酸楚化作濕意快要控制不住溢出眼眶。

  隨及耳邊他的語音傳來,大概是一些請轉告沙皇陛下的禮貌問候語,意思是這次覲見馬上就到此為止。後面的過程基本都是官場套話,他快快地說著,我也對尤裏稀裏糊塗地翻譯著,不過大致意思絕對不會錯的。撫慰……問候……和給尤裏的嘉獎……心下卻暗暗奇怪,這次也真是奇了,沙皇國書絲毫不提才結束數月的那次邊境奪城之戰,燁兒也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我明明記得不久以後,兩國就會有那個著名的俄中尼布楚條約的簽定。唉……總覺得這次會晤兩邊都像是在應付,水得厲害……也詭異得可以。

  可現在的情形可不允許我此刻散漫著心去多想別的,以我對“他”相知的那份靈犀,更是信任此刻已顯大國英主的執政能力的“他”……也許只需要別人的祝福和鼓勵而已,那個“別人”以前我蘇麻喇算是一個,可現在……

  “歡迎你在我國多呆幾天,朕安排理藩院為你在中軍週邊……特賜……”

  好事好事,我趕緊翻譯給尤裏聽,苦日子要結束拉,皇帝撥大帳篷還有僕人過來侍侯老小子了,還一大堆禮品珍玩。尤裏聽得嘴越咧越大,高興至及。

  象突然得了寶貝的大孩子急著想表示感謝的尤裏叫我趕快翻譯,說他也帶了一批禮物要送皇帝。有火槍、貂皮、海龍毛領……還有十名上等的俄羅斯美女……嚇?美女?我狠狠地白了尤裏一眼,你沒聽見身旁傑西姐姐的心在泣血的聲音……

  天朝的主人只是笑笑,既沒有說要也沒有說不要,不置可否地罷罷手。

  做“司禮官”的小太監細聲細氣而又禮貌地請我們跟他退下……

  待我們出得帝帷重回到這藍天白雲之下,那飄蕩的心終於鬆懈下來,回頭望望那條崢嶸露角的巨大藍龍在明黃做底的旗子上隨風飛揚,那邊……就是那真龍天子住的地方,地理上離我明明那麼近心裏的鴻溝現在卻如光年。

  “我送皇帝禮物怎麼他好象並不是很開心?”一路過來,尤裏少有的沉默……原來在想這個。

  雖然這次尤裏面聖行了標準的叩拜大禮,大大的給了愛在禮儀上較真的“天朝”面子,但是想上次來華的使者尼古拉的作態,怎麼可能讓燁兒會覺得俄國可真有誠意,不過是應付罷了……對了,他哪來的火槍、皮毛還有那俄國美女?我急急問道。

  “我後面不是有個車隊麼?那只是我帶來的一半呢,都給葛爾丹,另外的一半嘛,就先到了多倫沒去烏蘭布通。”他嘻嘻笑道。

  這小子也蠻有心計的,可帶這麼多禮物?來多倫的路上不是說已經踏上中國的草原了,才知道有多倫諾爾的“熱鬧”可看?那另外一半難道是?

  “蒙古各藩王都愛‘收集’金絲貓。”一向澄淨的藍眼睛寫著微寒的戲謔:“可我,更欣賞當今的柏格達汗——中國的皇帝!”

  “玩票”的使者原來不僅僅是來旅遊啊,那葛爾丹不過是夾在中俄兩個帝國之間旗局中的一顆可進可退的旗子兒罷了,另外的那半應該是尋找下一個“葛爾丹”才會送出吧……幸好愛熱鬧的他來到了這裏。

  燁兒……也許,這次我幫你拉來一票好事,讓你少個隱形的敵人。

  “可惜了我的禮物,那十個美女可都是精通音律擅長歌舞的極品啊。”聽他在旁邊喋喋歎氣,似感歎自己奉上心愛之物卻沒有得到別人的垂青般失落。有好馬……卻沒有伯樂之痛哇,哈哈……對了……

  “你說那10個美女都擅歌舞?她們有樂器麼?”

  “怎麼會沒有,就因為會來中國特別訓練的,有兩個還會琵琶和那個14鉉的橫著的琴。”

  “那叫古箏,也可以叫瑤琴。”

  “對!就是這個名字。”他一拍大腿說道,“傑西,你不會也會中國的琴吧?”

  呵……談不上會,只是深居古代的紫禁城多年,閒暇摸過幾下而已……那和絃怎麼著還是會撥弄得出來的吧。

  “對了,明天白日召見漠內四十七個部落藩主後,不是說還有個盛大的歌舞晚宴麼?既然皇帝沒要你的禮物,你又過意不去……那這樣好了,你一會就去給理藩院上報說,願意讓俄國佳麗為天朝的皇帝奉獻上歌舞以表示誠意。”

  他似是覺得我這個法子可行,連說好,轉眼見我一改正經,笑得象只偷吃了小魚的貓一樣得意。

  “傑西,我怎麼覺得你身上一定埋藏著一個秘密……巨大的秘密!”

  看他似忿忿我有好玩的東西卻不讓他分享一樣的控訴神情……呵……尤裏,老天讓我在最痛苦的時候派了你這個天使一樣的大男孩在我身邊。尤裏,你知道麼……你的陽光其實一直撫慰著我悄然的憂傷。



第四十五章 瀲灩

  仲春的黃昏,日影將斜,天空象一塊七彩的錦緞,變換著如煙的瑰麗晚霞。

  三月的綠,五月的青,十月的藍……這個就是草原。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日的這天,青色不再是五月的代名詞,在我心中,這天滿滿充斥著象水波一樣漾出的各種色彩,青、綠、藍、金、紅……我叫它“瀲灩”。

  猶如歡樂之神降臨這大漠草原,暮色下只見整個草原炊煙嫋嫋,人聲鼎沸,燈火輝煌,大家喜氣洋洋,……似一片快要沸騰的海洋。

  通往帝帷禁城的路上,雖現在不見那已經高高搭起巨大明黃色“天篷”底下的滿坐各王公顯貴的“國宴”規格一般的草原夜宴有多熱鬧,僅僅看這些在帝帷外,篝火連連,歡歌笑語,到處是載歌載舞的人。我似也跟著感染了快樂,腳步亦輕了起來。

  一路過來,蒙古人的豪爽好客的性情充分得到體現,也許是漠北蒙古和俄羅斯接壤比鄰的地理,見多識廣,絲毫不奇怪我們這行服飾體貌發色不同的異族人,友好的叫我們一起過去和他們跳舞,或給我們塞上一段烤好的羊小腿,幾片噴香的肥羊……真是熱情呀!

  尤裏是異國使臣,自然是早早的被請進那“天篷”,早就興奮得磨拳檫掌的他走的時候還算講義氣,承諾給我帶回好吃的,叫我一定空著肚子,等我帶著舞娘表演完回帳吃去。

  抱著琴,披著斗篷的一行人經過了重重哨崗的檢驗,終於也來到了這皇家“天篷”。一個面生的公公走過來最後查視了下理藩院開的證明我們身份的“引條”,叫我們全部脫下披風斗篷,準備進場了。

  進得這“天篷”,雖說就皇帝金鑾寶座那一側有天蓬蓋頂,整個宴會得場面猶如半個露天的廣場,但是還是感覺草原少有的一股熱浪襲來。

  皇帝還未駕臨,那空空的金龍寶座前已經設好儀仗,和滿滿擺設好玉盤、珍肴的案幾。旁邊兩個太監正垂首而待。我輕輕舒了一口氣,暫時放心忐忑的心,不知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會不會知道是我?

  已經設計好了計畫今夜我會做最後一搏,如果他認出我來……我又該如何?一想到那個場景,臉就感到火燙,現在光是想想就心思恍惚,心跳如擂不能自已。燁兒……如果……今夜過後你都還不知道我回來,那我……我安慰著自己不想再想下去會有不同的結果,知他如我,自小心思縝密,心細如發的他不可能認不出我的。

  站在這天篷對面最後一排看來,前面就是以圈行的“U”字圍繞中間那高闊的舞臺以矮腳松木案為幾,以氈為墊席地而坐的草原貴族王公。

  就象再彪悍的草原之鷹也會懼怕具有王氣的森林之王的威儀,一陣宮廷“和樂”從金鑾寶座的背後的“天幕”後兩角緩緩傳來,隨著那聲熟悉的尖細嗓音在迂回空中飄蕩清楚的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皇上駕到!”本來還稍閑喧嘩的宴會場面頓時鴉雀無聲,摒息等待。

  啊……那是全公公的聲音!

  那黃色的身影從天幕後轉身而出,旁邊跟著半鞠著身的太監正是乾清宮的總管太監全公公。

  “吾皇萬歲!萬萬歲!”

  那是象徵臣伏的聲音。在地動山搖的高呼聲中,隨著天朝的皇帝落坐,絲竹之樂不知從何處輕輕響起,皇帝啟開金口,叫大家不必拘束,滿蒙自古是一家。王公們這才坐回原來的位置,可已不似剛才般熱鬧,看著面前豐盛的食物也不敢大快朵頤,顯得有些拘謹。

  許是有點冷場,皇帝帶頭敬大家一杯酒,叫大家即刻開始放懷吃喝並叫禮儀官宣佈伴宴的歌舞開場。

  一個小太監跑著過來告訴第一個歌舞就是安排的我們這群俄國人的“胡舞”……我頓時象吃了蒼蠅,真還沒有做好準備就是第一個。也沒個節目單什麼的東西,暗暗咬牙,我這次要是能重返宮廷定要叫燁兒改革一下這陋習。

  這“胡舞”其實並不是俄國人的民族舞蹈,倒是按照中國人的審美習慣編排得比較象新疆舞,燈籠絲綢褲子,配著長長的頭紗,金髮碧眼的這一行人一走出來就吸引住了全場的熱烈目光……還有他的……斜眼中我瞄過一眼,他端坐著看著臺上,但是太遠,我只是感覺。

  我拿著手鼓站在最後為幾個奏著中國樂器的俄國姑娘打著節奏,看她們輕舒柳肢,扭著水蛇一般軟的細腰……真的很美,應該排練了不少工夫,由裏說得沒錯,是上等俄國舞娘呢……

  很快,隨著曲子的變調,領隊的彈琵琶的列娜給我使個眼色,和我交換了她的樂器。古箏和一把胡琴流水般舒揚的琴聲冉冉響起,霍然是那中國江南水調之音……我昨天才把譜子寫出來給她們呢,這些姑娘們真棒,就聽這前奏已經有模有樣。

幾個伴舞的金發的姑娘們和著旋律舞姿也越見柔美……豁出去了,我挽起那隻琵琶配合著琴聲撥弄著和旋,猶如回到那多年以前……

  範煙橋的《月圓花好》,燁兒……你可還記得?

  浮雲散

  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第一次和你合奏的那年也是仲秋,我彈琵琶你吹蕭,那琵琶你只學了一個時辰卻比我還彈奏的好,我琵琶的和絃還是你給我配的,你說讓我偷一次懶,自己吹出主旋律,姑姑你伴奏和絃就好……你可還記得……

  手輕輕的撥弄著那琴鉉,卻如同牽動那最深最深的心鉉,曲子還未彈完卻已淚流滿面,淚眼朦朧中看向那猶如在雲端般高高端坐的他……

  你為什麼還是那麼端莊?你知道麼我恨死你那張冷漠面具,馬上舞曲就完了,我不相信你不知道這是我……如果你知道卻還是那麼冷漠那只有一個可能……

  是你不肯認我……

  我不記得那天我是怎麼走下那舞臺,只記得似已經出賣了靈魂的軀體,沒有任何感覺,如果麻木也算感覺的話……

  *

  有些東西,輕輕的來,悄悄的走,無聲又無息,只覺得背後一涼,驀然回首,才知道,希望的反面是絕望,希望越大,那猝不及防的失落來臨真的能讓人心死絕望。

  就象雪總會融,歸於大地。芳香散盡,梅也不會留戀枝頭。任何事任何人既然有聚集那自然也有散盡,就象這緣分……原來……一直只有我在苦苦堅持。

  也許……梅的最美,不在她傲然綻放的一刻,而在她微笑著告別,飄落的瞬間。

  也許……蘇麻就像是這梅,你永遠記得她最美的瞬間,不容他人褻瀆。

  所以……我懂你……你糾纏愛戀的是那叫蘇麻的人,而從來不是我這個突然闖入你十幾年生涯的異鄉靈魂。

  原來……擁有帝王的愛真的只是奢望,虛無飄渺……連人情都從來都是人走茶涼,何況那轉瞬即逝的愛情?

  原來……心死的感覺就如那梧桐樹上枯萎的最後一片秋黃慢慢蜷曲,縮小,潰爛,繼而隨風飄散。

  “傑西!你看我給你帶回來好多好吃的,中國皇帝還特地給賞賜一盤烤小鹿肉,說可以帶回帳裏吃!他真好。”

  可能是我的臉色嚇壞了他,我聽見盤子掉地下“啪嗒”的聲音,正如我的心……雖然盤子沒碎,心卻早碎了。

  “傑西!你怎麼了?臉白的嚇人!誰欺負你了麼?”

  我綻開一絲笑,尤裏……這個世界上還算有一個關心我的。

  “天,你笑得比哭還難看,傑西!發生什麼了?”

  “尤裏,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求你!”

  看他不知所措的樣子,只是點著頭……呵,可愛的孩子,讓茉兒最後利用你一次。其實茉兒對你也不算好,利用你來看“他”,現在卻又要你……

  “帶我馬上離開這裏,我跟你去俄國可好?”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僵直地站在那裏瞪著眼睛消化我的話,片刻沉默……

  “娘娘!”只聽得一聲拉長的尖細公鴨嗓子喘著氣傳來……是他?

  果然……帶著幾名御前侍衛已經堵住了我的帳篷大門,領頭進來的正是剛剛還隨侍帝側的全公公,見他雖容顏未改雙鬢卻已現微白,這十年歲月他似也很辛苦。

  燁兒果然認出我來,卻裝做不認識,連身邊的老奴都還記得那首曲子……

  “公公你認錯人了!我叫傑西不叫娘娘。”

  這老奴卻哭得眼淚縱橫,不看我的冷臉只顧自己嘮叨說著:“皇上只叫我散席後就跟著俄國使節,穩住你一會兒就好……很多東西不是我一個奴才該說的,萬歲爺可能也不准我說,可是我不得不說……”

  “公公我不知道你說什麼,請不要擋住我!貴國沒有權利挾制外國使臣不准離開吧!”

  我的聲氣兒並不好,他卻不以為意:“您知道嗎,自您一出現在舞臺上,萬歲爺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您身上,等那首當年你們合奏的曲子響起,他的手顫抖得都快握不住茶杯子。”

  “您走後這十年,萬歲爺從來不許任何人提及您的名字,那是他的禁忌……可,他剛剛對老奴說,是她……姑姑回來了。”

  我冷笑……哼,我早就知道他認出我來。

  “第一天剛剛到多淪的時候萬歲爺那天就很興奮對老奴說,可能她要回來,老奴不懂。可昨天他又看著月亮出神,奴才給他披衣聽他說,是她……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說的是您,雖然摸樣大變,但是萬歲認定的事情是絕對不會錯的,多年如此。娘娘啊,萬歲這些年好苦,你可知道……十年來,我就見過剛剛他叫我趕緊過來看住您,奴才不解,他說以姑姑的脾氣肯定要跑了……這話是笑著說的。”

  是嗎……我錯怪他了?但是……

  “娘娘,十年了啊……老奴一時多嘴說了很多不該說的,你以後什麼都會知道,他的苦……”

  尤裏看看這個匍伏在地一直跪著又哭又嚎的人,再看看坐在椅子上如木雕般坐著蒼白得象朵快要凋零的花般的女人,又實在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乾脆跑到門口和幾個突然冒出來的穿著黃馬褂的侍衛大眼瞪小眼。

  突見自那盤踞在草原大如燈城的帝帷此刻引出一條細細的燈河一樣的一溜提著宮燈的人影,似朝著自己的方向蜿蜒而來。

  “今天的怪事真多,傑西,老頭……現在又來一群人,難道,這就是傑西的秘密?”

  只見最見面是兩個錦衣皇家侍衛後面跟著一個披著斗篷的身影。

  聽外面侍衛靴聲橐橐,人不少……還未進得我的帳篷,門口就已經響起“撲騰”地跪地聲,猜也能猜到是誰來了。

  抬眼瞪視著那門口的方向,明明已經死去的心此刻還是渴望著再看一眼那個又恨又愛的身影……

  一片帶著斗篷的影子及門而立,他又長高了,快及門高……半遮著臉的斗篷露出鼻頭,帳內火光映在上面似微顯兩、三顆雀斑一樣的小點。

  不爭氣的眼淚似又要決堤……連只看到他的半張臉我都不能控制自己,我捂著嘴轉過頭去,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眼淚。

  尤裏見那慢慢拉開斗篷後出現在眼前的人……居然是……剛剛還在宴會上大筵群公的天朝皇帝,他無法相信的大張著嘴……這個就是傑西的秘密……太神奇了!

  “你們都出去吧。”他的聲音。

  很快,一干人知趣地消失地乾淨,全公公走前還拉走那個木偶一般杵在那一頭霧水的尤裏。

  “姑姑……”

  沉默許久,他的聲音終於響起,帶著少許的鼻音,他果真受了寒了。唉……“姑姑”兩個字啊……就勾出了我那眼眶中連綿不斷鏈珠一樣的東西。

  “燁兒想你……十年了。”

  他為什麼要說這樣煽情的話!他為什麼要說這個……既然已經明瞭是我那為什麼還要折磨我三天,為什麼今天才來,又為什麼要偏偏人家已經死了心……

  抑制不住啊……我真懦弱……抑制不住抽泣,我的肩膀無法控制地抽動,他肯定知道我在哭……

  “你……認錯人了……我叫……傑西……”深吸一口氣,一句話分四段斷斷續續地說出。

  “我知道你現在怎麼想的,第一天其實已經明白你回來了,而昨天……更是確定,但是,除了十年前那一天,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他的鼻音越來越重了……

  “小時候你就說過的要陪我一輩子,”他似在喘息,“但是你不守諾言!棄我而去!”

  他好大聲……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燁兒不是我棄你,是命運……

  “你……真的認錯人了。”

  “認錯了?哈哈……那為什麼你會是小時候那個人告訴我的綠眼睛褐色頭髮!為什麼你的字和她一樣!更為什麼你偏會彈當年我為她譜的和絃!哈哈……姑姑……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認燁兒?”

  他要瘋了麼?說話那麼大聲又快又急又痛,語氣又怪是在笑還是哭……

  一雙胳膊纏了過來……唉……他真沒耐性……掰住我的臉不准我再逃避,讓我對上了他的眼睛……呵……原來比我好不了多少,兔子眼……

  我癡癡貪看著他久違的容顏,十年了,雖還是我心中的偉岸英姿;但,臉的輪廓也打上了些歲月的痕跡。眼窩更深了,下巴也冒出一片新出的青茬。這身子雖更高了但卻比當年的他更見清減……他這個紅著眼睛的摸樣看得我實在心疼,也不想再做矯情,只是氣你不早點認我。

  一如他兒時受了委屈時安慰他般,情不自禁地抬手撫上他此刻緊緊鎖住的眉頭……哎,終究心管不住手。

  “你真的認錯人了……燁兒……”開口即“穿幫”,咬了咬下唇,真後悔死自己的舌頭,臉上卻隨著自己那已然放鬆的心拉出一絲微笑,穿就穿吧……我耍賴……就是不認!

  聽到我的話他懵了一下,隨即像是久渴的人飲到甘泉般恢復了神氣,只見他眼光一閃捉狹……

  “喜兒,還不出來見你額娘?”

  “啊……喜豬來了嗎?”我苦命的女兒,乖豬寶寶,媽媽好想你,我拼命的伸長了脖子往他身後探去……

  他埋頭用下巴狠狠地摩挲著我的頭髮,抱著我的手越收越緊,“嘿嘿”出聲高興了半天卻又長歎:“現在的這一刻一直都以為只有夢裏才會出現。”

  “你嘿嘿著高興什麼?”

  “哦?這個……有的人哪,就算換了身體腦子還是一樣,真好騙啊……呵呵。”

  那就是說,喜兒……沒來?我不敢相信地怒瞪著這個剛剛相認就開始騙人的壞人!剛剛還有人說他十年沒怎麼見笑過的,怎麼著都不像是在說此人啊。

  微嗔著仰著頭睇著他,讓他見我眼裏那憤怒地控訴,大了十歲的人怎麼還是這般淘氣……

  卻,陷進了那深不見底的寒眸……瑩瑩流轉著如熾的紫金色光……只映出我的身影……

  他,還是他,猶如十年以前……我的他。

  有一種花,開在心的最深處;有一種感覺……叫蘇醒;有一種溫暖……叫深情。

  原來這心花遇到那如泉的深情……會,永不凋零……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0:55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8:23 AM 編輯

第四十六章 紅日

  觸目即黃……他的顏色……這明黃的世界裏那薄綃輕紗遮掩著飛龍舞鳳的的鎏金高床。

  頭上的頂幔上,正中飛舞著一隻浮雕般的五爪金龍,下身半掩在以藍色絲線織就而成的雲中,若隱若現……

  正如……此刻正伏在我身上的真龍天子……一時,氤氳的空間散發出的高溫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讓人臉紅眼跳的靡靡之香縈繞滿鼻,是那久違了的檀香……混合著我和他歡好後的麝香。

  他那涔涔的汗不斷地從額上滑落,沿著我雪白的頸項沒入那高聳的溫香,我的纖手撫上他那汗熱的頸際,讓他輕輕靠在我的肩側平息著剛剛那高熱的激情。

  一切仿佛恍若隔世……瞅著這個和我合為一體的男人,像是造化給我們開了個惡作劇的玩笑卻又讓一切都回到起點。但是現在心裏只是滿滿的感激,真的……只是感激,感激老天,讓我回到他身邊……感激燁兒,你還記得我,愛著我……輕輕地在他微閡的眼上烙上一個吻。

  我的吻竟然帶出了一顆晶瑩的淚珠,他的……怎麼了?

  “現在的幸福真怕是夢,本來以為已經習慣孤獨……不覺得苦。”晶瑩的眼珠帶著熒熒的波光:“但是現在我又能感受到幸福……謝謝你……姑姑,在那另外一個世界裏你可比燁兒還苦?不過,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願意是我來承擔這十年的分離,那絕對是折磨,而我……不願意你受折磨。”

  說得我鼻頭酸楚,我的燁兒受的什麼折磨和痛苦我應該比他還清楚,現代的三個月的痛我已是如蛆跗骨,而他……一晚上他絮絮叨叨地問我這些日子過得可好,晚上可有人幫我蓋被子,吃飯可還記得先暖胃,家裏有些什麼人……問得我眼淚漣連,我的一切讓他都那麼好奇。

  自己的良人是一個接受各種文化和知識的明主,後世不是說他博學多才?所以決定告訴他我的所有的秘密……除了那來自未來的秘密。

  果然,他對我所在的那個國家的“夷之長技”非常有興趣,說有機會一定要派遣人去接我母親和姐姐來中國,我……百口難辯。這一晚上我說的話全是漏洞,我看他也不十分在意。

  當我給他示範我的“美瞳”和染發劑,他笑稱本來心裏都已經接受準備有個番婆夫人了,不過幸好幸好。

  想到這裏我不由問道:“如果我真是白天那個樣子,你可怎麼把我帶回去?”皇家宮儀規矩有多講究和嚴厲我是知道的。

  “你只要沒變成男人,我就能把你弄回宮去。現在的欽天監正南懷仁和以前我的瑪法湯若望不都是西洋人嗎?大臣都可以用洋人,何況是你。”他看我一眼仿佛我問得多此一舉。

  心裏的狂喜和滿足慢慢彌散開來……原來他眷戀的一直是我呵,作為蘇麻的我,作為現在葉茉兒的我。

  高興之餘不由得扭了一下身體,“燁兒,你對我現在這副模樣可還滿意?”

  這個可是你老婆真身,如果你敢說不滿意……哼哼,小心你後半輩子幸福。

  他看看我的臉,我眨眨我的大眼誘惑他……他再看向我的唇,我膻口微張,朱唇輕啟,滿意地看到他喉結微微一動……順著他的眼睛……落在我那軟膩溫香的高聳雪色上……再往下……

  我聽到吞口水的聲音,對上那雙已升起氤氳的深黯眸子……呵呵,看來他該死的滿意……

  “姑姑,這十年就燁兒一個人在變老……而你……你的樣子卻越來越年輕了。”

  愛憐地親親他滿布青茬的下巴,用身子摩擦他的,看到他眼神變得熾熱起來。他的分身已經開始不聽話了,正如他的手……

  “不是老了……是我的燁兒變大了!”我喘息著說。

  “哪兒大了?”那壞人眼神狂涓戲謔道,我和他都同時能感受到是“哪”大。

  “哪兒都大!啊……”他稍稍一動,我感覺到和他結合的地方微微生疼,想起自己剛才還是處女,現在……

  那水蜜被他的漲大充滿盈實的感覺是那麼讓人酥軟迷醉,雖然已經和他算是老夫老妻了,可這個身子還是第一次和他親熱,哦……不,馬上第二次了……

  “還痛麼?”見我皺眉,他繃緊著在我身體深處正蠢蠢欲動的欲望不敢動作。

  “對不起,姑姑,知道是你這個身體的第一次,可我控制不住自己要你……”他喃喃在我耳邊說著情話。

  等待開始的微疼過去,那讓人眩暈的酥麻感覺慢慢傳來,我對他邪邪地一笑,扭動著蛇腰,誘惑著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男人。看他不相信地喘息個不停,我笑得更加嫵媚開心……

  “啊……女人,是你自找的,你這個妖精……”他開始放任自己的欲望宣洩。

  哈哈……小妖精成功地俘虜了貌似威嚴的高貴金龍……

  燁兒,小妖精其實也想要你……跟著他的律動,讓他帶我進那激情的天堂……我們的天堂。


*

  縱欲的後果就是我現在的樣子。

  腰快要直不起來,全身酸疼,上上下下象被重物碾過一般,更別提滿身遍佈的熱情痕跡……青的,紫的,粉的。

  讓我氣惱的是為什麼就我象個被害人,那個肇事者卻沒事一般,眼睛都沒有閡上半刻鐘,“叫起”的聲音一響就直接換好衣服去前營那“天蓬”。據說今天是“多倫會盟”的最正式的一天,要改整個漠北喀爾喀蒙古為漠內蒙古那樣的49旗編族,還要比對清廷編制封各藩王爵位。這麼重要的大會,他……有精力嗎?我深深懷疑……明明停止熱情的時候我已看見天明。

  “請娘娘更衣。”如黃鸝一般的柔美女音,似曾相識。

  紗質的屏風後梳著旗髻的一個朦朧的婦人身影。

  見她巧笑嫣然,婀婀婷婷地踩著一雙花盆底子旗鞋,烏鬢高聳,一條翡翠的扁方挑起串串珠翠。皮膚紅中透白,挽起的把子頭象徵著已婚的身份。她穿得華美,身材豐腴……又出現在這帝帷……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即要面對十年後的他那多彩的後宮,如雲的妃嬪,歷史上他這個帝王除了博學古今出名之外不就是還以多子多妻的“特長”而聞名嗎……沒有想到的是歡聚後的第二天你就讓這血淋淋的事實杵在我面前讓我面對……是想讓我先習慣嗎?

  好個玄燁!謝謝你費勁心思地找人來提醒我!提醒我現在已經是十年後了,行情不一樣了麼?

  如果是在京城……我認了!從來沒有想過會獨享皇帝的雨露,可,這裏是蒙古,這蒙古會盟的政事大會他還帶著寵妾!我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微顯過分福氣的身軀,和那笑得如這草原的天空一樣純淨的臉……一臉幸福的模樣。頓時銀牙輕咬,燁兒!看來你還真寵愛她!

  “別叫我什麼娘娘,我承受不起!”徑直起了身來,對她沒有好氣,原來妒忌的滋味真是酸的……又酸又澀,難受無比。

  她怎麼還是在微笑?是在炫耀嗎?突然覺得她那嘴角的淡笑礙眼極了,虛偽!

  看也不看她一眼,轉過屏風,拉過架上的那件蒙古長袍和紅坎肩。想起了阿敦的好……燁兒!你可知道,我現在穿的還是你的敵人送的衣服,唏噓著正準備穿上……回現代數月已經改掉了讓別人為自己穿衣服的腐朽陋習。

  一隻暖乎乎的手卻拉住我的袍子,“娘娘,昨晚全公公來囑咐鶯兒準備一套旗裝,我和可汗來多倫一時匆忙沒有想到會有貴人……這套衣服還請將就,是臣妾自個兒換用的,實在拿不出手,還請……”

  果然……屏風後的案子上已經擺著一個大擱盤,上面正碼放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行頭”,團繡彩蝶旗袍、綴流蘇的高跟旗鞋、靈芝狀的如意鎏金扁方……還細心的準備著兩隻翡翠珠花,和幾朵活似剛剛離開枝椏還帶著露珠般鮮嫩的粉色的花兒,說不清楚名字,象芍藥又似牡丹,看著很是美麗。

  應該是傾其她所有了吧,仔細著比對案上那套和她身上的裝容。她,倒是把最好的都留給了我……可這個名字?鶯兒……

  一張記憶中的紅撲撲的蘋果小臉浮現起來和面前這張笑容可鞠,看起來近三十的婦人卻還帶著點純淨的孩子稚氣……啊……是她!

  那年,第一次和燁兒去南苑秋禰……

  “娘娘醒了,奴婢鶯兒伺候娘娘更衣。”穿著小襖裙的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非常討喜。

  “叫我宛儀,你好象不似宮裏這次一起來的?”聲音也如她名字一般如黃鶯歌唱婉轉好聽。

  “我阿瑪是圖海,以前我在禦茶房當值,估計婉儀沒見過我。”她笑嘻嘻地道,“這次我和我弟弟一起來南苑的呢,弟弟東爾加今早已經被曹寅大人選中以後伺候皇上一起‘布庫’武習教練呢。今天全公公叫我以後在帝帷伺候宛儀。”

  記憶的片段象重播的膠片,慢慢定格在面前這張輪廓相同的臉。

  啊……她都……這麼大了,記憶中還是個孩子呢。她剛剛提到可汗……難道她給嫁到了這蒙古,我離開這裏的時候她還是個侍女呢,按道理說,她沒有這個身份啊……圖海……呵,心裏霎時開朗,怎麼忘記這員三藩時期有名的悍將,定是封了公或伯的爵位,燁兒又沒有公主可嫁,呵呵,鶯兒自然可以來和親……

  “你父親圖海和弟弟東爾加現在都可好?”我柔聲問著這個我心目中還停留在小姑娘模樣的鶯兒身上。

  “啊,娘娘知道我阿瑪和弟弟?”

  唔……想起自己目前的樣子,對她而言可是個陌生人的外貌……抑或……異族人,無奈的拉拉低迤在胸前的我的幾綹褐色長髮。一會得溜出去找尤裏要黑色染發劑才行呢,他那幾個侍衛不都染成黑髮了麼,肯定還有剩的。不然……褐發的宮裝女人出現在天朝皇帝的帝帷中晃悠,想不轟動都不行!

  “定是萬歲爺說起的吧,皇上對娘娘可真是好呢。”她笑笑又說道。

  “臣妾弟弟這次也來了多倫,現在跟著萬歲爺在前營和蒙古的各位王爺‘會盟’。”她說起她的弟弟口中不無驕傲。我想起那個記憶中敦實的十餘歲的和燁兒練習 “布庫”的男孩……心裏柔軟起來,看來東爾加做了皇帝眼前的御前侍衛了,這一家人從老到少算是為康熙朝,竭盡全力,人人效忠。

  半透明的牛角梳子從我頭上滑過,她的手小心的拉直我頭髮的微彎的捲曲,然後快速俐落地在尾部挽了燕子尾似的旗髻,用幾隻細小的髮卡固定。左右端詳了一下,似是滿意,點點頭,拉過一扇鏡子過來。

  攬鏡照來,哇……那鏡中的麗人是我嗎?在現代倒是對自己的容貌自信,原來裝上宮裝……更美,明眸皓齒間,保留了蘇麻以前氣質的那份從容沉靜,又多了幾分女性獨有的嫵媚與風情……除了這頭髮的顏色配這身打扮看來還比較怪異。

  燁兒昨天已經看似對我身材很滿意,那我現在這個樣子出現在他面前……呵呵,心裏滿滿是期待與欣喜,真想他即刻回帳看到我的樣子的反應。女為……悅己者容。不知道,我能否取悅他?

  “萬歲爺極少對哪個娘娘這麼用心過,就算是外貌長得極為象‘她’的良常在和神韻極似‘她’的德妃也不曾這些年北巡蒙古帶在身邊,同住這帝帷。”

  雖然不知道她說這話用意是什麼,但是……起碼知道一點,敢情玄燁這十年新納的妃嬪都貌似自己?哦……是蘇麻喇?心裏卻又是酸楚又是好奇,真想馬上看到那幾個歷史上的寵妃有多象以前的自己,會不會像是在照鏡子?嚇……

  “你說的那個‘她’是誰?”她又是怎麼知道的我記得我和她也就南苑一面之緣。

  她恬然地微微一笑:“康熙十四年我就被調撥進了乾清宮,聽出家前的‘蘭兒’姑姑說‘她’的名字是禁忌,姑姑只說‘她’是乾清宮的太陽,說的時候很悲傷……我想,應該是皇后娘娘吧。”

  什麼!!!蘭兒出家了?猶如晴空霹靂,我的好姐們蘭兒……我沒有死啊!這十年到底還發生了什麼?

  “你說的乾清宮的蘭姑姑為什麼出家?還有翠兒呢?翠姑姑呢?”我語氣端急,紅著眼睛急切的看著她。

  她吧嗒吧嗒眨著眼睛好象沒有搞清楚我此刻為什麼這麼大的反映,但是又在思考著要回答我的問題,一時臉繃得通紅開始口結起來:“這個……這個……”

  看來我嚇到她了,但是也不想解釋原因。拍拍她手,我叫她別急慢慢說。

  “我……只是聽說,皇后薨了以後乾清宮的蘇麻喇嬤嬤為給皇上祈福就在宮內出家了,蘭兒姑姑一年後也跟著出家了。翠姑姑在我離開宮前還在的,不過去了擷芳殿做了太子的教養精奇嬤嬤。”

  啊,蘭兒定是因為悲傷才出家的,蘭兒啊,我又回來了……等我回宮……告訴你秘密,一切都會好的!可是,這個出家的蘇麻喇又是誰?我真是滿腹謎團,當年……燁兒都安排了些什麼?

  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回宮……那仿佛比現代更屬於我的地方,我的存在本來就有無數的秘密……可,燁兒又給我套上了別的“秘密”。

  因為有了好奇與期待,我的心不再浮躁慢慢沉澱下來,我開始端詳著她……

  環境真能塑造一個人,多年的宮廷生活已經讓我養成了事事推敲和分析別人話中之話的習慣。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定定地注視著她的面部表情,不想錯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

  在我的眼光下她仿佛不自然起來,面頰生暈,象被人看穿了把戲的做了錯事的小孩,不敢對視我此刻淩厲的目光,支吾地說道:“那個……全公公告訴我,您是個大貴人,叫我來好好……”

  討好我?服侍我?全公公啊……你可真是人精!不過,全公公做事向來是恩怨分明,別人不對他好他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絕對不會做什麼雷峰。我倒是知道圖海以前和他有私交……既然指點這個丫頭來找我……難道這個丫頭有難言的苦楚?

  “說吧,有什麼事情想告訴我?或者想我告訴皇上?”

  她沒有料到我如此直接,臉色突然轉白,輕輕地“啊”了一聲,楞楞地瞧我一眼,看我鼓勵的眼光,她囁嚅了幾聲終於說出口來:“我家紮薩克圖可汗雖然屬於喀爾喀土謝圖汗部,可是和土謝圖汗部下數個旗主有過不合,這次會盟之前就聽說要把整個喀爾喀化成一個汗國由天朝任命旗主治理……我們的領地不大,如果又劃進了土謝圖汗部……”

  唉……原來是這個,也許是蒙古各王公會錯意了,按照歷史的記載多倫會盟的康熙可一點沒有改變舊有的旗主、藩王的權利,只是重新按照清廷改了編制而已,可沒有任命一個什麼統一的漠北大汗啊……呵呵,人啊,一有了點權利就怕失去,我很理解她和她的可汗!不過這次她真的是多慮了。

  “放心吧,你們的封地采邑依然是你們自己的,你們仍舊會是那塊土地的主人……以後說不定還會多了朝廷俸祿,只會是好事不是壞事……”我拍拍她手言道。

  她似有點迷惑,不過看我這麼肯定,決定信任我,臉上有綻開了象這草原的天空一樣純美的笑。

  “娘娘……我相信你。可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確定,是皇上告訴你的麼?”

  “不是!皇上呀才不會給我說這些。”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肯定……她睜著如水的大眼看著我仿若問道。

  “因為……我是他的太陽,乾清宮的太陽……嘿嘿。”囈語般笑答著。

  正如那牛皮帳篷的窗外……屬於草原的那塊水晶般的蔚藍天空的正中,已經升起的紅彤彤的太陽。



第四十七章 認親

  有一種美景叫心動。

  第一次領悟到了那震撼人心的視覺之美……以七個湖泊聞名的多倫諾爾有多麼的讓人心動。

  遠看……湛藍的天空下一個長滿綠茸茸青草的小山坡。分佈在鏡片一樣照映著藍天白雲的湖泊周圍。是那種讓人觸目生憐的軟軟嫩嫩的綠啊,那可愛的毛茸茸的感覺,讓你馬上就會想起“地毯”,真想把自己埋在裏面滾個幾圈。

  近看……許是五月的和風溫暖了這片土地,只見草高花旺,碧茵似錦。草地中密密點綴著蘇紅、金菊花、白芍藥、苔草、冰草、羊茅、草莓和百里香……這各種野花赤橙黃綠青藍紫,將草原點綴成一塊豪華滿繡大地毯。

  “傑西你騙我!原來你是蒙古人!”

  “中國蒙古人!”我更正道。

  是啊……傻小子,還不只騙你一次,現在才發現,真是後知後覺啊。

  一甩鞭子讓身下的馬往前飛一樣的跑……他在後面嘟囔個不停,我當沒聽到,任風吹過我的絨帽底下的黑緞般打著小辮的頭髮,真是謝謝昨天這個傢伙送來的俄國染發劑呢,我現在可真象一個蒙古女兒了。

  瞧瞧身上這套簇新的蒙古長袍,邊緣鑲了一圈白貂絨毛,全身上下褂子、袍子、帽子,藍、白、紅三色相間,就如同這草原的顏色一樣明快,我很是喜歡。

  昨日晚宴後我的“蒙古爸爸”,土謝圖汗察琿多爾濟的親弟弟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在帝帳裏非常高興的按照皇帝陛下的要求“認”了我這個閨女……真是汗啊,我的“蒙古家族”的名字燁兒教了一晚上我還是常常念錯。更別提我的新名字,我記得應該是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本來後面唯一和家族名字不同的是一個末,我偏要加上葉。本來給我找的這個假“爸爸”我都夠委屈了,他的名字還那樣古怪,可不能忘了本,怎麼都得帶上我的“葉”。

  想到這裏我真是怒了……一直知道他要給我重新安排個身份,不然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在他身邊,別說是皇帝了就算隨便哪個王室公爵也不太可能,但是好歹也要找個好點的啊……至少名字好聽點的,短點的,好記點的。

  撒歡兒似地跑了一路,看到一個湖,藍瑩瑩的湖水旁圍長著一圈盛開的雪一樣的花,象白蓮,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就那麼敞開地怒放著。花瓣是純白的,蓬蓬松松,飽含水分,嬌豔欲滴。含苞欲放的花蕾,隨著清風搖搖晃晃,煞是可愛,在輕風中翩翩起舞。

  被這一簇一簇的花兒吸引,也是覺得累了,下得馬來。撒開韁讓我的乖乖馬兒自己在泉湖邊遛著彎吃草,倒也不是我不擔心它跑,一直有兩、三個影子侍衛離我半裏地或緊或松的跟著,我的馬自然他們照看得了,不然還能做大內高手?

  轉眼間,手上已經滿滿一大捧這白蓮一樣的野花,淡淡甜甜的香氣,十分討喜。

  “傑西,你真神奇,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英國人,昨天看你穿著中國宮廷的衣服你又變中國人,今天這個樣子又變蒙古人啦。”

  他氣吁吁地下馬,往我這邊走來邊走邊說。

  “你昨天晚上看到我啦?”我怎麼沒注意昨天他在晚宴上,也有可能,當時那麼多蒙古王公聲音又大,我忙著吃東西呢哪有注意到他小子。

  “是啊,晚宴開始你裝做侍女拿著盤子站在皇帝陛下身後。等中間那舞臺上的節目開始我再看你,你已經是坐在中國皇帝的後面了。那個盤子還在,可是不是你拿著了,一個侍衛給你給你端著,裏面好象很多好吃的!你躲在後面分明是在偷吃東西!”

  “我是光明正大的吃!”我白他一眼!沒事老盯著我看幹嘛還看得那麼仔細。

  那盤子裏的東西可是你口中的皇帝陛下親手遞給我的,下那聖旨一樣口喻必須吃完,我容易嘛……

  尤裏聽我這話,眼睛骨碌骨碌在我身上溜了幾圈,“嘿嘿”兩聲。

  “自前天晚上你被中國皇帝掠走,我還以為……可昨天晚上看你還能在他後面吃東西,看來你和中國皇帝有好多‘秘密’,嘿嘿。”

  啊……他竟然有愛打聽別人隱私的娛記的專業素質,昨天我坐那個位置可比燁兒矮了不少,他是快歪斷了脖子才看到的吧!

  “你不會是中國的皇后吧。”

  他突來一語,嚇我一跳!我連“呸”三聲,要“呸”去這晦氣。

  我才不要做他皇后,生活如此美好我還不想這麼早去天堂報導。想那歷史上康熙的三個皇后,一個難產死,後面兩個一個做了皇后半年死,另外一個做了一天掛,他這不是詛咒我早死嘛。

  不過,也許燁兒果真命硬,命克親人……克父、克母、克妻……也許連他自己也這麼認為……唉,他一直在以他的方式保護我對待我,一直這樣不是嗎。

  也許……我以後的身份永遠都是歷史上不被記載的一個謎,可是我……不在乎。

  瞧著尤裏斜睨我兩眼又轉著眼睛思考的鬼樣子,呵……這樣的可愛的大男孩不逗簡直是浪費了。唉……想想燁兒八歲後就沒這麼好玩過。

  “尤裏,再不騙你!誠實的傑西準備告訴你我所有秘密!”我向他招招手。

  “啊!”他表情像是吃了蒼蠅。

  摸摸我懷中的嬌嫩的花瓣,我滿足地微笑著,心中有個角落有個身影就象這花瓣一樣柔軟稚嫩……

  “我不是中國的皇后,但是自從皇上8歲我就和他住在一起。”

  “可中國皇帝現在三十多歲了,傑西你才多大!”他象只青蛙叫得非常呱噪。

  我舉個手勢要他安靜,繼續著我的故事。

  “我有個女兒十四歲了,她是這個帝國的公主……長得就象這花兒一樣美麗。”

  青蛙準備繼續提出抗議!抗議我的話邏輯上的錯誤,我沒理他自顧自地說著。

  “我有個兒子現在應該有十歲了,出生起我們就分離……可他的母親是皇后,父親是皇帝。”

  一滴淚滑落到了懷中的一朵花兒的花心,象一顆珍珠那樣晶瑩……我的兒子,出生那刻就與你分離……希望這次回來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能改變你的宿命。

  “不信不信!什麼亂七八糟的!傑西你的外貌看起來死也不超過20歲!你說了你不是皇后,可為什麼你的孩子的母親又是皇后?你女兒有14歲!兒子10歲?你難道6歲就生孩子?傑西你這個騙子!這次我再信你我就是傻子!”

  你可不就是個傻子麼,我斜著眼睛看著這個跺著腳忿忿地控訴我的大男孩……好話不說二次,有的人習慣把真的當假,假的當真!讓人實在沒有辦法!

  “我有丈夫,可是……卻不能以妻子的身份和他站在一起。”草原的微風卷走我的輕歎,命運對我和燁兒的安排,我無怨無悔。就算是一切從頭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會堅持與他交集。

  有得必有失,向來如此,那些個虛名既然都不在乎了,心情自然雲淡風清……

  很多人為了夢想執著地去做一件事,不計回報,甚至頭破血流,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執迷不悔……象飛蛾撲火、象精衛填海、象愚公移山……

  如果能與燈前的蛾娘,海邊的那只神鳥,大山下那位老人邂逅……我想,他們的答案應該是“不悔”,而我……誠然。

  因緣真是個妙不可言的東西,有失便有得,有聚合自然會有分離。

  漆黑的星空背後是另外一個不知名的世界……我的世界,有媽媽和姐姐在裏頭的世界……

  失去了現代世界裏承歡膝下的母女親情,我卻在這裏收穫“他”的珍貴愛情。

  那一頭有母親、有姐姐、有溫馨的家……而這一頭有血肉相連的兒女,有那個大的不可思議而又複雜的“家”,還有……“他”。

  和這邊“團聚”就意味著和那邊“分離”,我雖然不悔,但是此刻遙望著那神秘浩瀚的宇宙星空……卻忍不住……迎風而淚。

  原諒我……媽媽……

  “在想什麼?”軟軟暖暖的薄裘披風從後麵包住我……是,他的懷抱。他是出來找我嗎?難得後面沒跟著那群尾巴。

  不想讓他見到我的眼淚,把臉埋在還帶有他體溫的毛皮上摩挲了下,不著痕跡地輕輕拭去。抬起頭來轉臉對著他時,已經是嬌顏如花。

  “我在想啊……你這十年又討了多少個美麗嬪妃,隨便預測下有多少個公主阿哥……”

  後面那人頓時不語,只感覺那抱住我的雙臂兀地緊了一下。

  “燁兒啊,草原上的風又寒又大,不比京城呢,是不是覺得有點涼。”嬌滴滴的語音又嗲又膩。

  “唔……”

  一個字?貌似想變烏龜,鴕鳥?哼,我雖然早知道答案,但是就想聽聽他給我介紹介紹我馬上要回去面對的大小老婆。這幾天來,他把我那幾個月幹了什麼事,媽媽、姐姐、姐夫、以至於好友李菲的工作生活大小起居都問得乾淨。

  可每每我問起他來,這十年幹的“豐功偉績”總被他草草帶過,要不是我是未來人,沒看過歷史書也看過電視,知道平三藩、收臺灣……個個都是打的漂亮的硬仗,瞧他輕描淡寫的樣子……唉,我也懂他,那段日子外憂內患,心苦加身疲,他不願多提吧。

  轉身過來輕撫他臉,凝眸相望……他眼裏正閃爍著一種我熟悉的光芒……某人不打算做鴕鳥了……

  “你問的是這十年中的還是以前你在的時候的都算?”

  很想翻一個美麗的白眼給他看,可是……對他,那是不明智的,於是我……

  “我……當然……問的是我不在的……十年……嘿嘿……”保持著臉上的嬌好笑容,慢慢擠出。

  只見他眉一挑,嘴角居然拉出一絲笑:“一個。”這兩個字清晰地劃破空氣傳入我耳際。

  嚇……開什麼國際玩笑!說現在天空上有豬在飛都沒有這個答案荒謬。沒心情再玩這裝淑女的遊戲,眼睛一眯就準備自己揭開謎底,怒訴他!

  “一個!”看他眼神卓定似不是在開玩笑,他在賣什麼玄虛?

  他掰轉我頭,把我深深擁進懷裏,用下巴在我發上摩挲著……許久不語……

  風帶著陣陣新鮮的泥巴和青草的芬芳飄來,裹著溫暖的披風……暖暖的,似要睡去……

  “可能一個都不算,她們都象你,可加起來也不是一個完整的你……”他認真地思考了半天突然說起。

  嚇……這樣的回答能算是回答麼?可我為什麼心裏卻抑不住地高興……這人……年紀漸長,嘴巴說話的功夫也越見高明。

  “這次,我可不是蘇麻……”細細地數著他的心跳,還不過十,他的胸膛突然起伏起來……他在笑……

  “你是土謝圖汗察琿多爾濟的親弟弟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的女兒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他深吸一口氣念完那繞口令一樣的名字。

  “你也不給我找個名字短點的認做親戚,這名字我老也念不慣。”我嗔道。

  不知道我這句話哪里逗樂了他,他只顧得笑,我冷眼盯著他,等他發瘋完。

  我們右側上方那黃底藍龍大旗嘩啦啦地鼓著風抖個不停,兩條長長的藍色龍須在空中上上下下的飄蕩,似要乘風而去。

  “走吧,這裏風大,小全子剛剛說給你準備了草原上特有的‘丹梅’,你定是愛吃。”

  “啊……皇上萬歲!!!全公公百歲!!!”以瞭解我全公公來說,那東西肯定是對我胃口的,腦海已經生起鮮活的美食畫面,身隨意動……就想拉了他快走。

  “唉……你現在的樣子性子倒是越活越小!以後不能叫你姑姑了!叫……茉兒。”嘴裏埋怨著口氣倒是愛憐。我的名字在他嘴裏發音特別好聽,呵……我也感覺他看起來比我大,叫姑姑也比較怪異。

  “不做姑姑了,可這次回宮燁兒你怎麼安排?”突然想到這個重要的事情,我以什麼身份回宮?既然給我安排了個蒙古爸爸那就是準備納我這個蒙古妃子?

  “相信我就好。”他伸出手來,拉我下那前營觀景的木台。

  我讓他一直牽著……跟著他的步子慢慢踱回帷帳中。

  天塌下來不也有他頂著麼,相信他就好啊……三十多歲的他應該比十幾二十歲的時候考慮的更加縝密周全,這點我深信不疑。

  也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後我們還能這樣手拉著手,白髮的燁兒和茉兒互相攙扶著他告訴她:“相信他就好。”

  想到剛剛腦海的這個畫面,我偷偷覷了眼他……他回眸過來,面色如水,可手卻把我拉得更緊。

  呵……心裏滿足得象喝了蜜茶……暖暖的……甜甜的……

  這蜜茶的名字叫……幸福……



第四十八章 選秀

  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家和星相家認為,天上“眾星列布,體生於地,精成於天,列居錯峙”;“其以神著有五列焉,是有三十五名,一居中央,謂之北斗,四布于方各七,為二十八舍。”“北極謂之北辰”,“其星五,在紫微中。”

  玉皇大帝居住的地方叫“紫辰宮”,中國皇帝住在“紫禁城”,皇宮、皇城、內城、外城,列居錯峙,重門疊戶,層層旋繞。

  “紫”者,紅得發紫,貴重之極。“禁”者,皇家重地,凡人免進。

  如今我這個凡人就被擋在層層朱紅宮牆的外面,跟著長長的騾車隊伍過正陽門往北,經過那重簷的宮殿式的大清門(大約在今天的毛主席紀念堂的位置)就到了帝國首都最中心的街道,這條街道在現代來說都算是寬敞的,大約八車道的寬度,兩旁設立著戶、吏、兵、刑、禮、工等各部帝國重要的中樞機關。

  在大清門內右側的戶部應了卯拿了所屬旗籍的牌子,即是得到通行許可了,可以繼續往前行。其實只是形式,騾車的前面早就立一柱上面象徵各旗顏色的布條,上有編號和姓氏出生,戶部官員只需要對一下號碼名字即可放行。

  一路行來過長安門,(今天的天安門旁邊的勞動人民文化宮正門前方長安街上,解放後拆掉了變成長安街馬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與這宮城越近越能感受這皇家威儀無處不在的威嚴。

  “小姐,你就一點都不緊張麼,選秀的可不是我這個丫頭,這氣氛都壓得我難受。”

  長長的藍色騾車隊伍剛剛轉進南池子繼續往北,兩旁只見參天的古槐茂密得在這皇城東邊的青石地面的上遮出一片濃蔭,讓人在這五月烈日當空的半暑季節也感受一絲陰涼。

  “有什麼好緊張的,反正註定自己得面對,得經歷……與其多想,倒不如閉閉眼養養神。”

  我的蒙古爸爸在我離開草原的時候給我找來的侍女安格,能說蒙語也能說不錯的漢語。


5更未到就起,雞都沒開始的時辰就被人打包一樣,梳扮好塞上這蓬車一樣的騾轎,似車非轎的東西……

  唉……其實這是自己“求”來的待遇。誰叫我不聽當今天子的安排,以這次“多倫會盟”帶回京的喀爾喀蒙古台吉大人千金身份直接跳過“海選”跟他舒舒服服地回宮,只用等待最後那天的和考狀元一樣的終極審判——象“殿試”一樣的皇帝欽閱就好。

  蒙古回京路上聽得全公公偶然提及這5月居然有三年一屆的戶部主持的秀女大選,可不是一年一次的內務府選宮女的“選秀”。這可是全國上下總動員啊比現代“超女”規模還大!這麼難得的機會,當然自己得體驗一把,好磨歹磨讓他同意了,暗自高興終於有幾天自由日子,能好好逛逛古代京城,去看那天橋的雜耍,嘗嘗那同記的燒餅,還和芝麻胡同的糖葫蘆劉神交多年,好不容易這次有了時間又有機會……

  可發現……自由的時間給我的居然只有一天!這一天還過得充實得要死,其實只能算半天,到了前門外的“元記”客棧已經是中午了下午就通知去戶部查號牌……我說他怎麼答應得如此爽快,給我許可的同時,還在蒙古境內他就已經傳諭讓戶部提前十幾天“海選”了!

  還明說保護暗地監視給我派了個裝做趕車的御前侍衛!分別是不給我一點自由的空間!這個人,連這個都要“算計”!十年來吃的糧食原來都補了腦了……

  “太可恨了!!!”

  “啊……誰可恨?”她懵懂地看著我。

  “哦……這個裏面的人可恨!”我隨意地指指左側那護城河上那一溜蜿蜒的宮牆。

  “是啊,我們漠北蒙古第一次編入這八旗的旗籍,還不知道這宮裏的人怎麼對待咱們呢……選不上更好,我陪小姐回我們草原去,這京城雖好卻沒有那藍天碧草。”她看向我所指的方向,似有所感。不過,安兒啊,我可能不能如你意了,這“選秀”估計是不會讓我漏選的。

  不經意間聽得我們這一行“排車”鈴鐺聲響……一直往北行的車隊拐彎了,只見紫禁城那重簷角樓上折射出那屬於皇家的琉璃金光……神武門快到了。

  還未到神武門,大約宮門口提前一百米處設置了兩間“檢室”,這裏……就是秀女的通天命運第一道分界線了。

  一行行騾車雖然數量驚人卻井然有序,排著隊在這裏下了一個個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鶯鶯燕燕……上千名女孩子過“檢”後按照旗籍顏色分成數批排好隊由自己的旗頭參領大人帶領著站好了隊伍,一時間神武門上空,脂粉香飄。

  完成使命的騾車會明日辰時準備在這裏又依次接走“秀女”,現在所有的佳麗馬上要入宮去一個規定的地方(如御花園、儲秀宮等地方)等待將進行一天的初選。

  與趕車的侍衛和車上的安格倒別後,跟著一群穿著旗裝胸口別著諸如“旗某佐領某某人之女”的識別身份的布條排著隊緩緩前進。

  有女人就有話題……這麼多女人在一起能這麼安靜可真不容易,初選是每天選看兩旗左右的秀女,可這次看的卻是四旗,是我們正藍旗和上三旗的正黃、鑲黃、正白旗的秀女。

  仔細打量這些或貴胄後裔的天之嬌女,或只是旗下牛祿、從八品的武佐校尉之女……或端莊、或淡雅、或嫺靜、或美豔……卻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青春。都是些十幾歲的孩子呢,雖然已經有人給我偽造了旗籍甚至連年齡都改成了十七,連小全子都說我看著皮膚樣貌就似十餘歲,但是還是不免一陣陣心虛從心裏往外冒,什麼叫汗顏我算是深刻領悟。

  “啊,你也是正藍旗的?我叫額真和你一旗,這個是我表妹陳茹。”前面的湖藍衣服的女孩轉頭過來對著眯眯笑。

  不看人只聽聲音就知道一定是個爽朗的女孩子說話間都帶著一股子鮮活勁兒……是兩個一高一矮穿湖藍、煙綠的女孩。高點的眉目間凝著在這個時代的女孩中少有的英氣,大方外向又不失端莊……很象一個人,恩,象阿敦……我幾乎是一眼就喜歡上了她。看看她胸口上的藍色鍛布寫著:“正藍旗、蒙族、理藩院員外郎薩克達氏舒薩納之女。”另外一個應該是她表妹陳茹,看那識別卻是個漢軍籍的也是理藩院某某之女。

  “我叫茉兒。”向他們福了一福,這兩個姑娘一個陽光,一個柔美看起來不過十五、六的樣子看他們憧憬又興奮地望著前方那金光閃爍的宮殿……唉,都還是在做夢的年齡。

  友誼……這第一天就能認識兩個可愛的女孩,感覺真是好極了。小聲地和他們說著女孩子都感興趣的話題,隨著隊伍緩緩前行……

  又是幾聲排車鈴鐺響,那幾輛車轎上飄著黃色的緞帶,卻沒有提前停下,一直駛到我們這一排快要靠近查房的位置才停,婀娜走下幾位胸配黃色緞帶的姑娘。

  本來上三旗滿籍秀女的應該在我們正藍旗之前進去,這封建社會的按照人的出生劃分的等級地位處處充分體現。連這選秀,本來宗旨是滿、蒙、漢只要是旗籍都一視平仁,公平納選。可處處又體現著太多的不公平。

  首先這第一關過檢房查號就是滿人先進然後是蒙族和漢族,都是滿族又分上三旗(正黃、鑲黃、正白)的先進……看來這一列姑娘可是來晚了……

  “請你們讓一下吧,我們來晚了些,旗領管帶已經在前面等我們,謝謝。”

  “容姐姐,跟她們這些下五旗的說這麼多幹嘛,她們本來就應該後進。”

  額真的前面被“加塞兒”進幾名配黃緞帶的秀女,為首的那名鵝蛋臉,柳眉杏眼,長的珠圓玉潤的外貌很象心中的一個人……可這氣質卻太張揚不似那人一般純真,恬靜。

  看那名牌——員外郎富察氏之女,她拉著另外一個看起來儀態高貴的美女卻是侍郎之女赫舍裏氏……這個姓氏總能撩起我心中最深處的一角,說不出什麼味道,看她嫺靜美麗的臉就象看到這個家族的另外一張高貴的臉,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什麼上旗下旗的!來得晚就該後面排隊,這天子腳下還有道理沒有了!”額真見這人插隊不說還口裏瞧不起人的跋扈淩人的樣子忿忿說道。

  “嘿……遇到一個講道理的了,宮妃家眷皇親宗室就是應該在八旗之前,你懂不懂,不懂本姑娘教你!”

  “玲瓏,少說幾句。”那赫舍裏氏叫容的女孩還是帶著淡淡的笑,雲淡風清的。

  “嘖嘖嘖嘖,這還沒進的宮做得主子娘娘呢在外邊就開始拿喬,這真進了宮還不吧自己當鳳凰了,我好怕你啊!娘娘!”

  額真看來也是個被寵大的沒受過人氣的主,一番話給拍了過去,氣得那人一時漲紅了臉,指著額真:“你!好!好!我們以後走著瞧!”

  這個叫玲瓏的女孩說話做事其實還真不“玲瓏”。這秀女之路她不會走得太遠……心下思度著……

  口吃伶俐的額真本來還想回她幾句,掃掃她的氣焰,我輕輕拉了下她。我差不多已可以猜得她們的身份,可是這皇親加權貴的當朝貴胄之後,額真還年少稚嫩,不想她還未進宮就先為自己甚至家人樹下敵人。

  “就算這進得宮所有人的身份不都還是侍侯皇上,一切都從頭開始,無所謂什麼上下旗了。玲瓏姑娘祝你好運,能蒙上垂青。”

  剛一說完這個玲瓏倒沒多大反映,只是瞪我這個突然插進來的“芋頭青”兩眼卻見那一直從容恬笑的“容姑娘”眼睛微抬把我從上到下轉著看了兩圈,直到看到我的身份識條……漠北蒙古台吉之女,才微微對我一笑,算是見禮。

  嘿嘿……沒想到這還在神武門外呢,這女人之間沒有硝煙的戰爭氣氛就已經開始蔓延……呵,我本來是這群秀女裏面最無辜的,來玩票而已,為了口快心直的額真我就插上這一腳混水吧。

  “當當”突然一聲鑼聲響起。戶部一個官員接過旁邊一個宮裏出來的內宮監的一個文書樣的東西高聲道:“安靜!”再慢慢展開郎聲宣讀:“著以下秀女出列:正黃旗XXXXXX,XXXXXX……鑲黃旗XXXXXX,XXXXXX……正白旗XXXXXX,XXXXXX……正藍旗XXXXXX,XXXXXX……蒙古台吉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之女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

  一堆滿、蒙、漢的人名在耳邊飛過,其實到目前我還沒記住我的名字……但是最後居然發覺是在叫我!實在是這個名字太長,最後又有葉末兩個字所以耳熟……

  我跟著別的幾個被叫到的女孩們,看她們都一臉欣喜毫不意外被單獨叫出列,有思想、有抱負、一片前途光明的幸福樣子,看來都是走高層路線的秀女,家裏早已打點好了。

  這大概三十多位的秀女中除了我和另外一個女孩是正藍旗的,和幾個白色胸條的,好象別的都是以黃色胸條為主,這裏面就有那“容姑娘”和“玲瓏”姑娘。

  我這胸口上的碇藍色胸條岔在這片黃色裏顯得那樣奪目出眾,秀女們的眼光齊刷刷打量著我,像是沒有想到遠在天邊的剛剛被皇上納入旗籍編制的漠北蒙古這次居然有送秀女進京,更沒想到這個秀女居然能在這盤根錯節的的宮廷裏插上一腳關係……嘿嘿,通天的關係……我也沒想到哇。

  一行人婀婀婷婷地跟著一位公公從神武門的側門而入,過順貞門進入了御花園欽安殿北邊的一排廡房,記憶中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

  那排廡房每個號房門口卷著一個夾簾,門口各站著一個公公兩個嬤嬤。呵,看來馬上是要開始真正的“初選”了,我們這批算是走後門進的吧,沒有太大意外估計都會過……唉,看來古今皆同啊,以前就聽說神聖的高考有舞弊的,這“選秀”貌似也有“暗箱”。

  最讓我高興的是看到那個如今圓滾的象個大阿福一樣端坐在最前頭的案後的一個有品級的主管太監——乾清宮的萬福!十年不見這身材是更見福氣,象吹氣漲大了一圈。

  我玩味的睇著他,這御前太監不好好的呆在上書房聖上跟前侍侯,卻狗拿耗子地逾規越紀跑到這來當判官。

  呵……原來這番安排。我說呢,我這早被某人吃了的不純潔的身子可怎麼通得過那繁瑣細緻的“初選”,看來當今聖上特派這人來給我放水啦。

  比女人還尖的嗓子象唱腔一般高叫著秀女的名字,分成幾組,每一組進一個房間,卻單單漏了我。

  萬福拿了個冊子仔仔細細地核對了我胸條上的編號身份名字,再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兩眼。

  “蒙古台吉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他吸一口氣繼續道:“之女……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臉上的肉隨著我的名字一個個吐出也跟著顫動……十年了,他身上多的肉可不只十斤。

  我欠身給他行著標準的宮禮(微微頷首,上身挺直了微曲膝),他小眼睛含著贊許的光芒:“作為蒙古人,姑娘的宮禮誰教的啊,不錯不錯……難怪……”

  “回公公,是全公公這次在多倫諾爾教的。”我斂著眉恭謹地答道。小全子現在應該算是這福小子的頂頭上司吧,提他名字准沒錯,萬福此問不過是對下我的身份而已。

  “哦……這就難怪了,很好很好!”只見他在那名冊上用筆劃了一個圈,收走了戶部發給每個秀女的我的待選牌子。

  這就……過了?哈哈……我終於在古代嘗到了特權階級暗箱操作的甜頭。萬福看我一時楞在那對我眨了下小眼,老神在在地說:“你剛剛不是已經檢查過了嗎,體貌端健,優。”

  御花園欽安殿。

  上千名秀女今夜入住御花園,一部分在欽安殿,一部分住延輝閣和東北角那邊的最近幾年剛剛修整出來的明代宮房。

  我所在的正藍旗籍秀女被分在了欽安殿。

  經過整天的一系列的體檢、詢問等勞累了一天的女孩子們又聚集在了一起,這個時候可沒了早晨初進宮時故意收斂的矜持,各自尋親訪友嘰喳個不停……終於有了青春時期該有的性情了。

  因為同屬一旗,可能很多叔伯宗室都各自有有千絲萬縷的裙帶等關係,在京的官員千金好象基本都認識大家友好的互相招呼著,諾大的宮殿裏說話最大聲的鐵定是京籍的秀女,一些外地旗籍的千金,哪怕你父親貴為巡撫總督,看起來都比較不那麼合群,顯得稍微寂繆。

  唉……首都果真古今皆同,“排外”習性三百年不改啊……

  我打開剛剛領到的被褥枕頭,在靠牆的已經墊了一層厚厚的絨氈上鋪設我的睡覺行頭。

  “您也是京城的麼?”一個瑟瑟的細音傳來,大殿裏太吵,一時以為是叫別人,轉頭過來……好一雙剪水秋瞳……

  絕對美女……在現代古代兩個時空形形色色的美女,我見過的數不勝數,我家不就有一老一少兩個美女麼,加我三個……可這個女人的美只看眼睛就知道是極品。屬於那種柔弱得一看就讓人頓生愛憐的,比林妹妹多幾分嬌媚又比寶姐姐少幾分世俗。

  我葉茉兒也自認為是個美女了,可是在她面前就象星星遇到了明月頓然失色……

  她也是秀女呢,如果燁兒見她會不會……一種酸酸澀澀的感覺象一滴墨汁滴進了池裏,一圈一圈的漣漪散放開來……我發現……我妒忌……妒忌這個還不知道名字的美女。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0:57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8:26 A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喜豬

  一朵花開需要多長的時間?

  看著她笑吟吟正對我說著什麼,一時我恍惚了下,迷失在她那猶如花開的甜美笑容裏,失去了時間……

  她那胸牌上寫著“山東巡撫張汧之女,漢軍旗的……”恩……我說呢,氣質這麼空靈嬌柔,原來是漢人美女啊。

  子曾經曰過:“食、色,性也。”可見美好的事物如美人……聖賢之人也是愛的,要不是自己深深知道愛著玄燁,嘿嘿……

  女人啊喜歡觀察揣摩別的女性的體貌打扮我覺得應該是正常的,在現代我在街上閒逛吸引我視線的總是看同類妹妹的打扮來得比異性多麼,美人誰都愛看。

  不過,當這個“美好的事物”出現在以前一直以半個美女自詡的我面前,心裏還是有點不是滋味。

  “我姓張,小字如妍。”連聲音都象百靈鳥,我的心徹底被俘虜了……如果我是男人的話……哈哈。

  “見過妹妹,我來自漠北蒙古,恩……我名字很長,你叫我葉茉吧。”同她說話我的聲音也輕了許多。

  “漠北蒙古?聽你官話說得這樣好還以為你是京城人呢。”她眼睛微抬瞥了下我還未取下的胸牌。

  “這個……”我正想著該怎麼說起……

  “茉兒!你在這裏啊,讓我們好找!”還沒見到這人影我嘴角就已經彎了起來……這人未到音先及的性子准是那額真!

  果然,一藍一綠,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興奮的立在我身後,正是那額真和她表妹。

  “我們到前殿門了,外面好象是花園只聞到好香,可就是不能出去。我還看到了西邊那火燒雲下那片宮殿,金燦燦、亮晃晃,真是太漂亮了,唉……可惜門口有公公不讓我們再過去。”額真一臉憧憬,語速極快。

  “那個是自然,這裏就是皇宮呀,天下最美麗最神聖的最吸引人的地方。”如妍頷首微微笑道。

  額真看她一眼:“美麗是美麗,可也不見得能吸引每個人住在裏面,我就……”

  “那叫天一門,外面就是御花園了,宮禁內苑肯定不得讓你們隨意進出的地方啊,除非啊,哪天做了娘娘,呵呵。”怕她的無心說出些忌諱的話來,我趕緊岔開話題。

  “你怎麼知道叫天一門?敢情你剛剛也偷著跑前頭去了?啊,也不叫我們!”額真嗔道。

  一道清涼的眼光覷過來……如妍似明白了什麼悄悄打量著我,看我窘在那,心下更是了然:“剛剛你們兩個沒來的時候,早有公公來殿裏宣告不得出那天一門進御花園,那邊即是宮禁,叫大家好好呆著不得到處走動。”

  我感激地睇她一眼,看她神色自如為我解圍,說得又滴水不漏。是啊……剛剛大家都是分幾批進來的,誰也不知道是否有一個公公來說過這番話……真是冰雪聰明的女子啊。

  可是只要是謊言就有穿幫的那天……我只是沒有想到來得這麼快。


*

  月亮初上宮牆,星兒點點稀疏。

  跟著萬福離開那今夜熱鬧無比的欽安殿,出了這御花園,轉東甬道向南而行。穿著軟底的鞋子靜靜地走在這兩邊朱紅夾牆的長甬道上,宮燈把我的影子拉得斜斜又狹長。

  剛剛正在和幾個女孩兒說笑間殿門來了一個小太監傳了我出去,雖然不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但是在東南角這片姑娘們的幾十雙冷眼的矚目下離開欽安殿,那滋味還是讓人頭皮發麻。

  她們會覺得我騙了她們麼?會不會失去剛剛獲得的友誼?下次遇到她們我該怎麼說?我不想她們把我當“走後門”的人看待,雖然事實如此。要麼說我宮內有親戚?的確有親戚啊……正在思度間,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乾清宮東側門。

  日精門下正在站著一個人,似已等候多時,見我們到來,提前幾步出了那門簷下的陰影迎了上來,燈籠的紅光映上他已帶深深的歲月痕跡的臉,正是當今乾清宮大總管御前總管太監全公公。

  待萬福哈著腰請了安,交了我這個“差事”退下後,全公公一整冠服就要給我行扣禮……我拉起了他,指指我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他會意並叫我跟隨:“娘娘跟老奴來,皇上現在南書房。本來差人去欽安殿那會兒已經得空,剛又收到黑龍江將軍的八百里快報,現在正在和幾位大臣處理呢。”

  黑龍江……現在是康熙二十四年,哦……應該是雅克薩的軍務事情吧。

  “皇上最近都忙到戌時?”這次我們走的側門,剛剛一路行來,各宮門緊閉,已經過了宮禁的時間了。

  “有時候是亥時才回宮。”他輕咳一聲,轉移話題:“皇上叫老奴在他回宮前先帶您去看一個人。”

  過回廊往西……西偏殿的廂房……“瑞喜軒”,門口高掛的四簇宮燈下那幾個燁兒當年手書的藍底金色字兒,此時象燒紅的烙鐵一般燙著我心底那個最軟最軟的角落。

  就象昨日,那個小小身影還嗲聲嗲氣兒地纏著我叫我不要拿走她的兔寶寶宮,她會乖乖。我還記得她最愛那雙繡得有小兔子耳朵的襖鞋,曾經一個時辰內告訴我幾十次:“媽媽,看我腳上長出兔子了……”

  我的寶貝……媽媽回來了……

  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一陣輕風從長長的蕪廊迎面穿來,吹亂了我的發也吹涼了我面頰上的淚,仿佛在輕歎。

  全公公唏噓著幫我卷起了夾簾,我抹了抹臉,稍微整理了下頭髮,對著全公公感激地微微一笑,帶著滿滿的期待加上幾分忐忑進得這閣室。

  暖閣裏還是當年的陳設樣子,小有變化,半卷著輕綃紗幔和屏風隔斷出一個套間的樣子。轉過屏風就是她當年的閨室……

  很安靜……一個披散著如黑瀑般及臀長髮的背影,她正背對著我趴在那案上看著什麼,穿著月白的袍子像是剛被人從夢裏叫起來的精靈。

  模糊的眼望過去,燭臺的火光在她身上籠罩出一圈光環……象天使,心的最深處我一直守侯的天使。

  拿起側面梳粧檯上的一把琺瑯柄的梳子,顫抖著手就在那黑緞般的發瀑上緩緩滑下……頭髮微潤帶著點輕香,似剛沐浴後。

  喜兒,我的女兒,這麼多年都是誰幫你梳發?晚上誰給你掖被?夜半醒來,有沒有哭著想過媽媽?

  她渾身一顫,卻是不回過頭來,只顧捏著手裏的幾隻布做的玩偶兔子。

  定睛仔細看那布兔子……是她四歲的時候擁有了第一個“兔寶寶宮”,我和翠兒、蘭兒為了防止她晚上偷溜到兔子窩裏去和小兔子睡覺,給她用布做的兔寶寶。每只兔子耳朵顏色都不一樣,她一直當寶似的,睡覺必備……

  可是她手捏著的這只怎麼顏色不一?啊……我的寶貝在哭,隨著她重重的呼吸,眼淚一滴滴的滴落在玩偶上,暈出深淺不一的濕濡痕跡,她在這裏靜靜地哭著已經多久?燁兒之前有告訴她我回來了嗎?

  “喜兒……我是媽媽,我……回來了……”我心疼地囁嚅著,幾不成聲。

  對不起,寶寶!我錯過你的童年,一個天朝皇家公主擁有的一個至少應該有母愛的美好童年,媽媽對不起你,以後一定補償,希望還來得及……

  她深吸一口氣,輕飄飄地說著,像是在夢囈:“皇阿瑪在撒謊,他說你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很遠很遠……皇祖母和老祖宗也在撒謊,她們說你出家了,卻不讓我知道在哪座佛堂……”

  “可我知道……你哪兒也沒去,就在天上,每個月圓都會升起來的那顆最亮的星星上面,就在那裏……每次我都要趴在欄桿上對它說,媽媽……我好想你……”

  她終於哭出聲來,抽泣得無法繼續,聽著女兒的嚶嚶細語,再也壓抑不住心裏的酸意化作滾燙滾燙的淚珠奪眶而出……我是一個母親,不稱職的母親。

  “寶寶……對不起……”擁著她的肩膀道出這遲到的歉意,母親的歉意。

  “我給阿瑪說,你會回來的,因為你是仙女……”

  我的天使緩緩側過頭來,小鼻樑微翹而又挺直,那是唯一遺傳自我的部位。比她父皇還白皙的肌膚此刻因為激動透出粉嫩的暈紅,排扇般的長睫毛下是那雙盈滿眼淚的紅眼……象星星般的大眼睛閃過一絲驚訝和不確定,又上下掃了我兩眼,眯起眼睛警惕地打量著我的樣子簡直和他父親疑慮什麼事情的神情一模一樣。

  “你不是她!我不知道阿瑪為什麼要讓你來冒充她!她就是她,我的媽媽誰也休想代替!”她變臉如翻書,不怒也威的氣質十足十遺傳了她爹親。

  我的寶貝發起脾氣的樣子還真有一個天朝公主的架勢,淩厲的眼光能把人睇得發毛,在這皇家公主天成的威儀面前,如果真是個冒牌貨,會怎麼樣我不知道。可是我……卻笑了,我驕傲的公主長大了,雖然在我心底一直定格著她小時候那個稚嫩的身影,可我更高興看到現在的她……我的驕傲。

  她看我在她一吼之下,反而笑得開心,眼淚都笑得流出來的欣喜,可不是裝得出來得……一時怔住,呐呐地轉頭看向地面一時無言。

  “還記得小時候我教你唱的曲子麼?寶寶……”我輕輕哼唱起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孤雲一片雁聲酸,日暮塞煙寒。伯勞東,飛燕西,與君長別離!把袂牽衣淚如雨,此情誰與語……”

  熟悉的調子象似帶動了她記憶深處的某些片段,她心形的小臉蛋驀地發白,剛開始她嘴巴張合了兩下,就要跟著哼出聲來。但過了會又轉頭仔細端詳比對著我的樣子和記憶中那個模糊的身影,不感相信地捂住耳朵搖著頭,開始發瘋。

  “不要聽,我不要聽!定是皇阿瑪教你的……我肯定是在做夢……你不是她!你不是她!”她眼淚橫飛,自言自語地喊著,似想給自己催眠眼前這一切不是真實只是幻境。

  剛剛還說她有公主的氣質了呢……此刻看她耍賴橫潑的樣子,分明是這個小妮子小時候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在幾個姑姑面前蠻橫的樣子重現。

  老媽才走了幾個月你就不認娘親,找死啊……頓時氣從膽邊生,收起了笑,臉一沉,把那琺瑯柄的梳子“啪”地拍向那案幾,做起了那惡母親。

  “喜豬!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老媽從今天開始就回來了!別以為有你那紙老虎阿瑪在我就不敢收拾你!我告訴你,喜豬,不管你今天認我不認……”我怒道。

  “你!!!剛剛你叫我什麼?叫阿瑪什麼?”她突然急急插進話來打斷我。

  “喜豬!紙老虎!”我沒好氣地說著,哪怕你現在有公主的氣勢,不還是我女兒麼,就不相信收拾不了你!

  像是睡醒了般,她眼睛又重新凝聚出光彩,把我拉到案桌上的另外一頭,那裏整整齊齊碼排著七、八隻布做的小兔子。

  她微喘著氣,期待地看著我:“你知道哪只兔子是媽媽給我做的麼?”

  “紅耳朵的!”我掃了一眼,指著那只比其他兔子看起來外觀都舊的布兔子,上麵點點斑痕。唉……心中籲歎,是喜兒的淚痕吧,可憐的寶貝。

  “你可知道這紅耳朵的來歷麼?”她全身一震,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著我,小心翼翼地道。

  那年……不擅針線的我偏想學著翠兒給女兒做只兔子,都快做好了已經縫到耳朵部分了,喜兒驀地在身後叫了聲“媽媽”,於是……就多了只紅耳朵兔子了,她看做了錯事趕緊乖巧地認錯,還叫我不要告訴她阿碼。

  想到這裏,我吸吸鼻子,深深看著她道:“被一個小壞蛋嚇著了,針刺破了手指……所以,你翠姑姑索性就用紅染料給蓋了它。”

  “哇……”她聽到了這個一直期待著的答案,再不扭捏矜持,撲到我懷裏,象迷路已久的孩子終於找到了母親,哀哀痛哭。

  “媽媽……媽媽……”她喘息著上氣不接下氣吐出這兩個我期盼已久的專有名字。

  這兩個字……一直壓在我胸口,好重啊。此刻聽我的寶貝叫了出來,心裏的沉重也仿佛得到宣洩,就算剛還有丁點兒委屈和氣憤現在都如煙雲飄散。輕拍著女兒的背,眼淚一滴滴滾落在她發絲間……猶若朝露。

  “只有媽媽會叫我喜豬……也只有她敢叫阿瑪紙老虎。”她抽泣著低聲道。

  我抬起她的臉,拭去她滿臉的淚珠兒,睇著那兔子般的紅眼睛:“女孩兒是不能哭的,哭多了會……”

  “嫁不掉的。”紅紅的星眸溢著暖暖的笑意,她和我異口同聲地說道。

  “乖豬寶寶,媽媽不在的這些年你阿瑪對你可好?”給她撩了下臉頰旁被淚水濡濕了的一綹青絲。

  “也好……也不好……”此刻她眼珠滾動著想了下說道。

  啊……燁兒竟然對她有不好,象母雞護雛,作為母親的我頓時和寶貝女兒站成同一陣線準備控訴那個不稱職的父親:“他對你哪不好?”

  她立刻來了精神,抱怨道:“四個公主中就我要天天和弟弟們去毓慶宮入學,寅時就得起床,天都未亮,別的格格可以睡到太陽公公露了整張臉都可以,媽媽你說這叫對我好嘛?”

  原來是這個……見這小妮子對我撒起嬌來,不想上學?想燁兒對她這番要求應該是好事,明擺著把喜兒當作阿哥養嘛。

  “那你該睡覺了,明天還得早起。”我板起了黑臉說道。

  寅時……淩晨4點,好辛苦,是早了點吧。不過對子女的教育是個漫長的過程,絕不能此刻一時心軟姑息她的懶惰,早點起床沒什麼不好……嘿嘿,雖然我也常常起不來。

  “不要,今天晚上媽媽得陪我,我要聽故事……這麼多年了,媽媽肯定有好多好多故事……”她眼睛晶亮,瞥向我現在還穿在身上的秀女衣服。

  完了……我是一向知道她死纏爛磨的個性的,要怎麼給她說……還是繼續做黑臉好了。

  “不行!你必須明天一早起來,不然給阿瑪怎麼交代!”

  喜兒卻蠻不在乎的癟了下嘴角:“媽媽回來了,阿瑪自然就是只紙老虎,我知道媽媽最疼喜兒了不捨得我挨駡……嘻嘻。”

  當這母親的心迷失在女兒甜蜜地嬌語裏,逐漸軟化成一灘稀泥……卻沒有發現她們口中的“紙老虎”此刻正悄悄佇立在屏風後面,仔細地聽著母女的對話,燭光下,眼裏盈滿一種叫感恩的東西,瑩瑩生光……



第五十章 菡萏

  庭前春逐紅英盡
  舞態徘徊
  細雨霏微
  不放雙眉時暫開



----李煜《采桑子》

  絢耀的晚春陽光下,一望無際的碧綠鋪在水面,纖細的綠莖吐出的粉嫩含苞迎風搖曳,一縷縷輕風狹著點帶著荷葉清潤香氣,在浩淼的水面上低迤而來,帶出許許清涼意境。

  我現在踏上的土地不管在宋、遼、元、明、清朝還是在現代的中國都是最神秘的地方……西苑(三分之二的地方位於今天的中南海內)。

  人雲:“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雖不是智者,但偏愛這水。不過大抵是因為人懶的原因,打小不愛爬山,愛山的人越高的山越能激發征服欲,我卻每每出師前心發秫,往往繞道而行。一想到現代美景我腦海裏總是出現的是九寨溝、亞龍灣等和水有關的景色畫面,甚少有山。

  金鱉玉垌橋和蜈蚣橋把這青碧澄藍的“西海子”分為三大主體……北海、中海、南海,各部樓宇錯落、綠樹紛呈,處處碧波蕩漾,山水連天。

  出萬善殿,我們一路往西來到這中海子最美麗的一處景致——水雲榭。像是一個浮游在水面上的亭子,僅僅北邊以一纖巧的白玉石浮橋與半島一樣的中海岸邊相接。四面環水,視野開闊,一些個半開的、全開的、帶苞的、怒放的蓮花星星點點密佈在水雲榭的周圍,讓這座以金、紅為主色的琉璃般剔透的亭子象最大的一朵綻放在這“海子”裏的“繁花”。

  “那北海子瓊華島上的大白塔還是三年前修好的,六年前那次地震皇上和老祖宗為了避震入住了景山三日,當時宮裏朝廷都有人散播是因為執意撤藩而引起的天怒。當時白晝晦暝,奴婢在通洲的親人親眼目睹地裂成渠,流出黃黑水及黑氣,濁氣熏天……”

  “翠兒你說的是實情,不過,皇上果真是聖君,福佑我大清,再苦再難的事不都解決了?就象宛儀重歸一樣,那白塔不也復原,三藩終究也平了,臺灣也收了,我大清只會越來越強盛,天佑我皇!”她說得激揚頓挫,一點都不似一個出過家的人。

  好個天佑我皇,坐在這亭子裏的我,心也跟著飛揚……飛揚到那個正在西苑的勤政殿裏會客的“他”的身上。今天要來覲見天朝皇帝陛下的是幾個歐洲來的使者、傳道士,其中就有……俄羅斯的使臣尤裏。阿列克謝維奇大公。


*

  一大早,全公公我來到這西苑中海西頭的萬善殿。這裏原為明代的崇智殿,篤信佛教的順治爺在世的時候常常在這裏靜修,特書“普度慈航”掛在殿門,殿內供奉佛像,宛然一個莊嚴的宮內寺院。

  只是沒想到全公公口中那個以蘇麻喇的名義在宮內出家的會是她——靜妃。靜太妃,順治爺的遜後。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全公公來做了安排,還是她現在真的心靜如水,一心修行,看到我這個陌生人的到來絲毫不意外,只是指著身邊的蘭兒:“把她帶走吧,錯投我門近十年,既然舊主來了,今日原璧奉還。”

  不待我們再多說一句話,她逕自眼觀鼻,鼻觀心地念起經來,細聽……還是那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翠兒把身著“海清”的居士打扮還懵懂著的蘭兒,拉到側殿,開始嘰嘰咕咕地咬起耳朵……

  靜太妃面色安詳,穿著出家人的“五衣”,卻是帶發修行,十年未見,發已半白,有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意味。她許是真的看破了這世俗的紅塵……

  我曬笑……對一個坐過金鸞殿寶座的她,到幽居御花園幾十年的她,還有什麼看不透呢……看不透的是自己而已。

  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太多太多話想說,臨走卻只是一句:“謝謝。”輕飄飄的一句感激如煙般,生怕打擾她的功課。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好莊嚴的偈語,清晰又有節奏的念經聲不斷傳來。不過,我的心卻沒有因此而平靜,因為這句經文象卡了帶似的已經重複多遍念誦……原來,她聽懂了我的感激。


*

  回過神來,仔細聽著一個三十多歲一個已經二十七、八都嬤嬤樣的老丫頭在拌嘴。

  “宛儀身上的衣服怎麼還是十年前的,翠兒你們是怎麼侍侯的。”

  呵……還是猶如以前,嘴快心直的蘭兒的氣焰一向蓋過跟她比顯得嫺靜許多的翠兒,想必靜妃也是受不了她的性子,巴巴地望著有人接她走吧……哈哈。

  “我現在還是秀女呢,剛過了初選,再說我認翠兒才兩天,哪能這麼快就做好新衣裳,以前的不也好好的,我念舊,呵……”

  瞅著翠兒平白一頓數落,委屈地向我看來,趕緊幫她辯解,她這些年侍侯那刁鑽黏人的喜兒也辛苦得緊。

  “秀女?”蘭兒朝我打量幾圈:“唉……要不是我一眼就認出這說話腔調,神態氣質,跟以前完全一樣,是我們的主子回來了,要不怎麼也不能相信,為什麼我們都老了,就宛儀卻越活越年輕了呢?”

  “還不是我告訴你的,這下討好賣乖都變成自個兒的了,馬後炮。”翠兒忿然,接著道:“不過,為什麼要宛儀選秀,難不成皇上想通了,這次要讓宛儀做皇后?”

  皇后……我真沒想過,也沒想當,論家世、容貌、德工,都輪不上我這個“見不得光的”的人,我甚至連個妃嬪也不是呢……早就知道自己不在乎這些東西,但是心還是隱隱作疼,燁兒這次對我會是什麼安排?我期待……

  “做皇后有什麼好的,鈕祜祿貴妃好不容易爭來個皇后做,不過半年,不也……”蘭兒看看我見我臉色不太自然,囁嚅著:“不管這話是不是大逆不道,十年前在您去後,我和翠兒都私下說起,皇上命硬……如果……如果宛儀當初沒有答應皇后換……”

  我一把過去捂住她的嘴巴,天……這個可是能在這個地方隨便說得的。

  我心裏也隱隱感覺也許連燁兒自己都是有點信自己命克親人的,比如……不用比如了他身邊已經有太多的例子,也許也只有命大福氣更大的老祖宗能與之硬碰而不傷毫髮。

  至於我,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不是也不能公開麼,嬌小乖巧的喜兒、和那個只見過一面的嬰兒……女兒還能偷偷地認我這個母親,可是兒子……重新回到這個時代我儘量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壓抑已久的情感如今有了引子被慢慢拉扯出來卻是一顆赤裸裸的母親的心,愧疚的心……

  燁兒,我們這樣的安排對兒子當真最好麼?

  “不說這個了,都是以前的晦氣!老惹宛儀傷心,現在不是否極泰來,有您在,一切都將重新好起來。”心細的翠兒見我神傷,插開了話題,“前兒個,毓慶宮的太監小柱子說太子做了一篇文章,叫什麼我也記不住,不過太子太傅內閣大學士王掞極力在皇上面前讚揚,皇上還賞賜了太子幾隻新貢上來的宣筆。”

  “那可不是嘛,太子滿周的時候抓周可是抓的筆,文章當然是一等一的好羅……哪象我們家喜丫頭呀,好好的什麼不抓,虧我繡了好幾天的漂亮香囊,結果卻抓了只豬!”

  “哈……”蘭兒忽然來的一句話讓我立刻笑噴。

  叫她喜豬可不是隨心所欲亂叫的,我們家公主滿周的時候,我和幾個丫頭費盡心思想讓她抓上點比較淑女的東西,特地準備了漂亮的刺繡、彩色封面的書、玉石筆桿的毛筆……她偏視若無物,張開肉乎乎的小手就朝那燁兒一時興起放進去的面捏的十二生肖抓去,抬手起來就是一隻憨態可鞠的豬,還徑直往嘴巴裏塞去……

  這人啊,還真說不得……遠遠見全公公急急過來,後面正跟著個著香色旗袍淡黃色比甲的跟屁蟲……我家豬。


*

  讓全公公冒冷汗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估計當今天下少有人能做到。

  我悶著笑只是跟著一路喜滋滋不停說著話的女兒一路行來……

  過中海,到南海轉乘早已等候在那的一葉船頭雕龍頭,帶著個亭子般艙身的船,向碧波浩蕩的南海而去,我們的目的地——瀛台。

  這座孤零零地在南海中如撥地而起的小島近代歷史上卻是以囚禁戊戌變法失敗後的光緒皇帝而出名,其實在明末一直以來,這裏是皇家最愛的避暑之地,也是燁兒多年來一直喜歡來垂釣、看煙火、賜宴王公宗室等活動的地方。

  今日皇帝招待來天朝覲見的幾位歐洲使臣、傳道士等在南海瀛台涵遠殿南邊蓬萊閣,看這日頭正式晉見已經過了,該是叫我過去用膳的時辰。

  全公公自然是路上遇到這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只好一路帶著過來羅,不過這樣子詭異,我帶喜兒和她老子吃頓飯沒什麼大不了的吧,還是……另有隱情?

  “你今兒下午翹課已經是不應該,我還沒有答應你以後只上半天課,再說你阿瑪也不見得同意。”

  “翹課?罷課吧?媽媽你不知道那,下午的功課基本是阿哥們喜歡的騎射,女兒這個沒多大興趣。”

  轉彎了,瀛台南邊修成船塢碼頭一樣的迎薰亭的琉璃瓦折射出夕陽的光芒,對應著背後那片依島勢而建的宮殿群,殿、樓、閣、亭、台、高低錯落……那紅牆金瓦可比“瑤台無塵,千里澄輝”,暮色中一片琉璃的世界。

  “小心!我的小祖宗喲!”

  上岸的時候,喜兒拉走了船頭邊上剛剛探出頭來的一隻新荷,用力過大,使得船身晃悠了下,嚇得全公公趕緊拉住她。

  “看!西苑的荷花連花苞都比御花園的來得大……”

  後面的話消失在我掃過去的一記冷眼中,都多大的孩子了馬上要及笄了呢,還這麼孩子氣,不過心下也微生愉悅,看來她老子還真是寵她,在這宮規森嚴的宮禁裏還能保留愛玩愛鬧的孩童習性。

  “少折騰你全公公拉,安分些罷,好好走路。”

  “哪有折騰他老人家,你看、你看……他明明在笑!”

  瞅著老全五官都快擠在一起的模樣……呵,是在笑,哭笑。


*

  蓬萊閣,處於瀛台島最高的位置,兩層的建築上的樓上擺著幾張已經鋪設黃緞的並排放著的大漆木桌子。一個個帶著保溫的黃緞子蓋子碗、盤已經整整齊齊碼好,靜等主人垂青。

  終於明白了老全一路苦著臉的原因,原來不僅僅是私人的皇室家宴,皇帝陛下的身旁正立著一個尊貴的客人——沙俄的使臣尤裏。阿列克謝維奇大公。

  這個倒不奇怪他一路不說原來有客人,要是這牛皮糖知道有個外國使臣在估計更是粘得緊,不過我這個心軟的母親的縱容下也沒甩得掉了,皇家就是這樣奇怪,普通人家親生骨肉要和老子吃頓飯的“天倫”在這裏要算“恩賜”,要經過允許才可。

  偉大的公主殿下一踏進這金碧輝煌的蓬萊閣階梯就開始一改剛剛的頑皮淘氣,出現少有的安靜。呵……原來她也會知道什麼叫“怕”呀,不是說裏面那人是紙老虎麼,我真還以為初生牛犢不怕那“虎”呢。

  “傑……傑西!”

  尤裏那傻孩子今天一身穿戴得齊整、簇新,還有模有樣地夾著一頂帽子,看到我梳著旗髻,發黛如雲,踩著蓮花底旗鞋嫋嫋婷婷而來又張大了著本來就不小的嘴巴。

  “咦……有洋人……還挺傻的。”

  身後露出來的那個頭在看到那金鑾寶座上的“老虎”不悅的眼光,“嗖”地縮了回去。

  全公公一直把我們帶到皇帝陛下身邊,燁兒示意我和喜兒一人坐他一邊,他好似對那直勾勾看著我們進來的尤裏似若不見,待得我和喜兒都納入他“羽翼”,安穩坐好後,只是輕輕道:“撤蓋。”

  旁邊等待多時的內監俐落地排著隊依次地揭開一個個碗蓋,在一溜兒地輕輕退了下去,只剩下全公公和幾個近侍太監。一時間樓裏各種讓人食指大動的味道一陣陣往鼻孔裏鑽來,那金黃色案子上的菜色只能以“色好、香鬱、味美、形美”四個詞語概括。

  “叫他坐下先吃吧,不必拘束。”他輕輕拉過來幾盤子我愛吃的菜到我面前,我瞅著他不動聲色的臉,感動非常,原來他……什麼都記得。

  尤裏緩緩坐到內監給他端來的一張鋪有紅色天鵝絨軟墊的凳子上,仿佛回過神來,突然像是領悟到什麼:“傑西,原來你果真是中國的皇后!”

  “噗!”含著的一口湯噴了出來。

  “他說什麼?”燁兒有些惱怒,叫人把我面前的湯碟給拿走,把他自己的那一小碗飯前暖胃的元參湯推來。

  “他啊……說……天啦!傑西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好吃的!”我睜著眼睛說起了瞎話,總不能照實說吧。

  “什麼國家來的啊,這個人不但傻,還真可憐……”尤裏頓時激發了喜兒的同情。

  燁兒微曬,只是叫內監把幾盤色香味好的精緻美食多放了幾碟在尤裏面前,一頓飯下來賓主盡歡……

  “剛剛那個理藩院做翻譯的筆貼式,好象並不能完全聽懂俄國使臣的話,你幫我說說……”飯後照例是吃點心、喝茶,該談點正事了。

  原來燁兒單獨給予尤裏在這皇宮內景致最好的地方賜以盛宴的目的果然與目前蠢蠢欲動的漠西蒙古準噶爾部有關……

  尤裏自然不會出賣國家機密,信誓旦旦沙皇陛下絕對不會搭理想與天朝分庭抗禮的漠西蒙古云云……這套外交辭令連我都不相信,那些個美女是送誰的?他那日那幾車皮裘又是拿來做什麼的,開展國際貿易?準備做個“小倒”?

  不過我們的皇帝陛下倒像是確信不疑,頻頻微笑點頭,十分贊許沙皇的英明決策。

  唉……越聽我越累,唉……政治……我無心駕馭也駕馭不了,只好靜待他們表演。

  談了些法定的外交談話應有的各地風土人情,還有些皇帝陛下感興趣的沙俄地理物產。最後,好客的天朝皇帝允許俄國使臣可以在繁華的北京逗留數月,還安排理藩院官員帶他到處參觀讓他充分體會天朝的富足繁榮,這最後突來的意外恩賞倒是真令尤裏高興的雙目生光,連連高呼萬歲,謝恩。

  “這人傻點倒有福氣,有人帶著在宮外玩……”喜兒忿忿但是只敢小聲地宣洩自己的不滿。

  這個女兒口中的可憐的“傻子”也不懂喜兒說什麼只是呵呵地樂著,沉浸在自己美麗的東方之夢中遨遊,不知想到什麼,嘴巴張得更大了……

  喜兒仔細端詳他像是在研究一個宋窯瓷器,半天得出個結論:“媽媽,他果真是個傻的!”

  湖上一陣帶著荷香的微風輕過,撂起她一縷青絲,她手上正玩著剛從那湖邊采來的荷苞,正象她那瑩白玉潤的臉,不點自朱的唇……

  誰家女兒初長成?

  “她象菡萏。”我拉了下她老子的衣角。

  “什麼?”他看向我指的方向,明瞭。反握住我手,對我輕輕一笑,“象你。”

  菡萏,是剛出蕾半開的荷花花苞……香起綠波間,靜待西風展。

  可,誰將會是她的西風……


第五十一章 龍門

  花深紅,花淺紅。

  桃杏淺深花不同,年年吹暖風。

  鶯語中。燕語中。

  喚起碧窗春睡濃,日高花影重。

  ————《長相思》

  “那丫頭霸佔了你兩天了。”燈光下他的側面半隱半顯,旁邊疊起老高的摺子已經去了一大半。

  靜靜地陪著他在一旁看書的我一怔,才回過神,明白他所指的意思。

  乾清宮裏這西暖閣,如今重新擺設進紫檀金漆的案子,置空已久沒有人氣的閣室此刻又燃起了新制的沉檀香,案桌上的珍貴的鈞窯葫蘆瓶裏插著幾隻今日剛采自西苑的含苞荷花……我和女兒的手筆。

  這個房間雖然還保留著過去的所有陳設裝飾,但前天我踏入這裏的第一印象就是孤獨和清冷,那過去的十年好似這男主人也再沒有光顧過這裏。

  不過,如今這男主人嘛,估計以後會長駐于此,他最愛的那張側面鏤空的紫檀填漆書案不是都跟著主人的足跡“順”過來了?

  “喜兒下午的功課不可廢,可以不學騎射,但得另加音律、天文、繪畫、蒙語……”天啦……乖豬寶寶真的不是媽媽要故意害你,飯後只是稍微在你父親面前為你爭取點自由的權利,卻弄巧成拙。

  一句話惹來的禍,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說,我恨恨地瞪視著他,希望他能看清楚我眼底燃起的憤怒——為喜兒即將面臨那比那高考還黑的悲慘命運而控訴。

  “裏面選一種感興趣的來學習。”他合上了最後一張摺子,聲調平緩。

  “說話不要說一半啊。”我覷他一眼,似嗔非嗔。心下卻暗喜,本以為喜兒就此失去自由要被培養成十全“超女”,大清朝的萬能公主。

  “免得她有時間纏著你,哼。”看他眼裏流轉著蘊怒的深色暗潮,呵……這兩天一回宮來就被女兒纏住,夜夜陪她講我的“故事”,她也翹了兩個下午的課了,貌似……她老子有意見了,喜兒……你守信的媽媽今天暫時淪陷,等你老子心情好的時候再為你美言。

  呵……對付這突然變大十歲的女兒的嬌癡耍賴我有時候心有餘卻力不足,可是對付她老子嘛……

  立刻換上一副嬌媚的笑顏:“皇上,今兒累了吧。來,妾身為您更衣,松松筋骨吧。”

  那人卻定定地睇著我,穩坐如松……是不是這表情太花癡了,前後轉變得太快。

  我對他眨眨眼睛,拋送著愛的秋波……記得現代有人說我最美的就是我的眼睛,電波十足的丹鳳眼,以前還未來得及勾引過別人,就從自己老公身上下手把,實驗下……

  他怎麼還是死板著身子,這樣叫我怎麼幫他更衣!難道想比定力?我瞅著他黑黝黝的眼,捉摸到裏面轉瞬即逝的一絲玩味。

  好吧,“山不來就我,我自己去就山”……我可是葉茉兒!可不是自小生長在宮禁,受重重禮教約束的女人,而且勾引自個兒的男人嘛,當然可以不擇手段!想想……以前看的影片“真實的謊言”那女主演是怎麼勾引她的老公的……哈哈,首先……

  奉獻上我的紅唇,緩緩貼近他的臉……他的眼睛閃爍著光芒,似在期待……我拉開嘴角甜蜜地對他一笑,唇瓣卻愛撫過他光潔的下巴,輕輕烙在他的喉結……滿意地看到唇觸及的地方微微抽動了下,呵,他在吞口水麼……

  你不要我幫你更衣,我自己更自己的好吧……對他微微一笑,雖然是老夫老妻了,和他多次袒裎,但是這樣勾引他還是第一次,而且是以茉兒的身份,不是蘇麻喇。

  那影片怎麼著來著?恩……越慢越好吧,微抖著手慢慢解開我袍子上的紐扣……大著膽子用視線勾引他並與之膠著……

  他怎麼還是坐得住?哼,最後一招,我就不相信你沒有反映。

  除掉自己的外袍、中衣……只剩那遮掩不住高聳春色的肚兜一樣的裏衣,恩……沒有鋼管……那就……

  把他衫下頎長的腿做暫時借用羅,微微對他吐出一點點粉舌,臉上生暈,在他腿上曖昧……

  “啊……”是他在叫麼?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被他緊摟在懷。他輾轉地吮吻著我一再挑逗他的紅唇,繼而襲向下麵那高聳的雪色甜蜜,彷佛饑渴已極,他近乎瘋狂地索求著,時咬時舔,逐一含住了它們,吻得它們更加紅嫩敏感。看著他額上那遍佈的點點汗珠,原本平穩的呼吸也漸漸地粗喘了起來……原來他一直在忍耐而已……

  欲望彷佛烈火般燃燒開來……

  由他的手和唇製造的眩暈中清醒,我已經全身赤裸地跨坐在他的懷裏……兀然間感覺到有一股熾熱的力量抵住自己,往下看去,只見他羞人的僨張頂端正磨蹭著我嬌滑的水蜜,漸漸地,我感到腿間泛開了一層濕意,他的亢奮也粘上了些許的軟香濕膩。

  “恩?小妖精?”他輕輕悶哼著,貼住我的臉,渴望地望著我。

  我熟悉這種感覺,他在等待!他在等待著……進入!一時間,我的心也充實著滿滿的暖流,俯在他的耳際輕道:“小妖精想要你。”

  他的眸子頓時釋放出熾熱,正如此刻他下面的另外一種熾熱深深地貫入了我。

  “恩啊……”燁兒狂熱的動作帶出了我情不自禁地呻吟,太羞人了!我都不相信那嬌膩軟細的似快樂又似痛苦的聲音是出自我口。

  “燁兒……明天初選後的秀女進宮呢,我要去應卯……不能太晚睡,今天最多……一次。”突然想起要緊的事情,我可憐兮兮地說。

  “閉嘴!女人!我已經後悔讓你去了!”他嘶啞著聲音抗議我的不專心。

  “燁兒……剛剛不是我叫的,你要忘記。”

  他的回答卻是以唇封緘,抽送律動得更加有力……麻熱的快感迅速地擄獲了我全部感官,除了……耳朵當真聽到那真是出自我口源源不斷的嬌軟呻吟。


*

  “今兒……你們能站在這個最尊貴的地方,你們就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在這十餘天的考察後,一旦那最後的聖恩降臨,您的未來就會尊榮無比!男人的無上榮光莫過於那恩科殿試,而作為女人的最高榮耀不也就是能把終身託付給那天下最尊貴的主子!”

  御花園西邊儲秀宮後的一大片開闊的場地,今天密密麻麻站滿了五、六百名初選過後“留牌子”的八旗秀女。此刻,都摒息斂首靜立聽訓……

  清宮選秀歷來是戶部主持,但待得這初選以後,秀女進宮後考察的內容和將來的命運卻基本是掌握在內宮裏的BOSS們手上。秀女們各施百般才藝,而這評委嘛自然由後宮裏的太字輩BOSS、皇后、甚至一些高級妃嬪來充當。每次考察的內容都不一樣,均由皇帝或者皇太后臨時起意,比如這次就需要除了家世、德行、容貌、體格的必考科目外還增加了才(詩詞文學)、工(繡功)。

  當然最後有決定否決權的是皇帝,那些個評委最終的考察表也只是有權利選撥出最優秀的女子最後相當於“殿試”的那天奉呈在皇帝面前以供欽點,至於能不能影響皇帝看得上,就看造化了……不過就算皇帝看不上不能進內廷主位,秀女們也落不了空去,還有一大堆銜著金湯匙出生的皇家宗室的阿哥公子呢,他們的婚姻基本都是由帝國最高統治者指定。

  “茉兒,你怎麼來這麼晚,遲到可是要扣‘德’的分的。”身邊的額真低著頭小聲地說著。

  聽著那內務府的公公拿腔拿調地發表著猶如“開學典禮”致辭的東西,我昏昏欲睡……今日本人睡著的時間不到一個時辰,其他時間都在做運動,我又累又困。萬福帶我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點了,看著一整幅名單就我名字上已經被劃了個紅圈……真是“出師未捷先出名”這場“秀”有點“做”不下去了。

  “他有叫我可以不來的,等著最後一天就好……”恍惚著給她一個笑,我都不知道說了什麼,只想回去繼續睡覺。燁兒果然英明,我信誓旦旦地要堅持貫徹這選秀遊戲,他從來不信,今早就笑著不置一詞,只是安排萬福跟著,等著隨時帶我回宮。

  此刻……我也開始不信,試想一個過去九點起床還賴床的人怎麼叫她天天堅持四點起來。真是不親歷不知道,一經歷,嚇一跳。能睡到自然醒……在這裏原來是多麼奢侈的一件事情。

  喜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老媽這次一定要施展百般手段說服你那頑固的爹親,讓你天天睡到自然醒。

  沉浸在我亂七八糟的思緒裏,沒有聽到額真的話,好象她在問我……

  “什麼?”

  一陣陣仿佛還帶著晨露濕意的風從御花園吹來,撫弄得儲秀宮後院那排古槐新發的嫩綠枝椏刷刷作響……好吵,風聲蓋過了她的,看她嘴形……她在說什麼?

  “你說什麼?”

  “可……既然你們進得這天家的地方就應該明白天家的規矩!有的人來得已晚了還不知道規矩。”隨著這公公的冷眼掃來……旁邊的許多人也跟著側目……是說我麼?

  我已顧及不到這許多,把頭低垂,此刻頭暈犯困,幻想著地面長出一張床,能讓我趴會……

  那陰陽怪氣的公鴨聲繼續激揚:“不管你家世是王侯將相還是不入品的衙門小吏,想在這裏自命不凡做千金,那是愚蠢!想把家裏那一套拿在這宮廷顯擺,那是徒勞!打今兒起,你們都是一張白紙,一切從零開始!那最後的聖欽垂青,你才是主子!而那時,你這張白紙才開始變成彩色——金色!”

  說到最後他情緒激動聲調轉高帶著些許的嘶啞,充滿著競選前拉票的煽動激情。

  這段話有如魔音灌腦,讓我昏沉的大腦清醒了些,這公公正在發表在這個時代少見的“公民平等”演講,讓我一時“驚豔”。是啊,就象“鯉魚躍龍門”的傳說,凡是鯉魚能跳過龍門的,就可幻化成龍,從此青雲得路,飛黃騰達。“選秀”對有的人來說就如一個“龍門”在這個時代唯一局部平等的能接觸到皇室的天梯,有多少人能憧憬一朝幻化成龍成鳳啊。

  看身邊的姑娘們,有的稚嫩,有的懵懂,有的自信,有的迷茫……龍門啊龍門,分割著兩個世界,一邊是飛龍在天,一邊是魚遊潛底……化龍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鯉魚終究一輩子也只能游離在龍門下的深潭。

  鯉魚的夢想……

  青春的夢想……

  她們的夢想……

  我的……我的夢想?其實倒無所謂能不能進這個巨大華美的宮廷式金絲籠,跟“他”在一起做個平凡的民間夫妻說不定會更幸福,深信以燁兒的能力不做皇帝也能把我和兒女照顧得很好,不管是這古代還是未來……呵,不自覺地嘴角渦了朵笑。

  恩,我的夢想……作為女人,不過希望能和愛人相守罷了。作為母親……只求兒女能健康成長,歲歲平安……唉,這些個尋常人家司空常見的天倫,在這天家居然是奢望,我用命換來的親生兒子,想起來就心揪的孩子,我就算見著了不也不能認麼。我的夢想其實在現代而言就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正常的平凡家庭生活而已。

  噫?怎麼突然怎麼安靜……天空中除了偶爾的幾聲鴉鳴,那公公演講完了?還是……

  一輛金漆的軟輿,被前後四名宮娥太監簇擁著,散步似地晃晃悠悠地過來,還沒見到人,只聽到腳步聲從那西甬道傳來,內務府的這幾個識相的大小太監已經跪迎在地。

  “奴才李賀年恭迎安太妃,恭請太妃金安。”李公公帶著一群小太監巴巴地堆滿了笑。

  “免了!都起來吧。”一隻攢珠絡的蓮花底繡花鞋子顫悠悠地探出軟輿,李賀年和身邊一個內侍趕緊上前幾步虛扶了一把。

  “茉兒,你看她。”額真把嘴一努輕道。

  那初選的第一天“加塞兒”的正黃旗的富察氏正站在我們同排隔了中間隔了兩個人,這女孩見太妃來掩飾不住眼裏的欣喜和得意……原來她的後臺果真硬實。想曾經的後宮絕對女主人太皇太后現在已經七十多歲了,在皇帝收拾了鼇黨以後基本就不插手後宮事務,平日裏只是弄花禮佛而已。現在後宮中宮猶虛,真正的“主事” 的女主人是兩名太字輩的大BOSS——一個是皇太后(順治當年的第二個皇后),另外一個就是今天駕臨這裏的孝安太妃了。

  孝安太妃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美麗的女人,此刻見她身段和皮膚都比她真實年齡看起來年輕個十餘歲,穿著一件天藍色的團繡蘭草圖案的旗袍,整個人看起來雍容高雅但是不太親切,那高挑的眉眼輪廓給人感覺過於嚴厲。

  “今天太妃娘娘是來考察秀女的德容和規矩的,怎麼卻沒有見到她們的‘規矩’?”

  啊……這聲音我好熟悉,是她?不會是自己因為缺乏睡眠困得生起了幻覺吧,記憶中她一向是清麗可人的,眼前這嚴厲冷漠的聲音怎麼也和十年前的她對應不起來。

  我睜大眼仔細端詳著孝安太妃身旁那個穿著貴氣的婦人,看起來富態了一圈的她,冰冷絲毫不帶感情的聲音,除了輪廓還些許相同,這神態氣質怎麼也和以前的晉敏大相徑庭。是晉敏麼?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怎麼感覺好象從來就不曾認識過你?

  “還不都給我跪下叩見太妃?”李公公朝著我們這群因為初見皇家第一個貴人而不知所措的秀女們尖聲訓著。

  大家戰戰兢兢地慌忙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宮禮跪了下去,一時間起伏不一,高低錯落,參差不齊地或跪、或伏……

  這規矩都不用考察了,貴族出生的或者族人進過宮回來教過她宮廷禮儀的此刻猶如鶴立雞群,在還沒有培訓過的亂七八糟的秀女中那麼出眾。

  我好歹也在宮裏做了高級女官十幾年,微微一掃,大概不到十分之一的秀女“規矩”還算那麼回事,應該是專門練過……做得最標準的就有那正黃旗的兩個丫頭,富察家的和那個赫舍裏。呵……原來今天演的是這出啊。

  “要進這皇家的門第一就先得學最基本的禮儀進退,看來這次的秀女得好好練下規矩才行。”安太妃緩緩地說著,瞧著李公公。

  “是是,奴才馬上安排。”

  “皇家一向是個公平的地方,做的好的就該嘉獎,做的不好的以後就努力。晉敏,你去給那些個禮儀得當的乖巧孩子一人一顆金瓜子。”安太妃說的時候卻是只盯著李公公,見他會意地拿上名冊子跟在晉敏身後而去,嘴角綻出了駕臨這裏的第一抹微笑。

  “哚哚”幾聲鞋底子敲打在這青磚地上的聲音,我斂首低瞼,一雙“雙蝠捧壽”旗鞋從我眼前走過,又停了下來……

  “賞!”很輕很輕的聲音,猶如多年以前她對我說起自己的相公常甯時的輕柔感覺。

  “蒙古台吉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之女,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謝賞!”李公公一邊唱點起我的名牌,一邊示意我謝賞。

  一顆冰涼冰涼的足金瓜子滾落在我的掌心……那麼那麼的黃,金色的赤黃,正如這瓊台寶殿上的那皇家獨有的金色琉璃,發出夢幻般的光芒。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0:59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8:28 AM 編輯

第五十二章 吾寶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詩經。小雅。蓼莪》

  不知道誰說過“大悲大喜之後,才有化濁為清的寧靜。大徹大悟之後,會領悟那洞觀萬象的澄明。”

  我經歷過失去愛人失去親人的悲痛,也體會過那失而復得後感恩和喜悅,一直以為雖沒有看透萬象的聖人心境那樣寧靜澄明,但至少自己能夠淡定……

  可沒有想到原來自以為可以控制住感情淡定的自己,本以為在那心底只有針孔大的的東西現在居然決堤……那滾燙的激流……可以融冰。

  這一切都要從晚膳後那幕說起,今天皇帝陛下破天荒的沒有在南書房處理日益嚴峻的中俄邊境軍務和漠北蒙古改編後繼事宜,早早回宮……

  還沒有任何正式名義的我,目前身份只算個“秀女”,此刻按照皇帝陛下的安排隱身在東暖閣書房的黃花梨嵌和田山子大屏風後面,淚流滿面地聽完了這兩個與我血濃與水的“男人”的對話。

  兒子……我的兒子正跪在他的父親面前回話。不用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也許僅僅是母親的直覺,就是他……當年我只見過一面的兒子。他已不若記憶中紅通通皺巴巴的小臉小身子,此刻出現在我眼前的是黑中帶棕的杏仁眼,這個是遺傳自我以前蘇麻的蒙古眼睛的樣子。烏黑油亮尾端系了一段紅穗子的辮子垂在那頂乳黃色的東珠冠帽下。他那白皙細嫩的臉是鵝蛋形,和他姐姐喜兒心形臉不一樣。此刻他習慣性地微微抿著薄薄的上唇,是因為緊張麼?呵……這個特點也是遺傳自我緊張時候的德行。

  盤虯大鼎中有淡淡細霧飄出,空氣中迷漫著馥鬱的佛手柑加茉莉的甜蜜清香。剛沏的福建上貢的碧玉春茶,在兒臂粗的紅燭照耀下,此刻生起輕霧,幻出蔚霞般的奕彩,縈縈繞繞,半掩著書案後他尊貴的父皇。

  “今日王掞在給我的摺子裏對前日你所作的文大加讚賞,還記得是什麼命題來著?”

  燁兒問了兒子日中大小細微後兀地加高了聲音,哦……是要我也注意聽麼?

  “回皇阿瑪,先生給兒臣的命題是《詩經》裏的《蓼莪》。”朗聲清潤中還猶帶點童音,他現在才十歲多點啊,還是孩子呢,我都好佩服他!你老媽活了這麼多年連《蓼莪》兩個字都不認識。

  “恩,能背麼。”

  “能。”他清了下喉嚨:“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驕傲的父親抿了一口茶,掩飾著嘴角的上揚,待放得杯子下來,又是一副嚴父的面具。

  “另外一篇文你寫到母恩如風、如雲、又如霞,何解?”

  “因為兒臣想起母親……”說話間他的眼睛已是紅了一圈。

  “那段話還記得麼?再念一下給阿瑪聽聽吧。”

  “母恩如風,猶如春天的風,她輕輕拂過,大地才會一片綠色;母恩如雲,是天上的雲,總讓烈日先透過她的身驅穿過,改熾熱的驕陽為祥和的煦陽;母恩如霞,是雨後的霞,總讓清洗過的大地,坦坦然然躺在自己的懷裏……”最後幾句他哽咽起來,腔帶哭音,再念不下去低垂著頭用手抹著早已掛在臉頰上的清淚。

  從小在這規矩繁多的皇家成長起來的孩子,還是兒童呢,此刻在他父親面前也竭力表現出教養和尊嚴,雖哀痛哭泣也只敢輕輕飲泣不敢放肆痛哭。

  “唉。”燁兒的輕歎混著兒子的低聲抽泣,此刻猶如一把鋒利的鏨子在我的心上狠狠地鑿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想起歷史上他以後多舛的命運,更是疼得鑽心。

  我本無心讓他做這個康熙朝出名的倒楣太子……那十年前的那次訣別,迷糊中的不經意讓燁兒會錯了意,寶寶……媽媽後悔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好想此刻就沖出去抱抱他……他是出自我身上的和我血脈相通的親生骨肉啊,此刻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燁兒!我後悔了!後悔了!

  此刻我失去了繼續站立的力氣,順著光滑的屏風慢慢滑下,迤坐在地毯上,掩面將頭埋在膝蓋上,無聲的漼泣。

  “三日後即是母后生前誕辰,兒臣想去東陵祭祀母親。”

  赫舍裏啊……我兒子心裏裝得滿滿的全是你這個“母親”,而我……“喀喀”我的鞋底一不小心輕擊了下屏風的底坐發出細微的聲音。

  縫隙中見那父子二人的眼光同時瞅來……

  “明日就啟程,准了。時候不早了,你跪安吧。”

  輕輕地卻又步履沉穩的腳步……我被一雙強有力的胳膊圈起來,鼻息間滿滿都是他身上帶著輕輕淡淡的茶香……

  粗厚的手掌托起我的臉,因長期拉弓弦已被磨出一層厚繭的大拇指輕柔地拭去我臉上的辛酸。他越是搽拭,那如珠鏈一樣的東西卻越是滾落更多……最後他放棄,擁我進懷裏,輕拍撫我背……無聲的安慰。

  “他走了……他都不知道我才是他的母親……”此刻哀傷的母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埋在他懷裏只是抽泣。

  “恩,他是我們的兒子,胤礽.”

  胤礽……只是聽到這個名字都讓我心碎,我不要我兒子做歷史上那個倒八輩子血黴的廢太子!兒子,希望我這次回來能改變你的命運,作為母親我絕不准許以後出現你被圈禁到死的命運。

  書案後的多寶格上的西洋自鳴鐘“當當”地敲起了鐘點……亥時了。透過窗稜看去,天際,出現雲遮霧掩的一彎朦朧月牙,夜……已經深了。

  夜有多長,夜有多涼?兒子,可有人為你添衣裳……

  “他除了是我們的兒子,還將是我大清帝國皇帝!”他眼神閃爍著幽光,和這晚的夜色一樣深邃,“作為帝王,他什麼都得學會承受。”

  你是在感歎自己嗎……燁兒?可你以後再不會孤獨,因為有我,現在我只是擔心兒子的命運……

  “可我後悔了……燁兒!不想讓他做太子。”流著淚,我喃喃道。

  “我們的兒子——胤礽會當上我大清國的皇帝!”他不允許我後悔,一字一頓說著兒子的命運,那堅定的語氣不容更改!

  轉頭過來,卻與他視線膠著……那眼裏流轉著屬於皇帝的堅定意志熠熠生光。

  可這命運總與愛新覺羅家最有權勢的人背道而馳。三十多年前,那不可一世的能把“皇父攝政王”多爾袞從祖墳裏挖出來洩憤的前帝國皇帝,不是也曾經把最寵愛的妃子生的“榮親王”四阿哥立為太子,給予萬般恩寵,執意推他為儲君麼?可那孩子有那福氣卻沒那命……招天妒啊。

  歷史上的胤礽有那命卻沒有做皇帝那福氣……兒子,為你做什麼我這個母親都會願意,可心裏其實希望你……不做這個皇帝。


*

  “正藍旗蒙古台吉卡達……多爾濟,多爾濟……”那可憐的幾綹頭髮已經快被我的手指揪成捲髮了,該死的蒙古人,什麼垃圾名字,這麼難念,還恁長!

  “呼圖克圖格格斤。”埋首在尺余高的奏摺山后的男人淡淡的飄過來一句。

  哦,我還怕打擾他處理政務,還特小聲……敢情這人除了耳朵尖,還能一心二用。

  “正藍旗蒙古台吉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之女卡達……呼圖克圖格葉末。”記得前面又忘記後面,悲哀……我眼睛情不自禁地向那本活“百科全書”飄去。

  “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唉……”那聲喟歎輕得象此刻書房裏若有若無的沉檀香嫋煙。

  “哦。”我低頭看著內務府送上來御覽的秀女“花名冊”和“考察表”,驀地眼睛一亮,“理藩院員外郎薩克達氏舒薩納之女薩克達氏舒薩納。額真。”就在我名字的前面第三個。這下好了,就算下次點名不沒聽怎麼清楚自己的名字也可以先記住她,這樣就不會每次點到我常常忘記在叫誰。

  “燁兒,你的記性真是那個……一流,嘿嘿。”拍個空中馬屁給他,繼續往下翻著目前屬於機密的內務府“考察表”。

  “天……不會吧,我的考評這麼差。”好不容易翻到看起來還有點陌生的我的蒙古名字下面那排“成績”。

  容,給我評的是“尚可”。我承認,我的嘴巴按照這個時代的審美觀喜歡的櫻桃小嘴比是大了點,胸部也比一些長期穿肚兜的“雞胸”海撥高了點……唉,審美!審美觀太不一樣了!不用放在心上,我安慰著自己繼續往下看去。

  工,恩恩,這個最爛我都不用看了,只會繡有格子做底的十字繡的我,想必那評語也好不了哪去,這個暫且越過不去看它。

  才,哈哈……又是“尚可”唉,我眯著眼睛得意地往金龍案後的那人瞟去。嘿嘿,本人的那幾首詩都是皇帝陛下晚上為我臨時捉刀而成的,也不過“尚可”而已……不知道燁兒提前看過這個評語沒,自信心會不會受到打擊?哈哈,可見人無完人啊,這個評語好!解氣!

  德,明明我的規矩禮儀方面的評價很高,以那顆孝安太妃賞賜的“金瓜子”為證,可怎麼評語這麼差啊?遲到是有一、兩次啦,但是怎麼會有“缺”,十幾天來我可是天天報導!

  總的評語加起來,綜合考評我估計應該排在倒數,排在最前頭我眼熟的就有那正黃旗的富察氏叫玲瓏的,還有那個叫容的赫舍裏……我們正藍旗,恩不錯,額真也在前面……還有那個張如妍,眼前浮現那雙如水的秋瞳。我的熟人好象都進了前五十,惟獨沒我……

  哼!什麼跟什麼嘛!那前面排名的鐵定是有人使了銀子的,要麼就是靠朝廷或後宮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上來的!譬如那玲瓏寫的字都是歪的,跟蟲爬似的,才學的得分卻是“優”。真是的!可見是個考試就有作弊的,選個“秀”也鐵定有暗箱!古今皆同!我忿忿地拍著案子,全然忘記初選那天“體檢”自己也是“暗箱 ”過關的……

  看這樣子,我是挨不到最後那天“見聖”了,能最後選撥給皇帝挑選的秀女必定是這次考核出眾的德、才兼備的女子,名額不到十分之一吧。我這個只能抓住尾巴的分數……轉下眼睛我巴巴的看向他……

  “燁兒,我的考評很差唉。”非常可憐的小女人聲音,死命地皺眉擠眼想博取一點同情。

  “恩,知道了。”輕輕翻過奏摺的聲音。

  “我的容是‘尚可’,分不高啊。”小心翼翼觀察著他的動靜。

  良久……只聽得他手指翻摺子的聲音,失望……他都沒在聽,算了不打擾他。

  “可我喜歡。”他頭都沒有抬起突然說到。頓時……心裏的喜悅象流溢出來的彩色氣泡,不斷升起。

  “那個……你做的七律詩,評語得的是‘尚可’,我交上去時是全抄一個字都沒有改哦。”

  “……”他暫時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示意一直在旁邊偷笑的全公公去傳膳房送點果點來。

  我才注意,日已西垂,東暖閣的這間書房已經完全褪去了陽光的熱度。他不提我還不覺得餓,現在一心期待著待會的果品、點心。

  “給你下評語的是誰?”他伸個懶腰,舒展了下身子,踱步過來,修長的手指微翻那幾本考評冊子。

  “這次的才、工的考察是孝安太妃主持的。對了,晉敏!這次看到晉敏了,前幾天都是她帶了幾個嬤嬤來教我們‘規矩’。”

  “哦?”他眼睛閃爍了下,“是內務府哪個總管太監平日督管?”

  “李賀年。”

  全公公領著幾名小太監在屋裏擺起了案子,放著一盤紅寶石一樣璀璨的新鮮櫻桃,一碟子翠皮香棗,幾碟子甜的鹹的點心……還有兩杯子加了奶的溫蜜水,然後靜悄悄地退下。

  白膩如凝脂的和田玉杯盛著乳色的溫蜜汁被他端起放到我眼前,恩……暖胃,不喝是絕對吃不到那漂亮水果的,我的飲食習慣方面他一向看得緊多年如一。

  喝的是蜜,可是我現在的表情卻苦若黃連:“孝安太妃的家的那個富察氏,連好些字都不認識,才學評語居然是優!她有後臺就可以‘放水’,我這樣的無權無勢的外藩蒙古秀女,就永無面聖的日子!”

  倒不是對那叫“玲瓏”的富察氏落井下石,的確是事實,十幾天的選“秀”下來也瞭解了很多,叫“權勢”的黑手無處不在,本以為這看似公平的“古代女人高考”活動有點意思,卻發現這個叫“選秀”的遊戲不過是朝廷勢力的另外一方面的無形角逐。

  “怕什麼,你不也有後臺。”

  他把我圈在懷裏,湊在我脖子上深吸了一口。我今天用的是今年御用監新制的茉莉香露,看樣子他滿喜歡。

  “唔?”嘴裏塞著一顆多汁的豔紅櫻桃。

  “我就是你的後臺。”在我臉上香了一口,燦亮清澈的眸子正帶著笑意玩味地看著我。

  哈……難道皇帝陛下要幫我作弊修改評語?有他放水,葉茉兒從此平步青雲……馬上要做優等生拉,心裏的自我膨脹象吹起的泡泡糖,越來越大……

  “可我的‘容’只是尚可唉。”斜挑著單鳳眼看他怎麼說。

  “我給優。”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的臉和那高聳之處,嘴角的笑更深了。

  “我的工是‘差’。”我輕聲地囁嚅,這個實在沒有辦法辯解,事實如此。

  他執著我手摸向他腰帶上雖顯得陳舊卻乾淨的荷包……我顫顫地摸向那針腳粗糙的十字繡茉莉花,裏面鼓鼓的……裏面糾纏著屬於前世般久遠的我和他的宿命……前世的我和他的發。

  “這樣的工,自然也給優。”蝴蝶展翼般輕盈的吻,落在我的發上,如他的話一般輕幽。

  “那我的才德呢?”

  “自然都是優,德嘛……這宮廷規矩還是當年皇祖母和你制定的,你就是規範還需要考察麼。至於才嘛……那詩是我替你作的,沒准你以後能作出來的詩比我的好……哈哈。”

  “啊……原來在燁兒心中我是完人啦!”我懷疑地睇視著他的壞笑。

  “家有老妻若寶,別人哪知你的好……哎喲……”伸過我的五爪在他腰上的癢癢肉狠捏了一把……我現在比你女兒看起來都大不了多少,嫌我老?哼!

  “茉兒……還是做姑姑的時候好,你都沒有以前疼我,下手好重!現在你只對兒女好!”他帶著笑似真若假地埋怨道。

  誰叫我現在比你小……現在倒過來啦!阿紮西!(韓語大叔)

  調皮的夕陽收走了遺落在這宮殿的最後一絲光芒,華燈初上……乾清宮此刻分外熱鬧,惟留門外全公公會心又安靜地笑。



第五十三章 侍珠

  初夏的午後,是宮廷裏最愜意的時候,御花園子裏,收盡了春光……欽安殿往北,穿過幾個花門就能看到跨於水池之上的浮碧亭和澄瑞亭。亭下碧池中當令的荷花正舒展著它夏日的風情,此刻花園中流連著或兩人成行,或數人結伴的秀女,欣賞著那只屬於皇室的姹紫嫣紅。

  遠遠看來,正是“遠遠宮牆,隱隱池塘,颺青絲,衣角飄揚。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茉兒,怎麼不過去?那亭子好美!”

  扭頭看向引起額真興奮的目標——浮碧亭。那圓頂方身,上金下紅的亭子在一片花海中那樣醒目鮮豔,連太陽也毫不吝嗇地給鍍上一圈華貴的光芒……可是,我腦海裏老是浮現起曾經那個無比高貴的金黃色身影,卻流露著淡淡落寞神情的女人……赫舍裏。

  一陣輕風吹過,撩起我的發絲。身側的古松發出“刷刷”地聲音,仿佛在歎息……赫舍裏,我不欠你的,雖然如果當時我不答應交換,你或許不會死,但是我也陪你了一條命,現在還加上我的兒子……

  今日中午特傳太皇太后懿旨,在明天那最後的“殿試”前特開天恩允許秀女們半天歇息,並打開了御花園欽安殿以北的一片園子的宮禁,雖然“開放”的地方不多,也足足讓這些個能真正踏入皇家園林遊玩的姑娘們雀躍。

  已經半隱居的老祖宗怎麼想到插這麼一手?難道又是哪個“通天”之人去求來的恩准?呵……這樣的“後門”應該多走走,大家都能跟著沾光,妙哇。

  假山下幾聲鶯鶯燕語傳來……

  “你也是正黃旗的秀女?平日裏怎麼沒見過你?”

  “是啊,是啊,你叫什麼名字?”

  “因為我老站在後面的緣故吧,大家不覺得臉熟。見過各位姐姐了,我姓富察,叫侍珠。”甜膩膩的嬌聲傳來,如天籟般好聽。

  “你也姓富察?啊……和我可是本家!我叫玲瓏。”一向瞧不起人的玲瓏今日認了個本家倒是沒有擺大小姐的譜。

  “咯噔”我打了個激靈……不會吧,是她!!!我眯著眼睛從縫裏打量出去,那妮子也穿了身湖綠色的秀女袍子,淡荷色的精緻繡花蘭草滾邊一看就是蘭兒的手筆。她此刻正甩著手絹,扭著腰,掛著嫵媚的花兒一般的笑……笑得象個天使。

  天使的背後是魔鬼……我說怎麼深居禮佛的老祖宗今兒插手管起秀女放假的事情來,原來是這個小魔女去搬動了太上老佛爺。

  這個名字怎麼這麼怪……侍珠……侍珠……富察侍珠,我呸!虧她想得出來,“哈哈!”實在控制不住,我此刻笑出聲來。

  只見我家“富察侍珠”眼皮一翻,看她老媽叉著腰在那假山上毫無淑女氣質的大笑,就象老鼠看到了貓,嚇得瞳孔收縮了下,嬌顏頓顯驚惶。

  “各位姐姐,前面那亭子看著很是涼快,既能賞花又能遮陽,我們到裏面坐坐?”富察侍珠瞬間恢復了鎮靜,把我當成空氣,邀請著幾位同旗籍的大小姐移步去前面的浮碧亭。

  “我當是誰呢,又是那兩個下五旗的。”富察玲瓏瞟向額真,似從鼻子裏哼出音般的腔調說道。

  “哼,有的人啊,出生再高貴的繡花枕頭肚皮裏還是破絮爛糠,不期待你的嘴巴你能長出象牙!”

  唉,那個玲瓏,和額真鬥嘴從來不是對手,卻偏偏兩人見了又要鬥幾回。

  “走吧,剛認了個本家妹妹,咱們去亭子裏聊聊去。”那個和富察玲瓏一直“孟不離焦”的赫舍裏。容。拉著正在和額真瞪著眼做著空中較量的玲瓏,再挽著“侍珠”,翩然而去。

  “就是!咱們快走快走,別老怵在這裏。”早就想離開我銳利視線的“侍珠”也拉著玲瓏想快點離開這裏。

  “侍珠妹妹,容姐姐,難道你們怕她們?怕什麼怕!一個下五旗的不就仗勢著嘴巴厲害!”

  “我才不怕呢!我只是現在好熱,想到前面亭子裏歇涼……嘿嘿,歇涼。”

  不怕?那晚上我來讓你知道什麼叫怕!我一個冷眼掃向前面那個湖綠色的背影……只見她那小小身子後面像是長了眼睛,六月的天兒也微微縮了下脖子打了個顫慄……


*

  紅色花,綠的草,藍的天,白的雲……

  我拿著毛筆在白宣紙上努力地揮毫……拿遠點,走兩步,仔細端詳。恩,非常不錯,這大膽的色彩運用手法很有點超現實的抽象意味。嘿嘿,不是我自誇,我那美術功底深厚的老媽如果看了絕對會欣賞。

  最後在我的作品的左上角落上我那個無比長的蒙古名字,丟下了我當做刷子使的毛筆。可……唉……一想到現實我只能歎氣,這裏是崇尚寫意畫風的三百年前的宮廷,我這樣的作品在這些“考官”的眼裏怕只能以兩個字形容——垃圾。

  看著欽安殿內別的姑娘或在沉思著剛才御花園的美景,或洋洋灑灑地潑墨揮毫……原來這半天假也不是白放,讓大家觀賞下花園美景,然後做畫,再交給考官評審後呈御覽,這個也是考察“才、工”的一部分。

  今日高高端坐在正殿中的考官是代太皇太后來考察“才、工”的皇太后和孝安皇太妃。

  端莊的皇太后坐在右首,太妃坐在左首,正在仔細地鑒賞著每一個已經完成的作品,並給出評語。旁邊恭身站立著一名“書記太監”,根據評語好壞分幾個等級記錄著。

  飄進我耳朵的有:“不錯”、“尚可”、“差”,等。

  正在估計著我的大作估計會是“差”……突然,一句話清晰地飄進我的耳朵。

  “好漂亮的畫啊!”孝安皇太妃咬文嚼字地發出奇怪的聲音。腔調怪,這個評語也怪!難得她這麼不吝惜語言去讚美一副畫,可見這畫果真出色!

  “誰是富察侍珠?”太妃開始點名。

  呀……這個小妮子丹青好了得,看來我小覷她了。

  “回太妃,我就是侍珠。”那丫頭喜滋滋地出列,嬌滴滴地施了一禮。

  “啊……”一向嚴謹端莊的孝安太妃發出了聲輕呼,隨即向“侍珠”瞪了一眼,看她還是笑顏如花。

  “侍珠,優。”太妃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輕輕地對旁邊的書記太監說道,眼瞼微闔掩飾著底下的情緒。


*

  “哈哈哈……”一串非常放肆的笑從乾清宮東暖閣的一間閣室裏傳出。

  蘭兒捧著我要的點心蜜餞的朱漆擱盤差點就要嚇得打翻,看我對著桌子上的東西笑個不停,急急擱下了盤子湊過來。

  “有什麼好笑的,宛儀這麼開心。”她瞅瞅我嗔道。

  我擺擺手,示意她看桌子上的畫:“喜兒,今兒下午畫的畫,你來看看,哈哈……”

  “好、漂、亮、的、畫、啊!”她一字一頓念了出來,納悶道:“這哪是畫啊,不就六個字嗎?也不是我家格格的畫兒啊,是個叫富察侍珠的。”

  讓她更鬱悶的是,她面前的這個女人等她說完直楞楞地看著她,怔了一會兒,卻馬上笑得更加倡狂……


*

  又入夜了,陽光從宮廷的各個角落剝離,如抽絲一樣緩慢,純淨深藍的夏日天空慢慢沉澱出黑色。

  正和現在已經是標準的嬤嬤樣的蘭丫頭絮絮叨叨地說著白日裏的“遊園”,喜兒的淘氣……不驚疑地瞥見御前大忙人全公公不知道什麼時候立在門口,想說什麼又憋著似的,神情詭異。

  看我們注意到他,他方跨進門檻,苦著老臉:“娘娘,喜格格已經自打下午被皇上叫去懋勤殿訓話後,一直在哭,本來她不要老奴告訴娘娘,可……”

  瞅一眼那案上皇帝陛下叫人給我呈來的“好漂亮的畫啊!”,心下明白,定是太妃下午特地叫人送到上書房給皇帝看的。不過,雖然我當時也笑得很爽,但好玩歸好玩,燁兒的對那丫頭的處置是對的,否則晚上我也會過去修理她,因為……太妃也姓富察;再因為……她搬來了多年不管後宮事的老祖宗懿旨,為了自己好玩打擾了祖宗清休。

  “皇上怎麼處置?”

  “禁足三月,不得出宮。”

  全公公說的宮,可不是皇宮,應該是乾清宮!自我回來後,按我這個母親的強烈要求,喜兒就從景仁宮又搬回乾清宮的“瑞喜軒”。禁她足對好動的女兒可是天大的懲罰,意味著再不能去慈甯宮騙老祖宗的好吃好喝啦,再不能威脅利誘在旒慶宮上學的弟弟們“捐”出各自珍藏的小玩意給她這個姐姐玩啦……看來她老子現在氣頭上。

  “在看到喜兒的畫之前,皇上在做什麼?”

  “召見禦史郭琇.”

  郭琇?江南道禦史郭琇?敢犯顏直諫朝廷各大員吏治德失,以膽大聞名,專愛彈劾皇帝寵臣的那個康熙年最著名的黑臉判官禦史?這個人最瘋狂之處還在於連皇帝的話也敢反駁,曾經駁過龍顏,果真不怕死!不過燁兒好象對他還蠻欣賞的,能在皇帝身邊敢說“不”字的芋頭青還真不多,物以稀有為貴。

  “他這次又是彈劾何人?”

  “河道總督靳輔。”

  哦……喜兒今日果真倒楣,撞上了鐵板。她老子最近除了憂慮俄羅斯和准葛爾的事就是河務問題,河道總督靳輔一年拿戶部一百萬銀子,最近又加到近二百萬兩,卻幾年治河沒有大的功效,本來就連年因戰爭不富裕的康熙朝能不急嗎?前幾日戶部連上幾個摺子都是說治河花費太大,有傷國力……今日郭琇必是彈劾這個問題。可……燁兒煩惱的是目前除了靳輔,對於治河,別的人又沒有一個可行的方案,現在倒不是怕花銀子的問題,是怕花的銀子如落花撒向流水,永無回報。

  “知道了,謝謝全公公了。”

  “娘娘不去看看格格?”他見我正襟端坐都沒有想動的意思,有點詫異。

  “我去,她會哭得更傷心,女兒哭我也跟著揪心。與其和她一起哭,倒不如好好想個法子討一個人開心。”

  我一邊說他一邊眨巴著眼睛消化我的言語,聽到最後小眼睛倒是放出光彩,釋然道:“奴才就知道母女同心,娘娘定是有辦法!呵呵……”此刻他開心得象個孩子,記憶中全公公少有對人這麼好。

  瞧他那上了點年紀已顯得不太年輕的背影,逐漸隱沒進暮色裏……他是真疼喜兒……印象中他的身影是矮小的,蜷曲的,因為這生來註定是皇家奴才的身份平日見他總是躬著腰,就沒有看到過他挺直過腰板。

  夜色中,就這樣的一個並不挺拔的朦朧背影……此刻在我眼裏卻慢慢變得高大起來。


*

  和乾清門相連的高出地面兩米的“禦道”,高貴的漢白玉須彌座台基上的雕雲紋飛龍的欄桿被燈籠染成晶瑩的緋紅。站在宮門前看向那“禦道”最中間的一路排開的高舉宮燈的內監簇擁著的那襲明黃身影……皇上御駕回宮了。

  張羅著幾個大丫頭和內監給他換上便服,泡上一壺他最愛的春茶,柔柔地給他捏著肩膀,和後頸處的僵硬。

  許是這乖巧小媳婦的作態讓他滿意,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超心的皇帝陛下此時臉上線條已沒有甫進門時候的僵硬,慢慢變得柔和起來……

  “張如妍是誰?”他閉著眼睛似說著夢話。

  咿……本來準備了一肚皮的回答關於喜兒的事,怎麼出口的卻是這個。

  “山東巡撫張汧之女,漢軍旗,和我同屬正藍旗。”

  怎麼問起這個?莫不是早有“好事者”告訴他這次秀女有個絕色吧……他卻是入定般,不做聲色。

  “張如妍、富察玲瓏和赫舍裏容和你關係如何?”沉默半晌,我都以為他快睡著了,突然說話把我嚇一跳。喜豬傍晚給他說了什麼麼?

  “張如妍和我一旗的,平日還算談得來朋友吧,另外兩個可是正黃旗的我也高攀不上啊。”似笑非笑地打趣道。

  突然想起,明天的重要日子,馬上遊戲就要結束,可我連見他的資格估計都沒有,有這個“天大的後臺”也使不上,立刻向他埋怨。

  “放心,我有安排,你明天去去就好。”他轉過身來拍拍我背安撫道:“本來準備到時候隨便找個就好,沒想到這個意外的‘驚喜’自己就蹦了出來,張如妍容貌很出色麼?”

  懵懂地望著他,我點點頭。他今天什麼意思?老是說我不懂的話。瞅著他想著什麼約有得色的臉……張如妍?我眼睛眯了起來,危險地看著他。

  “唉……就知道你會胡思亂想!明天以後你就都會明白。”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就窩氣:“這些年你都已經那麼多妃嬪、貴人、常在!還生了十幾個阿哥,四、五個格格!以前的我都不計較了,這次又看上了新的……”雖然有事後翻舊帳,矯情的嫌疑,但是我說起來還是泫然欲泣!

  “有你回來,我矣足已!”他定定地直視著我控訴的眼睛,象看進我的心裏。

  “那你幹嘛老提到張如妍那個秀女?”

  “因為我知道她很美麗……但是更想知道她是不是夠膽大,夠心細。”

  正在仔細思量他這番話的底下意思,他手指輕劃過我的發際幽幽道:“最近一直在想,我們之間為什麼就我一個人在變老,你卻越活越小。有時候甚至比女兒還小!喜兒都比你會窺探人心。”

  喜兒……她,我發現真是人精!遺傳了他和我的最好基因,一想起她我就甜蜜得帶笑……正如此刻對著她老子誘惑地媚笑。

  帶著救贖女兒自由的高貴目的,我再一次地奉獻上身心,成功俘獲了這個自願上勾的男人……今夜……未央。



第五十四章 殿試

  卯時。

  雖未見太陽,東方泛白的天際卻扯出的一絲絲、一縷縷溢彩的朝雲。

  靜靜休憩一夜的宮廷,開始復蘇。各個宮門都開了鑰,按值的宮人安靜又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又一天的繁忙。

  此刻哪怕有成千上萬個人在忙碌,宮裏的早晨也是寧靜的。象無聲電影一樣安靜而又有序地換崗換班的畫面……很難形容的味道。

  也許……這,就是宮廷的規矩,皇家的威儀。

  在這樣的地方,你能感覺到無處不在的肅穆,連空氣恍若都帶著微微的壓抑,我的腳步也跟著輕了起來。跟著前頭那個叫小順的小太監,安靜地在碎花石子路上走著,硬底鞋子敲打在彩石上的“叮叮”和園子裏偶爾飛過的鳥鳴是一路過來聽到的唯一聲音。

  初夏的早晨,卻並沒有白日的燥熱,習習襲來的涼風夾雜著朝霧還未散盡的露氣,濕濕的,涼涼的……正如今早他的吻。

  淺眠的他寅時就把我喚醒,懵懂中看看那烏漆抹黑的天空,我沒好氣的告訴他今日明明是卯時“殿試”,本來昨晚就透支了體力,幹麼這麼早就折磨人起來。

  “張如妍告訴你是卯時的?”

  是啊,不是規矩麼,最後一天的“殿試”延後一個時辰……昨日下午和一個旗籍的幾個好姐妹特地來告訴我的……

  迷糊中只聽得已經起來的他叫來全公公說什麼改時間的事情……

  “想睡就多睡一個時辰吧,沒什麼打緊。”斷斷續續地,只記得他臨走前的這一句話,和那一個吻。

  深深吸了一口屬於御花園特有的花的芬芳夾雜著松柏的清香,緩緩吐納一次。到了……欽安殿那金紅色的琉璃建築前那道“天一門”已在眼前。

  “站住,哪個宮的,有腰牌嗎?”門口的侍衛高壯如塔,旁邊鶴立著一個長臉公公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的服色,拿腔拿調地扯著喉嚨道。

  小順子公公涎著笑臉欠了下身打著哈哈:“這位公公,都是當差的,小的哪個宮的不方便說,您問問李賀年公公小順兒是誰他准知道!”

  “點卯時間已經過了,各旗秀女寅時就已經在正殿候著了。上頭說了,分住在別的延輝閣等別的宮殿的秀女只要錯過應卯,不管哪旗的都不得進入欽安殿。”

  寅時……卯時?想起昨日臨走時那張絕美的臉,恬恬然帶著燦爛的笑:“姐姐好象不住在欽安殿裏,不知道住延輝閣還是和邊的幾處宮房?剛剛李公公告訴我們欽安殿的明日延後一個時辰點卯,說是皇上的恩典。”

  張如妍,你果然膽大!媽的!我被“黑”了!

  這突然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戲劇化一幕此刻讓我窩火!雖然這“選秀”的遊戲我的心態一直是個旁觀者,因為一直知道誰在導演,所以自己的這個角色演得是好是壞,從來沒有在意,一直享受著這個宮廷選秀的華美過程。十幾年來的宮廷生活告訴我這裏從來就只有利益的權衡……本以為能以這個無權無勢的蒙古“秀女”身份,能安然地置身事外……我本“玩票”,卻偏有人拉我“入戲”。

  腦海裏如電般閃過棋局一樣錯綜複雜的關係……難道是早來晚走的秘密被人發覺?不可能啊,我分得的蕪房離她們很遠,宮禁後秀女嚴禁走動,全公公安排這樣的事情一直很小心。就算是有通天本事的人發現這個秘密,那也更是不敢“黑”到我身上啊?那是……仔細思量燁兒昨晚的話……今晨的話……呵……導演既然都說不打緊,那我就……隨“情”入戲?享受一下被陷害的樂趣?

  “公公,我們是乾清宮的,請給個方便。”覷一眼小順兒,他趕緊會意地拉出腰上的銅牌。

  那長臉太監仔細看了小順兒的腰牌果然不假,再瞅瞅我身上的秀女裝扮模樣,換了副嘴臉:“都是當差,本應給個方便,可這姑娘……”

  “皇上的事情,你難道也想管麼?”小順兒這次挺直了腰板,拿足了架子。

  那太監立刻噤聲,哈著腰放我們過去……在這裏,沒有關係的人是根草,有人罩的感覺真好!

  剛進去轉過回廊見正殿臺階上已站有數名大小太監,正殿中隱隱傳出眾多女子的鶯聲燕語,看來我果真遲到。

  “遲到的秀女請去後殿等待下一批甄選。”鐵板……黑臉的公公冷言冷語沒有情緒的聲音。

  “皇上不是改成早朝後巳時開選了麼?還有兩個時辰怎麼會遲到?”

  “那是皇上!能和秀女一樣嗎!這裏的規矩就必須是寅末點卯!你倒是鬼精得會打聽,消息靈通啊,你是哪個宮的啊,交完差事就趕緊走吧。”

  小順兒躍躍欲試準備為我闖關,看這幾個大太監黑著臉的樣子,我一拉他衣襟,讓他跟我下來。斂首給他一個禮:“謝謝公公帶我進來,我這就去後殿了,您去回差事吧。”

  說是後殿,其實不過是欽安殿后院的一間比較大的穿廊過廳而已。

  “茉兒,你怎麼現在才來?這麼久你都不告訴你住哪間蕪房,我問了好幾個人都說沒見你。”

  是額真……難道她也遲到?她可是住在欽安殿……

  看看或坐或站,零零落落散在後殿裏的大概也就不到十個秀女,大多是下五旗籍的。有的悄悄私語,有的只是坐著立著或看窗外,或靜靜地想著什麼……一改以前的熱鬧。

  “你們又沒有遲到,為什麼不去正殿?”我納悶了。

  “我們本來都是站在正殿的,被人叫出來的……”一向爽朗的她今日難得情緒低靡。

  “唉……剛才太妃公佈了這些天考核後的成績,說皇上這次開天恩,一改過去只選‘優’等的,這次大家機會均等都有面聖的機會,可是除了我們這些個極‘差’的。”她接著又道:“我倒不怎麼傷心,因為本也無心選秀,可是知道自己考核居然是‘極差’,我實在不相信!”

  看她緊緊擰著手絹,忿忿不甘的模樣……額真今年16吧,人生第一課沒想到是在這宮廷。

  此刻我的心卻一片空明……終於知道我為什麼被“黑”了。搶打出頭鳥,我雖儘量做事低調,可是還是被打向額真這只鳥的子彈的火花濺到了。因為我清楚的記得那次呈到乾清宮來的她的成績可是前五十!額真得罪的人的後面……就是敢這樣在宮廷內的暗箱操作打下她這只鳥的人……

  此刻猶如找到線頭的一團毛線,漸漸理出了脈絡……可歎最近我的心不在這頭,每天兩邊跑著扮演著兩個不同的角色。

  晚上,在乾清宮那頭的我……是真實的自己,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男人的“妻子”,雖然暫時是“隱形”的。

  白天,在欽安殿這頭的我……是皇帝陛下欽選的御用演員,體驗著似假亦真的“選秀”生活。

  自己的老公一向英明無比,看來昨天真是錯怪他了,他昨晚的話心裏大概知道了是什麼意思。現在唯一不能確定的是……關於那個張如妍……她和玲瓏那幾個走在了一起,所以設計我?還是她知道了我的一點秘密……晚上不在的秘密?

  她很美麗……她夠心細……夠大膽……隱隱約約心裏升起了一個輪廓……皇帝陛下昨日的言下之意……

  莊嚴悠揚的鐘聲劃破了御花園的寧靜,象音樂一樣好聽地回蕩在欽安殿每個人的耳際。

  可是守侯在殿前宮人們的神情卻沒有因為這如漣漪般漾來的悅耳鐘聲而變得絲毫輕鬆,反而象戰場上的戰士聽到了號角,立刻打起了精神。腰,挺得更直;頭,垂得更低。

  從御花園的卵石禦道到天一門內正殿,分兩排站著的宮人靜聲長立,斂首低眉。但,如果仔細觀察,那些個低俯的臉微微的偏向那“天一門”的方向,眼睛也偷偷的往南邊傾斜。

  寬敞的重簷盝頂正殿深三間,面闊五間,此刻排滿了最後等待“聖閱”的從這三年一次數萬人的待選秀女中精挑細選的各旗佳麗,大概有三百多名有幸能參加最後的角逐的“選手”。

  殿內的姑娘們從寅末開始就已經等候在這裏等待著這一生最重要的時刻,已經近兩個時辰了。能撐到最後“面聖”的這些個權貴的千金,個別人或偷偷地撫著自己那已經站得僵直的腿……或揉著保持著挺直姿勢太久的腰……還有些人身體和表情一樣僵硬,既不說話,也不動纏,像是生根在殿裏的逼真雕像……

  “噠噠”的整齊靴聲傳來……那是代表天子即將親臨的御前侍衛布崗的聲音。

  一直在門口候立的總管太監“啪啪”兩聲擊掌……殿內的空氣仿佛也凝固起來,見此番陣勢,已經在宮裏培訓了半月宮廷禮儀的秀女早已明白那萬眾矚目的“第一人”就要駕臨。平日裏再尊貴再活躍好動的貴胄們此刻也收起了“小動作”,按照宮禮挺直著上身,只是雙手微撫著半屈的膝,斂首靜靜地等待著……期盼著……忐忑著……

  初升的斜陽透過浮雲穿過欽安殿那已卸下窗紗的菱花小孔,在一個個朝氣青春的麗顏上印出朵朵菱花……象那夏日盛開的繁花。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如浪潮般一波接一波的整齊呼喊此刻地動山搖,響徹整個御花園……

  越來越近……等最後一輪兒發自正殿門前御前侍衛的“萬歲!”聲響起,有心的秀女發現南邊敞開的殿門出現一抹被朝陽拉得斜長的人影。

  “免禮!都起罷!”輕輕淡淡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雖不大,卻清晰威儀。

  那是……龍的聲音……

  女孩兒的心思說此刻不好奇想看看那一向屬於天空那麼遙遠的皇帝的模樣那是矯情,這一直只是在夢裏憧憬過的真龍天子此刻正咫尺可望的地方,而自己就有可能被選為這麼個全天下人的主子的妻子……是不是能給家族帶來珍貴得無可比擬的榮耀,從此一躍枝頭做百鳥之王的鳳凰……就在今日此刻,心也跟著象那小鹿般“突突”亂撞。

  偶爾抬起羞答答的媚眼偷偷瞅向那黃色的尊貴身影……原來這天下最高貴最有權勢的男人還生得如此俊朗英武,看那在殿裏四處掃過尋找著什麼的眼光往這邊襲來,又害羞的垂下了眼瞼……心裏甜似如蜜……女孩兒的心思不難猜。

  今日反常……總管太監見皇帝陛下快把這個整個大殿連角落都看了一遍,快一柱香工夫了,詭異極了……

  “皇上,是否還是按往年每五個一撥,奴才讓她們走近看看?”搽把汗,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是李賀年?”

  這平靜無波的聲音傳來這太監耳際,卻讓他高興得猶若聽到天籟……尊貴的皇帝陛下記得自己。

  “回皇上,奴才正是!”聲音微微顫抖,不能自已。

  “這裏就是此次最後參選的所有秀女?”

  不知道為什麼這聽起來淡得不能再淡的語氣卻讓李大太監感覺風雨欲來的寒意……皇上是否話中有話?難道按照太妃命令悄悄處置的幾個秀女裏面有通天之人?不可能呀……皇上是隨口一說吧……一秒鐘的猶疑後:“回皇上!此次戶部選上來的最後參選的所有秀女已都在這裏。”

  “你當真確定?”

  李賀年稍微猶豫了下,整個宮廷都知道面前這個主兒一個心有九個竅,今日這麼問鐵定是太妃處置的那幾人中果真有什麼蹊蹺……

  “奴才確定。”豁出去了,兩頭都得罪不起,也許皇上只是問問。

  “把花名冊翻到第三頁第十七排,念!”

  “正藍旗蒙古台吉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之女卡達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憋著一口氣念完這個古怪的長名字……實在不敢置信,怎麼會是這個外藩的蒙古女人……通天的人?這、這、這一次猜錯,可……頓時身子發起抖來如篩糠。

  “啪”那厚厚的用於冊封秀女的金色冊子重重拍擊在案上的聲音,正如他心底那根一直繃緊著的弦斷的聲音……

  “真是朕養在身邊的好奴才啊!”皇帝不怒反笑,那笑讓這太監一陣陣頭皮發毛……原來朝廷中傳言果然是真,都說皇上笑著處置一個人的時候遠比盛怒中的處罰來得可怕。

  再懶得搭理這跪在龍案後的太監,也不理會正靜靜立著的摒息觀察這突來的鬧劇的秀女,使個眼色給早上帶那個女人來這裏的太監。

  “小順兒?”皇帝輕輕擺擺手。

  “喳!”

  機靈地小太監立刻領命而去。

  風一直吹著,涼涼的好舒服……暖暖的朝陽好象此刻射在我的臉上。

  只覺得剛剛睡著,就被那大呼小叫的不男不女的死太監叫醒。

  靠著後殿蕪廊的欄桿正曬著太陽好眠的我,正在夢中和喜兒追逐著好大的一個棉花糖,就快搶到手了,這太監的尖聲如魔音穿腦……唉,挫敗……夢裏的女兒正在對我得意的笑……

  死妮子,夢裏搶不過你,哪天叫禦膳房給我做十種好吃的東西在你面前吃個精光……嘿嘿,這個我也只是能想想,就算真做了,估計也有個人不准我一次吃這麼多!

  迷迷糊糊跟著小順兒踏上了月臺前的臺階……恩,這麼多侍衛,是回乾清宮了吧……今日難得太陽還這麼亮就可以回宮了,回去我再好好睡它一覺。

  這個小太監也太聒噪,一路說個不停,細細的嗓音象唱曲兒似的……太陽此刻怎麼看起來發白,身上還有點發冷……還有幾步臺階就到了……我要回我那溫暖的臥室,美美地睡覺,任誰也不准吵醒我!

  呵……他正站在“家”的門口等我,站在門口的月臺。難得啊……月亮都未升起他就批完奏摺回宮了。

  “燁兒,你回宮了!”帶著笑,等著如往常一般被緊緊擁進那個溫暖的懷抱。

  他看我的表情怎麼那麼怪異……拉過我手,又摸摸我額頭和臉頰……最後還是把我擁進了他懷裏……好溫暖,立刻就想睡了。

  我怎麼聽到他在詛咒?說我受風了?

  “李全,朕得即刻回宮,你來善後,你知道該怎麼做罷。”他急急吩咐著全公公,想起什麼回頭又交代一句:“即封張如妍為貴人,別的等皇太后來為宗室甄選。”

  一直跪俯在地的李賀年見皇上擁著那名在秀女中名不經傳的蒙古女子絕塵而去……

  “沒想到,我這一生戰戰兢兢,臨老卻押錯了寶。”這個宮裏的規矩是什麼樣的,這個老太監比什麼都清楚。一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今日卻踩到一腳浮冰。

  “全公公,李諳達,就算是要讓我這個不中用的老東西死也要死得明白吧!她到底是哪家千金?”

  “千金?嘿嘿”全公公拉起嘴角的一彎笑,細眯著眼睛湊著這太監的耳朵小聲地道:“她不是千金!是比皇后還重的萬斤!”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00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8:35 AM 編輯

第五十五章 茶茗

  黃山貢品毛峰,今春新茶。

  據說清明時那天在黃山之顛的淩晨,日月交替凝結出的精華——朝露,剛剛打上花葉邊緣那短暫得不到一刻鐘時間採摘的嫩芽才是極品。而這極品,茶娘能採制出四兩就算是運氣。

  西洋的水晶琉璃杯裏就盛著一杯這樣的極品。身披白毫,形似雀舌的青黃色茶葉被沸熱的玉泉山泉水沖泡下去,只見朵朵嫩芽在滾燙的熱流中舒緩著身子,在杯中打了幾轉後似朵朵半開的金蓮,在水中半浮著漸漸下落。

  一縷縷熱氣飄蕩開來,頓時清香滿室。

  細聞……茶的清鬱之香中還夾雜著一股淡淡酸酸的果味……恩,是山楂。

  斜依著軟塌,看面前的幾上擺放著盛滿冰塊的紫銅把手的冰桶子,裏面的冰是取自西邊玉泉山上那只為皇室供應的山泉水製成。玉泉山水甘甜可口,清冽透涼,把這泉水寒冬時節盛進水車拉到紫禁城外一個專門為皇家制冰的所在,放進冰窖裏……一般都挖得極深,多層密封嚴實以保溫,供夏日使用。

  葉形的白玉碗盞中是雪白的銀耳百合羹,上面正漂浮著透明如水晶一樣的冰塊,還有白的蓮子,紅的山楂……在這夏日的晌午,那一抹冰涼讓人倍覺清爽,這紅紅白白的色彩視覺盛宴,讓人饞涎。

  我吞了一口口水,看著一粒粒紅豔豔的果子被人送進了那張同樣紅潤的唇瓣。

  “喜兒,冰桶裏還有沒,給我留一碗。”放下手中的杯子,巴巴地瞅著她一勺子一勺子往嘴裏送著紅白相間的冰品。

  “你母親性寒忌生冷,現在病中。你今日好生照顧,等阿瑪午膳時回宮。”她裝腔作勢地學著燁兒嚴肅的樣子。

  “這可是聖旨哦,媽媽,喜兒不敢違旨讓你偷吃!”

  看她那小人得志的得意樣子,讓我無奈……端過我的茶杯子一口飲盡這極品毛峰。唉……就算剛剛還覺得是極品應該珍惜,還有點詩意。那現在堪稱牛飲,什麼味道都也茗品不出了。

  “媽媽,有件事情我想不通!為什麼阿瑪只給你封了個乾清宮“夫人”的女官兒,卻封了張如妍做貴人。可我那日明明告訴阿瑪那女人和玲瓏幾個準備害你和額真!阿瑪那晚還不准我告訴你,急得我哭。”

  哭什麼……我升官了呢,以前是“宛儀”現在是“夫人”。順治戊戌十一月,禮部等衙門議定宮闈女官。乾清宮被有夫人一員,秩一品;宛儀一員,秩二品;婉侍六員,秩三品;柔婉二十員,芳婉三十員,秩俱四品……現在我好歹也是一品了……心裏卻是明白她老子的安排,這樣對我更適合。

  瞅著女兒忿忿的臉,呵,原來是她……想起那日假山上看到“富察侍珠”和富察玲瓏認本家的親密樣子……呵呵,原來她那日做了回混入米飯隊伍的粽子(奸細)。

  “前幾日我在老祖宗那請安,太妃也在,拿了幾個畫像給老祖宗看說這次秀女有幾個長的特別俊又乖巧,其中就有張如妍和富察玲瓏。”她一邊說著把最後一勺冰羹送進口裏。

  “老祖宗怎麼說的?”

  “老祖宗只是笑笑,說皇上的事從小就是自己作主,再說她年紀也大了眼睛看不清羅!”

  她托著腮想著什麼:“我可就好奇了!有什麼人象太妃說的美得象天仙!等她走後,就求了老祖宗來瞧!哼!媽媽已經回來了,皇阿瑪還封那美女做貴人!媽媽你得把阿瑪看緊羅!”

  我才不擔心呢,你阿瑪那日還沒看到她模樣就封她做貴人,打的什麼算盤我大概能猜到一、二,畢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男人。看來女兒還不瞭解她父親的根底……瞥她一眼看她為我憂慮的苦苦思量的神情煞是可愛。

  那天晚上我說燁兒怎麼知道那幾個秀女,原來……都是我家“豬”搞的鬼,哈哈。

  “給我一碗雪耳山楂。”直視著她的眼,和她較勁。她詫異……我堅定。

  心裏對我們家那“主子”實在無奈,但是更多的是感動和唏噓……他緊張的一直都是我,不管是蘇麻還是茉兒的,不管這外形怎麼改變,內在的自己對他來說是無二無別的吧,想到這裏心裏甜甜又酸酸的……為他……感動。

  蘇的身子性寒,我可是從小到大健康皮實得很呢,那日不是一口氣連吞下五份霜淇淋,肚子叫都沒有叫聲,何況這點小冰。太醫這幾日也來好幾趟了,再三擔保只是風寒,身子有點虛,可那霸道的男人半信半疑,藥方都上下看個許久都快背下來了,還自做主張地加上些東西,難道這十年來他還自學了醫術?

  “你不說就不算違旨。”

  “那有什麼好處?”

  初愈的柔弱小母親與狐狸般的女兒,此刻對決……

  狡黠的黑眼珠子微眯著眼打量著我,象只愛算計的小狐狸。無奈……這個小東西什麼都象她爹親,家裏有老狐狸還不夠,又新出爐了只小狐狸,家門不幸……

  “三天后保和殿另一場真正的三年一次的‘殿試’,不知道有沒有人有這個興趣……”

  “哇……點狀元、榜眼、探花的殿試麼?”

  “那殿試有什麼好看的,他們考試得一整天呢,看他們考腿也酸了。我們呀……等他們考完兩天后去看‘金殿傳臚’。”

  “唉……上次裝秀女,阿瑪都禁我足了。這次要扮男的裝進士……”她苦著小臉,使勁地眨著眼想擠出幾滴博取我同情的眼淚,可惜失敗。

  難道想去看老虎還非得把自己扮成老虎進籠子裏看麼?喜豬哇,貌似聰明,不過有時候也比較憨。

  “保管你能看到完整的狀元、探花、榜眼……”話還沒說完,面前就飛來一碗涼津津,紅白相間的物事,那小豬手還殷勤地給我多加了兩塊冰。

  “相信你老媽我了?”

  這麼快就叛變了?唉……我還以為得拿出個更大的誘惑來賄賂她呢,這妮子見利叛節,見風使舵的行為不知道象誰。

  “媽媽做事,我放心!喜兒永遠在媽媽後面跑,做媽媽的寶。”她“嘿嘿”地嫵媚地笑著:“再說,媽媽一點都不老,看起來比喜兒大不了多少!”

  她一個帽子一個帽子的往我頭上高高的拋來,我扒拉進兩勺子冰鎮雪耳在嘴裏嚼著,那加了蜜的冰水順著喉嚨涼涼的滑下……這感覺,就象我目前的心情……舒坦。

*

  光影漸漸偏西,太陽在窗稜上的倒數第三格露出了半張臉,紅彤彤的並不刺眼。

  這個時候是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在太陽完全消失在最後一個窗格的時候就是宮內該“下錢糧”(下鎖)的時候了,也就是宮禁。

  每天黃昏來臨,紫禁城內廷的各個門戶都要上鎖,由總管太監監督執行,除了值班的乾清門侍衛以外,上自王公大臣,下至最低賤的伕役“蘇拉”,全走得乾乾淨淨。

  外廷的人都走光了,皇帝陛下一天辛勞工作也告之結束,我卻覺得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就算是一生勤政的玄燁晚膳後一般還要去乾清門裏南面的懋勤殿批閱奏章,處理公務。但,這個時候的皇上可是屬於內廷的了,屬於乾清宮了……

  我聽見時間流逝的聲音……陽光在南邊那排窗稜倒數第一格了。

  “下錢糧了!”果然,乾清門傳來宮禁的聲音,那值日公公的尖聲穿透力極強,餘音繞梁。僅跟著,內左門、內右門、日精門、月華門……交替著:“大人們下錢糧了!”這是通知守衛外朝侍衛們該上鎖了,再聽值班宮門侍衛齊聲應諾一聲,首領太監巡視後出具一張單子交給總管太監,總管太監再交給全公公呈閱。不過,按照多年前的習慣,極會察言觀色的全公公總會把這單子最後交給目前任宮廷一等女官,皇帝近侍的我,以示尊敬。

  看看天色,差不多了。拍拍掌,喚來萬福——這個長得越來越符合他名字的大阿福一樣的公公。自那次“初選”,奉旨幫我“作弊”後,此後見我甚是恭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諳達全公公點撥了他?

  看他帶著笑的面頰那兩垛敦子般的肉,把小單眼皮都擠眯成一條縫隙,我竟是看不到他眼珠子……或許,他生來就是個“面帶豬像,心中暢亮”的人精?

  “皇上用過晚膳了麼。”隨口問著每天必問的話……答案早就有了不過是重複應禮而已。

  我病中幾日,他都是陪我在榻前用膳的,此時還未回,定是有事……可是在弘德殿或南書房和大學士甄選明殿試題目? 康熙年間的“天子門生”的殿試一般在每年的四、五月進行,今年因為“多倫會盟”和提前進行的“選秀”,眾多大事都安排在這兩月,殿試於是按照欽天監挑的日子,安排到了“會盟”和“選秀”之後。

  “還沒。皇上離開南書房後,就在懋勤殿覲見新‘引見’面聖的即將新任的幾名河道大臣,還特地賞賜了‘六安茶’和禦制的櫻桃漿、乳酪茶、雨前龍井、南苑花紅。值日的翰林也人人有份……此刻皇上過來叫奴才過來問候一下……”雖小但是晶亮的小眼邊說邊眨,順著耳,低著眉。

  哦……人人都有麼……好極了!

  “叫膳房這就傳膳到懋勤殿。”下午賞賜臣子的都是些甜的不對他胃口的東西,他定是進得極少,我也餓了。

*

  深藍色的天,漂浮著陰影一樣的暗雲。

  通往懋勤殿的白玉甬道上點點燈光勾勒出宮簷的層層重影,馬上夜了……宮廷的夜晚被早早挑起的一串串紅籠拉出一道寧馨的味兒來。

  “婀娜花姿碧葉長,風來難隱穀中香。不因紉取堪為佩,縱使無人亦自芳。夫人你來了!”剛剛繞過垂花門進得懋勤殿里間,就聞得一股清鬱的蘭草香氣。

  他在做詩……這人耳朵真好使,不過敢不用皇帝許可就放人進來,嘿嘿……沒幾個人有這個特權。

  嵌螺貝的雲足素面楠木案上擺了一個藍瓷花盆,裏面是一顆茂鬱的蘭草,靠南的一溜牆另擺了幾個高腳的花幾,上面也都是剛打出嫩黃蕊的蘭花。

  “夫人?怎麼封我個夫人的名頭來,還不如以前的宛儀來得好聽。”看他剛剛寫完晾在案上的詠蘭的詩還帶著徽墨的餘香,我湊過去幫他小心地吹著墨。

  “你就是我的夫人,乾清宮本就設夫人一職女官,你來做名副其實。”

  他拉我過去放他手心裏搓了下,再貼貼臉,試過溫度,滿意地擁緊我身子禁錮在他懷裏讓我和他一起賞花。

  案前那盆是一株多頭的蘭花,花芯根根相抵,鼓鼓的突起的樣子瞅著和御花園常見的四季蘭非常不同,很特別。那朵朵半舒展著黃綠色的開花芽,正搖曳出若有若無的清香。

  嫩綠的葉片上系著一尾黃簽。

  “千佛蘭,慈甯宮制。”我輕輕地念出聲來,啊……老祖宗培育的蘭草麼。

  “哪天和我去看看皇祖母吧,你走後除了我和孩子以外,最想你的應該是她了。”

  唉……靜靜依附在他懷裏傾聽……對她……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百感交集,似祖母、似朋友、似……

  “老祖宗知道是我麼?”我的喟歎輕得如這蘭馨,淺淺淡淡。

  他摘下朵小小的嫩黃斜插在我髮鬢間:“她現在還不知道。不過,就象愛這小花,她如果以前喜愛,那不管你是什麼樣子,現在自然也會喜歡。就象我……”

  一時淡淡蘭香夾著獨屬於他的暖暖體味縈繞耳鼻,心裏猶如溫泉流淌,潺潺緩緩的……象他……會麼?

  此刻的他不再是白日朝堂上那個威嚴尊貴得高不可攀的天子,不過是我與之血液相通的男人罷了……是丈夫,也會心疼也會愛戀;是父親,如磐石、如松柏般堅強。

  對他……我跨越了兩次時空都無法訣別的男人,和他這樣的累劫宿命……現在我只是心存滿滿的感激。

  頓時象那考拉看到心儀的桉樹般,緊緊擁緊我的真命天子,把鼻子拱進他懷裏深吸一口氣……很香!他身上一直都有一種獨特的香,象松木般乾淨沉蘊。

  “很香……”我喃喃對著他的胸脯說道。

  “唔?”他捋了下我的鬢角:“恩……你一直都很香。”

  “我說的是你啦!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歡……香。”

  他沉默半晌,突然輕道:“說一個男人香對他來說絕對是侮辱。”

  啊……我手兀地松了下,小氣鬼不會因為這個就生氣了吧。侮辱?侮辱他?侮辱一個皇帝?一個這樣的皇帝……我眼前刹那間出現了一把刀,那是常常出沒於菜市口的那把白得晃眼的刀……我打了個寒顫,縮了下脖子。

  “燁兒……我不是這個意思。”吞了下口水,很沒底氣地細聲細語。

  一隻大手襲來,抓緊我的再牢牢地圈在他的身後,不讓我離開,我越使力他卻越發箍緊。和這個人對抗是不智的,索性趴他胸口乖乖數綿羊靜觀其變。

  果然,那杏黃色的箭袖托起我腮……墨色瞳仁深沉夜,澄明如星:“這些年裏,多次曾經想過,如果你在我身邊應該是什麼模樣。”

  聽他口中輕歎,難道不滿?只見此刻他眼中閃爍著戲謔微芒:“卻是沒有想到,某個人回是回來了,但是我怎麼覺得像是少了個姑姑卻多了個女兒……”

  “一張臉看得久了換一張臉給你看,不好麼?免得你視覺疲勞,又去看上別的……哼,全公公說了如今宮裏你得大小‘老婆’加起來已經快四十!比十年前多一倍還不只……”我的悲憤有如滔滔江水川留不息。

  “我很知足。”他定定看著我。他眼裏已不見丁點兒戲謔,換上我熟悉的堅定和深情,溫溫的,沉沉的……

  “那是以前,現在你回來了,夠了。”

  怎麼聽不懂什麼意思……瞥向他問道。

  “你不需要去面對她們任何一個,交給我就好……而這次,我們將永不分離!”他說得堅定而又決絕,我似懂非懂。有的人說話天生就帶有一種魔幻般的煽動力,讓你不知不覺地去信服他,不計前因,不計後果。

  “美人贈我錦繡緞,何以報之青玉案。茉兒,你還記得青玉案麼?”他突然轉移話題。

  青玉案?哦,撤三藩前我捐出我的整個“無憂堂”那次麼?

  “茉兒你說等我有得閒時我們去塞外或者江南,去看那洶湧的江、碧綠的竹、起伏的山……”

  啊……當年為了不讓他傷心的隨口一說,他卻都記得。環抱著他腰靜靜聽他訴說……

  “那也是燁兒的夢。你走後我一直記得要為你圓夢,三藩大局已定的二十一年,我在西山那邊環湖修了個大園子,現在已經工程近半。以前想過夢裏告訴你燁兒欠你的‘青玉案’會還給你,可是現在不用了,過幾天我就帶你去看那園子已經初有規模,等竣工我們就住那裏,那裏冬有你愛的梅、夏有滿湖的荷……”

  他眼睛興奮得澄亮,滔滔不絕神采飛揚地說著,就像是個得了寶貝急著獻寶的孩子……見他如孩童般的雀躍,聽著聽著我卻抑不住眼裏的一陣陣濕意。

  康熙二十一年那是他剛剛平定了三藩,大局初定的時候,他還記得……他什麼都記得……

  “姑姑……茉茉……怎麼了,怎麼哭了?”

  忽見我淚光,他急急用手指為我拭去,手掌的粗礪觸覺卻讓我倍覺溫暖。

  拉下他手,我搖著頭邊哭邊笑:“我是心疼銀子啊,修園子得花多少錢,你要是把錢都換著寶貝我放在‘無憂堂’該多好!我心疼得哭啊!”

  我伏在他胸膛半真半假、口是心非地埋怨,哭是真哭,哭得肝腸寸斷;心疼是真疼,疼他當年的苦,我卻沒有在一旁與他分擔……

  執過他的大手,用手指在他掌心一遍遍地寫著:“燁兒,傻子、傻、傻、傻……”

  被叫做傻子的人只是乖乖的坐著任身邊這個小女人在他手心上一遍遍劃著……眉目間溢出滿滿寵溺。

  男人如茶,這男人如我愛的一種茶。茗品間,初入口的苦澀下去,會升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淡淡甜甜,回味無窮。



第五十六章 傳臚

  “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古人認為人生極樂蓋不過如此。

  為什麼把“金榜題名”排字四大喜事之末,估計是因為這個榮耀離普通人來說還太遙遠,不是人人都可以享受得到。就像是只在草原上做平面運動的兔子,就算把自己假想成鳥跳躍得再高也領悟不了雄鷹快樂……那在藍天白雲間翱翔的愉悅。

  作為古時一個文人,窮其一生能享受到的最榮耀的時刻,莫過於在帝國的心臟,在至尊君親面前舉行的“金殿傳臚”。(指殿試之後宣旨唱名和出榜的盛大儀式)

  傳臚一般是在殿試後第三天進行,殿試為皇帝在殿廷之上親自主持考試,始于唐時武則天,至北宋初年成為定制。在清代,科舉考試分為由各省學政主持的童試,中者為生員,俗稱“秀才”;欽派考官于各省會主持的鄉試,中者為“舉人”;禮部主持的全國性的會試,中者為“貢士”;由皇帝主持的殿試,中者為“進士”。進士分為三甲,一甲三名,分別為狀元、榜眼、探花,二三甲各若干名,即人們所說的“金榜題名時”。殿試考試每三年一次,於會試後舉行,皇帝為主考官。故此評閱試卷的官員稱為讀卷官,另有提調、監試、受卷、收掌、彌封、印卷、巡綽、供給、寫榜各官,分別負責殿試的各項工作。

  康熙十八年以後的的殿試均因為康熙十八年那次禦膳房6名燒火的太監用火不慎導致“太和殿失火”,(整整修繕了十六年,直到康熙三十四年才完全竣工)而改為保和殿進行。這“金榜題名前的傳臚,今年也自然不能在那紫禁城最高最廣的那僅僅台基就離地三十三米,如在雲端的金鑾殿進行。

  如果沒有六年前那次大火,我們今天也不會一早就鬼鬼崇崇地來到這裏——保和殿(而不是太和殿)金鑾御座後的金漆九龍大屏風的後面。其實我們明明有皇上特諭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天子寶座後一睹這傳說中的“金殿傳臚”的,可身邊這丫頭卻偏要做出一副鬼鬼崇崇偷窺的樣子來。

  只見她興奮得臉帶紅暈,半彎著腰,翹著小屁股,特沒氣質地微眯著眼從細細的屏風夾縫中往外窺探。

  見她這樣雀躍我也跟著學樣來貼著縫隙往外瞅去……現在皇上還未駕到,上百名侍衛太監儀仗浩浩蕩蕩自“天街”到保和殿已經布好。殿外是什麼樣子我無法看到,大殿內只見幾個上書房大臣和大學士安靜地肅立正殿。

  “媽媽,喜兒上次說什麼來著……你一回來,皇阿瑪就是只紙老虎了。”這妮子喜氣洋洋,涎著臉,媚笑如花。

  瞧她閃爍著“希望”的大眼,知女莫若母,我倒是知道她那眼神的背後正在盤算著什麼……得了吧,能讓你今天翹課來這裏,已經讓我這個愛女的慈母使出了對付那個“紙老虎”的所有招數。要不是那日承諾帶她也來,如果就是我自己想看,需得著這麼“賄賂”她老子麼。怎麼賄賂法這裏不提也罷。

  此刻已經辰時,太陽的光芒從屏風間滲進,把她的臉鍍上一圈金色,真的象個天使……她真是我生的麼,這麼美好,這麼貼心乖巧的孩子,睇著她時我的嘴角總會不自然地上彎……輕輕撫了下她那細膩的瑩白嫩膚……她,十五了呢,及笄的姑娘了。

  及笄……她能來到這裏倒是因為這兩個字打動了她父皇,今年的殿試是康熙二十一年三藩之亂後第一次文、武進士“傳臚”,滿滿聚集了當今一等一的文治武功的年輕才俊。燁兒雖然喜愛女兒,但最近對喜兒霸佔我太多的時間已經頗有微辭,我這次說要帶女兒一同來看“金殿傳臚”,他當然是不同意因為那“富查侍珠”的秀女事件禁足的喜兒這番能和我沒事一般地同去。沒轍了,只能使出殺手鐧了。

  “女兒就快及笄,好不容易遇到三年一次的文武進士同時傳臚的盛大場面,就不能偷偷躲在屏風後面看一下,自己選個中意的良人麼?”

  忿忿的母親哀怨地繼續又道:“命運這次讓我回到你的身邊,我一直心存感激,不管以後要面對什麼我都不會畏懼,因為有你在,我覺得就是幸福……”不需要多用力地眨眼,眼底的濕意已陡然湧來。本來是為女做“秀”,但這隨口而出的話說著說著居然感動了自己。

  他的胳臂橫了過來,我順勢俯在他胸口,言由心生:“燁兒,我希望女兒能和我們一樣幸福。”

  “後日,喜兒陪你一同去看傳臚,准了。”輕輕地,幽幽地,仿若天際傳來的聲音。

  啊……他這就同意了?我還準備了一大堆理由還沒傾訴呢……

  “喜兒肯定會得到幸福,就如同我們。”抬頭與他的眼神交凝……那裏有為人夫的撫慰和為人父的承諾。

  “皇上駕到——新進士跪接!”一位公公高昂的聲音破空而來,把正在神遊的我拉回了現實……他來了。

  頓聞細樂聲從丹陛下的兩側升起,兩名侍衛和全公公跟隨玄燁上得丹陛,明珠、索額圖、高士奇和張英幾個大學士已跪迎在殿前。  

  此刻樂聲大作,六十四名專門演練宮樂的暢音閣教習太監,各按方位,以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村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十二呂樂律為主,以蕭、笙、簧、笛、琴、箏、簍篌、豎琴和聲,編鐘銅磬相伴,奏起來真是聲徹九重,像是那來自天外的聲音,聲聲入心。

  陽光自東而入把甫進殿的那個熟悉的明黃身影在這金磚地上拉出斜長的影子,我笑著準備扭頭告訴喜兒你阿瑪到了。卻見這丫頭見到她老子,還只是她老子的影子而已,象那老鼠瞅見到家貓,瞳孔明顯地收縮了下……看來她口口聲聲的“紙老虎”在她心裏並不真是紙做的。

  玄燁跨步進得大殿在須彌座正中,輕咳一聲,往我和喜兒藏身之處虛看一眼,然後端肅坐下。

  待得皇帝坐定,殿外的文武官員和丹陛下跪迎的新科進士的三跪九叩禮之後,鴻臚寺官開始宣《制》:“康熙二十四年,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宣《制》完畢,照例是禮官引一甲的新科狀元、榜眼、探花出列見聖謝恩。按例進士們只需要遠遠跪在下面對著金龍寶座磕頭即可,這樣就算是見過皇帝,入門做了這名副其實的“天子門生”。可這次皇上破例叫禮官帶他們在貼近寶座的近處面聖,還問了幾個問題諸如籍貫、年紀等,我從縫中看來,那一個個在考場上瀟灑自若,滿腹經綸的天子門生此刻緊張得面生紅霞,額顯汗珠。

  “找夫婿就要找一等一的文治武功的,喜兒你可得好生看仔細了,說不定你以後的駙馬就在他們裏面。看看中意哪個告訴媽媽,我替你作主!”我豪氣如雲,拍著胸脯小聲道。

  “這個真的是狀元?怎麼和戲曲裏演的不一樣唉。”她誇張地癟著嘴,表達心中強烈的失望。

  我從縫中越過看似正襟危坐于金龍寶座上的皇帝陛下往殿中看去,其實……他耳力極好,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沒准正在豎耳聆聽妻女的對話。

  隨著司禮的抑揚頓挫地高聲唱臚,一個人,準確地說一個竹竿樣單薄的身軀在絲竹禮樂中出班,緩緩的腳步有些飄忽,仿若人在夢中。他跟著司禮的內監來到正殿,微微顫抖著跪在金鑾禦案的玉階下麵,激動而又恭謹地回答著天子的問話。從我這個角度看不到他是否長得面方額圓、天庭飽滿,有沒有福德之相,只是注意到那身錦衣繡袍,像是匆忙趕制而成,松垮垮地耷拉在瘦削的肩膀上。

OUT!我家公主豈能嫁一個抱個女人都看似吃力的男人,哪怕此人有相如之才,孔明之智。

  “媽媽他居然叫豬有力!姓得奇怪就罷了,名字也起得這麼怪,我怎麼沒瞧得出他有多大力氣。”聽過一段皇帝和這新科的天子門生的對話後這妮子歪著腦袋,轉著眼睛故意發起神經。

  “是朱…由…理。”昨天晚上我已經見過名冊記得是叫這個名字。咬著牙,顫動著臉上的肌肉,我忍得好辛苦……這裏是什麼地方,死丫頭想逗趣也不看看地方!

  此刻,聽得她老子清了下嗓子,很快結束了與新科狀元郎的晉見,示意傳臚司禮官宣下一個。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朝那個背著我們的黃色身影努努嘴……轉眼間,小變色龍完成了淑女與魔女的轉換,恬靜柔美的模樣頓時讓我以為剛剛那個口口聲聲“豬有力”的小刁女完全是我的錯覺。

  “不知道你滿腦子希奇古怪的念頭都打哪來的,好好給我看著少動歪腦筋。”瞧著她低眉順目地乖乖應諾,心裏不由冷笑……小妮子的這套裝乖乖寶的煙霧彈遊戲對我來說,我完全是免疫,她當年四歲就會這招……哼哼。

  接下來禮部官員依次傳召的有一甲的武狀元和文武榜眼、探花,還有二甲和三甲的頭幾名新科進士都被引到保和殿的玉階下麵北跪見皇帝。好心的皇帝陛下這次給了新科進士們特別的恩榮,一個一個俱叫到離御座極近的地方,問著這些天之驕子們一些簡單的問題,態度和藹親切而又不失威儀。

  饒是這些即將成為帝國棟樑的進士裏不乏有世代出自官宦之家,見過大場面的“驕子”。此刻得有與天子近在咫尺的距離覲見龍顏的殊榮,內心的感恩與激動,那精神上無法言語的至高榮耀與欣喜,都反映在回話的緊張的音色中,反映在那微微顫抖的身體裏……不管他們私下裏為這短短數分鐘的晉見訓練過千百回,不過此時照我看來也是鎮靜的少,失儀的多。

  我發現我犯了一個錯誤……天大的錯誤就是讓她與我一起分享這科舉制度中最尊榮神聖的“金殿傳臚”。因為要這孩子閉嘴安安靜靜地看完“傳臚”簡直是一項不可完成的任務。

  她是怕她的阿瑪燁兒,非常怕……簡直就是畏懼。可是她卻不願意閉上她那想評論地嘴巴,再不張冠李戴別人的名字,這傢伙聰明地換了一種方式來發表感歎。

  “這人還是探花呢,媽媽你看他回答皇阿瑪時,說話居然結巴!這樣的口才我想不出文筆會好到哪里去。”

  “人家那是緊張,初浴天恩,甫見龍顏,難免嘛,你要是他們不定還怎麼個激動呢。”我剛和她悄語完只聽得玄燁輕咳一聲,變色龍神情大變小聲改口道:“阿瑪說一個人不管什麼境遇能寵辱不驚,才是大丈夫。”

  她咽一口口水從縫隙偷窺一眼屏風後的玄燁的背影:“三藩初平之日,臺灣收復之時,如此大喜也沒見阿瑪喜怒於形,有任何失儀,更別說結巴了。”

  一個無形的高帽晃悠悠地朝著我們前方的這個男人頭上輕輕飄去……

  “你皇阿瑪可是平常人能比得的?就算他們學得來也沒這個定力啊。”

  又一頂隱形帽子輕飄飄地抵達玄燁的頭頂準備降落……

  和我家豬交換了個眼色,附和著她的阿諛……我的牙齒咬得“滋滋”響……死丫頭,要是生在現代簡直是天生的攻關談判型人才,真會轉移話題,跟你在一起你老媽錚錚傲骨的氣質降得不是一丁半點兒。

  這兩頂母女牌高帽準確地安全降落到預計的地方,只見這男人端起茶杯輕抿了口,順了下喉嚨,像是十分受用。

  覲見完文的,破天荒地這次皇帝陛下沒有叫他們離開,留他們在殿裏和幾位大學士安靜地站在一起,又開始傳召接下來的新科武進士。

  “打起精神,現在傳臚已經過半,這殿裏要文才有文才,要武功有武功。拔尖的今兒個都在這裏了,好生看看。”和這個沒心沒肺的淘氣包不一樣,我時時刻刻都記得自己的身份和來的目的,看熱鬧歸看熱鬧,我此刻還是一個為女選婿的母親。她在看,我也在選,看得比她更仔細,選得比她更挑剔。

  可這個丫頭今天貌似和我對著幹,我說這個不錯,她偏說那人有鬍鬚整個人毛茸茸的活象西苑裏養的毛猴子。恩……這個倒是我也不愛,我都不讓燁兒蓄須,看來我女兒也比較喜歡有光潔下巴的男人。

  “新科的武榜眼不錯吧,氣宇軒昂,身材修長,比一般武夫多了幾分文人氣質。”

  燁兒好象也比較滿意這個叫素倫的武榜眼,問他的話已不僅限於名字籍貫更多了些別的諸如師承何人,族裏有無在朝做官等內容,恩……還是正白旗的滿人呢,出生也不錯。

  “你聽你阿瑪問話,原來他還中過上屆的文進士呢!這樣的文武全才的男人才會給女人幸福嘛,不錯不錯啊!這人長得也好,出生也不錯,體健貌端,武功也是萬里挑一,喜兒覺得如何呢?”

  那個怎麼說來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心喜。這人雖還未做得我女婿,我卻覺得越發順眼起來。

  喜兒象鑒定一幅字畫般,犀利的眼光把他從上看到下,一寸一寸端詳,就差拿把尺子量了,最後……

  “好是好,可惜他是個羅圈腿啊!”象發現一幅完美的名畫原來是贗品般,甜甜的嬌聲帶點似真似假的惋惜語氣。

  羅圈腿?我眯著眼睛仔細打量……辰末了,朝陽從素倫的背後放出耀眼的光芒,穿著簇新的錦袍長身而立,根本看不出來是羅圈。放她的臭臭屁!死丫頭原來根本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羅圈腿?人家是武進士,長期騎馬所致,我朝是馬上得的天下,羅圈腿的男人馬術定是高超。”我閉著眼睛從牙齒縫裏迸出這幾句話,丫頭,我說謊話從來不睜著眼。

  “那為什麼皇阿瑪騎術高超卻不是羅圈?”

  睇著她那明亮清澄的大眼,我……一時語塞。

*

  禦爐繚繞,和樂飄飄。

  保和殿內一片祥和吉慶。

  須臾,皇帝陛下已經完成了個別覲見,在頒詔“金榜”之前,對正殿裏的如今已是正牌“天子門生”做著類似總結的講話。這樣的講話翻譯成現代文不諦是承前啟下,展望未來,祖國寄希望與你們這些棟樑等等的恩威並濟的話語。

  下面的或文或武的“天子門生”此刻肅穆而又激動地跪著,一個個臉上帶著興奮和一絲絲展望未來的憨笑,覺得前途似錦,任重道遠。

  隨著這“金殿傳臚”的尾聲馬上來臨,我的耐性也即將殆近。好不容易帶這妮子來這裏……她卻……

  “喜豬!舉國上下一等一的文治武功的才俊都在這裏,你今天還不挑一個,難道要等秋禰時蒙古王公們來請旨麼!你想嫁到蒙古?”我壓著怒氣低沉著聲兒問道。

  瞅著那被我喝斥後和他阿瑪小時候輪廓極為相似的微顯驚惶的心形小臉,作為母親的心頓時軟了大半,她……還是個孩子呵。

  “媽媽只想你有個好的歸宿,唉……先不說別得,好好瞅瞅,照你看來,這滿殿數誰有一等一的文治武功!嫁人就要挑個文武全才的一等一的男人嫁!”

  她這次可是看的極其仔細,斟酌得十分用心,輕輕地不斷扇動著的長睫毛告訴了我此刻她的內心可並不如她臉色的恬靜。

  “文武雙全?”

  “對!”

  “文治武功都要萬里挑一?一等一的人上人?”

  “當然!”

  她沉默了幾秒,眼神在第一排進士中徘徊。正在等候禮部鴻臚寺官給各位進士念授職的燁兒此刻也重新端起了杯子,似也在聆聽我們的對話,靜待她的選擇。

  我緊張得好象是自己選夫婿,嘴巴用唇語為她說著“素倫”兩個字。

  俄頃,只見我家天使對著我嫵媚地一笑,眼裏閃過一絲瞬間即逝的狡黠……我心底暗叫……不好,這番天使要變魔鬼,小女有詐。

  果然……

  “這舉朝上下嘛說起這個一等一的文治武功,要文才有文才,要武功有武功的人上人,除了皇阿瑪就沒有別人敢叫文武雙全了!媽媽,我總不可能為了選駙馬來和您搶阿瑪吧!”她說得十分委屈,似忍辱求全。

  “噗!”可憐的燁兒,這個一直豎著耳朵偷聽妻女對話的男人,噴出了剛入口的茶,浸濕了胸前那條五爪金龍下的那片祥雲……象那雷雨來臨前夕翻滾的天邊暗雲。

  一向深沉內斂的偉大的皇帝陛下……失儀了。


第五十七章 慈寧

  九天旭日照銅龍,

  朝罷從容侍上宮。

  花萼聯翩方晝永,

  晨昏常與問安同。

  ————康熙禦制詩

  花瓶子裏插著一束來自草原的紫色的小花。

  小鐘兒似的星星點點的花蕾像“滿天星”一樣密密麻麻簇生著。

  燁兒說這花叫“姬松”……這麼小的花兒偏取個大樹氣勢的名字。

  我用手輕輕碰了下那看似嬌嫩的淡紫色苞蕾……卻沒有鮮花滑潤的觸覺……幹的?幹花?

  “姬松是蒙古科爾沁部的語言,意思是永不凋零的花,如青松般。它只長於蒙古科爾沁大草原上,是皇祖母特地叫人送到這裏。”

  永不凋落敗壞……我著迷的撫摩著這已經失去生命卻豔麗依舊的花兒,猶如時間停止在她綻放出最美的那刻,隱隱地還有一股清郁的草葉幽香,還保持著凝露後甫被人採摘那時的模樣。

  咦……皇祖母叫人直接送到這裏?送到目前作為我書房的東暖閣這間“無憂”閣?她知道無憂閣?

  那年我已傾空的那間密室的所有“寶藏”,但燁兒寫的那塊匾捨不得丟,乾脆挪到這裏。她點著名地叫人送來……我後知後覺的想起這個問題,這個花的花語是永不凋謝枯萎衰老,以花比人……蘇麻?

  心裏猛地一悸,抬頭望向他……他的墨色瞳子倒映出我的驚惶。玄燁反手握住我的,眼神卻是平淡無波。

  她什麼都知道?她一向洞悉宮中大小細微不是嗎?現在的我卻已不是以前她信任的蘇麻,以前還有個身體還能和她攀緣上點關係,可如今從身體到靈魂都不再是她。我……不是那個她交心,愛護的蒙古蘇麻喇,我就是我自己——葉茉兒!

  我無助地望向燁兒……我該怎麼說?

  “去吧,茉兒。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他幽深的眸子平淡無波,可那溫熱的手包握住我的,是那麼的緊,那麼的有力。

  “別怕,我陪你去。”他說得自信而又篤定。

  瞅著這個早已褪去稚嫩的偉岸男子……記憶中猶如轉眼,這個一直叫我姑姑的孩子、繼而少年、青年……到目前已經而立的他,容顏未改卻更多了幾分睥昵天下的君王霸氣,和一個盛世帝王的自信。

  不管老祖宗對我這個新“蘇麻”是接納還是拒絕,就算慈甯宮裏設有“鴻門宴”,我也不會畏懼,三百年的時空都跨越了,不就為了他麼。再說,我有他……

  心無怖懼自然心情如雲開初霽,我揚起頭對他欣然一笑。

*

  慈甯宮。

  它坐落在皇宮的西北部,宮的東面對著乾清門西側的隆宗門。慈甯宮其實是個宮殿群班的建築自明代起就一直是皇太后太妃們的寢宮。宮院面積一般象徵著主人地位,而慈甯宮算上慈寧花園的話占地面積比東西六宮加起來還要大。

  孝莊皇太后就是現在的太皇太后是清朝開朝以來第一位入住慈甯宮的女主人,她一住就住了四十四年。

  為了表示對這位歷經三朝,更是輔佐了兩位皇帝登基的偉大女性的敬意,康熙皇帝的的親生母親已仙去的聖母皇太后以及現在的母后皇太后(順治帝的第二個皇后)都沒有入住慈甯宮,而是和幾位太妃分別住在東部的甯壽宮和慈甯宮西邊的一些宮院裏。

  今日玄燁與我步行,西出隆宗門,不多遠就是慈凝宮的東門永康左門了。他每日早朝之後,都要沿著這條路線到老祖宗的寢宮中問安,幾十年如一日。

  今日,帶上了我。

  “得失不計,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老祖宗寢宮前貼著如是對子,看筆跡卻是出自燁兒之手。

  太皇太后不在寢宮,兩個早早留守在門口等候來問安的皇帝的嬤嬤即帶我們一行人往南而行……老祖宗在花園為即將來臨的盂蘭節準備法船、荷燈等物事。

  盂蘭節又稱鬼節。每年的農曆7月15日,道教叫中元節,佛教稱盂蘭節。傳說由農曆7月1日起,地府中的遊魂野鬼就開始被釋放出來,他們可以在人間游離一段時間,接受人們的祭祀,直至7月30,鬼門關關閉,鬼節的節期亦就此結束。

  而盂蘭節這天又是鬼魂出沒最多的一日,據說陰氣最盛,在這一天上自皇室下到民間都有為自己已故去的親人做法事,燒法船(一個很大的紙船,內放置很多需要燒寄給亡故親人的物事,然後置於河中或一平地點燃)

  我們沿慈甯花園的石階路逶迤而上,園中移步換景,片片蘢翠中點綴著亭、閣、池、館。讓人似乎走進一副渾然天成的水墨畫,山青水黛、林靜園幽,讓人沉連。

  經過一條扶花夾道,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塊平坦的拼花石子地面,正中放著一只用細竹片挑起做支架的紙船,寬暢得足足可以裝下四、五個人。

  老祖宗正端坐在旁邊的方亭子裏指揮著幾個太監往那紙船上糊上一些紙做的裝飾品,看起來精、氣、神甚好,非常矍爍。

  眼角瞅到我們一行人的到來,十分開心地喚著玄燁:“燁兒,快過來,看看今年我做的三層樓的大法船。”

  園子裏的宮人們見皇帝駕臨都呼啦啦跪成一片,幾個正在搭法船的太監也立即停止了工作。

  “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祝皇祖母福壽安康。”玄燁按照家禮給祖母磕頭問安,跪下時偷偷拉了下我的衣角,示意我這個一直低垂著頭和別的宮人們跪在一起的宮娥也跟著他學樣給老祖宗行家禮……就如同回到以前……我的上個身體的時候……蘇麻生前。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祖宗既然叫人往無憂閣送來了“姬松”,自然是知道我的秘密,雖然也許不是所有的秘密……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行完這個“家禮”。

  感覺到身上一陣涼意……她在打量我?可等到行完禮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她依然笑容如故,似根本就沒有看到我剛才的動作,徑直問著皇帝幾句例常的日中起居事情。

  她……把我當成了透明的空氣。她那看似平靜不起任何波瀾的神情,自如地與皇帝進行著閒聊試的談話,多麼慈祥多麼和藹的天倫呀……可是如果有人願意和我賭,我此刻可以壓上我當年“無憂閣”裏所有珠寶賭此刻我面前的這兩個祖孫倆均是一心二用,都至少放了大半顆心在我身上……留意著我這個貌似透明的人。

  唉……他們果真是血緣相通的祖孫,對話中他們天南地北的說著看似完全地不經意,其實卻是處處旁敲側擊地留心。

  對玄燁這個我從小看著長大的皇帝來說,他對祖母絕對是發自內心的熱愛和尊敬。要他為老祖宗死我覺得他也決計不會說不。可是這皇家的天倫在我看來怎麼就那麼彆扭,是因為長期被長幼禮教約束,還是因為這皇室的皇子出生即被帶走的嚴苛祖規所束,反而不知道用最簡單的肢體語言來表達對親人的愛?

  他八歲孩童時候起就這樣,對祖母孝順卻又拘謹,性格使然吧。唉,對我,不管上世還是這世他就從來沒有這麼客氣過……我正天馬行空的想著,突然發現他們轉移了話題,老祖宗開始講起了故事,每年都要講一遍的故事。但孝順的皇帝卻聽的很專心,就像是第一次聽。

  “這盂蘭節啊,相傳佛祖釋迦牟尼在世時有個跟隨他修行的名叫目連的徒弟,在得道之前父母已死,目連很掛念母親,用天眼通察看母親在地府的生活情況。發現母親已變成餓鬼,境況堪憐。於是就運用法力,將一些飯菜拿給母親吃,可惜飯菜一送到口邊,就立即化為火焰。目連將這個情況告訴釋迦牟尼,佛祖教訓他說,他的母親在世時種下了罪孽,萬劫不復,這孽障不是他一人能夠化解的,必須集合眾人的力量。於是目連同其他高僧們,舉行大型的祭拜儀式,來超渡母親和別的亡魂。佛祖受目連救母所感,於是特開許盂蘭節那天陽世的人可以或念經或燒寄回向功德給亡靈讓他們早日超脫。所以,我們每年的這個時候要燒法船,要放河燈……”

  說到這裏她幽幽地歎了口氣,仿佛想到什麼,一時不語。

  陽光濾過班駁的樹影,在她臉上打上或明或暗的團團印記,她微眯著眼,陷入回憶。

  悄悄地瞅著她的側臉,細看她真的已經到了古稀之年了,十年前還只是僅僅幾綹斑白的發絲如今已經銀白如雪。老祖宗今年應該七十三了吧,美麗的杏眼眼角已經佈滿密密的魚尾紋,還夾雜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在傷心?

  “都說黑髮人送白髮人,目連救母啊!可我這個白髮的母親卻……”

  “孫兒不孝,惹祖母傷心。”玄燁見這白頭的老祖母心傷,垂首跪道。

  “你有什麼錯?”她輕輕撫著皇帝的臉,眨眨眼,眨落眼底的濕意。

  “這祖宗打下來的江山,祖母不認為有別人能比我孫兒坐得更穩,做的更好,就算是你父皇……”

  她瞅著面前這個把她的蒙古血脈和滿帝國皇室高貴血統融合在一起的皇帝……與她血肉相連的親孫子,微微地笑了,笑得滿足而又驕傲;笑在飄香的清風中,溫暖而又慈愛。

  她端坐著,任夏日花園裏穿亭而過的微風緩緩吹動那拂地的衣裾……象聖母一樣沐浴在晨光中。

  “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你伯父近來可好?”

  唔……叫我?我這個人她是第一次見到吧,就這麼確定我的身份,看來早就“盯”上我了,身上頓時一陣發寒,汗毛豎立。我那個蒙古爸爸叫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伯父,伯父是誰,怎麼突然不記得名字了……看她那不失清澄的蒙古杏眼向我瞅來,不由得心裏發毛。

  鎮定……她在試探我呢……是個漠北蒙古的可汗叫什麼來著?蒙古名字也很奇怪的那個,真是的,越是情急越是想不起來……眼珠微轉……偷偷向我的救星看去。

  “土……謝……圖……可汗,身體安好,謝謝太皇太后的關心。”跟著燁兒的嘴形無聲的提示我一字一頓道,心裏懸著的石頭依然沒有落地,不知道她下文又是什麼。她思維真是跳躍啊,剛剛還在感傷,現在又突然問起這個,一會東一會西的。

  “察暉庫還好吧?”她示意玄燁去看看這次準備的祭物,一邊不經心地問道。

  察暉庫又是誰?我蒙古家譜雖背過一遍的可印象中不記得有這個名字啊,鬱悶地瞅向我的活百科全書……的背影。認命了,蒙吧……

  “他身體很好,勞煩太皇太后掛念了。”硬著頭皮說著,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那個勞什子察暉庫是誰!總歸一個謝字應該不錯吧。

  “據說你是新晉的乾清宮女官,應該識字吧。這鬼節的種種祭祀本是漢人習俗,不過這祭奠親人表達哀思之意是人之常情,不論民族。”她從桌上的擱盤裏拿出幾個寫有幾個人名的牌子,然後遞給了我。

  “你去把這些祭祀名牌放進法船的尾部那個盒子裏,他們雖不是皇室宗室,可和我都有淵源,每年我都會為他們燒法船祭奠,我不會忘記他們。”

  話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犀利而又詭異。

  我應諾著,拿著這寫有生卒時間的亡人名牌走近那大得可載人的紙法船,按吩咐把它們一個一個小心地放進同樣紙做的朱色盒子。

  都是些蒙古和滿族人的名字,唔……也有一、兩個眼熟的漢人名字,應該都是老祖宗私交甚篤或者……突然,我的手抖了一下,看到那個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口上名字。

  蘇麻喇……卒於甲寅年五月丙寅,也就是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手撫上那幾個新寫的似墨蹟都還未幹透的字跡,她……每年都祭奠我這個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人,似僕似友似親的我?心裏百味交集,萬般感覺都化作酸意沖向鼻頭和眼框。

  我,我在做什麼?老祖宗是心思多麼縝密的人,她定在背後觀察我呢。吸了下鼻子壓住那似要如潮水般氾濫的情緒,匆匆拿起下一個名牌正要放進那盒子裏,手卻象被烈火燙熾到一般又縮了回來……那個那個那個,那個上面寫的名字竟然是——察暉庫!

  “啪嗒”那只寫有察暉庫生卒時間的竹制名牌從手裏滑落跌進半空的硬皮紙盒中,放出清脆的響聲。

  “察暉庫,姓博爾濟吉特,蒙古科爾沁貝勒赫圖的女兒,是我的堂侄女兒,你的伯父土謝圖汗的第一個可敦。”她說得緩慢,我聽著清晰,象交響樂中的慢板,語氣柔和。

  “嘩嘩啦啦”手中剩下的竹牌與紙盒敲擊發出的聲音象歡快跳躍的快板,如音符般傾瀉而出。

  “她卒於甲寅年十二月,十年了。”實在忍不住的皇帝陛下終於出聲,語氣象英明睿智的老師看到一個老是答錯題的笨學生般的無可奈何。

  我瞪他一眼,誰叫你當時叫我背的家譜裏沒有寫進亡人呢,能怪我嘛。而且……老祖宗這番擺明瞭就是設好局讓我進套的。這祖孫倆還真象,想問什麼事什麼話偏要拐著彎設個套讓人出糗,直接問話不就完了麼,還是他們天生就愛玩這樣的遊戲,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不過……招就招吧,本來就不想對老祖宗隱瞞,我也不擅長說謊,也沒有精力和時間以後去圓謊,只是……希望她能接受我的故事。

  回首過來,怯怯地看向老祖宗……她仍然端坐在亭子的中央,那麼慈祥那麼端莊。她揮了下手擯退了左右嬤嬤宮娥。

  “你今天要給我講的故事一定很長,蘇麻?”

  嚇……嚇得我打了一個激靈,她見到我的驚惶,眼波微轉,閃過一絲捉狹。

  “奴婢小名茉兒,太皇太后怎麼叫我蘇麻?”凝了下神怯生生地問道。

  “那是因為呀我們家有個長得象傳說中的草原仙女一樣可愛的丫頭天天跑來我這裏,給我講故事,選秀的故事,金殿傳臚的故事……她和一個叫‘媽媽’的人的故事。”老祖宗笑吟吟地說道。

  燁兒在旁邊給我使了個顏色,那意思是還不趁現在的“梯子”下臺。於是我……“撲”地跪了下來,算是認了。

  喜兒!我就知道是她幹的!她可不是什麼仙女……是命裏克我的小魔女!我眯著眼睛暗道。

  “而我現在更想聽你給我講的故事。”老祖宗笑得更開心了,笑容明亮得象個純潔孩子。

  講就講吧……我知道這將是個很長的故事,長得我都不知道從哪講起好;長得我現在只想揪起那個小魔女去掐她的脖子……

  毓慶宮裏。

  正在和幾個阿哥聽先生講課的喜格格連打幾個噴嚏,還不時地雙手撫摩自己突然陣陣發癢地脖子。

  “姐,小心,夫子盯你好久了!”旁邊坐著的是老愛黏著這個大格格的弟弟,帶有奶腔童音的四阿哥——胤禛。

  他們的先生——內閣大學士王掞剛剛經過他們的座位,她聳了下肩膀,對著弟弟一笑,笑得沒心沒肺的燦爛。

  “啊——切!”又一個響亮的噴嚏蓋過了王大學士的聲音。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03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2 08:38 AM 編輯

第五十八章 荼靡

  一叢梅粉褪殘妝,

  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靡花事了,

  絲絲夭棘出莓牆。

  ——王淇

  這個故事真的很長,長得在午膳後,我的故事都還沒有落幕。

  雖然皇帝陛下很有再聽第二遍的興趣,但是一向勤政的他卻沒有忘記自己做皇帝的職責……午膳時翻了幾名回京述職的地方大臣的膳牌子,得準備下午的會見。

  殿試後照例新出的進士會更替朝廷部分官員,有人晉升自然有人引退,歷史就在這樣不斷的新舊交替、融合中前進,永不謝幕。

  而繼續留在慈甯宮的我則充當起了說書先生,老祖宗連午睡都放棄了,甘願做我的聽眾讓我現場“說書”給她聽。

  我眉飛色舞地講著,她聽得很安靜很用心,面目表情與她看戲時如出一撤……只在她感興趣的地方會發出幾聲“啊、哦、唔”的附和,但總的說來是個非常好的聽眾。不象某個人,老是在他不解或者感興趣的地方打斷,總要先問個究竟,完全不顧故事的連貫性,讓我這個說書人常常講了這裏忘記那裏。

  “草原果真和你說的樣子沒錯的,記得科爾沁的春天啊,那遍野的花兒,紫的、粉的、白的、黃的……皚皚的一片,四野香飄。科爾沁的夏天啊,野果子熟了,一簇簇的茹子、莓子象櫻桃一樣鮮豔,甜得沁心,吃在嘴裏甜在心裏。你還沒去夏季的漠北蒙古呢,哪個才叫美啊,除了美還能吃……呵呵。”

  邊說著邊提了一串水汪汪、亮晶晶地紫紅色的葡萄往我手上放,“吃吧,這是我慈甯宮種的,結的最早的一畦葡萄。我就不愛吃那些個什麼冰糖雪耳,冰的涼的甜碗子,就愛這新季的水果。”

  我們此刻正坐在老祖宗寢宮後院的回廊相接的涼亭裏,幾個大丫頭拉下了回廊和亭子兩側用於遮陽的竹紗簾,頓時在這夏日的午後隔出了一片蔭涼。

  “你也算運氣好了,在草原上也能逮到個來晉見皇帝的羅刹人。尤裏那個孩子聽你說來倒有趣得很,在皇帝面前跪拜祈禱,這樣也算應了禮,哈哈……虧你想的出來。”

  聽完長長的故事……我的故事,老祖宗一邊回想一邊評論,高興處把身邊椅把拍得“嘣嘣”作響。

  “我早年跟燁兒的‘瑪法’湯若望信天主,現在雖然信佛但是還是時常也做禱告的,皇帝自小見過多次我禱告時的情形,想必那時也是暗自驚訝羅刹人為何對他禱告。”

  “唔……皇上當時面色如常,臨變不驚。”我磨著牙有口無心地讚歎道。他可不是驚訝,他早就知道是我教的了,那時候可是暗爽在心,表面鎮靜罷了。

  “葛爾丹的可敦我倒是聽說過,是漠西草原的巾幗,青海的和碩特領袖固始汗的孫女兒,論才智武功並不在她以前的小叔子,現任的汗王葛爾丹之下。可惜我老了,行將入土的人了,不然……”

  她抿了口加了蜜的櫻桃汁,輕輕說道,滿臉嚮往。最後那句不然我卻揣測不出她的意思。不知道是感歎年華老去,再不能如年輕時能在草原上跨馬飛馳;還是因為不能親去草原一見那傳說中文武雙全的阿努可敦。

  老祖宗和阿敦……心下微轉,我差不多能明瞭為什麼她對阿敦這麼上心。葛爾丹和策旺阿拉布坦都是准葛爾的強酋巴圖爾暉台吉(漢義:勇士皇太子)的後代,僧格的兒子。阿敦本是嫁給僧格的長子策旺阿拉布坦為妻的,根據規矩,王位也應該由策旺繼承。可葛爾丹就是弑兄篡位並奪了本應該是他嫂嫂的阿努可敦為妻。

  我悄悄瞥了眼老祖宗的側面,她可是因為阿敦的身世和自己相似才特別關心?老祖宗的年輕時候的密事,倒是有聽過宮裏悄悄傳言,可天家的私事密事誰也不敢去求證……包括我。雖然我從現代起就對老太后當年有沒有當真下嫁過多爾袞好奇得要死,可當真到了這清朝幾大謎之一的“案發地”卻也沒有膽子傻得真的去問。曾經問過燁兒,他卻引轉了話題像是也不願意提及。滿人入關以前兄死弟娶嫂的風俗也許他們看來極其尋常。可這入了關做起了漢人的皇上,開始崇尚起儒學來,卻開始覺得這不是什麼光彩之事,絕口不提。

  這皇室的事,只要不願意對外公開,就是絕密,古今皆同。除非……有人故意給你掀起一角。

  “這次也虧得你把那個羅刹小大公引來了……看來,准葛爾部果真與羅刹國勾結。祖宗保佑我大清,現在四海皆平,唯一擔心的就是北疆的羅刹和漠西蒙古。那准葛爾雖現階段不成什麼大器,但葛爾丹這人城府極深,草原的雄鷹不會只眷戀一方水草,看吧,他現在表面臣服但是絕對不會只安服於漠西!現在我這歲數看來是活不到我孫兒完全一統天下那一天了……不過你能看到,能替我看到……皇帝必能完成這曠世大業!”她雙眼閃爍著堅毅篤定的神采,直視著前方,就象虛空中出現了玄燁立大業的境象。

  今日老祖宗的一席話在不久後會得到證實,我親證了她的準確預言。

  葛爾丹我從來沒有認為他不是一個能逐鹿中原的梟雄,他有智有才有魄力,不失為一個天生的政治家和軍事領導人。可惜他遇到的對手是康熙這麼一個皇帝;更惋惜的是他晚生了幾年,因為他的對手剛剛從一系列政治軍事行動中解脫出身來,譬如初期殺鼇奪權,後期撤藩收台等。如果他早生幾年,做亂於康熙三十歲之前,讓這位已經忙得自顧不暇的皇帝來不及騰出空來收拾他……說不定這歷史真會改寫,他的漠西政權真能偏安。

  而孝莊老祖宗……如果身為男兒身鐵定不是位聖君也會是個梟雄。玄燁也有了這樣的祖母是他的造化,而清帝國有了康熙這樣的明君更是大清的福氣。

  “想我歷經三朝,也是個見過些世面的老人了,而有時候卻羨慕你的福氣。”

  啊……我心一凝,沒有聽錯話吧,這位貴為人極的皇太后、太皇太后……做了半世紀的第一夫人居然羨慕我……羨慕我的福氣?我有福氣?

  “我十三歲就嫁入愛新覺羅家,從太祖太宗到大行皇帝燁兒的阿瑪,到得入了關做了這龍庭的主人,這家的男人個個都是鐵漢子,真性情……高站在那雲端的中央,他們身上的萬丈光芒照耀出的華彩讓多少柔軟的心陷了進去。就象那花……”

  她輕撩東側的紗簾,指著欄外靠牆而置的幾盆正在盛開的白色複瓣花兒。玫瑰枝般高矮,生有鉤刺,細聞有股清清淡淡的香。潔白的花兒在幾片綠油油的橢園形羽狀小葉子中怒放著,小身子小葉子竟然孕育出這麼大的花朵,開得那樣的絢爛……還開得如此快樂,如此璀璨。

  “它們開得真是耀眼,燦爛得象不用去擔心未來無憂無慮的孩童。”我輕歎。

  “是啊……象不用去計較未來的稚童,一心一意地只管著綻放,不去考慮那小小的枝葉是否能給她後繼的養分。”她眼睛微微一亮瞥我一眼:“知道這花叫什麼麼?”

  我看看那雪白的看起來象絲一般滑嫩的花瓣……真沒見過。老祖宗最近幾年都深居淺出的,除了皇帝的請安和幾個太妃偶爾打擾,基本都不見人的,哦還除了我家那小魔女外。她除了打坐念佛就是養花賞花,慈甯宮花園早就是奇花異草的代名詞,這定又是哪貢上來的珍貴得了不得的名花吧。

  “這個花名叫荼靡,產于南蛉最最蠻荒的山上,是夏日最後開放的花朵,荼靡過後,花季結束,便無花再開。當她綻放時,意味著一個的結束,另一個的開始。花有四季,一季萌動,一季絢爛,一季荼蘼,一季涅磐。你也修佛,記得哪句偈語適合這花兒麼?”

  “一切有為法,儘是因緣合和, 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我垂眉輕道。再次瞅象那花兒,這個就是荼靡花了,原以為她若玫瑰般豔麗、罌栗般誘人,沒想到卻純白如雪。

  她嘉許地看我一眼:“花開到荼靡也沒什麼可惜,畢竟她也曾經燦爛過。人這一生,如果真能愛到荼靡,也不枉一世為人了。這個宮裏好多人這一輩子就只是經歷過花兒的第一季,剛剛萌動,連絢爛都沒有體驗過更別說是荼蘼了。”

  老祖宗指的可是……愛情?宮裏的荼蘼,那不就是那曇花一現的帝王之愛麼,能讓人忘形地開到荼蘼。

  “轟轟烈烈的愛戀從來不能持久,人不妒,天也妒。愛新覺羅家這三代都有例子,可她們得到那荼蘼之後卻有福享用麼?不過是曇花一現的涅磐,荼蘼得越燦爛,涅磐得越快,轉眼如風吹過,不留一點痕跡。”

  她說著突然聲音仰高了幾度,手死死地捏著一顆豔紅櫻桃,那血一般的漿汁順著她指縫滴下。這個話題大概又牽涉到老祖宗的痛處吧,也許是想到太宗皇帝皇太極和她親姐姐辰妃海蘭珠之間的荼蘼?還是想到自己的兒子順治與董鄂妃……看來這麼多年,這個話題依然是她的心結,我不敢置緣。

  半晌,她回過神來,說廊裏感覺氣悶,讓我陪她去花園走走。

  七十多歲的她已經穿不了高底旗鞋而穿著棉軟的素布鞋,走在花園小徑上,靜悄悄地,連路上的幾隻正在彩石路中央嬉戲玩耍的雀兒也只在她近得不到一步距離才驚惶飛走。

  每每這時老祖宗又象變得小了,頓時忘記剛剛的不悅,總是指著這些鳥兒給後面跟著的我們看,笑得象個孩子。

  花園裏有一彎從金水河引進來的小河,準確地說應該叫小溪,溪裏鋪滿了修彩石小路沒有用完的鴿蛋大小的圓滾滾的鵝卵石,潺潺的溪水流淌過它們身上,陽光的反射讓它們在水裏發出寶石般的七彩……美極了。

  老祖宗此刻興致正濃,找了塊小溪旁邊的一塊表面已經打磨平整可供休息的大石坐下,讓已經偏西已不再熾熱的陽光照耀著,旁邊流動的溪水帶來一股夾雜有水氣的微風陣陣拂來,坐在這個地方真是讓人愜意。

  “茉兒,我說你好福氣是指的你和燁兒之間的緣分。”她開口突然說道,如旭風吹柳。她終於要說到今天叫我來的正題了麼?

  “老祖宗認為什麼叫緣分呢?”

  “這一生有人有多少相遇與錯過,遇見就是緣,遇到又能相處即是份。換言之,在適當的時間而能遇到與自己恰合的人就是緣分。”

  她說完卻又微微一曬,眼裏閃爍著在她目前這個年紀約微顯得不搭調的淘氣,我終於知道喜兒象誰了……看來下面的話應該是重點。

  “這句話可是皇帝說的,當年我問他看中蘇麻哪一點,就如此癡迷,說容貌算得上清麗可也不是百裏挑一,說文采能識字卻也不能句句成詩。”她見我臉生紅霞,像是小孩見到了新玩具,更是高興。

  “我就說,這後宮裏這麼多人為何就愛這個既不是美人又沒有什麼才情,也不見得溫婉……皇帝回答啊……”見我脖子伸得長長,臉色帶緋的樣子,老祖宗調夠了我的胃口這才說道:“皇帝說一生有多少個遇見,可是那個時間偏偏他就遇見了你!這個就是緣。”

  啊……是麼?燁兒何時對她說的?我的心此刻輕飄飄地飛蕩起來,他怎麼不親口對我說呢……現在讓老祖宗調侃,我偷偷斜眼瞥象老祖宗見她正睇著我笑……曖昧得象只狐狸。

  “他說他不需要一個強悍得可以為他打天下殺敵人的女人,因為他有將軍;他也不需要一個能編撰史書出口即詩的女人,因為他有翰林大學士們;更不需要一個隻會為自己氏族撈好處利益,貪得無厭的女人,因為前朝有太多因外戚專權而滅亡的先例。而那個人只需要能夠站在他每每回頭能見到的地方……當他累了給予他的鼓勵,當他倦了給予他溫暖,當他沮喪給予他信心……而你,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應該出現的地方和出現的時間出現了你這個適合的人……這個就是份。”

  “他把你比喻成被高大的山脈保護著的‘縱使無人亦自芳’的蘭草,只長在深幽的穀中。雖不及荼靡花開得絢爛,可是那幽香更能持久悠遠。把你比作蘭,他自然就是那護草的山了,所以……我說你的福氣好,起碼不在我之下,孩子。”

  “我一直認為人的福氣是有數的,這裏有福氣那裏就會有失意,總不可能讓你事事順心遂意。”譬如,我有女不能認成親女,有子不也能讓他叫我一聲親媽。我……作為母親,我哪有什麼福氣。

  “唉……我知道你想到什麼,六年前那次地震加太和殿失火等種種災難過後,欽天監來了一位會觀天象並占星的修道士,給皇帝算占卜了下命……”她說到這時猶疑地看了我一眼。

  呵,老祖宗可是怕我知道康熙的命運生來多舛?其實我找就知道,回現代那幾個月找了好多資料來看,康熙的命盤絕對是個大爛盤。他自小克父克母克妻,絕對是一條“橫命”,是一個充滿刑沖的盤。但是政治軍事上卻是催朽拉古所向披靡,戰場上他總是贏家。他幼年因為得天花才逃脫了死神的“追捕”,更是因為這個而即位。他14歲殺鼇拜、20歲平吳三桂等三藩勢力、31歲統一臺灣、35歲驅逐沙俄對黑龍江流域的侵略、43歲平定準葛爾叛亂。可以說半生都在戰爭狀態。這個雖然是滿沖的刑克命盤卻也輝煌了一世,更博得萬古芳名。

  “你走的那天夜裏,我走近西暖閣,他坐在黑黢黢的房間裏,不讓人點燈。我就和他在黑暗中坐了一宿。他說是他刑克了你……也許還刑克了自己的父親母親,他問可以不可以拿他的命來換你們……我說不能。”

  老祖宗微微側過頭去,看向那潺潺溪流……那嘩啦啦地水聲好象一個人在哭泣,那麼那麼的傷心……

  靜靜地不知道坐了多久,任風把我的臉吹得半幹,才發現原來是我一直在哭泣,卻沒有聲音。

  “老祖宗,茉兒知福,不會去認太子……他我已經答應換給了皇后,我不欠赫舍裏家的什麼了,不欠了……”下定決心說了出來,可管得住口可管不住心,陣陣撕疼。

  “哼!是赫舍裏家的欠你!”她眼神淩厲非常,我心下陡升不安。

  “他們家欠我什麼?”

  很少見老祖宗躑躅什麼事兒,此刻見她猶豫思量了半天讓我的心提得高高的。終於……

  “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情,為了你的兒子,你連皇帝都不可以講,我也是不久前才知曉。來。”

  我附耳過去,心跳如擂,只聽得她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欠、你、一、條、命!”

  天……原來我是被謀殺的?

  血此刻倒湧上頭,我癱坐在那大石上渾身動纏不得,呆若木雕。


第五十九章 胤禛

  人生是一個大舞臺。在這個舞臺上,不管你舞姿如何,也不管你舞動多久,終究會以謝幕告終。

  只是沒有想到最後我的死亡卻是被迫上演的結局……

  赫舍裏……我終究是輸給了你。賠了兒子,還搭上了性命!

  境由心生,眼前頓時景致如煙,四面蒼茫暮色漸起。遠處的鎏金宮殿籠在薄薄的靄色裏,那血色的夕陽卻沒有給我帶來一絲暖意,心底只覺得一股涼意從皮膚一直滲透到骨髓,一陣寒浸冰涼往外湧出,凍得我抖了一下打了個激靈。

  赫舍裏……我見她白裙拂地,微風吹動著她的衣裾,說不出的清冷。海棠花下她輕飄飄地迎面邇來,臉上帶著淡然的恬恬笑意。

  那半掩在霧中的身影後突然出現一個孩子……他哭聲淒慘向我撲來卻被她死死拉住,哭聲裏可是在叫:“媽媽?”小臉象幼年時節的喜兒……我的兒子是你麼……

  “願賭服輸,十一年前你就把太子交易給了我,現在這個兒子我要把他帶走,永遠都不會屬於你。你勾住了他老子所有的心思,我就勾住他!他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她把那孩子拉著急走,在那孩子淒厲的哭聲中回過頭來沖著我一笑,笑得象這庭廊兩側浩若煙海的海棠花兒一般俏麗。

  看她拉著不斷啼哭的孩子……我的兒子,就要消失在這煙般的暮色中……

  “不!!!”我發了瘋似地跑過去想去抓住那屬於我的稚子,卻只抓住被風吹得不斷翻飛的一塊裙裾。

  “皇后!把兒子還我!”她就要消失在這詭異的霧裏,我要救回我的兒子,情急中死命地一拉……

  “嘶!”聲如裂帛破空。

  霧陡地散了……一張素白的臉出現在面前,和記憶中那個輪廓微微相似的面容帶著些驚惶,杏眼圓張正往下瞪視著我的手……緊拽住一綹殘破的白色暗花錦布猶如風中飄飛的煙柳。

  不是赫舍裏……長得不似赫舍裏卻擁有皇后氣質的沉靜端莊。她衣容雖看似不甚華貴卻雅致清麗,穿著套素白的旗袍,那高挽的烏黑旗髻上點綴著一朵白絹小花……似在服喪?

  錯愕間,我發現她也在打量著我……

  “我不是皇后。”雖不見得特別溫婉好聽卻正如她氣質般清淡典雅。

  心下種種猜測如電般閃過,實在想不出她是誰,不過這裏是宮禁西苑,沒有差事能隨意來這裏的這個宮裏也沒有幾個,至少是嬪級以上的主子吧。我還抓破人家衣服呢,不管是誰,就算是個宮女我也有錯在先,該陪禮的。

  低閡上眼,微一曲膝,訕訕著正準備開口道歉……

  “額娘!額娘!我不怕殿裏的怒目金剛了,再不怕了!我蒙著眼過的!”興奮地高聲喊著的男童從萬善殿向我們跑來,後面也跟著跑出兩個嬤嬤。

  “站住!注意你的禮儀,在神佛面前怎麼能大呼小叫!”她的聲音雖不嚴厲但是足可以嚇得這個稚童興奮的聲音嘎然而止,湍急地腳步也緩了下來,輕了下來。

  離她數步,那孩子就在那乖乖地站著,靜靜地微低著頭……

  “那吉嬤嬤,你回殿中去拿他的披風,然後就把他帶回宮去吧。”

  “回……永和宮?”微一躑躅,那個老嬤嬤呐呐問道。

  “回南殿,阿哥所。”聽她聲音毫無波瀾,輕幽得象風在喟歎。

  但……見那小阿哥的頭垂得更低了,小手捏成了拳頭緊緊擰住衣角。

  眼前這副場景引得我的心湖輕顫,漾出圈圈漣漪……她真是這個孩子的額娘麼?永和宮是她的寢宮吧,清朝的阿哥本來就是出生即被抱走,除了節日或者親屬忌日等特殊日子,一年難得和母親待上片刻,今日既然小阿哥出得來定是皇帝准了的,為什麼不和自己兒子聚聚?難道是後媽?養母?

  那男童一直低垂著面頰讓我看不到模樣,但是那可憐的樣子讓我這個做過母親的心也跟著隱隱抽疼。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鐵定不是親媽,此刻我斷定!回頭給燁兒說說,給他換個對他慈祥點的養母吧。

  見她交代完就要離開,我踏上一步繼續完成剛才沒有結束的賠禮:“娘娘,您的衣服……”

  她眼掃向代表我在宮裏身份的腰牌……唉,那銅符牌就如同這宮廷裏的身份識別證明,上書職務姓名,想那上面並不細小的乾清宮幾個字定是她定是看得清楚。

  拉了下嘴角,她扯出一絲微笑,還是那麼淡雅端莊……第一次看她笑呢,怔忪中發現她笑起來越發的象那個人……

  她用一方絹帕在左袖破裂的縫隙處系上,自顧自地說:“剛剛那陣風啊來得甚是蹊蹺,把這樹枝刮起來劃破了我的新袍子呢,徐嬤嬤,我們這就回宮換去罷。”

  再不看向我……和她的兒子,她和她的兩個宮人匆匆離去,很快就消失在暮色裏……惟傳來那花盆底旗鞋踩著路上被風刮下來的粉的、白的海棠發出的“哚哚”地聲音。

  樹枝刮破了她的衣裳?她要我欠她一個人情……我瞥向自己腰間的名牌,不看僧面看佛面啊,呵呵……冷靜而聰明的女人呢,很是適合生長在這個特殊的“大家庭”裏啊。如果不是對那孩子這麼冷漠我倒是有點欣賞她呢,對了那孩子……

  他小小的身子佇立在風中,看起來分外瘦小單薄,湖面陣陣襲來的晚風吹拂著他,讓他微微作抖。

  可憐的孩子,她已經走了你還聽話地站在這裏……我的兒子幾年前也如你這般大,他也沒有母親……母愛頓時氾濫起來,我走近他,只見他的身旁一地的落英,腳底有朵海棠的花瓣分外晶瑩,一滴又一滴……啊是淚珠,他在哭,無聲的哭,才多大的孩子。

  蹲下來,輕輕環住他。小小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拍撫著他的背,默默地給他安慰。

  “我只是,只是……想告訴額娘禛兒膽大了,再不怕殿門口的金剛了。”雖哭泣但還壓抑著情感斷斷續續地訴說著。

  “恩。”

  “她從來沒有抱過禛兒……嗚嗚嗚……”

  雖然他竭力保持著作為一個皇子應該有的自製與禮節,但是畢竟還這麼這麼的小,此刻的委屈再也壓制不住,頓時決堤,傷心地大哭起來。

  咦……他說他叫禛兒……胤禛?不會吧,我把他的小臉兒托起來看,居然真有一絲眼熟。

  “禛兒?你是四阿哥胤禛?剛剛那個可是你的母妃?”

  他點點頭,流淚不語。天……哪有母親對親生兒子如此冷漠疏遠,剛剛那幕倒不似親人卻更似仇人。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她對自己兒子這樣無情!

  一陣腳步聲響,是靜太妃,她帶著四阿哥的那吉嬤嬤和幾個宮人出得萬善殿來,那嬤嬤與現在已經法名叫靜空的出家師太合禮告辭後就要帶著胤禛離開。

  臨走時這孩子回頭看了我一眼,帶著深深的無助和依戀,象小鹿見到母鹿般的眷戀……就是這一眼讓我決定了要做一件事,一件誰也不會想到因為這個後繼產生的蝴蝶效應會影響到以後那麼多人的命運……

*

  “剛剛那人就是德妃。阿彌陀佛!”是靜太妃。

  “茉兒見過靜空師太。阿彌陀佛!”我合掌問安。

  她遞過來一雙軟軟敦敦的鞋,上邊用紅絲金線繡得有上百個小小的“福”字兒。這個是宮裏習慣七月裏做來壓邪去陰的百福鞋,小“福”字兒又小又清晰,這針腳極是費人眼力功夫的。

  “喜格格的。每年,中元節老太后來西苑放河燈前會在萬善殿小憩禮佛,我會托她傳給翠姑。如今正牌母親回來了……是按照去年格格的鞋底照著做得寬鬆了些,也不知道合不合腳。”

  趕緊謝了,這“百福”鞋子是有講究的,能得到出家人做的最為珍貴,記得玄燁小時候穿著過中元的還是老祖宗去西山的寺裏求來的。

  夜了,東邊遠遠傳來的陣陣禦林禁軍換崗的腳步聲劃破了西苑裏的寧靜,即要宮禁了,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但是臨走前有件事卻又不得不問。

  “今日德妃來拜見師太禮佛麼?”

  “你想問的是她為何對四阿哥如此嚴厲吧。”

  看她洞悉世事的眼睛帶著笑,我也跟著訕訕地點了下頭。

  “今日是她母親忌日,四阿哥也是皇上開許今日下午可以來這裏,不然她是想都不想見這個兒子的。”

  啊……為何?這孩子怎麼招她惹她了!我摒氣凝神地靜候著她下麵的解疑。

  “她也是三寶弟子,常來西苑祈願懺悔。最近她告訴我,皇上越寵她和四阿哥,她身體靠得皇上越近,可感覺離皇上的心卻越遠。”

  可這個又和她兒子有什麼干係?我不解地瞅向她素潔的臉。

  “她說她早就對感情的事大徹大悟了,可是這豁達之人從她大悟那天起卻不愛照鏡子,康熙二十年封妃卻從未見她插過鳳簪,也不愛看自己生的那個親生子。”

  “她兒子定是長得象她的,難道一個母親居然不喜歡長得象自己的親兒子!”

  她怪異地睇我一眼:“你真沒看出德妃神態酷似一個人?輪廓也有些形似?”

  就象朦朧中有一層紙立在我面前,要透不透的,而答案就在對面。

  想起在蒙古的時候全公公的話,想起在多倫我問燁兒這麼多年都討了多少個大小老婆,他說的那句:“一個”。

  “可能一個都不算,她們都象你,可加起來也不是一個完整的你……”這句話歷歷在耳,本來只是以為是句討好我的戲言……

  “她這幾年倒是豁達了,宮裏這麼多人中,她算真是做到了寵辱不驚,笑看後宮潮起潮落,花開花敗。今天告訴我這次秀女又新晉了名貴人,而且獨佔鰲頭。”

  恩……張如妍,腦海浮現出那雙明媚的會說話的秋瞳。

  “她只是笑著說,往年入了秀女她會比誰都關心,現在……她大悟後的真諦是,她們不過都是皇上的情感代替品,既然是代替別人也總有一天會被那個‘別人’代替,她不上心。她唯一遺憾的是為什麼比那個早就佔據了皇上的心的女人晚生得幾年,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明曉皇帝對他的髮妻有多麼深厚的情誼。”

  我們已經走完了長廊快到禁門了,暮色中已經能看到串串紅宮燈高掛上了宮簷。快到七月半了宮裏到處掛滿了驅邪陰的紅籠。可這時我聽得心跳,邁不開腳步……

  “她更遺憾的事,據說自己長得最象她,連兒子都象她!”

  象我……象以前的蘇麻吧,頓時面熱生起紅暈,好在暮色中她也看不明了。只見她覷了我一眼,這個出家人眼底還帶著戲謔,是打趣我麼?靜太妃可真是看破紅塵卻又在修這世間法啊,原來事事關心、留意。

  “她覺得人生最大的幸運是因這皮囊而最大的遺恨也是因這似別人的皮囊。因為這容貌遇見了皇上更得到寵倖,而最大的遺憾也莫過於她只是她的影子而已……所以,她既感激又痛恨那個人,那個已經死去並帶走皇帝的心的人……赫舍裏。”

  “赫舍裏?您說是皇后?”我沒聽說吧,不是我麼?不是蘇麻?

  “是赫舍裏,你沒聽錯,所以她從不戴鳳簪,即使是出席大禮。這個宮廷的人不是都知道麼,皇帝對赫舍裏皇后是如此的情深意重,皇后的兒子還在繈褓就被封作了太子,這麼多年都是皇上親自撫育太子連一個養母都沒有指定。”

  連接西苑和後宮的月門到了,她與我合掌告別,很快就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中。我立在風中回味著她的話。

  相同的故事原來一直在這個神秘莊嚴的紫禁城內上演,情節相似,只是版本不同。我說呢,剛剛在幻覺中我把她當作了皇后叫,她卻不甚驚訝。原來……

  呵呵,枉自做了一回孔雀,自作多情啊……

  我迎風而笑……笑得臉上涼涼的,濕濕的,心有點釋然也有點疼。

  既然你不養不疼你兒子,那麼換我來疼我來養……

  未來的結局,清澈如溪,溪底之石,早已盡收眼底。倒不是因為知道他以後會是歷史上的下一位皇帝,此刻我只是想做個疼他的母親……只是母親。


第六十章 蚍蜉

  不知不覺中我一抬頭,天已經是暗藍色的了。

  星空下,甬道邊紅紅黃黃的宮燈,使盡渾身解數,卻也稀釋不了這黑濃的夜的來勢洶湧,只能與天邊那幾顆早臨的星遙遙對視。

  蘭丫頭,現在已經是標準的嬤嬤樣了,正拿著我舊日的披風焦急等候,見我象魂兒一般的飄來趕緊下得月華門的臺階,把我裹成了粽子。

  “宛儀唉,您一去慈甯宮這就去了大半天兒,皇上晚膳後特地去慈甯宮請了老祖宗安,說你未時就回宮了。已經差出去幾撥人找您了。”

  她的力氣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大了不少,此刻象老鷹護犢一樣把我的手合在她的掌裏……好溫暖。

  聽她絮絮地抱怨著因為我的短暫失蹤在這宮裏造成了恐慌……對,她說是恐慌,起碼對她是,對全公是。他們一個候西,一個守東,現在全公公還在日精門守著呢,沒有讓侍衛門按時“下錢糧”。

  “怎麼就去西苑看湖了呢,那湖有什麼好看的,太陽一下山那園子就黑黢黢的,也不嫌滲,不嫌涼!娘娘以後出門一定要帶上奴婢,至少讓我們心裏有個底。這手涼得,就算奴婢不心疼皇上鐵定心疼的!”

  進得月華門往北過得轉廊的幾個廊門就是乾清宮的西配殿弘德殿了,門口正候立著幾個臉熟的御前太監,裏面燈火通明如白晝般,看來他現在在這裏。

  “早說了不要叫什麼娘娘奴婢的,我還是喜歡以前的老名兒,宛儀。今日你也不當差,去東門告訴全公公一聲,茉兒讓他費心了,這就去休息去罷。”

  “您先擔心自個兒吧,皇上近來很少見他今日般模樣,您,唉……蘭兒跪安了。”她嘴往殿內一努,行了禮,匆匆離去。

  他怎生模樣……往那菱花窗瞧去,冷冷的月,透過紅籠下的窗櫺,在帷幔上勾勒出淺淡的橘紅。

  眼前景象如夢似幻,今天發生了太多需要我消化的事情,總是覺得有個我所不知道的謎底近在咫尺,卻又遠賽蒼穹。而這一切都要靠……他來解密。

*

  外面已經夜色闌珊,殿內紅燭高照,光亮無比,連掉根頭髮絲在地上也能鑒出,一點不比現代文明夜晚家用的燈泡晦暗。

  兩米高的盤龍多頭燭臺上點著兒臂粗的大蠟燭,明亮的燭光下拉出兩道一高一矮的光影。

  高的是正板著臉面向門口的皇帝陛下,矮的……隨著門口宮人的通報聲她快速回頭……是掛著兩行清淚正在她老子面前扮苦命小白菜的長公主——純僖。

  “啊……阿瑪,以前喜兒作弄過翠姑姑、全公公,可是卻不敢對您和媽媽淘氣,您看媽媽回來了……嗚嗚,我都說了我沒有藏我的媽媽了,嗚……”

  剛剛那兩行淚應該是心急所致,那悲傷應該不是裝得出來的,可現在當真看到我出現就是在幹嚎了。我給她使個眼色,見好就收吧丫頭,你老子和我今天估計心情都好不到哪去,趕緊走人吧。

  燁兒只是定定地瞧著正杵在門口的我,面色如水,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空氣就這樣凝滯,表面很靜……寧靜。

  “呵呵,既然媽媽回來了,這個……這裏應該沒我的事兒了,喜兒這就給阿瑪跪安,給媽媽跪安。”

  這小變色龍換臉的功夫我也是佩服得緊了,剛才還在流淚痛哭裝無辜和可憐呢,瞬間可以轉換成笑臉。天家的遺傳啊……演技派傳人。

  向來會察顏觀色的她此刻更是嗅到了不祥的氣味,不等她老子反應,麻利地行禮跪安,這就夜遁了。

  就剩我和他了,見他一動不動如雕像般,只是瞪著我……我緩緩向他走去,拉起他叩在案上的手:“我去了西苑。”

  那人如木,幾若未聞。

  “我見到了靜太妃,靜空師太。”他手掌摸起來不比我的暖和,我用臉去蹭了蹭,只覺得他微微一抖……木人活過來了。

  今日我沒有心情和他猜謎,估計他也如此,索性挑白了一說到底。當然……除了老祖宗要我不告訴他的那個秘密。

  “我還見到了那烏雅氏德妃和他兒子四阿哥。”

  木人開始會眨眼了,可是聽清了我的話?

  “我才知道,原來這些年裏你有了個新的愛好。”

  眼閃精光他瞬地看向我……狐疑。呵,我就知道這話踩著他尾巴了,輕咬下唇繼續道:“收集那些個貌似象一個叫‘皇后’的女人。”

  他眸裏的光芒更加閃亮,手這時也似有了溫度,反手握住了我的。

  “她對她的容貌看來並不滿意,對自己的兒子更不滿意。我想有人有必要給我解釋些什麼了。”

  他就是謎底……我沉重而又哀怨的語氣引起了他的強烈反應,可是我沒有想到這個反應卻是笑意……首先是他不可相信地眼帶笑意,然後嘴也上翹,完全是一副如釋重負又好笑的表情!

  “你在西苑佇留幾個時辰讓我擔心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

  “有什麼好笑的!”我忿忿道,我現在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的確很嚴重,一眨眼間他收起了笑容,清了下嗓子,卻轉了個話題:“真的不是因為別的麼?”

  我點點頭。

  “去皇祖母那她和你都聊了些什麼?”

  怎麼問起這個,我卻不敢直視他灼熱的眼光,微微退縮看向別處。老祖宗呀,我可不是出賣您,這人段數太高,我就是不說他也會猜到。和他玩計謀,您可能行,可我……在他面前從來都是白紙,被吃得死死的呀。

  “姑姑……我的茉兒,你還是一點未變。”我的表情仿佛是取悅了他,這只越大越狡猾深沉的狐狸從來不打破沙鍋問到底。他把我拉到內室窗邊的案前,擁著我一起看向那面西洋水晶鏡。

  “看看,裏面的人是誰。”

  “我,茉兒,葉茉兒。”這個身體而言還是第一次與他同時照鏡子,鏡子裏面那一高一矮的兩個男女看起來是那麼相配,男的自信,女的嬌羞。那個此刻一臉羞澀的女人是我……還有他,在我身後笑得象只狐狸般帶點神秘又心滿意足的他。

  “答對。”鏡子裏的男人在身邊的小女人臉上“滋”地親了一口,頓時她臉上紅雲滿頰。

  我撫摸著發燒的臉頰又被他拉著走,這次可是出了弘德殿直接往東,去了乾清宮東配殿昭仁殿。

  這裏……是他的私人書房,前朝下來後多在這裏辦公,有時也偶爾見下親近的內臣。自我這次回來,晉見一般只在南書房,而他晚上公務也常常把奏摺拿回乾清宮西暖閣批閱。

  他徑直把我帶進這間並不寬敞的小書房般的閣室……的西牆。

  牆上有副五尺大小的畫,不是寫意的山水,卻是副工筆結合了西洋寫實畫法的油畫。細膩的筆觸繁複的色調不知道畫了多少天。下麵蓋著他的“康熙宸翰”、“餘暇”的兩拓印章。畫工筆本就慢,再加上嚴格按照西洋油畫比例方式來畫,他大概是費了不少心思工夫吧。

  畫上是個穿著皇后朝服的女子,戴著代表母儀天下的三鳳朝冠下是一張端莊親切的臉,黑亮的杏眼眼角微翹,薄唇輕抿勾出一彎笑……笑得空靈而又神秘。

  我心一悸,這……明明是……滿腹疑問轉頭迎向他,這個就是謎底?

  “看落款小字。”

  “十九年庚申作于皇后誕辰……”我摸著上面的題字,心裏湧上來的莫名感覺此刻百轉千回。

  “是蘇麻……”我顫聲道。

  “蘇麻喇康熙十三年就在宮內出家,並在萬善殿俸佛,這不是她。”

  擁緊我的雙臂,他在我耳畔輕道:“是你。在我心裏,你原本就是這個樣子。”

  “宮裏不是有不少人以前見過皇后模樣麼?他們怎麼會誤以為……”

  “這個世上有很多謊言的,但謊言被多次重複後也就是事實了,而這個事實是借我的口散佈的。”也是哦,就算是宮廷知曉一點半點皇室的秘辛的老人,也決計不會拿自己腦袋來開玩笑。至於甫進宮的新人,皇帝的話就是金口玉律,誰敢懷疑。至於傳播方式嘛,別的不用去猜測,起碼眼前的畫像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難怪全後宮的女子都在羨慕皇后……不過……

  “不過宮裏不是也有不少人見過我的,或者知道我和你……”

  “你問的是死的還是現在還活著的?”

  嚇……我驚惶地瞪向他,那言下意思是那些個知曉一點兒半點兒的有關人等不會就這麼被“滅”了吧。連秋後圈殺犯人每個都要考慮半天的玄燁,我不相信這樣一個愛民的皇帝會下得了手。

  關於活著的這些知道所有秘密的人,我數得過來的這些人都不會沒事故意來捅皇帝的馬蜂窩,而死去的除了我和赫舍裏……別的人也都在啊,難道是那些太醫還有宮人?

  “還記得那個孫敬麼,我並沒有殺他,他卻當天晚上暴斃。而剩下的幾個太醫我只是把他們‘養’在了小湯泉行宮,但是前不久統統自盡。”

  自盡?不過聽他語調平平,面色無波……和老祖宗說的前不久才知道……是一回事?不會是燁兒殺的吧?

  “你那又是什麼表情,孫敬當年我都沒有殺他,那幾個我既然養了十年怎麼可能現在動心思殺他們。”

  那是老祖宗?想想今日她所說的,“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情,為了你的兒子,你連皇帝都不可以講,我也是不久前才知曉……”如果我當年的死是人為的話,那定是老祖宗從太醫那知道了什麼卻不得不滅口,她做這樣的事只能是一個目的,為了我的兒子她的曾孫子胤礽她必須即刻埋葬這個秘密。而不能讓皇帝知道也就是她現在還要保赫舍裏一家,又或者她覺得索額圖在朝中位高權重門生眾多久已成黨,而且也是太子最強有力的擁躉,現在還不能讓皇上動?

  混亂的網拉出一個線頭,脈絡漸漸清晰起來。

  看來我的死亡是人為的必然,而當年皇后的難產才是意外,孫敬當夜就暴亡那自然是趁正在悲痛的皇帝來不及追查就先料理了個乾淨。而皇帝事後知曉也不會追究,畢竟皇后的死出自孫手,赫舍裏家提前處置了他也是情由可原。況且,這個也是皇室不願提及的秘密。

  現在我不明確的是……他是否知道皇祖母告訴我的……我的……

  “是皇祖母幹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為了你!”

  啊……他知道?那怎麼還讓索額圖這多年在朝廷中樹黨如雲,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老婆枉死?想到這裏替自己不值狠狠瞪了他下白眼。

  “那段時期對我而言是黑色的,感覺自己就快要隨著你去了,偏偏神智清楚,所以心就更痛。當時外有藩亂內有你留下來的稚子,做為皇帝能讓我放縱的也就那五日,我能陪你在一起……”淡然的語氣在我耳邊輕道像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但這淡淡的語氣卻勾起我絲絲心疼,心疼這個操心天下事的男人他的傷心……也就是我的傷心。

  “關於那些事,我已無心處理。留他們下來也是當時皇祖母做的,而這次皇祖母要除去他們……除了為了保護你和太子我想不到別的原因。”

  哦,原來他不知道……看著他深邃澄明的眼睛沒有一絲隱瞞和猶豫。想那年以後這朝廷連連遇多事之秋,內憂外患的,再聖明的帝君也只是一個凡人,而這凡人卻忽視了身邊最大的一個秘密。但是……還有一個問題……

  “燁兒,那剛剛你以為皇祖母今天叫我去告訴了我什麼?”既然他不知道,那剛剛試探我幹嘛。

  這次他卻眼神忽閃起來,眨了下眼看向別處,呵……這個是喜兒不想回答問題時候的招牌動作,原來遺傳自這裏。我死命地掰過他臉來,既發現了他的痛處,就讓我來再撒把鹽吧。

  “不說?那以後別怪我以後會再次失蹤,恩……集體失蹤,我帶上喜兒找一個好玩的地方,聽說宮外……”

  “罷了罷了,也就你敢拿這樣荒唐的行為威脅朕,今天的帳還沒有算呢!”他垮下臉來耍酷,可那眼睛卻是嚴肅不起來,似還帶笑。

  朕……對我擺起皇帝的譜兒來了,嚇唬嚇唬別人可以,我可是知道他的唯一“死門”所在,茉兒一出手定能予以掣肘……

  呵……自然是他後腰上那塊癢癢肉……不過,很快就發現予以掣肘的是我……

*

  盤虯禦爐霧煙嫋繞,紫金闕裏軟香妖嬈。

  夜色深重,那高臺上的紅燭,燃得已經接近了赤金底座。

  怎麼被他騙到這弘德殿內的裏室龍床上的,迷迷糊糊中已經不記得,誰又掣肘了誰也不甚清楚,好象是我先剝光了皇帝陛下的……恩,開始是為了找那塊肉……後來……不說也罷。

  不過現在很清醒地記得在做這床上做肢體糾纏的運動前有個問題他還沒有回答。

  “還以為你忘了。”是那饗足後庸懶的聲音。一記重擰過去,一聲悶哼傳來。

  “好吧……想你到慈甯宮一去後就失蹤,定是心裏憋氣,能讓你生氣的事不多……”他緩緩道來,幾許無奈。

  “哼,我倒是想見識那些個賢德柔嘉的佳麗都長什麼模樣!”順著他的話半真半假的抱怨,不無醋意。

  “不是說了麼,長得都象你。”

  “是啊,我看到德妃就覺得和以前蘇麻的輪廓相似,她以為自己長得象皇后也就罷了,為什麼靜空師太也這麼說?”

  “自她代你宮內出家後常常陪皇祖母拜佛,走動也甚勤,性子比以前開朗許多。定是打趣你,再說你這迷糊性子我不相信你能聽懂出家人的禪語……哈哈。”

  心裏再沒有芥蒂,甜蜜地給自己相公送上熱烈地一吻,讓本就親密交纏的身軀熱情驟起。

  曖昧氤氳的世界能讓人迷失天與地……可這刻混沌中腦海裏卻出現一絲清明……我的兒子!

  赫舍裏,本來我還對你有一絲感覺似愧疚般說不清道不明,可是既然是你家害死了我,我早以命換了我兒子的命,生前那場交易那就別怪我棄約了。既然我沒能阻止他做太子,那我只想幫他把握好以後的命運。任憑那歷史的結局如溪地之石般歷歷在目,可我還是想與命運一搏,因為……兒子,你有個來自未來的母親。

  那就先從第一步做起吧……德妃,既然你不勝任一個愛子的母親。

  “燁兒,我想做胤禛的教養嬤嬤。” 歷史上的他雖然會做皇帝可是只要胤礽不犯錯,他們也沒有機會奪嫡。

  “想兒子了?”

  “恩。”我們都知道,帝國的太子是絕對不可能認一個宮廷女官還是個宮女身份的人做養母的,就算是做教養嬤嬤也不會是我這個新晉的宮女,我想撫養自己的親兒子幾乎是不能實現的事。更別說玄燁還特地為太子成立了詹事府,專門料理太子生活起居大小諸事,而且他也已經過了指定養母或者教養嬤嬤的年紀……想到這裏不禁黯然。

  “他倒是眉目模樣神似幾年前的礽兒。是因為這個麼?”微一思酌,他道。

  我點點頭。

  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大掌撫著我汗濕後顯得膩滑的背,把背上的長髮順了下。

  “准了。”很輕很輕的聲音仿若喟歎。

  “胤禛來的時候要帶上胤礽。”按照以前做喜兒的教養嬤嬤的規矩是每日或者隔日對年幼才4歲多的喜兒下午有一個時辰的固定訓導,或是講故事或是習字。喜兒是住乾清宮的,而皇子卻是住南邊的阿哥所。

  “你會是個好母親,可是教他們什麼呢?”

  “講故事。順便加上喜兒。”下巴微抬睇著他。

  嘿嘿……連喜兒都喜歡聽我講的故事,給她一個人講也是講還不如一起。三個人可以設個小學堂了。

  “也准了,隔日下午未正到申初你就在昭仁殿給他們訓導吧。”

  未正到申初?才半個時辰,也就是現代的下午2點到3點一個小時而已!這點時間哪夠啊!帶他們去趟西苑劃船採蓮來回走路都要用掉一般時間可能還不只。怎麼這麼小氣!分明是不許我課外教學。

  “不滿意?那就取消。”這壞人,眼含逗趣,怕是早就看透了我的企圖。分明作弄人!

  “哪有,我只是在想啊……在你面前我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蜉蝣。而你,無異於一棵滴翠的蒼松。哪能在偉大的皇帝面前玩花招啊。半個時辰就半個時辰,成交!”與他合掌,有半個時辰玩總比沒得玩強。

  不過……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加上那三隻小蚍蜉也能捍動皇帝那棵大樹!革命還未成功,我般志士仍需努力,要與這霸王條款鬥爭到底!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08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2 A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先生

  我在“備課”……抓耳撓腮、瞻前顧後、左右思量,很是辛苦。

  做個先生原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只需要“倒”給學生點滴,你也得胸納百川,相關知識的圓融貫通才能教化育人。我得把自己縮小……回到和他們一般大的童年,(喜兒例外,她最多只能算旁聽生)這般大小的孩子都對什麼有興趣呢?

  備課,那先得有課可背,搞一個項目也得先定研究方向,於是……

  講史?得了吧,給皇子們上午講經論、歷史的至少都是翰林出生的博學鴻儒,這樣的先生他們不缺,況且看似我也不是這號料。

  講德?“忠、孝、仁、信、禮、義、廉、恥。”四書五經不都是講這些東西?他們天天都學,再聽一遍我的版本還聽得進?而且,這個我也是弱項,至少這方面絕對不比我的“學生們”博學。

  太子都能背詩經《詩經·小雅·蓼莪》,我連裏面的字有幾個都標不出注音。

  唉,發現可悲的現實……我和我兒子的差距深得媲美東非大裂谷。

  既然文、史、經、論都不濟,那就……眼睛溜向西牆那扇櫃門,裏面放著機器貓的百寶袋——那只從現代帶回來的背包。

  身份證、護照、太陽鏡、一些常用藥片……手機、MP3……夾層中還找到一副原準備在旅途中解悶用的撲克。


200萬象素的可拍手機……那彩色的背景燈和裏面還存得有好些好玩的圖片和照片,小孩子肯定會感興趣,可是這童言無忌,指不定他們哪天說出去我就會當作巫婆,實在懷疑傳出去會變成什麼版本。再說我那塊備用電池已經幾個月了還有沒有電……我一直不捨得試。


MP3……先打開看看裏面有些什麼歌。周傑倫的菊花台……雖然這是唯一的一首我能聽清楚他唱什麼歌詞的歌,旋律也認為不錯,但是還是DEL掉。不想讓宮廷傳言的版本變成……乾清宮的茉兒姑姑把一個男人放進小盒子裏唱歌。後面的都是我喜歡的愛兒蘭的Cranberries樂隊的幾隻歌,或高昂的,或婉轉,真假嗓音之間的變換和獨有的高音,都曾讓我陶醉不已。但是……還是DEL掉,有著三百年時空文明鴻溝的小孩絕對不會欣賞。

  最後剩的就是MP3裏的幾隻我平日用來催眠用的鋼琴曲了,還有那副畫了卡通圖案的撲克。

  慢慢地,一個半成型的構思在腦海裏慢慢浮了上來。現代中小學都提倡素質教育,素質教育可不是培養孩子去背那些八股文,要寓教於樂,趣味學習……嘿嘿,別的我不會教,這玩的一定不比那幾個翰林院出生的科班差!

  離乾清宮施展素質教育的學堂——薈文館開張還有三天的準備時間,我先去看好了場地——東配殿昭仁殿旁邊的一間廂房。教室佈置由萬福公公負責,而作為第一堂課的重點教學道具嘛則由擅長針線女紅的翠兒、蘭兒我的兩個大丫頭按照我畫的圖紙趕制提供。

  代替黑板的是藍色絲絨幕布,不透亮光,厚敦敦,沉甸甸的,摸著手感極好。

  然後開始寫我的教案了……那又是一番絞盡腦汁的痛苦回憶,根據童年的記憶手下走出一行行字跡。突然感到慶倖,原來燁兒還是體貼我的,讓我這新上任的茉兒老師隔日一講,難道他預感到我備課的艱辛?真讓人感動啊,從來……都是細心的他……俺家老公對我最好。

  這幾天裏喜兒曾經沖關多次未遂,對萬福公公和翠姑姑施展撒嬌、威脅利誘等手段,就為了知道新課堂上準備講些什麼。可是我忠心的下屬連薈文館的大門都沒打開讓她看上一眼。

*

  終於,在一個秋高氣爽,乾清宮的空氣中飄蕩著新鮮的佛手柑清幽香氣的下午,薈文館開張了。

  這天是瓦藍藍的晴,無遮無攔一洩千里的一地陽光,如此的明亮,正如我此刻的心情。




  誠然……再明媚的豔陽天偶爾也會有一絲陰雲,我歡快的心除了期待還夾雜著些許的忐忑。

  因為……今天我要正式面對他——太子胤礽,我的兒子。

  在這宮廷第一素質小學開張之前,(自動忽視喜兒,旁聽生的年齡不在計畫考慮中)名義校長愛新覺羅·玄燁先生帶領著後勤處主任萬福公公和生活老師蘭姑姑挾持著新任素質教育班導師的我走馬上任了。

  嘿嘿……什麼叫狐假虎威,就是我現在的樣子,心裏那唯一的一絲不安的烏雲頓如煙般消逝。躲在威風凜凜地老虎後面裝大尾巴狼的滋味,一個字——美!

  更讓我美得快飄起來了的是皇帝陛下的口諭,免除了按照倫綱在每次上課前先生需要給皇太子和皇子公主行跪禮,而這些天之嬌子必須對我這個老師施以孔儒之禮。

  “以後你們要尊師敬長,見她如見朕,不得胡鬧,不可忘禮。他頓了一下覷了我眼續道“可……稱呼她為……嬤嬤,都聽明白了?”

  玄燁在這“開學典禮”上致辭後,臨去南書房前他的這句話和這一眼,對我意味深長,他……記得我告訴過他我的家鄉的語言裏嬤嬤和媽媽同音,都是額娘的意思。

  待得皇帝陛下的身影隱沒進廊的拐角後,送駕完畢,轉身走進薈文館。見喜兒一臉的好奇,另外兩個又期待又恭謹循循有禮的斯文樣子……我的眉毛往上挑了起來。

  “見她如見朕”,好用啊……看來不必擔心課堂紀律了。嘿嘿……這口諭果然管用啊,老公萬歲!皇上萬歲!

  “首先,把桌上的筆、墨、紙、硯、水丞等東西給我收進匣子裏!”威嚴的茉兒老師開始下達第一個命令。

  三個孩子對視一眼很驚詫,但是還是聽話地照辦,年紀長些的喜兒和太子眼睛裏還閃爍著點點火花……期待?

  “嬤嬤,沒有書麼?”胤禛楞楞地問道。

  “是啊沒有,也不需要哦。”我從藍色幕布後面掂起腳來探出半個頭,回答得很無辜。

  “沒有書本怎麼上課?”胤禛繼續懵懂地詢問。

  “沒有書本為什麼就不能上課?”他的哥哥姐姐轉過臉去齊齊對他吼道。

  “……”問題寶寶面對哥哥和大姐的淫威,實力不濟,識相地選擇了屈服。

  片刻沉默過後……

  忙活了半晌的準備工夫的我又探出了腦袋:“今天我們上課的內容是看故事。”

  “看故事?嬤嬤你說得可是聽故事?”太子胤礽的聲音。

  一個穿著尖尖的魔女帽,披著一件金色的斗篷的布偶女孩慢慢從幕布上爬了上來,屁股下面還夾著一把毛筆改良後做成的掃帚。

  “我是小魔女薇薇,騎著這個掃帚飛了好久才來到這裏。今天由我給你們講故事,下面的故事啊,你們要睜開眼睛,張大耳朵好生看著哦。”

  我用手指穿進這個布袋娃娃的身子操縱著這個娃娃,尖著嗓子學起童音說著。呵……這些道具可是蘭、翠兩個大丫頭幾日的辛勞成果,就看用這個來教學的效果怎麼樣了。

  “哇!”

  “呀!”

  “啊!”

  驚訝的抽氣聲不斷傳來,看似這個教學方式已經吸引了他們的興趣。

  “今天就讓薇薇來給你們講故事好不好呀?”

  “好啊!”一下子都醒悟過來似的,我的學生們的這次回答得又大聲又整齊,其中那個問題寶寶的聲音還最響亮,讓我信心驟然大漲,幹勁十足。

  接下來魔女薇薇講的是農夫與蛇的故事:“在遙遠的國度有一個農夫,在下著大雪的寒冬裏見地上盤著一條快要凍僵了的蛇,覺得它很可憐,就把它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用暖暖的身體溫熱它。那蛇受了暖氣,漸漸復蘇了,又恢復了生機。但待它徹底蘇醒過來,卻立即恢復了本性,用尖利的毒牙反咬了恩人一口,這毒能致命。農夫臨死的時候痛悔地說:‘我可憐惡人,不辨好壞,結果害了自己,遭到這樣的惡報。’”

  讓薇薇講完故事梗概,接下來我用雙手套上了2只布偶,一只是以褐色粗布做的那個農夫的,一只是一條青色的大蛇。

  我在幕布後面跑來跑去,這方剛粗著嗓子學農夫話畢,又尖起了喉嚨學那忘恩負義的蛇。

  好不容易演完了,讓薇薇出來謝幕……收起了幕布,我搽了把汗。七月七的天,三伏天啊,雖然宮裏空間高闊可也經不起這麼來回跑動折騰。要早知道這是個體力活,就讓喜兒來打雜羅,自己也不會這麼累,恩……下次。

  “剛剛薇薇姑娘講的這個故事很簡單,但是很有意義,給你們點時間想想你認為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什麼?”教學教學,先教後學。我既然已經教了,演了,就看他們學到點什麼東西了。

  看向我的學生……虛歲十五的純僖、十一歲的胤礽、七歲的胤禛。皇子果真好命,他們只需要坐著欣賞就好,面潤唇紅得都不用出一顆汗珠子。

  估計是上這樣的開放式的遊戲課還是第一遭,他們仨對望一眼,卻沉默不言。

  “現在把自己當作是農夫,如果也遇到一條蛇,想想你們會怎麼做?”盡責地諄諄善導,從他們這張蘋果一樣的小臉望向另一張……

  “這農夫活該,自作自受,壞東西原就不該同情可憐!毒蛇定會咬人,我就先殺了它。”皇太子不屑地慷慨陳辭。

  “我要是農夫,就先看看周圍環境,再去挑起那蛇看看是不是有毒的。記得上次南苑時李諳達說有毒的蛇的頭部都有個相同之處,而且毒蛇多出沒於……”在他兄姐的兩記白眼後胤禛結束了他的案例分析,吞了下口水:“晤……總之如果是毒蛇,我也殺了,如果不是就養著。”

  恩……真是以小見大啊,礽兒性格果敢剛毅,禛兒處事縝密,他們身上都有他們阿碼小時侯的影子,不過都只是部分……轉頭瞅向喜兒……她身上又有她老子的什麼品質呢。

  “幹嘛都看著我?我還沒想好。”見三雙眼掃來,她吱晤了半天:“好吧,如果我是農夫我就繞路走,然後去找個人把它拎到暖和的地方。”

  “嬤嬤問的你是農夫唉,為何你自己不去做?”兩個弟弟抗議道。

  “因為我怕蛇啊,再說也沒說不能找別人幫忙,對吧……媽媽。”她圓睜著大眼瞪回兩個抗議者,在看向我。

  她的回答也未嘗不好,自己處理不了就繞一下彎來做……看她忽閃忽閃得意的媚眼,知道她身上象她老子哪一處了……狡狤。

  思想教育完畢該中場休息了,勞娛結合嘛。喚來臨時兼職任後勤老師的萬福,瞬間幾隻密封嚴實的紫銅皮冰桶出現在大家面前。待得他再一一擺出冰桶內的物事……

  在皇子們的前方那張充做講臺的黃花梨案桌上變戲法似的出現了白、紅、黃、綠、褐等彩色的冰碗子,裏面盛以用乳酪和果汁調出來的彩色冰球,上面再拌上新鮮的水果、杏仁、松仁、櫻桃醬等吸引眼球的甜品……簡直是現代的花式霜淇淋啊。

  孩子們不斷驚呼陣陣從耳邊傳來……這是欣喜交加的呼聲,這盛夏的冰涼誘惑,已經迅速地征服了他們的心!

  教育孩子得有松有弛,不能一味地甜蜜,吃完皇室牌“霜淇淋”後剩下的部分是讓他們寫“觀後感”的作業時間。以年齡分字數多少,喜兒八百字,礽兒六百,禛兒五百,寫完下課。

  見一直情緒高潮的喜兒此刻懊惱地忿忿不平……用口形向我抱怨為何待遇如此不公平,待旁邊那兩個乖孩子正在努力寫字的間隙我附耳過去:“一會兒,剛剛上課用的玩偶娃娃全歸你。”一句話,即刻間收回了我家小公主那顆高貴的心。

  這堂課還沒有結束,我知道我又多了兩個“追隨者”,在下課後臨別前我從礽兒驕傲的皇太子眼光裏看到了欣賞與期待;在禛兒的依戀的眼裏看到了華麗麗地崇拜,這問題孩子臨走時還向我打聽薇薇的身世。

*

  夜色漸鬱,簾幕捲煙香浮動。

  無憂閣,這個匾額如今高掛在我東閣的書房,明晃晃散發著七彩光芒的西洋水晶宮燈下我正在發愁。

  捏著還帶著恬淡墨香的宣紙……孩子們下午的作業,我左右端詳,分外沮喪。

  雖說能看能讀,但是畢竟沒有私塾出生的漢字底子的我,叫我去給他們這文縐縐的文批寫評,太牽強了吧。怎麼這些死孩子說一套寫一套,說的要比寫的直白易懂得多。

  我咬著毛筆思索半天,斟酌著怎麼下筆……

  “皇上回宮!”在全公公嘹亮的美聲伴奏下,我瞥見門口那個此刻最想念的身影。

  來得正是時候……放著這個文武雙全的不用簡直是浪費啊。一拍額頭,涎著臉,掛上自認為最嫵媚的笑……迎駕。

  “今日……教學不順?”見我如此作態,知我如他,挑高眉關切道。

  “非也!本人初戰告捷!”我拍著胸脯道。嘿……太小看你老婆了。

  踱步過來,大喇喇坐在方才我坐的椅子上,瞄到案上那幾篇“作文”,他眼中帶著好笑:“那是何事辦砸了?有求于你夫君?”

  “孩子們的作文我能看懂卻不會批語,煩請皇上御筆批閱。”對比我的心多了九個竅的他……從來那些裝腔作勢,委婉言辭,旁敲側擊等都是徒勞,最好的方式就是直白。於是,帶著甜蜜的嬌笑我以身附上他的,在他耳畔膩聲道。

  花……是明媚的盛夏繁花,如果我眼前有面鏡子我想我此刻笑得象花,是以色媚蜂的花,誘惑了他……

  他那黑如子夜的眸子的中心正起伏著一股我熟悉的情感,是可以燎原的熱情,此刻……也勾引了我……

  “我已批了一下午的加急奏摺,回來還免不了批文,你……怎麼緩解我的辛苦?”見他晶亮的眼閃爍著光,意有所指。

  瞅瞅兩邊,示意他旁邊還有宮人們呢。看他今晚興致很高,似乎……今夜……很長?我腆著臉,陡升朵朵氤氳,

  “你想到哪兒去了,叫你緩解的是我脖子的酸疼,對,就是上面那裏,捏捏。”他拉過我手到他頸部。

  原來……我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臉上,在他後面有一下沒一下機械地給他捏著,死人,剛剛他明明那樣看著我……難道我誤解了他的意思?

  這並不嫺熟的手指按摩著他光潔的頸部卻似讓他受用得很,他閡眼享受半晌……輕拍我手示意停止,把我拉到他腿上坐定。

  彎起一勾笑,在我耳畔輕道:“上面的酸疼你已經緩解了,待我批完那三篇文,你可得繼續緩解我下麵的酸疼啊……我的茉兒。”

  憋紅著臉,見他放肆的在我面前狂笑,我瞅瞅兩邊宮人,又不好發作……這人壞起來真可算

  ……天字一號壞人!

  罷了……誰叫我現在有求於他呢,不過,今夜很漫長,至少我會讓他覺得漫長,長得再有求於我……

  嘿嘿,君子報仇十年未晚,這女人報仇嘛,一夜我都覺得長啊……









第六十二章 丁酉.上

  康熙二十六年丁酉,夏。

  要說前一年有什麼讓我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我又新得一個貼心的大丫頭了。只是沒有想到被全公公領來報導的新進宮女會是她——額真。選秀時認識的那位元正藍旗、蒙族、理藩院員外郎薩克達氏舒薩納之女……薩克達·額真。

  她的到來讓我開心十分,但我的身份卻讓她驚訝萬分。

  “茉兒……我沒想到你居然是乾清宮一品夫人!這宮裏數乾清宮地位最高,那你豈不是這整個宮廷的第一女官了?”

  “沒規沒矩,這裏是什麼地方!要叫夫人或者宛儀!”如今已有嬤嬤氣勢的蘭兒板起了臉教訓起這個不知深淺的新進宮女。

  “就叫我宛儀吧,以前她們就這麼叫,我更習慣些。”

  “以前?”她狐疑地看我一眼,卻聽得蘭兒在旁邊用鼻子哼了一聲,她再不敢造次多問,拘謹地象我施了一禮,眼睛卻瞥向那威嚴的蘭姑姑。

  “蘭兒,她是我選秀時就認識的好朋友,既然現在進了這乾清宮以後我們都是姐妹。”笑眯眯地給蘭兒介紹額真,不然以後以蘭兒很難接受外人的性子,而額真又是個嘴巴厲害的主兒,這兩個人非掐起來不可。

  “嗯,奴婢去給宛儀沏茶去。”她應諾了聲,退下了,我知道……蘭兒這就算是接受了這個新人了。

  待蘭兒走後,她才算是象又活了過來,恢復了我記憶中那個個性鮮活的少女樣兒,對這乾清宮裏的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

  看她興奮我也跟著開心……這住了十幾年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原來能使人那麼好奇愉悅。

  燁兒……如果她就是你說要送我的神秘禮物……呵呵,我滿意極了!

  好快啊,這就又一年了……

*

  暢春園。

  這座前身是明代萬曆年間修建的清華園是在玄燁解決完三藩之亂那年伊始開始改建的。是京城西郊用來“避喧聽政”的第一皇室園林。

  這占地九百畝,前後重湖的“禦園”。園中樓臺亭榭一應俱全,園中除了大量從產石名地靈璧、太湖、錦川運來的各種怪石以外,還有柳堤二十裏,名花千萬種,“牡丹以千計,芍藥以萬計”,我雖沒親見過歷史上所謂萬園之園的圓明園,但僅看這暢春園的規模和這“平看香山,俯瞰玉泉”天堂般的山光水色……嗯,就是這個味道,濃濃的江南風情的帝園。

  今年春,我們初次搬進了這座玄燁嘴裏提及多次的要給我的“青玉案”。這絲毫不奢華的水鄉風情第一眼就打動了我,這園裏滿眼的具有生命活力的翠綠青紫的比富貴已極的紫禁城的金紅二色更讓人心儀。

  “宛儀,您說皇上這次去天壇求雨能成功嗎?”

  隨著額真的問話我往窗外望去,雖見不到書屋外那條小溪,但近日的水聲遠遠不若第一次見到那般潺潺……這皇城京畿已經數月未下一滴雨了。

  不單單只是京城,見前幾日的地方外官的摺子,直隸、江南、浙江、湖廣、甘肅等省二十七州縣春末以後乾旱無雨災情嚴重。玄燁素食三日後今兒一大早就素服去了天壇祈雨。

  穩穩地把三柱點燃的檀香插於這“清溪書屋”外室的小佛堂前,合掌禱告。

  “盡人事,聽天意吧。但願皇上誠意感天,祈雨成功。”還能怎麼樣呢……又不是現代文明世界,氣象臺隨時監控天氣,想下點雨就放幾炮。在這個時代關於氣候我能感受到最多的是深深的無奈。每年或旱或澇,不僅僅只是個別省、州、府,有時候受影響的甚至大半個帝國。缺乏現代文明的農業帝國完完全全是靠天吃飯啊……祈禱吧。

  “你蘭姑姑呢?”

  “去西邊凝春堂太皇太后那了,現在全公公跟皇上出了園,蘭姑姑就把這活兒都攬了。”額真口中說的活兒是最近老祖宗授了佛家的八關齋戒,其中一條是過午不食。每日過了正午,除了飲水就不能吃任何食物,反省吾身,懺悔罪孽。想六十多的人了,身體哪熬得住,我悄悄交代全公公每日下午去膳房煲一碗肉骨參湯,濾了渣,清亮亮地當作飲品給老祖宗送去,以盡皇上的孝心。

  玄燁一直都是一個孝子,可是現在牽掛這個皇帝的心的地方太多太多,民生、邊疆、吏制……侍侯皇祖母的這點細微孝心就由我來為他打理了。

  “太皇太后那邊的景色才叫一個美,前日是我代全公公去送湯的,老祖宗不在凝春堂,卻是去了我從未進去過的西花園。宛儀啊,我居然看到了孔雀、還有麋鹿、白鶴、孔雀、竹雞……天啦。太皇太后正在喂孔雀吃東西,三隻藍色的,兩隻白色的。還指給我看那些我都叫不出名字的花兒,還說什麼花兒就和人一樣都有脾氣的……”

  “西花園就是為老祖宗設計的呢,那些花兒都是慈寧花園裏照樣兒搬了套來,都是老祖宗極愛的品種。”其實西花園至今還沒完全修好,按照設計圖紙的規模現在不過完成了二分之一而已。

  “這個園子和宮裏比本來感覺太靜太素,可見西花園和太皇太后住處的那些花兒一開啊,就覺得美麗得像是天宮裏的景色一般。”

  這個傻丫頭啊,這靜素雅致之樸素的美正是當今皇上追求的境界,也是我極愛的,那紫禁城的紅紅綠綠還不夠多麼。

  譬如這清溪書屋的幾間卷棚瓦頂小屋,不施丁點兒彩繪。一條萬泉河引來的溪流緩緩而繞,溪流底下鋪設圓潤象南京雨花石一樣的彩色小卵石,白日裏陽光把這溪水反射出璀璨的七彩極是好看;夜裏,任溪流從石上潺潺經過,分外好聽。幾間素屋旁再圈上幾簇江南翠竹,跨溪的小橋側移來一株元代古松,清新幽雅至極。

  《菜根譚》不有句話麼:“林間松韻,石上泉聲,靜裏聽來,識天地自然之鳴佩。草際煙光,水心雲影,閑中觀去,見乾坤最上文章。”這才叫上上品。

  “轟轟!”“轟隆轟隆……”像是誰敲起了祭天用的大牛皮鼓的響聲。

  我和額真對視一眼,毫不猶豫地先後沖了出去……

  門口當值的太監也跟著我們發瘋似的越過小橋往西邊跑去,大家都很興奮,本來在紫禁城裏宮規甚嚴,各宮與各宮之間不得串門,就算相熟的宮人當差的時候在甬道上碰到也不敢多聊一句閒話。久久……大家都忘記和陌生人說話的感覺了。

  而今天,我們一前一後跑到了湖邊,暢春園的建築均是環湖而建,最開闊的地帶就是湖邊了。此刻飄柳長堤旁認識和不認識的宮人都聚集在一起向過年一樣喜慶,不過大家嘴裏念叨的不是“新年好!”而是“打雷了!”

  初夏的申末還未到酉時,一掃本該泛著螢光的藍色天空,墨色已是鋪天蓋日。天際忽地黑壓壓地聚集起厚厚的低雲。不斷洶湧翻動的烏雲中陣陣悶雷響起,發出沉重的隆隆聲,由遠漸近……

  “哢嚓”一道張牙舞爪如樹枝般的銀色閃電硬是劃破了這墨色如夜的天空……隨即,我的臉被今夏第一滴雨點親吻。

  “啊!下雨了!真的是雨!”

  “這是皇上素食素服,步行去祭天求來的雨啊!”

  “今夏第一場雨是皇上求來得啊,田裏的莊稼有救了!”

  越來越大的雨滴聲夾雜著宮人們的紛紛議論,最後只匯成一句話……

  “皇上萬歲!”

  柳堤旁的太監宮娥竟齊齊自發地在湖岸跪成一排,高呼萬歲聲,如閃電般劃破了那夜一樣的漆黑午後。

  誰說人性本惡,這些生來就是侍侯人的下等蘇拉這“卑賤”的身體裏不也裝著一顆憂國憂民的心麼。

  燁兒,你還在天壇跪祭麼?燁兒,你能見到下雨了麼?你能聽到這裏宮人們呼喊“萬歲”的聲音麼……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萬歲,因為……這也是你的人民的呼聲。

  抹了一把臉上分不清楚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東西,我轉頭往西堤跑去,我要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正在八關齋戒的老祖宗。

  “宛儀,你去哪?”額真在後面吼道。

  “凝春……”風夾雜著雨,呼呼吹來,蓋過了我的聲音。

  “下雨了呢,別濕了衣裳,回去吧……啊……”

  我在前面跑著,她在後面跟著,雨越下越大,漸漸密集成一張大網……呵,濕了衣裳算得了什麼呢,這個月來大家盼星盼月一樣盼著下雨。我開心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外邊宮人們喊得熱鬧,凝春堂卻寧靜得如在世外一般,任外界風雨飄搖。









第六十三章 丁酉.中

  凝春堂是仿慈甯宮東側那五間康熙為祖母建制的樣式格局相仿,不過不再飾以粉彩琉璃,而是簡樸的卷棚灰瓦,潔白的外牆後面的花園甬旁有個池塘,裏面的水與中湖相通,能通船。

  這凝春堂遠遠看來像是個天然半島碼頭,春可沿提漫步,夏可引舟遊湖,實在寫意,難怪老祖宗一眼偏偏看中這裏。

  一進得中庭,外面的風聲、雨聲、池中翠荷被雨點敲打的嗚咽聲,仿佛都被關在了門外,寂靜非常。

  奇怪,平日裏這裏侍侯的人呢……

  真是的,暢春園裏再是宮規寬鬆不若紫禁城裏嚴謹可老祖宗這裏可絲毫大意不得!這些宮人們都去了哪里?

  中庭、廊房都不見一個丫頭老嬤子,這三進的小園子還連著個後花園,莫非是都去了花園?外面雨這麼大……一邊想著腳下不停地徑直往後庭行去。

  “宛儀,你來了!”前面過來的可不就是下午來了這裏就沒影兒的蘭丫頭麼。只見她半身濕透匆匆而來。

  “繡姑嬤嬤說我得回東園,遠著呢,雨大了叫我早些回去!你來了可好,勸下老祖宗。”她拉著我邊說邊道。

  “早膳後老祖宗就在花園設了香案,說要和皇上一同祈雨,可現在下雨了,她老人家還在那,怎麼勸也不聽說要念完最後的大回向,唉七十多歲的人了,可經不起折騰……”

  說話間,腳下已經踏上了後花園的石階,推開花門……

  嚇……原來人都在這裏。

  不大的花園跪滿了原本該在凝春堂侍侯的全部太監、宮娥、老嬤子。二、三十個人的最前頭的蒲團上跪著一身素服,木簪挽發的太皇太后。

  這裏很靜,靜的是跟隨老祖宗祈禱的眾人,這裏又很吵,吵的是那喧鬧的雨點子此刻放肆地滂沱起來,沒完沒了。雨滴從老太后的玄衣上滴落浸濕了她身下的蓮花蒲團。

  “都起吧。”她念完最後一句回向偈文,旁邊的蒙娃和繡姑兩個大丫頭趕緊扶起她的身子,並披上了隔雨的大氅。

  經過花門,看到半濕的我:“茉兒,下雨了啊。”她疲憊的笑道。

  “是啊,下雨了。”我低聲應諾。

  “你到前邊兒找繡姑換套我的衣裳再過來罷,不過老太婆穿的可都是素的。”我忙不達迭地謝了恩。

  “你……跟我來。”隨著老祖宗的話我象那一直低著頭尾隨在她後面的人看去……一張被雨水淋花了的泛白麗顏……張貴人,張如妍。

  那一雙秋瞳還是若當初認識她的第一天那樣瑩瑩,楚楚動人,這回兒半濕的衣裳貼在她曲線優美的身體上更象朵帶哭的梨花……我見猶憐。

  她見我看她,不自在地笑了下,蒼白的臉上頗有點尷尬。

*

  在廂房裏換上了半途並未跟來而是聰明地回了東園的額真給我拿來的乾爽衣裳,手巧的蘭丫頭給我重新挽上了髮髻,用鈿子固定。對鏡拍了拍臉,恩,鏡子裏的人輕顰淺笑,紅潤軟香,很是精神。

  “張如妍剛剛在後花園陪老祖宗一起求雨呢,額真。”

  “她?我從來就不怎麼喜歡她,不知道當時你為什麼和她交好。來這裏好幾日都在中湖見過她,如今人家是貴人了,是主子,不把我們這些個做奴才的人放在眼裏了,她連正眼都沒瞧我一下,哼,什麼東西。”額真給我扣好了腰上最後一顆盤結側扣。

  “注意你的言辭,人家是貴人。這宮裏貴人也是主子!這次來初入暢春園,除了皇上和老祖宗就帶了多病的佟佳皇貴妃來養身子,連幾個妃主子都沒讓來,卻偏帶了她張貴人,深眷聖寵的人能把你這小小宮女瞧見眼裏麼。”蘭兒嗤道。

  “深眷聖寵?井底的青蛙從來都覺得自己眼裏那片就叫天空了!在我額真心裏只有老祖宗和皇上加上我們宛儀才是主子,她算什麼主子,呸!”

  見她說話不加遮攔我用手點了下她額頭:“蘭姑姑、翠姑姑常說你傻,你可真真是個傻婢啊,你這嘴巴小心以後吃虧。”

  “她可不就是個傻婢!都是宛儀平日給她慣的。”

  見蘭兒光顧得照顧我了,自己都還濕著。趕緊打發這兩個大、小丫頭回東園,剛剛老太后叫我換了衣裳去她那……貌似有事?我得去老祖宗那回個話。

  剛一踏進凝春堂的靜心齋……老祖宗的客堂,一陣暖香撲來,真是舒服。

  這愜意的閣室裏,場景卻不怎麼讓人看了舒心。屋裏有人在哭泣……一個美女正跪在太皇太后面前哭得哀婉委屈,半濕的衣裳滴落的雨水打濕了她身下那片翠青石板的地面。

  老太后見我來了罷罷手,讓我先側立一旁。

  “禦史陳紫芝參劾湖廣巡撫張汧行賄受賄,你說其實他矛頭直指向的是明珠。可為何會拉你父親下水!”

  “陳紫芝禦史大人是索額圖相國大人的門生,如果直接與明珠大人對槓怕擔以黨爭之名,所以就拿奴婢父親動刀子,老祖宗明鑒,父親是冤枉的啊……說什麼科場舞弊,山東這次父親並未監考,這賣官舞弊從何說起呀。”她哭一陣說一陣,雨水夾雜著淚水模樣甚是狼狽。

  “這些你都可告訴了皇帝?”

  “皇上……”她大大的眼睛明顯地瞬了一瞬,似不解。

  “這一年裏除了病中的皇貴妃皇上常去照顧走動,翻牌子最多的可就是你了。見皇帝的機會很多為何不親口說給皇帝聽呢?”老祖宗輕咳一聲說道,帶著慈祥地笑。

  “皇上雖常來,可……”她些微不自然地瞅了我一眼。

  “茉兒只是宮裏的女官,不是外人但說不妨。”

  嘿……老祖宗滿足了我小小的願望。此刻正尖著耳朵聆聽下面的呢,燁兒翻她牌子我是知道的,可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我可不知道,正也好奇著呢……

  “宮裏都認為我這些日子獨佔聖寵,可……”她欲言又止,目光泫然。“可並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

  怎麼樣啊,說啊,怎麼又不說了……此刻我的好奇比貓還甚。

  “皇上從來不和我說丁點政事,連這父親出事的消息還是同鄉托一個公公轉告的。前些日子問過皇上,皇上只是說他會處理,可是,卻下摺子說:‘科道職在糾參。張汧貪婪,無人敢言。陳紫芝獨能參劾,甚為可嘉。’皇上給禦史如此批復不就……所以奴婢冒死求老祖宗救救家父!”

  她卻不再說我敢興趣的事情轉言入正題為她父親繼續求情。

  “你是怎麼知道這批復的?”老太后奇道。

  “是……是明珠大人托人帶話……”她囁嚅著小聲回答。

  “哼,明珠的玲瓏果不虛傳。你父親湖廣巡撫張汧做這巡撫前可是明珠的門生?”老太后微眯下眼,很快地理出重點。

  她長長的手指甲此刻飛快地撚撥起那串金色的蜜蠟佛珠,燁兒也果真象他祖母,他們思考的時候手上都愛有小動作。

  “嗯。”

  “皇帝自十四歲親政以後哀家就不管他的事了,皇帝既然批復定然有他的道理。今日也乏了,你也陪我淋了雨,可憐見兒的,這就跪安回去罷。”

  她行完禮臨別前不死心地又回頭。

  “告訴你父親,人生禍區福境,皆念想造成。蛾撲火,火焦蛾,莫謂禍生無本;果種花,花結果,須知福至有因。”

  “老祖宗?”

  “做官要銘記輕重二字。要把這官帽看輕,輕的是欲;也要把這官帽看重,重的是人心。不戴這頂帽子焉知不是無福?人身難得比帽子重要。”她罷罷手示意送客,再不看向那若有所思的張貴人。

  仔細玩味著老祖宗的最後一句話,“人身難得比帽子重要”,這不就已經是給她指出了結局了麼。張巡撫估計官位不保,但是至少還能保命……不知這個結果張貴人是滿意與否了。

  “茉兒……謝謝你的湯。”

  啊……不是讓蘭兒他們告訴是皇上交代煲的麼。

  “皇帝再心理縝密可是畢竟不若女兒家細膩。”她笑著抿了口茶潤了下嗓子:“最近皇帝煩著呢,明珠貪賄,但是又不能盡除,以免索額圖坐大。”

  原來她從來沒有停止過一刻為這個帝國的大小事情操心。側眼看她已經銀白的華髮,她……已經七十多的老人了,她……這個為扶孫子坐上皇位又為孫子的江山操心了半輩子又從不出頭的睿智老人,時間在她身上一點點流逝……她真的老了,該縱容自己休息休息了。

  “我最近覺得真是心力不濟……唉,老了,不中用了!趁著自己還清醒,很多事現在給你說一下,以免將來來不及了。”

  “怎麼可能,老祖宗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實在不解,我望著她。

  “呵呵,萬歲,萬歲,你看古今的皇帝哪個能萬歲?百歲的都沒有!人啊,向來是因緣聚合而生,有生就有死,這些我看得透。我的身體我知道。”

  炯炯有神深凹的眼睛,剛剛走進來都不需要人攙扶的矍鑠樣子,她今日怎麼說此話來?

  “西北撫遠大將軍圖海說葛爾丹最近雖然年年上貢貌似誠懇,可實懷狼子野心,圖謀不軌,窺視中原,現正在招兵買馬。羅刹國又在東北屢屢犯境,近年連連招災,今年剛過春就遇旱情。農民們收成不好,國力就無法恢復。沒有民生做底,別說是西北和東北同時用兵了,就算是應付一場戰爭也沒有銀子啊!國家前十幾年都在打仗,國庫猶虛,要應付戰爭只能加賦……可今年又遇大旱,做皇帝苦啊……”

  見她說得激動都咳嗽起來,我走過去端下她的茶杯,幫她順順氣。









第六十四章 丁酉.下

  她按下我的手,叫蒙娃收拾了杯子退下後,示意我聽她說完。

  “前些年我叫內務府慎刑司毒死了那幾個當時給你會診的被皇上養在湯泉行宮的太醫,因為他們知道你的死因,而我卻不能讓皇帝這麼早就知道!”老太后閉了下眼,喘著氣驟然說起那日她告訴我的……

  雖然此刻閣室裏熏得有暖香,可我怎麼就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漫到了心裏。

  “知道為什麼嗎?”

  不讓燁兒知道就是保索額圖,為什麼要保他呢?只有一個原因……

  “因為太子?”

  “因為社稷!”她堅定道,眼中帶光。

  “眼下這大清的江山又經歷風雨,朝綱受明珠、索額圖兩黨左右。而這西北蒙古我看一時半會兒不會太平,國家今年災害頻頻,民生不濟豈能動這朝綱,朝綱動,人心就散。唉……現在最怕的就是人心不齊啊。”

  嗯……老祖宗說的正是目前玄燁憂慮的,對一個經過曲折政治鬥爭好不容易才奪回實權的皇帝來說,最忌諱的就是自己的權利被架空,而目前明、索二人黨徒眾多,大有左右朝廷的架勢。不過不是不想動他們,是得慢慢來,一個一個來,禦史不是正在對明珠落井下石麼,雖然表面看來是懲治科舉舞弊貪賄的那幾個官員,譬如那個湖廣巡撫張汧。

  既然皇帝陛下已經首選了拿明珠一黨先開刀,那索額圖目前是不能大動了,如果老祖宗擔心的是這個……擔心我告訴皇帝我那本不是難產的死因……

  “茉兒定將皇祖母今日這番深意銘記於心。”就象多年前我和她在御花園“連理樹”下簽定的終身守護、保護皇上的契約一樣,我跪在她面前,直視她的眼睛。

  如果說當年的我還有些許的無奈,此刻我卻感覺我和她心心相連,因為……社稷目前對我而言,不過就是那個和我也和她血脈相通的人……康熙皇帝。

  她滿意地輕執起我的手,放在她微燙的手心裏撫著:“孩子,我今天對你說這些是因為你和我是皇帝心中最重要的女人,過去是,現在是,將來……我就把他託付給你了,還是那句話,你要以愛護自己的眼珠子一樣愛護他、關心他。”

  她是在交代遺言麼?我想說點什麼她卻罷手,仿佛今日只打算讓我做個聽眾。

  “但是,作為愛新覺羅家的女人,你跟我一樣,有一點必須要學會,那就是……犧牲。”

  犧牲……瞅著她那刻滿歲月的臉,那睿智堅毅的眼……我小有若悟。

*

  夜了……盡情揮霍了一個下午的滂沱大雨此刻收起了恣意,變得淅淅瀝瀝纏綿起來。

  初更起就輾轉反側,剛已敲過四更,卻始終無法成眠。

  也許是因為這場至今還連綿不斷的雨,暢春園的今夜我倍感淒清,拉了拉身上的薄絨夾絲的單被。

  怎麼就覺得冷呢……是因為今夜不再能依靠在那個溫暖的身子入眠麼。

  以前就知道自己戀床,戀的還是……“龍床”,現在又發現還多了個他慣出來的壞毛病……戀他……他的身子,好想念那五行屬火的人兒那。

  快五更了,估計他今日回不了暢春園了,這裏離天壇好幾十裏地呢。唉……抱個旁邊還帶著他氣息的枕頭過來,權當是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唔……”

  “噓!”

  外室當值的小宮女迷迷糊糊的聲音,後面那聲是……

  一具還帶著外界濕冷的身體靠了過來,坐在了床側。床幔被輕輕撩起,忽來地一股子冷意讓我渾身一顫。

  “哦……原來你醒著,你相公回來了呢。”

  低低的嗓音微帶嘶啞……是不是今日祭天給凍著了?不再裝睡了,轉頭起身仔細端詳他。

  看我湊過身來,他嘴角輕勾,看似心情愉悅。我上上下下打量他,衣服已經換成寶藍色的便服,微有濕意,撫著他臉,見他眼裏泛出點點血絲讓我極是心疼,累了吧,今天。

  “傻看什麼,還不給你相公更衣,傻茉茉。”他刮了我下鼻子。

  “都五更了呢,天都要亮了,本以為你不回來了呢。”嘴裏半嗔半怨地說著,手裏卻不閑著,俐落地給他換上舒適的中衣。

  “早知道某人如此沒心沒肺,不知道心疼自己相公……唉,枉我連夜僅帶幾個侍衛快馬趕回。”

  他瞅我一眼繼續:“夜多長就有多涼,就怕某人夜涼多夢,我本已經回宮睡下了……可這一夜的分離都無法忍受。”換好中衣的他此刻把我圈進他溫暖的懷裏:“你定是對我下蠱了……從我八歲開始。”

  呵……此刻他鐵定在笑……就如同現在的我。我用臉貼上他的,在他臉上輕輕摩挲。

  “茉茉……下雨了。”窗外滴滴答答的雨點聲是今夜最好的音樂。

  “是你求來的!心誠則靈,誠定感天!燁兒做什麼都會成功的,我一直知道。”微笑著在他臉上獻上一個輕吻。

  “你真的如此信任我?”輕抿著唇不確定地反問一如他孩提時。

  “當然!”

  見他笑容緩緩綻開……皇帝不是神,雖然他的臣民樂於把他當做神,一個無所不能的萬能之神。走下神壇的他不過也是個有情感的普通人,一個正常的男人,也需要休息,需要人不斷鼓勵……雖然作為皇帝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自己是無所不能的“神”,身邊的人更是極少把他當作普通的“人”。

  “你定是對我下蠱了,你說什麼我都信。”貼在他胸前和他斜依在床側,他輕聲道。

  真的麼?既然這人號稱什麼都信,我就撈點福利吧……

  “我說明天會天晴!”

  “恩……信。”

  “我說喜兒可以來園子裏。”

  “恩……准,哦,信!”

  “我說我的宮廷學堂可以重新在暢春園開張!”暢春園是上等的戶外教學的地方。

  “信。”回答得絲毫不猶豫,看來他今天真的開心。

  “我的小末子明天要重出江湖!”

  “恩?扮小太監?你又對什麼好奇?”良久,他鼻孔裏哼出一句話,瞥我一眼懶洋洋地。

  “好奇的多著呢,譬如……某人常翻某貴人的牌子。”屬貓的女人趴在這男人身上用鼻子磨蹭著他下巴……刮得光光滑滑地,微微泛青。

  他修長的兩指撚起我搭在臉龐兩側的幾綹鬢髮,平整地順在我背後。

  “夫人,除了那次該死的‘大別’這一年多裏,哪次超過三更我才回宮的?”

  這個倒是哦……現在是他看我比較緊,時時監控著我的行蹤。每每稍微和我那幾個“學生”出去晚回來一點,定有“好事者”打小報告,晚上我鐵定挨訓。呵……不過這臉皮嘛,被他數落慣了,也變皮實了,那憤怒的天顏在我面前行同虛設,讓某人實在無奈得很。

  “哼……怕我看到你們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的樣子麼?”

  斜斜地睨來一眼象看一個不講理的頑童,微微側身,他居然緩緩闔上了眼睛……這就……睡了?

  沮喪……看著他平靜的睡顏,今日他已經很累,現在也該困了,可是……我不甘心啊,明明是在逃避重點問題嘛。

  “燁兒……”我搖搖那死沉的身子,見他不語,又在他身上往上爬去想去看看他是否在裝睡。

  “茉茉……天,別在我身上扭。”他咬著牙狀似痛苦。

  果真裝睡……權把自己當作戀樹的小毛蟲,爬得更開心了……往上爬會兒,再往下爬會兒,在下爬……

  啊哦……小毛蟲遇到了山,那陡峭的山峰筆直筆直。伸出綿軟嫩滑的小手,輕輕撫上那平空出現的“山”。

  “啊……茉茉,乖,我今日乏了明天玩,恩?”那是從牙齒縫裏逼出來的聲音。

  “那小末子明天可以重出江湖?”甜蜜地笑著,純真可愛的模樣也許象個聖女,可我的手正幹著不聖潔的事情。

  “君子威武不能屈……”他睜開眼,熾熱的顏色火辣辣地瞅著我,嘴裏卻輕輕說著箴言,不知道想說服我還是說服他自己,哼,君子富貴還不能淫呢!雖然彼淫非此淫。

  還有閒情背《孟子》,看來還不是很“乏”,於是我……以口就手……

  “天……茉茉,你哪學來的?”那“火山”原來真是“活火山”,會動哎。

  “嘿嘿……A片學的。”

  “那是什麼東西?”萬能的皇帝其實並不是萬能全知之神。

  “就是……畫片啊,你喜歡我這樣對你麼?”輕輕愛撫了下那還微微跳動的“山”。

  “你說呢?”他熟練地拉開我腰側的袢扣,飛快地除掉彼此多餘的累贅,把我固定在他身下再不准移動須臾。

  “不乏了?”

  “乏!但……你是解藥。”

  清楚地感受到他此刻深深的進入到我體內的最裏面,那逐漸充滿的真實結合,讓我滿足得輕歎一聲……他,也是我的解藥,呵。

  由他製造的波濤洶湧的情潮席捲而來,一次又一次,雖強烈但又輕柔,正如此刻窗外那溫柔的細雨……今夜雖長,可今夜不涼。

*

  翌日。

  我發現我終於成功地做了一次“禍水”。因為……一向勤政的康熙皇帝破天荒地沒有早朝,睡過頭了。

  全公公去“九經三事”殿宣佈皇上昨日祈雨染寒小恙,為民操勞過度而染恙的皇帝陛下引來各大臣的連連感歎和真心的誠服……不是瞎掰,有證據的,澹甯居東廂房我的“書房”此刻正擺滿了中午就呈上來的各位“有心”的王公大臣府裏送來的珍奇補品、靈藥等。

  唔……都是些忠臣啊,我叫額真抄好冊子記檔後讓萬福都給老祖宗那頭送去,皇帝假恙,可老太后那邊可是真恙,許是昨日淋雨,微受風寒。

  除了太皇太后有恙外,據說另外一個人也“微感風寒”,睇向那案上紅漆盒子裏黃緞包好的兩隻七品老參……這兩棵山參年齡少說也有五百多年,從脖頸到根須梢全長一尺半,已成人形。

  我換好了一身簇新的藏藍色太監制服,對著鏡子拉低了帽沿,輕踮著腳尖並微躬著身子。恩,很好,這卑微的模樣已與這職業特徵有八分神似。

  現在就等天黑……等那午後“帶病”去前殿處理政務的偉大的皇帝,來帶走我這個新上任的小太監。

  威武……嘿嘿……原來並不是不能屈啊!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10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0 AM 編輯

第六十五章 芝蘭

  暢春園的夏夜是非常宜人的。

  雨後的清潤空氣夾雜著湖堤兩旁遍植的早桂蜜香,不斷鑽鼻而入,真是清風拂柳柳隨風,處處馥鬱香氣襲人。

  園裏庭院大都沿前、後兩個主湖而建。一路迤儷行來,湖邊拂柳班駁的樹影在晶瑩的水晶玻璃宮燈罩子上若隱若現;兩旁幽黑的花影裏偶爾飛出幾隻螢光點點的螢火蟲和這皎潔的宮燈襯托起來時明時暗,煞是好看。

  芝蘭堤位於西路後湖,是個前後兩進帶園子的三合院。臨湖的花園裏植滿香草幽蘭而得名……這裏,是最近甚受皇帝寵倖的張貴人在暢春園裏度夏的臨時居所。

  芝蘭,傳說中的仙草……這麼美的名字,大概是因為這園子裏的主人認為她蘭心惠質,清麗脫俗有這芝蘭之資才讓住這裏的吧。

  當值的小太監眼尖地瞅到向這方遠遠魚貫而來的兩排執燈宮人,興奮地往院裏通報。離他幾十米遠都能聽得到他那拉長的嗓音。

  可御駕親臨,這芝蘭主人並未迎駕……

  兩個宮娥打起了夾紗門簾,好大一股子藥味……對著門口西側正跪著一個太醫。

  半卷的蝶影薄紗簾幔下,臉色慘澹的張貴人正在兩個宮人的攙扶下準備起身迎駕。

  “皇上,請恕臣妾未及時迎駕之罪。”自打皇帝進屋起張貴人臉上像是多了幾分血色,眼神也帶出光來。

  “罷了,你就靠在榻上吧,不必起來了。”玄燁和顏悅色地又朝那太醫問起了病情。

  “回皇上,貴主子寒熱已退,脈象平和。現在臣已經在方子裏撤去溫中散寒,發汗解表幾味藥,那個……改,改為……”沒有料到皇帝會這個時候到來,這太醫戰戰兢兢地說著口齒稍微帶點結巴。

  “行了,朕知道了。這裏沒你事了,你這就跪安吧。”

  結巴的太醫走了,卻留下了那碗剛剛熬好的藥,那正在夏夜的涼爽空氣中冒著絲絲白氣的褐色藥汁……藥不是該趁熱吃麼?

  我瞧瞧這碗,再瞧了下紗幔後那個半躺的身影,嘴巴一努,給玄燁做了個鬼臉。不是該你展現愛心的時候到了麼……

  他卻毫不領情地冷冷瞥來一眼,那眼神是……警告。

  “皇上,臣妾今夜沒想到你會來……所以……”嬌弱的軟音因病輕輕發喘,更顯得我見猶憐。

  他端起那青瓷碗,走向那紗幔,稍稍猶豫了下把碗遞給了床邊的一個嬤嬤:“好生侍侯你家主子先喝了藥再說話罷,喝藥……得趁熱。”溫溫的語氣,淡淡的微笑,體貼的話意。看得我鼻頭微酸,該死的變色龍,那日我生病了你卻是派個比猴還賊精的喜兒看著我吃東西。哼!我狠狠地瞪了下他的側顏。

  “皇上,你待臣妾真好,可……今日臣妾無法為你撫琴和對奕了,你不會馬上就要走了吧,我……”她喝完藥又急急地說著,眼睛波光瑩瑩,面色漸漸生緋。

  他輕拍她的手,坐到床邊的軟凳上,溫言安撫:“今日我既不是來聽琴也不是來和你下棋,只是來看看你的身子,你別多想。”說到這裏他咳嗽一聲,微微側頭瞄我一眼。

  啊……什麼什麼?他說的意思是敢情以前翻張貴人牌子是來聽小曲兒下圍棋?

  “宮裏的人都知道皇上和赫舍裏皇后少年夫妻情深意篤,而我長得並不象她,她們都說皇上不過是對我偶敢新鮮,皇上對那幾個神色發膚貌似皇后的妃主子嬪主子才會長久的眷戀……可我知道,皇上待我不比她們,臣妾希望能做皇上的知己,哪怕只是琴棋而已。”

  玄燁使了下眼色,全公公立刻清場,諾大的閣室眨眼間走得個乾淨,惟留下皇帝和病榻上的美女……還有我這個一直佇立在皇帝後面影子一樣的小跟班。

  “你很聰明……不單單只是琴技棋藝上的聰明。”呆在他身後,只聽得他輕輕說道。

  “但是在這宮裏自作聰明和太過聰明都不見得是什麼好事。”他瞅著張貴人的麗顏說的很緩很輕。

  張如妍甫升起來的紅潤霎地嚇得慘白:“皇上是疑慮臣妾裝病?”眼裏陡升的水氣就快要凝結成珠淚。

  見皇帝靜坐沉默不語,不知道哪里生來的力氣,她撐著床沿立起身來,微打一個鋃鏘跪了下來,玉般的黛發從臉頰兩旁披散如瀑,露出張梨花帶雨的可憐嬌顏委屈地嚶嚶哀哭。

  一個真正的美人讓人怎麼看都會覺得美的,連哭態也只會讓人心生憐惜。她……今年才十幾歲吧,比喜兒都大不了多少呢……我本是好奇看看燁兒平日是怎麼“寵倖”她的,可不是來看“竇娥冤”的。而且,唉……昨天她真的淋雨我親眼所見……我悄悄伸出手去在玄燁腰後掐了一把。

  “以後不該你操心的就別去動腦筋,朕指的是什麼,以你的聰明定能想通。”

  “臣妾只是擔心老父……求皇上……”她水汪汪的大眼眨出幾滴清淚,似有不甘向上直視著這個手操天下人生死的萬能之人……也是她名義上的丈夫的男人。

  “這園子裏雖然不若宮裏規矩繁瑣,但基本的幾條你應該還是知道的吧。”玄燁微微正色言道。

  “嗯。”

  “今日朕身體也有不適,天不早了,該回了。你也好生將養,歇息去吧。朕特選了兩隻老參賜你,小末子?”

  我從皇帝身後轉出,蜷著腰半鞠著身,雙手捧著金漆大盤,低著頭貓步,給這貴主子呈上這寶貝老參。

  “臣妾謝皇上隆恩!”她跪地謝恩後,起身就要接過我手上的盤子……

  半晌……不見她接過去,我的手就這麼托著盤就架在空中,她在做什麼?“

  “唔……你……你抬起頭來。”

  如蔥的手驀地扣住我的,那麼那麼的涼,如冰似玉。我心一驚, 後退一步下意識的想躲開她灼人的視線,卻被她抓住了手……宮裏蓄甲成風,雖未帶指套但她那時常保養修剪得尖圓的指甲把我大手指處掐得生疼。

  “啊……”聽到我的輕呼,身後環來一隻臂膀,掰開了她的手和我的手,把託盤收走放到了旁邊的案上。

  “皇上!皇上!”玄燁回過身來正準備說話,門口處傳來全公公焦急的聲音,這位多年來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宮闈大事怪事秘事的總管太監,身上帶有他主子的某些品格,甚少見他如此驚惶。

  “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驚慌如此!你這老奴的規矩哪去了!”全公公平白撞在這當口挨皇帝一通訓斥,臉憋得通紅,啪嗒一下跪地上,粗喘著說:“是……凝春堂……老……”

  話還未來得及說完,只見皇帝一甩衣袂疾步匆匆已經快出了屋門,又停了下來:“小末子……”

  老祖宗出事了?毫不遲疑,我跟著玄燁的腳步往外走去,臨出門時轉頭瞥見……張貴人蒼白的臉,和那哀怨的似狐疑又帶點了然的眼……

*

  風很大,涼颼颼的,一出得芝蘭堤我就連打幾個噴嚏,在前面疾步的那人放慢了腳步,斜裏橫過來一隻溫暖的手執起了我的。

  我現在穿的可是太監服飾呢,這麼和他走著有點怪異吧……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往前後左右看了下,兩對宮娥執燈走在最前面,後面是萬福萬安兩兄弟,旁邊是全公公,好象就我覺得不自在似的,他們都視若無睹。

  凝春堂。

  原來最樸素寂靜的凝春堂此刻燈火通明,高掛起的宮燈下站著肅穆的宮人,連躲在重重荷葉下一直聒噪不已的蛙鳴今日聽來也小聲了許多。

  那日是個不眠之夜,玄燁整晚陪著一直在昏睡的老祖宗未曾合過眼。在暢春園當值的幾個太醫那夜也是提著心口一直侍侯著。

  “太皇太后已經是七十多歲的高齡,這次因昨日祈雨而感風寒,應無大礙,但是現在的身體不比當年,哪怕一點小病也怕引出大禍。所以……臣等請陛下儘快護送太皇太后回宮,畢竟太醫院在皇城,另外園子裏水多風大……”幾個太醫搽著汗水委婉的建議。

  他們說得也有道理,太醫院畢竟在紫禁城,而暢春園就這兩三個平日裏號平安脈的御醫。老太后的病到底是在皇宮裏診治方便些……另外,我瞅著那幾個御醫發白的臉,他們也有顧慮吧……這老祖宗的病好則好矣,如果不好,讓太醫院眾醫官集體診治也可以降低自己掉腦袋的風險。

  天際已經卷起了破曉的灰白,見老祖宗呼吸順暢,面色不再潮紅,玄燁才允許自己回去小睡會兒。昨日已經未能早朝,勤政的他不會連續放縱自己兩天的。

  靠在他懷裏陪著假寐的他,輕輕地給他按摩著頸處的僵硬。還有不到一個時辰時間就要早朝,他睡眠一向淺估計是不能入睡了,眯下眼睛養神也是好的。

  “疼麼?”他撫著我左手那處還留著一道青紫色的指甲掐痕。

  呀……他醒著的麼,斜眼瞅去,見他病未睜眼,要不是他手摸著那處正是今晚我被掐的地方,我還以為他說的夢話呢。

  “不疼……你快別說話了,趕緊睡會兒,看著你憔悴我才會心疼。”見他眉毛微顰又在想什麼心事的模樣,我用手給他撫平了,輕輕說道。

  “這會兒怎麼睡都睡不著的,我閉著眼睛,你陪我說說話就行。”

  噢……他不困啊,我可是有點乏了呢,說些什麼好呢……哦,對了……

  “燁兒,今天張貴人說你懷疑她是裝病?她的病應該不是裝的!我昨日看到她在老祖宗那也淋了雨來著。”

  “病是真的,就算是不下那場雨她也會得病。”他眼皮抖了下,輕道。

  什麼意思……他意思是說張如妍苦肉計,故意設計自己得病……

  “哪有自己想得病的,又沒有什麼好處。”我嘴巴哧道,心裏卻很明白……的確有好處,皇帝陛下不是去探病去了麼,只是她錯估了玄燁,也高估了自己。

  聽我這話,他微啟眼瞼,泛著血絲的星眸幽幽地看我半晌,拉住我手不再讓我為他按摩,把我人固定在懷裏,久久不語。

  “茉兒……傻丫頭……”耳邊傳來他輕飄飄的聲音。

  他在歎息……在我夢裏?唉……連做夢這個人都不說點好聽的啊,等我醒了要好好和他理論。翻了個身,在他身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讓自己貼他更緊,真的困了……









第六十六章 己巳

  冬十月癸醜,上巡幸畿甸。

  乾清宮東暖閣的書案上插著幾隻金色的稻穗,鼓鼓囊囊的稻粒簇生著接在那象劍翎一樣的穗子下,暗示著今年雖旱卻仍有好收成。

  這是兩江總督于成龍八百里急件給送進宮的嘉禾。除了這幾隻稻穗外還有一封例信,奏章裏不外是“天降祥瑞”對皇帝陛下歌功頌德云云。

  玄燁在批示摺子裏雖說“今夏乾旱,幸而得雨,未足為瑞。” 但是我看他心裏卻是高興,受用得很,不然也不會叫我把這幾隻稻穗代替當令的金桂,權當作花插進他書房裏朝夕相對,愛不釋手。前些日,皇帝陛下更是趁興起駕巡幸京畿。

  “奴才奉旨回宮給太皇太后請安,並轉交宛儀皇上御筆親書一封,附帶特產若干。”

  “起來吧,辛苦你了。”不愛他們叫我夫人,我和燁兒身邊幾個貼心近侍都仍叫我早年女官的封號。笑著看著這曾經準備做女婿的文武雙全的青年,比當日“傳臚”時曬黑了些兒,不過近距離看更高大威武。

  唉……緣分啦,喜兒看不上的人,她老子可歡喜得緊呢,才一年功夫這小子已經是御前二等侍衛,皇帝親近之人,前途不可鬥量啊。

  “皇上命奴才轉交信後得儘快回去複命。奴才這就告辭。”他行個扣禮,笑道。

  “皇上後日應該在盧溝橋閱兵了吧,快回了呢。”因他有軍令在身,趕緊叫萬福打賞了他……輕輕抖開這用朱砂封鑒的箋紙,只見上面寫道:

  “天寂月靜明,冷風猶自清。穿雲嫦娥怨,衣單不解寒。小別飛天羿,心系前塵情,風起雲湧處,寒橋霜楓迎。”是首詠月宮娥娘的詩?見字跡如行雲,意氣之作吧,不過真看不懂他寫這個的用意。先不想了,接著看下面的。

  “初到京畿,見良田金穗,今年遇旱卻豐,果真瑞相。欣喜之餘,親手網得鰱、鱅等魚,用羊湯浸泡保鮮。又有當地特產林中榛果、山核桃、柿餅、栗子、銀杏等,一併派素倫帶回,一份留你自用,一份代我轉獻皇祖母品嘗,望能博祖母一笑。”後面單起一行我微笑著繼續看下去:“乾清宮一品女官葉茉……朕想你,著你替朕照顧好祖母,數日即回。欽此!”

  哈,最後那句官腔是打給我聽的,讓我開懷。信中看來,今年果真如地方官說的雖旱仍是個大好的豐收年啊,百姓能夠康寧,他自然十分開心吧。現在摸不透的就是前面那詩文,也忑爛了點,按理以他性格不會寫這些雲裏霧裏的廢話的。頓時腦海裏微光閃過,再把那信拿來仔細端詳一遍。

  呵呵……果然看出點門道,是守藏頭詩嘛。“天冷穿衣,小心風寒。”各句起頭一字連起來就是這句叮囑,我說這詩怎麼這麼怪那,定是臨時湊的!這人……

  頃刻間,只覺得心裏熱乎乎的,心田如有一股暖風吹過。

  不過……聖諭裏叫我這幾日照顧好老祖宗這句戲言,沒想到,我竟然沒有做到。

  自暢春園回宮後太皇太后就不大怎麼活動了,昏睡的時間比清醒的時候多。因為沒現發燒等寒症表像,飲食也較正常,雖然平日裏大家都擔心牽掛,但起碼不至於象今天這樣慌亂。

  一早,天剛擦亮,老祖宗身邊的侍女蒙娃就來了,那平日裏黑白分別的大眼睛通紅通紅的,看似哭了一宿。

  “別的宮裏都知道了麼?”

  “張公公和繡姑嬤嬤說,先來乾清宮找您去商議。”她抽了下鼻子道。

  老祖宗又出狀況了?忙不達迭地跟她去了慈甯宮,見剛被侍侯喝下一碗湯藥的太皇太后滿臉潮紅,嘴唇乾裂,閉著眼睛喃喃自語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當值的幾位太醫正在太后寢宮外輕聲討論著方子上的用藥,臉色肅穆。

  “老祖宗自昨日中午睡後就再叫不醒,留守當值的幾位御醫什麼方子都使了,一晚上了都還沒有退燒,老祖宗年紀大了,皇上又不在宮裏,這要出個什麼三長兩短,叫奴才們怎麼活啊。”滿臉皺紋的慈甯宮總管太監張公公在那急得唉聲歎氣。

  “太醫都說是什麼病?”

  “風寒、寒症。”蒙娃答道。

  如果說暢春園那場風寒是外因,是導火線,那現在好好在宮裏養著卻不見好,寒症也反反復,非一兩副藥就可以湊效。老祖宗怕是天命到了……

  燁兒一直都是個至孝的孫兒,去巡察畿甸前最擔心的就是老祖母的身體,看來不得不提前叫他回來了。

  “等宮禁開了,萬福你去宣太醫院院判、院使各位大人速速來慈甯宮會診。”

  “張公公,請去南書房告知當值的大人,即刻起奏章,以六百里加急奏聞皇上。”見他還有疑慮,我輕抿著嘴道:“我們乾清宮總管全公公隨皇上巡視在外,在這後宮嘛,就屬張公公德高望重,我雖是一品,但卻是女官,不能去前朝。現在這重任只能託付給您去做了。另外,如果現在不通知皇上,難道等著出什麼事情再去通知麼?”

  能做上總管的太監都是對這世事人情千錘百煉過的人精,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肯定很清楚,叫我來商議無非是為自己留個後路而已。我現在說的其實是他想過百千回的東西,不過,偏要我的口幫他說出來。這……就是宮廷裏的風險投資,就算真出了什麼大事,他這次墊上了我,死也不會太難看。

  我也知道他的顧慮,他是掌管慈甯宮的總管大太監,老太后出個什麼病痛都和他離不了干係。他是想這次如果能象以前,拖幾日幾副藥下去就好……可是,我卻是知道,現在已經是康熙二十六年冬,經歷三朝風雲的老祖宗的身子,是拖不下去的了……

*

  一心想博祖宗一笑的皇帝三日後策馬回京。回宮後還未來得及換下行服,直奔慈甯宮。

  慈甯宮東邊老太后的寢宮前那些曾經倍受主人嬌慣的花草,此刻也無精打彩地垂著枝葉。記得老祖宗給我說過:“花兒,草兒,除了不會說話,它們什麼都知道,也有情感。所以我平日裏說話唱歌給它們聽,它們呢,就開出最豔麗的顏色給我看。”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菩提,草木皆有情,何況人呢……

  跟著玄燁的步子,很快就進了慈甯宮。剛進宮門,就進一宮女雙手捧著藥罐子,可能太燙,那宮女邊跑邊呻吟,一臉的痛苦,走走停停。心思滿滿裝著祖母的玄燁見狀,忙上前雙手接過藥,許是很燙,我見他輕哼一聲,但並未鬆手,而是快步進殿,放在茶幾上,“啪”地一聲。

  殿內正站著幾個太醫,聽聲轉頭正準備呵斥這不知道是哪個手腳不利索在太皇太后病榻前發出響聲的宮人。嚇……原來是早歸的皇上,嚇得慌跪一團。

  我見那跟著進來的宮女站著那兒直發楞,趕緊悄悄擰了她下,她剛才被燙的暈頭轉向,不知誰幫了自己,這時隨著我的眼光定神一看,早嚇的魂飛魄散。她自己怕燙,竟然把藥交給了皇上,若燙傷了皇上,那就是滅門之災,忙伏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幸運地是皇帝陛下此刻心思完全無暇顧及其他,徑直走進東暖閣裏室太皇太后的病榻前,不一會兒屏風後響起他的聲音:“拿藥來。”

  旁邊侍藥的宮女聽到,戰戰兢兢地起身端起那還滾燙的藥罐,倒了一小碗深褐色的藥汁進桌上一個薄瓷帶碟的小碗裏。

  許是因為剛剛的虛驚,心裏害怕,我見她端個碗慢慢地晃悠悠地走過來,兩手微微發抖,走上前去托下她手上的藥碗:“我來吧。”她僵白著臉擠出一絲笑退下了。

  玄燁端起碗,小心地舀了一勺放在嘴前吹吹,用舌尖試了下湯藥的溫度,等到涼了再親手放到祖母嘴畔……可老祖宗一直在昏睡,嘴角溢出的湯藥總是比咽下的多,等玄燁慢慢喂完這一小碗藥,幫老祖宗搽嘴的蒙娃手上的絹帕已經換了五、六塊了。

  他再看了眼臉色潮紅的祖母,很安詳,沒有一絲痛苦,只是發燒,氣息不勻,胸口起伏不定,典型的寒熱症狀。

  “劉勝芳、李穎滋,太皇太后病情如何?”喂完藥,眼已是紅了一圈的玄燁,隔著屏風輕問這兩個新上任太醫院左、右院判。

  “回皇上,臣等認為太皇太后染上的確是風寒症。如果……不過……”

  “但說無妨!是什麼就是什麼,朕要聽真話,講!”

  “太皇太后已經是七十多歲的高齡,最近病症反復,每每高熱退去又有另一個高熱來臨,太皇太后身子已經不起……”劉太醫這時頓了一下,也許是在斟酌言辭語句,我瞥眼見玄燁的左手死捏著那薄瓷藥碗,緊張得手已起筋。

  “能康復麼?”他問得很小心,很輕很輕。

  “奴才無能,對此苦無良策。眼下奴才能做的,只有穩定病情,延續時日,至於太皇太后能否康復,奴才實在沒有把握。”

  “咯嚓”一聲脆響,我只見玄燁左手緊捏成拳,血絲汩汩從指縫中湧出。

  “皇上!”

  “燁兒!”

  見他泛著紅絲的雙眼現在正聚集起快決堤的熾金光芒,他就要發作……眼中那讓我熟悉的絕決光芒正如十幾年以前,記得那天太醫也同樣在至尊的皇帝面前宣告對一個人病情的無奈,只不過,病榻上的人現在卻不是當年的我。

  “太醫只能治病,不能續命,燁兒。”輕輕地攤開他的手,把一塊一塊還帶著他溫熱的鮮血的破瓷片小心地拈出。我的淚也猶如那最晶瑩的珠,在他掌心滾落,霎時和他的鮮血融合在一起。

  他瞅瞅我的淚眼,再望向祖母的病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雖克制了自己的怒意,但那更深切的悲痛繼而襲來,那早已通紅的眼眶不禁澘然淚下。

  “罷了,爾等就候在慈甯宮,隨時待傳,跪安吧。”

  我瞥了全公公一眼,只見他會意地輕點頭,跟了那幾位太監出去,一會兒功夫又帶了位身背藥箱的太醫進來。

  “皇上不必哀傷。太皇太后這病雖乃衰老所致,非幾副藥就能養好,但並非一點希望也沒有。太皇太后一生操勞為我大清立下了不朽功勳,上蒼定回賜夫給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夏日鬧旱,皇上不是去天壇祈雨,當天老天就給下雨了麼。所以,老臣相信奇跡一定會出現,請皇上放心。”這太醫為玄燁包好手上傷口安慰道。

  奇跡……也許現在就只能依靠出現奇跡了。

  除了祭天,祈雨外很少求神的皇帝陛下,當晚就素服步行去了天壇。可老天這次並未賞臉。

*

  “把朕的鋪蓋被褥都搬到慈甯宮來,在太皇太后的病榻前鋪個氊子,朕要日夜守護。今後非重大奏摺,就不必進呈御覽了。”那日玄燁招來上書房的幾個內閣大臣們宣旨要暫停早朝,要親身晝夜侍侯祖母。

  轉眼是深冬蠟月了,老祖宗的病時好時壞,高燒也時退時發,不過還是一味的昏睡,一個多月來從未醒來一次。生命完全靠一些流質的食物和參湯維繫。

  晚上,玄燁席地而坐,隔幔靜候。

  太皇太后的病榻前鋪得有厚氈,上擺著一小幾,他取過幾封加急的奏摺來閱。看他眉心越蹙越緊,猜也能猜到是哪些事兒,不是西北撫遠大將軍圖海奏葛爾丹犯邊就是幾個禦史聯名彈劾明珠“賣官”。近日能讓他煩心的除了擔憂皇祖母的病不外就是這兩件事了。

  聽外面風聲越發大了,似有人在大聲嗚咽一般,聽著瘮人。我叫蒙娃再去檢查了下窗戶是否關得嚴實,隨手往老祖宗病榻側的紫金火爐子裏多加上了幾塊炭,撚撥了幾下,那火鉗子立刻帶出串串芒光。

  “水、水……”雖然細若蚊吟,但是我知道我決計沒有聽錯!趕緊跑到病榻前……

  嚇……只見老祖宗已然睜開了雙眼直著眼睛正瞪著我,嘴裏夢囈般地說著。

  早已注意到我們這邊動靜的玄燁此刻撂開了奏摺,忙不達迭地疾步過來,驚喜道:“皇祖母……”聲剛出就哽咽。

  待侍侯老祖宗喝完外室當值的嬤嬤倒來的溫水,玄燁伸手在祖母的額上試了試,“皇祖母醒了,燒也退了。”他笑得好開心。

  “我這就去傳太醫。”他的欣喜也感染了我,一個多月等待的這一刻終於來臨。

  “蘇麻……別去,你們倆今晚陪陪祖母。”老祖宗喘息地叫住了我,聲音雖輕,但是聽的很清晰。她不要我去叫太醫?我不解地看向她……她怎麼又叫起了我老名,蘇麻……

  “我知道自己沒多少時候了,人有生、老、病、死,世間萬物大抵逃不了因緣這兩個字,我看得開。”她輕道,說得極緩,但是清晰。見她眼神也清澈異常。

  “皇祖母別想這麼多,不過偶染風寒,現在燒也退了,人也清醒了,皇祖母的病一定會好!”他搽搽眼角地淚,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安慰著祖母。

  她安詳地笑了笑,蒼老的手輕輕撫在伏在她身畔的孫兒的臉,目光充滿慈愛。

  “我七十五歲了,玄燁,你也長大成人了。我見這大清江山後續有人,就算現在即刻死去,也能瞑目的。”她壓壓玄燁的手,不讓他急著說話,輕輕喘息了下繼續又道:“我這一生,最慶倖的事情就是有你這個孝順的孫子,最得意的事情是我親手扶上皇位的孫兒還把大清治理的穩如磐石,呵……呵呵,咳咳。”

  玄燁聞言眼淚撲稜稜地留下,潤濕了榻前老祖宗身上的絲綢被面。

  “皇祖母為大清操碎了心,國家連連征戰,好不容易停了戰事,皇祖母卻……孫兒不孝,沒能讓皇祖母安心享一天清福。”他語帶沙啞悲從中來,伏在祖母榻前無聲地痛苦。

  她拍拍孫子的手:“做人做到‘不昧己心,不拂人情,不竭物力’做到這三點就可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子孫造福。自小到大我見你做得極好,比你父親、比你祖父都更有聖君的行事風範。你不必自責,祖母已經很開心,真的……有你這個孫兒我真的很開心。”

  此刻窗外的北風象無數人在同時哭泣,大得就要要蓋過她的話語。聽她喘息聲越來越大,說話也斷斷續續,有氣無力,除了那眼煥出的光彩……我跪在燁兒後側,看著老祖宗臉上那朵虛幻的微笑突然有個認知,難道這是她的……迴光返照?

  “可……這輩子我覺得最痛心,最對不起的……是你的皇阿瑪。想想當初,太宗皇帝駕崩的那個夜晚,多爾袞一直想繼位,豪格也想登基,我眼見著一場大難就要降臨。一旦……一旦血染宮闈,別……別說有現在這個“大清”……咳咳……”

  “皇祖母,別再說了,好好休息要緊,改天再說吧,孫兒都知道!”見她喘息不停,雙眼含淚,玄燁用手帕替她拭去,勸道。

  “後面的事……後面的事,皇祖母是迫不得已啊!嗚嗚……我作為女人為了愛新覺羅的這個江山我什麼都能做,可是就是苦了你皇阿瑪了……可是他為什麼長大了就不理解我的苦楚呢?現在燁兒你已經很出息,江山更穩,帝國更大,就算去九泉我也有臉見列祖列宗了!可是,為什麼一想這事,我的心那就象有萬箭在穿一樣,為什麼那麼那麼疼呢?”

  聽到她話裏那麼多個“可是”作為女人我瞭解她的痛是什麼,她為帝國付出了一切她的所有,包括名節……老祖宗真的很偉大,換做別人在當時那個環境不一定有人比她做的更好。聽她說痛,我的心此刻也跟著痛起來,真的很痛……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老祖宗情緒很激動,劇烈的咳嗽了一陣,玄燁忙拍著她的背哽咽道:“皇祖母,孫兒都知道,別說了,您休息吧。”

  “還有一……件事,祖母不想葬于盛京。祖母願……永遠看顧你和你皇阿瑪,生前為你們看顧江山,死後為你們看顧陵園。”

  “不!皇祖母,不!你為大清耗盡了心血,最終卻不能葬於祖墳,這不是讓孫兒不孝麼?孫兒又怎麼忍心!”

  “聽我說完……祖母願意葬在你和你父親的陵寢側,哀家從來不求人,如果你還孝順,就按照祖母吩咐的去做,乖……”

  看著老祖宗安詳平靜帶笑的臉,我瞬間明白了她的心事……這個纏繞著大清帝國最偉大的女人近半個世紀的心事……

  她定是當年為了社稷和兒子下嫁過當時權傾一時的多爾袞了,大清歷代皇后或皇太后哪個不與自己丈夫合葬啊,可她若是葬于盛京自己丈夫皇太極的陵墓,定會遭到反對、詆毀與猜忌。即使憑她孫兒玄燁的帝威定能按照祖制安葬她于盛京,可對後世子孫來所,這卻是個難言的尷尬。她是選擇了一條既不損皇室的尊嚴,又不讓孫子為難的辦法……那就是再一次犧牲自己來維護皇室那無上榮光的天威與尊嚴。

  孝順的玄燁此刻悲痛不能自已,以眼神和他祖母博弈……只見兩顆碩大碩大的淚珠從老祖宗的眼裏滾落……

  玄燁見此痛哭出聲,不甘心地微微點頭……淚眼模糊中我瞅向他側面,他是最瞭解自己祖母的不是麼?這大概是他權宜之計吧,畢竟他最做不到的是拂逆他祖母的話。

  “燁兒……如果有來世,你還願意做我的孫子麼?”見皇帝應允了她最後的心事,她此刻平靜下來,撫著孫兒的臉輕道,眼神帶著滿滿的慈愛與眷戀。

  “不!”悲傷的皇帝答道。

  啊……我正在疑惑間,只見他滿眼悽楚繼而又道:“如果有來世,燁兒願做您的兒子!絕對不會讓您傷心!”

  那夜,他伏在榻邊,祖孫倆手拉著手不知不覺地,都睡去了。

  這一天是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己巳。

  清早,第一道冬日的陽光從窗隙中滲進,皇帝醒了,他把他祖母垂在床沿已經冰涼的手輕輕地放回也並不溫暖的被窩。見祖母嘴角臉上還嗪著一朵笑……安然地笑。

  “茉兒……她走了。”

  我推開窗,見一夜北風刮落庭裏梅樹上的積雪,打苞多日的梅此刻綻開的嫩黃花瓣上點著珍珠一樣的還未化盡的餘雪……似露……似淚。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12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09 AM 編輯

第六十七章 廬次

  每日都會走個一、兩次來回的西甬道從來沒有此刻覺得幽長。

  慈甯宮至乾清宮一路上白紗宮燈高掛,各個殿門、掖門都結以白綢絹花,那長長的絹尾在冬日灰濛濛的天空下隨風上下翻卷。

  當今皇帝割辮服喪,居慈甯宮廬次二十七日,並著禮部詔告天下,舉國服喪,百日內不得嫁娶,不准娛樂歡宴。對祖母感情深厚的玄燁本執意按古制在慈甯宮中持服守孝二十七個月。這詔書還未下達,就讓群臣驚惶不已,朝政何人處理?上書房的摺子如雪片般飛來,能說會道的上書房大臣高士奇引經據典,硬是把“服喪”分為兩類,說服了康熙皇帝以心喪代替禮喪。“天子應以日代月”“取二九之數,載在周禮”,故禮喪二十七日,心喪三年。

  雖然心裏也高興有此能臣能說服悲傷的皇帝以日代月,但更是滿滿的無奈與心疼……這就是萬人之上的天子,太多的使命與職責約束著這個偉大的皇帝,約束著他的這點些許“恣意”……在現代,我要是親人病故心裏哀傷,恣意來個一年半年“隱居”,大不了辭職不幹……當然,前提我不是皇帝。

  不過,比起大學士的大道理真正讓皇帝立刻約束了自己的那點小小的“恣意”卻是一個小臣的密折,雖未見內容,但能讓玄燁即刻叫禮部官員來起詔,改守孝二十七個月為廬次二十七日,並一改前幾日把廬次期間的奏摺讓上書房幾個內閣大臣代閱,而逐一親自批復……直到為熬夜批折的他加衣的時候,我瞅見那個倍受皇帝重視的黃皮封折上那個“小臣”的名字……張廷玉。

  歷史上霍霍有名歷經康、雍、乾三朝不倒的名臣——張廷玉,原來發跡於這份薄薄的摺子。

  昨天,穿著孝服的康熙皇帝在慈甯宮連頒兩道旨,第一個就是破格提升張廷玉進南書房,第二個就是著禦史嚴查湖廣巡撫張汧行賄受賄案。兩件事看似沒有關係,老祖宗的喪禮也按制舉行,朝廷還是一片平靜,知他如我卻聞到了一絲山雨欲來的湧湧潮氣……皇帝陛下不想再忍下去,準備大換血了,換掉現在這些個撈權謀私的舊勳,而第一刀就是……張汧背後的明珠。

  冬天的夜晚來得格外的早,走著走著發現才不過酉時而已,天色卻漸漸陰晦下來,天際已抹上暗暗的深藍。剛過月門,穿堂的風呼呼刮來,吹得人的臉生疼生疼。

  “宛儀,小心臺階!”

  迎著風走上兩步扶了我一把的小太監是萬福的同鄉,本也是茶水房的小太監,最近給薦到乾清宮做了內侍,個頭雖小但手腳俐落,眼力價兒也好,屬猴的人就是機靈討喜啊。

  “小九子!今兒個倒機靈,站在殿外頂風當值,你是算到宛儀這個時候要回宮的麼?”口快的額真和這個叫梁九功的太監定是上世結仇,常常卯上,不過我看來總是這個丫頭欺負人的多。

  乾清宮西門,月華門上紮得有兩隻巨大的白紗風燈,長長的穗子在寒風中高高飄起,門上那朵碩大無比的絹花正合著北風的怒吼發出“嗄嗄”的聲音。

  從側門進了乾清宮,走在曲折迂回的廊道上,宮裏一片白,觸目即白,連中間那高高隆起連接乾清門的漢白玉禦道上也是白皚皚的一片,這幾日連連大雪,還未來得及清掃……乾清宮大部分宮人都隨主子都去慈甯宮那邊侍侯去了。

  一直留守宮裏的蘭兒泡好了驅寒的薑茶,並遞過來一把紫銅暖爐讓我暖手。喝了兩口茶,舒了口氣,總算覺得這僵硬的身子是自個兒的了。

  “拿這個牌子去南邊的執庫,取去年做的那件黑貂大氅,還有皇上最愛的那對海龍皮筒子也一併拿來,天越發冷了呢。”把牌子交給小九子,叫他趕緊去辦差。

  卻見這太監嘴裏應諾著,腳卻並沒有移動分毫,倒是有話想說的樣子。

  “死皮猴子,有話趕緊說,皇上還等著宛儀過去用晚膳,還在這磨唧,是嫌皮癢了麼?”

  額真的話還未說完,這小猴子“噗”地跪了下來:“奴才非是多事之人,但是宮外有人從未時一直候到了現在……”

  “誰啊?”輕抿了口茶,最近這個時候我都在慈甯宮忙得昏天黑地,有人巴巴地湊到乾清宮來候著卻不去皇帝守喪的慈甯宮,看來不是等皇帝陛下晉見,難道是想見我?而能進得宮禁的也只有皇親……

  “是恭親王福晉。”

  恭親王福晉?那個身體虛弱的玉福晉?還是常甯的側福晉晉敏?她……她找我來做什麼?難道她知道我是蘇麻?應該不會啊……一個個念頭在腦海裏頓時如電光般閃過。

  “她說有什麼事麼?”

  “說是來看喜格格,奴才說喜格格下午都在毓慶宮和太子阿哥們一起上學,但是她一直不走說能見茉姑姑也行就候在門口等著了,奴才……奴才……”

  聽他這麼說定是晉敏了,原來她已經做了正福晉……那玉福晉……唉,不由為常寧唏噓,這皇家的恩愛夫妻果然會招天妒,能白頭的少哇。

  “罷了,去叫她進來吧。”見小九子這猴崽子說話都不利索,見就見見吧。那晉敏的耐性和難纏我是領教過的,又是皇親,他一個小太監自是不想得罪。

  見那猴兒一樣的小九子飛一般去了,額真嘴一癟:“瞧著這猴子跑得顛顛兒的,定是收了人家的銀子了。”

  是個太監都愛錢,不過我倒是覺得應該是晉敏那磨人的功夫更有效用。

  不知道她找我做什麼?只見乾清宮外面白茫茫一片,天又飄起了絮雪,心裏卻惦記著慈甯宮的他,午膳後接見了一位俄羅斯的使臣,這是守喪期間皇帝第一次離開慈甯宮見人,一回來就輕咳,怎麼就忘了穿大氅呢。

  正胡亂地想著……晉敏來了……她杵在東暖閣門口雪人兒一般,發上,披風上,都粘有細細碎碎的半融雪花,殿前的白紗燈的光芒把她的臉反射更顯得熒白,整個人象沒有生命的白瓷人偶。

  細看,她……豐腴了許多,當年那靈動的大眼已不似原來的清澈,微翹的眼角也布有絲絲細紋,看來……歲月並沒有寬待她。唔,選秀那次不算的話,我們闊別也有十多年了吧。

  她也在細細地打量著我,眼睛直楞楞地,像是想到什麼,又搖搖頭自語道:“不是她!不是她!也不象她!錯了……錯了。”

  聽她失望地呢喃,定是把我和蘇麻做了對比。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風把她給吹到這兒來,難道走漏了什麼風聲?還是只是她猜測……

  示意額真給她看座,我帶著笑微微向著她一福:“茉兒見過福晉,天怪冷的,先坐下暖暖身子。”

  她欠下身坐下了,額真過去給她取下那面上都結上薄冰的披風,蘭兒送上一杯溫得暖暖的茶,都識趣地帶上門退下。

  晉敏歇了會兒,血色漸漸罩上她白皙的臉龐,本來看著我猶疑不定的眼睛此刻也恢復了神氣,嘴角微微上揚:“記得那年選秀,就對你的端莊儀態和姣美面容深有印象,太妃還曾經說過這個蒙古姑娘面帶貴像,定是個皇上能看中的有福之人呢。”

  “呵,看來福晉和太妃都高估了茉兒,不過是個女官的奴才命,哪來什麼福氣。”

  放下杯子我好笑地說著,本是隨口而出的一句戲言,心裏卻唏噓。唉……貌似我真只是個丫頭命,第一次是借別人的皮相是個奴才命就罷了,這第二次回來,哪怕是個一品,不還是個宮女麼。

  “能欽定為這乾清宮的一品女官,你以後會知道這是多麼大的福氣。”她輕抬眼皮瞥我一眼輕歎:“也許……你永遠都不知道,但是我卻知道,曾經還有過這麼一個人有這個福氣。”

  她在打探我麼?這麼多年了,她外貌變得不多,不知道心變了多少……搞不清她這次來的目的,另外也沒有時間陪她打哈哈。

  “不知福晉找茉兒何事,茉兒還在當差馬上要回慈甯宮,如果是來看喜格格,我叫蘭嬤嬤帶你去瑞喜軒,現在她也該下學了。”

  “我這次是為格格的婚事而來。”

  啊……正準備起身不再和她虛委,聽她此話不覺耳朵嗡地一聲。就算她是名義上喜兒的母親,公主婚姻大事自有燁兒這個皇帝父親做主,她這是操的什麼心來?

  “你為何人提親?”我這個親生母親都沒準備讓寶貝閨女出嫁呢,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深吸口氣儘量讓自己問得和顏悅色,平靜得事不關己的雲淡風輕。

  “明珠的三公子納蘭揆方。”

  明珠……很早就知道恭親王家和明珠家交好,兩個家族通得有裙帶姻親,明珠的長子那個倍受皇帝寵愛但卻不長命的才子侍衛納蘭性德的側室顏氏和常寧的一個側福晉還是親姐妹。

  她想親上加親?可現在玄燁正在準備整頓朝綱,那個連連被參的湖廣巡撫張汧即是明珠私人門生。這個時候來提親……我的心都涼了半截,純僖公主是當今皇帝的掌上明珠,是最受寵愛的哈喇珠子,難道……是打著我家喜兒的旗號來庇護明黨麼?

  “喜格格現在尚幼,一切都得皇上定奪,茉兒只是個奴婢,不敢在這事上置緣。”微微眯眼瞅著她,你連自己的女兒也都要利用麼……哪怕只是名義上的。

  “格格早已及笄,順治爺的時候這麼大的公主早就出嫁了呢。喜格格的婚事當然得由皇上做主,不過納蘭揆方這個人選晉敏在皇太后和安太妃嘴裏聽到過多次。我想茉兒姑姑是和公主最親近的教養女官,想來定是知道喜格格的心事,能拿得定主意的……”

  她娓娓道來,還未來得及說完……

  “哼!誰也替我拿不了主意!”

  一聲帶著鼻哼的清脆之聲從門口傳來,我家豬……來了。

  唉唉,我翻著白眼跟著晉敏向偉大的公主殿下問安行禮,這個就是禮儀之邦的規矩……兩個母親,一個名義上的母親、一個親生母親卻要向自己的女兒行禮。

  “老祖宗送我的及笄禮物就是我可以自己選夫婿,想什麼時候出嫁就什麼時候出嫁。皇阿瑪也准了的,‘額娘’你著什麼急!”

  她面容一板正經八百慢騰騰地說著,這不怒也威的氣勢還真有她阿瑪在朝廷上威懾群臣的架勢……呵呵,這個就叫作氣質,天家公主的氣質。

  本在我面前侃侃而談的晉敏,見到她的“女兒”卻變得唯唯諾諾,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還真奇了,這世上果真一物降一物,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太子前幾天還問我來著,好久沒見小耗子啦,想他得緊呢!‘額娘’,你什麼時候帶他進宮?”

  這句話就像是擰到了晉敏的命門,她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想著什麼呐呐不言。

  雖然不知道“小耗子”是何方神聖,但是看她這窘迫的樣子定是和她關係不淺。估計晉敏以前和喜兒較量過多次,而這個“小耗子”看來即是她們“母女”較量的關鍵人物了。

  “天色不晚,晉敏先告退了。”

  她對我們拂了拂身子頭也不回的離去,頭上珠翠輕顫叮咚作響,走得如風一樣急。見她對喜兒就象老鼠見到貓,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倒令我好笑。

  “喜兒乖豬,那小耗子是誰?”好奇地母親頓時問道。

  “小耗子就是老鼠,嘿嘿!”小狐狸還在那裝瘋賣傻。

  “喜豬!”古人說“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面對著這個既是女子也是小人的傢伙,再溫柔的母親忍耐也是有限的,我嚴肅地瞪著她,就象對待一個階級敵人,如秋風掃落葉那樣無情與決絕。

  “笨媽媽啊,女人最看重的是什麼人啊?”

  “相公啊,難道小耗子是你皇叔常甯?”

  “天……媽媽你心裏只有皇阿瑪!難道沒有我這個乖豬寶寶麼?”

  “……”

  這個小耗子定是晉敏的兒子了,遇到這樣一個姐姐……

  “恭親王福晉不是什麼好東西,以前常常去老祖宗那、皇太后、太妃那告我狀,還說什麼我這個女兒是金枝公主她管教不了,哼!告狀一次我就和太子合起來整小耗子十次,誰叫他是胤礽的伴讀呢。她總得心疼兒子吧。”

  看她悻悻落寞的模樣,並沒有惡作劇欺負人的幸災樂禍,我可憐的沒有媽媽保護的女兒不過是以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罷了。

  “乖豬寶寶,以後媽媽會照顧你保護你,就算你一輩子都不出嫁,做公主也沒有關係。”把喜兒香香的、軟軟的身子擁進懷裏。

  “不要!”

  啊……不要我照顧?還是不出嫁?我看著面前這張小臉,泛著光,仰著頭,高貴而堅毅。

  “我現在朝習文,暮習武,弟弟們都打不過我。喜兒越長越大,媽媽卻越來越小,該我照顧保護媽媽了。”她眼燦若晨星,粉嫩的小嘴微抿,似堅定、似倔強。

  驀地發現我的寶貝豬真的長大了……












第六十八章 戲言

  世間的孩子多麼純真無邪。

  然而有時候孩子無邪的話語最是刺痛人心。尤其是讓你心痛的這個孩子還是你的兒子。

  康熙二十七年的春節是最不喜慶的節日,內務府還是一片繁忙,比以前哪個年都忙,忙著安排各王室宗親、六部臣工和在京散秩官員進宮祭奠和哭靈。在慈甯宮廬次的皇帝白天服喪,下午有點間隙,那要求覲見的牌子也排得滿滿的,晚上更是加班批折到深夜。

  作為總管級的女官我也忙,忙著安排各皇親宗室、誥命夫人在乾清門和慈甯宮兩處設置的靈堂哭靈。

  不過……就象皇帝有皇帝的事,太監也有太監的活兒,這小孩也有小孩煩惱。

  “姐,看來你就出宮的日子不遠了。”

  “這話怎講?”

  慈甯宮午後的花園,兩個氣質相似的孩子正在摘寒冬裏新綻的幾枝春梅,一連下了兩天的雪,純白素潔的雪花此刻在花園上空輕飄飄地飛舞,遠遠看來如詩亦如畫。

  “早上去給皇太后請安剛剛好安太妃也在那,開口就是姐姐的婚事。太妃推薦的是大學士明珠家的三公子,而皇祖母好象比較中意她家鄉科兒沁蒙古草原的台吉,一個叫班第的,姐你聽過這個名字麼?”

  現在的皇太后是順治帝第二個皇后,和以前的靜妃都和孝莊老祖宗來自一個蒙古家族——科兒沁博爾濟吉特氏。對於康熙朝第一個適婚年齡還備受皇帝寵愛的公主選駙馬,自然是想著自己親族後裔。

  “聽過!還見過那!”她霍地一掌擊向面前的那株彎彎曲曲造型奇特的梅樹,引得樹枝亂顫,簌簌抖落一地香雪,她弟弟和自己也撒上一層薄雪,遠遠看來像是長著白毛的小野人。

  “啊,你都見過啊,看來準備便宜那蒙古什麼班第了,嘿嘿……女大不中留羅……哎喲!”

  胤礽那半變聲的粗礪嗓音傳來……剛他們扭到樹後去了沒看得仔細,定是被他姐姐擰到吃疼,聽他叫喚我的心也開始擰起結來,喜兒是一直在宮裏當阿哥養的,連和她同年的大阿哥都打不過她,別說是小她好幾歲的胤礽了。

  抱著他們兩個的披風就準備踏出這掩身的太湖石陰影……

  “我才不要嫁什麼班弟,什麼三公子!老祖宗說過我可以嫁給任何自己想嫁的,就算是皇阿瑪也不能隨便給我指婚。告訴你,胤礽,我已經想好了嫁誰了,你過來!”

  小丫頭像是後面生得有眼睛知道有人偷聽,四周看看,叫她弟弟俯耳過去……我好奇得如火燎,身子都快貼到石頭上了,豎著耳朵凝神偷聽。

  “啊!啊啊!!!”喜兒的密語我丁點兒也沒聽到,只聽到胤礽像是被針紮了屁股一樣大呼小叫,圍繞著那梅樹瘋跑了幾圈……看來喜兒的話驚嚇到了他。

  喜兒瞅見弟弟這誇張的舉動十分鄙夷:“瞧你這點心氣兒,哪有皇阿瑪的氣勢!天子應該有寵辱不驚,臨威不懼,遇驚不亂的本事。今天我把我的決定告訴阿瑪的時候阿瑪眼皮都沒抬一下,瞧你……嘖嘖,你還是太子爺呢,未來的皇帝陛下!”

  “皇阿瑪定是睡著了,當然眼皮都沒抬。”

  “皇阿瑪今日可沒午睡,一直在看摺子,把摺子看完才瞅我一眼說了一句話‘你自己決定的以後可不要後悔’。”

  “姐,你會後悔麼?我不想你嫁這麼遠,你留在宮裏好不好,阿瑪會照顧你,就算阿瑪百年後等礽兒做了皇上我也會照顧你,保護你。”胤礽氣喘吁吁的一口氣說完抱著她姐姐,粗澀的變音嗓子發急。

  “傻子!那天熊夫子講課時說到史上的“紅顏”,還記得大阿哥當時就接“紅顏多禍水”。還笑著指著我,說這不就是例子,學文不能做翰林,學武又不能做將軍,說我是坐在阿哥中裏面混日子的最沒用的“禍水”,你還記得麼。”

  “記得,哼,你在意他什麼!等我以後收拾他。”

  “呵……我才不在乎他呢,只是想證明女人不都是沒用的。皇阿瑪的江山來得不易,我知道他有多辛苦。唉,我希望我能為他做點什麼,為以後的你做點什麼,為祖宗社稷做點什麼,我希望在我有生以年能看到一個最最繁榮的盛世大清……而你……一定不能辱沒了它。也許沒人在乎,可……我就是這麼想的,已經考慮很久。 ”

  “不……姐,不要,礽兒不捨得你,嗚嗚……礽兒一出生就沒了母后,這宮裏老祖宗去了,就你是對我真心的好。他們說看我們兩個感情好,長得也象,還懷疑你是我母后所出,而不是從皇叔家抱來的,不然為啥皇阿瑪最寵我們兩個。”

  “這些亂嚼舌頭的話是誰說的?”喜兒嗔怒的聲音隱約透著點長姐的威嚴。

  “我舅公索額圖,宮外也就他最疼我了。和皇阿瑪想比,他對我更和藹,甚至連我養的黑將軍的罐子破了個口他都知道,第二天給我補了新的青玉罐子……”

  黑將軍?是上次我見過的那只又黑又肥的大頭蟈蟈吧,那次上我的“素質教育”課他就帶了那個青色罐子來,那“將軍”一路叫個不停,他托蘭姑姑小心寄放後才來上課的。

  “你真是個傻子!!!皇阿瑪對你嚴厲那是因為你是他兒子!要繼承大統未來的皇帝,國之儲君,他不過就是個權臣,自然要討好你……再說……唉!你以後什麼都會知道,聽姐姐的話,離你那個舅公遠些,好好聽皇阿碼的話,對了,如果我真走了,以後你還得替我照顧茉兒嬤嬤,待她要象自己的額娘一樣。”

  石後的我聽到這裏不僅淚流滿面,她真是我的天使,我的寶貝……滴滴的珠淚潤濕了手上的披風立刻結成硬薄的冰稜,我摸摸臉,冰冰的,濕濕的。

  “不,除了你們就是舅公對我最好,做人不能忘本,他是我的親舅公,我告訴過他等我做了皇上我定封他兒子做鐵帽子王,世襲罔替。”

  天……鐵帽子親王呢,兒子啊,人不能忘本是好事,可是你可真弄錯了對象,那索額圖……

  “那索額圖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要喜歡他就喜歡吧,我沒功夫管了。不過茉兒嬤嬤你給我照顧好了,好好保護,不准宮裏有人欺負她。”喜兒苦口諄諄。

  “恩,知道了。不過茉兒嬤嬤雖然人不錯,講課有趣,皇阿瑪也很信任喜愛她,但是,姐,我從沒見你對哪個人有對她好過。”

  “那是當然,她是我的媽媽呀。”

  “嬤嬤?沒錯,可是再大的女官也不過是個僕人啊,奴才而已,你對太妃和皇貴妃都沒來得這麼好。”

  僕人……奴才,已經被緊緊揪起的心被無數隻無形的小手來回撕裂著,他……原來是這樣看待我的,我心疼得快喘息不過來。

  “僕人!!!你住嘴!不准你這麼說她!你!!!我告訴你吧,你也是她親生的!”喜兒象被踩到痛處,哇啦啦的話語如炮轟。

  “不會的!姐,你定是胡說!不會的!我的母親是皇后,怎麼可能是一個下三旗的低等旗級的女人!不,我不信!!!不信!!!”

  “是真的,我不知道現在告訴你是不是件傻事,但是我不准你這樣說自己的母親。也是我的……”喜兒呢喃著,似想說服他,也似想說服自己。

  “不!我的額娘是皇后,怎麼可能是這個賤女人!不信!我不信!”他大聲嚎啕,跪坐在雪地裏情緒異常激動。

  “啪”一聲脆響,天……喜兒掌摑了胤礽。

  這一巴掌打楞了胤礽,卻驚醒了我……不能讓他們這樣下去,喜兒現在的話還不到公開的時候,起碼,她阿瑪和我都沒有心裏準備。另外,我想……他,我見胤礽那蒼白著,掛著淚珠的小臉……更沒有心裏接受我這個“下三旗”的母親。

  “胤礽,你姐姐是給你開玩笑的。來,下雪天的,你們兩個穿上披風。”我努力地擠上笑,一步一步走向他們,心卻在一滴一滴……泣血。

  兩雙相似的杏眼齊刷刷看向我從石後探出來的身影。

  “茉兒嬤嬤,你怎麼在這裏?原來,你,你……你和姐姐合起來騙我玩麼?”這孩子警惕而又迷惑地看著我。

  “對啊,你姐姐和你玩兒呢,不然怎麼會叫我躲在那石頭後面,是不是啊,喜格格?”我死死地瞪著她,她應該看清楚了我眼裏的警告,眼睛一紅,不情願地“嗯”了一聲,撇過頭去。

  “她說你才是我的額娘,這不是真的,對不對?嬤嬤,她都是騙我玩兒的對麼?”眼裏堆滿了恐懼與疑惑。

  “當然是逗你玩兒的,我怎麼可能是你額娘,你看我模樣像是能做你額娘的年齡麼?呵呵……”我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大了,大得我的臉上肌肉都快抽筋,終於知道原來笑也會讓人痛,臉上僵硬的肉很痛,那心……更痛。

  “就是,嬤嬤也就看起來和我們大不了多少,姐姐就愛整人,這次我也被她捉弄了。”他猶疑的眼睛仔細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終於……笑了,如釋重負的笑了,很開心。

  “胤礽,你來!阿瑪叫我們折的是帶香味的臘梅,是放老祖宗靈堂上的,得我們親手摘,你看你這幾隻都是摘的櫻梅,好是好看,可是一點不香。”她抱怨的話又快又急掩飾著話底下情緒的波瀾。

  喜兒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叫走了他……

  “姐,以後開玩笑說什麼都可以,但別拿我母后開!我敬愛她!”胤礽低聲警告他姐姐,語氣很認真。

  “嗯!”他姐姐那聲回答又重又濁,帶著濃濃的鼻音。

  母親……在每個孩子眼裏都是崇高偉大,不容褻瀆,在胤礽心中誠然,在喜兒心中……亦是。

*

  雪更大了,這立春後的第一場雪已經下了三天了,從絮絮的小雪片,到目前紛紛的大鵝毛……無休無止,恣意的潑灑,倒像是老天也長了眼睛應了宮裏的景,處處一片哀傷的白,冰涼的純白。

  永康左門後的慈甯宮後殿。那掛著當今皇帝手書“萬壽無疆”的匾額的重簷宮殿裏卻是一片紅,熱氣騰騰的殷紅。

  地上跪著的是戰戰兢兢的紅頂子官員,因為還處在國喪期,故都摘了紅纓子,換上了青纓。不過那青色纓穗中的的珊瑚紅頂子卻更顯得扎眼,紅得如血。

  “五百萬兩!梁清標!你掌管的戶部,告訴他們現在一年收上來的稅賦入庫才多少銀子。”

  “回皇上,去年除去治河撥的二百五十萬兩和免去陝西、直隸、浙江、湖北受旱地方半年的稅供,入庫共計二千五百萬兩。”臉憋得通紅的戶部尚書梁清標被點到名,小心地跪奏道。

  “他一個左都禦史,一年才多少俸祿,居然抄出來有五百萬兩的家當!沒想到啊……哈哈……真沒想到,朕克扣自己的用度,克扣這整個宮廷的用度,省到不能再省,去年宮里加西邊園子的整個支出才150萬兩銀子。”

  “哢”他重重的把手中的茶杯子拍到身邊的紫檀案上,杯子倒是結實,可溢出的茶水卻是漫了一桌的水跡。我拿著白棉布輕輕拭掉水漬,從萬福手上的託盤端出奶子杯換走了桌上那杯茶。

  “沒想到朕身邊埋伏的碩鼠如此貪婪,他余國柱的宅子比朕這皇宮還豪奢!禦史!禦史都是挖國家牆角的老鼠,可想這朝廷裏有多少只老鼠!”

  把案上一堆摺子掃落在地,玄燁的臉氣得發白,白得如同身上罩著的白麻布孝服。泛著血絲的眼睛瞪視著面前的一排重臣……他的腳下直挺挺地跪著大氣都不敢出的臣子要麼是朝中元老如索額圖、明珠;要麼是南書房新進要臣,如張廷玉。

  “明日就是太皇太后出殯的日子,後日……後日即恢復早朝。這些摺子都是彈劾張汧、余國柱賣官收賄的,你們拿去先議。朕最近心力交瘁,乏得很,沒精力看了。都跪安吧。”

  已經被皇帝炮轟了近半個時辰的幾位內閣大學士和朝中六部重臣,這才稀稀落落的磕頭行禮告退,個個雖都是滿頭的汗,卻神色各異。有的頹廢如大禍賁臨,有的面色平平但那眼梢眉角流露出的神情分明暗爽在心。

  “明珠,你回來!”玄燁怒氣未泯,突然一聲驚得已經溜到門口的明珠渾身一顫。

  “這幾個可都是你門生啊!你明大人引薦的啊!”玄燁捏捏眉心緩緩吐出這句謔言。

  明珠在這因辦喪事,已扯去紅色地毯的青磚地上連連磕頭,不感出聲,那可憐的樣子讓人唏噓。

  在我印象中一直是玲瓏明朗的明珠現在看起來已不似當年的挺拔,頭髮也已半百,臉色如灰,已現老相。當年……他曾經是那樣一個聰明剔透,俊挺的御前侍衛啊。

  “你以前說郭琇是誣告,你看到剛才那摞摺子了麼,如今彈劾你那幾個門生的可不僅僅是疏劾郭琇,余國柱家裏抄出來的銀子可以再修建一個紫禁城了!你怎麼看!還是誣告麼?”

  明珠入上書房這個帝國的中樞為相這麼多年,當年又作為貼身侍衛親侍當今皇帝多年,自然是瞭解玄燁的性格脾氣。見皇帝單單留下自己,定是有大事,而且還顧及了他的面子,所以連磕幾個頭後流淚哀道:“奴才明珠自認為清者自清,濁著自濁,奴才瞎了眼睛才引薦了他們。可……奴才是冤枉的啊,奴才跟隨皇上這麼多年……奴才自認不能算是個象于成龍那樣一窮二白的清官,但是至少從不幹危害國家社稷的事情,也不敢貪賄……”

  “不敢貪賄?你也好意思說不敢貪賄?你那明府,據說旁邊的胡同全開了客棧,生意好得不得了!”玄燁拍著桌子痛斥。

  “因為來給你明珠大人送禮的多如牛毛,每天管家出來放號,只放三十個號,排不到號得就只能租客棧房間,有的甚至要租上一個月才能排上號!難怪有人說見你明相比見皇上還難啊!朕見外官也沒讓他們在京城住上個半月一月才翻牌子的!明珠大人你好大的架子啊!”他真是怒極,把那桌子拍得山響。

  “這個……這,奴才的確不知道有這等事!”明珠身體簌簌作抖,眼神看向地面喃喃。

  “你不知道?朕卻是知道!混帳!”玄燁見他這番抵死狡辯,氣從中來,隨手就把手上的奶子杯朝他丟去,只聽“哢嚓”一聲,杯子摔碎在青磚地面上。

  “這個世上你誰也不能信任,看看這摺子上的名字。”龍案後丟出幾封有朱砂封的密折。

  明珠趴到地上只是看了封面那熟悉的筆跡,呆楞了片刻,便什麼都明白了,身子俯跪得更低,更謙卑,老淚縱橫,“皇上,老奴雖有小貪但對皇上一片忠心,從不敢忤逆,奴才知罪……”

  “滾!”玄燁背轉身去,再不願意看他一眼。

  天子那滿含怒意一個字,聲兒不大,卻足能讓這當朝的權臣頓時臉白得如喪考妣。

  他失了魂兒似的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象殿門,身子在夾著飛舞的雪花的風中,微微做抖。外面天很凍,只怕現在他心更涼……

  看他這個樣子我也很落寞,以前也算和他同侍一君,起碼除鼇拜他就有大功,可……他的宦途只怕就終止到這裏了,還不知道會不會和他門生一樣落個抄家進獄神廟的命運呢。

  他倒了最高興的人莫過於……索額圖。

  想起這個名字一口悶氣倒湧上來,赫舍裏.索額圖,我卻不想讓你如此得意,就算不會當年的自己那枉死的命運也要為現在兒子的前途……

*

  “燁兒,我聽喜兒說皇太后和皇太妃都在為她招駙馬呢。”看他微閉著眼不知道在想著什麼還是在假寐我輕輕探道。

  “嗯。”

  原來醒著的,好極了。

  “我不願她嫁去蒙古那個什麼台吉班第,聽說明珠家三公子文武雙全,長得也好,我想幫喜兒看看。”

  他微啟眼瞼,嘴角輕勾:“抽屜裏有我的牌子,素倫會跟著你,你想去就去吧。最近天黑得晚,早去早回不要超過酉時。”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就想去?”

  他白我一眼無語……末了輕道:“他是罪有應得。不過,你給我代一句話,說……我相信他的忠心。”

  “皇上萬歲!相公英明!”拿出抽屜裏烏木匣子裏的那象徵皇帝親臨的金色符牌,愛不釋手。

  “你知道喜兒來給我說她想嫁誰嗎?”他手指輕敲著椅子的扶手。

  我正好奇呢,喜兒守口如瓶死也不說,立刻趴到他身邊等他揭密。

  “葛爾丹。”

  “啊!不可以!不能答應她!”我可是知道那葛爾丹是康熙後半輩子唯一的軍事打擊對象,女兒想為帝國和親,竭盡所能的奉獻出一個大清公主能奉獻的一切,我都很感動。可是也不能挑你阿瑪的仇人啊,喜豬啊,有時候貌似聰明想法卻真的很豬。

  “我答應了!皇祖母曾經說過喜兒可以自己選夫婿,我當時也同意的,君無戲言。”

  他輕撫著我的發,嘴角彎的弧度更大了,可我卻沒有感覺到丁點兒笑意。

  “別擔心,沒有關係,她嫁不掉的。”

  “為什麼?”

  “因為我會在她嫁掉前把漠西蒙古先平了,死人自是不能娶她。”

  他微閡著眼笑道,仿若在開一個玩笑,可我知道,這並不是一句戲言……他真的能做到。

  君無戲言。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14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07 AM 編輯

第六十九章 破釜

  前明福親王王府。

  今朝乃官居內閣13年,“掌儀天下之政”權傾朝野的納蘭明珠大人的官邸。

  朱色的紅漆大門上那對狀似麒麟的門環獸口中吐出兩隻澄黃的銅環,被門前那排碩大無比的大紅燈籠漾出黃金一樣的光暈。

  明珠家的宅邸坐落在內城的西邊,北京的風水自古有東富西貴南窮北賤的說法,據說上風上水的西河沿是西城一帶風水最好的地方。要不,當今皇上為啥偏看中西邊,在西山尋了塊風水寶地修了一處叫暢春園的皇家禁苑。

  暮色還未降臨,兩個穿灰鼠領藍襖袍的家丁就早早點燃大門口那兩尊漢白玉大獅子頭上的一排燈籠,襯著這朱漆大門,門階下的白雪也被染上了緋紅。

  “三兒,你說這雪下得邪乎啊,三日來沒見停,一場大過一場。”瘦點的那個哈口氣在手上撮了撮,望著門前那密得象堵半透明的牆一樣的大雪。

  “太皇太后駕崩,老天也在哭吧。牛二,把你那酒給我喝兩口,天殺的鬼天氣,凍死人了。”

  “今兒當值俺就沒帶酒,前頭張總管說了今天大家做事都上點心,老爺自宮裏回來臉色難看得很,別撞到這風口上。”

  那叫牛二的聽這話,悻悻地縮回手去,繼續看著這白茫茫無休無止的大雪……突地,他揉揉眼睛。

  “你,你看……像是來人了。”雪中出現影影綽綽得好些人影,近了……見走在前頭的幾匹高頭點白章的大馬煞是神俊。

  “有啥好稀奇的,定是來送禮求老爺辦事的。本想今日沒人上門,沒想到這大雪天的還有這好事,記得一會多訛點銀子。嘿嘿,這不是來人了,是來銀子了。”

  可是這家丁沒高興多久,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他看清楚了領頭的第一匹馬上端坐的騎士……居然是曾經的武榜眼,現在的御前二等侍衛,皇上的近侍,自家老爺都常常巴結的物件。怎麼今日老爺沒說這號人物要來啊,能叫動他來護衛,看似還只是個領隊……難道後面車上坐的是皇上?

  “你這狗奴才,來你府上也不只一次、兩次了,難道還不認識我麼?”素倫勒馬停在門前,那馬打了個響亮的噴鼻,噴出的潮腥氣讓這兩個相府家奴掩鼻退了兩步。

  “哪能不認識爺啊,您今日……後頭那車上坐的是?”這機靈的家丁趕緊叫還楞著的牛二去通告府裏來貴客了,回頭再向面前的素倫大人一拱手打著哈哈,眼睛瞅著後面的那隊御林軍把那黃頂蓋的馬車圍了個嚴實。

  “車上的主子是誰,我想你還是不知道得好。”素倫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迎來的馬僮,瞥他一眼,半是警告半是玩笑。

  這家丁臉一肅,心下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測,見那黃頂的車駛到大門前才緩緩停下,兩隊御林軍變換著步法把那車在門前圍了個“八”字,素倫上前半躬著身,親打車簾……

  車上下來個裹著一件白狐皮披風的人影,這家丁想起了規矩,再不敢看那個人影,身子一軟就地跪了下去……

  一陣清香飄過,他眼前出現了鑲著一圈火紅的毛皮的白狐披風,那披風下露出一雙素白高底的鞋子在他眼前踱了過去……許久他才回過神來,見門前雪地上留下的那片紛亂的侍衛靴印中分明還有一行微圓的花盆子底印。不是皇上?

*

  這明府並沒有我想像來得奢華,雖沿襲了前明的建築風格,卻處處透著一股簡約精緻的美。拐過花廳就是正堂了,見明珠已率家人在正堂屋前的庭院中設了香案,正經肅穆地站立等候,一副接駕的架勢……呵,是誰誤傳了消息,可這宮裏頭出來的轎子坐的不一定就是皇上啊。

  許是沒想到是我,他詫異地站在那發了一會兒楞,右角的額頭雖已上過藥了但紫色中帶著血痂。看他無神的眼睛呆呆的看著我,唉……

  “皇上有旨,是密旨。”素倫環視下庭院,示意道。

  明珠回過神來,馬上清場,把我們迎進了正堂東側的書房,素倫讓我們進去後帶上了門,在外守候。

  “明珠接旨!”我拉出懷裏的“如朕親臨”的金牌,這陽雕鏤刻的牌子作為皇帝近臣的明珠是多次見過的,只是一眼,立馬就跪了下去準備接旨。

  看他面如縞灰,跪在地上簌簌作抖,早已不復當年意氣風發的神氣,現在想的應該是皇上怎麼處置他吧。

  “是口諭。”帶著笑我接著道:“就一句話,明珠大人聽好了。”

  “朕,相信你的忠心。”

  學著皇帝平日淡淡的語氣說出的再短不過的這句話,卻立刻讓這個多年為相的老臣哭泣得象個稚童。他跪在那著代表皇帝親臨的金牌面前,匍匐在我腳下,因為激動那額角又滲出了新血。

  “皇上說你貪賄屬實,以權謀私也是有的,可是說你忠心……你懂皇上的意思了麼?”我點撥著他其實自個兒心裏也只是突然靈光乍現,把最近的事聯繫起來想通了燁兒的佈局而已。

  “明珠明白,感激皇上還對奴才如此信任。明珠的確糊塗,罪該萬死,聽得皇上在奴才臨死前還這麼……奴才,奴才死也瞑目了……”

  他淚眼滂沱地看著我,那眼裏因感動聖恩而閃爍的激動光芒那麼那麼亮……玄燁可謂禦臣有方,這恩威並施的帝王之術我是學不來的。

  “誰說你是死罪?”我奇道。

  “從來兔死狗烹,我那幾個學生都下馬了,那些人最想扳倒的不過是他們背後老奴這棵最大的樹。唉……生生死死不就這麼回事,我看得開,只是辜負了聖上的信任……嗚嗚,這些話請代轉達皇上,說明珠下輩子再做皇上的奴才……”

  鳥之將亡,其言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過……他真是錯斷了聖意。瞅著面前這個康熙朝的權臣,曾經玲瓏剔透,長袖善舞的御前侍衛,對他的感覺如打翻五味雜瓶。他似忠,卻放任門生胡作非為;他似奸,卻除了貪了點我找不到別的大錯……蓋能做個長眷聖恩的寵臣也不容易,起碼心理學那關必須過,玄燁心機深沉,做秀功夫又好,也怪難為他們了。

  可我來的目的不是聽他自怨自責的……

  “明相,在你看來皇上是何等人主?”

  沒想到我突然問起這個他兀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盈滿濕意直楞楞地瞪視著我。

  “自然是百年難遇的明君!”他毫不猶豫地朝右上方微一拱手,正顏道。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認為當今聖上是喜怒不定、脾氣暴躁、乖戾善變的昏君呢。”我幽幽輕笑。

  他見我口中吐出這大不敬的話語,不知我為何此言,疑慮地瞅著我沉默不言。

  “當今主子是什麼人,你應該比我清楚。記得當年除鼇拜時,我家主子可沒拿杯子去砸他,反而不斷加爵賜物,待他甜似如蜜……這世上很多事情本就不能看表面,你怎麼在皇上身邊呆這麼長的時間卻反而沒看透呢?”

  明珠本就不是笨人,聽我此言,鼻子一張一翕,似醍醐灌頂,眼神重又凝聚起神彩,興奮地看著我喉嚨裏發出“嗝嗝”的濁音,想說什麼卻又未能說出。

  “你得感激那杯子呢,砸你,實在是你罪有應得!拿你撒氣,是還信任你!如果真準備‘做’掉你,以當今皇上的心性還需得著撕下面具不顧君臣之禮砸你、罵你麼?”

  “明珠真是白活這幾十年了!多謝提醒點撥,如果這次能臨危轉安,不牽連家人受難,即要明珠去死也是甘願。”

  “我只是一介宮女,可不能左右你的宦途,但是我有一法,至少能保你全家平安,不知道你信是不信。”

  此刻笑盈盈站在他面前的我對他而言分明就是快救命的浮木……一塊拋給溺水之人的浮木。見他感激又帶點恭謹的模樣洗耳恭聽,我就不再賣關子了。

  “明日,哦,不,就今晚!我走後你就即刻派人去你在京城的交情不錯的學生、下屬、門生、外官……總之是能給皇上上摺子的人,要他們即刻起草奏摺,明日早朝人人參奏!”

  “唔,寫什麼內容呢?”

  “內容嘛,只有一個……彈劾你!痛斥你!有根據的沒緣由的罵你,只要是彈劾你的參本,罵你罵得越狠越好!”

  “啊!!!”見他完全匪夷所思的表情,我笑得更甜蜜了。

  “唉……做為上書房近臣這個讓人眼紅的位置,你不好好揣測聖意都去搗鼓什麼來,你……以前的聰明勁哪去了。”

  他眼色一凜,微眯著打量我了半晌,實在不知道我今天在唱哪出戲。

  “還沒想明白麼?當今聖上乃百年難遇千年出一的聖君!能書善畫、精天文、曉地理,算術、醫學、無一不涉獵,有海納百川之志,這樣的君主最是有包容之量的。不過再能包容的明君也是有忌諱的,你道是什麼?”

  “擅權?”他眼睛越發光亮。

  “而明日那些倒你的人定會發難彈劾你,但是若是連你的門生下屬所謂‘明黨’也都拉你下水,朝廷上再不是兩黨之爭,而是一邊倒。當皇上發現目前的局面不再是簡單的黨爭,他會怎麼想?換言之……你的境地越慘,那你就越發安全!這樣說大人可明白?”

  “聖上自是不會讓索額圖這奸人一人坐大!”他一拍大腿聲音陡地高了八度,中氣十足。

  “在主子身邊謀一己之私權,藏點掖點,你明珠幹的這些皇上都是知曉的,可謀私怎麼算都是犯的人情,主子尚可容忍;如果能讓皇上發現朝廷中沒有你明珠就是索黨一邊倒,卻不知那個獨享勝利之人立刻就犯了聖忌!皇上當年親政有多麼的不易,那現在就有多恨有人在他面前專權!”

  “哈哈!妙計啊妙計!索老三自然是死得比我還快,還慘!痛快啊痛快!這次明珠就算是死,如能拉索老三一同下黃泉也是一大快事啊!”他興奮地拍起了巴掌,尚未幹透的眼眶此刻又流起淚來,卻是高興的眼淚,笑聲聽來頗覺豪爽,猶似他當年。

  “好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破釜沉舟之計啊!還順便能隔山打虎!這叫明珠怎麼感謝……”他感激地瞅著我這個據說皇帝最近最信任的女官,卻不知道該怎麼叫我。

  “叫我宛儀。我姓葉。”

  淡淡的語氣卻引起了他的警覺,他懷疑地重新仔細端詳我,似在搜尋記憶中那個影子,稍一猶豫,他單膝跪地:“不管這次明珠是否能躲過這次大難,葉宛儀都是我明珠的再生恩人!請受老臣一拜。”

  “不用拜我,你只需要幫我做一件事就好……放心,這事你鐵定願意做……”

  我瞅向窗外,見那雪不知道何時停了,但風卻更大了,把窗外那只燈籠吹的左右搖擺。

  唉……今日來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麼,可我怎麼覺此刻心堵得慌,又若當年親臨。

  他此刻豪情頓起,胸脯一鼓:“就算要明珠的性命也定是給的,宛儀請講。”

  “想拜託大人去查一下當年乾清宮女官蘇麻喇的死和索額圖有沒有關係。”微微低首,看向手中緊捏著的那塊金色權杖,背面那陽雕的代表皇室紋章的金龍在蠟光下返著紅金光芒,亮得刺眼。

  “呵……我是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不過想要的是證據。”緊緊地盯著他那對越瞪越大的眼睛,說得很緩但是堅定。

  “你,你……你是……”他臉色頓白像是活見到了鬼。

  “這次有我幫你,索額圖會倒,倒得比你更快。而你如果幫我找到證據,索額圖……”我轉移話題不置可否。

  “索老三會死!比他害死的人死得更慘!”他咬牙切齒地恨恨道:“宛儀放心,老臣自會竭盡全力,尋覓蛛絲馬跡,查明當時真相以報答宛儀,報答皇上。”

  聽他說得鏗鏘激揚,眼裏燃著欲除政敵的熊熊鬥志,我知道……今天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不過……

  “明珠大人,我想見見你家三公子,揆方。”

  見他滿心高興的出門叫人喚他兒子來,那微駝的背看似也挺拔了不少……

  老祖宗,茉兒可沒有食言,我不告訴燁兒,自有人會告訴……現在缺的就是證據,也許,還需要點運氣,我就把這運氣賭在明珠身上,哪怕三年、五年、十年……一百年?

  呵……行事在人,成事在天……聽天由命吧。









第七十章 佟妃

  世事本難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但是在政治場上的角逐分勝負、定輸贏可不需要這麼長的時間。有時候只需要一夜,或者僅僅是一瞬,在那一瞬間揣測准帝王心思,能想皇上之所想,能思皇上之所思,緊緊跟隨皇帝陛下站隊正確,才能永遠立於宦場浪潮最高處……那最風光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我是女官,無法去前朝,太皇太后出殯後康熙朝的第一個早朝場景肯定非常激烈,因為玄燁快正午時才宣佈退朝。

  從那天以後,彈劾明珠的雪片一樣的奏章一送進乾清宮來就象遇到火似的無聲無息地化掉了。

  我知道……明珠安全了。這次他頭上可是戴了只無敵金鐘罩,因為……皇帝陛下站在了他前面,為他擋下了一切明槍暗箭。

  本來大家見廬次中的聖上對明黨余國柱、張汧甚是震怒,揣測上意後,準備一人倒眾人推。大理寺等六部官員都均上了摺子,據說刑部連拘捕明珠黨羽的票擬都起草好了,就等著這次借風吹火一舉殲滅明黨。可除了明珠因為是待審之身被暫時免了進上書房的要職……這案子這一月來也不見皇上提及,這就被擱置了起來。

  又是一年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宮裏的宮人們都換上了當季的衣裳,柳青湖綠的顏色給這一年顯得太過凝重哀傷的宮廷來了幾分欣意。

  “都是你的,茉兒。”

  一疊黃色綾絹封折出現在眼前,打開見裏面淡黃色的細宣紙芯上用墨端正的寫著小楷。

  “西洋水晶琉璃多寶盒兩件、蘇繡雙面紫檀孔雀屏一件、雕漆梅花瓣多屜香盒四件、金鑲翠玉碧璽紐扣二十枚……”這不是宮中常見的大臣們送禮上來的進單麼,逢年、節、太后、皇上的萬壽節就會出現的東西有什麼稀奇。

  東西雖然不稀奇不過這送東西的時間卻我奇怪。最近又沒有什麼大節日,燁兒的生日是下月,怎麼就有人打著進獻萬壽節禮的招牌送禮單來了。

  “東西可都是好東西,不過倒像是拍早了馬屁,燁兒你的萬壽節還有一個月呢。”一張一張翻著進單,冊子輕飄飄的薄薄的,可裏面的東西可是重得很那。

  “他倒是聰明,把好東西都送宮裏來給你‘保管’,這樣也省得去抄他家了。”他似笑非笑地言道。

  明明是敬賀皇上萬壽之禮,怎麼是給我保管,不過東西倒真對我的胃口,呵呵……等再過幾天,天氣暖了,把它們一股腦兒帶去暢春園贍甯居後專為我建的新“無憂閣”。

  “看內容就知道他不是在拍我這‘皇上’的馬屁,都是些女人喜歡的東西,看來那日你去他家做了次貴人。我說呢,明珠怎麼倒戈找人罵自己,原來背後有你這個高人加貴人。”

  悄悄瞅他一眼,見他只是淡笑,攤開書案上的薄宣,提筆幾劃一棵蒼松躍然紙上。我接過萬安的手,殷勤地拿過墨來在那塊如嬰孩兒皮膚般滑膩的端硯上輕輕研磨起來。

  “明珠本就不是笨人,早年的他辦事聰敏利索,我是極喜歡的,另外他對你其實很忠心……燁兒你不怪我幫他吧?”我偷覷著他緩緩說道。

  一襲箭袖掠來,收走我手上的墨:“真真可惜了這宋墨了。”低頭看去,硯旁僅是團團墨蹟……唉,畢竟在他面前沉不住氣,心裏緊張,手也跟著抖,本來是在硯裏磨的,磨啊磨的不知道怎麼就跑到桌子上去了。

  他拉過案頭擱碟中的白棉布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拭淨:“有的人心思雖聰慧卻從來學不會掩飾情緒,有點事就掛在臉上,唉……這輩子你說個謊都很難騙到人。”

  那是因為身邊的人太會騙人,我這個業餘的和他的專業演技能比嘛,翻了個白眼心裏恨恨道,可臉上卻掛上嬌顏:“這個性是爹娘天生生的……後天嘛,自然是相公給慣的,笨就笨一點好羅。”

  “慣你……我願意。”

  好象我的回答他十分受用,他蘸滿墨在宣紙上一抹,蒼松旁立刻多了幾塊深深淺淺湖石。又換了只小毫勾勒出兩隻仙鶴。

  “高士奇要辭官丁憂了,這副松鶴延年是賞他的餞行禮。”

  啊……目前上書房內閣大臣也就四位,明珠、索額圖、高士奇、和新進的張廷玉。明珠現在已被免了內閣大臣的身份,高士奇又辭官……也就是說,他早就準備大換血了,連我去明珠府……

  “連稻穀放久了也會生蟲,這人也一樣啊,只是沒想到你會幫明珠想出這麼好的法子,夫人既然開口幫他了,我只有一保到底。這次就這麼便宜他了,他能不送你厚禮?”

  “你怎麼知道是我教他的法子?”就著他手幫他吹幹畫上的墨蹟問道。

  “還用問麼?”他瞥我一眼,好像我問了個天下最好笑的問題。

  呵……不用找他要答案的,答案就在眼前……那是因為他給朝堂上臣工們看的是皇帝陛下的面具,而在乾清宮的我的面前從來都是最真最真的自己……

  從來不喜歡被臣子看透心思的他,被明珠如此精准的把握……這幕後策劃自然是他的親親老婆我羅。明珠的這點“薄禮”我就笑納了,可不是收賄賂啊,我可是光明正大的在皇帝面前收的……恩,臣子送皇上的,我再盤剝皇帝陛下的。

  想著想著手就伸向了那進單……

  “下月我的萬壽節,進單你看都看不過來呢,另外入貢的有朝鮮、安南、琉球、暹羅……還有噶爾丹。”

  啊啊,朝鮮的參、安南(越南)的沉香、琉球的珍珠,暹羅的象牙……我眼前無數寶貝在幸福地飛舞。我決定了,在燁兒生日農曆三月十八前我得把暢春園裏那個“無憂閣”再擴建大些,變“無憂堂”把。

  羊毛果真出在羊身上……當年,我的大手筆捐獻舉動果然英明無比啊,這不,相公金口一開,連本帶利息都回來了。

  我得意洋洋地眯縫著眼打量著皇帝陛下,象玩味一件精美的瓷器。“吱”在那同樣和瓷器一樣光滑的下巴上奉獻上紅唇,親上一口。

  “呵,你這儲物習性多年未變,乾清宮早就沒人能和你比啦,你馬上要變暢春園裏最富有的人了……也許,比天子更富有。”

  “天子?我從來都比你富有!”

  “……”

  “你看看你的書房!昭仁殿裏除了擺設和幾副字畫和花瓶值點錢,你又沒有收藏小東西的習慣,也不聚財,到手的好東西在你手上捂都捂不住,不是賞這個就是賜那個……”

  “茉兒,我是皇帝。”他把面前這個說起錢來就喋喋不休的女人攬在腿上提醒道。

  “那又怎樣?”全天下都是皇帝的,他好像是不需要聚財……

  “錢都在國庫,鑰匙在戶部。”他耐心的講著道理。

  “那能讓戶部馬上開庫取銀子的金牌在你東暖閣的抽屜裏,那能任免戶部官員的玉璽在你書房的櫃子裏,而它們的鑰匙都在我這裏,所以我還是比你有錢!”

  “……”

  “我還沒說那唯一的一次你帶我去天橋……嗚嗚嗚,好不容易偉大的皇帝陛下有空帶我出去玩,我看中了東西卻沒錢買。”想起去年那唯一的一次宮外遊,就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那個……那個當時你纏得緊,急著走,是真忘記帶錢了。”恩……宮裏呆久了人都變傻了,我也忘記了帶錢了,硬是當了一根簪,我上好的翠玉蝴蝶簪啊。

  半埋怨半嗔怒地瞅著他微糗的臉,呵呵……我是故意的,實在是極愛看他這個樣子,一直高高在上神一樣萬能的他難得出糗,他那對我無可奈何的沮喪模樣……百看不厭。

*

  康熙二十八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實在看膩煩了朱牆琉璃瓦,一心念著園子裏那湖光山色的青翠,剛一脫下棉衣就央求著他早早進駐暢春園。

  就象魚兒離不開水,我發現我也離不開這個名字中有個“春”字的園子……皇家的別苑,我的第二個“家”。

  依在前湖的桃花堤的湖石旁,看幽藍的天空,夜幕低垂,那滿天的繁星點點,挨挨擠擠地,幾乎要掉到地上。遙遙看著壽萱春永殿裏宮燈高懸,那片天空也格外的燦亮,晚膳食他翻了幾個草原上遠到來的幾個王爺的膳牌子……其中就有我的“父親”土謝圖汗察琿多爾濟。

  “小七,你們家娘娘身子好些了吧。”

  唔……額真丫頭的聲音,小七?是皇貴妃佟佳氏吧,玄燁的親舅舅佟國維的女兒,當今沒有皇后,這個體弱多病的貴妃就是後宮中的頭牌。

  那個宮女“噓”了一聲,壓低了聲音俯耳給額真說著什麼。

  “啊……咳血?”

  “……你別告訴別人啊,連太醫都不知道的。”那小丫頭低歎了聲。

  佟貴妃咳血?天……我知道這在這個時代意味著什麼,再也按捺不住,轉出身來。

  “小七,帶我去見你家娘娘!”

*

  丁香堤後的留春閣就是佟貴妃在暢春園的住處,這幾年來,從首駐這園子伊始,每次皇帝都沒有忘記他的這個性格氣質極象自己母親的親表妹。

  剛進得垂花門若有若無淡淡的丁香花氣隨陣陣晚風縈繞鼻息,回廊那邊傳來叮咚之聲,有人在彈箏。

  有雲“心亂則音噪,心靜則音純。心慌則音誤,心泰則音清。”聽著“錚錚”的琴聲如流水般平和純美,她心此刻應該很靜。

  亭中卷下薄如蟬翼的江寧軟紗,正中那個單薄的鵝黃色身影正在撫琴,墨色的長髮沒有挽起,鬆鬆散散的披在背後,隨偶爾偷襲進亭裏的輕風左右搖擺……

  見我們一行人踏夜而來,她臉色有些詫異,右手的玳瑁指甲拉完一溜高高低低的琶音,琴聲嘎然而止。她微側臉見那叫小七的小宮女不自然的神色,再轉過頭來看向我時,已帶上了然的微笑。

  “茉兒,你來了,坐吧。皇上知道了?”說話間,她撥下右手的四枚玳瑁指甲小心的放進檀木盒子裏交給旁邊的宮女。這副悠然的舉止、神色,讓我真是懷疑小七那話的準確性。

  “茉兒見過貴妃娘娘。皇上要是知道,鐵定親自即刻趕來,茉兒……也只是剛剛知曉,娘娘身體……”

  她斜了小七一眼,見那丫頭的頭垂得更低,可憐兮兮的,輕籲一口氣:“還不是老樣子,不見得好,也不見得壞……只是最近……咳咳咳……”突來的一串急急的咳嗽,讓她用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些會兒,隨手把手帕一揉遞給了身邊的丫頭。

  佟貴妃性情恬淡,話語極少,不管是當年的蘇麻還是現在的我,除了年節問禮外和她都沒有什麼太深交情。不過此時見那丫頭接過手帕打開一看就流淚的模樣,我心也緊緊抽了一下……小七說的都是真的。

  “茉兒,可願和我環湖走走?”

  看看月色,快戌時了吧,他此刻只怕是覲見完畢回了澹甯居,不過……見她的樣子應該不是臨時起意,她有什麼要對我說麼?

  “很早就想和你象今天這樣談談。”

  她手輕輕伸過來拉住我的,很冰很冰……月色把她的衣裙鍍上一圈銀光,我突然感覺這一切如同在夢境。她拉我同坐在一塊平坦的太湖石上,按住我手不讓我施禮。

  “有一件事情一直想拜託你,從……從我第一次咳血那天起。”她淡淡的開口了,說起咳血語氣清淡得如同在說別人。

  “貴妃娘娘,您為什麼不讓太醫和皇上知道呢,現在太醫院新晉了好些名醫,你的病……”

  “我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久病成醫,我自己知道的。”她按按我手,笑道。

  望著她這和月光一樣淡的笑容,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點點頭:“貴妃娘娘儘管說吧,只要茉兒能做到,定為你去做的。”

  “別叫我什麼娘娘,在皇上心目中,也許只有她才能叫作娘娘,你要是不介意,叫我一聲姐姐吧。”

  她說的可是赫舍裏皇后?我心一緊,道:“現在中宮位虛,貴妃娘娘身份地位等同皇后,茉兒覺得您同皇后也沒什麼區別,茉兒只是個宮女,身份有別,怎麼敢叫娘娘姐姐。”

  “皇后?呵……你說的赫舍裏麼?我和她有些地方還真象呢。”

  聽她幽幽說道,我不解地瞅向她。

  “皇上當年要靠索尼家除掉鼇拜,所以赫舍裏能做皇后。而現在,也許……我也能做皇后。”

  嚇……我驚訝地看向面前這個一直印象中恬靜少言的她,她戲謔地瞧我眼又道:“因為,皇上現在需要用我父親來除掉索額圖。”

  她的父親是皇帝的嫡親舅舅佟國維,是代替明珠補進上書房的新相。年初開始一入內閣上任,便連連提奏,將六部官員換的換,整頓的整頓,此時在朝中地位並不亞于索額圖。

  “皇后……在他心中,不過是個最大的官銜……賞賜給朝中最有勢力的家族用以平衡罷了。”她嘲道。

  實在是沒有想到平日裏弱不經風的她會有這樣的心思,我怔怔地看著與平日完全不同的她。

  “皇上對赫舍裏皇后情深意重,天下都知道的,貴妃此言……”

  “對皇后情深意重?那是這個宮裏最美麗的一個謊言!我是和赫舍裏同一年進宮的,難道我還不知道她長什麼模樣?不知道前兩年比較得寵的德妃、良嬪又象誰?咳咳……”她急急說著,不顧這一連串咳嗽,只是兩眼炯炯地盯著我。

  “茉兒進宮不過數年,自是不知道這些。”卻不敢看她此刻灼熱的目光,我低垂視線呐呐道。

  “蘇麻……你真不知道?”

  嚇……我猛地抬頭對上眼前這試探的眼神,見她眼底的玩味越發深了……記得那人曾經說過,這輩子我說個謊都很難騙到人的,又被詐了。

  “原來你果真是蘇麻,剛剛我只是猜測,此刻卻能確定。”她高興地瞅著我,像是很開心。

  “您請說吧,有什麼事茉兒能幫上你的。”不想再與她在這個問題上轉悠,直接開門見山吧。

  “我沒多少天日子了,沒娘的孩子最是可憐。請在我走後幫我照顧我的四格格,她說她最喜歡最佩服的就是喜格格這個大姐姐,而喜格格是……所以……我想到了你。你也做過額娘,定能理解我這個母親的心……”

  說起女兒,連對自己生命都不在意的她此刻淚盈滿眶。這一刻,忽然覺得我和她的心是那樣的近,因為……同為母親。記得我離開喜兒的時候喜兒也只比她的四格格大一、兩歲而已,都是這樣大的孩子,失去母親……

  “為什麼,你選擇我?”再不顧及什麼宮禮,輕輕抱著她的肩膀安慰道。

  “因為……看純僖和太子就知道,你的孩子,就是……他的心。”









第七十一章 英雄

  又是一個盛夏,驕陽是否如火,我不太知道,只聞得樹上的蟬鳴得益發賣力歡騰。

  日復一日,卻又日日不同,生活可以重複,時間卻無法重疊。每一天都是嶄新的,只要你有一顆善於觸摸的心靈,你會在日常生活中領悟生命之美無處不在,小小的細節常常可以讓人感動、快樂……我發現我真的很快樂。

  清溪書屋外,小溪邊有座全楠木搭建的“流瀾亭”,四方攢尖頂的亭角放下四簾細竹捲簾,隔出一蔭清涼。靠北的那面半卷,放進一扇光亮和夾雜著楠木香氣的許許清風。

  舀了勺冰鎮桂花酸梅湯放在嘴裏,把手上的書卷翻了一頁,多好喝的酸梅湯啊,多愜意的日子啊!伸個懶腰,看看亭裏西側的那人,唉……工作狂,一個多時辰就沒見他換過姿勢,連水也沒喝一口。

  “一點兒甜水就讓你樂成那樣,真是好養。”

  唔……他在看我?凝眸對上的那雙眼睛帶著點疲憊的笑意。見他案上的幾疊摺子海拔矮了不少,工作狂準備休息了?

  “無欲無所求,生活又這麼美好,自然快樂。”抬頭見簾後溪畔那簇梔子花正開得正盛,雪白雪白的一片,從青翠的絲竹簾的夾縫中陣陣鑽入那沁人心脾的花香,燦亮了我一個下午的心情。

  “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無欲無所求,我無法做到,所以……看你快樂我也高興。”

  真的無欲無求麼……一個影子浮現,心卻不確定起來,也許我高估了自己。只要是人都有希求,不是嗎?天天都能看到太子來他阿瑪這裏請安,我卻不能認他,每每想到心總會一緊。

  “燁兒,宮裏頭有多少人知道我和以前蘇麻的身份?”

  “不少。”他眼睛瞬了一瞬。

  啊……猶疑地瞅著他,這話什麼意思?

  “知道可沒膽子敢傳就等於不知道。”他用手捏捏眉心又道:“除非,我想讓他們傳。”

  哦,他的意思可是說赫舍裏的那個版本……

  “誰又在你這裏提及了什麼麼?”他語氣一凜。

  “沒有,沒有。嘿嘿……這酸梅湯又冰又解渴,你要不要來點。”看他好笑地瞪著我,對哦,他是不愛吃太甜膩的東西。手一拍,喚來簾外侍侯的小九子,給他主子沏上新茶。

  “是佟妃吧,記得那晚你回來神色不對。”喝完茶,他微眯盹了會,我還以為他在假寐呢,突然出聲。

  唉……在他面前我怎麼就猶如一張白紙,這人的記性也該死的好!我不置可否,喝著小九子給我換上的冰奶子,繼續看著我的書。卻怎麼也看不進去,本就是沒有標點符號的文言文,此刻更是象一堆亂瑪在我眼前晃蕩……

  “她想要什麼,我知道。”象權衡許久,他輕道。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因為佟貴妃病情加重,今年不到立秋就早早離開園子回京。

  癸卯晚上,病重中已是彌留狀態的皇貴妃佟佳氏被突然冊封為皇后。第二日清晨,皇后崩,諡號孝懿。

  “一、二、三……額真,你知道嗎,已經三個皇后薨了。十三年的赫舍裏孝誠皇后、十六年的鈕祜祿孝昭皇后、今年的佟娘娘孝懿皇后,他們都說皇上,皇上,那個……克……唔晤”是小七的聲音,最後的聲沒發得出來就被額真這丫頭死捂住不讓說。

  她家娘娘歿後,我做了四格格的養母兼教養嬤嬤,這丫頭也跟著過來了。

  “天,這話也是說得的?你多少個腦袋啊。”

  “那個……茉兒姑姑還在午睡吧?”那小七細聲細氣的聲音,讓我在半睡半醒中帶著笑意,這丫頭鐵定現在吐著舌頭在說。

  “恩,小聲點,這樣的事情你也敢嚼舌頭,皇上再寵宛儀,可這話傳出去宛儀也保不了你!”

  “是佟相國家請來的一個道士以前說的啊,現在只是應驗而已。佟娘娘頭七的法事也是他做的,佟娘娘以前給我們說他算命靈驗得很呢!這人姓得怪,他說他煉丹所以也姓丹但是極有本事的。”

  “管他什麼丹道士,鍘刀下去,腦袋也會掉的,都是肉長的,誰也沒長個鐵腦袋。皇上和宛儀的事看在眼裏,但是要封在嘴裏,這個就是乾清宮的規矩,記得沒,小七?”

  “謝謝姐姐提醒,在園子呆久了,都快忘了現在在宮裏頭了。”

  這會兒我已經清醒了,那兩個想起規矩來的兩個丫頭卻再不言語,屋裏頭一片靜寂。輕輕起身趿上鞋,撥開帷幔。

  “格格有信來麼?”小七拉開繡蘭花的石青色單袍讓我穿上。

  “沒有,不過八百里加急信倒是來了好多封。”笑著瞅額真一眼,她定是問過現在專門在南書房侍侯當差的小七了。

  眯著眼適應了下外殿開著窗的這片明亮,秋日的微風拐了好幾個彎才拐進這殿裏,迎面拂來,還猶自帶著點涼意……我的兒子,女兒,在遙遠的北方可有記得加衣?

  這幾年來我的宮廷學堂已經升級,除了教授繪畫、算術、甚至還加上了外語與西洋地理。當然教師也不只我一人,欽天監的幾個外國人都來客串過這個清廷“第一學堂”的先生,而其中就有曾經在北京呆過一年流戀忘返的俄羅斯使臣尤裏。

  這次朝廷派出了索額圖、佟國綱、薩布素等內閣大臣、大學士、將軍等組成的豪華陣容于六月出古北口浩浩蕩蕩的去中俄交界的尼布楚與俄方進行邊界問題的最後談判。大阿哥和太子也跟了去為的是歷練,喜兒也死纏著要去歷練,理由是她的俄語、法語都學得比另外幾個阿哥都來得好,她這個公主既然能和阿哥一起上學,自然也可以為國效力。

  把她期待能遠足的興奮雀躍瞧在眼裏……其實,如果能參加近代史上這個著名的《中俄尼布楚條約》我也會很期待……可是,某人是絕對不可能放我離開他數月去那遙遠的地方,所以……我能在心裏惦記。

  因為有我的支持,喜格格的官方旅遊也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默許,按期成行了……

  兩個多月來,喜兒每隔一兩天就有封來信,能收到她信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她把最近一兩天的沿途見聞和自己的感受細細寫來,那字裏行間常常流露出的或悲或喜的感情也總能左右著我的情緒。

  這孩子開始描述的不是風土人情就是隨行趣事,可自從一抵達尼布楚,兩國開始正式和談伊始,她的信裏漸漸多出一個人的名字……尤裏。

  原來除了俄方代表除了戈洛文、符拉索夫和科爾尼次基這幾位俄國將軍外還有位身份尊貴的皇族隨行,原來就是沙皇彼得的親堂兄阿列可謝?尤裏大公。

*

  康熙二十八年九月初七,近代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

  這好消息用了八百里加急,一個驛站一個驛站傳到帝國的京城已經晚了數日。自大清開朝以來就一直未徹底解決的疆界問題終於得到不能說完美,卻是讓中、俄兩國都滿意的界定。

  “聖祖兩致書察罕,一寄書荷蘭數萬里,始定疆界,何哉?其時喀爾喀准葛爾未臣服,皆與俄羅斯接壤,苟狼狽犄角,且將合縱以擾我兵力。自俄羅斯盟定,而准夷火器無所借,敗遁無所投。”後世《海國圖志》的作者魏源曾經作如是說。

  “快看!這個叫火樹銀花。那個,那邊那個叫飛火流星!”

  一溜兒的矮幾上擺著當令的瓜果,和一些禦膳房加做的點心。白天額真、蘭兒、小七他們是丫頭,此刻就是姐妹。不過畢竟是在宮裏,雖然吃的照吃,喝的照喝,她們卻死活也不肯和我一起坐著。

  今晚,皇帝陛下在前朝保和殿大宴群臣,我帶著幾個大小丫頭們在乾清宮的月臺上也舉行著小宴,隨便賞花……太和殿前的廣場放的煙花。

  今天是個好日子,看著那如霞般的七彩禮花在深黑如漆的天幕上綻放,聽著前頭傳來的絲絲禮樂,我有些醉了……也許我真的醉了……晃晃手中已經空空的酒杯,嗯,上月才新釀的桂花蜜酒,甜甜香香的。

  怎麼突然覺得酒的味道變了……變得濃郁起來,這個味道好象一個人……

  眨眨眼,怎麼眼前這張臉沒有消失。嚇……是他!

  “燁兒,你不是還在保和殿麼?這……這在外面呢,有人!”想起自己在丹陛月臺上喝酒賞“花”來著,他怎麼不顧宮人在就即興表演,我酒立刻醒了大半。

  “瞧你這酒品!以後我不在那酒也不可以碰了,你再看看自己在哪?”他應該也喝了不少,可不見醉,只見眼神出奇的澄亮。

  呵……在西暖閣我們的床上,在已換上中衣的他的懷裏。我……真不記得什麼時候進來的了。

  “在……你懷裏,呵呵。”把頭埋在他胸前,滿足地打了個嗝。

  “茉兒,我今天很開心。”他拉緊了滑落在我腰上的被子。

  “我也很開心。”喜兒他們應該也可以馬上回來了罷。

  “現在解決掉羅刹這個北方熊,我就能騰出手來收拾西邊那匹草原狼了。”他語氣雖輕,可那自信卻是滿溢。

  可我知道,他的自信絕對不是空穴來風,經歷過一次一次政治軍事風雨的他……有這個能力。

  “我的夫君自然有這個能力,茉兒深信。”帶著淺笑用臉去輕貼他的。

  “呵呵,最愛你現在這個樣子,貓一樣膩人。”

  他輕笑一陣又道:“就你這傻丫頭,從來都單純得我說什麼都信。”

  “我說的是事實啊,在茉兒心裏,我的夫君就是神,無所不能!”我誇張地眨著眼睛對他甜蜜地笑著。

  “你這小妖精真這麼想才怪了。”他嘴裏雖這麼說,可貌似對我的回答滿意的緊,因為……此刻眼裏的光更熾熱了,拉開我的領口他吻了下去,烙上一個滾燙的印記。

  “茉兒,這史上你可有最佩服的英雄。”他突然道。

  “康熙!”睜開半迷離的眼我對視著他的目光答道。

  他微一錯愕,繼而笑道:“夫人,你的回答我雖然很高興可是我說的是史上的。”

  他明明就是歷史上的啊,我甩甩頭,努力的去想更久遠的那些年代……

  “比如秦皇漢武、諸葛周瑜、劉邦項羽……”他好心地做著提示。

  “項羽!”嗯,此刻半迷糊的腦袋的我隨口說道。

  “啊,為什麼?”

  唉,還得解釋原因啊,其實喜歡項羽我是喜歡他和虞姬的淒美的愛情多過他的英雄事蹟,不過現在可得回皇帝陛下問題,不好糊弄呢,仔細想想……

  “喜歡他是因為他是真正的英雄,而不是政治梟雄。我喜歡大恨大愛的英雄,因為他們有著激情飛揚、熱血沸騰的人生。象……太陽一般明亮,象……烈火一樣耀眼。”

  “能文能武,能治國能安邦,能上陣殺敵這樣的人才算英雄吧。”他不以為然。

  “對啊,所以項羽並不完美,所以才會有垓下之歌,才會有流芳百世的虞姬之名。”完美的人一般都做不了英雄。

  而虞姬……一直是我心目中帶著點憂傷的美麗名字,能擁有這麼一個英雄的愛,她死也不悔吧。

  “茉兒,我不會讓你做虞姬!至於英雄……”他眼睛仿若穿過我看到了別的境界,只是輕笑……從容而自信。

  “我才不要做什麼虞姬,我只想做你的茉兒。而你……早就是茉兒眼中的英雄了!”

  輕靠在他懷裏半眯著眼,靜靜的夜裏聽著窗外更鼓聲從角樓遠遠傳來,合著他的心跳幾乎要睡了,臨睡前一個念頭升起……

  笑到最後的人才是英雄……而你,就是!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19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07 AM 編輯

第七十二章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詩經?周南?桃夭》

  康熙二十九年。

  又是一個草長鶯飛的季節,穀雨的天兒,連連下了幾天淅瀝的小雨,今日終於見到一直躲在雲層後女兒般羞澀的太陽。

  今年的春季比往年綠得要早,雨水也比往年充沛,定又是個百姓期待的大豐年。窗外這明晃晃的燦爛煦陽更是給宮人們帶來一天的好心情。

  除了好天氣帶給大家喜悅外,最近宮裏頭談論得最多的也算是最近宮裏頭數一數二的喜慶事兒,那就是——純僖格格被封為固倫公主了。

  按清制規定,皇后(即中宮)所生之女才能獲“固倫公主”得封號,而妃子所生之女及皇后的養女,均只能封為“和碩公主”。親王、貝勒、世子及郡王等王公的女兒都不能授予“公主”的封號而只能被封為“和碩格格”、 “多羅格格”、“固山格格”。

  以恭親王常甯的女兒,當今皇上的養女的身份,既不是當今聖上親出,更非皇后所生,照例僅能封個“和碩格格”的喜格格卻能得到大清最尊貴的“固倫公主”封號,的確是件了不得的破例——破了歷代大清公主封號的慣例。

  “純僖格格果然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

  “純僖格格其實是孝誠皇后赫舍裏娘娘親生!”

  “皇上命硬,怕刑克格格抱出宮養在恭親王府邸,滿周出了痘才抱進宮來認養的!”

  “純僖格格據說長得都和孝誠皇后很像!”

  一時,各種版本的流言和猜疑在宮裏悄悄而又迅速地傳播、漫延……此起彼伏。

  拿過楠竹繃子對著陽光眯著眼再仔細地檢查了下針腳,雪白的綢緞上那只粉色的小豬我足足繡了三天,動作雖慢,但是這工嘛,不見得有蘭兒那幾個大丫頭那麼細,我自己還是滿意的。那小豬咧著嘴,回眸一笑的樣子特別神似某個人。

  “宛儀你也不在意,不生氣,那些個嚼舌頭的不怕挨刀的狗奴才把喜格格的身世亂說亂傳!”蘭兒瞅了我眼埋怨道。

  “今兒,禦膳房的小太監還想在我這裏套口風,哼!要不是他跑得快,我一掌摑了他看他還嚼舌頭不!”忿忿咬斷一根線頭,額真換了另外一種顏色的繡線。

  她們倆嘴裏說著,手裏卻絲毫沒有停頓,疾針如飛……

  不在意麼……當然在意,喜兒是我嫡親女兒唉!不過真的不生氣,有什麼好氣的。別說是在皇宮這麼特殊的地方了,不管哪個時代哪個世界統治階級願意公開告訴天下人,讓大家都知道的事不一定都是真實的。太多太多的讓史官們記載的東西不過是偽飾的很好的假像而已,在那鎖在層層假像最深處的真實往往是歷代帝王的禁忌。呵……都是些因為種種原因不能載入歷史公開給人們看的東西,是被某些人小心地藏著掖著的東西,我……不是就親歷了太多的這些“東西”麼。

  想起那日他帶我去乾清宮東配殿昭仁殿裏看那副“皇后”的畫像。我不由曬笑,以那人的性子,能在這宮裏流傳的“謠言”自然是他默許的。

  另外,仔細想想,這個謠言的最後獲益人是……喜兒,也不難猜到這是她皇阿瑪費勁心思為了給他的掌上明珠一個名符其實的封號而造勢……真的名符其實麼?固倫的封號只能授給正宮皇后和皇帝所出的格格,我家喜兒是真命天子親生的公主沒錯,而我……

  我在他心中……心口一暖,眼睛發酸,“呀”地一聲,手上的那只小豬旁邊立刻開出了一朵殷紅的小花。

  “宛儀!”額真放下手上正在繡的五“蝠”捧“壽”的福祿壽鞋。

  “不妨事,看來我天生手拙,練這麼久刺繡還是毫無長進。”用嘴輕輕吸了口左手食指,嘬掉指尖上那滴豔紅。

  “再巧的繡娘也偶爾會紮到手的,宛儀的繡工已經比以前好了不少,那豬……恩,比較有新意。”蘭兒從小七手上接過金創藥給我抹上厚厚的一層。

  可我不是偶爾……左手的食指、中指、都見過紅,有時候一天還幾次。

  “慈母手中線,嬌兒身上衣啊。喜格格上次試衣的時候見到那朵紅色的茉莉就心疼得紅了眼睛,不許我們再讓宛儀擺弄針線的。今兒小豬旁邊又多了朵紅花……”額真癟著嘴,誇張的說道。

  桌上、案上擺著幾件給喜兒趕制的中衣和其他貼身衣物,宮廷造辦處自會為當朝的第一個固倫公主擬辦好符合她身份的一切禮儀用品,不用我們操心,可女兒的貼身用的東西和那件大婚禮服可是我帶著幾個丫頭親自縫製。恩,主要是她們縫製,我監督。喜兒的婚事雖然還沒有詔告天下,但歷來給公主賜封都是有緣由的,當今的純僖公主已快年逾二十,不難猜到她因為什麼而得此封號。

  因為……純僖公主即將和親給喀爾喀蒙古台吉——班第。

  記得今年春節剛過不久,我們隨她父皇去南苑,那日的天空有著初春少有的澄藍,純淨得就象她的心。

  和喜兒騎馬走在那片剛經冬入春還顯得光禿的白樺樹林中。

  “媽媽,皇阿瑪說過我朝根本不用學前明修什麼長城,因為我朝的疆域早就超出長城內的那片土地。阿瑪說他會開拓一個真正的偉大帝國,而他的長城就是蒙古。”

  昔日秦朝興土石之工修築長城,長城在當時的主要作用在於防備“外患”,也就是北方遊牧民族的襲擾,主要用於軍事目的。而滿清主要以滿、蒙為國本所在,而目前可構成威脅的,只有西藏、漠西蒙古、也許還有雖簽訂了邊界條約卻仍然虎視在側的沙俄。所以玄燁採取的是棄土石長城,而以施恩、封爵、援助、互市,目前再加上聯姻,來施恩於喀爾喀蒙古(漠北蒙古、外蒙)通過“善治”,攻心為上,使其臣服於大清,那喀爾喀蒙古不就是橫在大清目前幾個威脅之間的最強有力的無形的長城了麼。

  風揚著林中厚厚的落葉,沙沙作響,間雜著馬兒的“噠噠”蹄聲,她後面說的那句話我未來得及聽清,沖著前頭那個鮮活的背影我又問了一遍。

  “我說……我……大清帝國的公主……要做……長城,比阿瑪的蒙古長城……還結實的……長城。”

  那藍色的身影在我前頭隨著馬背起伏而上下跳動,象極了一個森林的精靈。眼前的那片純藍,又如同那日的天空那樣清純。

*

  一直都很喜愛詩經裏那首《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有女靜好,宜家宜室宜人,在我的心中喜兒就是這樣的一個讓人心動的完美女子。曾經暗自想過這個世上要找個什麼樣的人才能配得上我家公主,可是怎麼也沒想到最後還是逃脫不過大清歷代公主和親的命運……讓人沮喪的這還是她自選的,並非她父親和我的心意。

  面對著這擁有和她阿瑪一樣堅定的意志的個性的女兒,我雖然極是不願,但是還是只能象個擔憂子女的母親為她打理著一切……總想把最美好的東西都給她帶上,已經儘量的挑揀縮減下來也有十幾箱東西。

  “哦,東蕪房還留有她小時候最愛玩的幾件玩偶,這個不能忘了。”我急急忙忙的想沖出去。

  “茉兒?”甫進殿剛坐下歇息的他橫過手來拉住我。

  “對了對了,蒙古很冷的,草原上一刮起風來就沒遮沒攔的,比京城要冷好多,我的海龍紫雪帽也得給她捎上。”自顧自地喃喃著提醒自己。

  “茉兒!”

  “還有還有,她最愛吃禦膳房的王守意做的點心,叫他這次也跟去好了。”

  “茉兒!!!”他重重地朝我喝道。

  嚇……很少見他對我這樣大聲,不過在他呵斥下,我人也清醒不少……最近我瘋狂的給她準備了一大堆有用的沒用的,但是我覺得喜兒會喜歡的東西。這樣的行為是有點病態,可是我控制不住,伏在他肩膀上我嚶嚶地哭泣起來。

  “燁兒,我……我只是怕她會想家。”抽著鼻子我小聲的呢喃,眼淚止不住地滴落潤濕了他肩上還未來得及脫下的的披領。

  “她已經長大了,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茉兒。”他拍著我輕道。

  “我寧願她永遠也不嫁,永遠也長不大,還是和以前那般小小的,乖乖的……我的喜兒……嗚嗚。”

  “不管她什麼樣子哪怕白髮都有了,她也永遠是我們的女兒。”

  “我們以後每年都要去看她,不然我會想死她,她還沒嫁呢我卻已經開始牽掛了。”我紅著眼睛死死地睇著他。

  “嗯,會的,北巡。”他回答得又快又堅定。

  聽完他的承諾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些,用袖口揩了下眼淚,喉嚨梗塞了半天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茉兒,總有一天她會離開我們,要學會放手。”

  是啊,放手……孩子大了總得讓她走自己的路,很簡單的道理,說著容易,可做起來為什麼就那麼難受……

*

  康熙二十九年,六月癸酉,是喀爾喀蒙古來迎娶當今固倫純僖公主的日子。

  那一夜,輾轉反側,幾不成眠。玄燁也是一樣,因為在我背後那只一直拍撫安慰的手一整晚都未曾離開片刻。在快天亮的時候我打了會打盹兒,夢裏,夢到那大草原的風,呼啦啦地吹……醒來的時候,滿臉是淚……

  癸酉,喀爾喀蒙古迎親部眾穿著簇新的蒙古禮服,列著整齊的陣隊,來到重簷飛翹,黃瓦紅牆的紫禁城的五鳳樓(午門)前為他們的草原迎接回天朝最美麗最尊貴的純僖公主。

  玄燁輕輕點頭,小九子傳令下去。即刻耳邊飄來莊嚴的鐘鼓聲,側面的鐘樓、鼓樓一時齊鳴。

  待最後一聲鼓聲響畢,悠揚的宮廷禮樂中我們的公主身著盛裝翩翩行來,對著高高坐在五鳳樓正中的天子行了辭別的大禮,然後走向跪在她面前迎接她的蒙古儀仗隊中那頂杏黃色的宮轎。

  我遠遠的看去,她嬌小的身軀在禮樂聲中緩緩走向那宮轎,又不時扭過頭來望望門樓上她父皇的方向,一步三回頭。

  一直端坐在門口上的皇帝,此刻卻像是不忍看到女兒的離別,微轉頭過來,朝陽的金色光輝中兩顆沉甸甸的淚珠,在扭頭的霎那,倏然在風裏滑落……

  原來放手,對於他……也很難。









第七十三章 親征

  “宛儀!宛儀!”小九子拉扯著比往常高了八度的嗓音,驅散了罩在我眼前的那片暗黑色睡雲。

  “噓!宛儀午睡的時間……你……”聽著外頭額真丫頭的低聲斥著這突然沒點規矩的太監。

  這是個慵懶的初夏午後,這宮殿高大的木石結構隔離了外面的灼灼豔陽,給我的臥室留出一片清涼。隨著我的起身,軟綢的涼被從我身上緩緩滑落,呵……正午的天兒,倒是一滴汗都沒有出。

  他們的聲音隔著屏風從外室傳來,非常清晰。我再沒有睡意……那小九子平日裏做事向來機靈,會是怎麼個重要的事情,讓這猴精一樣的人此刻也亂了分寸。

  “額真,我起了,讓他進來。”

  那小子一進來就在屏風後面跪下:“全公公偷偷叫奴才來通知宛儀的,皇上……皇上”

  他……他怎麼了?我心一緊,正在系扣的手抖了起來,在內室時候的小七接手為我系好腰側的幾顆青玉紐扣。

  “皇上怎麼了,快說!”怎麼以前沒發現這太監緊張的時候居然會結巴呢。

  “皇上……剛剛在南書房掀……掀翻了禦案。”

  哦,一向內斂的他很少發這樣大的脾氣,這麼多年能讓他不顧顏面形色,情緒外露的事情一隻手都能數完。

  “全公公叫你來見我,應該不只是因為禦案被翻了吧?”轉出屏風,到了外進間,見他額角佈滿顆顆汗珠,臉色如臨難般沮喪。

  我思量著最近還有什麼玄燁煩的,俄國?邊境之爭不是去年就界定解決好了麼。

  黨爭?目前明珠已倒,就是那索額圖也自從代表大清去和沙俄談判去後回來,也發現實力已大不如從前了。在他離京後的那幾月,燁兒已經把內閣的“老人”換了個乾淨。

  現今的朝廷,不管是新人還是舊勳誰不知道當今已經不在有什麼明相、索相,不誓死效忠朝廷和皇帝,哪怕你爬得再高,讓你從高聳如雲端的至高點跌落下來也只是朝夕之間,不過皇帝一個心念而已。

  “漠西蒙古准葛爾部的葛爾丹帶兵四萬突然渡過烏爾紮河南下,揚言‘借兵俄羅斯,會攻喀爾喀’,此刻已攻至烏珠穆沁,離京城不過數百里!”小九子象憋了好久,此刻一口氣說完,倒一點不結巴。

  葛爾丹不是前些兒時發給朝廷的文裏還一副忠順的模樣,還給皇帝陛下的文書裏說他部與喀爾喀已“盡釋前怨,各守地方,休兵罷戰”了麼,不然天朝也不可能這個時候讓公主出嫁到草原去。看來,他是對喀爾喀勢在必得了,完全不估計天朝的面子,不顧大清皇帝的面子。

  喀爾喀……腦子仿佛缺氧,一秒鐘的停頓:“喀爾喀!你說的是喀爾喀!天,我的喜兒……”真真如六月晴空霹靂,腿一軟,打了個趔趄。

  “今日的八百里加急還說准葛爾部的騎兵還……還沖散了送嫁的侍衛隊,後來喀爾喀的達爾汗親王和台吉班第的援兵到了,卻發現……”他吞了口口水,怯怯地看著我。

  “繼續說……”摒住呼吸,我的聲音很輕很輕。

  “發現……純僖公主的驕子車還在,而公主不見了。”他哽咽著出口。

  猶若心裏一直緊緊繃著一根無形的鉉“錚”地斷了,頓時眼前一團黑暈,就要暈厥……

  “全公公叫奴才來還有個原因是……皇上氣極,要……親征!”

  聖駕親征……是叫小九子搬我來勸阻他的麼?他們太高估我了,玄燁做事從小就自有主見,別說是我,老祖宗在世時也不曾阻止過她孫兒什麼事,有的只是幫助和支持。

  況且……我咬了下牙,這次他若親征,我非但不會勸阻,我會……呵呵……誓死追隨!

*

  康熙二十九年,皇帝下詔親征。

  西元1690年,七月癸卯,康熙分兵兩路:左路由和碩裕親王福全為撫遠大將軍率領,出古北口;右路由和碩恭親王常甯為安遠大將軍率領,簡親王喇布、信郡王鄂紮為副,出喜峰口。玄燁則親自帶兵自統中路軍隨後壓陣指揮,這……就是歷史上康熙朝著名的一征。

  七月初秋的草原其實是草原最美的季節,和五年前那次春季的草原之行不一樣,現在矚目望去竟然是彩色的。除了初秋的綠中帶金帶黃的色調,還有無數斑斕豔麗的野花。或鮮紅的、或明黃的是野百合,和雪一樣白的是野芍藥,簇生著一片一片瘋長的似乎野罌粟,串串鈴兒般的是鈴蘭,紫得如煙一般的是紫莞花,躲在一片綠色中像晶瑩的星星一樣的是癩毛花……

  如此的美景,可我卻高興不起來,拉緊了些身上的披風,雖值七月下旬在京城還算得上是盛夏的天氣,而在草原上卻是十足十的初秋,頗有幾分涼意。

  “出來走走,放寬心,她會沒事。”他瞥我一眼,隨即拉住我的手,走向前面的那片海一樣廣闊的大湖。

  三天前,我們的中軍抵達博洛和屯(今內蒙古正藍旗南)駐紮,接連的兩天玄燁基本未合眼,一直在帝帷裏的中軍帳中議事。

  第一天我從太陽初升等到日落,又從月夜等到朝陽……直到……昨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找小九子打聽了中軍帳中他什麼時候有點覲見的間隙,溜進他的中軍帳裏,“挾持”天子回帳休息。

  跑得快的馬吃得也多,這能通宵達旦持續工作的人嘛自然睡得也長,足足睡到今日中午,整一個“對時”。不過……睡得好的人心情也會好,這不,大忙人還有空帶我來看這博洛和屯唯一的一個大湖,蒙語裏這個湖名就是“大”字,一眼望不到邊如海般的名副其實的大湖。

  “是……喜兒有消息了?她在哪里?”

  “常寧的密函裏說喜兒不在葛爾丹手裏。不過……最近葛爾丹那邊據說出現過一隊羅刹騎兵隊,人數還不少。”

  “啊……那是說喜兒在俄國人手裏?”不管在哪,我只希望她平安無事,我巴巴地瞅著這個世界上我最信任的男人。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眼裏閃著淩厲:“無論是誰,抓走喜兒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要脅我多個和談的退路罷了。”

  他說的意思是……喜兒被人抓走做人質了?我瞪圓了眼看向他……

  “不管是俄國人還是葛爾丹,他們應該都沒膽子敢傷喜兒分毫也不可能蠢得去動這個對他們來說最值錢的‘退路’,否則……”他眯起了眼,眼中那一抹嗜血的光芒稍縱即逝。

  他剛剛說是常寧的密函……常甯率右路軍先行數日出古北口先接觸葛爾丹,最近幾日傳到中軍帳中的接連都是敗績。斜眼覷他,按照這人性子鐵定不會自己兄弟吃了敗仗還面色如常,難道這幾日的遭遇戰只是皇帝陛下的第一步棋?

  “三日後……茉兒,我們的女兒必會出現!”

  “啊?”怎麼突然說起這話來,見他神色又不像是誆我。

  “常甯且戰且退,明日葛爾丹的大軍會追常甯的右路軍到烏蘭布通(今內蒙古昭烏達盟克什克騰旗)。而福全也會帶左路軍助戰,明日,最多後日,我會親率中軍。”

  這就要最後的大決戰了麼,不管是輸是贏,我想……劫走喜兒的人戰後都會拋出這個值錢的“人質”向清廷最後叫板。因為這最受天朝皇帝寵愛的公主是他們最後一張王牌,輸即“退路”,贏即和談的“砝碼”。

  他拾起地上的一塊小石頭,運氣往湖面打去。那石塊帶著風,在空中一個迴旋,在西邊的湖面上打了五、六下“水漂”。

  驀地,“謔謔”聲突然響起,從湖西那片雪白的芍藥花叢裏飛出一行黑頸鶴,掠影于波藍湖色間,轉眼排著翅膀飛入雲霄,唯留那一圈一圈的漣漪。

  “葛爾丹,我已經等不及他了。”他嘴角輕勾,似笑非笑。

*

  草原的天,還真是個陰晴不定娃娃臉,說變就變。

  這半個下午是好不容易連求帶“搶”來的皇帝陛下的“餘暇”,卻沒想到被這娃娃臉恣意破壞掉。

  草原上除了花草的色彩斑斕外最愛的就是那純藍澄淨天空上漂浮的白雲。那些個雲朵時聚時散,時而如煙如嫋,時而簇如棉絮片片。什麼都是不停的變幻著的,連草原上的雨也是急驟的。

  眼睜睜地看著一朵朵花樣的潔白祥雲在天際慢悠悠地飄忽,一陣風過,這“天”就換了心情,那片片白雲分明頃刻間變成了發青的雨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南邊遠遠傳來幾聲馬嘶,那是一裏開外等候我們的禦林侍衛,訓練有素的親衛們沒有皇帝的指令示意只是遠遠的守衛。

  “茉兒快走,馬上下雨了。”他疾走著,催著還傻楞楞站那望著這詭變的天空的我。

  隨他親征的我穿的是一套新做的侍衛的服飾,平底的靴子踩在地面上的觸感倒讓早已習慣踩著高底兒的花盆底旗鞋的我不適應起來。

  “哢嚓”一聲巨響合著一道銀色龍爪一樣的閃電把我嚇得腳下一軟……

  “怎麼了?”他頓住腳步,滿臉擔心。

  “沒什麼,扭了下,走走就沒事的。”那朵巨大的暗色雨雲黑壓壓的蓋住幾乎所有的日影,我已能感覺到雨點親吻上了我的發,點點滴滴,透著涼。

  走了步我又停步,疼得讓我呲牙,怕是真扭到腳了……

  他突然在我面前半跪下來,幹嘛……我傻傻的瞪著這歐式的求婚姿勢,我和他不是早“大婚”過了,還是……要背我?臉陡地燙了起來。

  “快點來,茉兒,得趕緊回去!”溫熱的眼光瞅著我的臉,明瞭地一笑。

  輕輕地把手圈住他的脖子,臉貼住他的,讓他的掌托起我的腿……被他當小孩一樣“背”了起來,幸好在他身後,因為,此刻我的臉只怕比夕陽還要紅。

  “傻茉兒,我們是夫妻……你不也背過小時候的我麼……”不想聽他再調侃,我捂著他嘴不讓他繼續說,就聽得他在我手裏發出幾聲“呵呵”地悶笑。

  他小時候我是背過他玩呢,可那是幾歲啊!前頭就是侍衛們,我現在還穿得這怪模怪樣的男裝,他好意思我還不好意思呢!

  他叫我抓緊,開始跑了起來,長期習武的他體力也好,只聽得兩耳風聲雨聲作響。雨越發大了起來,瓢潑似的,風打在臉上生疼,我把頭埋在他脖子後的領子上。

  “小孩兒才讓人背的,我都多大了,兩個孩子的娘啦。”口裏輕輕抱怨著,心裏其實……很美。

  “你現在在我眼裏就是小孩兒!”他咬了下還捂在他嘴上的手,我把手挪到他額上交疊搭著,為他多少能擋些風雨。

  明明比他大……現代的我25歲的身子來這裏卻因為選秀改為17歲,第二次來這個時空卻怎麼越混越小,讓當年這個小屁孩此刻也能叫我“小孩兒”!

  “姑姑,茉兒……如能和我永生永世的結為夫妻,你可願意?”

  風聲夾雜著雨點聲,他突然問道,讓我猝不及防地心裏一悸。這個問題象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你說如果就能實現的,呵呵,可我……當真願意,因為……

  “我……愛……你。”輕輕地吐出這輩子從來沒有說過的三個字。可雨聲大過了我的聲,我自己都沒聽清。

  “什麼什麼?大點兒聲。”他在雨中喊道。

  “我願意!”拉住他的耳朵我吼道。

  他身子一頓,再不說話,撒了歡兒的跑起來,一直到侍衛牽著我們的馬出現在眼前。他翻身上馬,掉轉馬頭手一勾,又把我勾了上去。

  那個大戰前的下午,和他共騎,圍著他的披風坐在他懷裏。見那雨雲追著我們一邊傾瀉揮灑一邊遊移了半晌,驀地雲空中裂開縫隙,陽光一縷照射下來,宛如利劍穿空,又回復了晴空萬里。

  轉瞬間浮雲飄去來回,有雨有晴。烏雲的背後必是天晴,晴空過後定有雨雲。看草原經過這番洗禮,更顯芳草清麗,蓋人生不也如此?

  能有他陪著,雖歷經風雨……真的願意。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22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1 AM 編輯

第七十四章 大捷

  逆我顏行討必加,

  六軍嚴肅靜無嘩。

  分營此日如棋步,

  奮武群看卷塞沙。

  ————康熙禦制詩

  “烏蘭布通”系蒙語,意為紅色甕形山。這座紅色的小山現位於內蒙古克什克騰旗境內,當地人也叫“紅山”。

  本來留駐博洛和屯的中軍拱衛著的天朝皇帝只是在遠離前鋒交戰地的烏蘭布通百里的地方坐陣指揮,卻被撫遠大將軍福全的一封戰報吸引來了前線。

  “駝城,果然是萬駝之城啊。咳咳!”玄燁放下那只荷蘭人進貢的單筒望遠鏡,連連咳嗽幾聲。

  原來,這就是福全的軍帖中連稱詭異的“駝城”,幾天裏烏蘭布通草原上人為地築起一座駱駝之城。 

  烏蘭布通平闊草場西緣,一脈蜿蜒不絕的的青山,山腳下長著幾裏寬長的白樺樹林,沒膝深的長弓河水由北向南,在樺樹林前形成一條天然屏障。而噶爾丹的10萬軍馬在樺樹林與長弓河之間紮下營盤,營盤四周捆縛了幾萬峰駱駝,駝背上架上箱垛,蒙上厚厚的幾層浸濕毛氈。這些駱駝被捆住四蹄,臥伏著連成一人高的長方形“城池”。這個就是所謂的“駝城”。

  葛爾丹除了大將阿圖魯率幾千騎兵,列陣長弓河岸,外,其餘人馬都躲在駱駝後面扼守駝城。那駝城的東面是一抹毫無遮攔的平坦草原,任憑來他上萬的天兵天將也難擋那幾千騎兵的萬箭阻擊。就算有些許沖過第一陣長弓騎兵的幸運兒,也難躲駱駝後的火槍子兒和暗箭。

  “那葛爾丹狡詐異常,駝陣的確有些麻煩,臣今日以紅衣大炮佯攻幾次,才發現這駝陣的奧妙。他的妙處在一個‘活’字,剛擊斃幾頭,就可以又拉上幾頭來堵上,這樣反復,竟是一座永不斷絕的活長城了!”

  身著蟒袍戎裝的撫遠大將軍福全奏道。看著這個個平日裏極為講究,氣質儒雅的親王,此刻眼泛血絲,滿臉胡茬,活脫脫一名軍中漢子,真真沙場將軍模樣了。看來這幾日裏棘手的軍情讓他已無暇顧及外在細節,葛爾丹的“駝城”快要煩死他了。

  “常寧你看呢?”他轉頭問象一邊的另外一位大將軍,右路軍統帥恭親王常甯。

  自古“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天朝皇帝親征用的還是自己最信任的兩個兄弟,分別做了左、右路軍的統帥。

  我遞了杯水,讓他潤了潤喉嚨。今天他可還算是個病人呢,雖然外表看起來紅潤色好,可我知道那潮紅的面色可是發燒燒出來的。

  風吹著他的藍色繡金龍的戎袍,嘩嘩作響……這小丘上風大,接過他杯子的時候隨便摸了下他手,還行……手心雖有汗,但還不是太燙。

  意志太堅定的人,也真難侍侯呢。這人本該在在博洛和屯聽太醫的話靜養的,可一個戰報就即刻來了這裏。唉……草原溫差起伏大,哪天我和他都淋了雨,可生病的卻是此刻最最繁忙的皇帝陛下。

  “臣弟認為,打蛇打七寸,作戰如同捉蛇,無外乎是找准那致命的七寸。我們得找到這最脆弱、最容易打斷的地方,即是要害,這心臟所在,一旦予以重擊,便必死無疑。”常寧磨拳擦掌,說得慷慨激昂,頭盔上的箭翎在空中微微顫動,戎裝的他已不復兒時的稚嫩,看起來神氣非常。

  呵……不是說右路軍前些兒日連連吃了好幾場敗仗,看他神氣活現地像是打了勝仗的將軍般……難道又是這人的授意,為了引君入甕?

  眼隨意動……我瞟向他……

  “嗯,咳咳……葉侍衛你有別的看法?”以為我有話說,他看了過來。

  生病的人智力也變低了麼?他會錯意了,他們剛剛講到什麼了,我沒怎麼注意聽唉……想想怎麼說好……

  “以奴才所見,那駝城嘛既然是活物,世間活物必然有其天敵。這城的特點就是一“活”字,因為靈活、流動,善於補缺。那要是死了呢,死了的駱駝,又大又笨……”我凝神分析道,逐字逐句。倒不是獻什麼良策,完全是按照事實推理。

  “對!死了的駱駝還能堵住敵人的退路!”福全眼突地一閃,興奮地接道。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期望地瞅著我繼續。

  “活物還有它自己的特點,既然是活的……”我邊思考邊說著,卻卡在這裏,腦子一片空白。瞬瞬眼,按習慣我巴巴地向他望去……我的救星……皇帝陛下,快救救你老婆,我實在編不下去了,不是做軍師的料啊。

  “咳,葉侍衛已經給朕找到答案了,除了給騎兵的馬匹補給,那駱駝既然是活物也需要補給,只要掐斷他們補給之路,我十余萬天兵圍也圍死他了。不過朕卻沒這個耐性等,盛京、烏喇、科爾沁三路5 萬精銳兵馬後日即可到達;趕制的四個火炮營兩百尊紅衣火炮明日也可全部運抵。朕倒想用大炮來試試他的‘七寸’!”

  “是啊,葛爾丹放棄他騎兵進退神速的特長,這次卻打起了囤圍戰,不是活等著挨炮麼,這次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常寧笑道。

  “他可沒你想的那麼笨!”玄燁嘲道:“我軍長途跋涉的十余萬人馬,糧草補給容易?還是他以逸待勞輕鬆?跟他耗最終可能會贏,但是朕可不願這樣慢慢耗我八旗精力心力。朕以天子之名率大軍親征,他自是料到朕的性子,不會與他推諉拖時。這仗是場硬仗,朕就算贏也要贏得痛快!漂亮!”

  玄燁猛地一拳擊到御座旁的上扶手上,“謔”地起身高聲對軍士們道:“你們可有隨朕討賊必勝之信心?”

  即刻,二十多名參將以上的將軍呼啦啦在這並不大的小山丘上跪滿一排誓死效忠,喊聲震天。

  “撫遠大將軍!”

  “臣在!”

  “你可以接葛爾丹的戰了,明日你在我軍和敵方中間那片草場上高豎一面黃龍旗,上書‘招撫’二字,並頒朕旨意,告訴他我天朝出師有名,兩日後一決高下,絕不偷襲!”

  “臣遵旨!”福全高聲回道。

  “伊桑阿,你今日起草一份聖旨,宣告噶爾丹將佐兵眾。說噶爾丹本為伊黎河域准部台吉,陣中眾屬,皆朕的臣民,凡欲投順者,棄槍牽馬穿陣,集合於招撫大旗下。免究其罪,賜駝畜,撥農場,使其遊牧樂業。”

  “各位將軍!今日請去帳下統計所有蒙古族籍的兵士,晚上集合,把伊桑阿中堂今日起草的聖旨翻譯成蒙語,叫他們務必背熟,背不會的軍法論處!“

  “喳—”

  從山丘上望去,那紅山的西邊就是“駝城”了,遠遠看來蜿蜒如一彎黃色的土牆。羽翼漸豐的葛爾丹想邁過這“牆”,染指富庶的中原,在北方與天朝皇帝分庭抗禮;玄燁也必將跨越著“牆”,掃平最後的西北戰亂的禍源,一統天下。

  也許……就是後日,那一場不可避免的大戰,而這片青翠如碧的草原終究會染上那本不屬於這裏的顏色。

  那太陽在遠處那座象一峰巨大的駝背一樣的“紅山”山后慢慢沒去,殘餘的霞光襯出那一片紅,殷紅如血。

  “常寧,咳咳……”待那班將軍領命各辦其差去後,一直繃緊一口氣,連連下旨發令的玄燁此刻松下勁來,一改適才精神,坐在御座上微微閉目喘氣。

  小九子捧著溫好的湯藥見隙送了過來,我接手遞給他,見他額頭沁汗,手就控制不住地往他臉上摸去……天,燙得嚇人,我當即就紅了眼睛。

  他拉下我微微發抖的手,握在手裏,一口飲完那藥汁,輕笑道:“不妨事,放心。”說得很輕,可帳裏不只我一個人聽清。

  拿過擱盤,轉頭過來,紅著眼睛對上常寧猶疑的目光……眯縫著眼仔細打量著我,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有啥好看的!死小孩!我咬了下唇翻個白眼瞪了過去。

  他錯愕了會兒,眼裏卻跳出一絲莫名的驚喜和興奮,嘴角也跟著咧開……

  “常寧!!!”皇帝冷厲的聲音傳來,讓這位開小差的親王渾身一顫。

  “臣弟在!”

  呵……原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還是怕他的皇帝哥哥呀,多年如一。

  “咳,剛才你說打蛇打七寸,明日待那兩百門紅衣大炮運抵烏蘭布通,你即刻掌管炮營、火器營,把左路大軍交給內大臣佟國綱統領。朕把這蛇的‘七寸’即交付於你,你可知曉朕的深意?”

  常寧一凜,跪地道:“臣弟明白!這次臣弟定不負皇兄信任,將功補過!”

  “呵,你何過之有?因為你的戰敗,才引得葛爾丹在此地囤城,自絕後路,朕還得嘉獎你呢……咳咳咳”

  玄燁半真半假帶著笑還沒說完就引來一陣咳嗽,常寧的頭卻越垂越低,臉和脖子幾乎和他正在生病發熱的皇帝哥哥一般紅。

  “皇兄保重龍體,切勿操勞過多,且看常寧後日必報大捷!”

  玄燁喘息稍勻,對著寶座下的常甯正顏道:“兵貴神速,力在配合,知已知彼,方可取勝!如果只是葛爾丹,這個大捷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朕大可留駐博洛和屯等待即可。”

  “皇兄可是擔心羅刹國與之勾結?”

  “不是擔心……想葛爾丹聰明一世,怎麼可能獨獨跑來這烏蘭布通做個“駝城”把自己圍囤起來,和我軍耗糧草軍備,不是送死麼?所以……咳咳……”

  “所以葛爾丹這麼做肯定是有恃無憂,這個恃,現在看來就只可能是俄國人了。你少說些話,現在還病著呢……”他一連串的咳嗽,幾不能語,把我心疼得緊,索性幫他說了。也不管常寧的側目了,饒到他身後給他拍撫著背順氣。

  “嗯……咳……要你掌管火器營和炮營,除了後日開戰給於敵人當面炮擊以外,今晚你即要安排火器營繞到“駝城”的後路去,切斷俄國人和葛爾丹的聯繫,此刻……俄國的支援只怕已經在路上了。你懂朕的意思了麼?這差事並不比指揮西路軍來得輕鬆,咳咳,你可能擔負?”

  “臣遵旨!臣弟以項上人頭作保,這一仗定會勝得漂亮!”常寧神色凝重,跪地朗聲。

  “朕就你這麼一個弟弟……希望能見到你報捷,更希望你和朕班師凱旋之時……完好無傷。”玄燁重重的一掌拍在身前的弟弟肩膀上,是重重的託付也是深深的信任,兩對相似的眸子裏流露的更是皇室少有的純純的兄弟情誼。

*

  月華如水,除了輕風微微卷起的浮沙掠過軍帳的沙沙聲,大戰前草原上的夜晚靜得出奇。

  代表皇帝親臨的黃龍大纛旗在烏蘭布通長弓河的南面中軍帳外迎風招展。中軍、加東、西兩路左右護軍,結繩為營,整齊的環列軍帳如林。

  遠處傳來一聲馬嘶,午夜中聽來還以為是在夢裏,出什麼事兒了……眯著眼睛打量了一下天,三更了吧,那人還未回帳休息……

  “茉姑姑,茉姑姑。”帳外小九子小聲又急促地喚道。

  這個時候這人出現在我帳外,定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而且只可能與……他有關。

  “皇上出什麼事了麼。”那人近來不顧身體,常常在中軍帳裏覲見、佈署、密談……根本把自己當作超人,難怪風寒高熱輾轉起伏多日不退。

  “皇上到沒出什麼事,恭親王剛才送來一份軍帖,皇上一看就激動得要出帳,說要去……”

  他要出去?隨軍御醫三令五申要我們看住皇上,再不可出帳吹風。草原不比北京,夜晚的風涼得滲骨,他的身子再經受不起第二次風寒,這人熬夜公務也就罷了……趕緊穿戴好,走出帳來。

  “奴才也不知道是什麼事,素倫大人只是叫奴才來趕緊請茉姑姑過去攔住皇上。”

  跟他急急往中軍帳趕去,那淺黃色的牛皮帳篷此刻燈火通明,禦帳內的皇帝陛下手裏緊緊攥著一封軍帖,正在身後的插滿小旗的沙盤前踱來踱去。

  侍立在外的素倫見我們到來,神色放鬆下來,讓我進去後輕輕遮掩上帳門。

  “無論如何,哪怕今兒有天大的事,也不讓你出去,太醫說了……”

  “茉兒,是喜兒!”燭光下他的眼神分外閃爍,瑩瑩的。

  啊……她,有她消息了麼?是找到她了麼?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瞪大眼瞅著他。

  “常寧剛剛派人發來加急戰報,報大捷。”他平靜地說著,手卻把那份軍帖攥得更緊。

  “喜兒和大捷有什麼關係?我只想知道這孩子現在安好麼,她在哪里?”我急急地問著,一想到失蹤的喜兒,眼睛又開始模糊起來。

  他……說什麼來著,怎麼聽不懂了呢,不是說是喜兒,怎麼又扯上常寧。

  他把手裏那份帖子遞給我,轉身面向那沙盤,仰頭吐出長長一口悶氣。

  顫著手打開已被他捏的有點揉皺的“軍貼”,抖開……是常寧寫的,前面是戰報,大概說昨晚就帶了火器營去攔截皇帝陛下預料的葛爾丹的俄國“援軍”,果然,今日下午傍晚等到一隊俄羅斯騎兵。正準備開打,卻發現……發現,領隊的其中之一霍然是固倫純僖公主,還有她出嫁時候隨行的侍衛……

  “天……是喜兒……常甯說她……說她把俄國人本來給葛爾丹的火槍給轉送來了……天,是她幹的!”

  “嗯。”

  常寧的軍報下面是一張素白小簽,裏面簡單的幾行字,那熟得不能再熟的筆跡……

  “皇阿瑪、媽媽,我很安好勿念,這些火槍是女兒的禮物。看來女兒不能做大清的蒙古長城了,那就做也許是最為堅固的俄國長城吧。我和尤裏的故事很長很長,下次回京喜兒再講給你們聽。”

  喜兒……和尤裏?那又是怎樣的一個巧合與故事,我的女兒身上……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什麼?

  “燁兒,是喜兒!喜兒給我們送禮物來了。”我瞧著他的背影呢喃。

  “是大捷,開門見喜,此戰必捷。”他吸了下鼻子,半晌……說道。






第七十五章 決戰

  康熙二十九年七月的最後一日,決戰之日。

  淩晨,這草原積攢了一夜的濕氣轉作濛濛的細雨,象牛毛又似繡花針一般細密。雨雖不大,但百米開外一片霧蒙。灰暗的天空加上細雨朦朧,能見度很低,實在不是個指揮作戰好天氣。

  長弓河對岸,正中的草坪上象連夜生出的一桿黃色的大龍旗,上書“招撫”二字,正被風吹得“噗噗”作響。

  扶遠大將軍福全麾下的十二萬馬步軍已列陣雄峙。裕親王福全金盔銅鎧,騎著一匹架著花鞍的黃膘伊犁馬,擔心地看著一片死寂的對岸……對面的賊子也在煩惱這鬼天氣吧,他微勾嘴角,把手中的馬鞭握得更緊,靜候聽令……等待後方那中軍帳裏傳來的“聲音”。

  同時也在等……等那缺席的太陽……

*

  代表帝國君主親自督軍所在中軍帳的上空飄著巨大的黃龍大纛旗,在暗色的天空下更顯得凝重與莊嚴。今日,為了督戰,中軍帳遷移到了一個能遠觀長弓河兩岸戰事的地勢較高的山丘上。

  “什麼也看不到吧,今日這仗打不成了?”見他放下望遠鏡,我問道。

  “能打,現在即可開始,不過……”他覷我一眼輕道:“不是你腦子裏想的打法。”

  他示意我為他磨墨,待寫完最後一筆,喚來帳外的侍衛傳令給目前在等候在河岸的大軍統帥扶遠大將軍。

  “把這帖子交與扶遠大將軍並頒朕口諭,除了貼上所寫的之外,別的……咳咳……叫他等……咳咳。”

  又是一串不斷的咳嗽,幾乎不能成聲,他擺手叫那藍翎侍衛快去辦差。

  心疼地瞅著他,本是病中人,卻數日未睡一直撐到今天決戰之日,那雙眼已經熬得通紅泛血。

  “今日,是最後一日,無論勝負,今日以後我定要把你帶走,回博洛和屯去好好休息,不准任何人打擾你,也不許你見任何人!而你……除了睡覺什麼也不許做,不許看,不許聽!”

  現在帳中無人,積壓了好多天的擔心和委屈此刻決堤,我撲在他懷裏蠻橫地警告他。雖是警告可口裏的語氣儘是埋怨與耍賴。說著說著眼眶一股子濕意突地湧來,我拼命眨眼,把那不爭氣的東西眨了回去。

  “茉兒……我是皇帝。”他見我這樣只是無奈地輕笑,眉梢間滿滿疲憊。

  “皇帝也是人,也要休息,你還是病人呢。”

  “皇帝親征,只能贏,不能輸……沒有退路。”他一下一下拍撫著我的發。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臉……完全真實的臉,沒有任何面具的臉,上面寫滿了責任、疲憊、堅毅與尊嚴。

  “管他什麼輸贏,也不管你是不是皇帝,我只在乎你的身體,都好多天了,你還在咳嗽,發熱也一陣一陣的。你不心疼自己,我還心疼呢!”撫上他的臉我低聲道。

  輕輕地吻上我的臉,他勾起嘴角:“放心,你的相公不會這麼容易就倒下,既然敢親征,自然有完全準備。”

  “你還笑!我有時候想,做皇帝真的好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人數你最累,不如……不如哪天你脫下皇袍,我們離開京城,去遊歷天下。”看他眼睛朝我瞪來,我繼續道:“放心,本人經過多年經營,已小有所成,小有所成……暢春園裏那無憂閣裏的物事用個三、五代人都不成問題,呵呵。”

  “傻子。”見我的臆想症又開始發作,他不再理會我,靠在椅子上他微閡上眼,像是在閉目養神又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我在我的幻想中飄飄然起來,呵呵……想古代不是傳說範蠡帶著西施雲遊天下了麼,聽說那個富甲天下的陶朱公就是範某人。我現在的身家就算做不了當代陶朱婆,在大內搜刮剝削某人多年,也算是大清數一數二的富婆了吧,可是拐走他……我瞄一眼身旁這個歷史上的偉大皇帝……我的想法是不是很瘋狂……

  一聲突來的號角聲劃破寧靜的清晨,瞬間,傳來嘰裏呱啦的的語言,細聽……是蒙語。

  一直閡眼養神的他此刻精神起來,眼裏滿是期待和興奮:“出太陽了!雨停了!走,我們出去看看。”

  怪事了,他未出帳怎麼知道,被這個“病人”有力的手拉著出帳……

  果然,奇了……雖然還在飄著細細的雨絲,但東邊的天際已經卷起彩雲,那遲到的太陽隱隱約約躲在那片彩雲後頭。這天色……象被人用了做圖軟體處理了亮度和對比度的照片,豁然明朗起來,不用望遠鏡也能看到長弓河的那頭,那排弧形的“駝城”的後頭此刻影影綽綽像是佈設了很多人。

  均勻的戰鼓擂響,這片蒙語合著鼓點,更大聲整齊了些,仔細聽來大概就是前日玄燁命伊桑阿起草聖旨的蒙語版內容。

  “我們都是天朝的臣民!”

  “我們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

  “蒙古人不殺蒙古人!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投順吧兄弟,天朝皇帝會免其罪,賜駝畜,撥農場,讓你遊牧樂業!”

  前些年在蒙古的時候學過幾天蒙語,畢竟我是頂著蒙古台吉的女兒的身份進宮的,不會蒙語怎麼也說不過去吧。於是……回京城後又惡補過一段時日,所以此刻我多少能聽懂那些聲音的大概意思。

  那桿巨大的招撫大棋在陽光下分外鮮豔,鼓滿了風,嘩啦啦地佇立在兩軍的中間,特別醒目。

  八旗裏的蒙古兵的這一番遊說煽動應該是起到了預計的效用,只見河對岸人影的動靜更大了。

  “燁兒,你這一計讓他們好象有些亂了。”

  “恩,不過打蛇打七寸,還不到時候。”

  “那怎麼辦?”

  “繼續等……”陽光下他挑高眉自信的模樣,仿佛是個勝券在握的將軍,而不是患著寒症的病人。

  太陽漸漸爬到招撫大棋旗桿中上方的位置了,陽光的熱度蒸發了飄浮在空中的牛毛針毫一樣的細雨。

  遠處幾聲尖厲的馬嘶似從長弓河對岸“駝城”後傳來,像是等候已久,玄燁面帶喜色,抓過案上望遠鏡往敵陣那方看去。

  “時候到了!素倫!”他“啪”地放下鏡筒,興奮喚道。

  “奴才在!”

  “傳朕口諭,著撫遠大將軍按照既定計劃執行!”

  素倫騎著快馬急急傳令而去。遠遠看來,他手中那塊澄亮的金牌令箭正泛著赤金色的光芒,耀眼得如同帳外這正午的豔陽。

*

  當天際響起那200門紅衣大炮雷鳴般的第一聲怒吼,我本很想作為一次偉大的歷史戰役的見證者,全場觀摩一番。見我躍躍欲試的神情,他卻我拉我回中帳,說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

  可我沒想到的那所謂“重要的事”卻是聽他撫琴……平緩悠長的《清平調》在他的手指下響起,可外面卻是兵士的嘶喊和大炮的不斷轟鳴,其中夾雜著無數隻號角“嗚嗚”齊鳴,那氣勢能使大地震盪。

  我揪緊了心傾聽,想像著此刻長弓河兩岸的激戰該是如何的壯烈,那片青翠的草場是不是已遍染血紅……想著想著只覺得胃液翻滾,心悸得厲害。

  戰爭……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註定了流血和犧牲,眼看著那麼多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流失,哪怕是以為國捐軀的高貴名義,對我來說也絕對是……血腥與殘忍!

  瞅向旁邊那人,面色如水,曲子連貫清悠。素知我秉性的他……要我早早進帳,難道只是為了聽他撫琴麼?

  “報!准葛爾部三百多人來招撫龍旗下投順。”

  “報!葛爾丹斬殺了三員預投順天朝的准葛爾蒙古將領,以振士氣。”

  “報!前鋒營五千騎兵按照攻城方案已先渡過了長弓河!”

  報告戰事的侍衛如同現代現場直播的解說一樣,在帳外高聲彙報著一個個戰場上的新變化。

  可這帳內的主子卻似沒聽到一般,一首曲子被他彈得行雲流水,連一個雜音也都聽不出。

  “這聲隨心動,都說心亂則音噪,心靜則音純。心慌則音誤,心泰則音清。真是佩服你的好定力。”

  如老僧如定,他不睬我,轉了個調子,繼續……

  陽光一縷一縷從中軍帳內水牛皮做的窗戶透進,走到窗前,能感覺到清風徐徐猶自帶著青草的稚澀清香。不知道是不是心裏暗示的作用,我總覺得鼻子裏嗅到的風還帶著股子血液的腥味。

  我撫著我的胸口只覺一陣痙攣,猛地關上了那扇窗戶,喚萬安送來些茶點擺在帳裏。

  外面的炮聲、羊皮鼓點聲、兵器碰擊在一起的“叮叮”聲和戰士們的嘶殺聲響成一片,忍不住又問道:“燁兒,你就一點不擔心麼,不出去看看?”

  “戰前既然佈置妥當,此刻統帥是福全,我就放權讓他放手去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

  此刻大炮密集的吼叫讓大地都抖動起來,我面前案上的茶盅也跟著顫動,就要滑下桌去,我伸手握住那只茶盅。

  一襲石青色的卷袖橫來,拉住我的,只覺得那手心滾燙異常:“茉兒,怕嗎?”他問道。

  怕麼……凝眸相視……他眼裏有一種歷經風雨後的沉著與淡定,漸漸沉澱了我的恐懼與不安。

  有你在,不怕的……我反手握住他的。

  那日在炮聲與戰鼓聲組成的的交響樂背景,中軍禦帳中“叮咚”的琴聲從未間斷過。作為他唯一的聽眾,我沒有去算那時間,只記得從太陽當空一直到日落,草原上重新又籠罩起暗色,大炮聲漸漸停歇……

  隨著一連串的喜報在帳外走馬燈似的報來,大概是勝利即將在望,這琴聲的調子也歡快高昂起來,除了……

  “報!左翼軍的參贊軍務內大臣佟國綱陣亡!”

  啊,佟將軍,燁兒的親舅舅,我急急轉頭向他看去……

  只見他渾身一震,“錚”地一聲,古琴的七弦斷了一根,琴聲嘎然而止。那斷弦劃破了他的手,一道殷紅殷紅的血線從他左手指尖湧出。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31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5 AM 編輯

第七十六章 微瀾

  就象再絢爛輝煌的交響曲也會有尾章的慢板,耳邊那一直沒有停止過的潮水般的人馬嘶吼,炮聲轟鳴也漸漸低沉,膠著了一整日的戰事看來就要停歇。

  窗外,夜幕罩上了這被後世載入戰爭史冊的克裏克騰草原,為之鍍上一層悲壯而肅穆的暗色……仿佛是不忍看清倒在長弓河畔的數不勝數的那些個不同民族不同信念的勇士,哪怕是最後一眼。

  雖聽中軍帳外軍報俱是喜捷連連,但這只是給病中的皇帝陛下報奏的捷報而已。戰爭自古是個雙刃劍,傷害敵人的同時也損傷了自己。這次大戰有多激烈,那清軍也就有多少烈勇之士為國捐軀……

  想尊貴如當今皇帝的親舅舅的內大臣佟國綱也與將士一同陣亡,這貴胄皇親都與士兵一同並肩與敵肉搏殉國,聽來雖是很能激勵軍士鬥志,細想,率左翼大軍的統帥都陣亡,那是多麼慘烈的戰爭,這又是多麼昂貴的勝利。

  他聞捷卻不見喜,每每只是輕道:“知道了。”

  喜兒給他阿瑪送來的“禮物”——那上萬隻俄國火槍和彈藥今日派上了大用場,常甯指揮的炮營和火器營平空多出上萬名武裝一新的由弓箭營連夜改裝的火槍軍團。不知道當葛爾丹見到俄羅國人承諾提供給自己的武器卻臨時倒戈戲劇性地出現在清軍中,是何感想……背叛?

  早已歸順清廷,連連進貢的漠西蒙古背叛了天朝皇帝的信任挑起的這場戰爭,此刻又被沙皇俄國所棄……想必,他最能理解背叛這兩個字的深意。

  輕勾嘴角我向燭光下那近日益發清減的身影瞧去……他的臉已不復昔日的健康光潤,幾日的工夫,寒症就折磨得他臉頰消瘦,那雙帶有滿洲和蒙古血統的杏眼顯得越發深陷。

  紮著紗布的手再不能撫琴,更或是舅父的死訊擾亂了他本來清甯淡然的心,他開始在模擬戰事的沙盤上按照戰報拿著代表三軍的彩旗一隻只在那縮小的微型山巒河流上標注。

  他的手捏著一隻小旗久久猶疑在一片綠色絨布做成的草原和樹林的一塊地方,我探頭過去……哦,是長弓河西岸的那片白樺樹林。

  “怎麼?這片林子有問題?”

  “不是……咳咳……”他靠在椅子上又是一陣急咳。

  我拿過蜂蜜水讓他順了下喉嚨,見他眼睛不再有平日的閃亮,疲憊得就如同那快要耗盡油的燈,心裏一陣酸楚。

  曾經那麼那麼自負的他,八歲幼時就能挺著身子擺出君主的儀態端坐在高高的太和金鑾寶殿六個時辰的他,此刻卻連站著看沙盤的力氣都沒有。

  他……這個帝國稱職的君主,卻不是個聽話的病人,已經三日未眠了……

  “不是有問題,只是迄今為止的戰報讓我覺得這裏太平靜,太沒有問題……”他緘口思慮了半晌又道:“不過,許是我多慮,福全做事謹慎想必自有安排。”

  草原的風此刻大得出奇,我能聽到帳外高豎在中軍裏的黃龍大纛旗被風鼓著發出“噗噗噗”地聲響。晤?我居然能聽到風聲?外面這麼安靜,難道停戰了麼?

  外面馬蹄聲橐橐作響,風聲中還夾雜著有人在嗚咽……應該是說男人的嚎啕,帝帷帳外何人敢來此喧嘩……

  “素倫,何人在外哭泣?”我輕輕問著。

  “皇上在帳內靜養,說了除了戰報沒得牌子侍衛誰也不讓進,不知道……”他稍一遲頓,小聲地回道。

  “不妨,讓他進來。”正主子擺了擺手示意道。

  帳簾打起,一個人影卷著風跌跌撞撞地進來,腳步蹣跚,一進帳門就撲在地上嚎哭,哭聲嘶啞。

  “皇兄啊!我的左翼軍……左翼軍五萬人,剩下不到兩千人!幾乎全軍覆滅!嗚嗚……”

  天啦,竟是常寧!本簇新澄亮的銀盔銅甲此刻蒙上厚厚的一層黑色炮灰,胸甲、褲腿上也粘有混有血跡的泥土,平日光滑油亮的粗辮此刻半束半散,跪在那裏哀痛疾哭,語不成聲。

  “佟將軍……他是代常寧而亡!要不是常寧得臉今日改為指揮炮營,那戰死沙場為國捐軀的應該是常寧。阿圖、齊咯爾、祖海……我的好兄弟啊,他們都走了,都走了,留下我一個!為什麼死的不是我!為什麼……嗚嗚嗚……”

  玄燁抖著手扶起了他,眼睛已是紅了一圈。

  “要不是二皇兄容許葛爾丹的投降,我定要殺他個痛快。”緩和了下悲傷的情緒,他突然咬牙狠聲道。

  “什麼?你說福全……”

  “報!葛爾丹派出大喇嘛根次松仁求和!”帳外侍衛的傳來加急戰報。

  玄燁一楞,破天荒地宣那侍衛進帳,一向平靜的臉上帶有少有的急切:“那喇嘛帶來的降表上有無條款?”

  “回皇上,未見降表。”

  “裕親王如何處置?”玄燁臉色一變。

  “親王應允明日受降,已撤圍歇兵。”

  “未帶降表……”玄燁像木雕人似的呆愣著,猛然間,他把手裏剩下的小旗全部拋向那沙盤中白樺樹林的方位,長歎一聲:“以葛爾丹秉性,空口求和,必是有詐!福全啊,誤了大事了!只恐葛爾丹已逃!”

  常寧此刻全身一震,雙眼冒光請旨道:“皇兄,常寧願率軍去追堵賊子!”

  “去吧,去白樺林那個方向,如遇敵軍即發信號速速告之,切勿死纏。這一戰朕已沒了舅舅,可不願再失去唯一的弟弟。”玄燁指向沙盤上樹林的方向。

  與自己血脈相通的弟弟擊掌作別後,他沉下臉來:“素倫!”

  “奴才在!”

  “去把那降使根次松仁大喇嘛和裕親王一併請來中軍帳。朕要親自受降。”

*

  “為什麼我要躲在屏風後面,你是說過軍中無女人,但我不是聽話換上侍衛裝束了麼,我要站在你身後陪著你。”我跟在他身後只是輕聲嘟囔著抗議。

  “只是想讓你呆到比較安全的地方。”他接過小九子小心翼翼遞過來的一碗提神的參茶。

  言下之意是他身邊會不安全……難道這個喇嘛還有什麼動作不成,那他為何還要親見?猛地打了個激靈,他是不放心福全,擔心福全的安全?還是……

  “知道你又要胡思亂想。這作戰如對弈,葛爾丹是個難逢的高手。可這棋藝’高手怎會留下如此破綻!將心比心,這沒有降表的求降應該是情急所為。希望……一切都是我多想,一會兒你好好呆在屏風後面,別讓我分心。”他凝視著我,不允拒絕。

  見那眼角眉梢間漾出的儘是毫不掩飾的擔心……我輕輕點頭,政治謀略,軍國要事,從來不需要我置喙,幫不上忙,至少不能礙事。

*

  “隆隆隆”一排炮響,禦帳大開,圖海、費揚古等一班內大臣、一幫都統、各營統領、待衛們出列排在黃色的帝帷外側。一溜兒著鮮黃馬褂的御林軍擺好了儀仗,那整齊威嚴的軍姿,蜿蜒盛列的禮儀璋器,彰顯出作為一個天朝的威儀,帝國的尊嚴和讓人不可藐視侵犯的皇家威權。

  久仰的在漠西蒙古青海境內享有盛名的根次松仁大喇嘛,卻不是一個人前來,還帶有兩位著蒙古裝束的侍者。

  “宣根次松仁大喇嘛覲見!”草原上第一次響起那皇室奴僕專有的尖細高嗓,似在喉嚨裏拐了一道彎發出,在夜晚的空曠草原聽來讓人著實發秫。

  大喇嘛穿著光鮮的絳色法袍,帶著駱駝絨做的格魯派黃色的大高帽,分外神氣。嘴角帶著超脫凡塵的笑容,仿若剛超度完白日裏陣亡的將士們歸來。

  不說話的時候還真有點我師傅丹增龍喜活佛的氣質,可這一開口,滿口的外交辭令頓時讓他從我心中的神壇上跌落……分別是個政治捐客。

  先是代表格魯教派領袖**喇嘛給天朝的皇帝陛下致意,他旁邊的一個侍者還捧上一張進單,說是為達賴喇嘛代轉給皇帝陛下的。

  呵,不說投降一開口即送禮,談判高手啊。

  總感覺他說話的時候眼神有些遊移漂浮,不由看了下他身邊的兩個侍者……一個高大,一個約微矮小些,兩個頭都低著不敢仰視天顏的樣子。

  見玄燁的身邊緊挨站著的是素倫,另外一邊是威武將軍費揚古,我稍微寬了下心。

  玄燁只是耐心地傾聽,待他的滔滔不絕告一段落,微笑道:“知道為何朕願意見你?”

  這喇嘛一楞,眼神往身邊那矮小點的侍者瞟去……只是一瞬,我聽到燁兒的笑聲更是歡愉。呵……他在笑,這笑聲帶著貓咪在抓到老鼠那刻前的自得和愉悅。

  “是不是葛爾丹不願你來投降,所以連降表都未來得及準備?”他笑問著這個大喇嘛,臉卻朝向那個頭矮點的那名侍者,語音如沐煦陽春風般和藹輕柔。

  “可汗明日就會來正式遞交降書,這裏是可汗奉給皇帝陛下的准葛爾各部詳細人丁分佈,牛馬數額……”

  啊……這個聲音,幾年前的景象在我腦海裏倒流,憑著記憶比對著這個身影……是她?

  那個小個子的蒙古人跪在羊毛大氈上,手舉過頭,高高捧起手中的卷軸一樣的“進單”……看著那卷軸我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圖窮匕現”四個字帶著光在我腦裏一閃而過。

  不過……是小九子下去,拿走那“進單”,而不是讓“這人”跑到皇帝跟前來親現。從來沒有此刻這般感激這繁瑣的皇家禮儀和規矩。

  還好,還好,我揪緊了胸前的衣裳,緊張得心都快撲騰出來了。

  小九子拿來卷軸在禦案上緩緩打開,玄燁卻瞧也不瞧那上面寫的東西,眼神鎖住了“那人”。

  “朕知道你們是在拖延時間,不過告訴你們也不妨,一個時辰前,安遠大將軍常年常甯已率軍去了白樺林。朕見你們就是想確認一下先前所料之事。”

  見“那人”渾身一震,玄燁挑高眉續道:“現在朕想知道的是,你又是誰?居然能指揮動根次松仁大喇嘛,如果沒猜錯的話……”

  “柏格達汗萬歲!”沒等皇帝說完,大和尚陡地一聲暴喝,甩掉頭上的氊帽,那兩個蒙古侍者手疾如飛在他帽裏一掏,兩把明晃晃地短劍泛著白色的冷光如閃電一般直指皇帝破空而來……

  這一番突起變故,饒是早有準備的玄燁和眾多侍衛也不由一楞,慢了半拍。

  她要殺燁兒!!!

  “阿敦不要啊!”我發瘋般地從御座後轉出撲向玄燁所在的方向……

  在我閉眼前的刹那,時間仿佛停止,又仿若被拉得細長細長,如定格的膠片,又如慢放的影帶。那一秒我見到明黃色的身影和那兩團交替而至的白色劍花……還有那對驚訝猶疑的棕色眸子……

  ”皇上!”

  “噗”地一聲,我被重物擊倒,聽到金屬穿透皮肉的聲音,可我竟然不覺得疼。

  “你……不聽話……”耳畔傳來他的喘息,斷斷續續地。

  睜開眼……是他!他擋在我面前。

  左胸偏上的部位,那只繡著金龍的五爪的地方紮著一把短劍,劍入至柄。血順著劍,把那金龍的身軀染成一片金紅,紅得刺眼。

  見費揚古和素倫早已撥出劍把那御座位置護佑得固若金湯……原來他早有安排,要不是半途殺出我這個程咬金……燁兒,你好傻,好傻好傻,為什麼要撲過來幫我擋。

  “燁兒,燁兒……為什麼過來,你為什麼要過來……”眼淚撲簌簌地滴落在他胸前,和那片金紅交織成一片,我捧起他臉輕聲低喃。

  “你……為什麼出來,我就為什麼過來……傻子。”他臉色蒼白,聲音越來越輕。

  帳內,侍衛們已經把這三位“葛爾丹的降使”制服,阿敦的腳下那把劍銀白光潔,她……明明適才可以乘亂給我或者給我身前的玄燁再來上致命的一劍,她去沒有下手,是什麼讓她猶豫?

  念頭一轉就過,我來不及細想,皇帝遇刺的大事已讓帳裏帳外騷動異常,御醫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帳帷門口。

  懷裏的他嘴唇翕啟,我附耳細聽……

  “下次,你……記得……要聽話。”

  見我嗚咽出聲,拼命地點著頭,他才放心的闔上疲憊的雙眼。

  這一日,我的心承載了太多太多的感情,或悲壯、或蹊蹺、或心痛、或悔恨……那一圈一圈如漣漪一樣的一個接一個的波瀾滿得我心疼得快要溢出來,既痛苦而又漫長。









第七十七章 月夜



“我是烏拉山下的女子,

  不愛女紅獨愛那鷹擊長空。

  你高居險處,翱翔於九天之上。

  你睥昵天下,從不與他人混同。

  不屑聽夜鶯淺吟低唱誇庭院;

  無瑕看燕子精雕細琢小窩豐;

  就讓那杜鵑悲悲切切訴哀怨;

  任憑它白頭翁歎世間種種必成空,

  強敵當前,飛吧!雄鷹!

  蒼白柔弱歷來與你無緣,

  勇敢頑強才是你的本色。

  展開翅膀吧,

  升空!升空!

  去獨享那做為勇士的光榮……”

  最後那一聲哼唱,帶出她一滴晶瑩的淚珠,純淨得就象此刻帳外的墨色中點點星辰。

  我想……她天生是屬於草原的,就象雄鷹屬於那藍天。

  五年了吧……記得第一次聽她唱這蒙古長調,雖哀婉但卻自信灑脫,唱得豪氣幹雲頗有巾幗氣勢的激揚高亢。

  今天這第二次聽雖然同樣是在這蒙古草原,還同樣在這烏蘭布通,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人,可不同的心境傳達出來的感覺也完全不同……今日的歌聲聽起來那麼無奈與孤勇。

  “沒想到你竟然是康熙的女人。”她瞧著我,棕色的眸子深深的,幽幽的。

  那名膽敢刺傷皇帝的蒙古刺客昨晚就被斬殺於帝帷之外,至於她……也許是因為她是葛爾丹的可敦(蒙語王妃的意思)的緣故,福全下令關押她的“牢房”僅僅是個戒備森嚴的大牛皮帳篷而已。看裏面床榻、被氈、桌椅齊全,看起來更像是在對待人質,算是軟禁,並沒虧待她。那喇嘛可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

  “記得我當時說過一個女人那麼關心另外一個男人要麼是她情人要麼就是他仇人。那時候看你眼發膚色有異……唉,中原博物技巧的東西騙過了我的眼睛,錯判了。"

  甩了下頭她爽朗地笑起來,那聲似銀鈴般清脆,我此情此景我倒不像是來探被被清軍軟禁於此的她,倒似昔日我去她帳裏做客的那番光景。

  “謝謝你。”

  “什麼?”

  “謝謝你,因為你沒最後在我或者他身上補上一劍。”

  昨夜那番情景清晰地定格在腦海裏,就象被放大的照片,每個細節回想起來都那麼觸目驚心,每想一次我的心就從裏到外的疼,被人撕裂那樣的疼。但是……我還是要感謝她,感謝最後那一秒鐘她的猶豫。

  沒料道我開口卻是這個,她怔了下,一時帳內一陣闃寂,偶爾聽得一兩聲草叢裏的秋蟲賣力地低吟。

  “我本來可以殺了康熙。”她突地一笑,笑得桀驁:“那時候我是一心要殺他的,如果此刻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絕對不會放過。”

  “錚”地幾聲,帳外侍衛的刀劍出鞘的聲音傳來,背對著我們的素倫在門口做了個手勢靜止了侍衛們的下一步舉動。見這大不敬的話惹來的響動,她瞥眼看來,卻肆無忌憚地笑得更大聲:“我既然敢來,就不會怕死,敢作敢當,心裏怎麼想的,嘴裏自然就怎麼說!”

  “我只是想知道,為何昨晚你卻沒有動手?”直視著她的眼,我很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最後放下了手中的劍。

  “因為你的出現……康熙護著你的樣子就象當年……葛爾丹從他哥哥策旺阿拉布坦的刀下護住我。”她美麗的棕色眼睛忽閃了一下,似憶起了當年情景。

  阿敦本是嫁給准葛爾的強酋巴圖爾暉台吉(漢義:勇士皇太子)的後代,僧格的長子策旺阿拉布坦為妻,根據規矩,王位也應該由策旺繼承。在世俗的眼裏葛爾丹弑兄篡位並奪了本應該是他嫂嫂的阿努可敦為妻這樣的行為簡直不恥,可誰又知道葛爾丹和阿敦又有怎麼樣的一個故事。

  葛爾丹對阿敦什麼樣的感情我無法得知,不過阿敦所為,的的確確是以命相搏,哪怕只為葛爾丹的逃逸能拖延出一時半會兒。但是,他如果真愛阿敦那怎麼又會讓阿敦來刺殺皇帝……這明擺著就是一條絕路啊。

  “葛爾丹他願意放你來……做這樣的事?”

  “呵,你想說的是來送死吧?我是自己來的,可汗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眼神一黯,朝我看來,嘴角微揚:“你要是我,會怎麼做?如果能救他,你也會為了康熙去死麼?”

  如果為了救玄燁去死……心湖輕顫,我只是想到這個畫面,就沒來由地覺得揪心,還需要考慮麼,施施然對著她嫣然一笑……不予作答。

  他……昏睡不醒已經一整天了,除了舊病和過度疲勞此刻還加上……幾個太醫進進出出神色嚴峻讓我擔心得問了好幾次,可答復都是驚人的一致都說是沒傷到要害,但是本就被寒症削弱了的身子又加上流血過多導致血虛、昏迷……

  “康熙為人狡詐、反復、多疑,不過沒想到他對你還算是個好男人,至少……他能為你付出他高貴的天子之命。”她有點曬曬,有點黯然,許是又想起了自己。

  狡詐、反復、多疑……這個是漠西蒙古的宣傳版本麼?評價還不錯嘛。

  呵,自古成王敗寇,等玄燁完全平定準葛爾的那提,偉大的皇帝估計就會一改“狡詐、反復、多疑”,變得“聰明機智、心思縝密、沉著冷靜”了,宣傳……向來是為主子服務的,不期望敵人會為自己說好話。

  “妹妹,我就沒有想活著回去,臨死之前能見到你我很高興,雖然……對你的身份我至今仍舊好奇。”她的眼睛很亮,如黑夜的繁星。

  “你怎麼知道你會死?”我笑道。

  “呵……以康熙的狡詐品性,留住我未殺,還給我這般待遇自然是準備拿我要脅可汗。我自是不會讓他遂意,自殺也是死,那還不就是一死。”她像是在說別人的事,神色輕鬆得寫意。

  “你口中的狡詐、反復、多疑的皇帝卻赦免了你。”

  她笑容一斂,圓瞪著眼直楞楞地瞅著我……

  “啪”地一聲,拉出那枚已在懷裏捂得溫熱的陰雕銅符牌我放到了桌上,牌頭用朱砂漆紅,是中軍帳裏的皇帝陛下才有權頒給需要去辦特殊差事的侍衛的腰牌。平日就放在他的書案抽屜中的一個小匣子裏。

  “走吧……阿敦,你自由了。”見她眯縫著眼打量著這代表自由的牌子,我輕道。

  “妹妹你……你偷來的符牌?那你怎麼交代?”

  “……”

  這牌子倒真不是偷的……是我光明正大的拿的。 而且是征得了皇帝陛下同意了的,雖然是他昏睡前的口諭,那也是“諭”啊,等同聖旨。

  “素倫!”

  “在!”他鐵著臉走了進來,象一堵塔一樣杵在帳篷中央。

  “把她送走吧,送出長弓河西岸。”

  “喳!阿敦夫人,請吧。”

  阿敦懵懂著似還在夢裏,猶疑地看看我再看看侍衛,和桌子上那塊在燭光下漾出紅光的通向自由的牌子。

  “茉兒……你為什麼這樣幫我?”她腳步未挪分毫,固執地問著我。

  難道每做一件事情都得有原因麼?我就是不想她死啊,因為看到她,我就不由地想起另外一個屬於草原的女人……老祖宗。不知道為什麼有這個想法,也許她們某一部分相同的身世,也許是因為她們都是我認為的巾幗?

  不過她既然堅持,我也就給她一個理由……

  “因為……皇帝陛下感激你那片刻的猶疑,沒有取他性命。”

  爛到極點的理由讓她綻開一朵笑容,甜美如花。

  “我從不信任康熙皇帝,但,我卻信任你!茉兒,阿敦欠你一條命,他日必會報答。”她跟著素倫走了幾步,轉頭說道,那聲音清脆宛如少女,讓人耳畔好似響起一串銀鈴。


*

  “越想越覺得不妥,皇兄醒來定會撕了我,真是後悔帶你來這裏。”

  草原的月夜,皎白如雪,青草蛻去白日的塵囂,被月華染著一層淡淡的白,正如此刻身邊的恭親王的面色一般。

  “沒什麼的,你皇帝哥哥答應過不殺她,恩……口諭。”

  “不知道我為何要聽你的……”他摸著下巴懊惱的模樣實在是和小時候很象很象,呵這些年來活似只長個頭不長心氣兒。

  “有時候真覺得你象一個人,上次晉敏也對我說過,不過……”他再仔細地端詳了我一遍:“那是不可能的,長得一點也不象。”

  “是啊,好多人都說過我象某些人呢,還有人說我象赫舍裏皇后呢……”我咬了下舌頭,突然想起規矩,怎麼就和這小子又扯到別的地兒了,赫舍裏皇后的話題就是宮裏的禁忌。

  “象赫舍裏?哈……你相信?”他反問道,瞅著我的眼神深深的。

  “不相信!”我白他一眼:“我誰也不象,我就是我自己!”

  “到了,前面我不能過去了,你小心。”

  不遠處就是帝帷了,一步一崗的禁軍巍然如松,我大踏步走向前方,那黃龍大旗的方向,唉……不知道今夜他會不會醒。

  風鼓著我的袍角,“撲撲撲”地響,秋天的草原的氣候真是兩個極致,白日晴朗炎熱如夏,一不見太陽這風就又大又涼……真是早晚穿棉,午穿紗……咦,他在叫我?

  轉頭過去,遠遠地,常寧那襲被銀色月光鍍上一圈月華的藍色身影,我仔細聽來他在說著什麼……

  “我有預感……我……這次……會被你害得……很慘!”他圈起手嚷道。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6 11:35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2 AM 編輯

  第七十八章 紅殤

  天朝皇帝昏迷的第二日,已停戰快兩日的草原上的空氣中還帶著火藥燃燒的氣息,高空中的太陽投下刺目的光亮,如槍如戟,無處不在。

  在這樣一個明媚爽朗的這天一大早就發現了一件大事,那名刺殺皇帝陛下的首席女刺客逃跑了。

  政治上的交易手段能保密的統治者就從來不會讓它透明,那個被軟禁在軍中的女刺客的身份一時讓人議論紛紛……

  因皇帝病重,虛弱的身體更是受不起長途跋涉,舟車勞頓,聖駕並沒有返回博洛和屯行宮。

  既擔憂聖駕又擔憂戰事軍務的裕親王忙得跟陀螺一樣,停不下來。

  那晚常寧帶兵追擊未果,軍中就傳言葛爾丹早逃了……耐心等待的事實卻是,那答應第二日受降的葛爾丹一連兩日都沒有冒出丁點兒蹤跡,很明顯的……暫任全軍統帥的撫遠大將軍裕親王福全被葛爾丹還有這個充當說客的喇嘛給欺騙了。

  不過,自古兵不厭詐,福全是有氣沒處撒,只能硬吞,這兩日過得如坐錐尖……可今日卻撞上一個出氣的個機會……據報,那女“刺客”可是拿著中軍帳才有的御前侍衛辦差的腰牌大搖大擺的出得清軍軍營的。

  皇上身邊出准葛爾蒙古奸細了?這範圍一下就縮小了……


*

  “宛儀,人是奴才放的,裕親王這幾日正憋著氣呢,你別去撞這浪口尖上,奴才去頂了,待皇上醒了您再為奴才辯解就是了。”

  素倫啊素倫……我不能讓你為我做事,還要你給我頂罪啊,而且這何罪之有,燁兒本是應諾放人的。

  “素倫說的是啊,雖然宛儀您有皇上的口諭,可萬歲爺現在昏睡,誰也沒膽子去叫醒皇上去對峙啊,等皇上醒了就啥事也沒有了……現在裕親王正準備借這件事大出一口窩氣,您別出頭了。”

  轉頭看向第二隻攔路虎……小九子,臨危見誠,日久見心,他們都是真心待我對我,我是知道的。心裏一股暖流淌過……這口口聲聲自稱奴才的人,願意為你冒死頂罪的人,人心都是肉長的,你能把他們當作奴才麼?

  “素倫,小九子,我從來沒有把你們當作奴才,在茉兒心裏,你們早就是我的親人。哪有讓自己親人抵罪的道理,再說我有皇上口諭,何罪之有!”

  眯一下眼看帳外那陽光如此明亮,一隻蜜蜂逐花而過,透明的翅膀閃著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呵……等他醒來,要陪他好好曬一整天的太陽。

  這世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難道因為燁兒病重,裕親王就敢把皇上的親衛屈打成招不成!擼了下身上的侍衛服飾,整了整帽翎,一掀襟,踏進那暖暖陽光……


*

  “糟了!這裏可不是在宮裏,宛儀不知軍中規矩,這軍律如山,無論什麼原由,判罪的原則就是你做還是沒做!皇上又沒醒,這可怎麼辦!”

  “你趕緊跟上,千萬別讓姑姑做傻事,把該攬的都攬在自己頭上。”

  “喳—”

  “我嘛……我倒要去搬個救兵來,看看這軍律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這公公的如豆小眼眨巴眨吧地,一絲光芒閃爍。


*

  “我的預言一向很准,那晚上我幫你我的右眼就一直跳個不停……果然,倒楣了。”這人是典型的有口無心,雖一路嘮叨不停,我權權聽在耳裏,卻笑在心裏。

  不過回頭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過堂”,心裏不由覺得悲蒼……如果沒有常寧橫這一槓子,難道這軍律就真這麼無情,福全還真敢把我這個有口諭的“御前侍衛”正法了?

  那日,鐵面無私的撫遠大將軍緝拿住我這個對放走刺客這一罪行供認不諱的“奸細”,正準備“清君側”對我這個皇上身邊的奸佞痛下殺手,小九子給我搬來的這位救兵卻從天而降……

  待這兩位親王從帳內出來,福全的神情卻一改適才對我這個“奸細”的義憤填膺。那對瞳子在我身上遊移,似懷疑又似震驚。

  在眾多將領、參軍的眾目睽睽下,宣佈了對我這個“欽犯”和“埋伏在皇上身邊最大的奸佞”的處置卻是被提前“押送”回京,等皇帝陛下回鑾再作處理。

  也就是死刑變緩刑了……哼,原來這軍律也能“有情”。

  “前面有片樹林,今天就在這休息吧,你可不比得我們老爺們,草原陽光毒辣曬蔫了皮粗肉厚的我們倒不妨,要是……嘿嘿,那人看到心疼,遭殃的可還是我!”常寧自嘲道,一打馬頭帶著隊往右前方出現的那片樹林駛去。

  我們一行馬騎,都皆普通兵士裝束,說是“押送”,倒是只送不押,恭親王還親領了一隊親兵護送。我和常寧並駛在前頭,素倫帶著親衛們緊隨在後,自己倒不覺得是“欽犯”卻有幾分領兵行軍的將軍意氣。

  這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樺樹和桉松交錯縱橫在一起的樹林,茂密的枝葉籠出一大片清涼。

  林中,布穀鳥仿佛嘴裏噙了露水,啼聲婉轉清脆。腳下一叢叢艾草在被烈日曬出陣陣辛香,其間雜有各種百合葉如披針,骨朵似劍,含羞掩面,尚未全開。往裏走得幾步,居然發現一曲彎彎扭扭的小溪,溪水潺潺,游魚細石,清晰可見,是個飲馬休憩的天然駐地。

  掬一捧清涼的溪水,濯洗去滿臉僕僕的風塵,坐在地上又開始出神,心裏牽掛的滿滿的都是他……

  聽素倫在吆喝著軍士在溪流的下游就地紮營,看看日頭,太陽還未落坡,今日比昨日紮營早了許多。

  我揉了揉眼,見心中那人一襲玄藍色戎裝出現眼前,陽光透過樹影,在他臉上映出一個個小小的斑駁陰影,顯得那樣淘氣。

  “燁兒,你怎麼來了?”我又驚又喜起身向前迎去。

  “咳咳。”那人竟然躲閃……瞬下眼……赫……是常寧。

  “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嘖、嘖,卻有人做起白日夢來。”那眼神捉狹,調侃道。象只偷吃了魚的貓。

  我瞥他一眼,我估計是中暑了才把這小子錯認成他!論氣質,簡直一個天一個是地,除了形肖,那氣韻真不是他學得來的。

  “我夢裏夢到偉大的恭親王,從天而降,神勇殺敵,救本人脫離苦海。”

  他笑嘻嘻地聽著,遞給我一壺取水于小溪最上游的清水。喝了一口,甘甜冰涼,比宮裏喝的玉泉山水差不了多少。

  “不過,我真是好奇,你那會兒在帳裏給裕親王說了什麼,讓他待我判若兩人。”

  “沒什麼,我只是讓他回想起很多年一起,我的‘熊格格’的故事。”他凝視著我的眼,意有所指。

  “熊格格?是哪家格格怎麼叫這個名字?和我這次的事兒有干係?”我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無辜的看向他。呵……想試探我,我是跟著演技派的人在宮裏過的這些年,白混了麼。

  “我提醒了下二皇兄,當年我的熊格格差點害死一個皇上心中很重要的人。而這次……我不想看到他重蹈覆轍,我當年還是少年,而現在……”他語氣一凜,輕道。

  不敢再與他對視,卻也不願再說這個話題,扭頭向那邊兵士們看去……

  素倫那邊已紮好了營帳,幾十個帳篷瞬間在林裏如花開一般,隱隱中有人吹蕭,哀婉的曲調如淒如訴,讓聽者悲慟不已。

  “那是蒙丹,我的親衛,左翼軍的一名參領,他的兩個親兄弟這次……全部陣亡……”常寧語帶著少有的肅穆,低聲道。

  林中不自覺地有兵士合著調音低聲吟唱起不知名的歌曲,低低切切,哭泣一般分外悲壯。風掃過這樹林,“嘩啦啦”地聲音像是在打著拍子,此情此景,想起一首詞,合著那拍子輕道:

  “狼煙起,江山北望。

  龍氣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心似黃河,水茫茫。

  多少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

  何惜百死報家國。

  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

  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黃,塵土飛揚。

  我願守土,複開疆。

  願我皇——萬壽無疆!”

  本小聲低吟,這詞卻讓我熱血沸騰,越發大聲起來,後面的敬語更是帶動了身邊的人跟著我激喊出“我皇萬壽無疆!”

  被傾注了情感的應景歌詞變得似有靈性的咒語,讓人一掃剛才的悲切,大家都才經歷了幾十萬人的生死大戰,心裏某些情緒特別容易被觸動。常寧半紅著眼睛問起這詞叫什麼名字,寫得不錯。

  “詞名叫精忠報國,是以前聽一個姓陳的侍衛唱來的。”我胡亂篡改的現代歌詞而已,自然不敢居功。

  “好個精忠報國!這片草原我常寧還會回來,葛爾丹你等著我,遲早,我必再披戰袍,給已亡的兄弟們討命!”他霍地一掌擊在身畔的一棵樺樹上,震得枝葉發顫。

  “報!發現有一隊蒙古士兵向樹林方向過來!”

  樹林的西邊遠遠地塵土飛揚,一列騎兵漸行漸近,難道是准葛爾的殘兵?林內兵士們飛身上馬戒備起來。

  “哼,來得正是時候,我正手癢呢。”常甯帶著親衛打馬迎了過去……

  等了一會兒,見林子裏的兵士都隨常寧而去,我也牽來我的馬兒,正想上馬,卻被素倫回來攔住:“宛儀不用去,他們不是敵人,是克裏克騰入了旗籍的蒙古人,應該是來這樹林飲馬小歇而已。”

  果然,近了我看清那些騎兵裏高懸的正是那紅邊兒藍底繡大紅五爪金龍的鑲藍旗旗幟……哦應該是自己人,不知道他們為何匆匆趕路,看這方向和我們相反應該是去烏蘭布通。

  突然間傳來陣陣馬嘶,那定是被主人慌忙拉韁掉頭太急的所致,剛才出去的戰士們又急衝衝地掉頭以能讓人跌斷脖子的速度往回趕,走到最前頭的正是那穿藍色戎裝,騎著一匹黃瞟大馬的常寧。

  風遠遠帶來他的聲音,嘶喊一般,是在叫我的名字……出什麼事了?讓他如此失態,我心一緊。

  “茉兒!茉兒!”我還沒回過神來,他已飛騎過來。

  “鑲藍旗的固山額真剛剛對我說,皇上……皇上在烏蘭布通殯天了。”

  “什麼?”殯天?開什麼玩笑,我們離開烏蘭布通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只是沒有醒而已。歷史上他並不是個短命的帝王,在位61年,享壽69歲,怎麼可能現在就歿了。不!他一定是在胡說!

  我搖搖頭……腦子一片空白,只看著常寧的嘴巴在我面前不斷的說著什麼一開一合。

  “固山額真正帶著他的騎兵往烏蘭布通去……他說,草原今日有烏蘭布通急報,說皇兄昨日,昨日……去……了……”常甯一個大男人最後的話卻嗚咽著說不出來。

  所以……

  消化了他所說的,此刻仿若有把利劍狠狠地紮進我的胸口,把我的心臟掏了個大窟窿,疼得我還來不及感覺,眼皮一沉,我暈了過去。

  萱草又名忘憂,花朵朝開暮落,短短一天的花期,在早晨最為鮮豔。那小小的五瓣花嫩黃亮麗的顏色撒滿了這片草原。

  很快手裏就是一大捧,多得實在握不住了,我開始編起了花冠。

  “燁兒小時候教告訴我這個草叫萱草,很普通的草開的花卻叫忘憂,以前欽安殿后園子裏好多,好多,他每次摘來一大捧叫我和蘭兒給他編花冠。”

  素倫一直背對著我,不時用手抹抹眼睛……

  也難為他和常寧了……就為了我的那一絲懷疑和不死心,帶我回烏蘭布通來求證這個天大的噩訊,已是違了軍令,他們本該押送我回京的,不是麼?

  我又害了一次一再幫我的人,就象那晚。這世上本就沒有後悔藥可吃……燁兒,你可有怪我?

  常寧……本該執行軍務的他用他的親王身份,今晨進了帝帷去求證……出來時那張慘白的臉,和那雙通紅的眼。

  “茉兒……”聲剛出就連聲嗚咽。

  我拍拍他,下意識的安撫著哀傷的恭親王……奇怪,為什麼只覺得心靜如水,那所有的感情,是悲、是哀、喜、怒、怨、愁……一切的一切仿佛都離我遠去。
  他沒有死,他怎麼可能死呢?不過是在另外一個世界等我而已……我咬下嘴唇任淚珠滾落進手上的已成型的一個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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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邊……朝陽升起的地方,中軍帳的上空依然飄著巨大的黃龍大纛旗,那大旗下面本是代表帝王駐地的那片尊貴的明黃現在卻被換成一片觸目驚心的白,雪白……白的晃眼。

  那裏……躺著我最親的親人,僅僅是想到名字都會讓我心跳的愛人,而我,這個“欽犯”卻不能進去。

  帝帷外駐紮的御林軍帳篷、當值的禁衛、連進進出出幾個參領服飾的將軍也是取下紅纓,罩上白紗衣……白、白,還是白。

  國喪的顏色……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眼前的這個真實卻反而讓我感覺虛緲……歷史本該在位61年的聖主康熙皇帝居然歿于康熙29年。是因為我這個介入時空的罪人嗎……是嗎?

  莫非……我真是改變歷史的禍水……

  “姑姑,我宰殺了那狗奴才,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小小的他,蘋果一樣的臉,稚嫩的嗓音卻頗有帝王的威嚴。

  “姑姑,我母后是漢人,你可願意我們以孔孟之禮,以天地為誓,用漢人禮儀今日結拜成夫妻。"那日,我們的“大婚”我只記得他那雙深情款款的眼黑如墨、澄若星。

  “能不能讓我的命去換她!讓我換她!"我兒子的生日沒想到也是我這個母親的忌日,我還猶記得他那時的大吼……撕心裂肺的絕望與瘋狂……我現在能理解,就象……如果可以,我也願意那我的命換你啊……

  抱著膝,癡癡地望向那片白色許久,任草原朝霧的濕潤,柔柔地沾濕了面頰,任那草葉上的露珠滾滾,打潮了褲角和鞋襪。

  好不容易央求常寧和素倫帶我連夜趕回烏蘭布通呢,可看到心裏最擔心的那幕變成了眼前的真實,為什麼我的心卻不再疼了呢?

  我用手死擰了下我的腿,果然不疼,像是在擰別人一般……呵,心不知道什麼時候丟失了,無心的女人自然是沒有心來疼。

  “素倫,你覺得皇上是英雄麼?”

  他轉頭過來輕“恩”一聲,眼睛紅紅,他在哭麼……是不是被我嚇到了,我很想對他微笑,可臉卻僵硬得擠不出笑。

  記得那日我戲說項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燁兒卻不以為然。呵,我喜歡項羽只是因為他擁有虞姬啊。

  風“呼啦啦”地吹拂著我的袍角,側耳細聽仿佛聽到他的聲音……

  茉兒!茉兒!所有的松樹都在風裏呼呼地說。

  茉兒!茉兒!所有的樺樹都眨著眼睛嘩嘩地說。

  燁兒,是你在呼喚我嗎?等等,馬上就好……等我編好你最愛的萱草花冠,每次去南苑你不最愛我帶上這萱草花冠與你一同騎馬的樣子麼。

  拉掉髮髻任及腰的青絲隨風飛揚,我輕輕地把打好最後一個繩結的萱草花冠戴在額上。

  “素倫,把你的配刀給我。”

  見他瞪大眼睛,滿臉拒絕,我輕道:“按照清律,親人故世,需割發服喪。而他……是這世上我最親的親人。”

  我把手伸向他……他猶豫半晌,卻按住配刀不給,把腰帶上掛著的那把匕首一樣的銀柄小鞘刀遞了給我。

  手一揚,一段發絲即刻象柳絮一般被風吹散……陽光下那鋒利的刃口反射出的刺眼寒芒讓我的眼微閉。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亦永相隨。”說好了要生生世世結為夫妻,說好了要不離不棄,燁兒,你怎能如此忍心……

  一咬牙,“噗”地一聲……是利刃穿過心臟的聲音麼,我怎麼還是不覺得疼。

  “天!宛儀!”耳邊是後知後覺的素倫嚎哭的聲音。

  遠處,見那饅頭一樣的“紅山”和我胸口此刻湧出來的液體一般……殷紅如血。

  意識泯滅前的最後一瞥,只記得那血色絕美魅豔……那是屬於生命的紅。

  燁兒,等我……


*

  青絲斷,

  揚萱草,

  紅顏殤早。

  情絕歸好,

  魂夢休顛倒。

  多情卻似無情少,

  笑漸不聞聲漸消,

  海水相思潮有朝。

  情盡黃泉早,

  今宵銀刀照。

  歸路伴,

  任蒼遙。

  ————《蝶戀花·紅殤》









番外(常寧)

  “天潢貴胄、金枝玉葉、鳳子龍孫”都是形容我這樣的人。

  打一出生伊始就註定頭帶無比榮耀的美麗光環,他們看我們的目光像是看到那腳不沾塵,逡游於萬丈重霄之上的……龍。

  呵……這一切一切的尊貴殊榮都源於我一出生就有個偉大的阿瑪……大清朝的皇帝,他們叫他真龍天子。

  人無完人,金無足赤,這人的命嘛也自是不能事事完美遂心,還在呀呀學語的年紀我們這幾個阿哥為了避“痘”均被乳母和教養嬤嬤抱養出宮。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那個高大的身影和他的另外一個身份皇帝一樣遙不可親,遠不可及。

  阿哥這個特殊的身份讓我的陪讀們待我疏遠又客氣,只有那只朝鮮進貢的大白熊對我永遠忠誠,我喚它做我的妹妹,讓奴才們以“格格”相稱。

  可笑吧……可我那時候真的以為就算我養的這只畜生也比某些人的命來得高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還不識字的時候就先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來自寒冷的黑山白水之地,我的家族——愛新覺羅,擁有這個偉大的國家!多麼遼闊的疆域,數不勝數的臣民……而我,是擁有這個帝國的偉大君主的親弟弟。

  直到那天,我見到那瑩白如雪的毛皮中夾雜的那抹紫毫……那高貴稀有得連皇室成員也不多見的紫雪海龍帽,帽子底下那雙清澈靈動的眼。

  這個世上許多人都有自己的禁忌和不想告人的秘密,我癡癡地看著那被侍衛和憤怒的皇兄宰殺的“熊格格”,難道……這個躲在皇兄懷裏的嬌小身影就是皇帝哥哥的秘密?

  多年以後我還猶自記得皇兄那天的眼神,哀痛、絕望、憤怒……就象那日我聽聞我的福晉玉兒的死訊。

  都說愛新覺羅家世代都癡情,感情是最傷人的利刃,癡情的背後卻是無情。

  他無情地把還在繈褓中的胤礽立了太子,斷了好多人一直期待的心……

  他無情地“告訴”全天下的人,帝王也是人,而男人只有一顆心,小的只能裝得下赫舍裏……

  他無情地讓皇后中宮位置空虛多年,讓後宮不少人為之讒涎算計……

  我突然覺得有點瞭解皇兄了,因為……貌似我也無情……

  想起那為我入獄四處奔走求來爵位與前途的晉敏,我感動又無奈,只是歎息……很多年以前就把心給了玉兒,而男人只有一顆心。

*

  “多謝你那天帶來的喜兒的消息,讓她阿瑪總算寬了心。”

  這擔憂的語氣分明是屬於一個母親,我不由得楞了一下。

  看著她那依舊清澈澄亮的眼睛,與記憶中的那雙重疊在一起,雖然覺得這樣想很詭異,但是一個人的氣質不論外在怎麼改,那眼神和語氣神態總是改不了的吧。

  太多太多的相似很難讓我不把她當作“她”,如果不是“她”皇兄連親征也不捨得分離,把她扮做侍衛帶在身邊?看她和皇兄在帳內言談親密……再說,皇兄自來是個念舊的人,看他腰上多少年一直掛著的那只舊荷包就知道。

  她和皇兄之間……真的有太多的秘密,我甩甩頭不去細想,皇兄的脾氣我是知道,如果不願意告訴你的事情,知道多了反而壞事。

  “常寧?”

  呵……她居然又忘記叫我恭親王, 好玩了。

  在草原呼呼的風中,她裹著斗篷,來回踱著步子,猶豫了半晌此刻站定在我面前。高高仰著頭,穿著侍衛的衣裳,眼神堅定得象個不怕死的女戰士。

  “我決定了,我要去見阿敦。”她捋了下被風吹亂的鬢角,“以她性子,鐵定不會讓福全拿她來要脅葛爾丹,遲了就晚了,你能陪我去麼?”

  “恩。”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著她我總是不能拒絕,是不是近墨則黑,她跟某人在一起久了,潛移默化學來幾分那人的眼神氣質?

  “唔……你怎麼想也不想就答應了,枉我剛才想了好些理由準備來說服你呢。”

  “皇兄不是答應了麼。”看她忿忿的模樣活象只吹鬍子裝怒的貓,我不由得好笑。

  她還不知道麼,那人都應允她的事,還需要我置喙麼。作為臣弟而言能做的,只需要護她周全,不過……皇兄現在昏睡未醒,他雖答應放人可是沒叫她現在去做啊,……忽然心頭有絲疑慮。那人醒來不責怪自然萬事大吉,如果追究起來,對她估計護短到底,可定會遷怒他人,這個他人自然是本人了。

  看到前面那個穿著侍衛衣服約顯嬌弱的身影,忽然感覺心裏瓦涼瓦涼。

  有個預感,也許……這次會被她害慘。

*

  風吹的很大,本是駐紮在綠色的草原中的禦營此刻到處一片雪白,此刻心亂如麻。

  禁軍侍衛的上身都穿了服喪的白褂,幾個太監全身縞白正哭哭啼啼地在靈棚裏燒著紙錢,加著燈油,卻是一片安靜。據說,大軍今日正在與突襲而來的准葛爾殘部最後決一死戰,福全已把指揮中軍營遷到了東邊。

  望著這一片慘白,我死也不相信我的眼睛!這才幾天的工夫,怎麼都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實!這次親征叫什麼!把皇帝都征掉了,這叫什麼勞什子親征!

  福全今日親率大軍迎擊葛爾丹於紅山大樹林,他居然還有心情做他的元帥!勝了又如何呢?難道要帶著三哥的靈柩這樣凱旋回朝麼?

  嗚……沒有皇帝的“凱旋”,我們都要做歷史的罪人,憤而一掌向身旁的那只搭在靈棚旁的白色帳篷外的支桿擊去。

  “哎喲,哎喲……”這帳篷發出人聲,從裏面爬出一個人影來……霍,居然是個道士!

  “時候到了,時候到了,讓我送國舅爺上路。”他理了下歪掉的衣冠,竟然把我當透明,一甩佛塵,施施然而去。

  “站住!”

  “這位軍爺,你打仗我超度,我們各施其責,那個井水不犯河水……”

  這道士蓄得有齊胸的鬍鬚,半個臉藏在鬍鬚下,精瘦的臉頰上兩隻眼睛圓溜靈動,看不出年紀,腿上粘有一塊還帶著青草的泥巴,外套的道袍也半舊不新,邋遢的樣子讓我心生厭煩。

  “國舅爺上路?你說給誰超度來著???”心裏突地一抽,腦海一道光芒閃過,抓著他胸口那個繡著文王八卦圖的道袍急急問道。

  “唉唉,有話好說,別急別急,給誰超度都行。那個……您哪天‘光榮’了,俺也給您超度。”

  見他賊眉鼠眼,繞著彎兒罵人的德行,手頓時發癢很想朝他臉上揍上一拳。但是此刻更重要的事是……

  拳頭檫過他的臉頰而過……

  “啊……”堪比公公的絕美高音飆過耳際,“是給佟國綱,佟將軍做法,時辰到了……”

  也許是我此刻近似癲狂的神色嚇到了此時戒備森嚴的改做靈棚的帝帷前的侍衛,雖然是些熟臉但居然沒查我腰牌就讓我拖著這個道士徑直進入,讓我覺得些許蹊蹺而又欣喜,難道……

  “奴才恭請恭親王萬安!”

  裹有白絹的巨大的“帝棺”旁是幾張陌生的臉……卻不是平日皇兄身旁的近侍,一一看過去,我看到那張分外驚惶的臉,正搭拉著眼瞼心虛地看向地面。

  “梁九功!小九子,告訴本王,皇上在哪?”我問得溫柔無比,象面對的是個初生的純潔嬰兒,手卻捏得手中那瘦道士的胸口越來越緊,傳來一連串“哎喲”聲。

  “皇上,皇上……”小九子冒著冷汗覷了那道士一眼,如一只倒空了米的袋子他軟跪在地:“奴才不是有意騙親王的,實在是撫遠大將軍有令。”

  見他磕頭如搗蒜,這人本是聰明成精的人,上次刺客事件搬我去救下了茉兒,想是覺得已得罪了二皇兄福全,此刻就再不能違令了。

  想到這裏我瞪了他一眼,嚇得他身子抖了一抖。

  “我問的是皇上在哪?”我說的很輕,甚至嘗試著帶上一彎微笑。

  這小子見到我的笑容卻象見到妖怪驚懼不已,趴在地上答非所問:“裕親王說是誘敵什麼什麼深入,把佟將軍的喪事大辦,讓敵人心存僥倖,要敵人上當一舉殲滅准葛爾殘軍……”

  “最後再問一次,皇上在哪?”加高了聲音。

  “博洛和屯。”

  “你怎麼知道?”臉偏向手下那瘦瘦單薄的身影。

  “因為……我剛把一個人從昏睡中叫醒。”他癟著嘴,眨巴眨巴小豆豆眼。

  我不由得看向小九子,他連連點頭:“聽皇上寒熱不退,丹道士是佟相國家請來的高人,一劑方子下去,萬歲爺就醒來了呢。”

  天……領會了他說的意思,我簡直懵了,這數天的經歷,是把我從熱火裏丟進了冰窖,此刻又從冰窟裏把我挖出來再捂熱。

  “哈哈哈哈哈……”狠狠地閉了下眼瞼,鎖住眼裏的濕意,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

  皇兄一切安好,太好了!我得把這好消息趕緊告訴等待我一起回京的茉兒和素倫,恩,這就起程,回個哪門子京城,我們這就去博洛和屯——天子在的地方。

  “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把另外一個人叫醒……唉……”那一聲喟歎幽幽傳來。

  那破道士在那呢喃些什麼鬼玩意,甩甩頭,拉開韁繩我向遠處馳去,攏了下披風忽然覺得有些冷。

*

  無常……蓋最華麗、最詭異多變的人生際遇也不過如今日。

  這無常如影隨形,讓我來不及思考,來不及感覺,就象被一枚防不勝防的箭矢驀地擊中。

  “王爺,奴才無能,沒守護好宛儀……”素倫,皇兄最信任的侍衛,文進士武榜眼的天子門生的出生讓他一路仕途錦繡光明。

  曾經……他是皇兄最為看好的喜格格的額駙人選。

  此刻,這個以辦事鐵血乾淨聞名的御前一等侍衛,正抱住手中的衣著侍衛服飾卻帶著蔓草花冠,披散著青絲的女人痛哭流涕。

  終究……還是晚了。

  淺黃淺黃的五瓣花編成的花冠下是她那瑩白如瓷的清麗容顏,西下的殘陽給她的臉頰暈出一抹緋色。她,好象只是在淺眠。

  她“睡”去了,那人卻是醒了……我楞楞站在那裏,不知道有多久………一道銀色亮光倒映著夕陽反射過來,那麼刺眼。

  “奴才失職造成大禍,這就去黃泉向陛下請罪!”

  眼睜睜地瞧著那把還沾有殷紅血跡的銀柄小鞘刀從眼前晃過,我卻怔住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伸手去擋。

  “叮噹”,比我的手更快的是一柄佛塵,橫空出現,那佛塵柄擊掉了素倫手中的短劍。

  是他……

  一絲若有似如的唄唱遙遙傳來,歌詞兒卻入耳清晰可辨,只聽道:

  “黛色眉長,當年貼花黃,

  人去情殤,曾憶身影涼。

  月影兒冷卻歌舞場,

  銀刀今璧血結滿霜。

  說什麼情正濃,愛滿腸,

  紛飛東西無思量?

  昨日黃土壟頭溫白骨,

  今宵千媚荔枝歡盡享。

  你也唱,他也唱。

  正歎他人命不長,

  那知自己歸來喪。

  親征疆,

  為的是日後升高堂,

  誰承想把命留在溫柔鄉。

  禁宮闊大任橫走,

  長大金龍太平常。

  難恕有罪無不罪,

  畫龍莫忘點睛亮。

  刀槍劍戟迷離場,

  龍台座罷歸魂鄉。

  真荒唐,到頭來,

  輪回空去歎無常!

  唉……無常!”

  在夕陽給這片青紗帳鍍上絢麗的那片金紅中,閃出來一個著玄青色的道袍的身影,合著歌聲,漸行漸進……

  茉兒啊,這次你真是要害慘我!不過……也許……心中升起一絲僥倖,眯著眼打量了下遠方那抹謎一樣的玄青身影。

  “素倫,帶著茉兒我們馬上得回博洛和屯,恩……還有他。”我指向正朝我們走來的那個丹道士。

  “宛儀她已經……”素倫錯愕,想提醒我接受眼前的事實。

  “也許……她,只是睡了。”

  撿起地上那把毛都快掉光了的破舊拂塵,這道士咧嘴一笑,陽光燦爛。

THE END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28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6 AM 編輯

第八十一章    彼岸

  彼岸花,
  開一千年,
  落一千年。
  花葉永不相見。
  情不為因果,
  緣註定生死。

  ——《佛經》

  等待眼前那如煙如霧的朦朧漸漸消逝,我似乎又有了知覺,身體感覺輕靈異常。

  這裏是哪兒,我怎麼來的這裏?

  腳下踩著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大概能看清眼前一、二十米的距離,這“小路”的前端被神秘的輕煙薄霧給隱去……

  除了前行,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身後的路一走過,就馬上消失。真的是消失,回頭看去那“路”消失在身後不遠處的團團黑霧裏,黑得就像是陽光從來沒有穿透過的陰影。

  水聲……潺潺的水聲湍急,呵,前面有河流,我加快了步伐,剛一想到快,發現自己竟似飄了起來迅速向前漂移,耳邊風聲呼呼。

  花香……一股子醇甜似蜜的香味撲鼻邇來。這是我從來沒有聞過的奇特香氣,我貪婪地深深吸進一口,讓這香氣慢慢地在身體裏打了個轉兒,再滿足地緩緩吐出。

  什麼花兒這麼香呢?

  再往前走幾步,眼前居然一片絢爛緋紅,青灰石板路的兩旁擠擠挨挨地簇生著遍地的血紅花朵,遠遠看來竟似一條鮮血鋪成的大毯子,讓人看了詭異而心顫。

  香氣果真是它發出來的,見這花瓣反卷如龍爪,血色花兒在這裏沒有陽光的地方開得那麼燦爛……可這麼美麗香豔的花兒卻為什麼沒有葉子呢……莫名地,心中惆悵起來。

  “茉兒,茉兒……”仿佛出現了耳鳴,那個熟悉的男聲在呼喚著這個名字,是在呼喚我嗎?我是茉兒?他是……是誰?

  露珠……沒有下雨,血紅的花瓣上卻有一顆珍珠般的晶瑩露珠。摸了下臉,濕濕的,我在哭,那竟是我的淚水。

  驀地……心裏一揪,甜蜜的花香裏我卻突然嗅出了酸、辛、苦、辣、甜……如醍醐灌頂,我什麼都想起來了,這青石板路就是黃泉路嗎?燁兒,不是說過下黃泉入碧落我必會追隨你而去,我來了,你在哪里?

  我的心又恢復了清明,可是,為什麼就那麼的疼,疼得就象我沒有心……

  原來,這麼美的花竟不是凡物,是那佛經記載過的只生於冥府的彼岸花——蔓珠沙華了。

  佛說彼岸,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欲無求,是個忘記一切悲苦的極樂世界.而蔓珠沙華,生於弱水彼岸, 開在黃泉,無莖無葉,絢爛緋紅,其花香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

  花開彼岸,怒放得如此絢麗,但花葉兩不相見.只見葉子不見花,再見花時葉已逝,這又是誰和誰立下的狠毒的誓言? 這花葉又緣何受此惡咒,兩不相見,生生相錯。

  唉……和這花兒相比我和燁兒算是幸福的,起碼……能生死相隨。

  前面那水流,不出意外的話,就是傳說中的陰間的三途河了,過了河就是那陰司冥府,我好去問個究竟。心中有了目標,不復方才的混沌、迷離,此刻神智清靈,摘了一朵最豔麗的花兒在手裏,我朝前繼續行去。

  迷霧盡散,眼前豁然開朗。果然是條東西流向的大河,一彎南北向的白石橋橫跨而建,橋頭上書著小篆“奈何橋”三字。

  心隨意動,我剛一轉念,就身處橋上,往下看去……見那傳說中的三途河並不是“河水呈黃色又如濃血,裏面儘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蟲蛇滿布,腥風撲面。” 沒那樣恐怖磣人,卻是潺潺激流,水聲叮咚,卷著一層一層的七色浪花。河水清澈見底,能辨河底細石,除了沒有魚蝦水草等正常江河應有的生物外,簡直就象塊煥出七彩霞光的寶石了。

  “小心!你要是跌下去,可就想投生都無門了!”一個女聲呵斥道。

  凝神向出聲方向看去,橋頭有一個大牌坊一樣的白玉石門,上掛著一塊匾額,寫著四個大字:“出生入死”。門後一條金色小路蜿蜒天際,影影綽綽間能看到遠處一座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朱色的大門,黃金的釘……建造得比人間的皇宮更見華美,這裏真是幽冥地府?

  “看來你還懷疑,萬相本空,佛說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你還沒看破?讓你好好看看吧……”

  那女聲剛止,眼前景色如濃墨滴滴滲進了清水,明朗鮮活的畫面頓時大變,生起氤氳。本來寶石般璀璨晶瑩的河水漸漸變得渾濁,濃稠似血,上面飄浮著數不清的巨大泡沫,浪花翻卷著濃烈的腥臭之氣,讓人聞之欲吐。

  河上架設的這橋也化作無數,均以粗大草繩編就,上面如行屍般洶湧地擠著無數面色慘敗,神情幽喪的各年齡各性別膚色的亡人,橋頭橋尾都站著幾名鬼卒、鬼役揚著長長的蟒鞭驅趕著不肯前行的魂靈。還有個提著大叉頭上長角的鬼卒時不時的叉出幾個鞭打都不肯動的鬼魂扔下橋下那咆哮著的大血河,不斷翻卷著血色巨浪眨眼間將之吞噬……

  遠處哪有什麼美麗宮闕,黑霧彌漫處那團巨大的陰影分明是一座黑鐵圍城,城外有一高臺,高大方圓有丈餘寬,四周圈有無數廊坊,和一條通往東方的僅容一人而過的通道。幾名鬼役正給一個個穿著白衣排隊進入通道的魂靈發著青竹做成的杯子,一位華髮童顏的老嫗正抱著個大罐子給每個鬼魂倒著湯汁,口中念念如歌:

  “奈何橋,路途遙,一步三裏任逍遙;忘川河,千年舍,醧王台煮孟婆湯;為人易,做人難,要生福地並不難;再世生,做好人,不忘彼岸引路人……那位姑娘,你也來一杯?”見那婆婆翻起眼皮往我這裏直直瞧來……

  啊……是在叫我? 嚇得我腳下一個趔趄……底下河水翻起來的陣陣血腥,我手扶在橋欄上忍住心裏倒湧而來的噁心。

  “叫你小心的啊,橋上很危險的!好了好了,不給你看了,你快過來!”那聲音清脆好聽,婉轉動聽,還帶著一絲童音。

  這女孩之音有若神寓,頃刻間氤氳散去,境界又恢復清明。那些無數鬼魂,鬼卒……猶若被大風卷過,消失殆盡。腳下的河水還是一片晶瑩,剛才那些景象宛如只是不經意出現的幻覺。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轉過白玉門,幾步臺階之上的平臺,一個身穿綠衣的女童正念誦著佛陀的偈語,笑吟吟地向我招手。

  “恩……萬法皆空,境由心生的道理本是明白的,可茉兒定力不夠,不能做到泰然。”施然步上光如玉造的臺階,心裏納悶這孩童是什麼人?稚幼的外貌下麵卻有顆看透世情的超然的心。

  “我是什麼人?能來這裏的都不會是人!”她笑嘻嘻地答道,燦如旭陽。

  早知道她有大神通,也能讀心,並不奇怪。可我現在是以魂魄的狀態來到這裏,而她呢……

  “我啊?我只記得我姓孟,年代久了名字早就忘記了,名字本是讓人叫的,不過陽世人叫我孟婆,呵呵。”她搖著兩個羊角小辮歪著頭說道,兩隻大眼晶亮晶亮,象能看透你的心。

  “啊,你就是傳說中的陰冥的司命之神,孟婆?那我剛剛見的正在醧王臺上給人喝忘憂湯的孟婆又是誰?”

  “也是我啊,是在另外一個世界示顯的化身而已,佛有數千億化身。所謂萬境唯心造,善人見善境,惡人見地獄,給要投胎的人我就現慈愛的婆婆相,給惡靈我就顯阿修羅相,給你嘛……嘿嘿!我就有個分身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見她勾起嘴角斜斜看來的模樣活象個頑童,哪有所謂“神明”的風采,不由讓我很失落……這是神仙唉。

  “啊,你瞧不起我?哼,不想打聽你心中最思戀的那個人了麼?”

  “他在哪里,妹妹快快帶我去見他。”終於說到了正題,她是萬知的神,自然是知道我現在心中最期求的事。

  “唉唉,誰是妹妹,我大上你千歲不只,他們都叫我孟婆婆,你怎麼這麼沒大沒小!”她憋著嘴的生氣樣子,煞是可愛。

  不過5歲幼童年齡的樣兒,那聲婆婆鐵定叫不出口,要麼,叫她……

  “叫你孟姑吧,心地善良的孟姑,可否帶可憐的茉兒去見我的夫君,不知道他現在冥府的哪里?”欠了下身,我對她施了一禮。

  “他不在冥府。”

  “什麼?”

  “你倒真是在那個世界的陽世已盡,不過本是修佛之人,有累世善業,原也不該來這地方,應該直接回三百年後的時空,可你死前念念不忘追隨于他於地下,那一念執著無比,導致你神魂聚合於此地。唉……都說萬相心造,你的心認定他死了,可他偏偏陽壽未盡!”

  一時我懵在那裏……燁兒居然還活著?那常寧他在騙我?那帝帷佈置的那些……從來沒有想過回憶也能讓人這麼痛苦,這個消息讓我的心此刻百轉千腸。又是欣喜又是痛心,高興他還活著,悲哀的是如今卻是陰陽相隔……心疼得無以復加,卻哭不出來,只是怔怔的呆在那裏。

  怎麼會這樣!!!我明明記得常寧告訴我小九子親口所說,皇上歸天的消息,難道我待若親人的小九子會騙我?如果不是他騙我,那就是眼前這個自稱是孟婆的娃娃騙我!到底哪個是真實?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這個穿綠襖的小身影。

  “不信算了!枉我受人所托在這裏等你。那人非要我在這阻你,不然過得這橋,糊裏糊塗去那十殿受審,你必得重新輪回一次。到時候你不記得他,他也不認得你,也好了卻這三世糾葛的孽緣。罷罷……我還忙著呢,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她背著手甩著頭,童生童氣地說著,這就轉身往台下走去。

  “啊,孟姑你等等,你說的那人所托是何人?”

  “還有誰有這個本事求得動我?哼!自然是你那可惡的老不死的師傅——丹增龍喜!”

  呀……是師傅又一次救我!見她咬著牙提到活佛的名字時,雙眼放出的灼光,真不知道這兩位“老人家”是朋友還是仇人,他們之間又有著怎樣的淵源。

  她嘴裏忿忿地提著師傅的名號,可師傅所托之事卻又認真地為我忙活……原來,神也會徇私,真是好可愛的孟姑呢,我抿嘴一笑。

  “你的‘他’福大命硬,至尊的命註定刑克親人,他可有九十九的陽世高夀,可你卻死了……”她注視著我眼睛一字一頓,犀利的言語猶如一把鋒利的匕首再一次在我心口上剜過。

  我和他終究還是象那彼岸花麼,陰陽相隔,兩不相間;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有多愛他,此刻懊悔的心就有多深……微一眨眼,淚珠如鏈。

  “為世間,情為何物?緣何叫人生死相許……癡子癡子,都是些癡子,你隨我來。”

  跟著她往平臺的東邊走去,那裏有一塊高豎的堅冰,兩、三米高度,平滑如鏡,光可鑒人。旁邊有一青色小碑上有兩排金粉字樣:“天地無私,神明鑒察;不為祭享而降福,不為失禮而降禍。”

  “孽鏡前面無好人,這鏡子本在是十殿中的第一殿照惡靈,我今找秦廣王借來使使,一會兒還得還回去。”她微一擺手,那代表皇帝駐軍所在的黃龍大纛旗立刻出現在鏡面上,迎風飄展,這是博洛和屯草原上的行宮。

  如同鏡頭突然轉換一般,鏡面上突然跳出一張臉……天,是燁兒!雖面帶病後的蒼白憔悴,但真是活脫脫的他啊,如此鮮活,如此真實的出現在我面前。

  我不由得走步上前,顫抖的手輕觸那水晶般的鏡面,想去撫上他的臉……

  卻觸手冰涼……

  “我說過他還活著,看到了吧,他對你可真好呢,你繼續往下看。我去采點彼岸花,明天的湯藥不夠喝了,最近陽世戰爭,冥府裏多了許多亡魂,唉……”孟姑幽幽地說著,一會兒影就不見。

  鏡中,大病初愈的玄燁正佇立在一榻前,似有些恍惚……屋內跪著的是哭泣的常甯還有幾個公公,正說著什麼,哭的哭說的說,我聽不十分清。

  玄燁癡癡的看著床上那個身影,用手小心輕觸上……手下的那容顏,嚇……是我的臉。

*

  鏡裏眾人嘈雜喧嘩,漸漸……就象聽廣播慢慢調對了頻率我開始能聽清。

  霎時,我仿佛感到了什麼,心口猛地一悸,燁兒他……

  “皇上!”

  “皇兄!”

  “叫御醫!”

  冰冷的鏡面上,他嘔出滾燙滾燙的鮮血……接過內侍的白絲帕,他輕輕拭去嘴角殘留的嘔血,慘白的容顏平靜無波,可我知道這淡然近乎冷漠的面具下卻有著多麼熾熱的情感,就象被壓在層層冰山底下最最熾熱的熔岩。

  不去管我和他到底有著怎麼樣的宿命和因緣,只是深深地明白我們彼此心心相連。因為,此刻我喉中也湧起一股回甜,嘴裏仿若嘗到了嘔血後的血腥。

  “你們都給我出去,吵到她了。”他坐在床沿罷罷手,聲兒不大,氣勢卻是雷霆萬鈞,不容人再多說一句。

  “吵”到她了?帳內的幾位面面相覷,卻不敢在這口上提出質疑,那無非是與虎謀皮,都識相地踮著腳尖退下。

  卻有一個不怕死的留了下來,細看……是常寧。

  “皇兄,也許……她真只是睡著了。”常寧小聲囁嚅。

  “她是睡著了,睡得很香。”他淡淡道。輕輕給她掖了掖絲被,舉止輕柔怕“吵醒”榻上那個早已沒有生命跡象的“她”。

  握住“她”那用被子怎麼捂也捂不暖的手,他貼上臉去摩娑,“去生幾個火爐子進來,她身子發涼定是覺得冷。”

  待幾個內侍應諾著退出帳外,常甯上前一步道:“三哥!皇兄!常甯這次帶來一個法術通天的道士,他說,也許……他能喚醒茉兒,要不試試?不求將功補過,這次但求……”

  “宣!”

  沒等他小心翼翼地說完,那一記如冰縫裏擠出來的一個字讓常寧渾身打了個冷顫……

  丹道士啊丹道士,最後的一寶押在你身上,但願你不是混飯吃的嶗山道士。因為,這次……常寧沒有能再輸得起的東西。












第八十二章 緣起

  拈花有意風中去,

  微笑無語須菩提。

  念念有生滅四相,

  彈指刹間幾輪回。

  輪回中,

  心若一動,

  便已千年。

  這是一個用人間的言辭無法描述的地方,空氣中時時傳來馥鬱的花香,林中小鳥在盡情的歡唱;這是一個遠離痛苦、憂傷、煩惱的無憂淨土,是變幻著七色琉璃寶光的天堂;只因為……這是佛居住的故鄉。

  她是一束被供養在佛前的清水茉莉,沒有牡丹的國色,幽蘭的雅致、蓮花的端莊,她被放在她們的後面,只是努力地用她小小的花瓣綻放著屬於自己的清香。

  花開花又落,每天每天她跟著眾人與佛陀在一起唄唱,唱人生苦短、唱生命無常。

  “恩……好美的花,真香。”每當禮拜過佛,經過眾多花兒的信徒慢下了步子,打量了幾眼美麗的鮮花,讚歎幾聲就是她最高興的時刻。

  就算……他們流連的目光永遠是那些美豔漂亮的姐妹們;就算……他們永遠不知道排在最後的那株小茉莉也能發出如此的芬芳。

  “我很快樂,因為,我也能和佛一樣幫助別人,為別人帶去美好,哪怕只是一點芳香。”她仰望著身邊的佛燈,輕道。

  每隔三天,養花的小童會把所有花兒抱到殿前的大供桌上一字排好,等待清晨朝露剛打上那會兒換上最新的恆河之水。

  茉莉最期待這個時候,因為她又能看到他……佛前那盞高大的長明燈。

  童子從桌沿開始擺起,擺到最後總是茉莉……離那盞佛燈最近。

  姐妹們都很羨慕這時的她,因為……那明亮溫暖的火光,高大挺撥的身影總能吸引住哪怕是那最美麗最矜貴的花兒的目光。

  “你知道嗎,我寧願那些聞到香味而讚歎的他們沒見到我的模樣。”她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

  “劈啪”一聲,被搽得澄亮的油燈突地打出一朵火花。

  “唉,因為,他們要看到我的樣子肯定會很失望。姐妹們都那麼漂亮,大大的花朵,層層的花瓣,嬌豔的肌膚。”她自言自語地說著,“而我,是這樣的醜,又小又單薄……”

  “你不醜。”

  嚇……怔怔地對上他溫暖明亮的眼:“啊,是你在說話?你會說話?怎麼平日不見你說呢?”

  “我只是懶得說。”他懶懶地笑笑,眨眨眼,“劈啪”又一個美麗的火花,帶出點點星芒。

  “噢……那我以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她大窘,懊惱地想起上次換水之前在他面前講的一些傻傻的話,恩,她和一隻蝴蝶的故事。還有上次的上次,自己罵自己腦子笨老記不住佛陀的偈語,還有,還有……

  原來他都有聽到,那他之前為什麼裝得道貌岸然,象什麼也不知道似的……壞人!她偷偷覷他一眼。

  “劈啪”, 劈啪”……他笑得該死的愉快而又大聲。

  那一夜,仰望著他,她的心就象被這火焰包圍,滿滿的,暖暖的。

  “你以後可以叫我燁。”

  “什麼?”

  窗外蟲鳴漸漸減弱,天邊卷起了一抹淺色,童子快來換水了,也就是說分離的時刻到了。

  “我說,我的名字是……燁。”

*

  近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裏總是溢著絲絲如清泉一樣甘暢的喜悅,她常常踮著腳尖,想越過姐妹們的美麗的頭,去看……他,哪怕一眼。

  小小的枝葉矮矮的身軀卻總不能讓她如願。

  大殿裏,佛帶著弟子輕聲地吟唱,她收斂起心神,合著微風,輕輕地綻放屬於自己的幽香。

  風兒啊,把我的香味帶過去吧,他定能知道……茉莉常常獨自躲在角落裏,靜靜地微笑。

  “唔……燈芯還有小半段了,還只能加一次油了。”童子撚撥了下銅燈的芯,再用銀壺注滿了清油,提著水桶出殿打水。

  “燁……還有小半段是什麼意思?”不會是自己心裏所想的吧?絕對不會!她高高地仰著頭,驚恐地望著他。

  “緣起緣滅,因緣聚合的道理佛陀早就講過,你還不懂麼?茉兒。”他依然微笑著,雲淡風清。

  啊……不要!心裏陡然而升的慟,凝成一顆顆露珠般的淚,噙在她的每一粒花心裏。

  “燁,可以不可以,你不要燃盡,留一點點,哪怕一點!”她甩頭痛哭,淚珠點點灑在他赤黃的腳上,在紅色的火焰下竟然幻出七彩。

  “傻茉兒,我是燈!從我決定點燃自己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不能回頭。”他低頭看了一下傷心的她,輕歎。

  “銅燈還是在這裏,待我燃盡會有一個新的燈芯來代替,以後你會多一位新朋友。”火焰搖曳著,紅紅的焰火中那雙眼睛依舊溫暖清澈如昔。

  “可他們都不是你!”茉莉模糊的淚眼對上那雙微閃過一絲黯然的眼睛。

  “劈啪”、“劈啪”……他雖沉默不語,但那不斷跳躍閃爍的火苗卻洩露了他此刻已不再平靜的心。

*

  她對自己說,不要再去計較花蕾多不多,花香濃不濃,要快快長高、長大。

  她勒緊了自己的腰,努力踮腳仰頭……看見了,看見了,越過重重繁花竟第一次看到了佛殿供桌上高大的他。

  他也看到了她,“劈啪”眨了下眼,緩緩綻出一抹微笑。

  那夜,她又靠近了他……

  “茉兒,這幾天你怎麼突然長高了,快能用手夠得上我了。”

  “為了能看得見你啊!”她現在只需螓首微揚就能看到他的臉,她淡淡地笑著,眼波流轉。

  他一時無語,和窗外的明月一樣安靜。

  “我陪不了你幾天了,茉兒。”輕風悄悄溜進殿門,卷走他的喟歎,帶來她的清香。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芬芳……這個味道,也許……永遠也忘不掉。

  “燁,我會救你!”

  他低低掃了我一眼,不相信地拉起了嘴角,正想說什麼……殿門口傳來“嗒嗒”的聲響,一抹青袍身影閃了進來,童子回來了。

*

  那些點點閃爍是經歷過日精月華才凝結而成的天地靈氣,那些鼓鼓囊囊的花苞是她為了鎖住這些靈氣聚結而成的朝露,她閉住所有花瓣等待……

  等待著與他最後一次相聚……是的,也許是最後一次,對她而言。

  因為……她遙遙看了一眼那長不及一寸的燈芯,燁已經撐不過她下一個換水的第三天了。

  “今天這株茉莉怎麼回事?花朵都鼓成球了!”童子打量茉莉半晌,終於克制不住好奇伸手過來……

  這是茉莉等了一晚上的機會,終於……

  在童子的手碰觸到她時,她借力死命地往油燈那邊甩頭,吐出口裏含了一天的露珠兒。水滴星星點點地灑在那並不十分旺盛的火苗上,讓那苗子搖了一下,火光頓時黯淡。

  “啊!”童子見花枝往油燈那邊傾斜,抖落的露水快澆滅了佛燈,急急探手朝這枝椏抓來。

  茉兒眼見著她抖落下的最後一滴露水遇火化作了輕煙,火苗雖暗了一點卻馬上就要複明,絕對不能前功盡棄!一咬牙……

  “喀嚓”硬生生地從自己母株上掰離,合著幾朵帶著暗香的花蕾撲向那正爬高的火苗。

  “茉兒!”她聽到了他驚恐的聲音。

  好疼……她聞到了自己身體燒著的氣味……呵呵,也是香的。

  好燙……她見到自己翠綠的葉片被滾燙的燈油漫過。

  “我說過,我要救你!”

  迷迷糊糊中,她對著那已經熄滅還冒著輕煙的燈輕道,她很想擠出一絲微笑,卻沒有來得及。

*

  大雄寶殿的琉璃金頂依然流轉著七彩寶光。

  九層佛塔的大香爐依舊燃著最純正的沉檀香,煙霧繚繚繞繞。

  那莊嚴的供臺上繁花朵朵,怒放出最絢麗的顏色,細聞……少了一股幽淡清鬱的香氣。

  大殿裏中中間的供桌上,還是那柄被搽得澄亮的高大銅燈,細看……新換的燈芯少了以前老芯結得美美的燈花。

  “唉……”待最後一聲鐘聲響盡,小童合上了經書,再不猶豫,跪在了佛的面前。

  “拿定主意了?”佛陀的眼睛如天空般清澈,又如大海般深邃。

  “弟子願放棄阿羅漢的果位,重新入世修行。”童子微低著頭,聲清音潤。

  “茉莉是動了凡心做了不該做的事,重新輪回去應她的業去。燈芯自願陪她經歷輪回嘗遍所有苦痛,他們是塵根糾結,自願入那紅塵,孩子……你是為何?”

  “這塵根糾結之緣,其實都因弟子而起。弟子把茉莉每次都放在油燈旁邊,讓他們有了相處的因;弟子好奇用手碰了花枝促成了她熄燈之果。所以弟子決定隨他們入世,解了這因,還了這業。”

  童子仰頭祈求著佛祖,佛陀低垂著眼注視著他,那目光就象那最慈愛的父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兒子,充滿慈愛與溫暖。

  “萬緣皆有因,眾因終有果。去吧孩子……”一道淡淡的紫色光芒融進了童子的心口,他低頭看來……是個淡色的“丹”字。

  “這是讓你輪回中保持清醒,記得自己的修行,記得我……”佛陀說得緩慢,一字一頓,要他聽清。

  象潮水托起了自己,童子感到一種無形的東西洶湧而來,即將吞噬身體,吞噬意識……這,就是紅塵的浪潮麼,童子輕輕閉上了眼。

  冥冥中聽到一聲歎息:“記得……把那兩個可憐的孩子也給我帶回來罷……”

  那是……佛的聲音。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31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8 AM 編輯

第八十三章    孟姑

  草原的天,猶如陰晴不定的娃娃臉,方才還豔陽晴空,此時卻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滴滴答答如落珠般打在堅實的牛皮帳篷上。

  “那個童子就是本人,嘿嘿,練丹的道士,丹道士。而那燈就是皇上您,茉莉嘛……”這道士嘴巴斜斜往屏風後的床榻方向一努:“自然就是茉兒了。”

  “茉兒也是你能叫的?”一直背對著聽故事聽得很仔細的皇帝冷冷一句話茬進來,讓這道士縮緊了脖子,打了個激靈。

  這個主可是不好惹的主兒,上輩子他做燈時就不愛說話,冷冷的性子卻沒想到為那小茉莉花兒能爆發出如火似荼的熱情。可是……這茉兒……怎麼多少世輪回也改不了這股子癡傻勁,做花兒時那樣,這番做人還是這樣。

  “這前世今生的故事聽來哀婉動人,很美。可是,朕……不信!”

  一襲石青單袍的玄燁步出屏風,常服冠的正中那顆潔白的拇指頭大小的東珠在燭光下暈出粉彩。底下,卻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清俊如昔。

  “皇上既然不信,也難為聽任貧道胡謅這麼久的渾話,這就告辭。”沒等皇帝允許,他嬉皮笑臉地溜著眼睛歪著嘴一甩拂塵這就想站起來。

  “大膽!”常甯見這野道士不要命的拂逆行為,立即呵斥道。

  “嘿嘿……帝王家也無常!說什麼情正濃,愛滿腸,紛飛東西無思量?唉唉,真荒唐,到頭來,輪回空去歎無常。”

  丹道士彈了下約微歪掉的道冠,自顧自地就往帝帷門口走去。沒待走得幾步,“嗆嗆”幾名侍衛撥刀杵在他面前,如鐵塔一般威武,那銀白色的刀刃發出嗜血的寒芒,讓人不敢正視。

  一時,帳內靜寂,見侍衛正屏息等待主子的一聲令下,就要把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逆聖顏的傻道人拉出去剁了,常寧吞了下口水。

  “臣弟這就帶這瘋道士……”

  沒等常寧說完,玄燁罷了下手,叫侍衛們都退出帳外。

  “當年郭琇的‘拂逆’我都能忍得,這不懂宮廷禮儀的……”他頓了下,看了眼那道士又道:“恩,江湖奇士,他既能言非常人言,也許就能做非平常事。”

  他踱步過來深深看著丹道士:“恭親王說你能‘喚醒’她,那,這就試試。”

  “沒想到皇上雖然不信貧道的故事,倒是信任貧道的能力,呵呵。”他瞅著皇帝眨巴著眼睛。

  “朕只是想賭賭這命!朕和她做了怎麼樣的錯事,緣何上天待我們如斯?”眼睛發狠,他咬著牙道。

  仿佛在回應這位帝王的控訴,“哢嚓”一聲雷鳴,好像就落在帳篷正上方,震得人耳嗡嗡作響。

  這突來的雷聲讓丹道士收斂了嘻嘻哈哈的神色,微眯著眼睛掐指飛快地算起什麼來。

  半晌,他睜開眼睛直楞楞地盯著皇帝,一掃先前的嬉皮笑臉,肅穆言道:“我倒真有把握能把她喚醒。不過,這世間萬物皆有因果,因緣本來天註定,如果硬要逆行,可要付出代價。”

  玄燁拉了下嘴角,眼底閃著暗芒:“如果能讓她醒來,朕願付出一切代價。”

  “唉,雖然皇上不信,但貧道還是要說,茉兒……恩,這位姑娘上世犯下佛前熄燈之罪,命該輪回三次,是你強大念力牽系住她的魂魄,讓她不能忘記你,一次一次追隨你而來……就象當初你追隨她而來到這個世界。唉……孽緣!孽緣!”

  玄燁見他有的沒的又囉嗦這許多,早已等不耐煩,正要發作……

  “命,自然要拿命來續,如果要皇上的天命,去續她的命呢?皇上可會願意?”道士閃爍著如豆的小眼緩緩問道。

  “不!皇兄休聽這瘋道士胡言亂語,常寧這就帶這瘋子出去!”

  這個瘋子居然想要皇帝的命!常寧一撩前襟,就要上來捉人。

*

  孽鏡,那如冰的鏡面這頭是孤獨的自己。

  看著他們就象在我眼前上演的一場最最真實也最最生動的戲,可戲就是戲,不管怎麼投入,我這個看戲的人卻也無法跑到孽鏡的那端,與他們融在一起。

  “不!”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對著冰面對他們大吼,卻只能聽到遠處空蕩蕩的回音。

  我不願意他來換我啊!燁兒你怎麼這麼笨!我追隨你才來的這裏,如果我活了,你卻……那做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麼?

  我緊緊地揪住胸前的衣服,心疼得不能自已。臉頰上的眼淚一行一行滴落如雨,他聽不到,他看不到!他……什麼也不知道!

*

  “君無戲言!朕說過,只要你能‘喚醒’她,只管去試!”他緩緩說道,蒼白的的臉上那清湛的眼如靜湖一般。

  皇帝的話,立刻讓帳內蠢蠢欲動正準備來捉這個不知死活的道士的常甯收回腳步,只是悻悻地瞪了道士一眼。

  “但是,如果你只是個嘩眾取寵的江湖術士……”眼底一點幽黯閃過,扯了下嘴角陡地拉出一絲淡笑。

  “呵……臭道士再怎麼狂妄,這個肉身還是愛惜的,人身難得!人身難得呀!不過,還需要準備點東西。”

  他下意識的退了幾步,滴溜溜地四下掃了圈正怒目瞠視著他的恭親王,和門口幾個腰圓膀闊綰起袖子半拉著刀的貼身侍衛,比起這些個看似兇神惡煞的“金剛”,眼前這個輕言細語還掛著一絲笑容的主兒卻讓他覺得不自在。他收起嬉笑,識相地打著哈哈。

  他看看窗外的天色,吞口口水又道:“需要馬上設個壇,就在帳內設,時辰馬上到了。還有一碗清水……最關鍵的是需要那位元姑娘的血,和她的至親的血混在一起做引,貧道才能施法。另外……”

  聽到這裏,常寧實在忍無可忍,斥道:“你這瘋子除了要讓皇上流血,還想茉兒的身上再挨一刀?”

  “另外就是,除了這位姑娘的至親以外,做法過程不能讓這些閒雜人等觀瞻。”他瞥了一眼被那句“閒雜人等”氣得憋紅了脖子的恭親王。

  雨此刻越下越大了,瓢潑似的打在牛皮帳篷上發出擊鼓一樣的“咚咚”聲。風夾著雨,呼呼地肆虐過草原像有人在哭泣一般“嗚嗚”嚎叫。突來的一道閃電,透過薄薄的帶著菱紋的木條紗窗,在玄燁臉上印出斑駁的光影。

  他望著那扇屏風出了回神,左手入懷,拉出一把琺瑯柄的小鞘刀。輕撥出鞘,燭燈下那銀白的刀刃分明還粘有一抹鮮麗的嫣紅。這道血色的豔麗讓他眯了下眼,忍不住用手輕撫,又象被烙鐵燙傷一般飛快收回。

  “沒有人能再讓她流血,朕也不能!這上面有她的血,應該可以取用吧。”冷冽的語氣卻並不是詢問。

  大概夠了,只需要一點,能融進水裏就行。但是……還需要找一個她的至親的人的血做引。”

  “怎麼才算至親?”

  “上下三代血親。”

  “夫妻呢?”

  “當然也算!”

  “常寧,你這就帶他速速準備。茉兒她……睡得太久了,不能再耽擱。”

  常寧雖然打心底想收拾這個瘋道士,但是更知道他這個皇帝哥哥的脾氣,低聲應諾著,鬆開了一直捏成拳頭的手,退下辦差去了。經過道士身邊時,狠狠瞪了他一眼,丹道士回他甜甜的一笑,笑得像個孩童般純真,跟著他步出帳外。

  “爺——王爺!嘿嘿,別的東西都好準備,但是這姑娘的親人的血引得先找到啊,時辰快到了。”道士眨巴著小豆豆眼睛笑眯眯地看著常寧。

  常寧頓時額上青筋暴起:“你還說你術能通天呢!難道你就沒算出來他們是什麼關係?”

  “人無完人,我能做救命大法事,就不能讓我在小事上糊塗一下麼?”他涎著臉嘻嘻地盯著這位暴跳如雷的親王,完全是以逗怒常寧為樂趣的一幅討打樣子。

  “他們是夫妻!”常寧深吸一口氣,控制住自己想在他臉上打一拳的衝動,甩出一句話,自顧自地走在前頭再不睬他一眼。

  “等等啊,我是難得糊塗,一時糊塗,偶爾糊塗……”道士掀起道袍的一角半包住頭,沖進如網般密集的大雨,邊跑邊喊,追著前面那個魁梧的武士的身影。

  唉……皇宮裏長大的人火氣怎麼這麼大呢,這小子不經逗,不好玩了。快弄完這差事,找別的地兒玩去。

  茉兒……再不救你,你那位黑臉“相公”怕真會把我給撕了。等著啊,師傅來了!

*

  “茉兒,真是羨慕你,他能為你死呢,換命……”耳邊傳來幽幽的喟歎,還帶著一股子如蜜的花香,孟姑回來了。

  一身翠衣綠襖紮著羊角的孩童模樣的孟姑手腕處挎著一隻藤籃,裏面放滿了大大小小的蔓珠沙華,那片火一樣的豔紅,像是在這青色籃子中燃燒一般。

  “可我不願意他這麼做!”看著孽鏡中他的影像,心中就痛。疼痛,是因為我還能感知;疼痛,是因為我深愛過!

  不知道孟姑會不會懂……

  她嘟著粉紅的小嘴,黑白分明的大眼晶亮地瞅著我:“我怎麼不懂,我大你幾千歲呢!什麼事沒經歷過。唉……當年我能有這樣的愛情,就不會現在一個人跑到這幽冥地府做這吃力不討好的破神仙了。”

  “可我不捨得他也死啊,他這樣換有什麼意義!他來這裏換我回陽世,我們還是錯過!就象這蔓珠沙華的花兒和葉,生生相錯。”

  “這老道說是換命,一命換一命?孽鏡中他這麼說的?”孟姑不相信地瞪圓的眼睛。

  “大概是這個意思,所以我不願換啊,孟姑能幫我麼?”聽她說話口氣,難道有別的意思?我哀求著她,希望系在她身上,就想溺水的人想抓住那根能救命的浮木。

  “這可惡的老不死的東西,連自己的徒弟也捉弄!我幫你質問他來!”孟姑忿忿地放下藍子,小小的身子左右搖擺著跑到那冰一樣的鏡子前面用兩隻肉敦敦的小手拍著那冰面對著裏面大嚷:“臭道士,你叫我在這裏安撫你的徒弟,她已經哭得稀裏嘩啦了,你還在那邊捉弄她相公說什麼換命!玩夠了沒!”

  “孟姑,我們在這邊說話他們聽不到的,我試過了。”

  可是剛不管我多大聲哀哭,叫嚷也絲毫沒有動靜的鏡子,此刻仿佛只是一張透明的紙,聲音好像真的傳了過去。丹道士的臉朝我們這邊轉來“嘿嘿”地一笑:“孟婆子,我說的是續命!這小子能活99歲續給我乖徒弟30年,不是換那,你聽錯啦。”

  “師傅!我不要燁兒死!不然我不換,不換!”我急急的說道,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

  “天……是茉兒的聲音,茉兒,你在哪里?”鏡中玄燁神色大變,到處找著我的身影,又撲到床榻旁用耳朵挨著我那個完全沒有呼吸的“我”仔細傾聽。

  他……看不到我。

  看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找著我。那少有的失去依怙般的慌亂樣子,讓我痛哭出聲:“燁兒!原諒我,我好後悔!”

  “我聽到你的聲音了,茉兒你在哪,別怕,有我在,我來救你!”他向空中喊道,鏡面映出他眼角瑩瑩的光……是淚麼。

  “孟婆子你別搗亂了,時辰到了!你也趕緊!”

  那道士眼睛往我們一瞪,孟姑的手抽離那鏡面後,好象鏡子的那頭也不再能聽到我們這邊的聲音。師傅在和玄燁說著什麼,推給他一碗清水,他點點頭,拉出那把我用來自絕的小鞘刀放進碗裏攪了攪。

  “茉兒……你師傅之前交代我有些話必須給你說,你仔細聽好了。”

  孟姑看著我,稚嫩的小臉帶著少有的嚴肅,我點點頭。

  “有你師傅幫你,再加上這個好‘相公’能為你續命你是能重新復活的。但是……你要知道,你真是這個世界的陽壽已盡,死亡是已有的不能更改的事實。”

  我點點頭,這個我是知道的,然後呢……

  “你師傅為什麼找到我來告訴你,是因為我是醧王台的煮忘憂湯的孟婆。”她憐憫地看著我,眼底有著些須的無奈。

  她的意思是……一時我腦海裏好多畫面紛亂而至,我不敢去想我心底猜測的那個最壞的……

  “奈何橋,路途遙,一步三裏任逍遙;忘川河,千年舍,醧王台煮孟婆湯;為人易,做人難,要生福地並不難;再世生,做好人,不忘彼岸引路人……”她哭一般的唱頌完,盯著我一字一頓:“你終究算死過一次的人了,所以,茉兒你也得喝下這碗忘去一切輪回中的愛、恨、情、仇的湯。”

  手中變戲法一樣出現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褐色湯汁,朝我遞來。

  我怔怔站在那裏許久,終於消化掉她說的話……她要叫我忘掉一切!忘掉我和燁兒的前緣今生!甚至忘掉他!

  哈哈哈哈……那還不如讓我再死一回痛快!你們是無所不知的神唉,既然救了我,為什麼又要讓我忘記他!

  老天!你公平不公平!你有沒有睜開眼過,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佛祖!師傅我知道錯了,可為什麼要我忘掉他!既然讓我經歷,讓我擁有他的愛,為什麼又要我忘記!

  只覺得內心的疼痛剛一浮上來,還沒有消退,就迅疾被若干年前的冰窟窿所吞沒了。我內心的寒冷與淒涼化作一味腥甜倒沖到嘴邊,我硬是吞了回去。

  打了一個趔趄,“呵呵”笑出聲來,抹了下朦朧了視線的淚眼。

  “孟姑,還有請你轉告我的師傅,我謝謝他和你的好意,謝謝你們一直幫我們。”我伏下去,為這個可愛善良的神磕了一個頭。

  “但是,茉兒情願永不超生,魂飛魄散,也不願意忘記他!”我起身向前走去,我就一孤魂,該去哪去哪吧……

  “罷了罷了,我本是幫你,誰知道你不領著個情。我辛苦借來這鏡子,難道你就不想再看他為你做了些什麼?”孟姑姑冷冷地說著。

  “茉兒,臨走,送你一隻花兒罷。”我機械地接過那朵紅的發紫的蔓珠沙華,對著孟姑不好意思地淡然一笑。

  “呼!”好疼……這鬼東西怎麼突然生出這麼多刺來!

  左手的中指和拇指湧出2顆露珠一樣大的血珠,圓潤殷紅,正準備用嘴去吮吸……

  “知道我的忘憂湯的主材料是什麼麼?就是這蔓珠沙華!呵呵,你雖沒喝下我的湯,可刺破手指也一樣有藥性。”

  啊……孟姑玩這手!這神仙也會耍賴皮!

  “唉,我是為了幫你們,難道你就不想看看你的他為你做了什麼麼?”

  身一震,回頭看去,只見銀光閃過,鮮紅的血順著玄燁的手腕線一般的滴落進下面水碗中。迅速和碗底已有的從那把小刀上弄下來的屬於我的殷紅融合在一起……

  眼前突地覺得一片眩暈霧濛濛般罩來,他的血……我的血……紅霧一樣的眩暈交替現前……我知道這蔓珠沙華的藥性開始發作了,甩甩頭想抵制這忽來感覺,用盡全部的意念去回憶腦海裏的那一張臉,還有……他的眼……燁兒……我不想忘記!

  “茉兒,這是我最後幫你一次!悄悄告訴你哦,喝湯是會徹底忘記一切,而只被刺破手指卻不是永遠失憶……”

  她湊在我耳邊悄悄地說著……呵呵,孟姑我不怪你……謝謝你,但是不知道我還能不能以後記得你……

  輕輕地,我笑著閉上了眼睛……









第八十四章   驚魂

  如果沒有
  橫逸的衣袂
  與金色的臉龐
  還會認得你嗎
  如果沒有
  溫柔的 低語
  與透明的眼神
  思念會有多深
  如果不來拉我的手
  如果不頻頻的回頭
  會不會跟你走
  我要如何愛你
  才能穿越浮華
  穿越時光
  不虛妄 不癲狂

*

  纏綿悱側如歌般的哼唱渺渺嫋嫋,象山澗徘徊的輕霧,細細靡靡地傳來。很好聽的女聲悠揚,是誰在那裏歌唱……

  “是你……是你的自性在歌唱。”

  薄薄的霧靄中,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是我在唱?我是誰,你又是誰?

  一絲微風卷走幾縷雲般的薄霧,那個熟悉的背影……等等我啊,不要走!聽我呼喚他緩緩側過頭來……

  迷迷茫茫中,只記得那雙眼……如雲如夜如山,又如海……盈滿眷戀。

*

  “別走!等我!”

  終於抓到了他的手,溫溫的滑滑的。怎麼細膩柔嫩宛如女子……我努力撐開了異常沉重的眼皮。

  “宛儀醒了!宛儀你終於醒了!!”

  眼前穿一身右紉的湖藍旗袍的女子拉住我的手驚中帶喜,音帶哭腔,模樣清麗可人,兩隻眼睛紅紅腫腫,許是多日哭泣。哦……原來拉住的是個女孩,而不是他……我失望地鬆開她的手。

  朝她身後瞧去……呀,沒想到屋裏站了那麼多人,見我醒來俱是一片喜色,開始忙活著什麼,靜悄悄地卻井然有序。

  這氣氛說不出來的詭異,我該死的到了哪里?

  這女孩推開了裏室的楠木雕花窗,讓陽光和帶著點金桂微香的清風直洩進,立刻,不覺得那麼氣悶。

  皺了下眉頭,往東開著的那扇窗戶瞧去,明媚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稍微眯了下等待這幾秒鐘的不適。

  一蓄著半顯花白的山羊須的官員,穿戴著五品文官白鷳補服打扮,被一嬤嬤模樣的人引來,半眯著眼號起脈來。

  藍寶石……呀,好大一顆,陽光下那寶石顏色純淨通透,折射出貨真價實的天然A貨才有的幽藍光芒,斯里蘭卡級的藍寶石!眨了下眼,我盯著他頭上官帽的頂珠出神……

  白鷳補服,藍寶石頂,應該是五品文官了……腦海裏突然出來的認知讓自己嚇一跳,咿——我是怎麼知道的他是五品的,就象常識一般種在腦子裏似的。

  一時發怔,難道……

  體彩、福彩期期買,連個50都沒中過,怎麼可能……太不可信了!我甩下頭,收拾起這個虛妄的想法,唉……這個劇組真有錢,道具衣服都捨得用真貨。

  “小姐,這是哪個劇組?”我喚著第一眼看到的梳著髻的那個女孩,湖藍的單袍,綰著尾髻,清宮裏高級宮女的打扮。

  “乾清宮啊,宛儀,我是額真,你怎麼叫我小姐?”她驚恐地摸摸我的額頭……很涼。

  她輕舒一口氣:“嚇得奴婢查點要去追回剛剛的太醫院院判大人了。今兒皇上在大殿視朝,安公公已經去前朝去告訴小九子你終於醒了的這個大好消息,不知道皇上知道了會多麼歡喜。”

  聽她越說越離譜了,中國人民都解放多少年了,還把皇帝說出來!

  “STOP!你們是把我打哪弄來的就把我從哪放回去!我忙著那,沒功夫參加什麼願望漂流,夢想成真的什麼節目……哦!我想起來了,我在太和殿那等李菲來著,被根木樁砸到……”

  “宛儀!太和殿十八年那次失火已經化為灰燼,現在都還沒修呢!”這丫頭楞楞地看著我瞪大了眼睛。

  “胡說!在修呢,迎奧運而已,看吧,2008年奧運會前肯定修好!”

  聽我說話,她慘白著臉,哭喪著對一個嬤嬤道:“翠姑姑怎麼辦?宛儀人是醒了,可神智卻是不清,皇上一會來看到這樣子可……”說著說著又似要掉眼淚。

  唉……受不了,還真入戲,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轉轉頭、伸伸腿,摸了把帷幔上這精緻的刺繡,本小姐這就走人吧……緩緩地,我爬起身來。

  那叫額真的丫頭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見我腳下發軟,扶我靠在窗前的軟塌上歇息。

  “皇上回宮!”聽那延綿的高高低低一段一段傳來,我心突地一緊。

  這像被人掐著脖子發出的尖細的嗓音仿若閃電劃破我腦海裏的那團黑霧,閃過記憶中的那個影子,就那一瞬,又歸於黑暗。

  細想……頭卻隱隱作疼。這叫額真的丫頭扶我靠在窗前的軟塌上

  聽得門外有些微響動,一穿太監服飾的公公進來,也不言語,肅著臉,“啪啪”地擊掌兩下。頓時,屋裏頭的人不管上手做著什麼活計,此刻俱都放下非常有默契地速速退到牆根處低下頭跪著。

  呵,什麼大人物要來了,演戲演到這份兒上,至於嘛。勾起嘴角,輕輕揉了揉太陽穴,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往那洩進一室璨陽的門口瞄去……奇怪地,心中有絲莫名的期待。

  朝南開的雕漆木門外響起“嗒嗒”的整齊步履聲,快到門口時卻又安靜了下來,被正午的陽光拉得頎長的一個人影在門光滑如鏡面的地磚上慢慢成形。

  明亮的陽光在他身後拉出一道光暈,他的臉隱在光影裏我看不十分真切,只瞥見那高大的男人頭上那冠帽上四條金燦燦的盤龍頂起一顆鴿蛋大的東珠,在陽光下發出攝魂奪魄的輝芒。

  “茉兒!”他朝我靠著的軟塌方向看來,語氣急切而又驚喜。

  “噯!”他在叫我名字?下意識的我應諾了聲。

  他揮手不讓捧著常服準備給他更衣的兩名內監的靠近,一陣風似的大踏步過來……等我回神時,已被他圈在了自己懷裏。

  那眼……溫潤如玉,燦若晨星,正熒熒閃閃述說著什麼。

  “你終於醒了!”他松了口氣似的把我擁得緊緊地,嘴角、眼底溢著滿滿的欣喜。

  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似的,不經意就已伸出,想去觸摸那仿佛已千萬年不曾見的輪廓。

  那發梢,那鬢角,那眉眼,那鼻樑上的幾粒淡白“雀斑”……麻子?

  還有那暖暖的潤潤的唇……緩緩往下看來,此刻,只覺得渾身燒成了一片,醉死人的紅霞就這樣爬上了眉梢。

  因為……

  這唇隨即輕輕地貼上了我的,炙熱滾燙而又深情的吻猶如冬日裏最後一縷煦陽的溫暖,讓人沉溺著慢慢窒息,卻始終不願放棄。

  他的氣息……慢慢縈滿我的口鼻。

  唔……天,我在做什麼?我甚至都不認識他!突然回過神來,一瞪眼我死命地把他推開。

  “你!你是誰!這可是我的初……初吻唉!流氓!”恩……菩薩明鑒啊,雖然初吻早在幼稚園的時候被同桌的小流氓給偷去了,不過也算,算還沒被成年男人吻過的初吻。摸摸鼻子,暈紅著臉,對著他嚷道。

  “流氓?什麼……茉兒?”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一臉發窘的女人,伸手過來……

  “流氓!登徒子!你非禮我!我都不認識你,你就對我這樣!你你你!不要以為你長的俊!“拍開他的手,我環視屋裏被我的話嚇得早早縮在一邊發抖的太監宮女打扮的“演員”,冷笑道:“估計你還是個劇組的大牌,告訴你,姑娘我最最不希罕的就是你這樣輕佻的男人!”

  “啪嗒!”捧著裝有衣冠服飾的漆盤盒子的那個太監模樣的人,像害了軟骨病般手一滑讓漆盤掉地,臉色慘白的跪在那連連磕頭。

  “皇上,宛儀自醒來就說著讓奴婢們不懂的話,誰都不認識了,嗚嗚……奴婢懷疑……懷疑宛儀被魔鎮了,迷失了心智。”額真終於忍不住,跪著哭出聲來。

  “服了!你們有完沒完!趕緊吧,在這樣鬧下去我要報警了!”看他們這樣做秀,我真的好無奈啊,瞥了眼那扮皇帝的男一號……唉,可惜了,天生的王者貴氣是裝不出來的,長得……也還養眼,可惜人品不怎麼好。

  見他眯著若有所思的打量著我,我狠狠地瞪了回去,他眼底一絲陰騖閃過。

  “剛剛你們聽到宛儀說什麼了麼?”他掃了一圈屋裏的眾人,輕聲問道。

  “奴才們什麼都沒聽到也沒看到!”呵……回答得倒是異口同聲,訓練有素的士兵一般響亮。

  “很好。”他瞥了眼身邊的一個內侍,“傳太醫院李安民。”

  “喳—”

  那貌似機靈的小子,爬起來時偷覷了我一眼,眼神異樣,夾雜著一絲擔心。

*

  紫禁城的上空依舊天藍如洗,只聞得掠空而過的飛鳥偶爾的啼聲。

  “我真的很清醒!真的!只是被那木樁砸了一下而已,剛才那個老中醫不也說了麼,本小姐神智清明。”剛又被那山羊鬍鬚的老頭再次望、聞、問、切,“診治” 一番,只是很奇怪的,這個“山羊須”越是說我神智清醒體無大礙,這男人的臉就益發黑臭。難道我身體不正常、不健康、大病未愈他才高興?

  被他一直拉著經過乾清門,徑直往前朝三大殿方向而去。一出乾清門,他鬆開手讓我跟在他後面,這時候不知道哪變出來一把巨大的黃色蓋傘,上面繡滿雲龍紋極是精緻。一名身材高大的太監服飾的大漢持著大傘跟著,為他擋住毒辣的烈日,遮出一片涼蔭。

  不知道為什麼越走心裏越是發虛,往四周瞧去,發現這個劇組的實力不能僅僅以“牛”字形容。整個故宮被裝飾得簇新,連那些“NO SMOKING”的標牌和保護丹陛上的鐵柵欄都去了個乾淨,這廣場,這臺階的石頭也被修葺一新,和以前的故宮相比,如果說還有什麼相同那就是這外觀輪廓依舊,可此刻看來是完完全全的改頭換面,看起來更加尊貴、莊嚴、大氣。

  最讓我服氣的是,我們一行人走哪,這穿著古代服飾的演員就跪哪……真是敬業啊!恩……還有,那些侍衛大都是國旗班調來的吧,個個身材高大英武極是養眼,只是我們經過時頭都垂得低低的,很好奇他們的長相,不知道俊還是不俊。

  當我第三次歪著頭向身後的侍衛看去,走在前頭的他回過頭來冷冷地瞥我一眼。

  唉……這人,他難道不知道他一停,後面跟著的人都不敢走了嗎,害我差點撞上前面那個持傘的人。

  也不管他是否聽清,癟了下嘴我輕聲嘀咕著:“那把扇子可是值30萬,你們劇組可不能貪污,不然我要告到底的哦。你們現在完全是非法扣押公民!是不是搞錯人啦,我既沒錢又沒權,只是公司的小代理,搾不出什麼油水的,假日風景那個一居室的小窩都是貸款買的啦。”

  直到……那人臭著臉橫來一眼,讓我立刻閉上了嘴。

  對著他的背影我想扮個鬼臉,雖然他看不見,卻是不敢。

  我發現,我居然……有點怕他……這個幾乎不認識的男人。

*

  “茉兒,到了。”

  曖?半眯著眼睛躲著驕陽正埋頭走路的我猛地一抬頭,這一眼卻嚇得沒有心理準備的我,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太和殿消失了!

  高近9米的三層漢白玉石頭基座,旁邊依舊圈飾以龍紋的欄桿,欄桿下依然是那成百上千個排水用的高高昂起龍頭。

  寬闊的丹陛上依然還是擺設有18個大鼎,日晷、嘉量各一,銅龜、銅鶴各一對……可是,那面闊11間, 進深5間,這紫禁城內最重要、最美麗、規模最大的重簷廡殿頂式宮殿卻不見了!諾大的月臺上平平整整,猶如一方新建的漢白玉豪華地板的廣場。

  腦海中的記憶清晰得就像發生在1分鐘以前,不是只是用鐵絲網圈起來翻新修葺麼,我清楚的記得……那根砸我的木樁不就是從那上面滾落的麼。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空的!太和殿消失了!

  就算有通天關係的強硬後臺的劇組也沒權,也不可能讓國寶太和殿消失啊!一定是有什麼搞錯了,捂住突然發疼的腦袋……難道我真……“中獎”了?

  慌亂的朝空曠的丹陛四下瞅去,東南角那“南三所”獨有的綠色琉璃瓦在金紅二色的宮殿群中又新又亮,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可是……再往東邊看……卻看不到比我所在的地方更高的建築,護城河外的南池子邊那一壟翠陰,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貴賓樓和北京飯店所處的位置。可是也……消失了,那壟綠色濃得和旁邊的景色連成一片,除了太廟以外那邊哪有什麼高大建築的影子!

  再往西、往南……我居然找不到記憶中那些隨便拉一個出來都比故宮太和殿9米台基高大的樓宇。

  天……這只能說明,說明我,真“穿越”了。

  而他……那已換上杏黃色常服的男人正默默的仔細地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我的天啦,他……他果真是位皇帝。

  腳一軟,我癱坐在空曠的太和殿丹陛上。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33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9 AM 編輯

第八十五章    初疑



  是全世界所有的男人



  是全世界所有的女人

  我愛你 理所當然

  我是你全部的真相

  你是我唯一的幻想

  你愛我 理所當然

  我是你的四維、上下

  你是我的過去、未來

  我們相愛 理所當然

  虛空可以作證

  我們的愛

  比死亡還要

  理所當然

*

  不知道為什麼,夢裏老聽到有人在歌唱,依稀能辨出是一男一女,有時候是女聲,有時候是男音。

  在夢裏有怎麼樣的經歷,讓我每每醒來淚流滿面,細想……卻只是隱約記得裏面的歌詞大意。

  “為什麼哭呢?”

  抑制不住最後的一聲抽泣,眨了眨眼,眼睛慢慢有了焦點,是那雙清澈的眼睛,啊……是他!我怎麼又依在香爐旁邊睡著了?這樣的行為已經是第二次了,我訕訕地站起身來,手絞著衣角,直著眼瞅著他不知道說什麼。

  今天我當差,據額真那大丫頭說以前我都不用當差,以前?我正準備問清楚,被那猴兒一樣的總管太監瞪了一眼後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難道我真忘記什麼了麼?

  “夢見什麼了?”他放下手中的幾封綾面摺子,側臉過來。

  “哦,我……我想家了。”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脫口而出,我才發現,原來我真的好想家。想念媽媽、姐姐……還有那個該死的李菲!

  他們估計沒有人知道更不會相信我會來到這個鬼地方……向四周掃了眼……禦爐繚繞、瑞煙香飄,幾隻堪比現代電燈的巨大宮燈高挑,把那金龍禦案照得如同白日。他的辦公環境……恩,環境也還不錯啦。

  不過,這裏卻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沒有網路、沒有……什麼都沒有!這幾天被教育的最多的就是這裏的規矩!規矩多得要死,跪都有好幾種跪法!我這是怎麼穿的,走的什麼衰運,穿來做個奴婢!在這裏只要是個主子本小姐逢人就得下跪,還沒出這宮呢,我的膝蓋都已經青了!一想到這個,悲從中來……媽媽,你怎麼也不會想到你的茉兒跑到這個落後的時代做個連鐘點工都不如的宮女。

  委屈地一眨眼,一顆滾圓滾圓的淚珠滴落。恩……我是真的想家。

  我說錯什麼了麼,他許久不語,還是想從我這裏聽到些什麼?他撚起案上一封黃皮薄簽繼續……

  屋裏靜悄悄地,唯偶聞他修剪得整齊的指甲在摺子上做記號劃過“沙沙”聲。

  他在生氣……

  最近常常冒出來的念頭有時候都讓自己吃驚,不知道為何有這樣的認知,可是我就是知道,他現在不過是表像平靜,內心卻正窩著一團怒氣。我還非常確定,應該是本人又激怒了他,最近這樣的情形常常出現,我一直覺得他在等待著什麼,卻遲遲沒有決定……

  “嗶啵”他身旁的樹枝狀燭臺,最高處那只兒臂粗的燭突地打了個燈花,拉出一串星星點點的芒星,我收聚了心神向他那看去。

  他的臉從我角度看來,半明半隱在幾隻明亮的羊角宮燈的光芒下。唉,說起這羊角宮燈,第一眼見到我還以為那燈罩是玻璃所制,真的是透明得可以,如水晶又如玻璃。直到幾個丫頭帶著好笑的給我解釋,其實羊角燈是上好羊角與蘿蔔絲一起放在水裏煮軟再用紡錘形的楦子塞進去,將其撐成大而鼓、薄而亮的燈罩來,當然做這個工藝很高而成功幾率也低,能做宮燈這樣大的尺寸更是難上加難。

  這宮燈把他的輪廓映得清晰無比,那女真族血統的高挺鼻樑,那英武的濃眉杏眼,細細看來,還蠻俊的呢。

  他……居然就是中國古代帝王中無論文治武功還是博物好學,都是古往今來的一位賢帝,千古一帝呵。而眼前的他,就是康熙。

  他的皮膚紅潤微白,如雕如鑄般深刻的五官就如同他鐵一般的意志;刮得泛青的方額下方是飽滿的天庭,《靈樞·五色》有雲:“庭者,顏也。”,據說兩眉之間那個位置叫天庭。那濃眉微蹙,他在憂心什麼?是漠西蒙古的殘匪?還是淤塞的黃河?

  再下麵……是那兩、三粒在燈光在不停閃爍的“麻點”,呵呵,這幾顆淘氣的麻子給太過於威嚴的外貌平添了些許生氣,據說……這位陛下的皇帝寶座還要感謝這幾顆珍貴的小東西呢。他是順治皇帝當時的皇子中唯一出過痘的阿哥,初入關的滿清不願也承受不起損失一位因為患痘而駕崩的皇帝的悲劇。

  嘿嘿……想到這裏不僅莞爾……他有什麼好拽的,一位麻子皇帝。

  眼睛一瞬,再往下……是那紅潤軟綿的唇,溫溫的暖暖的,猶自記得他唇上還有一絲甜蜜的奶香味兒。

  “叮叮”的清脆響聲,他揭開手邊的薄瓷杯子,啜了一口剛剛小九子公公送來溫好的加蜜的乳酪茶。我說呢,怎麼會是甜的,那天他吻我之前肯定剛喝過這蜜茶。

  驀地雙耳生起沸熱,此刻只怕臉紅如霞,幸好他一直很專注於工作,不然一扭頭鐵定能看到我此番糗樣。

  天……我都在想些什麼有的沒的啊!茉兒啊,怎麼一到古代就開始花癡起來,這人不過是個陌生的男人而已,還魯莽的非禮了自己,就算是皇帝那又怎麼樣!又不能拐他回現代去!

  醒醒吧!誰又知道現在的我經歷的這一切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境呢?也許……就像那《西廂記》裏,一朝黃樑夢醒,即使花開,也是花落。

  使勁地往腿上一掐,“啊!”輕呼出聲,還真疼。

  他斜眼過來,眼裏還未來得及掩飾的情緒是關心?

  “唔……這大鼎裏的沉檀香太濃了,聞著聞著就犯困,怕再次睡著我掐了下自己。”訕笑著回他,他是封建社會至高無上的皇帝,在這個世界他就是無所不能的上帝,他的話被叫做玉律,他的決定叫做聖旨,代表著最高法律,如果我還想活著回到現代去……

  立刻,掛上自認為最親和、最甜蜜的笑容,就象面對的是職場生涯中遇到的最刁難的客戶。哦,不,他不僅僅是客戶……是……

  他那身明黃色的常服,在宮燈下反射出亮晃晃的金芒,我微微斜著瞅他,腦海裏閃他那身標誌性的服色的背後價值,眼睛越眯越細,就像讒涎一塊正陽綠滿花玻璃種的老坑極品翡翠。

  他見我這“色迷迷”的眼神,(我要遇見中意的寶貝眼裏一律閃爍著的是“色迷迷”的“金光”——老友李菲語)楞了下:“茉兒?”

  “曖?茉兒在這兒呢,皇上!”淑女地施禮,乖巧地應道,再附上甜蜜蜜地一笑。

  卻不料,這人卻臉色一凜,又掛上那喜怒難辨的冷然神情。哼!面具,這人一向會作秀。嚇……腦海裏仿佛有另外一個自己在自言自語。

  最近時常發生這樣的事情,有時候讓我不得不懷疑,我要不是真中魔了那就是我真忘記什麼了……手撫上額頭輕輕揉了一下,不能細細搜索腦海中那片記憶的陰影,包括在故宮被那根木棍砸到之前那段時間我在做什麼的記憶片斷,一想就針紮似的疼。

  不過,聽身邊宮人們的談話和對我的態度有蛛絲馬跡可循。幾天來,他們對我親切中透露中幾分客氣,時不時還能聽到那幾個大丫頭背著我在歎氣,可每每到我面前卻又裝得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可我能感覺到在這裏,在這宮裏的的確確有什麼該死的事情發生了,就偏我不知道!最最最詭異的是,我明明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卻偏偏認為很多宮廷繁瑣事宜我應該理所當然的知曉。他們……是不是搞錯人了?

  這些宮人們搞錯人了,那他呢……不自覺的又往那邊瞟去。

  那夜一樣深的眸子也正打量著我,心突地一跳……他怎麼老在我不注意的時候觀察我,已經不只一次。

  “茉兒,你過來。”他合上手裏最後一封摺子,猶豫了半晌,像是終於下定決定,喚我過去。

  覆以光鮮的淺黃團龍紋厚絨面的禦案上擺著一隻看起來已有些念頭的舊荷包,配件卻都是新的,那系繩和掛穗簇新而美麗。

  他叫我看這個?難道這東西對他別有意義?

  凝神仔細看來……舊舊的荷包上是藕色、碧綠、和已微微變得灰白的白絲線繡成的一枝茉莉,數片翠綠的葉稀稀拉拉地掛在藕色的枝椏上,葉片中繡得有一朵微開的白色小花兒。說實話,這繡工連我這個外行都能看出並不出彩,他怎麼叫我來看這個?

  我睜大眼睛想看出裏面的不同,於是觀察得分外用心,終於……

  “十字繡!”居然是十字繡!中國古代也有繡工藝甲天下,怎麼也有人繡這歐洲的十字繡?而這粗劣的繡花荷包又怎麼會被閱盡天下精巧物事的帝王擁有?

  他聽見我輕呼出聲,卻緩和了面色,“恩,是叫十字繡,她以前也這麼告訴過我。”他眼神閃爍,掩不住地興奮欣喜。

  “你打開看看裏面的東西。能告訴我它們的來歷麼?””他緩緩言道,似摒住呼吸,說得十分小心。

  聽他話裏少有的期待和鼓勵語氣,他在期待著什麼?我心一動,也帶著些被他感染的興奮,顫抖著手,輕輕拉開那只荷包上打著活結的系帶。

  這荷包裏究竟有著什麼樣的物事讓這歷史上文武雙全的康熙大帝緊張如斯?希望……不是潘朵拉的寶盒……我緊張地閉上眼,拉出裏面的東西,再緩緩睜開……

  暈……沒想到讓我心跳、讓我期待的寶貝居然是……一絞“麻花”。

  那是兩段黛色如絲緞般的黑髮,中間絞纏著一縷銀白,一條系得有密密的翠綠油潤的玉珠的紅色絲繩把這三縷頭髮編結在一起,遠遠開來可不就像一條秀色可餐的大麻花嘛。

  我失望極了,心情跌落到冰點,眼角的餘光卻瞅到他正定定地注視著我……他又在觀察我,趕緊收斂起心神。心中一個念頭閃過。

  這人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康熙,以他的秉性是決計不可能叫一個宮女無端來欣賞宮廷結繩藝術的,他這麼用心,肯定這東西非同尋常……對他,也許……對我?

  可……天知道這其中又有著怎樣的秘密,我唯一知道的是此刻這個人正期待著我自己找到答案,而且,他此刻只怕是比我還緊張。我緊張是因為我本就一片空白,就如考試的時候偏遇到一道老師沒教過的題,他緊張卻又是為何?

  怎麼辦……

  已入秋的京城的夜晚,殿外吹著呼呼的北風,我卻能感覺額上沁出的汗珠凝結成滴,正順著脖子一滴滴滑落進我衣領。死死地瞪著那個荷包,也許它就是蒙在我眼前最大最大的一個謎團,這謎團薄得就象宣紙一般一捅就破。

  也許……那天帶我去看了消失在空氣裏的太和殿的他,今天終於決定揭開這層紙。

  也許……我只要答對了這“謎”,他就能放我回去,回現代的家裏去。

  也許……

  好吧!豁出去了,蒙吧!

  三段發,兩黑一白,黑的難猜,那白的嘛,那縷白髮銀絲如雪。宮中貴婦大都養尊處優,有那時間也有那精力保養,年紀大都看來比尋常婦人還要年輕許多。康熙皇帝的阿瑪順治皇帝和生母孝康章皇太后在他幼年就逝世,斷不至於二、三十歲的年紀就全白了頭髮的。而現在的皇太后,上次請安時見到,不過頭髮花白而已。

  那這白髮的主人……只可能是……前幾年已仙逝的孝莊太皇太后——他的皇祖母了。

  歷史上的康熙,是個至孝的孫皇帝,他與孝莊的故事至今還被現代小說、影視改編翻拍多次。和他皇祖母濃厚的祖孫情誼……呵,那兩段黑髮我不好蒙,這白髮難道我還推敲不出來?

  眼波微轉,我卯定了!

  “皇上真是孝心。”我篤定滿滿地道,一邊偷偷瞅著他的反映。

  果不其然,他瞪大眼,深深地凝視著我。

  “此話怎講?”他一字一頓,看他那份小心,心中的肯定又加上一層,看來是押對寶了。

  “溫良恭儉讓,孝悌敬信義。百善孝為先,皇上把老祖宗的遺發隨身侍奉,如此孝心,以身做表,真是我大清的福氣啊。”

  “你是在西洋一個叫英國的地方出生麼?”他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看著我,突然換了個話題。

  “不是,我是在京城出生。”面對這樣一雙深邃如子夜的星眸,我是無法直視著說謊的。況且,我也犯不著說謊,他是皇帝,在這個時空對著他說謊就是犯死罪,欺君!

  只見他,手捂著胸口微微閉上了眼睛,燈下臉色看來素白泛著青。我馬屁拍錯了地方?

  “啪嗒”驀地,他把手中的奶子杯重重拍到禦案上,“小九子?”

  “奴才在。”那猴一樣的小太監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快速出現跪在案前。

  “去南書房找張廷玉傳朕口諭,要刑部連夜擬票,緝拿丹道士進京!”一反方才作態,他說得即急又快,站著來回踱步。

  待那小九子領命辦差去,一片死一樣的靜寂……真是伴君如虎啊,剛還冷冷的,他突然又發火,我能感到他現在的怒意。此刻我眼觀鼻,鼻觀心,聽到自己心口“咚咚”跳動如擂鼓。

  “太醫說你神志清明。”良久,他輕歎一聲。

  “恩。”我點點頭,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不管你是打哪來的,你不是她!”他狠狠地瞪視著我,就像我是他的仇人,我的心突然痛了起來,他……這個樣子好可怕。

  “記住!你在宮裏的名字是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你不是茉兒,不是……”已經走到殿門口的他又回頭過來對我說著,卻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望著幾行宮人簇擁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突然模糊了雙眼,大開的殿門倒灌進幾絲冷意,我輕輕撫上自己的臉,涼涼的、濕濕的。

  沒來由的……

  我在……為誰哭泣?









第八十六章   流雲

  你見 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裏 不悲不喜

  你念 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裏 不來不去

  你愛 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裏 不增不減

  你跟 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裏 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裏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間

  默然 相愛

  寂靜 歡喜


-----------班紮古魯白瑪的沉默

  “想家了吧,你又出神了,宛儀。”

  “我想家的時候也常常看這藍天上的雲朵。不過,我們草原比京城的天空更藍更透。”一個細細柔柔的嗓音,就象她這人。

  轉頭看來……

  哦……是小七。不到二十歲的丫頭,平日都跟在額真那大丫頭屁股後面,手上搭著一條輕裘坎肩,那火紅火紅的顏色,唉,出自這裏的東西自然是不菲。

  曲著膝坐在丹陛上不知道多久了,晚秋的風涼涼的拂過臉龐,抬頭一直看天上的流雲。

  從來沒有想到,原來雲朵也是那樣的美麗詭變,夕陽賦予了它七彩之色,秋風為它塑上多變之形,大自然的美麗讓我迷失了時間。在現代的時空我從來不曾這麼安靜的坐著,看雲……

  也許……自己也正如這流雲,等待著那風兒吹來,抹掉在這個世界的痕跡,呵……

  不知道哪里飄來的一片冒失的秋紅,跌跌撞撞地闖進這戒備森嚴的禁宮,在丹陛上乘風起舞,象個燃燒著的精靈。

  呵……它,這個冒失的小傢伙,怎麼和我一般,誤打誤撞來到了這個不屬於我們的地方。

  “起風了,剛立秋這一日就比一日涼了,宛儀穿上吧。”

  這丫頭手一抖,不容我抗議,坎肩徑直就往我身上罩來。唔……暖暖的,立刻驅走陣陣秋涼。還怪合身的,如按照我的尺碼量身定制一般,這衣服的舊主兒的身材還蠻不錯哦,

  “別叫我宛儀,我說了不是她!叫我茉兒吧!”看著眼前這個如柳般纖細的女孩,說話也輕了許多。

  一伸腿站了起來,喲……差點又摔倒,忘記自己穿的是這雙該死的古代“高跟鞋”了,腿好麻,我揉著膝蓋苦著臉。

  “可你就是她啊。不過以前的宛儀是蒙古來的,小名也叫茉兒呢。”搭在那丫頭的手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

  “唉……小七啊我說了好多次了啊,你們我一個都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到這兒來了。”實在沒好氣的說,穿到沒有一個親人,熟人的這裏已經夠衰了,更離譜的是還被人當作另外一個人。

  “可你明明就是宛儀啊,當初把小七從承乾宮調來乾清宮的茉兒姑姑啊。佟娘娘薨了後,小七除了皇上就只認宛儀您為主子。”這小丫頭說著說著抽泣起來眼睛紅了一圈。

  “翠嬤嬤和額真姑姑說宛儀沾上了別的不乾淨的東西,被髒東西壓住已經不是原來的宛儀。皇上也派人去找當初救你那個丹道人去了,可小七還是覺得,宛儀就是自己,可能……可能就是把我們大家都忘記了一下子而已。”

  無奈地對著這天真的小丫頭笑笑,我可不只是把他們“忘記了一下子而已”,如果真是失憶了倒還好了,什麼都忘記了一張空白,他們愛怎麼說,說我是什麼,我就乖乖的聽著罷。可我清晰地記得是被那正在維修的太和殿鐵絲網上的棍子給砸暈才穿到這裏。唉,和這些古人怎麼解釋“穿越”?

  被髒東西壓住?靈魂附體?汗,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小七你叫什麼名字?姓什麼?”偉大的康熙皇帝近日巡視京畿,一隻繃得緊緊的神經最近鬆懈下來,真是舒服啊,也有心情和宮女們聊天了。

  “老姓兒都善,鑲紅旗籍,家裏排序第七,叫我小七就好,沒有別的名字……”說到後面越發小聲。

  沒有名字?心裏驀然一緊……

  萬惡的封建社會啊,女人地位就這麼低麼?現代人養個阿貓阿狗還給取個名兒呢,拉著她手,細膩的觸覺,柔弱無骨。整個人小小瘦瘦的,極是惹人愛憐,在現代這副絕對小女兒的身子骨不知能惹多少年輕才俊追求呢。可她卻只是這個巨大的宮廷中的一個沒品級的低級宮女。

  “你那個……月俸多少,吃穿都還好麼?”

  說來奇怪,我至今不明了我在這個時空扮演的角色,據說也是宮女,可是除了在那人禦案前偶爾和幾個公公輪值侍奉外,我幾乎不用幹別的事情。吃的也是單獨有人送來,還配有兩個小丫頭侍侯,這小七就是其中一個。

  這非主非僕的曖昧身份讓我極其困惑,更別提讓我尷尬的那住宿……

  “宮裏的月銀分春秋兩季發放,我前日才去弘義閣那領了銀子,有十八兩呢,一個月三兩。我們乾清宮還有以前老祖宗慈甯宮那邊和皇太后宮裏的宮人都是三兩月例,比別的宮要多出一兩來呢,一年就是多了十二兩銀子。”

  “都說寧做王府的奴婢不做地方的道台。我在宮裏不缺用度,吃穿不愁,還遇到宛儀這樣的好主子……如果我額娘還在肯定會很高興。”這女孩細聲細氣的說來,眼神放出光來,看來為能在乾清宮裏謀得一份差事滿足而自豪。

  小七雖是旗籍,看來家境並不優裕。這龍生九子,人也分三、六、九等,就算是從龍入關的旗人不也分上下旗麼。唉……哪個社會都一樣啊,對了,她說才領了俸錢……

  “我是不是也有俸銀?”我小聲地問道。嘿嘿,是不是太貪心了,好象我只在這裏待了不到十天吧,不過他們既然說有個原來的這個什麼“宛儀”,那是不是我也可以領到錢了。呵……可不再是現代社會花花綠綠的紙一樣的錢,是白花花地銀子唉。

  “宛儀是一品的‘夫人’拿的是乾清宮最高的俸銀呢,一品歲俸銀180兩,太皇太后在的時候還特加恩准加倍支給,所以歲俸是360兩,另外還有20匹緞……”

  “一兩是多少錢?”那個……我聽得雲裏霧裏,完全沒有概念。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一兩銀子等於多少人民幣或者美金。

  “一兩是一千個銅錢。”她眨了眨眼睛回答。

  唉,雞同鴨講,白問!這個怎麼算呢?找個從古至今都流通的東西吧問這裏的價格再和現代的換算吧。三百年大家都共同用或者吃的東西……

  布?絲的、棉的、綢的、進口的、國產的……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禽蛋肉類?豬、雞、鴨……算了,連雞蛋都分好幾種,現代的動物已經都吃飼料產業化了,肉類價格定是不准。

  米吧……中國人再進化100年不也得吃米飯麼,就是它了。

  “你知道現在的米價一兩銀子能買多少米麼,小七?”

  “不知道唉,從來沒有買過米。”

  “那你有買過什麼吃的東西麼?”換個別的吧,逆向思維。

  “記得小時候額娘帶我去集市我買過糖葫蘆和燒餅。”她想了想道。

  “多錢一個還記得麼?”糖葫蘆,燒餅,糖葫蘆北京現在兩塊一隻,燒餅東華門前那還有家老字型大小的燒餅一塊錢一個。恩用這個算也不錯。

  “糖葫蘆不記得了,燒餅一個銅錢一個,饅頭一個銅錢兩個。”

  那就是一個銅板等於一個燒餅等於一元人民幣,一兩銀子是一千個銅錢,也就是一千元人民幣左右的購買力。

  哈哈,我的歲俸360兩,一兩等於一千,360兩就是36萬人民幣……哇!發達了發達了。

  “不過宛儀來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也不需要用錢。”她覷我一眼小心地說道。

  恩?此話怎講,我不解地望著她。

  “以前的這個時候我們大都在園子裏,宮裏自是有人把宛儀的錢兌成銀票子給送到園子裏去。但是每到皇上去秋禰前,宛儀都會把銀子給園子裏侍侯以前老祖宗身邊的公公和嬤嬤們分掉。老祖宗現在不在了,現在換做皇太后宮裏的人嘗這個甜頭了。”

  “啊……怎麼這麼……大方。”吞口口水,我硬是把後面那個“傻”字兒給咽了回去換成“大方”。哼,這個宛儀才不傻呢,宮裏生存之道可真門兒清,不過她也真捨得!

  這丫頭卻瞅我一眼,眼神怪異:“記得以前萬福公公說過,說有次早朝前皇上打趣,說自己身邊有只吃穿住用不愁,還膽敢搜刮天子財物的老鼠,如今已養得肥碩無比。當時把福公公聽得一身冷汗。連連磕頭眼淚涕流喊著‘老奴冤枉啊!’聽他嚎啕皇上先楞了下卻馬上大笑。”

  這鬼丫頭賣關子地笑看著我不語。

  “哦?為什麼笑呢?”她說的那總管太監萬福公公我見過的,的確肥碩無比啊,一個人的噸位可以“改”她三個小七丫頭呢。

  “皇上說‘那只老鼠不是公的!不過養它朕甘之若怡。’就笑著早朝去了。

  “這就完了?”這也值得她賣關子?不是公的……也不是公公,那不是他的某個小老婆就是宮女了,有什麼好笑的。

  那丫頭在我背後小聲嘀咕:“看來你真的不是宛儀。”

  “我早說過了,本人不是你們嘴裏那個什麼宛儀,你們搞錯人了。”回過頭去給她沒好氣的扮個鬼臉。

  “也許正如額真姑姑說的,得找個道士來做法,你走了,宛儀就會回來了。”身後傳來她幽幽地輕歎。

  也許吧……那天他不是叫人去找那個什麼丹道士了麼,我聳聳肩。

  一抬頭,天色已經暗了。

  深藍色的絲絨般的天幕上飄著幾朵還卷著殘留的陽光痕跡的流雲,就像這宮裏無處不在的精緻繡片上的祥雲。越過那在暮色中的光芒顯得柔和許多的琉璃瓦上,掛著一輪初升的圓圓滿滿的明月。

  唔……已經深秋了,突然覺得有點冷。

  “不過皇上待你還是很好……走的時候還特地把那瓶朝鮮進貢的冷愈膏留下,叫我提醒你每日早晚兩次……”

  哦?這丫頭每天雞婆地叮囑我抹這藥膏敢情是奉了聖旨,摸了摸脖子上那道如今已轉為粉紅的那道“傷口”,這藥真是不錯,我被那鐵絲網拉破的那道口子已經癒合得抹點粉就能遮住。

  不過他待我好?

  “不管你是打哪來的,你不是她!”

  還記得……那對冷的像冰的眸子,他恨我……

  驀地打了個寒顫。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35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1 AM 編輯

第八十七章    魘情

  “鐘離點石把扇搖,果老騎驢走趙橋。

  國舅手執雲楊板,彩和瑤池品玉簫。

  洞賓背劍青風客,拐李提葫得道高。

  仙姑敬奉長生酒,湘子花籃獻蟠桃。”

*

  甯壽宮的戲臺上正在上演“八仙賀壽”。

  一個鼻子刷得有白粉,勾畫著“三花臉”扮相的戲子,正在臺上捏著喉嚨念著旁白,念完一句就翻一疊跟鬥。

  “生、旦、淨、末、醜”……看來這是武丑了。醜行又分文醜、武丑。文醜中又分為方巾醜(文人,儒生);武丑,專演跌、打、翻、撲等武技角色。

  待念完最後一句就徑直地翻著跟鬥,像被抽了鞭子的陀螺般,不見停。這個叫討彩,如果在現代嘛,彩頭就是票友的掌聲,而在這古代……

  斜眼悄悄往這在甯壽門前新搭的戲臺雙層戲臺的正中看去,那邊是……彩色的。一堆華服貴婦,裏面有宮妃也有命婦,按照品級或站或坐,簇擁著目前這個宮裏最大的女BOSS--當今的母后皇太后,順治皇帝的第二個正宮皇后博爾濟吉特氏,而她……據說只比康熙皇帝大13歲。

  清制,先帝的皇后稱母后皇太后,,因為她既是嗣皇帝的嫡母,即是宗室禮法上的第一位母親。而生下嗣皇帝的生母卻叫聖母皇太后,"聖"是指今上,也就是說她是當今皇上的生母。這兩個封號看來差不多卻有著尊卑之別。清朝自入關以來遵行儒教,按照禮法,母后皇太后是最尊貴的封號,也是唯一不是母以子貴的位置,乃是妻以夫榮!

  見那戲子賣力的翻滾著,象被風吹著轉個不停的風車,這位一向以端莊少言聞名的太后看著樂了,抓了幾顆身邊一個小漆盤裏專門用來打賞的彩頭--金瓜子遞給身邊的太監。

  “太后打賞——5枚金瓜子!!!”那公公拿過飾以彩色錦帶的“彩頭”丟到臺上。那人力“風車”才停下跟頭,向著北方太后位置磕頭謝賞。

  這“頭彩”完畢,幾聲鑼鼓響,正劇即將拉開,那些個裝扮成神仙的戲子這才施然登臺。

  “這甯壽宮戲臺啊,可是仿照慈甯宮那個原樣修建的呢。皇上對皇太后好的真是沒話說。”小七在幾聲鑼鼓間隙中輕聲說道。

  “慈甯宮既然有為什麼還要在這裏建個?還建一樣的?”聽她說來我更是不解。

  “當今母后皇太后為了對老祖宗,就是以前的太皇太后表示尊敬並不入住慈甯宮,而是住在東邊的這裏,前年皇上給甯壽宮重新修葺一新,規格樣式等照慈甯宮。”

  哦……他還真孝順。

  戌時了,他怎麼還沒來啊?探頭往戲臺後的宮門看去,今天是皇太后的聖壽節,前朝設得有招待文武官員和宗室大臣的酒宴,帝國的主人正在那裏宴客。

  遲遲出來的下弦月開始在帶有幾絲流雲的五鳳樓頭上徘徊,清冷的月光照著那空蕩蕩的太和殿丹陛上,提醒著我此刻的確是處在三百年前滿清王朝的事實。

  早立秋了,冷冷的秋寒被迂折的回廊兩側的軟簾所隔,廊裏鋪設的是羊毛加絲織就而成的地毯,編金絲為地,上繡藍地折枝花卉紋及五爪雲龍圖案,踩上去厚敦敦、軟綿綿的頓覺溫暖。

  戲臺上的節目正演到高潮,各路神仙魚貫而來,各顯神通為“王母”祝壽,引得那台下的人間“王母”連連打賞。

  古今的審美真是不一樣啊,這戲我無論如何也聽不進去,只聞著大殿裏飄出來的陣陣熏香夾雜著貴婦人的脂粉香氣……昏昏欲睡。

  突地手上那盒子一滑……讓我驚出涔涔冷汗。

  我和小七可捧著的是乾清宮皇帝為皇太后準備的賀壽禮盒。

  “咳咳!”

  一隻手橫著遞來那只剔紅禮盒,接過這只差點跌落在地上的寶貝疙瘩,不小心觸到那修長的手指,觸手微涼。

  是他……凝神看來,他的臉近在咫尺,黑漆漆的瞳子正直視著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持燈的宮娥離的太近,紅籠的燈光在他的面頰上鍍上一層暈色。他……其實還蠻年輕,今天的他看起來並沒有往日那般威嚴神秘。

  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怕他,此刻卻是不敢看他,往他身後看去,那扈從內監如一條長長的燈龍,從甯壽門蜿蜒至廊裏。我的身邊已然跪了一地。咬了下唇,怪事了,這麼多人進來我怎麼完全不覺?定是這地毯太厚!

  見我還杵在那發楞,小七給我使了個眼色……唉,這人每每出場至於這麼囂張麼,不過想歸想做歸做,微微闔眼一曲膝就要……

  那雙繡金絲盤龍的麂皮靴子卻慢慢踱了開去……被宮人打起的軟簾放進一絲微風,捲進甯壽宮盛開的金秋桂香,晤,還有一股子……酒味?

  宛如被溪中的小石,阻擾了一下的水流,跟在這偉大的皇帝身後這條長龍般的禦制大尾巴,又向前行去。末了,隨著一聲小九子公公的輕咳,小七起身一拉我,我們尾隨著這“尾巴”就進了大殿。

  皇帝的駕臨,讓今日的賀壽進入了高潮。

  圍坐在太后右首的是幾名頭髮全白和花白的太妃,左首的那幾排看起來年齡不同姿色不等的華裝麗人定是皇帝陛下的大小老婆了。以她們服飾而言,這幾排貴婦只怕僅是級別或妃或嬪的“正規軍”而已,還有更多的鶯鶯燕燕,那些個沒入流的職低位輕的“小小老婆”估計還沒有出席呢。

  唉……這麼多女人擁有一個皇帝丈夫,或者說他們都是同一個皇帝丈夫擁有的女人。這麼多或有才情,或有美貌,或家世尊貴的貴人一輩子都要呆在這貌似人間至尊至榮的後宮。得和一群女人分享著同一個男人的愛還要和平共處,不容些許妒忌,處處維護皇室的體面,這樣的生活……她們真的都甘願?

  不知道她們心裏是怎生想法。要是我……

  瞅著前面那個黃色的主人的背影。要獲得這擁有一切也能帶給你一切,在這個世界猶如萬能的上帝的天子的愛情,也許就像是明明知道那罌粟有毒,卻抗拒不了那致命的誘惑。明明知道把心交給這樣的男人,會讓自己萬劫不復!

  要是我,我絕對不會讓自己愛上他!愛上這樣的男人簡直等於慢性自殺。歷史也誠然,康熙的大老婆沒一個善終。也沒聽說他特地寵愛哪一個小老婆。

  “都起喀吧!”

  皇帝罷手免禮,徑直走到這位並不比他大多少卻是他名義上的母親的皇太后跟前挑襟下跪:“兒子祝皇額娘聖壽金安!日月昌明,松鶴長春!笑口常開,天論永享!”三句話每句間隙磕一大頭。

  這位順治帝的第二位正宮皇后見這裏的皇帝兒子行大禮,卻顯得有些拘謹,親手把皇帝拉了起來問候了幾句,就不知道說什麼了,不知怎地瞅到後面的我。

  “茉兒這丫頭也來了,怎麼躲在那麼後面,皇帝這次又叫你選了什麼精巧的希罕物兒給哀家?每次你挑的小玩意總是有趣。”

  她喚我的語氣分外熟稔,可我除了那次陪那人去請過一次安分明是第二次見到她。還什麼希罕物兒?蘭嬤嬤只叫我和小七送禮盒來可沒告訴我這些東西的來歷啊,我怎麼知道這盒子裏都有些什麼東西……在殿內上百名宮妃命婦的眾目睽睽下端著那突然覺得異常沉重的盒子緩緩向前,也就十米遠的距離卻讓我走的冷汗連連。

  誰能幫幫我?不自覺地眼珠卻流連在前面那挺拔的黃色身影上。

  “皇額娘,今年您的壽禮均是兒子親自準備,聽完這戲曲,兒子再一一為您講解吧。”

  籲……輕輕吐出憋得許久的那口氣,總算菩薩顯靈,這人還算……不壞。

  “噫?今日皇帝宴完百官還有精神能陪哀家聽戲?”今年他這個皇帝兒子大概與往年的賀壽走過場不同,真有閒心待在這百來號女人中間陪她聽戲,見她高興地笑著,眼角的魚尾紋在宮燈下如纏絲一般細密,這位至尊的貴婦,今晚是真的開心。

  我輕輕地擱下手中那沉甸甸的盒子,如釋重負,終於可以退場了。正想躡手躡腳地躲到後面去,卻沒想被這興奮地婦人愛屋及烏地抓住我的手腕,鎏金的指甲套搭在我手背上冷冰冰地。

  “也難為你這個孩子整日價兒地侍侯皇帝,哄你開心,今兒,你也在這裏陪哀家聽戲,好好樂樂。來,賞你一隻翠簪子。”她今日興致大發,從身旁的匣子里拉出一隻頂部用金絲攢碧璽花瓣的翡翠簪,塞進我手中,口中卻拿她的皇帝兒子尋起了開心。

  “她今日當值,恐怕沒這福氣和皇額娘看戲,葉末還不謝賞!”

  皇帝這席不算婉轉的拂意,多少讓太后有絲吃驚,她轉下眼睛看了下我再看了下他……依舊面色無波般淡然,猶如大浪來臨前海面的平靜。

  哪有什麼差事,當值!今日蘭嬤嬤就安排我送這禮盒然後侍侯皇帝一同賀完壽回宮就是。分明就是他存心不讓我和這裏的“貴婦人”親近,他在堤防什麼!

  哼,那人莫名其妙的恨我!小氣!多疑!

  我磕頭謝恩,攥著這只簪子退去,經過左首尾端時無心的一瞥,對上一雙秋瞳……如月般清冷,若水般柔綿。她見我看她嘴角勾起一絲輕笑,更是襯得明肌勝雪,嬌顏如花。

  這麗人認識我?她的笑容卻不知道為什麼這甜美的笑容卻讓我覺得若芒刺在身,正如此刻另外一股寒意……

  驀地覺得心一悸,偷偷瞅去……果然,雖然那鑼鼓聲已經重新開響,大殿裏的貴人們都轉移了注意,席間一片熱鬧祥和。可……那一注冰冷冰冷的目光正定定地注視著我,如刀般穿越溫暖的大殿,就像一把閃著銀光的寒刃在我心口剜過。

  莫名其妙地,心有點抽疼。

  我真的忘記了什麼麼……可我不願意去想,這裏我就是過客,不想把心遺落在這裏,哪怕……是他!

  宮外的殘月正映上手中的那只翠,那如妖魅般的綠色幽光隱隱若現,可真是好寶貝啊……管他什麼恨不恨的,我這個時空的旅客今天反正賺了,這個東西弄回去說不定就能還我那小“窩”的房貸了,聳聳肩,沒心沒肺地對著已暈起點毛邊的下弦月咧嘴一笑。

*

  晚秋的風是香的,帶著秋熟繁花味道,甜甜的,香香的。

  翻了個身,渾渾沌沌的眼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長身佇立在這暗香盈袖的夜裏,月光在他身上灑下一圈銀白的光華,挺撥的身子神一樣立在那裏,默默地注視著我,像是在等待……那奇怪的眼神,纏綿卻又憤怨。

  我仿佛又聽到了夢裏的歌唱,我還記得那雙多情溫柔的眼,如雲如夜如海般盈滿眷戀。

  是你麼?你又來了,為什麼每每只能在夢境中見到你?這次……你能讓我看清你的臉龐麼?

  別走!別走啊!為什麼每次剛看到你的眼你卻要離我而去呢?每次都是這樣,終究會消失在那片霧靄中。

  眼眶不爭氣地又聚起濕意,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也許,是宿命裏的緣分,讓我見到他每每委屈得只想掉淚。

  小心地伸出我的手……這次,請你不要拒絕。

  他躑躅了一下……覆上了我的手,溫暖而又真實。輕微的碰觸後卻又快速的丟開,那般決絕如棄敝屣。

  我就知道會這樣,他又要離我而去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我拉住他的衣袂終於慟哭出聲。

  “不要!燁兒!”

  “你叫我什麼?茉兒,你回來了?”他緩緩轉過身來又驚又喜。

  呵……終於,第一次見到了他的面龐。果然,是金色的,燭光勾勒出來的陰影,在他臉上點點閃爍。原來,他的臉……這麼清俊。

  他再不猶豫大踏步過來,一把把我抱在懷裏圈得死緊。

  我蜷伏在他懷裏猶如一隻慵懶的貓咪,他的懷抱溫暖而又熟悉,就象我生來就屬於這裏。

  深深呼吸一口氣,奇怪地……他的氣息,正如我記憶深處……

  “茉兒,是你麼?”他捧起我的臉,問得小心翼翼。

  傻子,我不就是茉兒麼,點點頭,對著他甜甜地一笑,又縮進他的懷裏。

  我的舉動惹來他該死的高興,“哈哈”的笑聲雖然低沉那滿足與欣喜卻是滿溢。唔……不知道他為何發笑,不過我卻知道他的開心,真的緣自內心。

  “我不是在做夢吧,還是上蒼垂憐,把我的寶貝又還給了我!茉兒,你知道不知道這段時間我的心……”

  我知道呵,它一直在跳,伏在他的胸前,對著他點點頭,傻傻地一笑。他的唇一張一翕,潤紅還帶著點酒香,此刻誘惑著我的感官。

  “知道!”用我的印上了他的,不想讓他繼續。呵……果真香香的甜甜的感覺真好。

  我在吻他?對一個男人我……怎麼如此大膽?見他楞了一下,很是吃驚。呵……管它呢,反正是在夢裏!

  “你知道什麼?我的小妖精?”

  “……”唔……我正在想呢,他卻等不及我的回答,微張的唇立刻被他熱情的吻封緘。

*

  月勾西牆,暖閣裏暗香浮動,燭影搖紅。帳幔內,紅綃卷紗,春意融融。

  他此刻對我做的事情真的是好羞人。我兩耳沸熱,霞飛雙頰暈起酡紅,讓他的手在我身上遊移。

  反正是夢,任由我的身體輕輕隨著他那帶有魔力的手微微顫動。他的手好熱,長年拉弓弦的幾根指頭內側的觸感讓我覺得微微粗礪,卻帶給我熾熱的酥麻。

  這個就是……燕好麼?他在我身上如此放肆,為什麼我卻受之怡然。身體敏感得讓他輕輕碰觸就要綿了、軟了、化了一般,這個身子就像天生屬於他,而不是我的。

  “嚶嚀”一聲,好熱啊,赤裸的高聳抵在他胸前,感受著他的火燙體溫,下意識的磨蹭著他俯在我身上的堅硬。

  “茉兒,我是誰?還是你口中那個皇上麼?”他突然靜止不動,身體僵硬在那裏,雙眼氤氳中一絲異樣的恣意與霸道閃過。

  皇上是什麼東西?他就是他啊,那個一再在我夢裏出現的人,為什麼老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搖搖頭,勾住他的後頸,我感覺我的身體燙得快燃燒起來了,抱我……不管你是誰,反正是夢。

  我的反映愉悅了他,他嘴角卷起一抹恣狂,卻執意控制住自己,深的不見底的瞳眸死死絞纏住我的:“茉兒,乖,在說一次,我是誰!”

  他的汗滴順著他的臉龐輪廊滑落下來,滴進我的頸側,涼涼的猶如沙漠中的一絲微風……他是誰?為什麼我覺得這麼熟悉?我仔細的捕捉著腦海裏記憶中的些微片斷。

  “快說,茉兒!不然,我現在就離開你。”他的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煽情誘人的氣味盈滿我的鼻間。

  隨著他的逼問,他的碩大抵著我的下麵輕輕地一突。

  “燁兒!不要走!”脫口而出的名字,是那樣的理所當然!我快要瘋了,體內的高溫和他蓄意製造的炙熱著實讓我難受。

  象找到了開鎖的那唯一的一把鑰匙,我的回答看來讓他滿意,因為……他輕輕吻了我一下,卻重重的進入了我的身體……釋放了自己。

  呼……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是……給予……滿足……愉悅。

  這讓人羞赧的香豔夢魘持續了一整夜,整晚的纏綿繾倦,直至……天明。

*

  這一覺大概是我來到這清朝睡得最香甜的一次,再沒人催命一樣的“叫起”。我的背也沒有老睡在地板上那樣的硬的觸覺。不知道宮人們是排擠我這個新人還是怎麼著,為什麼就我得每日做那個自大的要死的男人的“侍寢”。別想歪了,是侍侯就寢,可不是爬他床上侍侯那種。人家睡床我得整夜當值。(就是拿個小氊子,睡在他帳幔外面一整夜)

  恩,今日背可不酸疼,酸的是……我用手摸向那酸疼又感覺異樣的地方……空的……

  裸體?裸體!!!

  “啊!!!”天啊!我被非禮了,驚嚇地大叫。

  “恩?怎麼了?”旁邊一個聲音響起。

  嗎呀,身邊還有個裸體男人,我裹起薄被縮到一側。MD!肯定是他幹的,我身體的異樣處還留有他幹的好事的證據。

  定神一看,原來是他,今日怎麼不早朝?哦……記得昨夜是皇太后的壽辰,今日歇朝吧,他定是喝多了酒摸到我的床上!錯,我沒有床,那定是……我不可能摸上去把他給非禮了吧?我一時楞在那裏。

  我睡的是……龍床???龍床!!!

  “茉兒?”他關心地看過來,惺忪的睡眼閃過一絲不確定。

  真的很想哭,我的處女生涯居然斷送在這個我永遠都不可能擁有的男人的手上。這回虧死了,昨天剛得了只翠簪子,今日就失去純潔之身……唔?我記得怎麼不對,掀開被子瞧了瞧下來面,怎麼沒有他們說的那抹紅……難道我竟然不是處女?

  “為什麼沒有紅!”突然覺得很搞笑我居然和非禮我的人抱怨這個。

  “茉兒!你在找什麼?你的這個身體的落紅五年前就給了我。”他眼睛微眯,定定地瞅著我。

  “五年前?五年前本小姐還在讀大學!男朋友都沒一個,你開什麼國際玩笑!”怒了,這個沒品的人,吃了別人還打妄語。

  “昨天,我們……你都忘記了麼?茉兒你……”

  “昨天怎麼了,我昨天好好的睡覺,一醒來就被你非禮了!”我對著他嚷嚷過去。

  “你……”他的臉色突地變的嚇人極了,冷硬中泛著青,我又激怒他了?、

  “你個香蕉八拉!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帝,我只知道你這個沒品的男人趁我熟睡,你非禮我!你你!你還是人麼!”越說越氣我指著他大罵。

  “你不是茉兒!”他咬了下牙,陳述的語氣,不是問話,像是回答。

  我怎麼不是茉兒!本人叫了二十五年的名字!他口中的茉兒到底又是誰!看他那難看的神色,活像被強暴的是他,實在受不了了:“我不是你那個什麼該死的茉兒!為什麼你們都把我當作她!我恨你!也恨她!”

  “啪!”

  他……他打我?這個沒品的男人居然打女人!

  “不准你詛咒她!”他氣極,胸口劇烈的起伏,雙眼卷起了嗜血的寒芒。

  呵……可是我,不怕他,他能把我怎麼樣,殺了?好啊,也許死了倒好了呢,能回我自己的時空見我的媽媽……而不是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被這個只知道欺負我的人強暴,還……打我。

  “我就要詛咒她,還要詛咒你!你們都不得好死!呵呵……你還能怎麼樣?抄家,我沒家;滅我族,我就一個孤魂;殺我?那就來吧,他們都說我的身體也是她的,你殺我就是殺她。”

  我仰起頭,微微闔上雙眼:“也許,把我殺了你的她就會回來。而我……也可以回家。”

  他這麼生氣當真會真的殺掉我麼……不知道為什麼鼻頭酸楚,睫毛抖動,硬是鎖不住眼眶裏的濕意,化做淚珠一滴滴滑進捂在我胸口的被子中,絲織的被面立刻被潤濕一大片。

  不知道站在那哭泣了多久,我睜開眼時,他已經不在。

  待小七木著臉給我沐浴梳洗完畢,已經是下午了。他們大概都知道今日發生了什麼事吧,呵……今日見到我都緘默不語,活像我是個被神遺棄的不祥之人。

  晚飯前,小七帶來消息,皇帝臨時起意北巡,下午鹵薄、儀仗和御林軍簇擁著御駕已出了神武門。

  他……居然走了。












第八十八章   初倪

  你不曾回頭 轉身就走

  我躲在黑夜 孤單守候

  風吹過 假裝享受

  傷是你給的溫柔

  抓不住的夢 被你傷透

  卻還要 假裝能夠

  不在乎你去還是留

*

  康熙二十九年戊申,上巡視漠北蒙古喀爾喀蒙古。壬子,到達多倫諾爾。

  又一個深秋。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院深小徑斂餘紅。

  同樣的秋高氣爽,同樣的藍天白雲,同樣腳下這片緯度經度相同的土地……卻是不一樣的北京。沒想到我二十五歲的生日會是在這裏度過。

  孝順的皇帝巡幸之餘,還不忘“家”裏人,今日派了親衛送回蒙古一些特產,各宮有份。平日乾清宮那幾個冷臉的大丫頭今天也多了幾分笑容。只是當我隨便提及今日也是本人的生日,額真丫頭、蘭嬤嬤等幾個高級宮女的臉色很明顯的一沉。

  “小七,為什麼我說今日是我生日,她們好象都不太高興?”感激地吃著小七叫膳房太監特地做來的長壽麵,這個丫頭對我還真不錯。

  “唉,那是因為茉兒姑姑平日都是三月裏過生日,和聖上的萬壽只差得幾日。也沒什麼,她們……只是想起……”

  “她?”嚼著嘴巴裏的那口拉得細如發絲一樣的面,方才還甚覺美味,此刻卻覺得不怎麼好吃。

  她……不知道心裏對“她”是什麼感覺,我身邊屬於“她”的影子無處不在。在這些宮女內監的嘴巴裏,在他們偶爾側眼瞥來的那一抹異樣的眼神裏,甚至……在某些人的心裏。

  這些日子以來,時常感到他們偶爾在竊竊私語,但每每看到我的身影卻又緘默不語。我知道他們在談論我,時常拿我和“她”做比較,呵呵,他們以前有多愛戴“她”,此刻就有多“冷淡”我。看來……“她”在這裏俘獲了所有人的心,宮人的、侍衛的、甚至……他的。

  “其實也不是不喜歡你啦,只是……”她看我一眼又道:“唉,今天額真姑姑還給我說看來你真的不是中魔了,宛儀和你連生日都不一樣。”

  本來就不是。拿過軟軟的熏得香香的不知道是紙還是布的“巾”揩了下嘴邊的湯汁,放下碗,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只和這碗面一起呈上來的,讓我讒涎許久的大蜜桃。

  “這新鮮的大桃啊,還是額真姑姑給你留的,據說是皇上前幾日經過京畿,特親手摘的一些晚熟的大蜜桃加急送回京城,孝敬給皇太后的,還有幾位娘娘也跟著沾光呢。看!多大多新鮮啊。”

  “哦?咱們宮又沒有娘娘,怎麼也有?”出自皇帝的手……頓時一噎,咽在喉中的那塊果肉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讓我連連乾咳了幾聲。

  她怪異的瞥了我一眼,卻不說什麼,靜靜地收走杯盞,關門時耳尖的我聽到她的一聲輕歎,細渺得若有若無……

  又咬了一口這粉粉白白多汁的果肉,依然是那馨沁甘甜的味覺,嘗在嘴裏,卻甜不進心裏,不知為什麼……有些失落。

*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現代的故宮常有鬧鬼的流言。

  根本用不著有什麼人別有用心地宣傳,比如現在,在這個時空裏這禁宮裏的禁軍不上萬也只怕數千,再加上宮人雜役……

  還有還有,那外殿正睡著同時當值的兩名宮女,殿門口還有兩名公公,雖然天子不在,可他的正牌龍穴威嚴依舊。

  外面的風刮得越來越大,“嗚嗚”的,時而像好些人在咆哮,時而又像在嗚咽。

  我還是醒了……摸了把臉,濕的,又莫名其妙的哭了。

  最近老是多夢,卻始終記不清夢境,只是覺得每次每次都很傷心。

  呃……我還是睡在地上的麼?摸了下身下那厚厚的駝絨混彩色絲線織成的臥氈,雖沒有白居易在《紅線毯》裏所詠的唐宮裏用的織錦“彩絲茸茸香拂拂,絨軟花虛不勝物”,倒也暖和舒適。

  倒也怪了,自從那個人離開後我卻再不能每夜安穩得一覺天明。搖搖曳曳的燭光背後是“他”的龍床。那層層羅帳後那疊得整整齊齊錦被輕裘,雕著繁複的吉祥紋飾的塌上鋪得一厚厚的毫無皺褶的鏡面般平整的褥子,不知道是什麼織就而成,睡在上面又暖又軟……恩,腦海殘留的一絲記憶的影子一閃而過,我怎麼知道它的觸感?是……那晚麼?

  披著外袍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那個地方……我和他?那晚……

  腦海裏模糊的影子重疊著兩個人的身影,是他麼?還是“他”?

  我的臉頓時生熱,雙手捂著發燙的臉支在曲起的膝上。

  “我該恨他的不是麼?”輕輕地問著自己,他偷走我的貞操,他還……什麼交代都沒有就這樣走了,讓宮裏頭這些人怎麼看我?他們怕是都知道了,看這幾天對我的態度就知道!這個地方雖然沒有電話和網路,可是有的事情的傳播速度卻是光速。

  “我最不能寬恕的就是打女人的男人不是麼?”摸了下我的臉,他的力道真大,我依稀還能感受到那日的疼痛,火辣辣的。

  還有他的眼……為什麼盈滿傷痛,該死的明明是他抽了我!

  可,我為什麼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慟比我還痛。

  “我要恨他!”我對自己一再重複,隱約能感受到心裏柔軟的那一角就要決堤,我一定是恨他的,正如他的身影此刻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

  是啊,恨他這個擁有天下一切的天子,卻連一張床都不給我!連侍侯我的丫頭小七都有屬於自己的蕪房,自己的地盤空間,我卻只能象狗一樣的天天睡在他床邊的地上!雖然這是宮制,能侍寢的宮人代表著帝王對你無比的信任。

  但是……他信任我?那雙深得不見底的寒眸又浮現在眼前!

  哼!得了吧,監視我還差不多!……不過,我就不信,他這麼寵這個宛儀,難道也給她的是這樣對待寵物的待遇也讓她像我這般毫無尊嚴的睡地下?難道給她的偷偷準備了一間密室?

  自古宮禁多秘密,以前就聽人說過紫禁城裏很多宮殿下面都有密室,由網路一樣的秘道室室相連。

  記得曾經看過根據慈禧太后身邊的一名宮女的口述而寫的回憶錄《宮女往談回憶錄》裏,就曾經提到過儲清末庚子年,八國聯軍進攻北京前夕,這位押著光緒皇帝撇下自己的臣民西逃前的國家最高領導人——皇太后,臨走還不忘把自己的收藏七珍八寶都藏進儲秀宮裏地下室一樣的密室。

  對那個所謂的密室……我一直好神往,在現代每次去故宮都在儲秀宮轉悠半天,一直沒看得出哪有密室的痕跡。不過,能叫我看出來估計也不能叫“密”了吧,另外也沒有機會進得殿內實地查勘……

  實地……我瞅著頭上那色彩鮮豔的天藻,那豪華的突雕蟠龍的藻井……心突地一跳,我現在不就在實地麼?而且……是在清朝盛年的康熙皇帝的乾清宮寢宮。

  乾清宮……最關鍵的是此刻這寢宮裏只有我一個人!!!挑了下眉,我緩緩拉出嘴角的一絲笑容。

  今夜月黑風高,正是大幹一場的好機會,葉茉,這就……幹吧!

  一回頭,見西牆案上那扇鏡子正映出一個正興奮得眼睛澄亮的女子,可那躡手躡足小偷的模樣卻著實猥瑣。

  我在幹嘛,這又沒人,真是的,強烈鄙視自己此刻的行為。繼續吧,今日殿內就我一個當值機會難得,這就開始“探索”……

  真是的半夜照什麼鏡子,對著鏡子裏那個黑頭發的女人做了個鬼臉,一笑而過……

  等等……黑頭發?我是黑頭發?我怎麼會是黑頭發呢?

  拉過一隻燭臺過來仔細的盯著銅鏡裏的面容……微挑的鳳眼約帶驚惶,是我葉茉兒沒錯啊,只是那頭髮,那頭髮!

  我的手顫悠悠地散開小七早上給我梳好此時約顯蓬鬆的髮髻,用手繞了兩綹長髮拉到胸前細細察看。呃……微帶捲曲,但是更像是盤發過後生成的那種自然捲曲而不是我在香港燙的陶瓷燙那種波浪……

  顏色呢?慌張地舉高了燭臺,天……也許燭光有些偏色,可是到底是不是我原有的褐色我還是區分得出來!

  手一抖,滾燙的蠟油一滴一滴順著燭臺滴上我的手背,可我一時卻顧及不了肉體的疼痛,也沒有力氣移動分毫,因為……我的頭髮居然不是現代的褐色波浪,而是順滑微曲、烏黑油亮的青絲!

  每每天不亮就來侍候我洗漱的小七還在我半眯著眼就給我盤完發穿戴好歸置好了,大半個月來我居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頭髮,也就是說,要麼我在這個時空待的時間遠比我想像的要長!長得這快及腰的長髮都自然長成了黑色!

  那就意味著意味著……他們說的那個宛儀……

  蘭嬤嬤的眼神,額真姑姑的話,小七的歎氣,福公公的客氣而又恭謹……還有那樣對我的那個身影……

  如果他們說的那個宛儀……

  腦海裏浮出的答案一閃而過,心驀地一凜,打了個冷戰。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要鎮定!除非還能找出別的證據讓我相信!

  已經沒有心情來做什麼密室探寶,如果我是她?如果她是我?會把一些重要的東西放在哪里?

  如果她果真和皇帝有那樣的親密?如果剛剛的這些假設都成立……那麼她也住在這裏……

  這個假設讓我立刻冷汗涔涔。

  閉了一下眼睛,再緩緩睜開,要是我是她……我慢慢走到里間的那高不見頂的嵌多寶紫檀大廂櫃,我要是藏東西一向喜歡放在至高處,這個櫃子就是房間裏最高的大櫃。

  拉過桌子再搭上凳子,我小心地爬了上去,手櫃頂上摸索而去……果然,觸手堅硬,又是一隻箱子。

  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腳一閃就要滑下……呼吸呼吸,再深呼吸,此刻可千萬不能弄出聲響,不然明天就是宮廷頭版醜聞:乾清宮女官葉某,夜盜西暖閣皇家珍寶未遂,押送內務府候審。

  是口四角包有銅皮的楠木箱子,二尺大小。四周摸了一圈,居然沒有上鎖!

  嘿,這是什麼地方我居然擔心起了防盜問題,不是皇帝親信,只怕連蒼蠅都不能飛進一隻。

  盯住那箱子半晌,我都下不了決心,我發現……我在害怕。害怕箱子裏的東西變為證據印證了我猜想的“事實”,這個箱子的出現本來就是證據不是麼?

  該來的總會要來,萬一不是我預料的東西呢?打開吧……另外一個聲音在我心裏拼命的遊說。

  手隨心動……這東西怪沉的,我把它輕手輕腳地抱到案上,生怕發出丁點兒聲響。

  把燭臺執在手裏,吹了口氣,吹掉箱蓋上的積塵,再緩緩開啟……我能聽見我的心擂鼓般的聲音。

  哦……是幾層防潮的薄絹。挪開那層層絲絹……我看到了……

  我的手機?MOTOROLAE6!那絕對是我獨一無二的手機,因為不愛那冷峻的黑色,我用天藍色的布紋紙貼得只剩下螢幕。按了下,沒有反映,沒電了。

  手機的下麵包著的那幾張東西……暈,我的身份證!護照!錢包!可我明明記得我被故宮裏那根棍砸來這清朝之前,手上只拿著那只寶貝扇子,我的包、證件、手機可都是放在車上的。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慌亂地翻著裏面別的物事……幾隻看不清新舊的繡花小荷包,一隻鑲寶石銀柄小鞘刀,一隻蝴蝶翠簪,一隻珍珠簪……幾張字跡相似的字,卻是沒有裱過,從拙嫩到行筆飄逸如流雲,像是同一個人的不同時期的練筆墨蹟。

  再往下翻,又是盒子……我心一跳,果然是那只素面的盒子!

  顫抖著手輕輕打開……那扇子上熟悉的白髮宮女的背影跳入眼際,我二十萬拍到的寶貝疙瘩!像情人般愛戀的眼神對這失而復得的寶貝逡巡一番後,我卻瞪大了眼睛,這玩意不似我拍賣時候約顯黃舊的外觀,居然是新的!

  那朱紅色漆一樣的“體元主人”的印紋正閃著妖豔的殷紅,映入我的眼簾。

  天!難道我真忘記了什麼,或錯過了什麼了麼?

  難道我就是她……那個我詛咒的該死的宛儀……

  突來的昏暈讓我天旋地轉。

  “當”在我的身子軟軟的滑落,與地面親密接觸之前,我聽到手中的燭臺敲擊到硬物發出的聲音。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42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3 AM 編輯

第八十九章 囹圄

  人生如戲,你願意一生有怎麼樣的經歷?

  為你量身訂作的人生劇本在福與禍、快樂與煩惱間沉浮,猶如一場飛盞酩酊的盛宴。

  不過我覺得人生更像一條流淌的河流,不管前方有阻路的礁石淺灘,你總將邁過去,永不停歇,雖然不知道等待你的終點是死水一般靜止的湖泊還是寬廣遼闊的大海。

  我希望是大海……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

  抬頭望著頭上我叫做“天井”的一塊瓦片那麼大的孔,剛還有陽光的呢,此刻卻飛進來白白的碎絮一樣的雪花。它在那孔裏射進來的光柱中上下翩躚翻飛,婀婀婷婷的,我看好一會了,極美……

  “還沒到十月呢,九月飛雪,老天都看不過去了,看來京城裏最近有奇冤。”住在我隔壁的的“室友”——冬兒。

  越過我們之間那算不上牆壁的,約微上了點清漆的木柵欄間半個拳頭大的縫隙,朝她看去。見這丫頭嘴裏嘟囔著,貝齒緊咬,手中死擰著衣角,那本就不甚新的單袍被她拉扯得皺皺褶褶。

  “我就是被小人陷害!慧主子還禮物給張常在的八寶琉璃鐲怎麼就在我的房間呢!我一個選秀進來的侍女,家裏也是吃俸祿的旗人,再想要犯得著偷麼?琉璃這樣的寶貝從來只屬於天家,宮裏的東西想賣外面也沒人敢收啊,而且不到25歲我們也無法出宮……就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冤枉我?”

  她越說聲音越發大了起來,忿忿地……唉,今天我已經聽了3遍了。

  看她膚色瑩白,十指纖纖而小,美麗的大眼半眯……那麼細膩的皮膚,定不會是宮裏普通的下等宮女,卻來了這裏……

  我四下瞅了瞅這專門關押定罪前的非皇室成員,從屬於內務府的“監獄”。它暫時設置在紫禁城內慈甯宮以南的地方,等同現代社會“拘留所”。這裏“入住”的成員一般只是短期拘留,待真的定罪以後會轉至位於北長街北口路西的慎行司……那裏,據說是地獄。

  有床,被子、褥子雖然都不大乾淨,至少還能睡,比電視演的所謂古代的監獄睡覺就睡在一堆茅草上那樣極其不人道的待遇比,這裏算是相對意義上的“舒適” 了。牆角設一木桶,大概是為淨身方便所備,衛生境況我還沒去觀察,這間半似屋子半似籠子的空間裏還有一張比桌子矮又比凳子高的木架子,這就是全部的陳設了。

  大抵是因為只能算作“拘留所”,而來這裏的“犯人”指不定哪位哪天有蒙主子歡心給“要”了回去,這樣的例子太多,所以看管這裏的幾位獄卒公公態度還不算惡劣,沒有美國連續劇“越獄”那般,雙方有著不可調和的敵我矛盾。

  “不過,你卻又是犯了什麼錯被關到了這裏?”

  她晶亮的大眼忽閃忽閃地又把話題引到了我身上,呃……我為什麼來到這裏……

  “因為我燒了乾清宮。”

  “啊……你……燒……乾清宮?”詭美的高音從我耳邊飆過。恩,這個,她能不能淡定一些。

  “罪名據說是蓄意。”我淡淡的補上一句。

  “據說?你自己幹沒幹都不知道?你怎麼會去幹那足夠你腦袋掉一百次的事情?你……你真是乾清宮的?”

  一連串珠鏈一般的問題襲來,我該回答哪一個?緊了緊身上披著的那床並不怎麼溫暖的被子,眼睛瞬了一瞬,輕歎了一口氣。這些日子的經歷猶如一場持久的夢魘,這我該從何說起?

  我只記得昏厥前的那一念……

  也許,我……就是她。

  也許,我的夢中人……就是他。

  “哼,乾清宮的人又怎麼樣,還不是來了這裏,想當年老子還是慈甯宮老祖宗身邊的呢,現在不也在這兒?還給你們這些丫頭片子送吃送喝!”

  隨著一串鑰匙響,那每日都能見上兩次的頭髮白完了的公公抖著手打開了下面僅高十幾釐米的小門,給塞進來盛著看不清楚什麼食物的兩隻碗,一雙筷子。

  “我這老不死的在這宮裏待了一輩子,什麼人沒遇到過,什麼事沒見過?管你哪個宮的,你呀……要爬起來難羅。”

  看他那當慣奴才特有的永遠的直不起腰板的瘦削身軀佝僂著,可那像老鼠般的小眼卻精光澹澹,顯出這人的閱歷非常。

  “常公公何出此言?”冬兒瞧瞧這老奴再看看我。

  “皇太后聖壽第二天萬歲爺就匆忙去北巡,這樣的稀奇事我這侍奉兩朝的老奴才都聞所未聞,據說是乾清宮裏有人忤逆了聖上,連我處在這宮裏最偏的一隅都能風聞,你道太后會怎麼想?宮裏這大小主子娘娘們又會怎麼想?”

  他咂著嘴慢條斯理地言道,小眼睛瞅著默默不語的我。

  呵……是在說我,這個太監是什麼意思?要對如今已身陷囹圄的我落井下石,再敲一棒子數落一番麼?

  滿含深意的再瞥了我一眼,他一邊抖抖擻擻地鎖上那小鐵門一樣的口子,邊道:“當今聖上是個什麼樣的主子,你們這些隨侍禦側的大丫頭們比我這老奴才清楚……除了孝誠仁皇后外,德娘娘、宜主子、良常在就算有福氣誕下阿哥,卻也寵倖不過數年。”

  他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茉兒已是階下罪人,公公但說無妨。”我淡淡一笑,呵……還有什麼顧慮,需要妨著我這個“囚犯”麼。

  “以前老祖宗在的時候,就聽說乾清宮的茉兒姑姑是聖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可是,再紅再倍受主子青睞,我們也只是侍侯主子的奴才,唉……”

  奴才……他那彎了一輩子的腰軀,看來真沒直挺起來過。真是環境決定性格,這些一打出生,或者進宮伊始,在主子面前自詡為奴才,自己也認定自己就是個奴才了!同時,還自覺監督身邊的人,做一個稱職的奴才,半點不得逾越給宮裏奴才制定的規矩。

  他的心中……我和他一樣僅是個主子高興時寵你,不高興時殺你的奴才吧。

  他乾咳一聲又道:“本來我們這些老不死的,聽聽閒話看看熱鬧也就罷了,姑娘們都是主子身邊的沒准哪天又重新飛上枝頭,老奴也可以帶著沾些光彩。可是……今天一早,在安太妃的勸說下,皇太后的鸞駕去了湯泉行宮……”

  他給我說這個什麼意思?與我有關?我不解地望著他。

  “公公什麼意思?茉兒一頭霧水。還請公公……”

  “你被人送到這裏的時候還是昏迷著的,他們說你當值的時候蓄意放火,別的都可以不計較你可知道這火燒乾清宮是什麼罪麼?”

  說到這裏他音調一轉變得凜冽起來:“死罪!死一百次都夠了!”

  我清楚的記得那晚,一時昏暈,手中的燭臺倒地,大概是這樣引燃了地上的氈毯,可並不是蓄意啊,最多是失職吧,怠忽職守……陡然心中一涼,記得小七給我說過那太和殿就是康熙十八年禦茶房的太監失職,不小心引來火燒掉了大殿,那結局可是禦茶房所有太監……杖斃。

  我摸了摸頓時覺得發涼的胳膊,“公公,當時和我一起當值的外室還有別的宮人,難道他們也和茉兒一樣都昏厥過去沒有救火,以致整個乾清宮被燒掉?”

  “是啊!各個宮守更的宮人又不只一個,我就奇了,別的人就沒失職之罪麼?我就說這剛九月就飛雪,定出了奇冤!”冬兒忿忿言道。

  “據說只是燒壞了乾清宮西暖閣內室的地毯、和一個幾……”

  籲……舒出久憋著的一口大氣,我就說嘛,如果真燒掉了這宮殿,昏迷在內的我居然可以毫髮未傷?

  他翻了下眼皮又道:“這事可大可小,聖上北巡,宮裏目前是皇太后主事,沒人盯著計較嘛,也許也就是個無心失職罪。可是送你進來的人卻說是蓄意縱火……菩薩一樣的皇太后又去了行宮泡溫泉……”

  “太后走後宮裏現在誰主事?”

  “太后走前懿旨,暫由德妃娘娘、慧妃娘娘協同安太妃打理後宮細微大小瑣事。”他到旁邊的那個“洞口”,收走了昨日冬兒的用過的碗筷,鎖好門,在腰上掛好了鑰匙又叮叮噹當地走了。

  “奴才有奴才的本份,天家的規矩豈是可以逾越的,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唉……”

  鎖上最後一道門,只聽到他的歎息……

  隨即,又恢復平靜,我們這間關了兩個人的內務府牢房只聽得冬兒咀嚼的聲音,今日的菜是炒白菜和豆腐,看著也還乾淨,昨天就沒吃幾口飯的我卻仍然沒有胃口。

  聽常公公言下之意……這個安太妃和我有仇?或者說是和以前的那個“我”結仇?

  仔細地思索推敲著自己來到這個時空的這一段時間內,是不是得罪了某些大人物?應該……沒有吧,唯一算得上得罪的只怕是……他。

  心裏的一個角落就酸澀難耐,他……還打了我,為什麼一想到他我就覺得委屈,打女人的男人是我最不恥的不是麼?

  他這壞人還一走了之,讓這麼多人來欺負我!

  驀地,喉嚨裏一陣酸意潮湧而來。“嘔”的一聲,我再抑制不住,嘔吐一地……

  回過頭來對上冬兒那雙亮閃閃的黑眼……睇著我,若有所思。












第九十章 外篇(1)

  窗外的餘暉脈脈,直拉拉地照進深廣的大殿,秋風卷來金桂的蜜香,甘甜怡人……

  東暖閣外間向南的矮幾上就放著一大捧新換上的“美人桂”,是老祖宗在世時培出的金桂中的新品,婀婀婷婷的姿態煞是惹人愛憐。

  “把它插進西窗靠南的那張幾上那只汝窯瓶吧,金桂自然是得沐浴金色的夕陽,才能釋放出更美的芬芳。”

  她剛一踏進室內,見我捧著那把新掐的桂花,扭頭對我一笑……斜射的豔陽讓她的鳳眼微眯。

  這句話……怎麼這麼耳熟,我一時怔在原地。

  我輕輕地把手中的花枝插進那只和昭仁殿裏萬歲的書案上是一對兒的翠色瓶子裏。這瓶子本是一對兒,釉下彩的翠瓷,宛如一片碧嫩的綠葉,據說是宋朝傳世的古物,宛儀和皇上俱愛。

  她見我久久不語,神情一黯,無所謂地笑笑,轉身做她的差事去了。

  那個身影……那句話,分明就是“她”……

  “小七,今天是她的生日,把聖上親摘的桃子晚膳給她送去罷。”

  “姑姑,她真不是宛儀,生辰都不對呢,宛儀和萬歲都是三月裏……”

  “乾清宮難道還有別的主子不成?”

  見我眼睛瞪來,那小妮子跑得比老鼠還快……

  記得每年巡視京畿皇上都會給宛儀帶來禮物,雖然大抵不是特產土物,就是一些民間有意思的玩意兒……可這次……在聖上的心中“她”究竟還是“她”麼?

  可是,我倒是覺得也許她就是“她”呢,就如剛才她那句話……不過,我確定麼?能確定麼?

  唉……心下的歎息輕得就若偶爾闖進庭堂的那絲秋風般,若有似無。

*

  除了乾清宮裏那兩位主子以外,要說我額真從心眼兒裏畏懼什麼人就是眼前這侍奉過兩朝聖上的全公公了,他是看著當今聖主長大的也是親侍萬歲爺幾十年的老總管。

  雄壯、華麗、肅穆而森嚴的紫禁城,每當太陽從東方升起把這瓊台宮闕第一片琉璃瓦漫上莊嚴神聖的金光時,我常常感歎……有陽光的地方,背後必有陰影的所在。

  金黃色的宮牆內投射的陰影下是他們的一張一張說不出是天生的奴媚謙卑,還是後天養成的虛意假情討好的笑顏。宮中的宦官,大都出生低微,好人家的兒女也不會送來做這個斷子絕孫的行當。男人最在乎的東西,就是他們近天顏的代價。

  宛儀曾經說過,他們出生“草根”和我們旗下女官有本質上的區別,太監註定無嗣,無兒養老所以對錢財看得重些,都是些為生存不得已的可憐人。可我卻從來不這麼認為。

  我們蒙古族的兒女從來以太陽做旗、藍天做帳、草原做床……生來就清清白白的心胸哪里就容得宮裏頭有些人表面彌勒一般的慈口佛心,肚皮裏卻見人下菜瞅准機會就落井下石的死太監!

  不過至於他……也許我更多的是……欽佩。

  靜靜地斂著聲已經快半個時辰了,陪他……喝茶。

  毓慶宮配殿后的蕪房,就是這位曾經是現在也是這個宮廷裏最受當今聖主親近、信任的總管太監常公公的值房。自打太子十歲,聖上撥了一批自己身邊最親信的人過來侍侯毓慶宮的東宮新主子,領頭的就是他。

  一青衣小太監踮著腳輕輕的進來,半壓著的帽檐遮住大半個臉,跟賊似的湊到全公公耳朵跟前咬著耳朵。

  “什麼……她當真吃了豹子膽了!”從來喜怒不顯的全公公,右手微顫只聽得手裏茶盅的托碟與盅體瓷片互相碰擊的叮叮聲不絕於耳。

  “告訴你家常公公,說我老全謝謝他的茶。”

  那小太監應諾著打了個千,去了。

  這小太監是常公公底下的?那個常公公是誰?他口中的豹子膽的“她”又是誰?我惴惴地瞅著他的背影……銀白中間雜色灰黑的細辮子耷拉在他腦後隨著他的步伐微微甩動著,他看似在猶疑,但更像是在準備著決定……

  我咽下了一口唾沫,心裏突然明白,他馬上要告訴我的“決定”就是他今天叫我來到這裏的目的。

  “丫頭,這個世界上最難預測的是什麼你知道麼?”

  他突然站定,爍爍地眼光直視著我,卻又象看透了我,越過我……

  “天的……陰晴雷雨?人的……旦夕禍福?”斟酌著字句回道。

  “都不對,是人心!”

  手中那只青花瓷茶盅被他“咯”地一聲重重擱到茶幾上,溢出來的水浸濕了小幾上的貢緞桌布,暗雲般的深色水漬立刻團團暈染開來。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連性命都不顧及被妒忌燒紅了眼睛的人,這樣的心最可怕,也最難測!”從內室走出,他那青筋凸露的手抖嗦著翻開一隻外觀年久陳舊的紅緞布包。謔……裏頭是一隻頭點朱漆的陰雕銅符腰牌。

  “丫頭,你上次和蘭嬤嬤來求我施法搭救宛儀,公公我沒有回復你們,你們是不是有所怨言,怪我這老奴才本性涼薄,出了乾清宮就不認舊主了?”

  “奴婢……沒有……不敢。”結結巴巴地小心回道。他突說此言,讓我一驚,實在不明他有何用意。

  “不是不管,是本公公自認在宮中識人無數,斷定宛儀這次只是有驚無險。哪怕有人把她看作眼中釘、肉上刺,不除不快,卻在聖上沒有任何明示前,宮裏無人會有膽子從老虎屁股上撥刺。”他話鋒一轉,眼神一凜:“可卻忽略了如果真有不怕死的,只想一時痛快的瘋狂之人。”

  全公公言下之意是說有人要趁皇上北巡之機,對暫押在內務府中的宛儀痛下毒手?此刻全身的寒毛倒豎,雖然不確定這個宛儀是不是以前的她,但果真有人害她,得從我額真的身體上踏過才行!

  “公公,是誰?”腦海中拉出一張張臉,認識的不認識的……宛儀得罪什麼人了麼?她跟我一起進宮,應該不會惹到什麼,不過……一張絕美的容顏清晰的從記憶中浮出,難道是她?

  “居儲秀宮的張貴人。”他眼皮輕跳,這幾個字兒猶似從齒縫中擠出一般。

  果然是她……按理,張如妍以秀女身份直升貴人,已經是無上的殊榮。最近兩年更以貴人之位盤踞歷朝主妃才能入住的儲秀宮,試問哪朝哪代哪位貴人小主有此恩寵?她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可每每節日慶典不得不和宛儀遇到這一後宮聞名的美女時,我卻能感受到她雍容有禮的微笑後面那隱忍的情緒……

  宮裏人對她評價甚好,知書達禮、溫柔可親。可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我卻總不舒服,一道經歷過選秀過來的我卻是知道那表裏外在的美麗迷人,暗底下的心卻是冷漠冰涼,對她的感覺從來覺得像……蛇。

  曾經在宛儀面前談及,據說皇上還老翻張貴人牌子,為什麼宛儀也不妒忌,她卻只是笑而不語。我只當她不願與我說起這個話題,難道,這背後還有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公公,額真實在不明白宛儀怎麼就招惹她了,皇上也對張貴人不菲,她怎麼就恨宛儀如此?”

  “不菲……呵呵,宮裏頭的有些事,假到真時真亦假,人心已是難測,那天顏聖心更不是我們當這些奴才該去揣度的。我雖然沒學幾個字兒卻也知道食君祿、忠君事才是為人臣、為人僕的本分。丫頭,是我們為主子盡忠的時候到了,有個差事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做?”

  全公公手上撫摸著那塊銅牌,神情陡地一肅。

  “但憑公公差遣。”

  “我知你阿瑪是理藩院員外郎,伯父又是漠北蒙族台吉,行事方便些。而關於宛儀的任何事宜皇上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最恨弄得人人皆知,我也不好托前朝的人帶口信,更怕來不及……也擔心你一個女兒身經受不住……”

  看來是真出大事了,不然對宮中大小事情一向淡然篤定的全公公斷不至於拜託於我……頓時只覺得熱血沸湧,是出宮給北巡的皇上報信兒麼?額真早就願意為主子做點什麼了,難道還怕那點馬上顛簸之苦?

  “額真自小在塞外馬背上長大,公公無需擔心,就算公公不找額真來做,額真哪怕也會自動請纓!”

  全公公眼睛一亮,把那銅符腰牌慎重的放在我的手裏:“祖宗宮制除非頒旨,我們宦人不得出宮,更別說離京。公公我這輩子蒙聖上恩寵,隨侍左右去過幾個地方,也算知足了!唉……還是你們旗下女官好……不過有這牌子,你還得需要一張辦差的諭旨才行。”

  諭旨?皇上北巡在外,皇太后又去了湯泉行宮,太妃……那安太妃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自從那年喜格格化身富察侍珠,羞辱了她家富察氏,只要皇上不在跟前太妃一向沒給我們乾清宮的人好臉色。那難道是那幾位主妃?德主子已多年不管後宮大小細微,心淡如水。宜妃隨侍太后去了行宮,剩下的幾位都不是主事的性子,說起來容易,可平日和他們素無交情,此刻真要去討要個出京的緣由可是萬難。

  見我死攥著那塊銅牌滿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全公公眯縫著滿是細紋的眼笑得像只老謀深算的狐狸。

  “這宮裏頭的下旨的娘娘大概都知道宛儀進了內務府了,幾天來卻不聞不問……哼,個別老人嘛,分明是不想引火焚身;個別新人嘛則是不知道水深水淺,不想妄自出頭,所以任那人輕易得逞。不過,卻有一人卻是親歷過雷霆震怒的滋味,那樣的痛,她定沒忘記,她……也許會幫我們。”

  “公公是說某位妃主子被萬歲爺……但還會幫宛儀?”他越說我越糊塗,這是打得哪出啞謎。

  “是的,如果不是傻子這次她定會出頭,不是為她自己,是為她……兒子。”

  手上的牌子此刻變得沉重無比,雖然還不儘然全懂全公公的話,可我卻突然覺得安心。不為別的,因為有他……這宮廷裏雖是奴才之身卻大家敬如長輩一樣的漢人公公。據說他不姓全,姓李。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43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4 AM 編輯

第九十一章 外篇(2)

  是誰

  讓我的臉頰微燙

  是誰

  讓我心點點驚惶

  是誰

  敢在我的夜裏張揚

  是你

  最漫不經心的目光

  卻能

  偷走最甜蜜的夢想

  是你

  用一朵花開的時間

  讓我

  時而覺得紅塵一瞬

  時而卻是輪回千年

*

  夢裏才能見到的土地,一如既往的琉璃般的藍天,和一眼望不到邊的美麗草浪,綠中帶黃的及膝草兒隨著陣陣輕風上下起伏,層層疊疊浪濤一般前僕後繼。

  “你說宛儀被關進了內務府大牢?”

  記得……上次見到恭親王也是在草原,不過這次卻不是在克裏克騰旗皇上親征的那片草原而是在這離多倫諾爾不遠正北部的阿巴噶左旗。

  明媚的的陽光在這位高貴的王爺的臉上留下了夏日的印記,與聖上相似的側面,微黑的臉頰,那兩隻因驚詫而圓睜的大眼正直直地瞪視著我。

  放手啦……又不是敵人幹麼這樣老鷹擰小雞的架勢拉著我的衣領,我又羞又怒,怒視著他,實在很想在他那只看起來若樹般堅硬的大手咬上一口。

  不過……我不敢。

  據說,那雙長年握劍拉弓的手下死過不少人……他的敵人,就在這草原。

  “全公公怎麼派你這個……”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眼,不屑道:“還沒馬高的小太監,說!哪個宮的,所言屬實?你可知曉你嘴巴說的要是假話,爺一把就能捏死你!”

  “咳咳……咳……我是乾清宮的……真!”喉嚨被一把掐住,憋得我說不出話來。

  和萬歲爺血脈相通的王爺,模樣相似怎麼性子就這麼南轅北轍呢?我的喉嚨可不是弓弦,經受不起他大爺的天生蠻力。

  “我……是……額真!”貌似他的智力也不如他的兄長,心念一動,一扭頭甩掉那大簷子的宦帽,露出長及腰軀的髮辮和……蓄著劉海的額際……

  驀地他手一松放開了我,任我滑坐在地上微微喘息。

  “我說了我是額真!我要見……萬歲爺!”

  瞅著我額頭那排公公絕對沒有的東西,他眼神一時懵懂,又漸現清明。唉……後知後覺的的人那,這時候才認出了我。

  “你從宮裏來?那怎麼帶著的卻是土默特旗的蒙古侍衛?”

  “我伯父是土默特的台吉,我一個小小的宮廷侍女除了找親人難道還有本事能借到大內禁軍麼?”

  從地上撿起我的帽子,彈了彈襟邊的塵土,一整衣冠:“奴婢可是奉慧妃娘娘的諭旨出宮,此刻有全公公的密函要親呈給聖上。請恭親王代為傳達,事關宛儀安危,以免誤了大事。”

  “可皇上現在卻不在這裏。”他一瞬眼,正顏道。

  張大眼瞅著他……不會吧!我千辛萬苦的才來到這裏,四日四夜的不眠。他……在誆我?狠狠向他瞪去,瞪得我眼睛我發紅……宛儀還在內務府等著……

  “丫頭,難道本王還騙你不成?”

  他戲謔著瞥我一眼:“皇上前日與在此地會盟的漠北蒙古五旗旗主去了阿巴兒湖行獵,派本王在此坐鎮。”他清了下喉嚨又道:“不過嘛,中午剛遣人來報,這次由皇上作宴,款待這次來阿巴噶會盟的五旗旗主、台吉們。就在今晚……在這裏——阿巴噶。”

  呃……意思是說皇上已經在回程的路上?而今晚這裏,阿巴噶左旗……會有夜宴?

*

  還未入夜,寧靜的草原就沸騰起來了。

  在夕陽在地平線上奮力半露著小半張臉的時候,草原的東邊黃雲滾滾,響徹起雷鳴般的馬蹄聲……天朝的主人,帶著歸附他的幾位汗王旗主兒回來了。

  這次皇上北巡至阿巴噶,可不是閑著,和蒙古來歸附五部會盟。

  它們分別是:烏珠穆沁左旗(俗稱東烏珠穆沁旗)、烏珠穆沁右旗(俗稱西烏珠穆沁旗)、浩齊特左旗(俗稱東浩齊特旗)、浩齊特右旗(俗稱西浩齊特旗)、阿巴噶左旗(俗稱阿大王旗)、阿巴噶右旗(俗稱小阿巴噶旗)、阿巴哈納爾左旗(俗稱東阿巴哈納爾旗)。這五部蒙古王公被安置在原地,或劃給新牧地,分配和編組戶口以牛錄(蒙古語作蘇木)為基礎,編組為旗,以原來各部首領為旗長,並且子孫世襲。從此,既多倫那次最大的蒙古會盟後,大清又多了五部入旗籍的蒙古臣民。

  “皇上這次北巡可沒帶家眷。”

  見我白眼翻飛,他低哼一聲:“嗯,除了本王這個倒楣的弟弟。”

  行經幾道禁軍關卡,不遠處就是燈火通明如白晝的就是“圍城”的中心地帶——帝帷了。

  遙遙能望見帝帷前那片新夷的草地,平整出來的那塊場地上正圍坐著數不清的蒙古王公、台吉、將軍……圓圓的明月下但見那串串芒星沖天的巨大篝火,照紅了他們興奮的臉。

  手輕輕地按了按胸口那溫熱之處捂了四日四夜的救命的“函”,收斂起心神跟在恭親王的身後,向著那焰火最盛處最最明亮的所在走去……

*

  草原上特有的淒婉悲壯的馬頭琴聲隨著我的步們履靠近越發大了起來。

  空氣中無形地彌漫著醺人烈酒濃香和陣陣果木炭烤肉的特殊香味讓人食指大動。嗯……很熟悉,是鹿肉,看來這幾日皇上和五位蒙古王爺戰果頗豐。

  浪潮般的陣陣琴聲忽地漸漸小了下來,我正納悶中,一聲尖銳的哨響沖天而起,一道流星高高升起劃破西邊的天際,啪地一聲……瞬間,那流星化成點點銀樹金花,如網般散開,綻滿天穹,與明月爭輝。

  “哦……”隨著一道道哨聲高低起伏在天空衝開出一朵朵或晶瑩或璀璨的花兒,天朝皇帝的客人也不時發出陣陣驚喜的低歎。

  這歎聲中有婉轉好聽的女音……

  如晝般的焰火下,是幾張芙蓉一般的嬌顏,桃腮杏眼,穿著蒙古盛裝卻掩飾不住底下的體態婀娜,個個眼波流盼,目標俱是他……

  那居中而坐,已換下戎裝的,戴著九龍朝冠的天子。

  天子的兩旁卻立著兩名幸運的蒙古格格,不知道是五王中的哪兩位王爺的女兒。一女執壺斟酒,一女殷勤布菜,粉面含羞,眼神閃爍著的可是草原女兒不加掩飾的……愛慕。

  “咳咳!”

  見我腳步驟停,兩掌握拳,一副怨女模樣,恭親王眉毛微挑,輕嘲道:“莫不是你也愛上我三哥?”

  “皇上誰不愛?那是愛國愛家的忠君之愛!”我嗤道:“我是可笑這些妄想攀天的女子,卻不知道越是光鮮明豔的花兒底下的刺兒卻越多,越是高貴完美的表像背後卻是……地獄之門!”我的宛儀,現在不就在那等同地獄裏內務府牢獄裏,而他……

  唔……“地獄”的字眼……

  輕捂住自己的嘴,我剛剛可是在親王面前說他哥哥,當今皇上的不滿之言。哼!錯就錯了,難道怕你告發我不成!

  為宛儀心疼的我不敢再去看那高貴的側面,卻是狠狠瞪了身邊這個與之相似的容顏一眼,但見……他眼底的笑容越發深沉。

*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

  篝火旁邊的臺子上開始響起絲竹之音,一行行宮廷侍者捧著烤得酥黃散發著鮮美的肉香的烤肉從裏到外,按照各部圍坐在篝火的位置擺著烤肉和時令的水果。

  今日做東的皇帝陛下示意蒙古各部來赴宴的客人不必在遵君臣之禮,大家隨意暢飲,盡享這草原盛宴。

  酒肉茶果過後,本是草原兒女的灑脫個性漸漸綻露,各部的蒙古人或貴族或將士,漸漸忘記了敬畏的天朝皇帝在場,合著臺上的琴聲微微擺起身體腳踩著節拍甚是享受。

  阿巴噶夜宴的高潮這才到來……

  見高坐在那寶座上的主子面色緩和,此刻正是機會,我拿出那封包裹得嚴實的密函,拉開外層的油布護封,輕輕遞給了身邊的王爺。

  見他點頭,拿過那全公公親封的函件起身而去,一步一步走近……

  皇上許是見到自己的禦弟手裏捏著封信,有些詫異,炯炯的目光朝這頭看來……

  見他眼光掃來,我不僅緊張得心跳如擂,把頭微低。

  穿一身藍色繡金龍的袍子的恭親王爺靠近他的皇帝兄長耳語了幾句,立刻感覺如刀子般淩厲的萬歲爺的目光,在我頭上的帽檐和身上這烏鴉色的衣服上溜了一圈。

  他看出我來了麼?皇上,我是乾清宮的額真啊!你可知道宛儀……不過只要您馬上回去,就萬事大吉,額真這幾天吃的這點顛簸真的不算什麼了。睇著這全天下人的主子,頓時委屈得鼻頭發酸。

  恭親王把信交給他皇兄後垂首肅立,他此刻怕是和我一般在等著皇上命令:即刻停止北巡,鑾駕回京。是的……一定是的!

  宛儀啊,再等等馬上你就有救了,皇上看信後定會飛騎而回,我敢斷定!

  可是……

  一名蒙古王爺此刻卻在這讓人快窒息的時刻插了進來,滿臉堆笑,對著和皇帝討好地說著什麼,唉……太遠,我雖心急卻是一點也聽不清。

  皇上像是聽得很仔細,微微點頭……該死的,這蒙古老頭在這接骨眼兒上來打什麼岔!

  隨即只見那老頭大喜,對著靠著萬歲最近的那兩位蒙古格格喚了一聲……頓時,那琴聲突變,婉柔旖旎起來。兩名麗人臉帶嬌羞,媚眼含春,竟然踏上了那高臺……跳舞。

  我的臉部頓時痙攣,雙手發癢,很想在那老頭和那兩個想媚主的狐狸精上揍上兩拳。剛我怎麼覺得這兩個女的漂亮來著?

  皇上啊皇上,您身上也流有蒙古的血脈,難道不知道接受蒙古女兒的獻舞的意義?

  難道……您真的忘了宛儀?驀地,眼睛頓時模糊起來。

  歡快的舞曲在繼續,高臺上豔舞霓裳,天空中火樹瓊花,在一派的流光沁影中,但見高貴的帝王正襟端坐,紅紅的火焰中笑得如和風旭陽……而我卻止不住的掉淚。

  因為……

  迷蒙的淚眼中我瞧見皇帝叫過身邊一個侍衛耳語了幾句,卻是……把我一直看做心子般重要的全公公的信看也不看揣進了懷裏……

*

  給我臨時的帳篷被安排在恭親王大帳的右側面,後依一山丘,多少能遮擋住草原秋夜的涼沁沁的寒風。對於恭親王貼心的安排讓我稍覺溫暖,畢竟這次北巡皇上並未帶女眷,隨行的內侍都是公公,總不成讓我這個假太監和那堆假男人住在一塊吧。

  沒帶那能把我半個臉都遮住的大簷帽,任長長的辮尾在輕風中微擺。

  “難道男人都這樣嗎?宛儀就算不是以前的宛儀,可是身體還是她啊,難道他就能忍心看她死?難道他真的把她忘記?”死命的從草甸裏揪出一把帶粘有泥塊的青草,再狠狠地丟了出去。

  “你有沒有見到他手裏那只碧玉杯?”

  明亮的月光在這王爺身上的五爪金龍暈出一片華影來,今夜他面色如這月華,平靜無波。他突然說起這個幹嘛?

  “我只見到他看也沒看那封救命信,我捂在心口4天的信……”

  “剛才,我在他耳畔說宛儀入獄了,內務府。”

  “那又怎麼樣?”

  “沒怎麼樣,只是那碧玉杯不小心被皇上捏碎了。”









第九十二章 外篇(3)


  “鸞,是傳說中的一種神鳥,不是鳳凰,卻能飛翔得比鳳更高。”

  碎了……那是什麼意思呢?

  夜幕中,他的雙眼瑩波閃現,難道……

  一時我佇立在風中,怔住……

  只覺得此刻呼呼而過風聲,似在傾訴,猶如一條潺潺而流的小溪。

*

  “他來了!呵,看來三哥還是三哥啊,額真你就放心吧,你的皇上一點未變。你瞧!”

  只見那巨大的帝帷亮得宛如透明,猶如天河引出一條分支,十幾隻羊角宮燈列成一隊向著恭親王所住之處,蜿蜒迤邐而來。

  “唉……這個時候來這裏對我而言絕對不是什麼好事!你……現在出去鐵定碰到,要麼先在帳後躲躲。”他一整衣冠,一副準備接駕的架勢。

  “我又沒犯錯,不怕見皇上,幹麼要躲?”實在不懂他的用意。

  “難道你就不想知道皇上今日為何不看那信?這大半夜了還來我這裏?”

  哦?眼睛一亮。我當然……想!立刻躡足閃躲進帳後陰影處,虧得這身烏鴉色的公公的服,在夜色中簡直就是天然保護色嘛。我蜷縮在後,他跪迎在外,一起斂聲……等待。

  果然……恭親王帳外高高挑起的風燈下,映出大步走在最前頭的那個人影果真是這個天下的擁有者,我額真的主子萬歲爺。

  在帳前恭親王的侍衛處,他擯棄了左右,看了跪迎在門口的弟弟一眼,“起喀!隨朕進帳。”抬步入帳,聽語氣……看來皇上心情並無方才在宴會上看起來那般愉快?

  “知道朕為何而來?”他打量了下穿戴整齊的常寧,石青領子,繡金龍的藍色袍子看來還是剛才那套行頭,並未換裝休息的準備,心下了然。

  “臣弟約能猜到一、二。”帳內紅燭下,但見恭親王常甯嘴角微彎。

  空氣裏傳來輕微的簌簌聲,是那燒成灰我也認得的信!萬歲爺面色凝重把信紙遞給了常寧。

  一直懸在我心口上的那根弦,緩緩鬆懈下來。這信紙是展開了的,那就意味著……皇上不是不看那信,那又為什麼當時卻是漫不經心地放進懷裏呢。

  “皇兄,常公公說,茉兒她……有了?是您……”常甯突然把頭抬起,驚道。

  “不可能!”沒有些許的思考,冷冷的聲回答得是那麼絕決。

  “呃……”常寧像是嚇到,瞪大了眼望著他的兄長。

  “你那是什麼表情,我說的不可能是她不可能有了!”

  “為什麼不可能,難道您都沒碰過……”常寧的不怕死的小聲嘟囔卻讓帳後的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別說耳力極好的皇上。

  “太醫院每三日送來的養身的平安湯,幾個大丫頭都會盯著她飯前喝掉。”皇上卻沒有回答自己弟弟的問題,卻怎麼說起宛儀喝什麼湯這樣不相干的事情。

  “平安湯?這藥湯裏……”

  後知後覺的恭親王一拍額頭笑得更加詭異:“哦……我還記得喜格格出生的時候,聽嬤嬤說過……那個,我還以為只是笑話,看來皇兄當真昏倒過,您居然怕這個,難怪會沒有……哈哈哈哈……”

  “閉嘴!”不再如冰的語氣,明顯的夾雜著些怒氣,讓一直懼怕自己皇帝哥哥的恭親王稍微收斂了些。

  透過那條牛皮夾縫中看去,只見燭光下萬歲爺的側臉,面色緋紅,不知道是夜宴過後的微獯還是因為被自己弟弟看穿心事而生的惱意。

  讓皇帝下不來台的人絕對不是聰明人,哪怕是血脈相通的親兄弟,恭親王自然不傻。神色一謹,趕緊轉了話題:“皇兄我們是不是得馬上回京?”

  見皇帝默然,背對著燭光,修長的手指扣在案上微敲,他偷覷了眼自己兄長的臉色又道:“自臣弟今日見到帶信來的那額真丫頭起,就已經做好即刻回京的準備,就等皇兄一聲令下,我們即可……”

  “即刻出發!”一方赤色的金牌上面被輕扣在茶案上,燭光下那凸雕的“如朕親臨”四個纂字兒亮得灼眼。

  “朕已安排素倫做好了準備,不得延誤,也不能延誤,你懂麼?”他直視著自己親兄弟的眼輕道,眼裏盈滿慎重與信任。

  草原的夜晚秋風刮得呼呼的,我把耳朵緊緊貼在厚厚的牛皮帳篷上才聽清楚,原來……皇上還是皇上,心裏頭裝著宛儀的皇上,我咬著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這風兒一會兒就吹幹了我的臉頰,摸摸自己的雙頰,冰涼冰涼;本以為那已死絕了的比冰還要冷的心啊此刻卻滾燙滾燙……

*

  明月夜,月中天。

  廣袤的深藍色天穹上綻放著無數的星辰,忽閃忽閃的,如同給躲在青草下不斷呢喃的秋蟲打著節拍。

  我隱藏在帳篷後的陰影,望著帳外那排禁軍中精選出來的幾十名侍衛,個個怒衣鮮甲,盔纓嫣紅。

  “常寧,無法和你一起回宮……”兩名宮人高挑的宮燈下,是身著杏黃色常服的皇帝,如星般澄明的眸子藏著如夜般深沉的思緒。

  “臣弟定護她周全,三哥,你的心常寧明白,放心。”已換上行服的恭親王屈膝給自己的皇帝兄長告辭。

  月夜下,不遠處那一抹陰影細看原來是兩隊排列整齊的駿馬,早已上好了馬鞍,吃飽了糧草正精神抖擻地原地微踏著馬蹄。

  “現在素倫只怕已經在路上,可朕還是不放心。”

  “晚宴那會兒就已經安排素倫先行了麼?”常寧眉毛微揚有點吃驚。

  哦……是那兩個蒙古格格正在臺上妖媚地獻舞那會兒?我記得皇上有叫過身邊一個侍衛交代了什麼,實在搞不懂了,明明萬歲爺心裏在乎的緊,可為什麼那當口卻偏不看那信,害得我乾著急。

  “恩他先回去解圍,你去善後,因為……他的身份估計還鎮不住這宮裏的有些‘貴’人。”頓了一下,他把手中那沉甸甸的牌子塞到了自己兄弟的手中:“再說,這塊牌子,素倫他目前還不能要,也要不起。”

  原來……皇上對自己的親衛也有顧及。

  畢竟……打虎親兄弟,上陣教父子兵。

  我知道那快牌子在目前遠離京城的關外意味著什麼。那代表著可以駕馭關內外駐軍、甚至擁有任免官員,宰殺王公貴戚的天子才擁有的特權。交出這個牌子也就是暫時賦予給另外一個人以主宰這天下的……皇權。

  常寧神情一肅,跪地小心地接過這金牌,仿佛……很重。

  月圓風嘯,戰馬嘶嘶,那凸繡著張牙五爪的金龍的長袍正隨著風獵獵地展動。他臉色慎重,多深多重的信任與囑託化作在兄弟的肩頭上那一記輕拍。

  “三哥……我明白你的……情非得已。”

  極目遠眺,在那帝帷的西邊,那一排專為五部蒙古王公親衛劃出來的那塊平坦的草地,因為今晚天朝皇帝的盛情款待那一座座帳篷都還透著不滅的燈光。遠遠看來,亮得就如同這秋原上夜晚的螢火蟲了。

  據說……明日就會按照各部原屬的地理位置,重新劃為由天朝皇帝直接統領的八旗。明晚,這片草原又將是個不眠之夜。

  唉……此時此刻,我能明白,皇帝也會……情非得已。

*

  “出來吧。”

  那熟得不能再熟的低沉嗓音,雖不大卻讓我心跳立刻快了起來。

  月色中,一個身影長身而立,是……我的主子萬歲爺。早就聽宛儀說過,萬歲爺自小習武,耳力極其好的。抿了下唇,一點一點的挪移出原以為能被這黑夜遁去身形。

  待我磕頭見了禮,悄悄地打量他……

  但見月華在他身上籠出一片銀白,他仰著頭,看著草原上那如棋盤的星空,就直直的立在那裏,一時無語。

  “喜兒小時候常常和朕一起夜觀星辰,一看就是一夜。你看這天上數哪兩顆星星最亮?”

  唔……皇上怎麼突然說起這個,抬頭望去,只見一條如腰帶般的銀色天河貫穿南北,深藍色的夜空中猶如一條漂亮的霧狀飄帶,美麗極了。天河的東、西邊各有一顆星辰亮得刺眼那光芒能與月爭輝。

  “回皇上,奴婢覺得這天河的東邊這顆和西邊那顆最亮!”

  “嗯……漢人的傳說,把這兩顆星星叫做牛郎與織女,本是一對恩愛夫妻卻硬被天神拆離。你看那銀河的東岸。那最亮的那顆星就是牛郎,旁邊還有兩顆約暗一點的星星,據說是他們的兩個孩子。”

  “那西邊這顆最亮的星就是那織女了?”

  原來在漢人的傳說中有著這樣一個淒美的故事,我來回的打量著這幾顆平時慣見的星星。今夜,仿佛一夜間這幾顆星有了生命,忽然覺得它們分外的美麗。

  可是……皇上怎麼會突然有閒情看起了這星星。是因為想喜格格了麼?還是……想"她"?

  “你的宛儀……她……有沒有被火燒傷?”

  真是天顏難測,這聖心更是難揣度,一直望著天空的皇上突然問起宛儀。我的宛儀……怎麼聽著這麼難受,難道不是他萬歲爺的?

  “乾清宮暖閣的低氈和幾件案幾被燒壞了,不過宛儀毫髮未傷。”

  “嗯。”久久……聽他輕舒了一口氣。

  夜深了,風更大了些兒,小九子捧著一件輕裘披風躡足過來,給我使了個眼色。我會意地小心接過輕輕地披在皇上肩上。

  “你知道什麼叫做鸞鳥麼?”

  又是驀地一句話讓我費解,唉……主子就是主子,我額真怎麼也猜不著他的心思。

  “回皇上,奴婢不知。不過都說鸞鳳、鸞鳳,大概是一種鳳凰吧?”

  “鸞,是傳說中的一種神鳥,不是鳳凰,卻能飛翔得比鳳更高。”

  他看著我,黑幽幽地眸子下閃爍著正在翻滾的一股莫名的東西……像是已經決定要做一件什麼事情。

  鸞……哦!!!突然明瞭!


我的心陡地被提得老高老高,嘣嘣嘣地直跳,抑制不住的雀躍。萬歲爺說的可是,可是……她的命運?

  “皇上,可是宛儀可能不是原來的宛儀呀。”滿溢的狂喜中卻隱隱有著一絲擔憂。是皇上終於準備給宛儀一個名分了麼?可是現在她卻還不是“她”呀!

  “她就是她,朕知道。”

  他頓了一下又道:“雖然,朕還沒有完全想通,但是能很確定的知道這一點!她只是暫時忘記,忘記……一些過去……”

  宛儀果真是宛儀?見皇上篤定的語氣,讓我不得不信。畢竟,他是她最親密的人,既然他認定,那是就是了!

  風吹著他的袍角“嗄嗄”作響,他的面色猶如反射在銀白披風上的月華一般平靜,我卻心下一抽,猶如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慟。莫來由的一股子深切的哀傷如潮汐般一浪一浪襲來。

  這麼樣的一個自信的主子,少年起就意氣風發的皇上,要讓他接受他最愛的女人忘記了和他擁有的過去,甚至忘記了……他。

  原來……皇上早就認出了宛儀,而這次北巡只是逃避,逃避去面對最愛的人不愛自己、忘記自己的事實麼?

  原來……從來像天一般無所不能的主子也有不自信的時候,對待關於“她”的事情。

  “皇上,您真不在乎她的忘記麼?”

  我的唏噓消失在這呼呼的風裏,無聲又無息。

  “她忘記不打緊,朕都記得,夠了。”這句話雖現在脫口而出,卻定是北巡這十數天思索的結果。

  這個結果讓我雖有些感傷,可心下卻是大定。是啊,只要皇上都記得並且認定,那宛儀記得不記得過去……呵呵,聽萬歲爺自信篤定的語氣也許有辦法讓宛儀恢復記憶?

  給皇上跪安後,小九子帶著宮人簇擁著禦輦浩浩蕩蕩地象北邊的黃色的大帝帷行去。轉頭遙望天際,但見東方已經泛起了一圈淡金色的朝霞。

  嗯……朝霞呈祥,曙光顯瑞。昨天的種種已經過去,今天,新的一天來臨了。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45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5 AM 編輯

第九十三章 外篇(4)

  冬兒

  不知道這是不是夢裏。

  那天……我踩著嬸母為我做的小鹿皮靴子和父親才從京城回來給我帶回的禮物——那一直想擁有的那條紅色手柄的馬鞭。

  我要向他告別,我的表兄淩柱哥哥。因為……我及笄了。

  作為食皇上祿的滿人的女兒就要像當年他的姐姐一般,去那遙遠的京城。在那裏無論貴賤、種族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號——秀女,對很多女孩兒來說,也許,那就是一段嶄新的人生的開始。

  “這套‘嘎拉哈’是小時候你給我做的,我要帶走。”

  那質地本是雪白,因年生日久已有些許泛黃的嘎拉哈,是他當年為我做的。我執拗的把額娘給我已經裝得滿滿當當的箱子裏又把這幾個嘎拉哈硬塞了進去。(嘎拉哈,也就是“抓拐”。拐,通常是取豬、羊或是鹿等動物身上比較小的關節骨,做成的一種用來遊戲的玩意。滿族閨女把它抓來拋去以鍛煉手的靈巧。)

  “冬兒,舅母要我給你說,依我們的家世進宮去後哪怕做不成什麼主子,就算做個侍奉娘娘的宮娥也要做到忙處事必親為,靜裏常閑中先檢點自身……”

  “冬兒都明白,柱哥哥,你今天來就告訴我我額娘的話麼?”我歪著頭,注視著這個一向少語的他,但見他臉上漸顯緋紅。

  “呃……你等我,等我考中進士,我定來京城……”他的眼閃爍著,底下的話似乎不用說。

  一旦我被選入大內,按照宮制,下次出宮的時間可得10年,待我二十五歲。就算他能考中進士,可這個十年……他能等麼?

  我低低垂下眼瞼,不忍再去看他滿含深意的眼和那張緋紅的臉。

  這世上有的事情,不說破……反而更美。

*

  京城……對它的記憶停留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那麼寬那麼平的街道可以讓十輛馬車並駕;熙熙攘攘的人群擠滿了大街小巷;更別提那街道兩旁打著各家旗號的店裏那麼多新奇的物事,每每總讓我的目光流連。

  “阿瑪,這就是皇上住的京城麼?皇上真幸福啊,天天都能看到這麼多美麗好玩的東西。”

  “呵,傻孩子,我們還沒進皇城呢。看!進了前頭那座城門才算到了京城。你叔叔嬸嬸就住在離皇上最近的地方。那門的裏面。”

  順著爹爹的手往車外看去……那兒哪里是道門,分明是個巨碩的大城,我只記得那高得仿佛齊天的城樓上掛著一塊藍底兒的牌子上面用滿文寫著“永……定……門”。灰色的磚砌成的城樓上頂著一大片反射著夕陽的光輝,亮得燦眼的瓦片美麗極了。

  “阿瑪,我想要那瓦片,金色的,真漂亮!”我的手舉得高高的,活像指著那太陽。

  “……那叫琉璃瓦,皇上才能擁有的東西。”

  “哦?我也想要!要一塊就好!”

  “不可以的,等到了叔叔家阿瑪給你買別的。”慈愛的父低聲哄著自己剛滿五歲的稚女。

  “不嘛!我要皇上的琉璃瓦,我就要它!”我知道寵我的阿瑪最怕我的哭號,每每心軟。

  “啪!”可這次阿瑪的心卻硬了起來,力道雖不大卻足夠讓我疼。摸著發燙的臉,我楞楞地看著爹爹,居然忘記了哭泣。

  “孩子,等你長大,到及笄的時候,爹爹會送你一個最漂亮的禮物,琉璃……這個東西我們家不能要也要不起明白麼?”

  是麼……那麼漂亮卻不能擁有的東西叫琉璃……

  坐在騾車裏看著太陽在那城樓後一點一點沒去,那片金色的印記卻一點一點鐫刻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

  “原來她居然有這個嗜好!看似平日裏人模人樣的,真是想不到啊!”

  “我們身邊有個賊啊,大家以後小心自己的首飾!”

  “旗下的人居然連小蘇拉的品性也不如,慧妃給主子的手鐲都敢偷!哼!”

  “……”

  從儲秀宮的前蕪房穿過回廊到後殿,這短短的路從來沒有今日感到的那般長。背後裏是嬤嬤和幾個素日裏以姐妹相稱的侍女或明著議論讓你聽,或暗地冷哼的那一道道嗤聲,雖不大卻剛好讓我能聽清。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自從春梅帶著嬤嬤從我褥子下頭摸出那只流光溢異彩的八寶琉璃鐲起,整個人就是懵的。

  我只知道,我不是賊!我不是賊!!!柱哥哥知道會怎麼想我?阿瑪知道了又會怎麼看我?

  阿瑪……孩兒5歲那年你就告訴過我琉璃是皇上才能用的東西,我不能要也要不起,冬兒一直記得,一直都記得的啊,下意識的摸了把臉,似能感覺到阿瑪當年的怒氣。

  模糊的淚眼望著那幾個突然覺得那麼陌生的身影,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陷害我的人就在她們當中,此刻只覺得鮮血直往頭上湧。

  罷了,等我回完了主子話,這就死去,去冥府找閻王判官問個明白,害我的人,都等著!等我變鬼你們一個也別想逃掉!

  橫了心,咬緊牙我向後殿走去,今夜那裏宮燈高掛,把庭院照得宛如白晝般亮堂,我的主子還在等著我回話。

  張貴人正在喝茶,新制的桂花香片,那桂花是今年中秋前後幾天趕在清晨凝露前儲秀宮我們幾個丫頭去御花園采來的,主子啊你待冬兒一直不錯,如果連你也不相信我的人品,那我只有先走一步了……

  我跪在她的面前,默默低著頭等她問話。

  “他們說在你的褥子下頭找到了那對八寶琉璃鐲。”她輕輕地問道,並無惱意。

  “冬兒是被人陷害的,我沒有偷那手鐲。”早已拿定主意,不過一死,抬頭我瞧著我的主子,讓我再辯解這最後一次。

  “你這死丫頭還在主子面前狡辯!老奴真想給你兩個大耳刮子。”

  “住手!你們都給我出去!”她卻喝退了那個想帶主子出頭的嬤嬤。

  待身邊的丫頭老嬤子都退下並拉下隔風的夾簾,那雙秋香色的攢珠繡旗鞋緩緩踱步過來出現在我眼前……

  “冬兒,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的。”輕幽幽地,淡淡地一句飄來,話裏的內容卻足以讓我熱血沸騰。

  啊……難得主子對我冬兒信任,她的心比那傲世的絕色容顏更美。

  雙眼馬上升起氤氳,蒙朧中瞧著那張麗顏正對著我,卻帶著一抹笑:“因為……在你褥子下面放那對手鐲的是……我。”

*

  有時候真的覺得命運對人生的安排猶如戲臺上永不謝幕的戲,那大幕不落,誰也無法得知未來的境遇,比如我……比如她。

  幾乎是同一年進宮,相比那些安排去了慈甯宮與老太妃們做伴的姐妹,我卻進了儲秀宮來到這以貴人身份卻能佔據歷代正妃居處的宮殿。一直覺得那蒙聖主垂青的主子的幸運也給我們身邊的侍女臉上添了光彩,年輕的我一直對主子心存感激。

  每年兩次的家信裏我曾對家人感歎我的幸運,因為,我侍奉的主子是皇上那次選秀欽點的唯一貴人,最最難得的是那比芙蓉還俊俏的容貌之外還有顆高貴善良的心。

  還記得家鄉那夏秋交季時節,漫山遍野的花兒粉粉皚皚的一片,四野香飄。最讓人心動的是那一簇簇火紅的茹子象櫻桃一樣鮮豔,蜜甜而多汁兒。老人們卻總說那些個外表美麗的甜果的底下往往隱藏著有劇毒的黑斑蝮蛇,沒大人隨行許看不許采。可孩童們只是記得茹莓的甜卻忘記蝮蛇的毒,每年都有傳聞哪家的孩子又因為貪吃而中了蛇毒。

  打小我就知道,越是美麗的東西,越不能碰。

  比如那灌木中甜美的茹果……那山澗裏妖豔的蘑菇……那皇城上金黃的琉璃……

  這些我都統統記得,可是卻沒有人告訴我這“美麗的東西”裏面原來還包括了……人。

*

  “唏唏嗦嗦”的聲音從那送食具的小口裏傳來。他……又來了。

  微側頭瞥了眼隔壁的那位,與往常一般悄無聲息。唉……她真命好,這般境遇還能好眠。

  宮裏人誰不知道這位茉兒姑姑曾經飛得有多麼的高,不過,按理說爬得越高,跌就多疼。

  就如我……關在這個恥辱的地方比叫我死更難受。

  可是她……看來宮裏頭那些傳說都是真的,這個以前高高在上的御前第一紅人,真的失寵了。

  因為……進來這許多天就不見有人偷偷見她,暗底傳條子帶物捎信。不過,她倒似隨遇而安,從未有一絲入獄的自覺,不像但凡入獄後的人都會做的:使銀子、尋關係、托人帶條子等自救手段。

  搖搖頭,也許,這正是常公公說的: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輕輕拉過那只木託盤,裏面照舊是一隻蘸飽了墨的小羊毫,一張寫得半滿的簽。

  簽上那幾排娟秀小楷,呃……是那美麗的女人的字,字如人一般俏麗。

  看來她還是不放心,反復幾次都是這同樣的話題,想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和她有隙,換言之,她是不是真的失去聖寵。

  沒人救她,她也沒心思自救,不是失寵了是什麼,借著那點兒豆大的燈光我寫下了自己的判斷。手很穩,寫得很快,因為完全真實,我沒有違心。

  不過,今日簽上最後一排卻多了一個問題,字跡連筆微微顯得急促,看來她心情不好。

  細看那問題卻是呵斥我連連幾次都沒有給她有價值的消息。什麼是有價值的消息?她想要知道的我不都彙報了不是麼?這女人按時吃飯,到點睡覺……哦,不!前晚,她就沒吃飯,還吐了,難道……

  想了想……我又加上了幾個字。不知道這算不算有用的消息?

  吹了下簽上的墨蹟,輕輕地,我把託盤又推了出去,油燈慘澹的眩光中,從木柱的縫隙瞧去,但見等待的那張盈滿歲月溝渠的老臉。

  “是個太監都貪財”真是箴言啊,拉了下嘴角無奈的輕笑,卻不知道是笑他還是笑我自己,不過,我和他卻不一樣……

  我這麼做倒不是甘心為她賣命,不過是迫不得已……救自己而已。

  偷偷地再往那邊瞥去,她依然熟睡,如夜一般安靜。












第九十四章 如戲


  今日菜色不錯。一葷二素。

  那糙米飯上扣著一隻色相極好的大肉丸子。

  可惜啊差片裝飾的美麗菜葉,不然,就可以假裝自己正坐在北京的“紅鴨梨”烤鴨店,點的是那道特價“獅子頭”了。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

  看著那兩道可口的炒青菜外加的一個大肉丸子,旁邊……居然還有一隻盛滿湯的青花小碗,咦……是只元青花!!!手不僅發癢,把那湯碗高高舉起看下面那款識,卻見款識被人剜去卻又補上了一個字兒,說不出的奇怪,不由得挑了下眉。

  聞了一下,唔……漂浮著幾片菜葉兒的清湯估計是煮過那肉丸子的,有點肉腥味。雖有點膩,不過摸著溫溫熱熱,絕對不似前幾日的冷涼,這對胃裏已經空了好幾天的我來說,算是美味了。

  很餓了,很想先扒兩口米飯,可我的手指卻不自覺地伸向那那湯碗,捧起來就喝上一大口。

  “你性本寒,飯前記得先喝湯暖胃……”這句如同鐫刻在腦海裏的話突然蹦出,讓我稍稍一怔。

  見鬼了!最近這樣的事情常常出現,我知道這定又是以前在這裏做“宛儀”時留下的記憶,可細想那些記憶片斷的源頭卻又轉瞬即逝,腦子裏一片空白。

  那就不想!聳聳肩,狠狠地再往嘴裏扒拉了一大口帶著肉湯汁的米飯。我老媽就常說,適應環境,隨遇而安,是我葉茉兒這輩子最大的本事。

  “茉兒……”

  低低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嘴裏還包著一口菜的我嘟噥了一聲算是應答。

  “你今天胃口不錯啊……不犯噁心了嗎?”

  猶猶豫豫地話挑起了我的注意,我向我這唯一的獄友看去……冬兒,不過今日奇了,往常都是看她在那邊大塊朵頤我卻我吃不下,今日我胃口難得好了一次,她卻看似很吃驚。

  “吐空了自然是沒得吐了。”朝她笑笑,手中筷子把那肉丸子夾了小半塊塞在嘴裏……嗯,這味道還……湊合。

  其實肚皮和腦子是一樣的,頭腦理順了,心定了,這肚子也就能覺得餓了。

  這幾天把偶爾能記得的些微蛛絲馬跡一樣的片斷,和身邊發生的事情,丫頭們的話,“他”的話,還有那天“他”對我……好好想了一遍,雖然還是有些地方不很確定,記憶也依舊是一片空白,但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那個事實——他們口中的“宛儀”也許真的就是我,被我遺忘的那一部分的我。

  扒完了飯,順口喝掉最後一口湯,滿足地打了個嗝待小太監收走碗碟後正準備休息卻聽到那已經分外耳熟的叮叮噹當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這次卻聽腳步聲紛雜卻有序絕對不只是那常公公一人。

  難道……這獄裏今日要來訪客?這裏就我和冬兒兩個人,卻不知道是為我還是她?朝她瞥眼看去,她正低著頭尋思著什麼。

  會是誰呢?會是“他”麼?心裏隱隱有絲期待。


*

  太陽從天井斜斜射進的那一縷光柱,是白天我和冬兒這沒有窗戶的“房間”的唯一光線來源。

  對環境並不十分苛求的我本已覺得這牢房雖然算不上陽光明媚,至少不陰不暗,自我感覺還較亮堂。可是自打這位貴客的荏臨,卻驀然眼前一亮。

  她的美麗就像那太陽的光芒,足以讓任何陪襯頓失顏色,再加上那雙若水的秋瞳,這樣的美能吸住任何人的視線,包括我的。

  哦,想起來了,原來是……她。

  還記得那個金桂香飄的夜晚,皇太后的壽筵,在那一群至尊的宮廷貴婦中見過她。當時無心的一瞥卻讓我記住了她的容顏。

  可,我並不認識她,難道她是來看冬兒?

  “葉茉姐姐,你把我忘記了麼?我是如妍啊。”

  她讓常公公打開那扇自打我進來就沒再開過的“門”,緩緩走了進來,轉頭對著我一笑,猶如四月的薔薇在豔陽中盛開那般燦爛。

  如妍……這名字我絕對是第一次聽過,看美人熱絡的表情我有些訕訕,不好意思地向冬兒瞧去,卻見這丫頭垂首斂目看也不看我這裏。

  “這裏的飯菜定不合姐姐胃口,妹妹特下小廚房親手做了兩個清淡的小菜。小安子,還不把食盒擺進來。”她揚聲朝外喚道。

  “喳—貴主子!”

  呃……是貴人呢,正準備行禮,她卻笑著按住了我的身子。

  門口幾聲應諾後進來兩個小太監,一人拿抹布搽拭我“房間”裏唯一的小桌子,一人開始布菜。4大盒子的蒸、炒、燒、燴菜,另加兩碟子點心和一壺酒。

  可我明明已經吃飽,這些東西雖然色香味好讓我心下一動,可是胃裏那殘留的食物卻在蠕動,不爭氣的打了個嗝,我用手極力掩住。

  她見我手捂著嘴掩飾的樣子,拉了下嘴角,笑意更深了。

  玉一般潤潔的手指撚了只粉彩填藍纏枝牡丹紋的薄胎瓷碗,和配套的淺碟到我面前。那修剪得整齊美麗的指甲上塗著淡淡的丹彩,可吸引我的卻是那粉彩。

  康熙粉彩……進牢裏這許多天已經久未見過這麼精緻的器皿了。職業習慣地翻過碗底看那落款的青墨款識:德馨堂,三個字端然在上,讓我心輕輕一跳。

  記得去年香港的佳士德拍賣會拍出一隻同款的粉彩填藍纏枝牡丹紋碟子可是四千萬人民幣的天價,一向不十分對瓷器收藏品感興趣的我咋舌之餘卻因為那次奇跡關注一下那件寶貝東西。記得專家說除了它本身的藝術和歷史價值外還因為“德馨堂”這款識的三個字讓這東西價值倍增。

  “德馨堂”據說“德馨堂”是康熙年間的宮用高檔瓷器的專用款識,因為每年僅出十餘件,件件當屬當年的珍玩,“德馨堂”的瓷器外觀富貴而秀雅清麗,這偏女性化的圖案設計決定它只用于皇帝賞賜給親近的後妃做為——“賞品”。

  自我住進乾清宮以來見到的高級瓷器除了作為“賞器”外的宋代名窯瓷器外,見皇帝用的物事也大都是宮廷造辦處的公用款識,這後妃專用“德馨堂”的物事倒是頭一回得見。

  看來,康熙還真寵她呢,這東西都能隨意拿來做日常用具,證明她能擁有……許多。

  “不過是皇上賞的幾件物事罷了。”她瞄我一眼說得輕描淡寫,素手微抬斟滿一隻青釉的小杯:“來,給姐姐斟上一杯,祝姐姐……”頓了一頓,眼睛微微一瞬,繼而帶笑:“身體安泰!”

  吃人嘴軟,拿人手軟,無功不受祿的道理我還是懂的。更別提和這人……才第二次和她見面而已,此刻又在獄中,就算要我幫她做點什麼事情,也得看看現在我是否有利用價值不是?

  我嘴巴一咧想說點什麼,見她殷情敬酒而來,又不好直言拒絕,便道:“茉兒是三寶弟子,早已皈依,居士五戒就有不酒戒,這個……不知道貴主子今日為何這番盛情?”

  “自打二十四年我們一起進宮以來,姐姐一直就叫我如妍,怎麼突然見外起來?”她見我不語,拉了下嘴角:“難道,懷疑我還在這酒裏下毒不成?”

  她輕笑一聲,拿過我的酒杯一飲而盡。

  奇了,我都不認識她,怎麼會懷疑她給我下毒,這個年代的女人的思維都這麼奇怪麼?難道……又是源於我失去的那段記憶,我以前“招惹”過她?

  倒不是懷疑那酒有問題才不喝,見她行事這樣灑脫,心裏反而約微有些過意不去,用筷子夾了一塊點心放進自己碟子裏。

  “咳咳!咳咳咳!”冬兒突來的連連咳嗽讓我的筷箸微微猶疑,因為我知道這幾日她身子一直很好……

  “呵……這點心你也懷疑有問題?”她說笑般地瞅我一眼,只見一渦輕飄飄的笑容淡得像那霧靄中的澗邊幽蘭。

  “味道……不錯。”我輕輕咬了一小口,呃,甘脆化渣……是栗子酥。味道是不錯,可是之前的飯食已經把我的胃撐滿,順了下嗓子,喝了口湯才咽了下去。

  失去記憶的我對於她的資訊完全是空白,不知道我和她有著怎麼樣的糾葛,友耶?敵耶?不過今天這桌酒菜是鴻門宴也好,是姐妹間情誼深深也好,我可以斷定是絕對不會有毒的。

  不是不在意,而是我相信只要她不是傻子,就絕對不會在這裏——內務府的牢獄裏當著這麼多證人的面……門口的當值的內務府小太監、全公公、冬兒、還有她自己還帶了好幾個宮人來,大張旗鼓的藥死乾清宮的一等女官葉某。

  她應該很聰明,我當然也不傻。

  見她給自己斟上一杯酒,痛快地一口飲盡,接著又滿上了一杯。

  對著我嫣然一笑:“第一杯我是我替姐姐飲的,第二杯是替我自己,這第三杯嘛……”卻不再一口狂飲,分幾口的啜飲而下,流連地把這青瓷小杯攥在手裏專注地嗅著殘留在杯中的點餘酒汁散發的淡淡醇香。

  那頭,冬兒已停止乾咳,輕輕地喘息著,雖未飲酒面色卻升起酒後的潮紅。

  陽光從那天井中滲進,猶如舞臺上斜射的那束光柱,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團光亮慢慢挪移到她的腳邊,天藍色的旗鞋上的纓絡珠子微微地顫動著漫射出琳琅的光華來。

  “這第三杯是為……他。”她癡癡地望這手中的杯子,眼裏波光閃動。

  唉……有的女人一笑能燦若明霞,一怨也若杏雨梨花,淡芳一縷鉛華。

  絕色之姿的美,哪怕聖人都會愛吧,可她說的他,可是“他”?心裏有若一根琴旋被輕輕撥動,說不出什麼滋味。

  我說是誰能“招惹”這樣的一嗔一怨皆是風情的美女呢,不過如果她真把心遺落給了他,也算是不幸,想擁有一個帝王的愛情那是多麼虛無縹緲的夢境。是麼?可我仿佛也擁有過那樣的夢境,內心深處此刻卻也漾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我的不過是夢境,而她……

  實在是搞不清楚她這次為何而來,不過秉承言多必失的道理,更何況我這個“失憶”之人還沒分清她以前和本人的淵源,她怎麼說我且聽之。

  一時,闃靜的空間悄無聲息,卻能隱隱感受到一絲無形的暗流在波動。但見,陽光漸漸偏西,光柱已慢慢爬上她那繡有蘭紋的袍角,在那暈出一片銀白色的反光來。

  “你恨他麼?”突來的一聲歎息,如微風拂過幽蘭般輕。

  “ 嗯……誰?”

  “皇上。”她撫著那杯,並未看我。

  “恨!”這個字飛快地從齒縫裏蹦出,絲毫不猶豫。怎麼能不恨!這輩子第一次挨打就是拜他所賜,哪怕他是個皇帝!

  “呵呵……愛恨其實就在一念之間,有時候有多麼的愛,就會變得有多麼的恨。”她緩緩言道,是說她自己還是說我?

  “知道麼,以前我一直妒忌你,甚至恨你!恨你奪走了他的心。”張貴人轉眸過來嘴渦含笑,可眼裏卻未見笑意。

  恨我?心裏咯噔一下。

  哦,原來她和以前那個“宛儀”,呃……也就是我失去的那段記憶,難怪見她就覺得彆扭,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心下頓時釋然。那她來這裏做什麼,在我這個囹圄待罪之人面前耀再落井下石一番?見這一席的好酒好菜,這又看來不是。

  “都說自古帝王的的寵眷不會長久,如那潮汐般轉瞬即逝,那夢幻泡影的東西不能追逐也追逐不起,本來我是不信,因為有你這個先例。”

  “我?”我有沒有聽錯!那男人寵我?那我還會出現在這裏!

  “呵……不信?我本以為他待你定和別人不同。不過現在看來真如傳說中的,你也只不過是那赫舍裏的一個影子罷了,和我沒什麼不一樣。”

  “我怎麼可能和你一樣,我只是一個女官再怎麼著也不會是這個宮廷的主子,而且現在……”我望了下四周,眨了眨眼。

  如果她只是來說這些有的沒的,我沒精神也不願意去聽。這人一飽了嘛就犯困,我掩著嘴悄悄打了個哈欠。

  “如果我有法子讓你出去,離開這牢獄,再不回這讓人傷心的宮廷你可願意?”她直直地盯著我,清麗的眸子此刻深邃無比,可不知道為什麼讓我的心一陣陣發毛。

  多麼匪夷所思啊,她的意思是她要幫我“越獄”……我一時楞在那裏,腦海裏飛快把她話的意思分析了一遍,並揣度了下自己目前的境遇。

  她——貴人身份,皇帝的小老婆之一。呃,據說她住的是儲秀,拿的是正妃的待遇津貼,就算是比較受寵的小老婆吧。和她的關係……應該不算好,不然不會幾個月來加上今天我只見過她兩面。她為何傾力幫我?

  我——原乾清宮一等女官,失憶前據說是天子近侍。有多近……現在且不去想,因失手燒了天子寢宮的幾件家私入獄,還未進慎行司定罪,也就是說我現在還只能算作被拘留的待罪之人。還未定罪,前途未蔔,我為何要“越獄”?真“越”了反而馬上被定罪了。嘿嘿……她是好心幫我還是害我?

  答案自然是……NO!

  “謝謝貴人的好意,不是不想出去,實在是無處可去。待在這裏也挺好,公公待人和氣,吃的也還……”一想到那大肉丸子,又是一股犯膩,胃裏漲氣轉眼又要湧出,我掩嘴避免在這美女面前失態。唉……吃得太飽果真難受。

  她臉色微變:“我本想救你,不過,人各有命……天意。”

  她收斂起笑容臉色一肅:“請太妃懿旨。”

  一向動作慢騰騰的常公公此刻卻是出現迅速,領著手中拿著一封七色錦緞織就的卷軸的年輕的太監進來宣旨。

  靜悄悄地等這小太監宣告完我的命運……

  我的“好”日子馬上即將結束。安太妃代正在湯泉行宮療養的皇太后行使管理後宮的權利,諭令我這個燒了乾清宮的罪人即刻轉去北長街北口路西的慎行司……明日受審。

  “我這席酒菜是備來給姐姐餞行的,也想來看看你,證實一些事情,因為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不管怎麼樣,相識一場,祝姐姐一路……走好。”

  她懶懶地站起身,小安子給她系上了剛進來時穿的那件杏色薄裘披風。

  “主子,你……忘了冬兒了麼?”那頭兀地傳來細細弱弱的聲氣。

  她卻猶若未聞,腳下的步子停也未停。

  待邁出我這以柱為門的“牢房”她躑躅了下,轉頭回道:“其實,我現在還是妒忌你,因為你永遠都不知道比死亡更難受的滋味是生不如死。”

  那曼妙的身影娉娉婷婷地離去,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蘭馨,優雅……而又神秘。

  “好個蛇蠍女人!最美的容顏但卻有顆最狠毒的心!”轉頭,我對上冬兒那雙怒火炙紅的眼。

  “她不是你主子麼,我還記得前幾日你給我說的那對琉璃寶鐲的故事。”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繞著那小桌子轉著圈,權當在散步,腳下芳草茵茵。

  琉璃……這兩個字仿佛是這丫頭的禁忌,她側過頭去不讓我看到她的臉。見她背後肩頭聳動似在哭泣。

  “冬兒,被拋棄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渾身一震,猶若木雞。

  呵呵……見她反應,心下不由得開懷。

  “好像你最近晚上都有練字兒的愛好。”寫的什麼我倒不用去猜,此刻都明明白白顯在這個丫頭的臉上。

  “你……原來,你都醒著的?”她囁嚅著坐立不安。

  “我一直都睡著,睡得很香,只是夢到了。”對著她嘻嘻一笑。

  白日已看完她主子的演戲,現在卻期待夜幕的降臨。據說,今天我要轉獄去那北長街北口路西的慎行司,一個許多人認為是地獄的地方。

  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可我依舊能看到桌子上倒扣的那只元青花瓷湯碗,底部原來該有款識的地方卻用濃墨寫著一個大大的字兒——“吃”。

  吃----碗,吃----完?

  摸了摸肚皮,又打了一個嗝。

  心底卻莫名的興奮,對今夜真的分外期待……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51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8 AM 編輯

第九十五章 夜劫

  不知道什麼緣故,自明朝以來紫京城裏就一直沒有設置路燈。本以為是當今皇帝小氣,連燈油這點費用都如此算計,不過前段時間聽小七說自前明這宮裏就這樣,康熙朝因為十八年那次太和殿失火的緣故更是防火謹慎,每晚夜幕降臨“下錢糧”(落鎖)後的宮禁內嚴格控制燈燭的使用。

  說起火患來,心下有點虛更有點怨,我不就是因為這該死的玩意兒才倒楣的活例麼。

  揭開騾車的藍布窗簾往外看去,那月亮被暗黑色的流雲遮掩住了半邊臉,墨色的天空點綴著幾顆或明或暗稀稀拉拉的星辰,這並不美麗的夜色卻讓我看得饒有興趣,我已經……多少天沒見到這麼大片天空了?

  “茉兒,你不怪我?”

  “怪你什麼呢?”回頭對著那怯生生的人兒一笑。

  遠處,西華門巨大的燈籠滲出的橘色的燈光窗戶中透進,和月色融和在了一起,把冬兒的臉籠罩在這光影艨朧的夜裏。我們……從來沒有像今天般靠得如此的近。

  “張貴人要我探聽你的日常細微,吃什麼說什麼……”

  “那有什麼好怪你的,況且這些也不算什麼秘密。”

  快到西華門了,那邊倒是燈火輝煌,底下站立著的守衛莊嚴而肅穆,如鐵塔般巍峨,著一身光豔的戎裝看起來精神無比,那胸前盔甲一般的東西正反射著瑩瑩的亮光。

  我放下布簾,車內頓時漆黑一片。

  “我入獄的罪名是偷了主子的琉璃多寶手鐲,可是你知道這陷害我的人卻是誰麼?”

  不管古代宮闈,還是現代政治,耍手段,使心計,陷害人,踩著別人的大腿、肩膀、脖子往上爬再棄人不顧的事情不計可數。在權和利面前,人性好的一面往往消失殆盡,陰暗的一面卻總是那麼赤裸裸的出現在你面前。你不害別人也會有人害你,不過這丫頭平日雖然多話但是心思還是比較細,蠻會察言觀色的個性也會栽倒別人手裏……唉。

  “是張貴人……我的主子。”黑暗中聽到她的一聲歎息。

  嚇……沒想到會是她,那她還為她賣命來監視我,直了下身子,往那邊看去,只見黑糊糊的一團黢黑,看不清她的神情。

  “也難為她為我花費如此多的心思。”戲謔道,想起那女人今日最後那句話,拉了一下嘴角卻沒心情笑。

  “茉兒,我對你不起。”

  良久……

  “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我歎道。

  不過一個丫頭,在這個時空裏的“主子”的附屬品而已,她沒有權利說“不”。

  “我真的對你不起,因為……昨天我在那紙條上寫了你最近常常嘔吐,恐怕是有孕,沒想到她今日就來。害你提前去慎行司受審,定是想法子害你,我侍侯她三年了,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但是沒想到……”

  她說著說著語帶哽咽,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臉,但是能想像此時的她定是淚流滿面。

  哦,原來她們認為我懷孕……最近的這些細節串在一起,呵呵,那就難怪了。

  “沒想到她連自己的侍女也害?她以前曾經承諾過你,為她監視了我後你就會無罪?”我摸到了她的手,觸手冰涼,輕輕地握了一下。

  “下午我見你在咳嗽,生病了麼?”

  “沒有,我只是怕你吃她帶的東西。”她的聲音更細了。

  捏了下她的手,她已經盡力幫我了,不是麼?結局卻是被她主子拋棄,也許不管她怎麼做她的命運可能都是一樣,不過那女人真要害我,沒理由不把她滅口。希望這都是我的猜測而已,也許……並沒有那麼糟。

  慎行司……等待我們的將會是什麼呢?

  “我沒有偷琉璃,我真的沒有偷……我只怕阿瑪知道,更怕柱哥哥看不起我,她說了可以放我回家……嗚……”她自己想著想著心事,終於控制不住,她嗚咽出聲。

  我拉過她的手來,輕輕拍了幾下安慰,卻不知道說什麼……又能說什麼呢,我和她的未來,就象這夜一片艨朧。

  “別擔心……”把今天發生的事情串了起來想了下,心下升起一片空明。

  “啪—啪”兩下鞭擊重重地甩在那上了鎖的後木質車門上。

  “哭什麼哭,真是晦氣!馬上就要出宮禁了,小心被侍衛聽到拉你們下來抽頓鞭子!”尖細的公公嗓子像被人卡住了脖子,男不男女不女的聲音實在噁心難聽。

  慎行司在宮外,而太監無特諭是不得出宮的,只聽到外面西華門的守軍和押送我們的兩位內務府太監驗了牌子並進行了交接……一會兒也未停,騾車被人趕著前行,過護城河後又直行了一段距離依稀拐了個彎,又往北行去。

  唔……不對!我怎麼覺得是往左拐,慎行司在北,應該是出西華門右轉才是往北的方向。

  原以為她會在慎行司做手腳,看來是計畫在宮外去慎行司的路上下手,驀地驚出一聲冷汗。

  也是,在宮內或在慎行司要做掉個把人,人多嘴雜的環境,是沒在宮外行動來得乾淨。雖然不知道自己和她怎麼結怨,可是沒想到她……居然這麼狠心,要致我於死地,還連帶她……這個懵裏懵懂無辜的丫頭。

  “怎麼了?”她見我手微微做抖,輕聲問道。

  “騾車在往南走。”掀起一角車窗看了眼窗外,確定了我的判斷沒錯後,壓低聲音俯在她耳邊道。

  “嗯,怎麼了?”

  呃……見她不解,我鬱悶得直翻白眼。不過也不怪她,她可不是穿來的,只是一個雖常年生活在宮院,卻僅能在一個有限範圍活動的宮女罷了。她不是我肯定沒見過北京地圖,也不可能有人畫皇城地圖給她看,甚至她可能從來都沒有出過宮,更不知道我們要去的慎行司在哪個方向。

  “慎行司卻是在北邊。”我咬著她耳朵說道。

  一陣闃靜過後……

  “啊!”她後知後覺的大叫一聲。

  她的尖叫還未落,外面傳來一聲更淒厲的慘叫,饒是本已有些心理準備的我也被這突來的一茬把那心高高地蕩起。

  “你!王驢子,你不要命了……你要劫……”

  “嘿嘿……就是因為要保命所以得先送兄弟上路了。”

  一聲悶哼,那個侍衛只怕是已遭這個王驢子的毒手。押送我們這輛騾車到底是幾名侍衛一直不太清楚,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兩位,哦,NO!現在是一位了,因為其中一個殺了另外一個。

  騾車也不再往前行,車內外一片寂靜……可怕的靜。連一直在車旁“嗒嗒”地馬蹄聲都不再聞及,也就是說那個殺了人的王驢子並沒有走,也許現在就在車外盯著我們,就如同此刻我和冬兒緊緊地盯著那車門一般。

  冬兒拉住我的手,手心裏一片潮濕,我此刻也無法給她安慰,猶聽得自己的心跳,一聲比一聲響,一下比一下急。

  難道……我的異時空之行就命盡於此地?

  雖然這個時空不屬於我,死了說不定還能回到現代的世界,畢竟現代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歸宿不是麼?但是內心深處卻有一絲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我想繼續……繼續活在這個時代裏,期待著……

  反正,不是期待著死!脫下腳上那累贅的木底鞋,把身上那平日看起來端莊逃命卻礙事的旗袍,兩邊的開岔撕到大腿處。

  “把鞋脫了,車門一開,我們馬上就跳,你往前我往後分兩頭跑,他只能追一個人。”我捏捏她手耳語道。

  記得毛主席說過:“不打無準備的仗,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現在敵我懸殊,外面那位算不上大內高手也至少是個訓練有素的侍衛,我們卻是……手無寸鐵的女人,傻子才和他肉搏。

  唔,想起來了……我的手上雖無鐵,卻有金。

  那心思多竅的小七,在我被押進內務前匆忙中拉下她頭上一根東西塞進了我的手裏……一根金簪,她應該是好心,因為知道我除了束發的扁方外不愛在頭上插這些多餘的東西,讓我留著備用打點哪位公公帶個條子什麼的使。也幸好沒打點出去……

  不過……指望這玩意殺人不可能,只能突襲,總比沒有的好。

  可是……待我準備好逃跑,心裏害怕卻又有點期待著那車門被打開,按捺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專注地盯著那黑暗中的車門時,卻發現外面……還是一片死寂。

  王驢子怎麼還不動手,難道他在等人?

  很想瞧瞧外面……手已經探到了那小小的車窗跟前,卻又害怕地縮回。

  靜悄悄地,要麼是他已經走了……這個貌似不可能,要麼就是在等人,但是,等什麼呢?

  正在我思量間,黑暗中,隱隱聽到馬蹄聲,是一匹單騎。

  “嗒嗒!”窗外,近得就一簾之隔的地方,那馬兒原地來回走了兩步。天……原來他剛才離我就這麼近,近得就隔著一層布,幸好沒有拉開簾子往外瞧。他開始動了,看來,他等的人來了。

  “人呢?”蹄聲漸駛漸近,遠遠地聽到這王驢子等待的人的聲音。雖已故意壓低,尾音卻掩不住的帶著一絲我非常熟悉的尖細……是位公公?

  “都在車裏,待您驗過,奴才這就處理。”

  冬兒聽到這裏已是全身發抖,“啊”了一聲,害怕得又要尖叫,被我一掌捂了去。

  “您聽,都在裏頭呢。”

  “呐……這是主子賞你的銀票,咳咳,你也驗驗。”那聲音說的極緩,間或著還帶著一聲咳嗽,像是個癆病的身子。

  “奴才謝您的賞!”聽王驢子的聲氣中那抑不住的歡喜,能讓他幹這亡命之事,那張銀票上的數字定是不菲吧。

  “嗯? 還不懂規矩麼?是主子賞的不是我,我也不過是個奴才。”

  “是!是!奴才不懂規矩。”

  “那就把門打開吧,快把這兩個丫頭處理了!主子……還等著回話呢。”

  “喳—”

  我死死地攥著那簪子,左手拉著冬兒,緊張得心跳都似乎停止了。捏了冬兒一下,卻發現自己的手也在顫抖……她也回應地反捏了下我的手。恩,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門一開我倆就逃吧,總得搏一下,被抓住也認了

  聽得那靴子跳下馬來的聲音,再一步一步靠近……

  鑰匙插進了那鎖眼的聲音……我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就等著他下一步擰開鎖。

  “噗!噗!”兩聲怪響,卻不見那門開。

  那個……鑰匙開啟鎖應該發出來的聲音是“喀嗒”吧,難道……這外面又在演什麼好戲。

  “你!!!”一聲重物跌倒的聲音。

  “王驢子,不好意思,各為其主而已。”那癆病鬼一樣的咳嗽聲又響起:“那上面有毒,你少說幾句話,說不定能多活一刻鐘。”

  天,是那個人!他要殺那王驢子?今天到底唱的是哪出,這也忒詭異了,真沒想到自己一出宮就變這麼搶手,行情大漲。難道這個人又要把我們劫到另外一個“主子”那裏?

  “你不忠……你……你這個老東西!想不到我王驢子打燕打了半輩子,卻沒想到卻被燕子啄瞎了眼睛,沒有早點認清你這個叛徒!”

  “咳咳!什麼叫忠誠,又什麼叫背叛?人無所謂忠誠,忠誠不過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而已……”

  那王驢子哼了一聲,卻是不再說話。

  “你賭注的籌碼是錢,可我的籌碼卻是命,驢子啊,再多的錢財沒命享又有什麼用?下輩子記得不要跟錯主子,享福前得先保住命。”

  又是“噗”地一聲,這次那王驢子卻是哼也沒哼。死了?

  兩聲“卡卡”,車門被人推開。月光下只見那人黑衣黑褲,頭臉被一張黑色的大面巾蒙住,只露出一對眼來,夜色中也看不清楚年齡面相,整個一專業盜賊的行頭。不過那身子直不起來似的半僂著,顯得微微矮小。

  這人到底是我們的救命福星還是勾命死神?

  “出來吧,我既然殺了他,就不會再殺你們。”他見我們驚懼,聲音微揚。

  原來……是個公公,而且這聲音我好像在哪聽過。我心裏大舒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這人不會害我們,一拉冬兒下得車來。

  離我們五步遠的地方正倒著一個身著侍衛服飾的大漢,頭聳拉著低垂到胸口正半坐半倒地

  靠在騾車的後轅子上。兩柄葉子般薄的飛刀一把插在肩頭,一把卻沒入背心,但是最致命的卻是一把長劍自胸口貫入,竟似把他釘在了木制的車轅子上一般。嘖嘖……這黑衣的公公的功夫真是不錯,不過手段也太過狠毒。

  “接你們的人來了。還真準時,我不便露面,這就告辭。”這公公往南邊一指。果然,遠處,只見似螢火蟲般的光點往這頭移動,定睛細看這光點卻是排列得整齊有序,遠遠地就像一對螢火蟲正往這邊快速飛來。

  “茉兒!啊!”

  突然聽得背後的冬兒驀地大喝一聲,我驚訝地轉頭,剛來得及接住她撲過來的軟軟的身體。

  “主子想殺的……是她。”那本以為被釘在車轅子上死了的人卻奇跡般地搖搖晃晃地站起,肩頭上那枚飛刀卻是無影。

  已經上馬的公公身子暴起,像只黑色的大鳥般掠過,往我懷裏的冬兒嘴裏塞了顆東西,只見幾道白光乍閃,那王驢子重重地倒了下來。這幾下動作一瞬間完成,我還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見那倒下的大漢這次脖子裏卻嵌著四把飛刀,刀刀沒柄,他人已是沒息。

  他想殺我……但是冬兒……

  心下大駭……但見清冷的月光下,她背後正插著一隻眉毛一樣彎的薄刃小刀,銀白色的刀身的刃口卻閃爍著紫青色的光芒。

  這刀有毒……她撲過來用身子擋住了我。這一下變故如電光火影般,讓我猝不及防,楞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懷中的冬兒痛苦的臉。

  “王驢子幹這一票倒真不是只為錢,他要為他主子……盡忠。”這公公哼了一聲,飛起一腳把這大漢的軀體踢得遠遠的。

  “幸好你沒事,不然老奴只怕下場跟他也一樣……盡了忠了。”他唏噓一聲:“瓶子裏是解藥,每四個時辰複一顆,連服七日,我的事已經完了,該他們了。”

  握住那只白瓷瓶子,見冬兒的嘴唇已經泛青,已是昏了過去。這個為一隻自己都沒見過的琉璃鐲而入獄的女孩,這個被主子派來監視我的女孩,這個本可以在宮裏安靜的呆到25歲出宮去實現嫁給她柱哥哥的女孩,這次因為我,也許就……

  心底一慟,眼前頓時模糊一片,抹了把臉,卻見那公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幕中。

  而遠處……馬蹄聲漸漸密集,隊伍最前頭那名騎士的臉被身後那只橘紅色燈籠暈出一片模糊的光影來,在風中搖曳著模糊不清。

  揉了下淚眼,但見那燈籠上書著一個墨色大字兒——“恭”。









第九十六章  寒露

  金雀釵,紅粉面,

  花裏暫時相見。

  知我意,感君憐,

  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

  還似兩人心意。

  珊枕膩,錦衾寒,

  覺來更漏殘。

  ————李煜《更漏子》

  這首哀婉纏綿的《更漏子》描寫的是一美麗少女以金雀釵為飾,以紅粉妝容,這樣精心打扮渴望著與情人暫時的相見,離別後卻又徹夜思念孤身難眠,想那詩裏男人究竟有怎麼樣的風韻氣質讓她纏綿繾綣不忍別離。

  可這首詩用絲綾精裱後卻掛在了這裏……我正在沐浴的“靜”室。看那字娟柔秀麗,定是出自女人的手。

  一個思念男人的女人……

  “我現在住的這提香苑是王府裏誰的住處?呃……可是哪位格格?”古代人都早婚,這恭親王據說十四歲就做了父親,想他女兒也應該有出閣了的吧。

  “回宛儀,這屋子原是我家福晉的最喜愛的一處書房,因為這是府裏後湖花園裏最美最香的地方,所以王爺給題的匾額‘提香苑’。”

  “恭親王福晉?”哦,居然是這王府的女主人,我不禁茫然,都夫妻十幾二十年了吧,難得還如此恩愛,丈夫出門都想念得不能成眠。

  “我家主子是……側福晉,不過王爺不在,我們晉福晉也就是我們王府掌事的了。”這叫英子的丫頭手腳麻利地給我換上一套新的旗裝,從裏到外、從上到下的行頭都齊了。

  “宛儀穿上這身新衣服又精神又貴氣真漂亮。”英子拿出一隻由寶石拼成的花兒和兩隻固定頭髮的翠簪給我的頭髮完成了最後的工序,拉我去看那鏡子。

  鏡子中的女人眉掃青黛,輕點朱唇,瑩白的膚色中透著一點沐浴後的紅暈,看起來是精神了許多。只是那眉山微鎖……

  “冬兒現在不知道醒了沒?”今日是第三天了,早上過去她還在昏睡。吃了那神秘的黑衣公公的藥,算是從死神手裏給要回了小命,這些天來的傷口上的青紫也漸漸轉回健康的粉紅。

  “放心吧,今天宮裏的陳御醫也來了,說已無大礙。”

  “英子,這次多謝你家王爺派人來搭救我們。不過最近幾天一直沒見到恭親王,茉兒想對他說句感謝也不容易。”

  雖對著英子輕笑道,可那“感謝”二字,字字發自內心。那黑衣公公是恭親王來派來保護我們的吧,真恨現在失憶的自己,這些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完全沒有一點記憶,不知道以前的自己和恭親王有著怎麼樣的因緣。

  “我家王爺隨聖上北巡昨晚才回京,今天一大早又去了宮裏直到現在也沒回來,你當然見不到他了。”

  啊……救我的卻不是恭親王?那又會是誰?

  “那日救我和冬兒的那些人是……”我驚訝極了,向這丫頭看去。

  “是我。”靜室的門口,立著一個臉如滿月的美婦,摒退了身後跟著的侍女,正笑吟吟地向我走來。

  是她……這幾日在冬兒的病榻前只見過兩次的恭親王側福晉,據說她姓晉。


*

  蘭露重,柳風斜,簾外曉雲卷殘月。

  提香苑位與恭王府後花園的西堤邊,因遍植香草,百花應節氣而綻,苑中花香四季不斷而得名。

  恭親王的嫡福晉幾年前病逝後,這位能幹的側福晉掌管了整個王府的“內務”,儼然就是真正的女主人。

  此刻,我和這女主人面對面地坐在了一起。她笑容可掬,端莊得體,和我寒暄著這個世界所謂的禮儀。

  “茉兒不知道如何報答福晉的救命之恩。”聊完了所有無關緊要的話題,總得有人拉回到正題,我誠摯地道著謝。

  “其實……救你不過是幫我自己。”她斜著眼覷來,話中有話:“救你的另有其人,只不過這樣天上掉下來的好事,讓我們恭王府撿到罷了。”

  怎麼個撿到法?有人提前知道有人劫車,還算準時間通知他們來救人?那黑衣太監簡直一大內高手再加有著一個“柯南”的腦袋啊!

  窗外的秋菊的清香一絲一絲地被風兒捲進,讓我腦子一片一片地逐漸清明。看來,那個真正救我們的黑衣太監並不是恭王府的人,那會是誰呢?會是他麼?可是他不是還在北巡麼,難道他並不是棄我不顧,其實另有安排?頓時,一種說不出倒不明的感覺襲來,心口只覺得一股暖流淌過。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還不算很壞。

  不知不覺地撫上我的左頰,微熱的溫度讓我不自在地左右環顧,卻對上那雙明亮而狹長的杏眼。她眼角微挑,也正在打量著我,見我直直地看來,眼色微黯掩飾過底下一閃而過的精明。

  最近怎麼總是胡思亂想,老是想些有的沒的。

  定了下神從這恭王府福晉的纓絡鞋再往上看到墨竹繡花夾袍再到她精緻的容顏……她今日過來不僅僅是為了和我聊天吧,呵……就像有人要說個什麼重點的事,卻總是先拉扯一堆別的,最後再來個“對了,我還有件事……”人之常情啊,最後說的才是最重要的。

  “對了,這衣裳你還合身吧。”

  聽到這個“對了”不僅莞爾一笑,果然,人之常情啊,古今皆然。

  施然站起身來,走了兩步,拉了下身上這裏襲穠纖合度的藕色旗袍,笑道:“多謝福晉,衣裳鞋子茉兒都領情,可這碧璽珍珠攢寶石花,還有這兩隻翠簪太是貴重,茉兒實在是不敢收的。”

  “呵……想宮裏有多少稀罕物事,這朵花兒恐怕宛儀還入不了眼吧。”她似笑還嗔的說道:“這朵花本也是宮內物事,是上月中秋太妃賞我的,我這歲數帶這花兒算是糟蹋,放著也是放著,現在倒是來了個配它的人兒了,這也總算找著主子了吧。”

  “太妃?”

  “甯壽宮的安太妃,是我本家姑姑,她知道你現在在我們府裏特叫人從宮裏送來不少東西。”她淺笑吟吟朝著外面吩咐了一聲。

  只見四名衣著翠色的侍女魚貫而入,每人手上都有捧盒。待這幾個丫頭走到跟前站定,恭親王福晉輕拍手掌,隨即揭開了這託盤上捧盒的蓋子。

  呵……看這架勢,福晉又要送我東西?這幾日的遭遇讓我從天堂跌落到地獄,貌似在地獄的門口打了個滾兒,這就又要滾回來過好日子?雖然不知道她葫蘆裏賣什麼藥,不過無功不受祿,我起碼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受用的資格吧。

  斜斜地向那幾隻盒子裏的物事覷了一眼,卻發現我眼睛,這就陷了進去……饒是在乾清宮見過不少大內珍奇,一般東西還入不了眼的我,心下不由霍地一跳。

  “太妃這個大禮茉兒萬萬受之不起,不知道太妃和福晉為何如此厚禮?”再不與她虛委,我實言相告:“另外,自打從蒙古回來的時候我生了場大病,可能福晉也聽宮裏有人說起。”我瞅她一眼:“從那時候起,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怎麼起,恐怕您要茉兒做什麼事,或說什麼話,現在這樣子已是有心但使不上什麼力。”

  她聽我說得如此直白,卻並無不悅,眼睛眯縫著笑意更深:“早就聽聞宛儀大病了一場似被不乾淨的東西魔鎮了,我先前就有對太妃說,這宮裏定是有小人施法鎮你,才會讓你那晚迷失了心智……以至燒了乾清宮的暖閣。”

  嘿……真是奇了怪了!怎麼葉茉兒縱火的謠言又變了版本啦?

  到底有沒有被所謂的“魔鎮”、“中邪”我比誰都清楚,進內務府牢獄的確是我失職之過,但是轉去那慎行司卻是她安太妃的懿旨,如果不轉,那張貴人就沒機會下手,那我……也不會出現在這恭王府。

  呵呵,仿佛一夜之間,正義又全部站到了我這邊,原來我是被“小人”魔鎮而迷失了心智……這又是誰想出來的這能幫我洗脫一切罪名的絕妙藉口。在現代社會精神病患者一般犯罪都會從輕判罪或者免罰,那在這古代我這個被“魔鎮”的人也就是疑似精神病……呵呵,換言之,也就是說我這就沒事了?

  “唉……實話告訴你把,就因為那段時間那個神智……呃,不清,我把身邊的人都給忘了,甚至包括……皇上。”

  “啊!”她頓然變色驚呼出聲。

  心下輕歎,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繞來繞去還是因為“他”……安太妃的這禮我還真受用不起,不知道我和他有著怎麼樣的關係,那都是過去。我只記得那人當時負氣而走,留給我的僅是那一巴掌的慘痛記憶。

  “再說,皇上還在北巡,什麼時候還朝無法得知,我現在……”

  “皇上已經在回京的路上,剛王爺從宮裏傳回府裏來的消息,漠北八百里加急,御駕三日後抵京。”她已恢復了神氣,饒有興味地看著我。

  御駕三日後抵京!!!

  這就要見到他了,居然發現聽到這個消息心下有那麼一絲欣喜。

  難道我……NO,葉茉啊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他不過是我初恢復神智第一個見到的人而已,就像……就像那剛從蛋殼裏孵出的雛鳥,就算第一眼見到的是鴨子也會認它作為自己的母親。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捧著臉我輕聲呢喃著。

  噫……頃刻間卻不見這福晉和她侍女的身影,唉,最近真是“魔鎮”得厲害,常常發呆,不過此“魔”非彼“魔”,鎮我的是那該死的魔王,用的是一種叫心魔的巫術。

  窗外,月殘如勾,清冷冷的月光怎麼也抹不掉桌上那幾隻盒子裏的光華……璀璨到極至的珠光寶氣。


*

  康熙二十九年,秋。

  九月初十,寒露。

  “寒露不摘棉,霜打莫怨天”。

  古代把露作為天氣轉涼變冷的表徵。每年的農曆9月間視太陽到達黃經195°時為寒露。仲秋白露節氣“露凝而白”,至季秋寒露時已是“露氣寒冷,將凝結為霜”了。說是秋天,其實儼然已是初冬的天氣。

  冬兒已是醒了,不過身體還太虛弱,陳太醫不讓她和我多說話,開了幾副養身的帖子保證最多半月就又是一個活蹦亂跳的丫頭出現在我跟前了。呵,心裏暗道要不是手中有那一瓶黑衣公公給的解毒靈藥想這太醫斷不敢如此大話。不過見冬兒能康復心裏也跟著寬慰,本來,該躺在這床上臉白如紙的人……不是她。

  離開時見這“別苑”裏王府的人也沒少用心。這屋裏頭侍侯冬兒的有一名管事老嬤子,一熬藥的和一端茶送水的丫頭各一,另還配得有兩名粗使雜役。恭親王福晉果真有著一顆玲瓏般剔透的心啊,待我們這般,唉,也沒得說了。


*

  踩著滿地落葉的小道,偏西的太陽已經褪去了熱度的陽光那樣的懶洋洋,竟沒有融盡這落葉上的白霜,我鞋底子打在上面咯吱咯吱作響,在這寂靜的花園小徑中聽來倒也有趣。

  這條卵石鋪地的花徑盡頭就是我暫居的地方——提香苑了。

  “怎麼如煙、如畫兩位姐姐來這兒了。”

  英子指著正站在提香苑門口的兩名翠衣丫頭,天……只見那倆丫頭手裏又各捧著兩個大託盤,禁不住連翻兩個白眼。我雖愛財,但這樣無緣無故就送我的東西,她雖不說,但是底下的意思卻讓我十分反感。

  “拿回去吧,還有屋裏書架上壘著的四個盒子一併帶回去,麻煩兩位待會兒回你們家福晉,說這情我心領了,但這東西卻是受之有愧。”

  “主子叫奴婢們是來給宛儀梳妝打扮的。”那說話的女孩一笑一個酒渦甚是討喜可愛。

  另外一個高點的丫頭手一掀,果然……又是一套“行頭”,不過這次的袍子褂子的繡花顯得更為精緻,那旗鞋底也高了一寸,緞子面上釘著幾排纓絡流蘇。

  我不是穿得好好的麼?還需要什麼打扮?我猶疑的看下自己,再看向她們。

  如果說我穿在身上的這套旗裝已算是滿清貴族的打扮了,那現在這套怎麼看都是宮中能穿的規格,準備如此盛裝,讓我不解。

  “要抓緊點時間呢,不然我們都得挨福晉責罰,因為皇上馬上就要到了。”那有著酒渦的丫頭一臉喜色,拉著我進屋手腳飛快地重新給我打散了頭髮梳了起來,這嘴裏也沒有閑著。

  “你說什麼?皇上馬上來恭王府?皇上北巡迴來了?”我的手緊緊扣住了梳妝案幾,泛白的手指卻止不住地微顫。

  “啊,您還不知道麼,中午御駕就進了神武門,剛王爺急急派了人回府裏傳話,皇上晚宴準備來咱們王府,聖駕親臨這可是我們王府天大的喜事啊。福晉正忙準備迎駕的東西和佈置晚膳,特派奴婢過來侍侯宛儀梳洗打扮。”

  “可是你們王府迎駕,關我什麼事啊?”

  “因為……傳王爺話的那名侍衛說啊,皇上點名叫你晚宴出席。”

  “啊!”

  那笑顏甜美的丫頭被我的怪叫嚇得斂起了笑,手中的羊角玉柄梳“吧嗒“一聲滑落在澄色的地磚上,摔成了兩半。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54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36 AM 編輯

第九十七章 家宴



  鐵獅子胡同,恭親王府。

  銀安殿前院。

  在現代,我們把住所都統稱為住宅,可是在清朝住所的稱呼卻是不能隨便亂叫。

  《大清會典·工部》記載:‘凡親王、郡王的住宅稱為王府;世子、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的住所,均稱為府。’至於那些不是鳳子龍孫的達官顯貴,儘管有封爵或有尚書、大學士、軍機大臣的頭銜,他們的住所也不能稱‘府’,只能稱‘宅’,稱‘第’。連房子的名號在這個時代都等級森嚴絲毫不能僭越更別說這人了。

  “府”和 “王府” 的產權都屬於“皇產”,主人一朝犯了大錯觸犯了“龍顏”,被削掉爵位的同時也得相應地撤府。王府則被內務府收回。據說多年以前,恭親王常甯的封號是榮親王,而他的王府也不在今天鐵獅子胡同裏這處美麗的宅院,呵呵,想當今深受聖寵的皇帝的親弟弟也會變封號換宅院……這下面有著怎麼樣的秘辛?難道他曾經也觸犯過那張天顏?

  我如今就在康熙年裏最有權勢的據說也最漂亮的其中一個親王府……恭親王府綠色琉璃瓦的銀安殿前,臉朝著洞開的王府大門,跪在香案的後面……“迎駕”。

  恭親王府目前第一女主人——側福晉晉敏的旁邊稍微偏後的地方就是我目前的位置。微一側眼就能看到那幾位著盛裝佩珠翠打扮得雍容華貴的恭親王的大小老婆們。聽說恭親王正妃玉福晉幾年前病逝後,和玉福晉青梅竹馬的恭親王就沒想再立,讓那正室虛設了近十年。

  院裏已焚起了宮制檀香熏香,霧一般的輕煙被徐徐吹來的風兒嫋繞糾纏半會兒,在天空盤旋幾圈後終究化去,唯留一股淡淡的餘香。

  晉敏穿著金香色的朝服領頭跪在那放了幾盤吉祥果物香案前,身後跟著幾名一身香色旗裝的庶福晉。(王爺的妾不同與明媒正娶的福晉或者側福晉,是沒有資格著朝服的。)

  遠處的西山沒去了半張夕陽的臉,這深秋的天氣就如同冬天了。晉敏戴著鑲了一圈的熏貂毛冬冠,著金香色片金加海龍緣繡袍,披領後垂著的金黃絲絛被風吹了起來,在身後輕輕飄蕩。她摒息斂聲,側面看起來高貴而又端莊。

  王府的親衛早早地在府外步下了禁崗,從門內往去,街兩邊用黃帷立起的“敬布”(一種約三尺高的黃色布幔)後擺著些消息靈通的大戶人家在自家門口設置的“香案”,鐵獅子胡同一片闃靜。只聽得整齊的靜鞭聲刷刷響起,一聲比一聲近。

  一著黃馬褂的侍衛單騎“嗒嗒”而來,在門口道了聲:“御駕到!”

  我此刻心跳聲大得就快要蓋過府外想起來的越來越清晰的橐橐靴聲和有節奏的馬蹄聲。空中仿佛有根無形的弦越繃越緊,這一切都提醒著我一個事實。

  他……來了。

  眼皮都不用抬,我就是知道。有的人的氣場真的很強,讓人不需要眼睛就能覺察到他的荏臨。

  被人掐住了脖子般的公公特有的嗓子,在安靜的空中飆著完美的高音,宣告著皇帝的駕臨。如同信號般,一時,訓練有序的“萬歲”聲在王府裏響徹一片。

  “起喀!”待行完君臣之禮,一聲清冷又帶著點疏離的嗓音淡淡響起

  唔……他來人家家裏蹭飯,還這麼拽,聽那聲氣兒實在冷淡得可以。這人一如既往的囂張就像那日對我一般,咬著唇緩緩站起已經跪的酸麻的腿。

  哎……又麻又癢,手卻不敢去揉。穿著這麼高的旗鞋跪在這裏等這個大人物已經半個時辰,深秋的風打在臉上又凍又疼。這院裏黑壓壓跪著這麼些人,這個人還沒出場就要先讓人難受麼!哼!這些罪都得算到他頭上,沒好氣的朝他瞪去。

  不期然地正對上那雙朝我這邊探逡的黑眸……嚇,一眨眼,我趕緊錯開了視線,假裝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眼角的餘光似瞟到他嘴角勾起一抹該死的笑。

  不會吧,他今天貌似……很開心?

  “茉兒!”低低的一聲不大,卻足夠讓我心跳似鼓。我是不是出現錯覺,他……在叫我?

  低垂著的眼瞼,視線中卻驀地出現一雙明黃底黑海龍邊的方頭朝靴,空氣中除了檀香還有一絲他特有的味道在風裏暗香浮動,似檀、似麝、似蘭……正如每每夢裏才會出現的記憶。

  “茉兒,別來……無恙?”那雙靴子的主人在我面前站定,我抬起頭來,凝眸……但見那雙眼深邃得猶如這藏藍色的天,平靜得猶如無波的湖面。

  無恙?哼!我有“恙”得很!他離去的這二十多天的日子,我經歷了刑獄之囚,接著又是被人劫車的生死之變,這打了人就跑的壞人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問你道句別來無恙?

  “有恙。”不再看他,低下眼瞼,用只能他聽得到的語音低聲嘟囔。

  “呵……呵呵……”他在笑?一向人前冷靜自持的康熙皇帝沒來由地突然大笑出聲,讓院中的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卻又不敢多說一句。

  “常甯,一切從簡,就當是家宴。帶路,去你家王府吃飯的地兒去,這就傳膳,朕,有些餓了。”

  “喳!”恭親王領頭帶著一列以皇帝為首,侍衛、宮監隨後的巨大而又華美的“尾巴”向西府花園穿廳而去,今夜的盛宴據說安排在那裏。

  見這人丟下一句話,就又讓王府一干人等頓時忙作一團,晉敏還未來得及換下迎駕用的層層繁複的朝服就開始指揮安排著大小諸事,忙雖忙卻滿滿俱是喜色。

  唉,這個世界怎麼什麼都倒了過來,這白吃的人到人家府裏倒還比主人派頭大。相反,接待的人卻還要感恩……

  他他他,他……囂張得可以。


*

  風敲簾櫳,風是冷的,月影如玨,月是涼的。

  湖中心的“煙波閣”外儘是握不住的風,捧不起的月影,那閣裏關著的卻是一派富貴華美的融融暖情。

  只見得殿內人影攢動,拱衛著覆著彤芝墊的龍鱗寶座;華觴既陳,翻動著流光溢彩的瓊漿玉液。

  倒也佩服晉敏的治家手段和效率,這煙波閣昨日來還空蕩蕩,滿湖的殘荷鋪滿水面,秋冬的肆虐讓這片湖區看起來蕭瑟無比。

  此刻,夜幕的降臨掩去了一湖的秋殘,有心人在湖上星星點點地放著不少製作成花樣的河燈,夜色中看來居然像是發著光的花兒在湖上開放,絢爛而又美麗。

  月臺上更不知道哪找來的那麼多種植在白瓷大缸裏盛開的著的丹桂、金桂、銀桂;千層菊、龍爪菊、墨香、七星重月……一叢叢的明黃,一簇簇的豔紫,一朵朵的嫣紅……這麼多色彩

  在這晚秋中仿佛就等著在今夜……怒放。

  殿內悠悠的絲竹鐘罄聲聲入耳,給今日蒞臨王府的至尊助著酒意食興。

  今日皇帝吩咐不再顧忌繁複的君臣之禮,本是親兄弟不過當自己親人來吃頓便飯的家宴。說是家宴也著實豪華,殿門連接月臺的地方佈置得有一戲臺,恭王府平日養著的幾名舞姬正在輕樂中曼舞。

  玄燁被迎進主席坐在那須彌寶座上,右首是陪侍親兄弟恭親王常甯,左首的位置卻是留給了我——這個本該站皇帝在身後陪侍的宛儀。

  這個位置,卻讓我深刻領悟到什麼叫“如坐針氈”。就像穿錯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殿裏刷刷襲來的眼光如芒刺在股讓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都坐下吧,隨意些。”

  皇帝的話就是天恩玉律,本來坐著吃飯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臨到他跟前這個也算做是“恩賜”。見那些因為皇上的“賜”坐而感動的人,臉上洋溢著激動與欣喜倒真是發自內心,唉……難道他不放話,這滿屋子人就得站著吃飯麼?他不怕別人腹誹?一個人坐著吃,別人都看著他吃得下麼?這樣的進餐心情又會愉快麼?

  我反正不習慣受人這樣矚目,不過他是“強人”,不能與我等凡人相比。

  面對眼前的美味珍肴,我竟然絲毫沒有興致,這可不是自己的風格……定是他在身邊的緣故!朝右邊覷了一眼,見常寧正和他說著什麼,他正在傾聽,神色專注。

  明亮的宮燈下,他的側面宛如一尊完美的雕塑,稜角分明而又男子氣,不怒自威的帝王氣質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詮釋。

  他……嗯,不難看呢,就是有時候態度惡劣,給他形象扣了好多分,不然在我心中應該能算得上俊的標準。.

  “茉兒……”他在叫我?

  “呃?”一隻溫暖的手橫了過來,把我的手指掰開,塞上了一杯熱熱的香香的液體。唔……是奶茶?

  忽見殿內的人皆已站立,正持起面前的斟滿酒的杯子給主位上的皇帝敬酒,口中“萬歲”高呼不斷,敬三次,幹三杯。

  哦……該敬酒了麼,我趕緊拿起身邊的酒杯。學著眾人的樣子轉頭向我們偉大的皇帝陛下致以最最崇高的敬意……

  “你只能喝這個。”他再次把那奶茶杯推來,語氣堅定,不容抗拒。

  我不由窩氣,他為什麼總是這樣囂張!我喝什麼他也要管!賭氣地拿過酒杯,在他面前一口飲盡……天,好辣!這入口的辛辣讓從來滴酒不沾的我努力了好久才壓下想嗆咳出聲的欲望。頓時感到兩耳生熱,雙頰起緋。

  “祝皇上聖體金安,萬歲!萬萬歲!”深深吐納了一次,對著他舉起再次斟滿的酒杯,巧笑嫣然。

  其實……內心卻為自己方才的莽撞打著小鼓。不知道我的行為算不算拂逆了聖意?他如果小氣要計較的話,我只怕明天又會睡在內務府監獄。心下頓時感覺一股冷風呼啦啦地吹過,瓦涼瓦涼。可臉上睇著他卻笑得眯縫起了眼睛,就像那花兒盛放。

  他面色如常,舉杯回了殷勤款待的王府眾人,一口而盡。

  唉……這人都不理我的,呐呐地坐下來,好生沒趣。

  不過心下卻有一絲竊喜,這男人……好像,也不太小氣。


*

  酒過三巡,待戲臺上的舞姬退去,伴奏的樂師曲風一變。咦?這首曲子,這首曲子……我好象非常非常熟悉。

  一著漢家紗裙打扮的女子,抱著把琵琶,幾聲叮咚過後,引聲而歌。這一出口卻讓我心口猛地一顫,倒不是說她唱得有問題,而是這歌詞,這歌詞……居然是民國才子范煙橋的大作!

  這歌詞居然會出現在清朝!難道……這位兩百年後才出生的民國大才子所作的膾炙人口的歌詞,也只是浪得虛名?他,他,他居然抄襲!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

  她唱得這兩句,後面卻不接下去,只是撥弄的琴弦叮咚作響,不急不緩的模樣仿佛是邊唱邊想著歌詞。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也許是讓我實在是對這個不敬業的歌者看不下去,鬼使神差地,我合著那樂音把後面兩句輕聲哼唱了出來。

  一道犀利地眼光如電般在我身上掃逡而過……是他!

  我又犯錯了?又招惹了他了?剛還才覺得他不小氣呢,懊惱地朝他看去,只見他深邃如潭的眸子裏滿滿盈著一種讓我悸動的東西……

  像那海底下湧動的滾燙火山,像那地底下滾動的無聲驚雷。

  這樣的眼神……我不知道能不能理解成狂喜,不過至少能肯定這個人目前……該死的高興。















第九十八章     魘鎮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那個……呃,空對月。”

  後面的詩句是什麼呢……想不起來了。

  呵呵,不去想了,這地下的路怎麼一直在動,晃得我眼睛都花了,索性抬頭去看天……今晚的月亮,心情也很高興麼,瞧它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了,它今天定也喝酒了。

  打了個嗝,身子微晃,伸手扶住了這丹陛上的白玉石柱頭,只覺得自己變得很軟很軟,軟得象那白雲一樣的棉花糖。身體很輕很輕,輕得風一吹就快飄起來了。

  “宛儀,你怎麼出來了。皇上剛交代下來……”呵,是小七,冒失的跑過來打斷我的詩意。

  “皇上?他在北巡呢,小七你傻了吧?呃……你來恭王府找我?”又打了一個嗝,滑坐在了冰涼的白玉丹陛上。

  “天,醉得不清。宛儀這是乾清宮,皇上剛接你回宮,現在在南書房,馬上就會回……”這丫頭怎麼一直這麼多話,連珠炮似的讓我都來不急去細想她說的什麼意思。

  唔……乾清宮,南書房。我前面不就是那長長的以漢白玉鋪就的禦道麼?一陣輕風從南邊吹來,冷冷的涼涼的吹走幾分酒後的混沌,哦,我記起來了……

  就像發生在那一分鐘以前……

  恭親王府華美的盛宴上,我支著我越來越重的頭,看著王府裏的宗室眷親興奮而又激動地給今天顯得分外和藹可親的皇帝輪番敬著酒,同時也少不了滿口的祝福話加磕頭。他……或微啜或淺飲,皇帝慣有的威儀讓人忽略掉今日的那分不尋常的悅意。

  “你的酒量實在不好。”他按住我手,徑直拿走那只我手中的青釉小杯一口喝掉。不知道是他今日第幾次從我手裏奪走“杜康”,說我酒量不好,他酒量好是好可這酒品卻不怎麼樣!哼,霸道!

  斜睨著他,不都怪他麼,誰叫他是皇帝。按照禮儀,不管誰給皇帝陛下敬酒,在場的所有人都得“隨喜”。我自然也得“隨喜”一下端上酒杯羅。

  “可吃得飽了?”

  “嗯。”碟子裏滿滿的都是他剛夾過來的以前我愛吃的桂花鴨,今日我動都沒有動,自然是不餓。

  “那好,我們這就走吧。”

  走?我望望下面那許多不停晃動的色彩,好多人呢,怎麼不停的在動,頭都大了。

  “去哪?”

  “回家。”

  家……撐起沉重的頭我懵懂地望著他,只看見那如同今夜天空般深邃的眸子底下隱隱湧動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下意識地,我就是信任這樣的他……哪怕要帶我去那天涯。

  甜甜地綻開了一抹笑,把手伸向了他,他的溫暖立刻握住了我的。


*

  直到……被他帶到了這裏。

  華燈高挑,寬大的月臺正中大殿上那金絲楠木的藍底匾額上用金漆書著“乾清宮”的兩道滿、漢字跡,正反射著融合著月華和宮燈的冷芒,讓我的心驀地一悸。

  手下的是冰冷而又堅實的丹陛石面,這玩意冷冰冰得就如同那日清晨他走的時候那般無情。清涼地感覺立刻驅退不少酒後的眩暈。

  這裏是乾清宮……他的龍穴……呵呵,我怎麼有資格當它是“家”!有主人燒掉自己“家”裏的案面凳腿會因此而入獄的嗎?

  我還記得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和冬兒蜷縮在車裏,兩個人的命運猶如那沒有根的浮萍,飄浮著不知道那股激流會把我們帶到哪去。

  張如妍的嬌笑,王驢子身上的刀,黑衣公公的那雙厲眼,冬兒慘白如紙的小臉……此刻在我腦海裏交替浮現……頭好痛,潮水般襲來的痛,疼得讓我呻吟出聲。

  “皇上回宮了。”小九子的聲音在這夜裏越發顯得有穿透力,無比清晰地傳進我耳裏。

  捧著痛得快要裂開的頭無暇去看那與乾清門相連的“禦道”,小七拉了下我這個杵在丹陛正中,不知道進退的人。我雖知道自己僭越,可就是不想移動分毫,這禦道,丹陛如此寬廣,我好好的在這裏坐著,又能礙著他什麼!揮揮手,讓小七不必擔心。

  “在等我回來?”冷不妨地被一個溫暖的懷抱鎖緊,突然發現他身上獨有的氣息竟能安撫我此刻的頭痛。

  “我不回來你就打算一直坐在這裏?總是讓我擔心。”他又在歎息。

  暖暖的氣息中,那沙啞而又富有磁性的聲音再次揚起,清涼的月光如網一般傾瀉在他的臉頰上。這是一張俊逸而又不失英武的臉,威嚴的線條中又暗暗蘊涵著柔和,偶爾這抹柔和中我能讀出一絲奇特的溫情。這俊美的容貌配合著一種帝王才有的獨特氣質,剛中有柔,柔中顯威……他……已經三十七歲了。

  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似酸似悲的慟,瞬間一股濕意席捲了眼眶……為什麼想哭呢?眨了下眼,眨落一顆已滾落到睫毛的淚珠……是了,委屈,鼻頭此刻的酸楚的名字就是委屈!

  不再貪戀他暫時的溫暖,我甩開了他環過來的手臂,踉蹌地走了兩步,環抱住自己微微泛涼的胳臂。

  “茉兒?”

  “不是你的什麼茉兒!你……你走開!”好不容易穩住自己腳下的步子,卻發現自己吐詞都費力,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要再喝酒。

  “嗯。”他果然頓住自己的步履,風輕輕吹動他的袍角,發出沙沙的聲音,他就這麼佇立在那裏顯得安靜而又有耐性。

  呃?這次他怎麼如此安靜?那個已經牢牢鐫刻在我腦海裏的清晨,我清晰的記得當初我說不是他的茉兒他可不是這樣無所謂的平靜。

  “唔……你為什麼不生氣?”話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明明只是腦子在想而已,嘴巴卻不爭氣地說了出來。

  那尊石頭一樣的雕像還是靜靜地立在那裏,無聲又無息。

  他是皇帝可也是一個男人不是麼?為什麼他可以對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可以不高興就甩我一巴掌離我而去,高興了就拍拍你,抱抱你仿佛一切都是過去!男人啊……是種什麼東西!

  “我恨你!”一行濕冷的東西從臉頰滑落,溜進我脖子裏,那樣那樣的冰。

  “……”風漸漸大了,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那夜失火是因為我受驚而昏迷,因為……因為我看到了一個匣子。”揪住衣襟昂著頭看著他朝我走近……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個,開始語無倫次地呢喃。

  “知道麼,那東西告訴我,我口中那‘該死的宛儀’居然是我自己!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我……”

  “我知道!”他一步一步走得越來越近,站在這裏我都能聽到他的呼吸。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恨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他走過來環緊我,語氣為什麼還是如此的冷靜?帶著笑的神情就象對待一個無知的蠻童!NO!我恨透了他這樣高高在上明瞭一切的淡定!

  他淡定麼,為什麼胳膊卻越圈我越緊?

  我想甩脫他的懷抱,可那鋼鐵一般的禁錮卻讓我不能移動分毫。

  “茉兒……”那磁性的男音又在我耳邊輕輕想起,聲音微促,他那該死的冷靜哪去了?又要嚷我了麼?還是要打我?我搖著頭蒙住耳朵不要聽!!!

  “我不要聽,我恨你!!恨你打我!恨你不理我!恨你甩下我!”我高聲叫道,那早已被酒精蘊熱的血液此刻倒湧上頭,頭一側,卻對上他那雙星眸……裏面正閃爍著能軟化我所有意志的東西……我不要看他!不要原諒他!

  手腳都被他禁錮,那只有……我微閡上眼,一口向他咬去……

  一股淡淡的腥甜,我幹了什麼……睜開沉重的眼……月華下,他平滑的側面嵌入一彎月牙兒般的齒痕,猩紅如血。

  我……我咬了這個一向自負的皇帝!天,打了個激靈,渾身的酒意頓時醒了大半。

  “我……我……”我好想哭哇,這次犯的錯可比燒了他家的凳子椅子更嚴重!

  “茉兒,”他俯在我耳畔,輕似密語:“我們扯平了。”

  嚇……他不生氣?

  溫溫的大手正撫過我的臉,如羽輕掠,他眨眨眼,氣定神閑。


*

  一切是那樣的自然,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一個微醺的女人。

  窗外透進來的淡白天光和暖閣裏的燭光纏繞在一起,傾瀉了滿屋。半掩的簾幔內關住了那屬於男女的曖昧,濃稠得散不開去。

  熏熏然,滿耳滿鼻都籠上了他的氣息,雙耳的沸熱,兩頰的滾燙絕對不是酒後的蘊熱……臉上的羞澀暈紅,頓時醞了開去……映在他那黑漆漆的眸子裏,開成了一朵妖嬈的曼珠沙,殷紅得正如他臉上那彎血色的月牙兒。

  汗膩的身子俯在他身上,我的柔軟下麵是他的陽剛,他約微帶著點粗礪的大手輕撫過我披散在背上的發瀑……

  我和他……此刻相偎相依,是如此的天經地義,仿佛我們生來便是如此親密。

  “困麼?”他的聲音從我頭上響起。

  唔……是該睡覺了,我撐起軟軟的身子從他身上緩緩爬起,這就準備下床去……嗯,去外室的地上睡那塊屬於我的軟氈。

  “你去哪里?”撩開簾子,突然覺得身上襲來一陣寒意,腰上橫來一隻鐵臂,把我驀地又拉回他溫暖的懷裏。

  我把頭倚在他胸前,滿足地打了個呵欠。外面怪冷的呢,還是這裏舒服,摸了摸手下那滾燙的軀體。

  光光的、熱熱的、堅硬的……屬於男人的……胸膛。

  白白的、滑滑的、軟軟的……屬於女人的……雪色,緊偎著他,同樣的赤裸。

  看了看自己被他圈在懷裏的上面,再偷瞄了下依舊和他糾纏在一起的下面。啊!不會吧!我們又……

  “噌”地坐立了起來,拉過了床邊的薄被裹在自己身上,又羞又惱:“你!你!你又非禮我!”

  我的怒吼卻在他灼熱地注視下變得如貓叫一般有氣無力:“那個……我是有喝一點酒啦。”見他眼色瞬間變暗,我立刻改口道:“呃,是喝了好幾杯……酒,可你也不應該對我……”

  “對你怎樣?”他挑眉輕道。

  天……這壞蛋,那個……還能怎麼樣,我咬著唇,忿忿地看著他!

  “你的酒量不好,酒品卻更差。”他的眼猶如一泫深潭,緊緊地鎖住我的眼,並無半點玩笑。

  “嗯?”他什麼意思?難道是我對他怎麼樣?努力去搜尋記憶中那片讓人醉死人的粉色迷蒙……和那彎血色殷紅。

  哦, 好像是自己咬了他,然後他說扯平了,再後來……我跟他……好象還是自己纏著他……捧住自己越來越紅的臉,天……自己怎麼會那樣的熱情,酒真是太可怕了,我以後絕對不要喝!

  他拉開我的手捧起我滾燙的臉,鎖住了我的視線……我的羞澀仿佛取悅了他,只見得他嘴角的笑意越發深了,眼裏也盈滿柔柔的水波一樣的東西。

  “真好,這次你還算清醒,你沒有把它忘記。”輕輕地,他的唇瓣覆上了我的。

  這次……是對比那次而言麼?恍惚中想到另外的那一次……

  “還記得你叫我什麼麼,茉兒?”他的唇他的眼在蠱惑著我,帶著一絲期待。

  “燁兒。”這兩個字此刻是如此自然地脫口而出,仿佛已經喚過千百回。

  他楞了下,眼裏卻泛起可疑的濕氣,我正想著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卻被他死死地箍在懷裏,那樣的緊,緊得我肋骨發疼。

  “天!茉兒,我的茉兒,真的是你……”他埋在我發中呢喃著自語,聲音發澀,身體緊繃。

  他在害怕,他,卻也在歡喜……

  我顫顫地伸出手來抱住他,輕輕拍撫,就象對待一個孩子,此刻他不再是皇帝。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驚訝的發現這樣的動作仿佛做過無數次,腦海中的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斷隱隱約約的浮現,細節雖模糊不清,可每個像定格的膠片一樣的印記中都有他。

  當脖子上感覺到一片突來的濕意,心裏最軟最軟的角落像被人不小心地觸及,我的心終於升起一絲空明,就像有一些碎片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起……

  不管未來如何,現在的我在這裏,只是他的茉兒,他們的宛儀。

  “皇上?”

  聽著他悶哼一聲我笑著改口:“燁兒?”

  他清了一下嗓子,並沒有應我,那圈住我的胳膊卻是松了些。

  “我有事情要告訴你!你想聽好的還是壞的。”

  “……”

  “那先說好的羅,嗯,好的就是我好像記得一點點的你,嘿嘿,還沒有完全忘記。”看他都不帶反應的我自動先說了“好”的。

  閉著的眼裂開一道縫給我警告地一瞥,那淩厲的眼神如刀削……切,什麼反應嘛,我說的可是好消息!

  對著他無辜的眨了下眼,呵……心下卻奇怪自己為什麼現在絲毫不怕他,就像一隻踩住老鼠尾巴的貓咪一般滿足而開心。

  “差的嘛就是只是記得一點你的存在,卻忘記了所有的事情。這個世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我好像把自己也給忘了。”

  一片闃靜,都以為他快睡著了……

  “我都記得,就夠了。”推了他一下,他無奈地回道。

  “那你會以後講給我聽?”得寸進尺的女人續道。

  “這裏……會疼麼?”他卻不回答我的話,眼神定在我的胸前。

  順著他的眼神低頭看來……胸口高聳處那片最瑩白的肌膚上淺淺地浮著一朵暗色的疤痕,就像用淡粉色的絲線繡在白色的絲緞上一般醒目,而那個位置的下頭卻正是心跳的地方。看那痕跡當初定是被利器所傷,創口極深,可我卻從未感受到疼痛。

  在古代平日裏的衣著甚是繁複,就算睡覺也得著把頭包到腳的中衣,我竟是把這茬忘了……轉頭見他還直楞楞地盯來,臉耳頓時生起沸熱,拂開胸前那溫熱的手,拉過被子遮住那片雪色春光。

  我這欲蓋彌彰的動作,讓他高挑了下眉,那溫溫潤潤盈滿關心的眼裏帶著一抹玩味:“你身上可還能找到一寸肌膚是我沒見過的?呵呵……你這小腦袋想哪去了,我只問它疼不疼?”

  白他一眼,輕歎道:“不疼的,小七說我上次隨你去蒙古,在馬上滑落正好摔到了腦袋,所以把一切都忘記。”

  掀起被角往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眼:“可是……這裏的傷口,卻是怎麼來的?也是‘正好’地上有塊尖石頭刺傷了倒楣的我?又或者……還有別的故事不成?”

  “是的,這個故事以後我會慢慢講給你聽。”頭俯了下來,溫濕的唇瓣在我胸口那道傷痕上烙下一個滾燙的印記。

  “不過,你卻是因為被宮中奸邪之人施邪法魘鎮,才會喪失了記憶。”他順了下我的頭髮又道:“那晚,也才會迷失了心智被人蠱惑了心,燒了乾清宮暖閣。”

  “可我記得我真是不小心暈倒,蠟燭掉下去,才……”我瞪大眼瞅著這個歷史上傳說的聖君,不信這麼一個睿智的明君居然也會相信什麼巫術、下蠱、魘鎮!

  “我說你被魘鎮就是被魘鎮!膽敢施邪法害你的奸人一個也別想逃脫。”他眼睛微眯,說得很輕,可那語氣中溢滿風雨欲來的磅礴忿氣,他……動了殺機。

  什麼魘鎮,不過是他幫我找個藉口推卸我那“火燒乾清宮”的罪責罷了。不過,在君主制的朝代,他怎麼說,下面的人自然就會按照他的要求怎麼查。唉……

  倒楣的會是誰呢?那個美女或者……楞楞著看著他,突然覺得覺得好一股刺骨的涼意。

  他是對付敵人,我擔個什麼心,唉……把臉深深的埋進他的懷裏,不管了,失憶的我怎麼能理得清宮廷裏這許多錯綜複雜的關係。他回來了不是麼?一切交給他了……

  靜寂的夜裏只聽得他的心跳合著我的心跳……心裏升起從來沒有過的,暖暖的……安心。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7:59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37 AM 編輯

第九十九章  胤禔

  康熙二十九年冬十月。

  乙亥,晉鄂倫岱為漢軍都統。辛巳,領翰林院學士張英失察編修楊瑄撰擬佟國綱祭文失當,削禮部尚書。己酉,裕親王福全恭親王常甯等至京聽勘。王大臣議上。上薄其罪,輕罰之。將士仍敘功。

  “這次聖上親征烏蘭布通姑姑你說到底是勝了還是敗了?”

  恩?是小七……剛打了個盹,看看窗外一片陰霾,幾片雪花隨風旋旋飄落,已是申時三刻了。烏青的天穹冬雲密佈,本是喝茶吃點心的時間可偏是晚暮的光景了。

  “自然是凱旋!想我天朝出兵又是皇上御駕親征大勝而歸,前段時間全京城百姓擺設香案水酒,歡迎大軍凱旋還朝,你這丫頭這就忘了?莫不是你也像宛儀被壞人魘鎮……”

  額真把後半截話硬硬地吞了回去,讓我不禁莞爾。

  攏了下懷裏的小熏爐,嘴角拉開一絲笑。呵……皇帝要造什麼謠言,假的也能變成真的,說什麼就是什麼了,連我有時候都有點懷疑,那晚是不是真被什麼邪術鎮了神智以致昏迷才失手傾倒了燭臺。

  “如果勝了那為什麼身為左右兩翼軍的統帥的裕親王和恭親王還被獲罪停俸,我就是想不通為什麼功臣反被議罪?”

  “你想不通的事兒多著呢,這些哪是我們能關心的?好好拾掇你手上的活兒吧,宛儀一會醒了就要用的。”

  聽得小七哎喲了一聲估計是額頭吃了額真姑姑的一個暴栗子,再不作聲響。

  “仗雖然打贏了,可賊首噶爾丹卻逃了,唉……又放虎歸山,聖上親征的目的可不只是為了打一次兩次勝仗而已。”額真歎了口氣道。

  “是的!大清遲早會掃平漠西蒙古,統一中華。”轉過屏風,說的很輕可是我很堅定。

  見小七和額真停下手中正在縫製的一對海龍皮筒子扭頭朝我看來,我淺淺一笑。

  是啊,完成中華南北統一的這個人就叫愛新覺羅?玄燁,女真的後裔。

  不久的將來,也許我還能見到他身披戎裝,讓那大漠雄風吹綠草原,飄過萬里長城。


*

  世間有情其實本質都相似,就象花兒離不開那水……人自然也一樣。

  鏡子裏面的我還是我,葉茉兒絲毫未變,可感覺內在的自己絕對和以往卻絕然不同。

  說不出來什麼原因,就像本還乾涸的草地,一場春雨過後見到不知道哪冒出來的簇簇新綠;更像已經蔫掉的馬尾蘭,噴上了水後又迅速恢復了神氣。

  我感覺我有些變了……

  我身邊的人也有些變了,雖然並不刻意,但我能依稀感受到乾清宮的老人們——那些個大丫頭,內侍公公們對我更尊敬,和一個月以前相比這些高級奴才們頓顯謙卑有禮,問他們丁點大的屁事都熱情而又耐心。

  呵,倒不是我有什麼魅力,不過是這群勢利眼們看到了我背後那個高大的身影,他的態度決定了他們的“服務”。

  我改頭換面的第一天是打什麼時候開始……細想好象是那日,當值的額真臉帶喜色地把我從那寬大的“龍床”喚起……

  宮廷裏成長起來的人倒是個個都身懷審時度勢的本事,這天生的勢利德行雖然讓我不齒,可是我卻發現……我居然很快就習慣並受之若怡。

  “真好,乾清宮總算又像以前一樣了,宛儀你回來了。”

  “我不還是我?額真我們認識也兩月了吧。”斜斜地掃了眼正在給我比著袖子長短的額真。

  “小七你過來,你看看宛儀是不是神態舉止都和去蒙古前一樣了?除了……還記不起很多東西以外。”

  “是啊,連皇上這麼聖明的人都認定了宛儀,那就絕對不會錯的。”那丫頭乖巧地答到。

  額真帶著笑,拉我到暖閣西外間的櫃上那銅鏡跟前。

  只見鏡中的自己,還是那眼、那眉、那唇……不還是老樣子麼,只是……眼神多了一份莫名的神采,嘴角微揚看起來精神而又愉悅……

  唔……我心情貌似很好,我在高興什麼呢?

  本一直帶笑的額真眼睛卻紅了起來,定定地看著我出了會兒神,背轉過去偷偷揩了下眼角的淚,輕道:“還是皇上英明,宛儀你果真只是被魘鎮,被一個不知道哪來的魂魄壓住了原有的心智。哼!只是沒想到那狐狸精膽子真夠大的既膽大又陰毒。”

  聽她言之鑿鑿,我不僅奇道:“你說的是誰?”

  是張貴人麼?還是那日被劫囚車的夜裏,王驢子效忠的主子?張如妍是王驢子的主子還是那個“主子”另有其人?

  據我所知,目前皇帝並沒有對任何人有過處置,難道……

  “今日午時,小九子帶人去了儲秀宮,在儲秀宮側蕪房的一個壁櫃下面搜出了巫蠱人形布娃娃一隻,上面用朱砂寫著宛儀您的名字和八字,布人胸口和頭上紮滿了沾了雞血的銀針!哼,那叫彩雲的丫頭當下就供認了是她主子張貴人叫她藏在那裏的,如今人證物證俱獲,那賤人還有什麼說的!”

  我費力地控制了好久的面部肌肉,才沒有在義憤填膺地大丫頭面前笑噴。

  原來那日他說的我被魘鎮了,並不是說說而已,原來是今日實施。恩……人證,物證。

  那啥……偉大的皇帝陛下前幾日告訴過我,我那超長的蒙古名字不過是他隨便給我認的一個蒙古親戚而得來的,而我的生辰八字應該是西元19XX年更不可能是這個時空的16XX年!

  別說我跟本不信那虛無縹緲的巫蠱之術,估計皇帝陛下也並不怎麼信!但就算是真的,但是他們連名字和出生都沒弄對又怎麼可以魘鎮到我?

  “欲加之罪,其無辭乎?”

  儲秀宮……玄燁真是好耐性,今日才開始動手。

  “皇上呢?”

  “未時召了大學士諸臣和太子還有大阿哥在南書房儀事。剛小九子去昭仁殿拿幾份昨日皇上留在那的摺子說馬上就完了。”

  攏上她們倆做了兩個時辰的皮筒子,(古代類似手套的一種東西,手攏在毛皮裏取暖)很暖和,這就出去走走吧。

  馬上酉時了,按照宮裏習慣,酉初的時候(下午5點)有道茶點供應,如果這個時候還有官員留在宮裏陪同皇帝辦公,皇帝一般會打賞各位臣工陪他一道飲茶吃水果或點心。康熙皇帝一向勤政,所以這個時代的大學士們沒少白吃皇家的東西。

  “今日誰去南書房侍侯茶點?”

  “小七。”額真嘴一努。

  “我去吧。”拿過小七腰上的銅牌,遙遙往殿外看去,雪越發大了,紛紛揚揚羽毛一般。

  禦道上站著的鐵塔一般的侍衛頭上飄落了不少雪片,遠遠看來竟象一尊尊巍峨的大雪娃娃了,徒增幾分童趣。

  侍衛在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南邊,乾清門內西南角那排那亮著燈的位置。

  握著手中的食牌叫來小順兒,傳禦膳房,上茶點。


*

  南書房今日當值的總管太監是康熙朝繼全公公第二個紅得發紫的——梁九功,小九子。

  可沒想到這機靈得似長了九竅的御前總管太監手下偏有這麼個一竅不通的“石頭”人。還未到南書房呢,剛過月華門就被他堵在這掖門糾纏不清。

  “高三變!你可知道這是乾清宮的誰麼!不張眼的奴才。”身後捧著食盒的禦膳房總管太監賈應選臉漲得通紅,要不是現在當差估計想拉這不知變通的奴才下去幾鞭了。

  “這個……她的食牌與腰牌人名不符,奴才也不能破了制度。”這“石頭”人雖帶著笑,低聲下氣,可言下的意思卻未鐵板一樣未移動分毫。

  唉……還三變呢,連一變都不知道變通的實在人啊。他說的的確是宮制,還能怎麼樣呢,我是一時頭腦發熱,帶了小七的班來送這“茶點”卻遇到這麼一個“秤砣”。

  “賈公公,我去換小七來吧,麻煩你們在這等會兒。”自己是宮裏的一等女官,既然遇到講“規矩”的人,自然更沒理由帶頭去壞了這“規矩”,退一步海闊天空。

  “宛儀請留步!趙國士,你回禦膳房去換個宛儀的食牌來,我就不信你這門神不開!哼!”賈公公倒像是和這小太監卯上了,回頭吩咐手下一太監回去另拿食牌。

  雖沒功夫搭理他們兩個較勁,我倒是挺佩服這個堅持“真理”的芋頭青,讓我奇怪的是在這宮裏啊,這樣的實在人是怎麼活下去的?不過可恨的是把我們堵在掖門這裏四面來風的地兒,初冬的穿堂風一股一股地襲來,凍得我直跺腳。

  咦……南書房魚貫走出一排紅頂子的官員,還有身著朝服的兩位皇子,最後一個出來的可不就是這芋頭青的頂頭上司小九子嘛。

  遠遠地瞧見了我們,不由青了臉,亟亟跑來,啪地一下就給了高三變一個耳刮子。

  “梁九功!你教的好奴才!把我們堵在這裏誤了聖上的茶點!”憤怒中的賈公公聲音尖細得實在刺耳,

  “他並沒犯錯,按照制度辦事而已,不准打他!”搓了下凍得紅紅的手,對著青黑了臉的小九子說著,眼角的餘光卻瞄到那已經踏出南書房門檻卻又退了回去的身影,依稀是兩位皇子中高點的那位。

  那是大阿哥……胤禔?


*

  南書房西進間。

  南書房是清廷內廷重樞,位於乾清宮西南角,早年這裏是康熙帝讀書處,康熙十六年(1677)始設為中央處理國家大事的帝王辦公室一樣的重要機構了,等同於後來軍機處。

  這裏因為能最接近皇帝對於皇帝的決策,特別是大臣的升黜有一定影響力。故重要性淩駕於內閣和六部之上。康熙朝一代士人以能入南書房為榮,

  這麼神聖的地方其實在我看來也就一溜正中三開間旁邊再連了幾間的平房而已。

  不過酉時,天色已經暗盡如同在夜裏了,軟簾內的地磚下已生起了“地龍”,任憑外面大雪飛揚,屋內暖意融融,讓我回暖了被冷風吹的半僵的手。

  透過雕花格物架的西進間內氣氛卻讓人倒灌進一股與外界不同的寒意。

  明亮的宮燈下兩個輪廓些微相似的男人,一坐一立,氣氛詭異。

  “皇阿瑪,兒臣聽聞宮裏有傳有人施巫術?”

  大阿哥突然開口提及這個,讓我的心不由輕顫。這魘鎮一事,果真被皇帝大肆宣揚到人盡皆知了麼?

  “哦,你這消息倒挺靈通。”良久,端坐在龍案後的皇帝淡然道。

  “兒臣少讀《六韜.上賢》,其言道:‘偽方異伎,巫蠱左道,不祥之言,幻惑良民,王者必止之。’所以,兒臣認為以史為鑒,那些個巫蠱之禍莫不是打著邪術的名頭實則有心人利用來造謠以實現自己私利而使敵人罹禍的手段罷了!我泱泱大清朝,怎麼會……”

  “不祥之言,幻惑良民,王者必止。”一字一頓,行筆如雲,在案上書這句話,丟下了筆,瞅了眼自己的兒子又道:“儲秀宮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恩,兒子今日去了鹹福宮,額娘提及過。”許是覺得自己僭越了自己父皇后宮之事,胤禔有些戰戰兢兢。

  “那你也定是知道今日午時在儲秀宮搜出來的那只巫蠱娃娃了?”

  胤禔臉色一僵,但仍執拗言道:“兒臣認為巫蠱一事不過有人陷害,張貴人聰慧知禮,斷不至於做如此愚昧之事,以兒臣看來……”

  見皇帝冷冷的眼光掃來,他突然打了一個寒噤。他真的……僭越了。

  我手捧著盛有點心的託盤離在外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平白做了個偷聽他們父子談話的小人,正準備把託盤擱置下來悄悄走人……

  “胤禔,記住!你是朕的兒子!”高高的案桌後的皇帝說得很輕。

  但是言辭間的意義卻讓胤禔“啪嗒”地一聲,跪了下來,微微作抖。

  我卻停下了腳步,胤禔這是怎麼了?那張如妍……

  “幻惑良民,王者必止!說得很好!唉……朕讓你見一個人。”

  只聽得“卡卡”幾聲響,龍案旁邊的書櫃緩緩朝旁邊移去,裏面閃進來一個微微佝僂的身影,就如同這宮裏到處都能見到的老太監一般,矮小謙卑的模樣平凡得放在紫禁城任何一個地方也不會讓人注目。

  可是那眼睛……爍爍精光……啊!是他!黑衣的公公——我的救命恩人!








第一百章 寬恕(1)

  清代皇室沿襲東北滿族的飲食習慣, 一天早晚兩次正餐,即早膳和晚膳。早膳在上午八九點時進行,晚膳在下午一點到兩點進行,正餐後,還有好幾頓“非正餐”,按照心情傳膳……比如今天的茶點。

  就像喝酒必得有下酒菜,茶點,顧名思義,乃飲茶時候搭配的小點心。其實遠不只點心,南書房此刻一溜三排整齊的金漆大方桌上並排擺放有十幾種滿漢小點心,還有水果,有新摘的大柿子、貢品大蘋果等。最外那圈葉形的彩釉碟內盛著海棠幹、葡萄乾、櫻桃醬、核桃仁……還有幾種加了不知道什麼肉的像粽子一樣的叫粘食餑餑的東西特別讓我讒涎。

  看著這麼多美味,今天我卻絲毫沒有吃東西的興致。

  他……好像也沒興趣,剛小九子遞來幾封摺子就讓他臉黑到了現在,姿勢也未見換,小九子剛悄悄告訴我那摺子俱來自西藏,是五世達賴喇嘛請皇帝加封號的事情。

  “啪”那幾封摺子被他重重地摔到了案上,從來喜怒不顯的他少有見這麼生氣。不過心下卻有點竊喜……以前的我也有過在書房侍侯這主子,那時候的他就像一個真正的標準的聖人明君,不急不怒不悲不喜,我幾乎看不到他任何外漏的情緒,一直以為他原本就是那個樣子。

  哪個才是真實的本性,沒有任何面具……

  “哦……茉兒你怎麼沒吃點東西?不合胃口麼?”

  許是被那幾封摺子煩了心的他抬起頭來的時候還蹙著眉頭,轉過來的視線已約微轉柔。

  “嗯。”

  “等我?”

  “……”

  好個自大的人!明明是本小姐此刻有心事,沒心情吃而已。不過……那深邃的眼睛,唉……他每每這樣盯著我,總能讓我心跳加快,兩頰升暈,常常忘記本想好準備要說的事情。

  小九子拿出銀牌子來試膳後和幾個布膳的小太監輕輕地退了下去。諾大的空間頓時只剩下我和他。空氣中突來的緊繃讓我有點坐立不安,我和他端坐在一起,近得能聽到彼此呼吸聲音。

  “那個……大阿哥和黑衣公公……哦,就是才那個公公,認識?”

  這個疑問憋得我好難受,總算問出來了。方才一直奇怪,自打那神秘的公公從皇帝書房的暗室裏出現,胤禔怎麼就刷白了臉。

  “他們倆認識。”

  天……看剛才他兒子的表情,地球人都知道他們認識,對著面前突然多出來的幾個餑餑我直翻著眼睛,有這樣回答問題的嘛!

  “什麼時候認識的呀?”沒好氣的隨口問道。為什麼要給我夾餑餑,我想吃那邊那個櫻桃醬做的糖三角唉,偏離我最遠。

  “他出生的時候。”

  唔……雖然烤肉和麵團拌成的粘食餑餑味道還不錯,但是我卻咽不下去,因為突然明瞭這話裏的含義,他是說……

  “那公公是慧妃的人?”自打出娘胎就認識,那不就是胤禔的母妃身邊的人嘛。

  “是朕的人!”那個代表皇帝身份的字眼被他重重吐出。

  皇帝的人……皇帝的遙控耳朵,天,居然安排在慧妃身邊至少二十年!那這個宮裏是不是到處都有他的“耳朵”,汗……那我的身邊?會是誰呢?那如今敦實得足有兩百斤以上的萬安?或者萬福?跟猴子似的小九?抑或小七?額真?

  打住!先收起我亂七八糟的思緒,這個留待以後問目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解惑。

  “那公公是我的救命恩人那!而他是慧妃的人,也就是說是大阿哥的母妃——慧妃救了我?可她為什麼要救我呢?”

  “她不過是救她兒子。”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我大驚:“她兒子不就是你兒子!難道有人要害胤禔?”

  “哎,有的人那,失憶不失憶都還是一樣笨!”

  我笨嗎?瞧著那故意挑著眉無可奈何的模樣實在很想揍他,可是卻不敢。

  “慧妃既然救我,為何胤禔卻害怕見到那公公?”

  他收起了笑意,不再打趣:“哼,他才不是害怕,他害怕的只是那人出現的地方是在我的南書房!笨丫頭還沒明白?”

  見他的眼眸漸漸卷起一絲陰霾不再澄淨……我仿佛明白了一些什麼。

  那日對著黑衣公公驗“貨”,王驢子嘴巴裏的主子看來並不是張如妍而是大阿哥胤禔或者慧妃了。而黑衣公公的主子表面是慧妃而實際卻是皇帝。

  “可胤禔為什麼要幫張如妍?難道……”

  “唉,你先吃了這些東西,帶肉的餑餑不能吃冷的。”

  呵,難道是他小老婆太多了疏於提防,這次要給他帶頂有顏色的帽子,他不願意說?呵呵,那我現在就不問,吃飯吃飯!我也餓了!

  嘿嘿,好像……我有點瞭解他了,望著他的側臉我聳了下鼻子。

  *

  夜,很靜,靜得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他就在我的身邊,暖閣裏重重帷幔後的溫暖的大床上並排地躺著我和他。

  這小氣的人果真不捨得給我分配一間蕪房卻把我禁錮在這裏。

  閃爍的燭光調皮地在他臉上留下點點跳動的陰影,他微微閡著眼睛,側面的輪廓線條美好得讓我想用手去勾勒。

  我是如此自然地與他分享這樣的親密,到底是哪日起……雖自那次從恭親王府回來以後的第二天,對於又和他糾葛一次的事實我有些懊惱但卻不後悔,呵呵……因為,那滋味感覺起來仿佛……很美。

  我猶記得那日清晨。

  “我不是一個隨便的女孩子……恩,那個……嘿,你也知道我喝酒了。酒醉地人都不是正常人。所以,我們以後不能隨便做那麼曖昧的事情。”有口無心的女人嘮嘮叨叨地反復強調。

  “恩。”

  “對了,你又不給我分個一居兩居給我住,那我以後還睡地下?就睡你腳下,你知道不知道很象狗唉,還是最哈巴的那種!那絕對是對女人的侮辱!我要改變這樣的工作待遇!”

  “就這裏。”那男人已在外間被人侍侯著穿好了朝服,此刻走了進來,拍了拍床沿,還帶著股風,讓正在激憤地申請勞工福利的我輕輕縮回了還帶著些屬於他的味道的被窩,頓時少了些氣焰。

  一身朝服的他就像剛從畫中走下來的帝王,那樣的高貴威嚴,鮮豔而又溫暖的明黃亮得人不敢正視……這一切都在提醒著我,他是一個擁有這個天下並能主宰人生死的封建帝國的皇帝。

  除了……左側的臉頰上那抹瘀紅,正如花般綻放的月牙印,不搭調地印在那裏,和他莊嚴的服飾搭配起來突兀極了。

  伸手過去把他飾有十一顆大東珠的舍林(舍利寶塔形的清皇帝帽尖)朝帽下系的絲帶鬆開,往前移了下,剛好覆住那彎印記,在他頜下重新系上一個結。

  “也不怕人笑話,你是皇帝呢。”

  “呵,誰敢笑話。”他抓住我撫來的手,笑道:“除了你。”

  心裏咯噔一下,像有什麼東西傾倒,那種感覺瞬間侵蝕了全身,他的笑顏總能讓我迷失……

  “那個……對了,既然你不給我安排房間,那以後我這裏,你睡裏面,一人一半。呃……以這條棉被為界限。”撥拉了條被子過來,橫在這大床中間。“龍床”還真是寬廣闊大,一人睡一半也夠了吧。

  他瞅著我笑意更深:“如你所願!不過你在裏面。”

  啊……他答應了,頓時心花怒放。不過我是個有職業道德的人,這個時候都沒有忘記自己是侍侯他的人唉,總得說點啥意思意思吧。

  “那多不好意思,嘿嘿,我怎麼也起的比你早,要侍侯你洗漱什麼的。如果你睡我外面估計蘭嬤嬤和額真他們沒人敢叫我起來,如果遇到我當值更是……”

  “以後早上你都不用當值。”

  啊,我可以不可以理解成以後我都能睡到自然醒,他說的話就是聖旨唉,哈哈!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如果以前隨別的宮人高呼在這個世界使用頻率超高的口號完全是應付的話,此刻可真是發自內心,真誠得沒有半分虛假。

  “你只需要好好侍侯我就可以了。”,小九子的聲音在外面傳來,這已經是第3遍“叫起”了,他拍拍我起身出了內室,他上朝的時辰到了。

  侍侯?怎生侍侯法……難道,我瞅著緊緊抓在身前的被子。汗!葉茉啊葉茉……怎麼腦子變得如此邪惡,人家說得“侍侯”准不是我此刻腦海裏正在翻滾的齷齪東西!


*

  “在想什麼?”身側傳來他低低的聲音,他……沒睡。

  我和他的中間橫貫著一條以薄被疊成了“警戒線”,線內就是我的地盤,閒人勿入。不過他嘛,這些天來記憶中還真是遵規守矩的模範,呃……蠻有信用。倒是自己,反倒不似那麼自律。

  好幾個清晨,迷糊中聽他得輕輕喚著我的名字,每每我後知後覺地醒來發現自己正象一隻章魚一樣吸附在他身上。

  用這“吸”字絕對沒有用錯,抓他抓得死緊,不過貌似他倒不十分介意。開始一、兩次我還有些不好意思,收回我的爪子放開他去早朝的時候還記得說句“對不起,越界了,不是故意的”云云,到後來……每每迷糊中聽他叫我的名字,只是鬆開自己的“魔爪”,翻個身子照睡而已。切,說什麼對不起,反正他又不是不高興。

  “那個……這條被子,是不是去了得好?好像……也沒有什麼用。”我訕笑著喃喃,眼角的餘光留心著那邊的動靜。

  “哦?為什麼?”他問得倒是認真。

  哪還有為什麼!這個人見到臺階都不知道下的,“沒什麼,我只是覺得老是我打擾你,有點不好意思,算了……當我沒說。”

  “沒關係。”

  他反映怎麼如此冷淡,真是自作多情,翻了個身,臉朝著裏面有些悻悻:“只是突然覺得有些多餘。”

  “呵呵。”

  恩……他在笑,微微側過身去,但見他眼角眉梢滿滿的笑意,方才定是在裝酷打趣人,這壞人!

  “它本來就多餘。”眨眼功夫,那可憐的貢鍛絲絨被他甩出了帳外。他拍拍身旁的儒枕,誇張地張大了手臂:“來吧,夫人,這才是屬於你的位置。”

  好暖和……立刻滾入這個懷抱,抱緊了再不鬆開。這樣的感覺那樣的熟悉,仿佛我們生來就是如此。飛快地在他身上找到一個位置,我把頭湊了上去,舒服得立刻就想睡去。

  “為什麼你的身體總是像火一樣熱呢?”在他肩膀上蹭了兩下,我打了個呵欠。

  “因為你一到冬天手腳總是冰一樣涼。”他用腿鎖住我的。恩……與他的肌膚相觸方覺得自己的身體原來那麼那麼的涼。

  “那你是為我而生的羅。”

  “是的,為你而來。”

  這話不知道是玩笑還是真心,總之讓我愉悅,對上他波光閃動的眸子,此刻他說的,卻讓我……深信。


*

  皇帝今日視朝。

  兩位朝鮮來的使者覲見皇帝,末時,因失火被焚毀的太和殿仍在修繕,皇帝在臨時充當大殿的保和殿賜宴。

  還未到冬至呢,今年朝鮮進貢早早就來,似不合常理。其實未然,不合理的地方必有特別之處,這個世上什麼事都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朝鮮乃大清之藩國,這都起源于前段時間我在南書房看到的一封時任禮部尚書的大學士伊桑阿的奏摺。

  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壬午,朝鮮國王李焞遵旨回奏:“前請封側室張氏疏,內有應避諱字樣,不行避諱。又稱德冠後宮,實屬違例;惟候嚴加處分。”

  呵,也就是朝鮮的國王李焞的當時的側妃張氏,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張禧嬪(又一個女強人)生的兒子名字與帝國的太子名重合了一個字,另外“後宮”這個字眼只能用於帝國皇室,朝鮮連犯皇室兩個禁忌能不緊張麼。

  呵呵,想起現代的中國,好多人還哈韓,哈日……來看看三百年前的他們的皇帝是怎麼來“哈中”的。我們是他們的中央帝國!他們的國王也只能稱臣,每年還上貢,連他們的皇太子用了大清帝國的名字都要來陪禮道歉,嘿嘿,爽就一個字呀!民族精神頓時高漲,嘿嘿!愛我中華!

  手裏捏著那本厚厚的冊子,打開竟是一條折疊的進單,我笑著問萬福:“不知道皇上這次對朝鮮怎麼處理。”

  “奴才剛從中和殿下來,皇上說:李焞(時任朝鮮國王)從寬免議,但有贖金之罰,罰加歲貢五千兩金。”

  一個重名之誤判罰五千兩,呵呵,也值了。玄燁不做皇帝哪怕去做生意也定是一把好手。不過想那高麗人為何如此聽話,不過是你比他更強大,不聽就要挨打,當你比他弱的時候……甩甩頭,實在不願意去想近代史上的屈辱。

  細看了下“進單”:水牛角二百對、豹皮百張、鹿皮百張、茶千包、水獺皮四百張、青黍(鼠)皮三百張、胡椒十鬥、腰刀二十六口、順刀二十口、蘇木二百斤、大紙千卷、小紙千五百卷、五爪龍席四領、各樣花席四十領、白苧布二百匹、各色綿綢二千匹、各色細麻布四百匹、各色細布萬匹、布千四百匹、米萬包……這個是每年進貢的的“法定”東西,年年都差不多。

  我翻到後面去找一個叫附冊的東西,果然,今年以朝鮮國王私人名義給皇室送的禮品比哪年都來得豐厚。

  勾了下冊子上宮裏人敢興趣的東西,火狐狸皮、高麗參、珍珠、紫熏貂皮、雪海龍皮……

  “宛儀,勾上高麗紙吧。”額真突然插道。

  在進單中的偏下部分我還真找到高麗紙的名字,國內不是產紙麼,要什麼紙有什麼紙!為何還老遠要別人家的紙來進貢,有什麼特別麼?

  “老祖宗在的時候就喜歡用這高麗紙,據說是朝鮮國特殊的一種草做的,看著雖似絹般又薄又透,可是卻能雨雪不浸,做窗紙最是好用。每年進貢得不多,也就甯壽宮皇太后寢宮用和中和殿、保和殿用,連我們乾清宮您以前都不捨得留。”

  額真湊過頭來看了下單子:“今年送得什麼東西都是雙份,宛儀你勾一些咱們留著,其他的送皇太后那去吧,她定是高興。”


*

  銀貂皮、紫熏貂、高麗絹紙……和挑出來的二十顆最大的珍珠,額真和我帶著幾個小丫頭捧著這些寶貝小心地走在東甬道上。

  前幾日一直在下雪,今兒晌午總算停了,我們高高低低的鞋子底兒咯吱咯吱地踩在宮人還未來得及打掃的新雪上,碾出一道道馬蹄形的印記,倒不像是人在走路,仿佛過去的是幾匹馬了。

  往左拐,前面不遠處就是景仁宮,再過延禧宮即是甯壽宮門。

  景仁宮……這裏就是玄燁出生的地方,這幾年一直空著,未有人住,所以門前的積雪也多了些。

  我步子慢了下來,往那院落裏多瞧了兩眼,見一株光凸凸的梅枝露了出了宮牆,細看,上面已綴滿顆顆梅苞。這裏以前定是極美的,原主人……玄燁的母親,應該也是愛花之人吧,回頭定叫宮監來這裏好好拾掇拾掇。

  “茉姑姑。”正在出神,聽得一聲男音自門後響起。

  誰在叫我?只見輕掩的景仁宮宮門拉開一條縫隙,閃出一個身影。

  “請借一步說話。”

  他的手一拉,把我拉進景仁宮,瞬間掩上了宮門。

  啊……是他!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40 AM 編輯

第一百零一章 寬恕(2)

  “你怎麼在這裏?”

  晚收的夕陽依舊殘留著不見溫度的紅,斜斜地掛在景仁宮堆滿雪的西牆上,陽光下只見胤禔的臉頰被凍得通紅,不知道他在這裏已呆了多久。

  “剛從太子那過來,想順便給額娘請安,走走便到了這裏。”他瞬了瞬眼,輕聲道。

  呵……想他平素和太子就不十分投緣,他去見太子又是所為何事?而那慧妃的住處卻是在鹹福宮,和景仁宮一個在西六宮的西北角,一個在東六宮的東南部,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處的方向,他偏來了這裏。瞧著這個已在宮外開府建衙了的皇子,我心裏暗笑,不由得微哂。

  “那就不打擾你去鹹福宮了,天色不早,茉兒身上還帶著差事,要送東西寧去皇太后那。”給他見了個禮,轉身便要離開。

  “茉姑姑留步!胤禔有事相求。”橫裏出來一隻手,急急拉住了我的袍腳。

  我訝然轉頭,只見胤禔已是跪在了地上,急切地盯著我,雙眼已是佈滿血絲,通紅通紅的,像是幾宿未眠模樣,著實狼狽。

  這孩子有事求我?那必是困惑他許久的大事,可我卻受不住他這一跪。

  正要拉他起來,外邊突然傳來小七和額真回來喚我的聲音,聽那咯吱咯吱的響聲已是走到了景仁宮門口,乾乾淨淨的新雪上定留著我進景仁宮踩出的那行“馬蹄”印,卻未見出來,躲是躲不過她們的,只得先交代一聲。

  “你們先在外面等我,別進來,我摘了支梅,馬上就出來。”

  聽得她們應諾我方松了口氣,拉了下他的身子,這人卻是紋絲不動,鐵打一般執拗地跪在雪地裏。

  “宮人們都在外面等著呢,我馬上得走了,是什麼事呢?先起來再說吧!”我無奈地說道。

  “茉姑姑幫我,我便起來。”

  見他一臉的希冀,半分決然,半分小心的模樣,不禁好笑,他多大了?已經在宮外開府好幾年的阿哥了,二十出頭了吧,卻怎麼一點也不似他父親。

  “額娘一直罵我是在找死,還拉她一塊下地獄……可我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死!”

  她……他口中的“她”定不是慧妃……

  “你說的可是張貴人?”

  他不語只是直勾勾地瞅著我滿眼哀求。

  “那你可知道她曾置我於死地!她找人殺我的時候可沒有絲毫留情!”絞著他的眼睛,我說得咬牙切齒。

  胤禔,我沒有這麼大度,你看錯我了。

  “可是她真沒有魘鎮!我敢擔保!我已經打聽明白了,那個宮女不知受了何人挑唆,做了那麼個人偶,更沒想到的是皇阿瑪居然會相信這荒謬的邪術能害到人!”他快速的說道,聲音有些發緊,忿忿地似有不甘。

  我卻奇了……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那日在南書房他不也見到那黑衣公公了?見他眼裏閃過一絲難堪,雖尷尬卻依舊坦然,看來他是後知後覺地被張貴人利用而已。可在天子盛怒下為後宮裏的一個貴人求情,他的身份卻又是皇子,他真不知道僭越了麼?又真不怕死麼?

  “胤禔,你母妃可知道你今天要來找我?”

  “她不知道,要是知道斷不准我來的,這幾日額娘天天都在勸戒我,皇阿瑪決意要做的事,誰也阻止不了。而我的身份更不能出頭,可我卻控制不了自己……”

  他說這幾日慧妃都有勸戒……也就是說自那南書房那日以後他連著數天都進宮來搬救兵。

  唉……看來他對她……上了心。那個女人有怎麼樣的魅力讓他願意為她飛蛾撲火,不顧自己,難道就是為那皮相的美麗?

  “你既然知道你阿瑪的脾氣,來求我有什麼用呢。”他泛血絲的眼,凍紅的臉在這片雪色中倍感刺眼,正巴巴地望著我。可我……無能為力。

  “要姑姑在皇阿瑪面前求情,我知道這事兒本是渺茫,如果不能,只想托姑姑找人帶句話,告訴她我定會為她找到那宮女誣衊她的證據,叫她不要傷心。另外還有,還有……這個給她。”唏唏嗦嗦的聲音,他從懷裏掏出一封信。

  打量著他激動的神情,什麼東西能讓他如此無畏,不由輕歎……愛情猶如一張深不見底的網,一旦掉進裏面就撥不出自己。但是,如果他知道那玩偶的設計者卻是自己的父親,現在還能如此有信心麼?

  “據聞你母妃和張貴人素來交好,慧妃娘娘找個人去宗人府傳個話,帶點東西情理之中,為何來找我呢?”

  “沒人知道她被關在哪里。”

  哦,就算有人知曉也不會敢說吧,這次定是皇帝嚴鎖了風聲,鐵桶一樣封鎖了消息,無頭蒼蠅的他今日便來找我……可又是誰點撥了他。

  額真在外頭再一次催促,由不得我了,推開宮門,一股忽來的風揚起柳絮一樣的碎雪倒灌而來,突來的寒氣嗆得我連咳幾聲。

  回過頭去,見那半掩的宮門內他低著頭仍跪在那裏,風卷著雪越過我向著他呼嘯而去,他躲也未躲,像已入定……

  不知道為何,他此刻這執拗倔強的身影應對上了腦海裏正浮起那抹影子,曾經也似他這麼堅定,心中不由一顫……他是他的兒子。

  “你起來吧。”風卷走了我的喟歎,罷了……

  “茉姑姑,你答應了?你能寬恕她?有你求情皇阿瑪必定會……”見他大喜,炙熱的眼神向我探來,我卻連絲笑也擠不出來。

  “只答應幫你,不是幫她!我說的是那信。”

  他明亮的眸子頓時黯了下來,把那封已捂得溫熱的綾皮信封交給了我:“謝謝。”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我對自己輕道。

  手緊緊捏著那信,手在那綾封上硬是掐出了一彎月牙印記。不再看他,這就出得景仁宮去,轉過照壁就對上額真那了然一切的眼,正盯著我手上的信。

  “今天這事,誰也別說。”

  老天仿佛也在合著我的心,陣陣寒風卷來的絮雪把我進景仁宮的腳印快速地抹了個乾淨,剛才發生的事猶如一場夢境。

  前面就是甯壽宮了,我一步一步踩著雪去,步履堅定而有力……

  寬恕她麼……

  不能!


*

  “咳咳!”

  暮色中那個佝僂的身影顯得更加矮小,他提著羊角風燈,在前面走走停停,不管我走得或急或慢,他總是離我三、五步的距離,那宮燈的光暈正好籠出我身前的地面。

  “小九子擺的譜可真大,自己不親來也就罷了,找來萬福萬安兩兄弟陪著也成啊,起碼他倆個兒大。”

  額真“小聲”地對我咕噥著。她雖不敢抱怨正在南書房召了幾個剛進京的河務大臣覲見的皇帝,卻敢埋怨起梁九功這個御前總管太監來,怪他派來這麼個又老又弱的癆病模樣的公公。可她卻不知道,這卻是她的主子皇帝陛下的主意。

  那黑衣公公,姓岳……人真不可貌相,我可是知曉他的本事的。此刻就算再深再沉的夜,那不起眼的身軀也能讓我放下一百二十個心。

  紫禁城裏夜晚的風很大,我們又是頂著風向北而行,風刮得臉生疼生疼。拉低了玄狐皮披風的領子,從頭包到腳,漸漸迷失了方向。只記得我們七拐八彎的,出了御花園然後向東一直在夾道中隅隅而行,越走越荒涼,想不到皇宮中也有這樣地方的所在。

  這裏的房舍雖也以琉璃瓦裝飾,卻並沒有前朝和東西六宮那般朱牆金瓦,雕樑畫柱,處處透著華貴和精緻的奢華。大概是前明修建的一些宮用庫房吧,剛走過那個院落飄著陣陣藥香,定是宮裏的備用藥庫設在這裏了。甚至沿途見到幾座廢墟般已露了磚體的蕪房,那院中長滿齊人高的雜草,實在讓人瞠目。

  “都是前明末年李自成幹的!哎,前朝大殿上的匾額也留有當年的箭鏃釘在上面的孔印,皇上修完了太和殿后也定會清理這邊吧。漢人的皇宮卻是讓漢人自己給毀了,他們不心疼,我們還心疼呢。”

  額真見我在那片廢墟一樣的地界躑躅了半晌,想起我的“失憶”症,即刻兼職了一下解說員。

  岳公公在前頭夾道的拐彎處咳嗽了幾聲,我立刻識趣地跟上了他的步伐,畢竟……我今日的目的可不是來這裏探險的。

  拐了彎,又向東……前面出現個亮著燈的院落,這就……到了?

  “哪個宮的?這裏不是你們來的地方!”緊掩的宮門,油漆有些斑駁,門縫中透出一個聲音。

  “乾清宮。”岳公公掏出牌子來晃了一下,又輕聲對著那道門縫裏的人說了句什麼,只聽得“咯咯”聲響那門頓時洞開。

  “宛儀,請!她就在裏面。”

  這是個二進的微微顯得破敗荒涼的院落,院中有棵上百年樹齡的老梧桐,光凸凸的枝椏在夜色中來回搖擺顯得無比猙獰,初冬的新雪卷著枯萎的落葉在青磚地面上厚厚地鋪了一層,我的鞋子底走在上面沙沙作響。

  隨著岳公公的手看去,最後排蕪房的東屋正亮著燈……

  本就不大的蕪房用磚新砌出一堵牆來,高至頂,只留一人進出的小鐵門。鐵門前一個小太監正趴在桌上酣睡,引我們進來的管事的公公踢了兩腳,小太監蹭地跳起來叮叮噹當地把鐵門上掛著的鎖鏈一條一條地解開。

  “你們就留在外面吧。”微一思度,我對岳公公和額真說道。畢竟……我除了要把大阿哥的信給她,也許還會說些什麼涉及到皇室尊嚴的內容。

  “皇上聖諭,著奴才不離宛儀五步距離內。”岳公公低著頭,雖恭謹,語氣卻堅定。

  既是聖旨……罷了,我也不好難為他。既然這皇帝都不在乎了,我還處處為他顧及這顏面做什麼,哼!

  岳公公推開了鐵門,先我一步進去……

  松木的方桌上正點著一隻油燈,燈後的床上有個女人正朝著門的方向盤腿端坐,黑瀑一樣披散在臉龐兩側的長髮下正是那張傾城的絕色容顏。

  她好像對我並不感什麼興趣,緊緊盯著岳公公瘦小的身子,眼神由炙熱漸漸轉淡,帶著一絲了然,嘴角扯了一下,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只是輕閡上眼睛閉目養神。

  我卻笑了。雖不知道這岳公公曾經和她有過什麼淵源抑或交易?不過她此刻心裏想的什麼我可是如同身受,那就是……背叛的感覺!

  岳公公那夜殺王驢子之前那句話猶自在耳:“人無所謂忠誠,不過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

  我曾經把這話說給了玄燁聽,問他聽後會不會覺得心寒,這樣的奴才隨時身側還是絕頂高手。他卻哂笑,說他還從來沒看錯人,岳公公夠真也夠小人!

  我嗔道:“小人你也用,不怕做昏君!”

  “婦人之見!”他批完手頭那封摺子續道:“用這樣的人最是放心不過,小人遠好過偽君子!他說的話沒錯,小人重利,不過要他背叛我這個皇帝,估計很難。”

  是哦,皇帝這個籌碼絕對夠重,他有足夠的自信。


*

  “兩位有事直言吧,如妍已是罪人,願賭服輸。”她依然閡著眼,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堤防。

  她以為我會以勝利者的姿態耀武揚威一番,折磨她、淩辱她,讓她生不如死?呵,她雖然的確是想致我於死地的敵人,但是本人還真沒有棒打落水狗的嗜好和力氣。”

  “我這裏有封信,有人央求我帶來。”我走了幾步,把胤禔的信輕輕擱在了桌面上。岳公公為我拉開了一把椅子,讓我坐了下來。

  她鼻子冷哼一聲,看也不看。也難怪她不信,現在她落難,宮裏人唯恐避之不及,而我原本就是她看作敵人的人,哪能這麼菩薩心腸,巴巴地幫她帶信!

  “可憐那人,日日進宮,數宿不眠,跪在雪地裏求人……”

  話還未完,她的手驀地伸了過來,拿走那信,撕開蠟封,抖了開來。

  “嘶!嘶!嘶!”僅僅掃了一眼,那乳白色的簽紙被她撕成幾綹揉成一團丟到了角落。

  這突來的舉動讓我微感吃驚,她對胤禔……我雖然猜測不過是利用,可怎麼能如此無情!

  “你真冷血,也夠無情。再怎麼說他是一直真心的想幫你。”

  “幫不到我的信,看它何用。”她繼續眼鼻觀心,端坐不語。

  這褪去了所有表像的勢利薄情一時讓我怔住。不過,對她而言沒有利用價值的東西也許是不值得去關注,哪怕是這世間最珍貴的“真心”。

  不過,信只是理由與引子,我來的目的也並不只是雞婆地無聊來看她對胤禔的無情。

  “你定是在想我這番來的用意,是想辱你?摑你?鞭你?抑或帶人來殺了你?”見她眼皮輕抖,我繼續道:“你雖然害我,我來卻不是為了要圖一時痛快怎麼著你,不過,也不是來做菩薩要想幫胤禔救你,我還沒這麼好心。”

  想起額真說我和這女人都同屆進宮,我和額真做了女官,她卻做了那皇帝的小老婆之一的貴人。身份不高卻和我們相比在宮裏也是個一等一的主子了。如果說是妒忌,宮裏誰都說近年皇帝最愛翻她張貴人的牌子,讓無數後宮娘娘眼紅不已。

  她,她,她有什麼理由恨我如斯!

  “我想問你!為何偏你就那麼恨我,恨得想方設法要致我於死地!”我尾音轉高說得激忿。

  “嗶啵”桌上的油燈突地暴出個燈花,映在她的眼裏閃爍著妖豔的光芒,她笑得卻瘋狂而又詭異:“你居然問我為何恨你!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我恨你!”

  一反方才的平靜,她激越地喘息,秋水般的眸瞳不復清明,燈光下看清了那裏盈著的卻是赤裸裸的怨毒與恨意,我的心猛地一悸。















第一百零二章   寬恕(3)



  如是我聞,仰慕比暗戀還苦,

  我是你執迷的信徒,你是我的墳墓,

  入死出生由你做主,

  可你欠我幸福,拿什麼來彌補,

  難道愛比恨更難寬恕?

  如是我聞,愛本是恨的來處,

  胡漢不歸路,一個輸,一個哭,

  寧願你恨得糊塗,中了愛的迷毒,

  一面滿足,一面殘酷.

  難道愛比恨更難寬恕?

  ——《寬恕》林夕


*

  我怎麼知道她為什麼恨我?知道了我還巴巴地跑來這裏問她!

  見她瘋狂地笑了起來,笑聲回蕩在這並不大卻空曠的“牢房”,那聲音在屋裏來回飄蕩沒有半分喜悅,只覺突兀與淒涼。

  見她身子一動,作勢就要向我這邊走來。

  我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瞬間,眼前一暗,一直側立在牆角陰暗處的青袍身影擋在了面前。

  “岳公公,你可真是個好奴才!”只聽得張如妍冷嗤了一聲。

  眼前的那個身影還是那麼卑微,稍顯佝僂,可是無論是我還是張如妍都知道這樣的平凡表像的背後卻有著當今一等一的身手。

  岳公公微低著頭,不作一語,間或聞得幾聲那已經是他標誌的咳嗽。

  “每個人都有小小的野心,長在心的最裏面,偶爾不經意的輕微觸碰,就會有細小的疼痛。而你,葉茉……我總能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疼痛。”

  她自顧自地坐在桌旁,翻開茶壺旁的一隻陶碗,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看也不看我們一口喝完:“風水當真是輪流轉,一個月以前的我,和一個月以後的你……呵呵,願賭服輸,早就預料到會有今天,不過賭一把而已!對結局我早也看淡,有些話卻不吐不快!葉茉,你可願聽我這個失敗者的故事?”

  她掠起臉頰旁一綹青絲,冷冷地瞅著我,卻又像眼裏沒有我,透過我……

  “時候不早,奴才……”

  “你說吧,我剛好想聽。”拉了一下岳公公的袍角……是的,她的故事,我正期待著聽。

  最近屢屢問起玄燁——這個我目前最親密的人,為何他的小老婆,這個還據說是最得他寵的張貴人如此恨我,我以前哪招她惹她了,待我手段如此歹毒,恨不得致之死地才痛快!他卻每每不答,問得急了也只說是他沒處理好,我不需要擔心……可是,我明明不是擔心好不好,每次每次都這樣被他轉移了話題。

  今晚,難得當事人自發地要講“故事”,我正襟端坐,洗耳恭聽……


*

  我們張家在江南是數一數二的大族,從前明到大清世代為官,他們都說是張家祖上不知道修來多大的福報,父德祖蔭,才能經歷兩朝之變還能加官進爵。無論是漢人皇帝還是滿人皇帝,不管這江山姓朱還是姓他愛新覺羅,幸運總是眷顧我們的家族,讓我們世代享祖福蔭。

  父親對我而言不過只是一個忙碌的身影。從福建布政使到湖廣巡撫再到山東巡撫……他的官越做越大,我們的家越搬越勤,而新姨娘也越來越多。

  我的母親……不知道是父親第幾任小妾,我的出生即是她的忌日,把我帶大的七姨娘告訴我百日的時候抓周,請來了江南很有名氣的一個道士,那道士一進門就指著繈褓中的我對我父親連聲祝賀:大喜大喜!又搖頭歎息:可惜可惜!

  父親問他道什麼喜,又緣何歎息?他說這閨女不是凡根,生來就是要飛進宮裏做鳳凰的命,可不是大喜嘛!父親又問那怎麼講那可惜,道士收起笑容給父親耳語道,可惜是個女兒身,如是男身,這天下只怕要換了主人。

  這句可惜之語卻讓父親嚇白了臉,唾了那道士一口,把他轟了出去,連說晦氣晦氣……

  可是自打這事以後他雖嘴巴說不信,暗裏卻對我上了心。詩詞、歌賦、音律、棋藝……從我能識字兒起,就重金聘先生進府裏來教育。

  因為……也許……在他心中,我這個女兒的將來真的會變成他的通天之梯。畢竟,這個天下是滿清的天下,這個江山是他愛新覺羅的江山。雖我們家早已入了漢軍旗,可始終只能遊走在朝廷邊緣做個地方官而已。想當今權傾朝野的赫舍裏家、富察家、納蘭家……哪家不是皇親?

  隨著鏡中的那個身影越發窈窕婀娜,和那些個炙熱追隨的目光……我知道自己是美麗的,青春的萌動時而讓人臉沸心跳,可一直記得七姨娘指著我臂上那朵盛放的紅梅,打小就耳提面命:再美麗的花兒也只開一季,要想絢爛一生,就得把握好自己的花期,只綻放給能讓你絢爛的人看。

  能讓我絢爛,能讓我張家絢爛……這個人我很小就知道,他住在京城,金色琉璃瓦片的下面,是這個天下的主人。

  美女青睞英雄,好馬配那金鞍,絕色自然是生來配那不世出的人。機會一向留給準備好的人,再加上……在他們的眼中我看到了我的美麗。呵,能在上千名秀女中笑到最後,我並不意外。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卻是那年秀女中獨佔鰲頭的人……當今皇帝的後宮這次居然只納了我一人!雖然只是封為貴人,可是為什麼我的心卻是滿滿抑制不住的狂喜,似就要沸騰。


*

  他就站在那裏,欽安殿初升的斜陽透過浮雲穿過已卸下窗紗的菱花小孔在他那亮的耀眼的黃色身影上灑下一個個印記,像那夏日的繁花。

  他高大……而又俊挺,站在門口向欽安殿裏的秀女們望來,那如箭的目光分外清冽,從一個角落掃到另一個角落……像是在尋覓。

  突然他有些惱意喚來總管太監問起一個長長的蒙古名字,隨即又走出了殿外去……出什麼事兒了?可我沒心思注意傾聽殿外的動靜,因為……我聽到公公傳旨,封我為貴人,而且就封我一人,賜住儲秀宮。

  “你這閨女不是凡根,生來就是要飛進宮裏做鳳凰的命……”七姨娘時常在嘴巴裏念叨著句預言仿佛就在那一刹那間實現,我頭腦一熱,就快幸福得暈了過去。

  後來才知道這次被皇帝圈了名字的不僅僅是我,還有一名秀女,好長的蒙古名字我只記得那最後兩個字,她叫——葉茉。

  哦,我記得她,本就是那沒落的蒙古台吉的出身卻傻傻的和幾個下三旗的秀女混在一起,和當今數一數二的皇親國戚赫舍裏和富察家的閨女過不去,她難道不知道選秀其實從來是個表像,私底下哪里不是朝廷上權利和家族勢力的各相競技。這樣的女孩兒卻不知道為何進了宮?也許是因為……哦,蒙古。呵呵,難怪打先帝順治爺起就說大清的後宮是蒙古女人的後宮。當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都是蒙古人嘛,她們定是沾親,還是個遠親,不然也不會只做個宮廷女官了。可惜啊,在這宮裏,再大的女官也不就是宮女,奴婢的身份而已,永遠也變不了主子。


*

  儲秀宮,彩畫重簷,朱欄玉壁。

  有鳳來棲,鳳棲梧……二進的宮院後有棵蒼鬱的梧桐。

  “你生來就是要飛進宮裏做那鳳凰的命……”茂密的梧桐葉篩落一地星星點點的光影,我仿佛看到了那泛著金色陽光的未來,幸福……離我是如此的近。

  呵呵,幸福……曾經以為離自己的距離不過是觸手可及。

  元參、狐裘、珠玉、珍寶……但凡遇到點節慶,抑或每當有人貢進宮來點什麼希罕物品,只要太皇太后、皇太后有的,我這裏就絕不會落空。連那四大主妃都沒有我這個貴人的待遇,她們都說皇帝待我是不一樣的,沒見過哪個主子娘娘有過我這樣的恩寵。可是,那人人欽羨的表像風光過去後,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揚起頭,眯著眼睛再看了一眼這璀璨的琉璃瓦,和前朝那高聳如雲的五鳳樓上閃爍著的金光交相輝映,輕聲地問著自己,這是不是我理想的生活,活在天下人仰望的目光裏?活在家族的企盼中?可是為什麼,我總是覺得悵然若失呢?

  風兒輕飄飄地吹拂起我胳膊上柔柔的紗,我挽起了袖子,臂上那朵殷紅嬌豔欲滴,就象一朵紅梅不小心偷偷開在了那裏。

  那是代表女兒貞節的寶貴東西,如花兒般鮮豔而又美麗……進宮快一年了,這朵自有記憶起就陪著我的朱砂“紅梅”還堅守在那裏,我不知道該悲還是喜。

  都說除了赫舍裏皇后,他如果還能每個月都來我宮裏數次還連連恩賞不斷的妃子,就只有我了,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可是,他果真愛我,為何……

  臉一紅,刷地一下拉下了紗袖,女兒家怎能想那樣羞人的事!而且……還是對他!最近,每每一想到他難免心起漣漪。如果說以前僅僅只是因為他皇帝的高貴身份而敬畏他,那最近卻是更為他的博物和才學更加仰慕他愛慕他。

  他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偉岸男子,天文地理無一不曉,歧黃算術無一不通,就連音律、棋藝、繪畫方面的造詣也非苦學10餘年的我所能及……他……幽深的眼眸對著我總是盈滿笑意,他……應該還是喜歡我的吧?

  愛情這個東西,不分貴賤、不分種族、不分時間。它若有若無,不能招之即來,揮之則去;它無色無味,看不到摸不著,它也許會天長地久,也許僅僅曇花一現?它可能遠在天邊,有時候也近在眼前……可是,沒想到破滅,只需要一瞬。

  就象這世上的事,本沒有永恆,真實的背後往往充斥著美麗的謊言,而愛與恨僅僅就在一念之間。

  把我從天堂拉進地獄的緣於那一抹香……原以為只屬於他……

  卻沒想到這特有的香氣也屬於她!原來,她才是這個味道的主人,他們……他們……


*

  暢春園那個宜人的夏夜。

  皇帝為病中的我帶來兩隻老參,我瞥見從他身後閃著的那個嬌小的身影捧著金漆的大盤蜷著腰半鞠著身,低著頭貓步,正準備給我奉上這御賜的寶物。

  唔……一絲似蘭非蘭,似麝非麝,說不出的香味我卻分外熟悉,這個小太監的體香怎麼會和皇帝相同?

  “你……你抬起頭來。”那心形的小臉,明亮的大眼約帶一絲驚惶,微微上翹的嘴角似未語先笑。果然,是她!

  怎麼會是她……我怎麼都沒有猜到是她!

  心中的慟驀地襲來,情不自禁地扣著她的手。她輕呼一聲,眼神下意識地往他的身影瞅去,這動作自然得就如同那被驚嚇到的稚鳥尋求母親的安慰那般發自天性。

  他把我的指頭一個一個快速從她手上掰離,那關心則亂的神情竟未來得及掩飾。

  哈哈,原來是她!他們……哈哈哈哈,我終於發現了皇帝最大的一個秘密,可這個秘密卻把我拖進了地獄裏。

  平日裏諸多的奇怪之處如今像找到線頭一般連貫起來。原來,這才是那可悲的真實,我才是那最美麗的謊言!難怪他從來不碰我,卻對我百般恩遇,原來自己不過替他人做嫁衣!原來……他讓我以最美最絢麗的姿態站在那裏,像一塊耀眼的吸鐵讓所有人注目,只是為了讓眾人的目光忽略那個一直躲在皇帝身後的影子!

  而我……這個光鮮豔麗的假像,不過是個最華美的靶子而已!在他心裏,我……一文不值!

  那一年的仲夏之夜,對我……如同煉獄。

  因為……現實的真實原來是那樣的赤裸裸地無情。

  皇帝依舊待我如昔,不過卻再不與我談論音律、詩文,每每來只是示意我在他身側撫琴,身後跟著那小九子公公捧著老高的摺子。呵……他來我這裏,不過是換個地方批折而已,卻還要翻我的牌子。

  他的心機……如海,深得讓人跌落進去就永遠爬不出來。他願意讓人看到的原來從來都只是表像。這一切的一切都告訴我,眼睛,才是最不可信任的東西!

  日夕月盈中除了保持緘默我還學會了忍耐……畢竟還沒有傻到去做這個皇帝的敵人。除了忍耐我還需要等待……等待著一朝機會的來臨……

  我要等待那個機會,女人如花,而花期卻只有一季,不是絢麗就是凋零。既然絢麗不了,凋零隕落之前那就讓它燃燒……

  此後的日子對我而言全是那秋天,襲黃了葉片,顫抖了草心的秋寒,我不是怕,只因冷。原來,冷竟也能這般刻骨銘心。

  生活也就像那加了黃連的雪耳燕窩,放再多蜂蜜,也是苦的。

  可是,我卻發現再我卻抑制不住自己的心,他每來儲秀宮一次,我卻愛他多一分。雖然僅僅只是陪著他批閱摺子,能偷偷望著他幾眼側面。有多愛他就有多恨她!那恨纏纏繞繞縈結在心的最深處偶爾不經意的輕微觸碰,就會疼痛。葉茉……我總能在她身上看到我最深處的痛,如蛆附骨。


*

  “你!你說!我該不該恨你!”她突然轉頭咬牙向我喝道,眼角早已凝結的一顆碩大的晶瑩從頰旁攸然滾落。

  我此刻心裏密密匝匝的思緒,堆雲疊雪,填滿心中一個一個本是空白的枝椏。

  這個故事讓我唏噓也讓我動容。難怪他一直不給我說,顧左右而言他。可是他這樣做都是為了我,我能說什麼?愛情對每個人而言本來就是自私的東西,不過她愛的人不愛她而已。她有錯嗎?

  愛錯了,一步走錯,全盤皆輸。因為不管再怎麼努力,方向錯了,就永遠都到不了終點。沒有結局的愛情……

  “葉茉!你說我有哪點不如你?論家世、論才貌、論智慧,我張如妍沒有哪點不如你!”

  這點,的確……我同意!

  她已經說了許久的話,想必是口幹,顫抖著手給自己又倒了一杯水,因情緒依舊激動竟似握不住杯身,跌落桌下,水立刻漫灑了一地。

  “我不過是輸給了自己,沒有管住自己的心。葉茉,我從來都不是輸給你!”她對著我說,卻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愛,本就無所謂輸贏。”並不是炫耀,我的確認為不是每件東西都要分個勝負輸贏,愛就愛了,哪有那麼多規矩可言,又為什麼要去計較誰輸誰贏。

  “我愛他,他卻愛你!一開始就不公平,呵,是的!真的無所謂輸贏!可是你卻知道我付出的卻是什麼嗎?”

  “嘶”地一聲,她脫下外袍從肩胛處撕破自己的中衣,那朵妖豔的朱砂印記梅花豁然跳進我的視線裏,那火紅如血一般的顏色,快要把我的眼也炙熱了。原來這世上果真有這守宮砂。

  “它美麼?”她怪異地瞅我一眼又道:“我想給的人他不要,想要的人我卻又不願意給,哈!哈哈!這個世界從來就黑白顛倒。葉茉!我告訴你我為什麼恨你!”

  她眼裏閃爍著熠熠的神光近似瘋狂:“女人如花,花開卻只有一季,不是絢麗就是凋零。既然我已註定不能絢麗,那就讓它燃燒……葉茉,你就是我燃燒前準備拿來做火引的人,不管那次能不能殺掉你我的歸途都不過是死而已,可是我就是要殺你!因為我知道那定會叫他痛不欲生,讓他能經歷我經歷過的痛,哪怕一天也值!”

  “我愛他!可有多愛他就有多恨你!葉茉!我就想讓你死!”她神態詭異笑著向我走來,手中那塊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地上揀起來的那塊碎瓷片正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眼前黑影閃過,“咚”地一聲……如同被人推了一把。這女人的身子軟軟地向床後倒去。

  “她瘋了。”岳公公依然垂首低瞼,仿佛剛才電閃般制住眼前這個瘋狂的女人不是他,而只是我的錯覺。

  “她沒瘋。”也許是裝瘋,也許是真求一死……不過仍想最後一搏而已。

  見她呼吸平緩如在熟睡,真不知道岳公公方才施了什麼手段。

  臨走,回頭最後瞧了屋子裏頭那個仍在起伏的身子一眼,心裏滿是沉重……說不出的感覺,只覺得冷,突然特別想念這幾個冬夜裏他溫暖的懷抱。

  遠遠聽得有平安鼓的聲音遙遙傳來……起更了。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05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43 AM 編輯

第一百零三章  蓮愛

  狹長的東甬道在晚上竟然活活地變成個風道了,南北貫透的風呼呼地咆哮著,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又凍又疼。

  諾大的皇宮的甬道怎麼裏連路燈都不設一個呢!

  回宮的路上竟是冷颼颼黑黢黢,讓人不但身冷,心也跟著覺得寒。

  景和門這個通向交泰殿和坤甯宮的東側門緊緊地關閉著,這道門在我印象中白日裏也未見得開過,本應是最熱鬧最尊貴的皇后居住的坤甯宮如今卻是這禁宮中最冷清的地方。

  景和門一過就是乾清宮側面——日精門了,碩大的兩排宮燈高掛,在風中搖擺著暈出一大片暖色的光來,寒夜中看來倍感溫馨。

  朱門半開著,門口兩個人影正探頭往甬道瞧來……宮禁早過,定是乾清宮的“主人”給夜歸者留著門了。

  “回來了,回來了!”縮在披風中躲著穿堂風的我分不清是哪個小太監的聲音,只聽得幾聲紛雜腳步,手上被塞進一隻熱呼呼的東西,細看……是我煨手的紫銅暖爐。

  “宛儀,皇上都差人來問過三遍了。”

  “哦,皇上在召見誰?”

  見南書房還亮著燈,遠遠看來門口豎立著御前侍衛和幾個等著侍侯的宮人,他還在那裏……

  “尚書張玉書、圖納,左都禦史馬齊,侍郎成其范、徐廷璽,直隸巡撫于成龍……還有河道總督王新民。”這個小太監口齒清楚,回答利索,看就是個機靈的鬼精,可我怎麼不記得他的名字。

  “哦,你叫什麼名兒。”往南邊再望一眼,今夜他定又會忙到深夜,看來又是河工之事。

  “天下事,三大虞,一河二路三官吏。”河務……一直緊緊關係著康熙朝因連連戰事並不十分富裕的民生啊。

  “奴才安順,名字是毓慶宮的總管全公公給起的。”

  毓慶宮,太子居住的宮殿,全公公以前一直是隨侍在皇帝左右的親信太監,那日玄燁看萬福臃腫地大身板和我的幾個丫頭走在一塊那樣的不搭調,無意中說了句要給我找個機靈點的太監侍侯,想必就是今日的他了!

  “平安順達,好名字。”

  走在乾清宮長廊裏堅實的青磚地上,突然覺得溫暖起來,那樣的感覺像……回家。

  回頭的一刹那,無意中瞥見岳公公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正往那亮著光裏外通透如晝的南書房前去。


*

  眼皮剛開始覺得重,外邊就傳來唏唏唆唆的聲音,接著身側一沉……

  “難得你今夜沒睡得像小豬一般。”

  他的氣息立刻籠了上來,剛沐浴後的的身子暖暖的香香的,我被他圈住轉過來,在他身上嗅了半天。

  “有什麼好聞的,嗯?”

  “看你身上有沒有別的女人的味道,介意我檢查麼?嗯? ”挑著眉,學著他的口氣鼻子裏悶哼道。

  張如妍說我和他身上的味兒一樣,我怎麼就聞不出來!難道她的鼻子比我的好使?

  他別有深意的覷了我一眼,就開始松起了中衣領口的系扣。

  “你幹嘛?”

  “我剛換了中衣,你哪聞得到,索性脫了給你好好檢查。”他說得認真,語氣誠懇似不是玩笑。

  啊……他居然還脫得那麼乾淨,臉紅心跳地捂上眼,不去看那個壞人。

  “不檢查了?夫人?”

  “嗯嗯,不了,不了。”從手指的縫隙看去,只見他一臉捉狹。

  “那好,該換為夫的來聞聞你的身子了。”

  蝦米?只覺得熱血直往頭上湧,臉耳驀地熱得燙手,連呼吸都不太暢通只覺得憋氣。好多天以來,雖然我們已經如此親密,自從他把我從恭親王府接回那晚,我依然還記得那羞死人的回憶,可……那晚我飲酒了不是嗎?那今夜……我可是清醒得要命。

  他把我的手從我臉上拉下,澄澈的眸子裏正閃爍著一種醉人的光芒:“茉兒……”他在我耳邊反復低喃著我的名字,大手緩緩在我身上遊移,似在安慰又似在鼓勵和索取。

  他在等待……我就是知道,在等待著我的許可和回應。

  還是那樣的一雙眼,如海般深邃,如山般悠遠,如火般溫暖,如雲般柔情……只屬於我的,和記憶中的那個完全重疊在一起。

  女人如花,花期只有一季,不是絢爛即是凋零。那個女人的這句話一直在我耳畔迴響。

  我是葉茉兒,我不是張如妍。我遠比她幸運……能擁有他這樣的眷戀……

  “怎麼哭了呢?”

  他手一緊,問得小心翼翼。

  “我只是高興,燁……你對我,你對我……”我語無倫次,只是定定地絞著他的視線,你定是懂我的吧,懂我此刻的心……

  “傻茉兒,我說過,她們加起來也不是一個完整的你。她們只是皇帝娶的,而你是我的,我唯一的妻子。除了分離的那十年,這輩子也許下輩子,下下輩子……”

  他定是已經聽過岳公公的今晚上的“彙報”了,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他今日既然准我去看那張貴人,肯定能預料到我的反應

  對胤禔,我如願幫他帶到信了,任務完成。對張如妍……她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人各有命吧。但是對於他……這個男人,我今天又多了些認知,可笑的是來源卻是從“敵人”嘴裏。

  “恩,我要死纏著你,再不會讓你把我擺脫!”八爪魚頓時撲來纏著她的“金主兒”。

  “呵,想擺脫你也不怎麼容易。你的命好重的!你知道不知道。”他突然輕道,不似在說笑。

  “啊,你嫌我肥!最近晚上我都沒怎麼吃夜宵!”

  “因為你身上系著我的命,很重的,比我的更重……”他咬著我的耳垂呢喃。

  “你是皇帝的命唉,我的命怎麼可能比你還重,說的跟真……”我小聲嘟囔卻為他此刻的眼神所懾,他明明說的是玩笑話,卻偏像是真的。

  哦,他定是比喻……是麼,他把我看得比他的命更重要?

  那一向能蠱惑我神智的眼此刻正熠熠訴說著什麼,下次!下次我一定要纏著讓他告訴我以前的故事……但是今夜……

  我伸開雙臂,把身上的他拉向自己……

  這就是愛了麼?當兩個互屬於彼此的身體合二為一,是那樣的契合親密而又理所當然。

  只覺得有一種東西在身體的最深處悄悄地綻放,絢麗而又神秘。

  就像……蓮,靜靜的開放在只屬於兩個人的專有荷池裏,美麗卻不妖嬈,沁香卻不膩味。

  就是這樣淡淡的而又自然……愛,就愛了。


*

  兩場瑞雪後,京城的天空一天比一天藍,可戶外卻一天比一天凍了。

  一向畏寒的我幾乎就不出宮門了,不過也不覺得悶。 因為,皇帝陛下又給我送來一個禮物……冬兒。

  冬兒的身子已大好,卻不願出宮硬要跟了我,沒想到她居然做得一手好女紅,這丫頭的繡工在這宮裏頭的算得上是百裏挑一了。

  踩上她剛納好的旗鞋,石青緞挑金線繡鳳頭的鞋子造型十分的別致。繡紋皆是繁複的挑針繡法,這樣繡出來的圖案看著立體而又飽滿,可那鞋底卻是又厚又沉,比我們平日穿的高了近一寸,目測光底子就差不多有十釐米高了。

  “太高了,這鞋底子怎麼做得這麼厚來?為什麼不用平日的那種馬蹄跟?那樣的跟高度適中走起來也方便些。”在地上踱了幾步,覺得重心有點不穩。

  “呵呵,什麼樣的鞋子自然是要配什麼樣的衣裳呢。底子高就要配高級別的衣裳呀。”額真指了指案上那自早上我一起來就發現的幾大盒子。

  哦,是尚衣監送來的禮服吧,推開手中的“繃子”,揉了下因為一直盯著細細的繡針早已酸得發澀的眼。唉……我的作品和她的放在一起比較,也太打擊人了,索性放棄好了,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自己本就不是做女紅的料。

  且去看看送來的是些什麼好東西,輕輕拉開覆蓋在上面黃色的絲絨,哦……是宮中貴婦穿的吉服。

  是了……快過節了,馬上除夕,新年就快到了。明天皇帝天不亮就要率百官祭天,然後去太廟祭祖……大殿朝會……國宴……晚上還有出席與後宮長輩和大小老婆的家宴……這吉服是給我準備的,難道我也要出席今年的“家宴”?

  難怪最近宮人們都喜氣洋洋,在娛樂嚴重匱乏的這個落後時代,沒有年休假,沒有週末雙休日……想想,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只知勞作不知休息,所以……過節就是大家辛苦一年到頭最最期盼的大喜的日子了,能休息兩天,穿戴一新,吃上點新鮮希罕物兒。

  最讓人羨慕的是那些主子身邊的隨侍宮人,他們甚至還能去聽戲,雖然哪怕只是宮裏固有的戲班子應節慶唱兩嗓子,可這樣的娛樂已經足夠讓他們興奮。

  咦……怎麼不大對,這吉服是黃色的……明黃!

  清宮規矩繁複,禮儀穿戴都有嚴格的定制絲毫不能逾越。比如啊,吉服中只能貴妃以上的貴婦譬如皇貴妃、皇后以及皇太后的吉服冠能採用熏貂並綴朱緯;龍褂色為石青並配繡文;龍袍色則可用黃色。皇后和皇太后可以用明黃,皇貴妃、貴妃可用金黃。其他妃另外皇子福晉、親王福晉的吉服冠用熏貂,頂用紅寶石……

  除了吉服,另外出席大典、祭祀什麼的還有朝服。貴婦的朝服一般由褂、裙、袍組成。皇太后、皇后、皇貴妃、貴妃、妃和嬪的冬朝裙,用片金加海龍緣,紅織金壽字緞和石青行龍莊緞;夏朝裙用緞紗,圖案與冬裙相同。文武官一品至九品的夫人所著補服隨夫品級,補子的形制為方,比如一品文官繡鶴;二品繡錦雞;三品繡孔雀;四品繡雁;五品繡白鷳;六品繡鷺鷥……武官一品繡麒麟;二品繡獅子;三品繡豹;四品繡虎;五品繡熊;六、七品繡彪……每種服飾的花紋、滾邊、配飾以及顏色都代表著不能僭越的身份。

  把一個一個盒子都翻開,共有三件袍子,三件褂子、三條裙子。俱是前後身立龍各二條,下幅八寶立水的五彩明黃緞繡五彩雲金龍朝袍,主要繡文為九龍。分佈在前後身各三,兩肩各一,裹襟一。披領有繡龍二,袖端龍成一、袖相接處行龍各二,兩掖前有片金邊。另外一個盒子裏面是石青色鑲紫貂毛的披領,和明黃色的墜絛……

  顫抖著手揭開最後一個盒子……果然,除了一頂配吉服戴的鈿子,綴以點翠三鳳嵌珠的滿鈿頭冠,還有那頂光芒奪目的九鳳朝冠。

  這是一頂底部飾以海龍毛的冬朝冠,上綴朱緯,以金鳳為頂共三層。冠底各有一隻口銜東珠的鳳一共九隻。冠後有護領,垂著一條裝飾得有碧璽、翠玉、珊瑚和青金石的明黃飾帶。

  觸目……一片明黃,這些是皇后用的東西,康熙朝已歿了三任皇后如今除了一個鈕祜祿貴妃。再沒人敢穿這明黃之色更別說這是皇后規格的冬冠,難道……

  瘋子!玄燁,你是個瘋子!不!這太瘋狂了!

  “恭喜宛儀,只怕馬上我們都要改口叫您皇后娘娘了呢。皇上終於想通了,奴婢一直等著這一天……本以為再也見不到……”蘭嬤嬤側頭過去,吸了下鼻子。

  蘭嬤嬤……驀地發現她的鬢角已現幾絲霜白,她,已不年輕了。

  玄燁說她是從小跟著我的侍女,原來……我失落的那部分記憶那樣的長,長得也許是別人的一生。

  一時,我怔住了……腦海裏有個蘋果臉的丫頭,穿著湖綠色的衣裳,偏著頭側眼看我:“我呀……才不要學那沒情沒義的香梅,說走就走了。我要在宮裏陪著宛儀一輩子!”

  ““你這個丫頭,各人自有各人的姻緣,你這麼膩我,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可怎麼辦。”記憶憶中那個女子大著肚子軟軟地而又幸福地笑著,帶著幾分愛憐。

  這女人我怎麼感覺是自己?但卻不是現在的模樣……哦,這就是玄燁說我忘掉的那部分記憶嗎?蘇麻……這個名字每每出現總能讓我的心莫來由的一悸。

  大肚子……我懷孕了?那生的卻是誰?是了……我怎麼就沒有問過他這個呢,跟他這麼多年,難道我就沒做過母親?

  “蘭兒。”我猛地一拉蘭嬤嬤地手。

  “宛儀你叫我蘭兒?”她語帶驚喜。

  “你是正白旗選上來的,父親是捐貢做的道台。你額娘是個收房的‘包衣’,老被大娘欺負的妾室……不知道我說的可對?”

  “天!這個就宛儀以前知道,宛儀你……你都記得了?”她語氣激動眼睛已是紅了一圈。

  “嗯,不全部記得,只是偶爾想起一些東西。這次想起了你……”

  還想起了別的,比如……

  “我是不是做過母親?”

  她神色微訝,見我渴切地眼光,點點頭。

  我身子一軟,憮然坐下,心中有一種感覺緩緩蘇醒,在最柔軟的那個角落蔓延……




第一百零四章   虛鳳

  玉戲崖公興未闌,

  懋勤營窟禦宵寒。

  紅虯催上剛烹熟,

  又報傳湯牡丹開。

  ——明宮詞(崖公是宮中伶人對皇帝的代稱,起自唐明皇。)

  懋勤殿位於乾清宮西蕪,可見自明朝起就是個冬日禦寒的好去處,百花在這個宮殿竟能逾寒爭春。

  雖已寒冬,京南草橋的花匠進貢來的本該春夏秋三季盛開的花卉聚集在懋勤殿外的玉階上。

  走在禦道上只覺得觸腳生暖,想是殿外丹陛下就生得有“地龍”、火炕,極目看來一派的紫姹紅妖,燦若春日。

  這大過年的,乾清宮到處都是一片祥和喜慶,連空氣中都能嗅到花兒的芬芳……嗯,是梅香。

  懋勤殿裏幾個大瓷缸中正盛開著一種叫做“古幹梅花”的雙色春梅,是以前太皇太后在世的時候培育出來的新品種,能同時在一棵樹枝上開紅白兩色梅花,因成活率低,極其珍貴。

  可我卻沒心思欣賞,一頭紮進了懋勤殿正殿,值日太監見我臉色鬱鬱不快,嘴張開又合上,竟是沒來得及通報。

  知道他在這裏,可是沒想到還有這麼多人……安順剛說逮到個空,直隸巡撫于成龍剛覲見完聖上,不過我卻顧不得這許多了。

  殿內正肅立著幾名大學士,還有兩位南書房翰林正在禦案上攤開一卷拉頁冊子說著什麼,我冒裏冒失的進去剛好打斷那位大臣的奏報,他皺了下眉毛眯起眼朝我看來。

  玄燁沒想到是我,楞了下隨即恢復神色,一味的安然平和。

  “即按眾卿所議修改祭文,索額圖,這事著你督管定稿,這就去改,酉時給朕傳來即可。朕有些乏了,爾等跪安罷。”

  “喳!”

  這些官員們視我如同透明一般打我身邊魚貫而行,除了那個紅頂子的大學士。我盯著他……發現他也正看著我,稍一觸及我的目光就即刻彈開,呵,怕我?我拉了下嘴角,他卻低垂著眼瞼快步離去,猶如躲避一個瘟神。

  索額圖,歷史上頂頂有名的大官,怕我?抑或惱我?

  “茉兒?”

  他的一聲呼喚讓我收回了游疆的思緒,繃緊了嘴角的弧度,突然想起來懋勤殿的目的。

  “那衣裳很漂亮,可卻是皇后才可以穿的龍袍!”我對著他瞪起了眼睛,讓他看清“民意”。

  “嗯,是的。”

  “但我不願意做皇后,你知道嗎?我——不——願——意!”

  我是來自哪里?我來自未來!我怎麼就從來不記得歷史上有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這個蒙古皇后!歷史上除了他兒子未來的雍正皇帝給自己的老媽,也就是今天的德妃追封了個皇后,康熙皇帝其實就三個正宮老婆,還都在三十七歲前死了個乾淨,今年他正好三十七歲不是麼?

  我知曉的東西卻是他未知的將來,如果對於以後發生的事正常人都猶如盲人摸象,那對我而言就如溪中細石,歷歷可辨。

  我……不想做這個歷史上本就沒有的皇后,絕對!不做!

  “你真不願意?”他的眼眨了一眨,我仿佛在他眼底看到一絲落寞,一瞬而過。

  見他反問,那樣的語氣,難道他還是當真的?不會吧,想清朝的皇室規矩多麼繁複冗雜,別說選後,就算做個妃我的資格也還不夠吧。

  我的家族不夠顯赫,才貌不夠出眾……隨便哪一點我都沒有資格!他一直是個聖明的君王不是麼?難道他已想好用什麼去堵那悠悠天下人之口。

  哎呀,急死了,他怎麼不說話呢!難道我剛才又說錯什麼了麼?哦……是了,我說不願意做他皇后,這個自負的人定是生氣。

  “燁!我……那個我只是說,你是知道我的來歷的,我怕被天下人揭穿,那個名頭對我來說實在太大太重,你一直懂我的不是麼?”見他微側過身去……唉,這人還真是小氣。

  好吧,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沒什麼打緊。

  附過去,用身子貼住他的僵硬,環抱著他鐵一般堅實的腰:“你說過那些女人都是皇帝娶的,皇后不也是麼,我是茉兒,只想做你的茉兒,你的妻子!”

  說著說著竟驀地凝噎起來,在他身上星星點點暈出一片濡濕。

  “女人真是水做的,罷了罷了。”他深吸了口氣,拍拍攀繞在他腰上的手。

  “那些衣服真的好美麗,我很喜歡它們,可是,燁……你知道的,我要不起。”

  做他的皇后是件多麼奢侈的事情,能和他名正言順的以夫妻身份一起站在那萬人矚目的中央,哪怕是一刻,對我來說其實是最大最華美的誘惑。

  我好想好想要,可是真的要不起。

  歷史裏本就沒有我,本來能躲在他的身後,讓他的巨大光芒蓋過我小小的身影,讓我能活著在這個時空和他在一起,我已經很滿意。我害怕,如果真和歷史倒行逆施,我怕造化這只神秘的大手把我硬生生地從這個世界抹去。

  玄燁……我害怕,你知道麼?

  他……不知道,任我哀哀地哭泣在他背後的團龍繡紋上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暗色漣漪。

  簌簌,什麼東西?熱熱的濕濕的,滴落在我的手背……

  “茉兒,小時候我叫你姑姑,我答應過你,有一天,但凡有一天我能做個真正掌握朝政,擁有實權的皇帝,我定讓你光明正大的和我站在一起。可我……沒有做到,甚至想挽回你的性命都未來得及。”

  他深深的喘息,呼出一口長氣,良久未語。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圈緊了他,低喃道,重複著自己也覺得沒有意義的話語。

  只覺得手背越來越濕,一滴一滴熱熱的東西滾燙滾燙,似直接滴落進我的心底。

  “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尺猶擁被。”他輕道帶著聲聲唏噓。

  “這麼辛苦為了什麼來!祖宗下來的江山現已穩若磐石,大清國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強大,我這個擁有天下的皇帝卻不能給你應得的東西!”

  霍地一拳擊在了楠木樑柱上,沙啞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茉兒,我不甘心!”

  “可我甘心!我很知足,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痛哭起來,哭花了臉,埋頭在他懷裏恣意的哭泣。

  這一瞬間我仿佛能和他心意相通,他的心在疼,又酸又疼,就如同我的……

  “傻茉兒啊,就你這麼笨……你不在乎的東西,我卻替你在乎……”

  他揉著我盤好的發輕聲呢喃,拉下鈿子讓發瀑垂落及腰。

  “燁,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麼,我……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秘密……不知道以前的我有沒有對他說起。

  “嗯?”

  “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是來自西洋,我其實就來自北京,就這裏,京城。”

  “然後?”

  咦……他怎麼一點也不吃驚。

  “我來自京城,卻不是大清的這個北京,而是……三百年後的北京。”吐了口長長的氣,總算把這秘密說完。

  “嗯,知道了。”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晶亮的神采轉眼又恢復平靜。

  “你怎麼一點也不驚訝啊!”這男人的反應讓我頓覺洩氣,他不是一向愛問我的事情的嘛,我今日暴出這麼個驚天大秘密怎麼一點都不動容,讓人覺得好生沒趣!

  “管你哪里來的,你就是你,有什麼驚訝的,呵……”他倒是覺得可笑,愉悅起來。

  轉頭卻瞥見我瞪眼過去,帶著三分無奈地道:“你那個包袱,裏面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幾年前我就研究過了。有會發出音樂的盒子,還有和真人一樣的畫片栩栩如生,仔細看卻是小小的你,還有別的人,第一次看到的確讓我嚇了一跳。這樣說夫人你可覺得滿意!”

  “哼!”我用鼻子哧道。

  “早就知道你來自不凡之地,只是沒想到是未來而已。你就算是個妖精,我也會強迫自己接受。呵呵!我一向是個開明的皇帝,不是麼?”

  說到這裏他突然定定地瞅著我:“這回,我要讓他們都接受你,讓你在陽光下和我一起出現在世人面前,茉兒,我欠你的。”

  “冊封皇后麼……我其實只是想像現在這樣能和你在一起。”我歎道,他怎麼還是如此執著那個虛名。

  “不是冊封。”

  “啊……那我方才那番抗議敢情都是自作多情?他本就沒有冊封皇后這個意思。我圓睜著眼看向他。

  “虛鳳真鸞。”

  “什麼意思?”

  “索額圖、張廷玉他們剛才商議的就是明日太廟祭祖和祭社稷的祭文。原本有寫好的本子,可今年需要重新修改,因為我會多帶一個人去。”

  “我?”不會是我吧,不然他果真是瘋狂,歷來祭祀皆是皇帝或偕皇太子而已。

  他點點頭:“明日清晨你戴九鳳朝冠、著皇后朝服與我一同去祭祀,暮時則換上五彩雲龍吉服……今年,你得伴我一同出席……家宴。”

  “燁……你,你瘋了麼!”

  他淡淡一笑語意堅定:“平生素未有任何恣意妄為之事,就此一件!這一回,我堅持。茉兒,讓我恣意一次。”

  命運從來不許這個皇帝有過一絲放縱與恣意,一輩子的小心翼翼,這次,就由著他吧。

  況且,在我內心深處,這……其實也正是我期盼著的,不是麼?能在天地之間和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一起,哪怕一次……哪怕一時。

  我心無憾。

  霎時,我對著他恬恬綻開一朵笑,如花般燦爛。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07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4 AM 編輯

第一百零五章 真鸞

  在時空隧道裏,一切都是匆匆的過客,本沒有永恆。

  所以,我要記錄下這些,稍縱即逝的美麗……屬於我的。

  即便是那燒為灰燼的蝴蝶,曾經也有過在絢爛烈日下翩躚翻飛的記憶。

  所以……就讓他恣意一次,也讓我恣意一次。

  當額真微顫著手將那頂沉重的九鳳冬冠輕輕放在我的頭上……好重的帽子,好眩目的赤金,好圓潤的珠光,尊貴至極的寶貝美得讓我歎息。

  這帽子底下那更深重的寓意,讓我微哂,悄悄對自己說就一次而已,借戴一次。老天不會吝嗇我這點偷來的幸福吧,因為……

  就算我能整日裏在宮中穿戴全套皇后朝服,就算能依仗“他”的寵眷垂青,有朝一日也許還能住一下坤甯宮過把幹癮。

  可,假的就是假的!不過圓夢而已。

  圓夢……圓誰的呢?他說是為我圓夢,其實我更覺得這個夢是屬於他的。

  “那日在蒙古,皇上曾問額真知道不知道什麼叫做鸞鳥。我說都說鸞鳳鸞鳳,大概是說的鳳凰吧,皇上卻說不是鳳凰。”

  額真接過蘭嬤嬤遞來的一條滿嵌著東珠和碧璽、和翡翠的寶石發帶,細細密密地給我纏進發後的鳳尾髻。

  “哦,然後呢?”

  “皇上告訴我呀,鸞是傳說中的一種神鳥,雖不是鳳凰,卻能飛翔得比鳳更高。宛儀啊,我們總算熬出頭了。”

  蘭兒在我身上的明黃色龍袍外再套上一件鑲玄狐皮毛邊,對襟無袖,與朝服齊長的片金繡五彩雲金龍朝褂,讓宮人把立鏡拉到跟前讓我最後打量自己的裝扮。

  果真人靠衣來馬靠鞍,鏡中那個貴氣逼人的麗影真的是我麼?這高貴典雅的扮相活脫脫地似剛從宮中典藏的畫像中走下來的人兒了,只是除了……眼角眉梢那抹掩不住的暖意和嘴角那渦約顯俏皮的笑。

  呵,歷代清宮的皇后畫像中,我不記得有哪位皇后似我這般,唔……不莊嚴。

  “鸞永遠也不是鳳。何來出頭之說,不過是陪他高興一日罷了。”嘴裏輕輕的說道,語氣是那樣飄忽,像是真的無所謂了。不過當真我就這麼灑脫麼?

  不去想那個了,轉念中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個……額真你去了蒙古?什麼時候去的?”

  “您在內務府的時候。”

  我坐牢的時候?她一個女兒家去了蒙古找皇帝?這個丫頭又有著怎麼樣的故事,難怪我說恭親王怎麼就那麼快從蒙古回來……

  心念一動正想再問,殿外傳來的聲音有些紛雜,誰人敢來乾清宮喧嘩?

  “宛儀!”殿外跌跌撞撞地撲進一個人影,蹣跚的腳步還未來得及站穩已是跪倒。

  是全公公,原乾清宮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太監,太子十二歲起皇帝就派他去了毓慶宮侍侯那位天之驕子。,瞥了下西牆上的自鳴鐘,雖然這位公公向來是皇帝身邊一等一的親信,但這個點兒跑來找我……這,這又是哪出?

  叫身邊的幾個丫頭趕緊扶起這位大總管公公,心中隱隱有些預感,難道……

  “求您……救救太子……”待他起身抬起頭時,那滿是滄桑的臉上竟已是老淚縱橫。


*

  乾清宮東配殿昭仁殿。

  盤虯枝的多頭燭臺上正燃著杯口粗細的宮燭,景泰藍掐金絲的鼎形熏爐上輕煙繚繞,宮制安神香獨特的寧馨味道卻並未沖淡屋裏劍張弩拔的氣氛。

  金龍案兩頭對峙著一站一跪的父子,爍爍地跳躍著的點點燭焰光影正襯著此刻天子的怒焰。

  玄燁看似怒極,“噌”地一聲金鳴,轉身抽出昭仁殿牆上自順治朝起就懸掛在那的避邪寶劍,那劍刃青光暗隱的寒芒告訴我那把劍可並不只是用作裝飾。

  劍尖直指跪在金龍案前的胤礽——他最最寵愛的兒子,劍尖微顫,離胤礽仰起頭的臉不到一寸,近得能讓我看清胤礽漲紅的臉上正映著朵朵銀白劍花。

  “你!你!!!你敢再說一次!”他目光深寒不復平常的清冽,眼底下隱著的那抹決絕猶如手中劍……危險……嗜血……

  天……他要殺太子!

  想也不想,拖著繁複厚重的盛裝,就這樣沉沉地擋在了劍前。

  “燁兒!不要!!!”

  “皇上,使不得啊!”

  胤礽雖害怕得臉有些慘白,但是倔強的個性竟不輸給他老子,這番見到我著皇后規格的朝服盛裝而來,微縮了下眼瞳,瞪視著我……竟是滿眼怨恨。

  “父皇,您是真把皇額娘忘了個乾淨嗎?您還記得兒臣的母后麼?她就在那裏看著我們,您真的什麼都不在乎了嗎?”

  朝著胤礽指著昭仁殿西牆的那副畫像看去……畫上是個穿著皇后朝服的女子,戴著代表母儀天下的三鳳朝冠下是一張端莊親切的臉,黑亮的杏眼眼角微翹,薄唇輕抿勾出一彎笑……笑得空靈而又神秘。這畫像……這畫像怎麼和記憶中的另外一個自己那般相似。

  時而明亮時而模糊的記憶裏常常浮現起這個身影……宮裝的少婦挺著一個碩大的肚皮,那張臉是……蘇麻喇……另外一個自己。那這個太子為何說她是皇后?難道……

  “都說她被魘鎮,兒臣看來,父皇才是被魘鎮的那個人!‘不祥之女,幻惑良人,王者必止。’舅公都說皇阿瑪從來沒有如此瘋狂的做一件事情,就算是母后還活著的時候也未見過您帶她去太廟祭祀,為什麼是她!這個低賤的下三旗的奴婢!!!”

  低賤的下三旗的奴婢!這話似曾聽說,我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疼帶著點眩暈。記得,幾時……也曾有人這麼說過我,心像被撕裂一般揪疼起來……

  “皇上!”全公公的慘叫劃破我腦海裏的黑暗眩暈,但見那顫抖的劍尖已微嵌進胤礽肩頭的披領。


*

  記憶中最柔軟的地方有個嬌小的身影,長著心型小臉的女孩嘟著紅潤的唇諄諄告誡一直跟著她屁股後面玩耍的弟弟。

  “我以後要不在宮裏了,我的茉兒嬤嬤你可得給我照顧好了,不准宮裏有人欺負她。”

  “嗯,知道了。茉兒嬤嬤雖然人不錯,講課有趣,皇阿瑪也很信任喜愛她,但是,姐,我從沒見你對哪個人有對她好過。”

  眼前的胤礽像是縮小了一個號,那小臉的輪廓和她姐姐有些相似。

  “那是當然,她是我的媽媽呀。” 這閨女驕傲的回答。

  “嬤嬤?沒錯,可是再大的女官也不過是個僕人啊,奴才而已,你對太妃和皇貴妃都沒來得這麼好。”

  “僕人!!!你住嘴!不准你這麼說她!你!!!我告訴你吧,你也是她親生的!女孩兒像被踩到痛處,哇啦啦的話語如炮轟。

  “不會的!姐,你定是胡說!不會的!我的母親是皇后,怎麼可能是一個下三旗的低等旗籍的女人!不,我不信!!!不信!!!”

  女孩兒抿起唇,瞪視著她的弟弟,良久不語。

  “不!我的額娘是皇后,怎麼可能是這個賤女人!不信!我不信!”他大聲嚎啕,跪坐在厚厚軟軟的雪地裏,讓雪沫沾滿了衣袂。

  “啪”一聲脆響,天……喜兒掌摑了胤礽。

  那一聲響也猶如夜幕中的一記閃電,照亮了整個暗黑色的天穹,也撥開了我記憶裏的重重迷霧……

  我看清了……

  是喜兒……我的女兒,而這個胤礽竟然也是我的……兒子?

  心中那屬於母親的痛楚驟然升起……哦,不,燁兒!不要殺兒子!他什麼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我是誰,他沒有錯。

  下意識的伸手去擋……


*

  “啪嗒”寶劍被他甩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氈上,劍上殘留的那抹鮮紅即刻染上了純白的羊毛,煞是刺眼。

  “茉兒,天!快去傳太醫!你給這個孽子擋什麼!”他朝身邊的宮人咆哮,最後那句卻壓低了聲音,呵……喜兒都說過他一向在我面前只是紙老虎,不是麼?

  原來一直都是他,原來他一直都在,原來我身上果真系有他的龍命,難怪他說我命重……腦海裏充斥的層層疊疊的記憶堆砌起來,滿得快要溢出,讓我心酸得要命。

  燁兒……你受苦了……一轉眼,眨落睫毛上的團凝結已久的濕氣。

  “流血了呢,很疼是吧。”聽他語帶焦急,滿是憐惜,不由微哂,他還是他,一點未變呵。

  他見我突來的笑意,卻蹙起了眉頭,盯著我的手……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血順手中線,滴落進我的馬蹄袖,一絲殷紅的血線正悄悄爬上石青色的袖子,染紅了袖上那條飛騰的金龍。

  “皇阿瑪!您……您為了她竟要殺兒臣?”

  胤礽掩不住的滿眼驚惶,神色已褪去方才的倔強。

  “為了她?呵,你!!!你……可知道你的母親是誰?”玄燁像被咽到,怒極反笑。

  “仁孝皇后。”

  他一字一頓,說得莊嚴無比。對著西牆的畫像他連磕了三個大頭,即便是磕在鋪得有厚羊毛地毯的宮磚上也能聽清那一聲聲的“噔噔噔”。

  這個聲音就像鼓捶,一捶一捶狠狠地在我心口上敲擊。

  玄燁見我臉色慘白,手緊揪住胸口,眼眶圈住的那些氳濕晶瑩,點點欲滴。沒去看他兒子徑直走了過來,帶著一分訝意與三分的不確定:“茉兒?你……想起來了?”

  沒有理會這時候的他,卻向著他兒子走了過去……這個兒子……也是我的。

  “胤礽你可還記得五年前我給你、喜格格、還有禛兒講過的故事?農夫與蛇。”對著他輕聲說起,甚至還擠出一抹淡笑。

  他卻是不答。我提高了嗓門執拗地再問了一次,直視著他的眼睛……他眼神不再躲避閃爍,瞥了我一眼,微微點了下頭,仍是一臉的提防小心。

  “你還記得我問過如果你是農夫,遇到那條蛇,你會怎麼做?”

  “自然是殺了它!”他鼻子輕哼,似對這小時候的故事不屑一提。

  “那如果這毒蛇開始卻並不害你,只是陪你玩,還跳舞給你看,偶爾爬進林中去摘最嫩的鮮果給你吃,看起來十分的愛你、疼你……”

  “毒蛇怎麼喬裝也是有毒的,我定殺之!”他毫不猶豫說得堅定。

  “很好,記住……記住今天你說的話。”

  胤礽,有一天,遲早有一天我會讓看清楚誰才是那條毒蛇。誰才是“幻惑良人,王者必止”的那個人!

  他見我說得奇怪,偷覷了眼陰著臉的父親又不敢問,皇帝方才的暴怒讓他仍心有餘悸。只是呐呐道:“作為大清國的太子,舅公說兒臣有提醒父皇遵循祖制的責任……”

  “滾!”

  冷冷的音不帶絲毫情緒,讓胤礽縮了下脖子,身子顫個不停。

  “胤礽,你不要讓朕後悔,後悔有你這個兒子!”

  玄燁一腳往地上的劍柄踢去,一道銀色的光一飛而起,從胤礽的頭上低空掠過,我的心不由得一緊……

  “錚—”眨眼間,那劍鋒、劍身已是沒進了殿內的楠木樑柱裏,只剩寶藍色的絲絛製成的劍穗在空中搖擺不定。

  “你可以跪安了。”

  胤礽再不敢說什麼,給玄燁磕頭行禮跪安告退。

  再堅持下去,就是傻子了,他十分瞭解父親的底線和那句話的意義。方才的執拗不過是仗著自己是皇帝父親最寵愛的太子……

  可太子也只是太子,畢竟他還沒做皇帝……這個天下還容不得他恣意。

  恣意……呵,就算是生為皇帝,幾個能真正恣意?

  罷了……


*

  它們真的有種攝魂奪魄的美麗,不管看多次,也是不膩。

  明亮的燭光下,那金色的鳳,尾翎飛揚,風冠高挑,像是就要即刻展翅飛去。

  窗外,幽暗的天幕漸漸轉為水墨色的深藍,東邊的天際已幻起一絲一絲的彩色雲霞。

  今天,是多麼特殊的一天啊,他期待了多久?

  期待著我能穿上這身與他身份相配的華服,莊嚴的和他站在一起,站在這裏藍天白雲的光明下面,出現在世人面前。

  哪怕僅僅一天……哪怕僅僅一時……

  可是世事總不能讓人如願。


*

  “宛儀,宛儀!”小九子今日一身簇新襖袍,腰紮錦色繡帶,藕色皂靴,帶著一眾小太監亟亟跑來。

  “時辰到了,百官已聚在景運門前等候著御駕,皇上正在乾清門前等您。”

  呵……他還是不死心麼,淩晨明明已是告訴了他我的決定。

  “茉兒,這是我補償你的,你應得的,就算是為我圓夢好麼?”他眼中滿是執著與堅持。

  “我要你做聖君,你知道麼,後人都叫你千古一帝,你是歷史上最最英明的君主。”暖暖地對著他笑著,卻為什麼掩不住眼裏的濕意。

  “要什麼勞什子千古!就算是秦皇漢武、唐皇元帝、哪個不是曾經顯赫一世的皇帝,卻誰又能活過百年。”他嗤道,活似對他自己的名聲毫不關心。

  “那不為你,為太子,為我們的兒子!”

  他微微一頓,語氣卻是霸道堅定:“他遲早會知曉你才是他母親!”

  “是的,可是不是現在!”耐心地說服著這個執拗起來貌似大孩子的男人。

  他,是知我愛我最親密的人,自然能接受我,就如同與生俱來的天性。就像他說的,就算我是個妖精,他也不在乎。

  可太子……我的來歷猶如天方夜譚裏的故事,卻要讓自小在儒家禮教中長大的太子相信,我是他親生母親,生他卻不是目前這個身體。

  他會信麼……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信吧。

  歎了口氣,把那代表著至尊的明黃色八團立水龍袍、朝褂、九鳳朝冠整齊地擺進盒子裏,蓋上蓋子前目光仍在上面眷戀不已。

  茉兒啊……原來你比想像中來得貪心,心中一個聲音輕飄飄地說。

  是啊……它們是那樣的美麗,屬於我的,還全都是新的,可再沒有機會穿。

  原本你有機會的,比如現在……皇帝不還在等著你麼?

  不了!我決定了!

  “小九子,去回皇上不用等我了。告訴他,因為我是鸞,我只願做鸞。”朝他拉起一絲笑,緩緩說道。

  “鸞?”小九子砸舌半晌,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以為自己聽錯。

  呵,他沒聽錯,鸞就是鸞,就算是做夢想變只鳳凰也沒有資格。而且……這虛無的“夢”哪有血脈相通的兒子重要!不管我能不能改變……歷史上註定的太子被圈禁至死的悲慘命運。

  胤礽……我會為你做我能做的……你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可我願意……

  母親……這兩個對我來說陌生而又熟稔的字,此刻在我心頭冉冉浮起,越來越清晰。

  罷了,罷了!本就不是真鳳凰,何必扭捏在意,燁兒不是說虛鳳真鸞麼……鸞就是鸞,再怎麼冒充也不是鳳凰。

  我認命……

  “刷”把那蓋子迅速合攏,讓自己貪婪的眼光再沒機會去觸及那片攝人心魄的明黃。

  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上一眼,畢竟……那裏藏著我本該一生中最為絢麗的記憶。

  捨棄的同時也許會在另一頭獲得……

  有失必有得,人生,本就該如此罷!












第一百零六章   太平



  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采文,

  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

  ——《山海經》


*

  “你知道麼,古時真有一種叫鸞的鳥兒,是瑞鳥,羽毛似鳳般華美,歌聲動聽。但是據說它只唱一次,唱則天下太平。”

  一塊玉般質地的東西滑進我的衣領,觸及胸口那片肌膚,冰涼的觸覺讓我倒抽了口冷氣。

  他在我腦後扣上兩條鏈子,那般的小心。什麼寶貝東西……能讓他有如此認真的神情,歷年貢進宮裏的不乏珍品,也從未見他稍有關注,本以為這人當真視珠玉如糞土,不似我這般有戀物癖。

  這樣的貴人偏偏今日對這東西上了心,是什麼天大的希罕物事。

  把它拉了出來,謔……一隻大鳥跳進視線。

  準確的說是—只沒有頭冠的鳳,從身子到尾翎部分是一整塊碧璽所制,最難得得是這麼大塊碧璽卻並不是一色。西下的暖陽殘餘的光芒在這石頭底部從翠色的鳥腹開始,幻出青、紫、粉、金……

  不對!本以為是巧奪天工的工匠利用多面雕刻反射陽光而成的多彩幻色,細看這許多色彩竟是那寶石天然生成。

  鳥的姿態也有些奇怪,鳥首不是高揚,則曲回啄向鳥腹……呵,它在撓癢癢麼?莞爾中正待問他為何送我這東西,轉瞬間發現……那鳥腹裏……有東西!

  “這裏面放了什麼?”我在手裏把玩半晌,卻不知道怎麼打開,只隱約能見那翠色下面大概是一團絲帛,寶石裏是斷不可能天然生長出絲織物的,可是怎麼放進去的呢。

  “是鸞,能保你太平安寧的東西。有朝一日,遇到什麼事我卻不在,你就敲碎它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

  “你怎麼會不在呢,這輩子休想我再有寸步之離。”

  裏面那玩意能保我平安……什麼東西這麼好使?聽他口氣認真又不似說笑。

  “人總有生老病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我老了,再經受不住你出現丁點兒‘萬一’!”

  “晦氣,大過年的!時辰快到了,小九子你們快點。”呵,雖嘴裏嗤他,他的緊張卻是讓我心裏甜似如蜜。

  “朕賜它名為‘太平’,定能保你太平!帶上了,就不許取下。”

  宮人們正忙著給他更衣,他的聲音從屏風後的外進間透進,言辭間滿是不容絲毫拒絕的霸道。

  “是!我的主子萬歲爺!”

  掛就掛上好了,反正我的脖子上就沒戴過什麼東西,正空著那。

  “你換好衣服,晚宴……等我……”

  外面煙花暴起,“哧-哧”的聲音快蓋過他的,今日宮廷裏最繁忙的男主角被宮人們簇擁著即刻像風一樣離去。

  那套靜靜地被擱置在案上的五彩雲龍吉服,雖沒有九鳳冠和八寶立水皇后朝服來得尊貴,可是依舊是鮮豔的黃色……屬於他的。

  乾清宮,今日我要陪他出席……家宴。

  天色未暗,可節日的喜慶已經感染所有宮人。

  一向清靜莊嚴的乾清門此刻傳來陣陣本不該有的喧嘩,這一切都在告訴著你,過年了……

  今年皇帝一改只在前朝放禮花的規矩,讓宮廷造辦處搬來煙花就在自己家門口,乾清宮前的丹陛下和乾清門前的廣場處放個痛快。

  快酉時了吧,乾清宮這只屬於皇帝的地盤今日朱門洞開,即將迎來無數貴客。按例皇帝要在自己的寢宮大擺家宴,與大小老婆和各位皇子共用節日的喜慶天倫。

  今日除夕,酉初時刻皇帝要先在保和殿主持筵宴,大宴藩王於群臣和遠道而來的各國使節,夜晚戌時左右才回乾清宮與後妃兒女們舉行家宴。

  而今年,我卻不能像往年一般自己過自己的節,就像是任性小氣的老鼠把自己的頭埋在雪堆裏,逃避去見他那麼多鶯鶯燕燕,那麼巨大的家庭。看著心哽,我躲著還不行麼!

  可這次要和他一同出席……哪怕只是在皇室家人的面前。

  玄燁……你高估我了……

  擰緊胸前的“太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興奮卻又……害怕。

  腦海裏浮起那張還帶有些青春稚嫩的臉,看著我卻是一雙怨恨的眼……

  老祖宗很早就告誡過我,要做皇帝的女人,就不能軟弱,必須堅強。

  堅強……是的,在這宮裏是必須學會的東西,對丈夫我能做到,對兒子,我也必須做到。

  把心裏那口濁氣狠狠吐出:“額真,小七你們進來,我要更衣。”


*

  每年臘月二十四日起,乾清宮就要搭設天燈和萬壽燈,一直到新年的二月初三。

  丹陛上下,禦道,回廊……共計萬壽燈十六掛,大小燈一百二十八盞,兩廊簷、圍廊張掛燈一百二十盞,欄桿燈一百九十盞……

  節日的乾清宮俱是一片燈的海洋……燈火輝煌,亮徹通宵。

  “萬國慶鹹寧,愛偕樂聲平,午夜銅壺歌管,聲連紫陌;一人宏收斂錫,政同賡保定,千秋金鑾圖陵,象葉彤墀。”

  丹陛之上的左右兩座萬壽燈架上,每座的正南、正北、正東、正西、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八個方向懸掛著一對聯句,共幾選萬壽寶聯十六幅每幅兩面俱繡金字聯句,據說這些聯句都是明朝就傳下來的。都是一些無什麼意義的吉祥應景字句,我走了兩步看向另外一聯。

  正北的聯句則是“蘭苕翡翠逐時榮,熊熊丸丸,輝映處,遍滿圖陵松柏;火齊木難同夜永,麟麟炳炳,影搖中,昭回日月山川。”

  都是……廢話啊……搖搖頭,帶著兩個丫頭繼續往前走,挨個檢查每個燈聯句有沒貼好……還有不到一個時辰,貴人們就要齊聚這裏……

  “哇,葡萄架!珍珠簾!長明塔!皇阿瑪這裏竟然有這麼多好東西。”

  噫……一個男孩的聲音從漢白玉禦道下面傳來,我撥開燈籠往下看去。

  燈下那孩子的臉紅潤粉嫩,微微嘟著唇兒,好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啊,這孩子是幾阿哥呢?8歲?9歲?10歲?這孩子有些臉熟但我怎麼卻記不起那是誰呢。

  聽到上面我撥弄燈籠的聲響,他猛地抬起頭來,大大的黑眼睛靈動非常。飛快地在我的服色上打量的一圈,判斷了下我的身份,鬆開已拿在手裏的幾隻花炮。

  “我,我就看看,沒想拿走的。”他眼神閃爍,說得有些結巴。

  丹陛下面的青色宮磚地面上,鐘鼓司的太監除了排得有放大禮花的炮筒以外架起了許多放置煙火、花炮的紮架。晚宴後供皇子嬪妃、宮人們玩樂之用。

  “拿去玩吧,恩……葡萄架,珍珠簾,長明塔。不過不能現在在這裏放,可以出去,喏前面乾清門下面放去。”對著他笑道。看他服飾定是位小阿哥,本就是給他們玩的,提前拿幾個玩去吧。

  “可以嗎?”

  見我笑著點頭,他眼帶喜色,挑了好些個花炮抱在懷裏。

  “八阿哥,你怎麼溜到了這裏,時辰未到是不能進來的!”萬福胖敦敦的身子跑得氣喘吁吁。

  “額娘身子不好,她一向喜歡看珍珠簾,我想拿幾個回去放給她看。”

  八阿哥……胤禩?歷史上胤礽最大的競爭皇位的對手居然是這麼一個粉妝男孩,他的母親,他的母親良常在……據說外貌最是像“她”,曾經也是榮寵一時。

  “你,等等,你額娘今日沒來麼?”

  “沒,額娘身子一直不好,往年她也沒來,都是我一個人。”胤禩語氣落寞,低聲說道。

  那小小的身子被萬福公公架著,連跑帶拖很快就消失在禦道盡頭。

  突聽得禦門後一聲哨起,一隻綠色的煙花沖天而起,霎時滿天掛滿葡萄一樣團團墜墜紫色煙火,在夜幕中綻放……這個就是葡萄架了。

  “八哥,你真厲害!我就不敢進去!”

  “八哥,我還要個……裏面沒人吧?”

  “有……唔……不過……”

  “快跑—來人了!”

  “我的祖宗阿哥們唉,那邊去放,再過去一點……”幾個小太監無可奈何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間雜著幾聲童音。

  呵……胤禩這小子!還有小同黨,不是說給他母親拿珍珠簾的麼,不過這孩子聰明膽大,應變靈活機敏,這些特質自小就能窺見一斑。

  仰頭,見天上那些紫色星星點點的墜落,濃墨一樣的夜空中殘留著幾抹灰色的煙跡,就像那命運的軌道,就算能讓你暫時窺見,你又能如何?

  收斂起心神,不再去想別人的未來,我本就只是冥冥造化中的一顆下錯了的棋子,哪有資格管別人。

  想起那雙怨恨的眼,頭又隱隱做疼。


*

  康熙三十年春節的除夕之夜比我第二次回到這個時空的任何一個夜晚都來得熱鬧喜慶。除了春節這個對中國人來說本來就具備神聖意義……

  這一天是融于每個中國人血裏、骨子裏的傳統喜慶,除了這一層也許還多了另外一個原因:皇帝對漠西蒙古御駕親征,勝利而歸。那凱旋給這帝國的春節帶來一分與往年不同的尊嚴,那屬於每個大清子民的尊嚴。

  保和殿人聲鼎沸,燈影憧憧,一排排禮花聲起,頓時如花兒在夜空綻放。

  一隻只宮燈從保和殿牽引出的巨大燈河,蜿蜒著往東邊流去,皇帝起駕了……

  看似前朝的宴會已到高潮,酒過三巡後,按照常例定是留裕親王福全或恭親王常甯坐鎮,皇帝則去甯壽宮給皇太后恭賀新禧。然後再與早已等候在太后宮中的後宮妃嬪來到這最後的目的地……乾清宮。

  不過今年,這家宴的日子好似提前了些兒……不知道他是否歸心似箭。

  明明天天能見到的人兒,為何此刻我卻因為他的即將到來坐立不安。不知道今日他是否在前朝的歡宴上流連貪杯,有沒有忘記今年的家宴對我的意義,有沒有忘記我還在等他?

  “來了,來了。”宮外幾聲鼓響,那莊嚴的雅樂絲竹聲縹縹緲緲地傳來。

  額真小心地為我最後整理了一遍衣冠,我下意識再捋了下已是整齊妥帖的髮鬢,帶著乾清宮的大小宮人們跪在高高的丹陛上的香案後,迎接御駕荏臨。


*

  清宮每年的除夕和元旦的家宴本分為兩場。一是除夕與後宮女性成員的飲宴,一是次日元旦與皇子以及宗室諸王的飲宴。按照典制宮中的慶典哪怕是家宴也絕對不會出現男女歡聚一堂的場面,這是中國的禮儀所限定的。只有皇帝才可以與宮中女性飲宴,皇子作為他們的兒子除了幼齡的以外也不得參與。

  可是今日卻與往年大大不同,可見祖制也是人定,制度是死的,而人是活的。那些嚴格的清規大典從來就是製造出來規矩別人的,在制定者眼裏並不是不可打破的枷鎖。

  上到弱冠之年的胤禔,下到還穿著虎頭襖的……不知道是哪位阿哥,齊刷刷地各自和母親站到一起,神色間俱是滿滿的親情歡愉。清宮的貴婦其實也真真可憐,想和民間一樣盡享兒女天倫也是奢求。

  怎麼不見胤礽,眼睛急切地一個一個搜索著看過去……呵,還在說別人可憐,自己貌似也和她們同病相憐。

  “胤礽,在保和殿,今日以皇太子身份代我招待臣工。”

  他走過我身邊,見我左顧右盼隨勢拉我起身與他一同步上那覆有寶彤華芝的寶座。

  他……他瘋了麼?我卻拗不過他的力道,幾乎是被他拖曳著跟了上去。

  這人,這番粗魯的舉止,今日定是喝得高了。深深吸進一口氣,卻偏聞不到酒味。

  與他並排地站在鋪得有紅色的福字厚毛絨地毯上,他滿意地打量了下我這身五彩雲金龍吉服,視線定格在我的胸口。

  他在找那條項鏈“太平”?我指了指脖子上的鏈子,示意在裏面呢。

  他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神……有些不悅,手作勢就要伸過來……瘋子啊,拉我站在這裏!他就沒見到下面的眾老婆在側目麼?他可以視若無物,那是他的皇帝身份自小練出來的臉皮功夫,於我卻是不能。

  不敢勞這人大駕,忙不達迭地把那只“太平”拉了出來,這才遂了他意。

  待皇帝站定,那正奏著《元平之章》的中和韶樂暫停,領侍太監徐徐垂下殿門上的簾帷。殿內也由司禮太監把皇子、公主領到左側,右側則由鈕祜祿貴妃帶臨款款面向北——天子之位站定。這時乾清宮丹陛大樂開始演奏《邕平之章》。

  該是給皇帝行禮了,殿內眾人紋絲未動,面面相覷……因為他們發現,今日,那御座旁多了一個著五彩雲龍紋吉祥袍的明黃色身影,那人卻不是皇后,而目前大清也多年未有過一位皇后。

  上百道冷眼刷刷向我掃來……猶如安徒生童話裏的那件“皇帝的新裝”穿在了自己身上,呢皇帝就算是穿的空氣卻也是真皇帝,可我就算穿著華美的皇后的衣袍卻也只是冒牌貨,頓時,有些尷尬更有些惱意。本以為就是隨他吃吃喝喝而已……

  大阿哥帶著眾皇子、公主;貴妃帶著嬪妃向皇帝行六肅(六次萬福)、三跪三拜禮。

  禮畢,樂聲嘎止,殿內密密麻麻竟是站滿了人,看得我頭暈目眩。實在對她們的長相有些好奇,特別是站在後面的那些比較年輕的大概品級低下,只能著香色吉服出席家宴的……哼,他的小老婆“們”。據說,她們都神似一個人,可太遠……看不清。

  妻妾以夫為綱,子女以父為綱,臣民以君為綱。這個既是夫也是父和君的男人開始講話了,不外是些每年必說的套話,說完即可開宴。

  咦……不是說那些官樣的吉祥話麼?我怎麼聽到了我的名字……他封了我一個什麼怪名號!這個人瘋了瘋了瘋了!

  又聽到他叫殿內滿臉驚色的妻子兒女又再行了一次禮,這次卻是為我。

  一時血往頭上湧,腳下軟似如棉,如在夢裏的情形,我渾身抖得幾乎無法站立

  “站好了,我在這裏,別怕。”身邊一隻手橫了過來扶住我的腰側。

  惶惶然向他看去……只見得他笑得看似明朗,眼裏翻滾著的暗潮卻是……恣意的痛快和有一絲不確定。

  “一年一次,就一次。”他緊緊鎖住我的眼,好像在徵求我的同意。

  心底密密匝匝的疼陡地襲來,他為什麼要這樣可憐兮兮地看著我,活像我能主宰他的命運,他卻是……皇帝。

  “嗯。”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我輕聲作答。

  如同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曾經也站在了他的身邊,那次我捧著他的玉璽,康熙元年的日出照耀在我們的身上……那一刻就如同昨日般清晰,就像一轉眼間,他……他長這麼大了。

  這一次,我依舊伴在他的身邊,底下跪著的卻不再是擁戴新皇的文武百官和御林軍將士,卻是他的龐大後宮與眾多兒女。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不變的一直是他。

  把手伸了過去,握住他的,微笑著與他並肩站在了一起。


*

  這個意義重大的夜晚對我來說本可算是完美。除了……

  坐在他寶座的左前側,這新擺設的一桌色相味美的蔬果佳餚,最挑食的人也會食指大動吧,可如坐針氈的我卻沒有心情去享受。

  胡亂塞了幾口東西只盼著快快結束,等皇帝老子和他所有的大小老婆們吃喝完畢,去丹陛下賞煙花的時候本人好溜回西暖閣脫下這沉重的行頭好好休息。

  小九子神色不定匆匆而來,低聲說了幾句,從我這裏倒是能聽到隻言片語。北五所那邊……不是張貴人被囚的地方麼?

  玄燁微怔即道:“宣他進來說話。”

  軟簾微卷,一個未穿吉服的太監,一身俱黑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身上的顏色與殿內的色彩和喜慶的節日氣氛十分不搭。

  撲通一下就跪到金龍案前嘶啞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足夠讓殿內前幾排的人都能聽清。

  “皇上!張貴人……她,薨了!”

  “禔兒!”只聽得前排席間一貴婦高聲呵斥。

  話還未落,轉眼間,一道身影飛奔而出,只見那軟簾微擺,灌進一道冷風進來。

  “把他給朕抓回來!”玄燁咬牙說道,緊扣著椅背的手已是泛白。

  “喳—”

  太平啊,今兒……可一點都不太平呢。

  低頭瞅向胸前這只賜名“太平”的鳥兒,只見瑩白的宮燈下它正流轉著紫金色的輝芒。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09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5 AM 編輯

第一百零七章 乙卯

  康熙三十年辛未正月乙卯。

  早,上以元旦,率諸王、貝子、公燈,內大臣、大學士、都統、尚書、精奇尼哈番、侍衛等詣堂子行禮畢,回宮。

  這說的堂子不得不提,堂子即是滿洲祭神祭天的廟堂。在今天北京東城區正義路北口,目前的貴賓樓附近。每年元旦,皇帝要謁堂子。

  寅時(4時左右),由禮部堂官至乾清門奏請,皇帝著禮服乘禮輿出宮。前引大臣10人,後扈大臣2人。豹尾班執槍、佩刀侍衛20人,佩弓矢侍衛20人,扈駕前往。沿途街道清掃,警戒,午門鳴鐘,鹵簿前導。不參加行禮的漢人百官及外藩蒙古王公台吉等,都穿朝服跪送。

  寅時……在心裏哈了口氣,昨夜除了大阿哥那偶來的插曲之外,總的說來還是喜慶祥和的,待乾清宮安靜下來,我能入眠的時候已近子時,他……自然也一樣。寅時就得起來謁堂子,做個皇帝也當真辛苦。

  “皇嬤嬤新年吉祥!”

  “皇嬤嬤萬福萬安、恭賀新禧!”

  盥洗罷,小七和額真、冬兒和幾個小丫頭堆滿了笑走了進來,給我連聲道喜,說著吉祥的應景話。

  呵,大過年的,蘭兒手中托著紅絨漆盤過來,裏面是一疊用來“打賞”用的“利市”。“利市”這一說法源于明朝,也有說“利事”的即是主家新年賞給下人的紅包。

  “什麼皇嬤嬤,還是叫宛儀吧,這怪名字我不愛聽。”

  皇嬤嬤……皇媽媽?喜兒一直叫我媽媽,記得以前也告訴過他我的家鄉話裏媽媽就是額娘的意思,剛好和嬤嬤兩個字同音。

  唔……他想讓他的兒女都喚我一聲……媽媽麼?

  後知後覺的我突然兩頰生熱,心裏卻也不由啐道,可惜本人沒這樣大的福氣生那麼多孩子。哼!看來我不在的那十年裏他可是努力勤奮地播種,做了模範園丁!

  “嬤嬤不就是還是嬤嬤,又不希罕,咱們宮裏頭的嬤嬤還少了?喏……眼前就有一個,蘭兒嬤嬤。”我笑道。

  “那可不一樣。昨天我們跪在後面聽得一清二楚,您這皇嬤嬤呀與皇上同尊,就算是太子和貴妃娘娘也得見禮……宮裏有哪個嬤嬤有咱們宛儀尊貴?”小七的小臉喜氣洋洋,得意得活像被封的是她一般。

  拉過一隻只“利事”,塞到她們的手裏,再加上我發自內心的感謝……感謝這些個親如家人的女孩一年的辛勞。

  接過紅包的人立刻臉上綻出的喜悅告訴我這紅包裏的分量讓她們十分滿意。呵……現在不比康熙十三年以前了,國庫日漸充裕,所以偶爾幫皇帝陛下慷慨一下,讓大家皆大歡喜的事情我向來愛做。

  巳時(10時左右),皇帝禦禦太和殿,諸王、貝勒、貝子、公等文武官員,及來朝元旦外藩貝勒、貝子、公、台吉等,朝鮮等國使臣,上慶賀元旦表。

  午時(12時左右),皇帝禦保和殿,賜外藩王、朝鮮國使臣、貝勒、貝子、公等,內大臣、大學士、都統、尚書、侍衛及台吉等飯。

  前朝有前朝的盛宴,我們乾清宮也有自己的樂趣。

  已時三刻,去給甯壽宮請安後,皇太后處賞了兩大盤吉祥餑餑(餃子)、奶茶、和四品拉拉菜給一併帶回宮裏。在殿內的合起來的六張楠木矮桌上擺上煮餑餑和拉拉膳熱鍋,和幾品皇帝給差人送來的琺瑯碗菜五品、鹿尾醬一品、碎剽野雞一品(金餞碗)、攢盤肉一品(金盤)、年糕一品,再加上點心什麼的已是擺滿了6張大桌。

  冬兒吃到了“吉利”,( 吉祥餑餑裏其中一個餑餑內包小銀錁,放在表面,吃到則吉利)幾個丫頭頓時拿她打趣。

  “看來果真有人急著嫁出去了,大家看這‘吉利’就她吃都到了。”

  “胡說什麼啊,我給宛儀說了要和蘭嬤嬤一樣在宮裏陪她呢,有這樣好的主子是冬兒修來的福氣!這個福氣才是真正的吉利。”

  冬兒微漲紅了臉,轉口道。一眼瞥見這丫頭眉稍眼角微露的悵意……呵呵,看來言不由心。

  “冬兒,我記得你提過那個淩柱……是你什麼人?在朝為官麼?京籍?”給她夾了塊軟軟的櫻桃醬年糕在她碗裏,對她我總是多一分憐惜。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回宛儀,他……是我表兄,鑲黃旗人,是五品典儀官。”見她的臉已是紅似晚霞,我心中暗笑。

  “典儀官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忙不忙閑不閑的,恐怕晉升難望。這樣吧回頭我給皇上說說,看地方上有什麼補缺,瞅個機會下放了他去歷練個幾年回來,好好出點什麼成績來,這樣只怕是比呆在京城熬資歷、論輩分的晉升來的快。”

  “啊—”她飛快地抬起頭來看我,看我臉色並無玩笑之意,眼神一瞬,低瞼道:“謝宛儀恩典。”

  呵……雖是道謝,聽起來可並不怎麼開心。

  女孩啊……心事不難猜,我瞅著她的側影笑,笑得就像只偷吃了老鼠的貓。

  殿內,靠牆立著的那哥窯的冰紋大甕瓶裏插著的一隻古樸蒼勁的雙色春梅,紅紅白白的粉色花朵正綻出一絲絲的馥鬱,幽甜似蜜、甘純如泉……春天到了。


*

  “額真,你是怎麼去的蒙古?”我手裏捏著兩張素宣的小簽,嗯,準確的說是一封信,一封安順剛拿給我的未封口的信。

  “全公公給我了出宮的銅符。”她楞了下說道,許是沒想到我怎麼突然問起這茬。

  “除了腰牌,你應該還缺樣東西吧?比如出宮的……理由?”

  “是的,慧妃給了我一道出宮辦差的諭旨。”

  果然……是那鹹福宮的主子。

  我抖開信箋又把那娟秀卻又顯得有些匆忙潦草的字跡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她這是什麼意思呢?

  隨即把這信紙揉成一團,她提及那道幫額真出宮的諭旨無非是要我知道這份人情,這份情我會領!

  不過,如果想靠這點人情卻傷害另外一個人,哪怕是借保護兒子的母親名義……她卻不知道我同樣也是一個母親。

  把那團紙狠狠撕碎,我不信!她說的我一句也不信也不願意相信!

  玄燁……我不相信你會做那樣的事,更不信我們的兒子會是那樣的人!


*

  雕梁雙鳳舞,

  畫棟六龍飛。

  崇高惟在德,

  壯麗豈為威。

  這是康熙皇帝為昭仁殿寫的贊詩。如今這首詩被拓了下來鐫刻在金絲楠木製成的掛屏,高掛在昭仁殿匾額的兩側。

  字是好字,深得董體精髓,字體銀勾鐵劃,蒼勁有力;佈局疏朗勻稱,行雲流水。

  那詩嘛……作為一個世代公務員幹部家庭出生的政治工作者來說也還算不錯啦。

  嗯,不能算差,猶自記得當年選秀時,皇帝陛下為某人捉刀的七律獲得的評價不算差,“尚可”而已。

  小九子打起了軟簾,讓我捧著沉甸甸的託盤……盛著一碟切好的南方新貢來的蜜瓜,和他最愛喝的奶茶,(浙江產的黃茶等,用奶油、牛奶加鹽熬制而成)施然進入這間專屬於皇帝的書房兼午休室。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詩經?木瓜)

  轉過頭去,見他仍眯著眼睛假寐……小九子不是說他醒了麼,再說睡著的人定不會吟詩。便瞧也不瞧他,把託盤輕擱在軟榻旁的小幾上,給他的白玉杯裏倒滿溫熱的奶茶。

  都歸置好後,向榻上那頎長的身影看去……

  他酒醒的臉已褪去午後的潮紅,惟見微微半張的星眸殘留的些許疲倦,心疼地撫上他的臉。

  他呀……昨晚沒睡到兩個時辰,今日謁完堂子又要賜宴,作為帝國的皇帝,定是推諉不過又飲了不少酒。平日裏飲食雖然他幾乎滴酒不沾,但喝起來倒也是能喝不少,起碼我就沒見他怎麼醉過,不過今日一回來就紮進昭仁殿小睡醒酒之舉,這一年到頭也難得發生一次。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詩經?木瓜)他笑著低喃。

  不是為了回報,我是想終身和你相好啊!是這個意思麼?

  瞅著他那雙帶笑的溫潤的眼眸,那清冽透徹的眼神是那樣的乾淨,純得不帶任何雜念,就像一個無害的孩童,這模樣和往常不一樣唉……

  他是醒了還是沒醒?今天怎麼甜言蜜語起來,反常得緊,心念一動,那就試試……到底是真醒還是假醒。

  “不要你的瓊瑤、瓊琚,那些個俗物珠光寶氣的東西本姑娘已經不希罕了。燁兒啊,告訴姑姑這個‘太平’裏面裝的是什麼好不好?”溫溫軟軟地對著他說道。

  “沒小沒大,還想做我姑姑?下輩子都不太可能了。”這人一個翻身坐起,拿過一塊瓜肉吃了兩口,“嗯,真甜。”又就勢把我拖了過去塞進我嘴裏一塊.

  嗯……甜而不膩,清軟香綿,清香的味道很是爽口。

  “什麼沒小沒大,不知道是哪個小屁孩叫我姑姑叫了十幾年。”嘴裏包著瓜肉,我不甘地嘟噥著。

  “你叫我小……什麼?你還把我當……”

  後面兩個字偏不說出,這男人鼻子裏哼道,瞪著眼睛看來,那淩厲的眼神讓我好害怕哦……害怕得讓我快笑了出來。這一招可以拿去朝堂嚇唬別人,不過對我嘛……不也就是個凡人,偶爾會使性子,比如現在……

  “你自然不是小孩。”

  我慢條斯理的答道,特地在最後兩個字加了重音,聽他又一聲冷哼,我認真地說:“某人小時候皮膚軟軟嫩嫩,哪像現在摸起來粗礪。”我拉起他的手掌看得仔細。

  “軟軟嫩嫩……還是男人的手麼!”他嗤之以鼻。

  “某人小時候的身子總是帶著奶香,不像現在……酒臭烘烘。”我皺了下鼻子表達不滿。

  “夫人,知道你不喜酒,我素來不沾。但今日是國宴,推諉不過……躲在這裏醒酒,是怕回西暖閣弄得一屋子酒氣讓你不快。”

  把鼻子湊近他的鼻子、嘴唇……是還帶著些酒味,還夾雜著一股能蠱惑我心神的味道……屬於他的。

  他斜倚榻上,讓我輕靠在他胸前,微閉上眼睛去傾聽耳下他規律有力的一下下心跳……心中仿佛有種東西在悄無聲息的融化。


*

  等我回過神來,已是一個時辰以後。

  窗外,唏唏嗦嗦地飄了一下午雪沫子,細細密密地包住殿外翹起的崢嶸角簷,陽光下逐漸凝成一條條冰稜子倒掛下來,襯著西下的晚霞,流光溢彩,剔透晶瑩。

  本在床上小寐的他卻換成了我,推開身上搭著一條薄裘毯子……唉,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問他呢。

  “沙沙”,他的指甲掐奏摺做記號的聲音從屏風西側傳來。見他嘴唇輕抿,眉心微皺。

  這人的習慣從小到大也未曾改變,比如不愛用筆去勾畫摺子卻偏愛用手指甲去掐,不過這代表著他對這所奏之事已相當惱火,今日是哪位沒長眼睛的臣子倒楣?

  外面傳來小九子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像是有人這個時候要來覲見。

  “宣!”玄燁猶疑了下,輕輕地走出裏室到了外進間。

  禮部的某臣和兩位大學士在外面絮絮叨叨地和皇帝商量著太廟祝版的事情,雖然聲不大,但是足以驅走我的睡意。睡不著了,索性趿上鞋。

  里間的宮人見我起了準備過來侍侯,我噓聲指了下外頭,她識趣地退了下去。

  他剛才在為什麼煩心呢?案上擺著幾封摺子,能讓節日的皇帝親閱的事應該不是小事……

  翻了兩下就看到了那封被他掐出好多指甲印記的奏摺,先不去看那所奏之事,去看後面皇帝的鮮紅朱批,那墨蹟都還未全然幹透,定是他煩惱的那封摺子。

  朱批:“應即密傳旨交彼嚴加管束,毋令滋事,亦不必張揚,若伊等不安靜,即交內府秘密關押。

  竟是一份秘折了,什麼事情如此秘密?這朱批讓我實在好奇,待我細細把那密折閱來……

  天……難道慧妃說的都是真的!

  眼前一片黑雲罩來,腿軟得竟是站立不住,頹然滑坐下來。

  許是聽到裏面的動靜,他很快的把那幾位官員打發走後快步進來,見我手上的捏著的那份摺子……頓時了然。

  “本不想讓你知道的,怕你擔心……”他語氣懊惱,帶著一份擔憂。

  “竟然是真的,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他……他才多大!才17歲的孩子……”

  胤礽……怎麼會是同性戀呢!我的兒子怎麼可能有那樣的惡癖呢!在這個尊儒的時代,他的行為怎麼能為人之君呢?他才17歲啊……難道註定他做不了太子的原因竟然就是這個?

  眼淚頓時無法控制,俯在他胸前默默地哭泣。

  “和他有染的那幾個人,我都秘密做了處理,你放心,我們的兒子必定是我大清下一個皇帝。我已經查實是別人勾引他的,這個事情我壓了下去,沒事的。”他輕輕拍著我的背低聲安慰。

  我難過的卻並不是太子這個身份是不是我的兒子,卻也說不出來,心裏只覺得堵著一團上不上下不下的悶氣。因為我知道,也許這僅僅只是第一步,胤礽的命運與他父親的計畫第一步偏離……

  歷史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從我腳下一步一步走出的腳印,居然還是脫離不了歷史早已註定的軌道痕跡麼,不管你怎麼努力,哪怕是一位主宰天下的皇帝。

  “他……是什麼時候染上的這個毛病?”我輕歎,問得有氣無力。

  “你別擔心,即刻給他大婚,有了女人就會好的,我像他那麼大都有喜兒了。”

  是嗎……他的堅定,也似感染了我,心口不再那麼氣悶。

  頓時又想起另外那件重要的事……慧妃信上說的兩件,一件關於兒子的已成了事實,我不希望那另外一件關於這老子的也是真的!

  “燁兒,張如妍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我定定地看著他,肯定不是他幹的……後世給他的封號是仁皇帝,以仁義為道的他怎麼會對那人落井下石,據我對他的瞭解,這也不是他的行事風格,除非……

  “有關係。”他坦然與我相視。

  “啊!”我頓時楞住,心中有塊被小心圈固起來的東西一片一片轟然倒塌。

  “她選這個時候自殺定是恨我至極,怎麼會沒有干係?”他冷然說道,眼內一片蕭殺。

  我卻松了好大一口氣,不是他殺的!我說嘛,我怎麼會錯看我的相公。

  “今日你去皇太后那請安,慧妃有給你帶話?”

  “嗯,她讓安順帶來一封信給我。”

  這個宮裏果然到處都是他耳朵,我對他而言就宛如一張白紙,沒有丁點兒秘密可言……有他這樣的緊密“關心”,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人雖不是我殺的,可是那內務府報訊的小太監卻是我故意召進乾清宮的。”

  “為什麼?”這大過節的,讓那人進來宣佈某人死訊不是讓大家添堵?

  “試探一個人的反應而已。”他臉色一沉又道:“難道只准我的兒子有醜聞,她的兒子就能好過胤礽?”

  這番話聽得我瞠目結舌,大阿哥也是他兒子,他也真偏心的可以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讓人知道胤禔和皇帝的貴人有染,他何苦要自暴家醜?

  細想,倒也明白了些……太子有龍陽之癖既然連慧妃都知曉,那自然是已經有人議論過了。也許正有人拿這個為由要動搖胤礽的東宮之位。

  其他皇子都還幼小,目前年長又有軍功在身的自然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大阿哥,慧妃找我無非是尋求我的加盟,再搖搖欲墜的太子之位上再踢上一腳。

  可惜她錯了,就像賽跑,方向一開始就搞錯了……註定到不了終點。

  不過,就算方向對了,她的兒子也不會贏。

  因為……賽跑的裁判是偏心的皇帝!

  因為……其中一個選手是我兒子!

  ★春秋 《詩經.衛風.木瓜》


[原詩]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鑒賞] 他送我鮮桃,我以瓊瑤還報他。這其中的意義並不真是為了還報,而是表示永遠與他相好。瓊琚、瓊瑤、瓊玖:都是指佩玉。這是一首情人間相互贈答的詩。後人常用“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兩句詩,來表達自己對他盛情的回報。

  ★祝版:

  唐代張懷瓘的《書斷》中記載:晉帝時祭北郊,更祝版,工人削之,筆入木三分。所謂“祝版”,是古時的祭祝文字,都寫在木版上,所以叫做“祝版”。後來改用紙寫,但按習慣仍叫“祝版”。

  《光緒會典》卷2 載:凡大祀、中祀,前期書祝版。奉神位於壇廟,則視鐫與其飾青。制冊寶亦如之。皇帝登極…… 其職掌為收發通本,翻寫貼黃及各項應翻為滿文之文書,如上諭、碑文、冊寶、祝版應譯為滿文者均屬之。












第一百零八章  如月

  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春二月,丁巳,太和殿工成。

  代表至尊皇權的金鑾殿——這張大清的臉面工程終於完美竣工。

  一改明代太和殿原本寬九間、縱深五間帶有挑簷外廊,寓意“九五之尊”的格局,變成了十一間,並封閉了左右挑簷下的廊子還增加了一道防火牆。呵……摒棄了宮廷素來尊奉的“九五之尊”不用,他的確是一位元不講花架子,比較務實的實踐派皇帝。

  這年的三月十八萬壽節,皇上陛下聖壽在修葺一新的太和殿慶賀,新宮殿落成的吉祥加上聖壽的喜慶造就了一場連鎖性的舉國歡慶。宮中的酒宴自十八一直開到月末整整十二日……雖然累,但是這歡慶的理由,讓人無法拒絕。

  六月丁酉,策封皇太子胤礽妃石氏。

  石氏名青,三等伯石文炳之女,老姓瓜爾佳,祖父華善為豫親王多鐸婿,授和碩額附。這個世家貴胄後代的名門淑女,宮裏多次宴會我都有見過,印象中這丫頭端莊嫺靜的,眉目清秀,舉止神態中那抹小女兒的嬌態總讓人心生憐惜,說話進退禮儀適當,是個相當討喜的姑娘。

  對於胤礽……心裏就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三月禮部尚書沙穆哈以議皇太子祀奉先殿儀注不敬曾上了摺子,沙穆哈此舉我心裏是十分贊佩的。在當今皇帝恩寵皇太子,世人皆知的情況下,敢明著駁太子而且是以祭祀祖先的大不逆名義,這樣的勇氣當真少見。

  一向聖明的天子卻並不是面面俱到的完人,這摺子就被護短的皇帝扣住留中不發。沙穆哈不知道是吃了什麼壯膽第二天硬是楞著頭不顧聖意在朝堂上當面參了一本……駁龍鱗的結局可想而知,禮部尚書之位被易這樣的後果成就了他的“言官”清名。


*

  生活不僅僅是晨風夕月、階柳庭花般的詩情畫意;月兒也不總是圓滿豐盈,也偶爾如袂似玨。

  六月下旬,隨皇帝搬進了暢春園的我和一行乾清宮大小丫頭們迎來了一位屬於我們的貴客……那早已嫁了如意郎的冬兒。

  特地叫她帶著已逾三歲的女兒進得園子來。那粉粉嫩嫩的女娃兒天庭飽滿,面如滿月,讓我十分疼愛,一把抱住了就不忍放下……午膳的時候抱去了澹甯居央求天子金口御賜了大名:如月。這才準備放他們母女回府。

  園子裏幽靜涼爽,花木扶疏,雅致美麗,本想留他們小住,可就算不似在那紫禁城裏規矩森嚴,但這也畢竟是皇室離宮御苑,他們又不是皇親,再是不舍也不可能留她們過夜。

  “宛儀,冬兒能進得園子來帶月月見您一面已是福氣,更沒想到這丫頭還有聖上賜名這樣的天大喜事。高興得我只怕……只怕這孩子受不住,折了福。”

  後湖的鳶飛魚躍亭是一座建在湖心堆石假山的四角亭,湖中種植著各色荷花,粉白、粉紫、粉紅、純白……襯著青翠欲滴的碧葉煞是賞心悅目。陣陣蓮香被輕風徐徐送來,沁人心脾,是我夏日裏最喜歡的亭子之一。

  小月月已在我懷裏睡得香甜,不知道夢到什麼,敞著嘴巴甜甜地笑著。大概是與食物有關吧,因為我聽到匝巴嘴的聲音,低頭看來,左手臂彎處那片薄紗已是被她口水溽濕。

  “換我抱吧,這丫頭把您衣裳弄髒了呢,別看她小,吃得身子鐵一般的沉呢。”

  “不妨,小娃娃的口水怎麼是髒呢,呵,你這女兒生得乖巧,睡著了的模樣也是可愛得緊。”

  曾經……我也記得也有抱過這麼大的一個女兒;

  曾經……我也像今日這般怎麼看她也看不膩;

  曾經……她也愛睡覺的時候流口水,醒來還總會掩飾地狡辯是夢著好吃的了。

  “看您這麼喜歡孩子,宛儀怎麼這幾年沒給皇上生個阿哥公主?”

  “有過。”我淡淡地笑道,卻見她驚訝地挑高了眉毛,又了然的眨眼,呵,她定是誤會什麼了。

  不但有,我還兒女俱全。兒子……那張臉突然在腦海裏模糊起來一晃而過,反而,久已不見的喜兒的影子益發清晰起來。

  我的公主早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聰慧機敏,我的驕傲,也是大清的驕傲。她……就是嫁得太遠了些,俄國西邊據說有戰事,她隨尤裏到了歐洲。前年收過她一封輾轉了兩個洲不說,時間跨越了一年多時間才到的信,若真如信中所言,那她的人生遠比我的精彩。這丫頭大言不慚地居然說她要做羅刹國的女將軍了,真真匪夷所思,別說我了,連燁兒都不怎麼信,可細看那筆跡果真出自那劣女之筆。

  想到這裏,不免微笑。冬兒見我這番神態也跟著笑笑:“您說的有是那年在內務府,宛儀好像就身懷有孕吧,可冬兒直到出宮也未見……”

  “誰說我有孕?”真是奇了,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啊……記得你胃口不怎麼好,還晨吐。”她囁嚅著小心觀察著我的臉色。

  “吃牢飯,胃口怎麼會好?有人在那碗底給我寫了叫我‘吃完’,我就把那大肉丸子給吃了,又油又膩,讓我噁心。連續好多天都吃的青菜白飯突然吃那麼膩的東西怎麼會不吐?”

  我覺得有些奇怪又問道:“王驢子劫車的前一天你沒吃到那肉丸子?”

  她楞了下隨即搖頭。

  那即是說就我一個人有這樣的待遇?

  回溯了下已經深深鐫刻在我腦海裏的那幾日片斷記憶。有人叫我吃完明知道一吃就發膩嘔吐的大肉丸,然後我吐了,這樣引來張貴人探監,然後莫名其妙地提前被押送去慎行司,路上王爐子劫車交貨,遇到取貨人——岳公公……這丫頭代我挨了一鏢……恭親王府……

  也就是說我的一次嘔吐讓冬兒彙報給了她的主子張貴人,才會促使後面的事情發生。

  張貴人不過是被借刀殺人而已。而且這人竟然知道張美女只是皇帝的幌子,那他的重點是我呢,還是皇帝?還是……

  這宮裏還有別的人想除掉我……身上頓時冷汗涔涔。

  會是誰?快速的把身邊的人細細理了一遍,這些與我親如手足視同家人的人怎麼可能會害我!不是身邊的人又不可能瞭解我的底細,皇帝的秘密!

  最可怕的是,這事已經過去五年!換句話說某人想除掉我,當年卻殺出來個岳公公導致他計畫失敗沒能如願,那現在已經平靜的過去了五年,這已動了殺機的人會放手不幹嗎?

  不,他不過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罷了,也許他正躲在暗處,伺機待發。


*

  天氣就像這心情,剛還晴空萬里,不知道哪跑來的一大塊烏雲蒙蔽了太陽的眼睛,光線黯淡下來。一晃眼,蒼暮漸起。

  清溪書屋外,那幾簇江南移來的翠竹隨風輕擺,風來疏竹,海潮一般的簌簌聲過後透出書屋的卷棚瓦頂的一角……一排橘色的燈籠在這蒼茫的暮色中緩緩搖曳,就像那水墨畫中忽來的幾筆亮紅。

  可心情不好再美麗的景色也吸引不住目光的些許流連。跨過腳下的白石橋,我穿廊而入。

  他果然在這裏……除了幾名腰闊膀圓的御前侍衛之外,那肅立在門口的可不就是堪稱皇帝影子的總管太監小九子公公。

  見他正對著我擠眉弄眼……有人?

  “皇上和覺羅舒恕和鄂羅順在裏面……”他掩著口俯在我耳邊小聲道。

  舒恕和鄂羅順?鎮南將軍舒恕這位老將軍是三藩之亂時期立了大功的老臣,這名深受皇帝信任的將軍一直鎮守在南方,今日進京只怕不是僅僅來“恭請聖安”吧。

  至於鄂羅順也是名武將……又有戰事了?

  如今的康熙朝是百年難遇的安寧盛世,一直能讓皇帝心生芥蒂的就是二十九年那次“痛”。于公于朝廷是失舅父佟將軍之痛;于私於他應該還有失去……胸口那塊粉紅印記突然變得滾燙起來,似能感受到當時他的心痛。

  准葛爾部,還有那噶爾丹……就像長在帝國動脈上的毒瘤,一直是皇帝疼痛的來源。

  記得歷史上皇帝陛下親征了三次,自己已經歷過一次,另外兩次雖不知道具體在什麼時間,但現在看來他已經準備動手除瘤了。

  表面上是換兩位將軍駐地,知他如我,呵,這人向來不發則已,有時候甚至看似漠然,但是一旦發作必是動則驚人。

  這著名的二征,快了。

  一張光滑的麥色臉龐在我腦海中浮現,還有那雙大大的褐色杏眼……我們是朋友,可是命運卻讓我們的男人成為敵人。


*

  一片片絮白的雲彩一樣的東西包我緊緊包裹,為什麼雲朵也會有重量?

  正在好奇中,身邊那團最大的棉絮一樣的雲彩瞬間被染上了顏色,由淺至深的藍霧慢慢向四周洇散開去,一張臉凸了出來。

  “記住!是赫舍裏家的欠你!”

  啊那聲音……是老祖宗。雲彩中她的臉半隱半現,只覺得她的眼神一如記憶中那般淩厲。

  老祖宗啊,您在提醒茉兒嗎?

  “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有多愛他就有多恨你!葉茉快來,來陪我一起下地獄!”張如妍那慘白的臉龐刹地跳突了出來,聲音尖細而淒厲。

  不!你走開!你走!

  我想跑,可那片片雲絮化作成軟柔的絲帶把我纏繞得越來越緊。

  “我賭的不僅僅是太子,而是我做皇后,或者皇太后的命運。茉兒,你的兒子註定會是太子,只要你答應換給我……如何?”

  張美女的臉霍地又變成了……臉色雪白的赫舍裏。那哀怨卻又決然的語氣,熠熠閃亮的雙眼,卻透出一股子近似瘋狂的執著期冀。

  不對!她們都是亡人,我定是夢境,不要怕鎮定鎮定!可為什麼我總也醒不來。

  “茉兒,茉兒!快醒醒!”誰再叫我,我想從這纏身的雲絮中抽離,尋那溫暖的聲音而去……

  只見中她的手從幻變的雲朵中伸了出來:“給我……兒子。你答應了的!你答應了的……”

  “不!我不答應!!!”

  那雙手就要拉住我的衣角,我絕望地吼了出來!

  我好象能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終於睜開了沉重的眼皮……那些詭異的雲彩刹那間如灰飛煙滅,不過腰上仿佛依舊被人勒緊。

  “做噩夢了?又是汗又是淚的。”籲……腰間那溫暖有力的手是他的。

  鼻頭一酸,隨即反手抱緊他再也不放:“燁兒你去告訴她好不好,我後悔了,我後悔了!告訴她我不願意換了。”

  “恩,告訴誰?換什麼?”一頭霧水的皇帝好脾氣地問著。

  “赫舍裏皇后。”

  “她在夢裏嚇到你了?”似了然,他輕拍我肩。

  還懵懂著的我點了下頭。

  他輕哼一聲,對著虛空正顏道:“朕自問待你們赫舍裏家不薄,無愧於心。如你還有怨恨不平那就只管沖朕來,畢竟,是朕負了你,與她無關。”

  莫名的,他這一番話就像陽光驟然間驅散了烏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覺得我的心漸漸恢復原有的清明與安寧。

  打量起他來,他還身著冠服,鏤雕盤花枝的屏風後透進一絲燭光,那是外間的書案的所在,他定是又拿了章折在睡前閱覽的時候卻被我打斷。

  自己那原本毫無道理的要求卻見他執行得如此認真,只為安慰我受驚嚇的心,不由感動連連。嘴裏卻道:“人家說的是傻話,你這樣的聰明人怎麼也會當真?可見聰明人也有笨的時候。”

  “你也知道是傻話,可見老天偶爾還是公平的。”

  良久,靜謐的空氣裏忽然響他起朗朗的聲音,語中帶笑。

  “何講?”

  “據說漢人的傳說中,在天地開闢混沌之初,是一個叫女媧女神按照自己的模樣、性格、智慧、秉性,捏黃土造了人。但是天地太大了,她捏的再快竭盡全力的幹也還是嫌慢。於是她就拿了繩子把它投入泥漿中,舉起繩子一甩,泥漿灑落在地上,就變成了一個個人。後人說,聰明的人是女媧親手摶黃土造的,而愚笨的人只是女媧用繩沾泥漿,把泥漿灑落在地上變成的。”

  “早就聽過了這個故事。”我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他是準備在我臨睡前催眠麼?

  “為了讓這個世界平衡,女神制定了一條夫妻法則。”

  “哦?是什麼?”這個比較新鮮。

  “你猜呢?”

  “一個聰明人搭配一個笨蛋羅,對吧?”

  “答對,笨蛋變聰明了。”

  他終於笑出聲來,在我臉上大大地香了一口,就如昔日年少時節一般。

  哼,有什麼得意的,夫妻之間總有一個強一個弱,強的往往不過是勞心勞力者也。在我看來,笨,也許就是福氣。

  福氣,對了……

  “燁兒,你覺得做皇帝是福耶非福耶?”

  “那要看怎麼做了。”挑了下眉,他對我笑道

  “就你自己而言呢?”

  他突然靜默下來,神色凝重,許久不答。

  “很累……是吧?”瞅向他的側臉,見他睫毛微微起伏,我小心翼翼地說道:“也許……胤礽不做皇帝才是福氣。”

  “歷史上我的繼承者不是胤礽?”微微詫異著問道。

  “我不確定了,也許是,不過也有可能不再是。我那次回去,就是做蘇麻的時候那次,我發現,歷史已經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了。有我介入的關於你的記載都和以前我記憶中的不同。比如喜兒的出生時間。”

  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現在我什麼都不確定,因為的確很多東西已經不再符合歷史。比如他兒女的數目,比如那赫赫有名的榮妃就像在歷史中被抹去了一般。這些我卻不想提。

  聽到我的回答,他像松了口氣,語氣堅定帶著不容抗拒的皇帝意志說道:“茉兒,我們的兒子註定會是大清的皇帝!沒有也許!”

  對這樣的男人的意志我能說什麼呢?我什麼也不能說,說了他現在也聽不進。

  也許……歷史也不過是人寫的而已;

  也許……未來對我再不是溪底細石,清晰可辨。

  沒准,他說的真會應驗。



  ★言官:

  監官和諫官,古代並稱台諫,通稱言官。是代表君主監察各級官吏的官吏(耳目),對君主的過失直言規勸並使其改正的官吏。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12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6 AM 編輯

第一百零九章 祀戎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祭祀典禮與軍事戰爭向來被中國歷朝視作兩項最重大的國事活動。

  “親征”是古代帝王親自統帥軍隊以上伐下之征戰,親征既是軍事戰爭又含祭祀典禮,是作為一個聖君的標誌。歷史上的每次親征在史籍中都留下了濃重的一筆,而整個清代,真正意義上的皇帝親征不過僅三次,每次卻都與愛新覺羅?玄燁的名字聯繫在一起。

  康熙三十四八月辛醜,先是兵部員外郎博濟奏報噶爾丹屬下回子五百人闌入三岔河汛界。噶爾丹還唆使科爾沁土謝圖汗親王沙律叛離清朝,阻止班禪胡土克圖赴京。鑒於前次烏蘭布通慘敗的教訓,他並沒貿然再犯漠南,只是揚言“借俄羅斯鳥槍兵六萬,將大舉內犯。”

  這次,博濟回京親自奏報噶爾丹親率領三萬騎兵沿克魯倫河,潛入巴顏烏蘭,劫奪喀爾喀部納木紮爾陀音。

  “噶爾丹哪來這麼大的膽子,他不是在我大清使臣的面前,在威靈佛前發過誓言‘誓不再侵中華皇帝之喀爾喀與眾生靈’麼,這才幾年,就忘了切膚之痛了麼?”

  “噶爾丹等賊子自烏蘭布通敗遁之後,不自悔禍,仍行狂逞,悖天虐眾,違蔑誓言。侵掠我臣服之喀爾喀,潛入巴顏烏蘭之地,心懷叵測,逆狀已彰!”

  “乘其竄伏近邊,自應及時撲剿。倘目今不行剪滅,恐致異日沿邊防衛,益累吾民,聲罪迅討,事不容己!”

  乾清宮西南角的南書房內,內閣大臣們這次竟然是驚人的一致,拋開了所有黨派紛爭,異口同聲……主伐。

  “讓臣工們都聽聽噶爾丹自己怎麼說的。博濟,你把那信最後一段的意思說給大家聽聽。”玄燁如鐘般定坐在彤芝寶座上,靜靜聽完大臣們的激奮之言,淡然道。

  “噶爾丹言,絕不犯中華皇帝屬下喀爾喀以及眾民……另外……說准葛爾他旗下牲畜已盡,無以為食,極其窮困,族人被疾疫,死亡相繼……”那官員抖著音還未說完,已是用手背揩了兩回汗水。

  “皇上,莫聽那賊子胡言!”

  “這廝巧舌如簧,心口不一已至極矣!”

  皇帝罷了罷手示意各位大臣讓聽博濟說完再議。

  “並請……萬歲爺給予他尊號,還乞求我天朝賞賜白銀,以救其燃眉之急。”

  待他說完,閣室中只聞得有人倒抽冷氣卻一片靜默無人成言……

  靜得似乎都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偷偷從頭上宮人裝扮的紅纓帽蓋簷邊,朝外窺去,只見幾位大臣已是憋紅了臉,想說什麼又不敢吐,硬生生憋著氣的怪模樣。

  “怎麼沒話說了?”皇帝掃了他們一眼。

  “回聖上話,對這樣的厚顏無恥之徒,臣……實無話可說。”文淵閣大學士時任史部尚書的李光地斂著眉肅然答道。

  “該說點什麼的時候卻沒人出頭,好吧,朕來為你們出這個頭。”玄燁拿過手邊的奶子杯,喝了一大口,似心情愉悅。

  “高士奇,你來擬朕口諭作為批復,朕許諾賜他准葛爾白銀三千兩,並加上‘如准葛爾部屬願歸於我大清,即可抬籍入旗,從優撫養,斷不致失所。’”

  “喳—”


*

  “皇上陛下對那賊人如此慷慨,是錢多了麼,白花花的銀子唉,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憋了一下午的話,終於逮到這位晚歸的男人,即刻就要問個明白。

  難道他不準備打准葛爾了,我不信,他要是不準備動漠西蒙古那最近私下裏見那麼多將軍幹嘛。滿八旗、綠營統領,直隸總督……還有西北的幾位進京敘職的將軍,這還都是直接遞的牌子進來,沒走正規通告程式也不記檔,他在防備什麼?

  一時……我小有所悟。

  “唉……小末子公公息怒,聽為夫細細道來……”上上下下瞅著我還未換的宮人服飾,拉長了聲,他戲謔道。

  今日……他果真好心情?

  “不用道了,我突然想明白了。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做賠本的買賣。”不是我奉承,這人從小看到大,連句多餘的廢話都不會說的人怎麼可能做看似不明智的事情。

  安順在屏風外頭侍侯他退下衣冠,換上熏的軟香香的杏色貼身中衣,並輕輕拉上了一道道帷幔,悄悄地退了出去。

  “呵……我倒是想聽聽你明白什麼了?”他回宮前沐浴了?他獨有的味道裏夾雜著一絲浴膏的蘭馨。

  “那三千兩不過是幌子吧,他拿了你的錢也許不久的將來賠償的是命。”笑著靠在他胸前,深吸了口那屬於他的味道。

  “以後沐浴完不許再辮發。”他輕拉我束發的絲繩,微濕的髮辮立刻散開,如瀑般的黑髮如絲緞垂覆,立即就鋪滿他的胸前。

  他耙著我那還未幹得全透的長髮,認真地看著那如絲緞般的一縷縷發絲緩緩滑過他的指縫。燭影的搖曳中,那修長的手指仿若鍍上一圈跳躍著的光影,驀地,我內心深處升起一股暖意。

  “咳!偉大的皇帝陛下馬上就要討伐漠西,不過卻不想這麼快就讓天下皆知。”輕咳一聲掩飾突然而來的悸動。

  也許……是不讓朝廷的某些人知道,他已經在提妨誰了嗎?

  “哦?小笨蛋變聰明了。”他的氣息縈繞在我耳畔。

  “那個……我還知道,這次你會再披戰袍……御駕親征。”啊……他的手,他的手,讓我語不成聲。

  “果然還是娘子最瞭解為夫。”我的小末子公公的那套偽裝這麼快就被他卸下,毫無尊嚴的被那人丟棄到地上。

  “那是……我是你肚子你的蛔蟲嘛,知夫莫若妻,呵呵。”某人非常的大言不慚。

  “蛔蟲?”

  “那個……就是我進入到你身子裏面去,就是非常瞭解你的意思,嘿嘿。”

  “茉兒。”他的眼神澄亮,倒映著簾外蠟燭的光芒,忽閃忽閃。

  “恩?”

  “該我瞭解你了。”見他嘴角微彎,隨即迷失在那滿是款款溫情的眼裏,不經意間漏看掉一抹稍縱即逝的捉狹。

  “恩。”懵懂著應諾著他的話。

  “啊!”瞬間被充滿的感覺讓我驚呼出聲,原來他說的是這樣的“瞭解”。

  這個壞人!

  燭影搖紅,一室溫香,繾綣醉人的芬香在禦爐的紫煙中緩緩流淌……很快,激情高溫中迸出的璀璨光華頓時蓋過了巍峨宮簷外那漫天的星光。


*

  康熙三十四年乙亥。

  十一月 康熙皇帝大閱于南苑,定大閱鳴角擊鼓聲金之制。

  壬戌,準備了足夠十萬大軍人馬飲用八十日的第一批米食水草,用駝馬負之,令侍郎陳汝器、左都禦史于成龍分督管轄。

  丙寅,皇帝大赦並停今年秋決。

  戊子,命安北將軍伯費揚古為撫遠大將軍。

  直至現在……待皇帝的一道道詔令如風卷雲湧般下達,朝廷才知道,天下才知道,葛爾丹的種種試探舉動已是惹毛了皇帝,玩火自焚。

  因為皇帝陛決定第二次……御駕親征。


*

  康熙三十五年,丙子

  正月,皇帝下詔親征噶爾丹。

  新下了一場小雪,讓空氣乾淨得如吸純氧一般。

  三日前,皇帝終於放我成行,代目前軍務纏身的他來祭祀太皇太后。

  說好了不與宮裏正式祭奠那隊浩蕩人馬成行,故意錯開了幾日時間。他們祭祀他們的,我祭祀我的。但是這一行轆轆馬車,雖帶的都是些祭祀用品宮物,但數了下也有近十輛之多,再加上隨行禦林侍衛,想不招搖也是困難。

  又一次來到這裏,老祖宗我來看你來了……順便,也看看她。

  孝莊太皇太后不願意去盛京與自己的皇帝丈夫皇太極合葬在一起,那晚,我還記得她苦苦哀求孫兒——康熙皇帝直到玄燁妥協,不得不答應。但是關於老祖宗的最後下葬哪里卻給玄燁留下一個大難題。

  清皇陵(今天的清東陵)是入關後的第一位清朝皇帝順治為自己和後世子孫選擇的陵寢之地。據說是風水學上的最最上等的風水寶地,所謂“龍穴砂水無美不收,形勢理氣諸吉鹹備“的山川形勢,達到“天人合一”的上吉意象。

  這塊寶地尋覓勘探出來之後,朝廷即派軍隊修築以紅色朱砂所制的風水牆圈禁起來。可老祖宗的身份地位比當初修造這個陵區的順治皇帝地位還高,這寶地裏陸續要進駐的不是她兒子就是百年後的孫子,曾孫子……她,乙太皇太后之尊卻又能葬在哪里?

  玄燁考慮再三最後決定讓人把在紫禁城慈甯宮,為祖母新建的那個她最喜歡的寢宮拆了,按照原樣移到清東陵,並選擇在風水牆邊的大紅門左側重新拼裝起這個宮殿,並把祖母的棺槨安放在大殿裏,還名叫暫安奉殿。東即左邊代表尊貴,另外選這個地方玄燁也是煞費了一番心思,清朝大臣們到祖宗這兒謁陵必須經過大紅門,先從輩分最高的陵祭拜,孝莊文皇后地位最高,所以第一個就得到暫安奉殿祭拜。

  至於……為什麼老祖宗的梓宮一直供奉在暫安奉殿皇帝卻遲遲不願讓其入土封陵,我雖沒問過他,不過卻能理解他們的祖孫之情。

  他愧疚,是的,愧疚。

  雖然在祖母瞑目之前被迫答應老祖宗的最後一個請求,他也明白原因,可是他卻不願意,不願意自己的祖母把一生都奉獻給了丈夫、兒子甚至孫子的江山社稷不說,就連死……最後也要委屈自己。

  “祖母不想葬于盛京。祖母願永遠看顧你和你皇阿瑪,生前為你們看顧江山,死後為你們看顧陵園。”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己巳,那一天清晰得如同昨日。我耳邊似乎仍能聽到老祖宗在病榻上劇烈喘息著那語不成聲的話語。

  歷代皇后都是與自己的皇帝丈夫合葬,這是莊嚴的祖制,是規矩,是倫理,是綱常。

  她心裏是真不願意麼?不是,我輕輕告訴自己。

  忙著犒軍的皇帝今年沒有親自來這裏,我避開了忌日那天宗室皇親魚貫而來的紛雜,選了今日代他祭祀。

  叫宮人把祭堂上已經不甚新鮮的果物換掉,另把帶來的三盆水仙花,四缸玉梅擺進了殿裏,頓時,花果香飄。

  “老祖宗一直是愛花之人,可惜冬天沒什麼花兒可看,待得轉暖,皇上凱旋而歸時,到時百花開放我們再來把這裏裝扮得和當年慈甯宮花園一般。”

  讓蘭兒擺出乾清宮大嬤嬤的架子來給那些個守陵的太監安排日常大小細微瑣事,並和他們商議準備在殿后新辟出一個花園。

  給額真使了個眼色我緊了下披風,從後門走出殿外。繞過正門那些正肅立等待的鐵面侍衛,出的風水牆來,往西走了幾步。果然,那裏正停著輛馬車等著我們。

  該去……看看她了。


*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鳳凰生於南海。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多麼神奇的百鳥之王啊。

  記得她最愛的樹,那鳳凰的棲木……梧桐。

  離風水牆老祖宗的暫安奉殿大約五裏地的西邊有座小山,這裏有位故人,每次來祭奠老祖宗都是和皇帝成行,這次……我終於如願。

  “多格,還有多久能到,你可有記錯。宛儀可穿的是旗鞋,這高高低低的山路要給崴了腳回去你就等著萬歲爺撕了你的皮吧。”額真也是一雙高底子的旗鞋呢,看她額上已沁出汗珠,走著定是吃力。

  “多格,就快到了吧?額真你自己小心著腳下。”我倒是有安順扶著,那丫頭別崴了腳才好。

  才下過雪,這山道即被白雪覆蓋,我們走得一腳高一腳淺,步步驚心,生怕一腳踩空。

  快到山頂了風越發大了起來,呼呼地刮在臉上,風刀霜劍,果真如刀子一般。

  不過……來這小山的不只是我們。

  這山道潔白的雪面上留有一軋新印,腳印大小看來定是個男人。這荒郊野外有人來這裏,不會是看風景吧?心裏一凜,與多格對望一眼,見他按住寶劍神色自信卻又警惕,對著我點點頭,我心下頓時大安。

  多格是素倫手下的親衛,御前三等帶刀侍衛。二十九年那次隨皇帝親征,是血裏殺出來,屍堆裏站起來的漢子,一身的武藝。最近被素倫提撥也深受皇帝信任。呵……信任,即是說我今日之行怎麼也瞞不過皇帝陛下的慧眼。

  “宛儀?還上去麼?”他微一躑躅,判斷了下,問道。

  “皇上和素倫大人既然敢派你這次來護衛我,自然曉得你的本事。去吧,有你在我身邊,怕得什麼來!再說,沒准是個閒人在看風景罷了。”我對著他笑道。

  “那讓奴才走在前頭。”我那一番話似讓他十分受用,許是為了讓我寬心隨即又道:“看腳跡深淺,這人是個習武之人,不過……”

  “不過就算來十個這樣的,多格你定也能對付得了了吧?”額真插嘴問道。

  不善言辭的侍衛楞了一下,只是輕輕“恩”了一聲,隨即轉過頭去,可那側面,耳根卻刷地紅了,紅得就如同這冬日的午後暖陽。

  呵呵……一個好容易害羞的漢子。

  “多格!你看是那棵梧桐麼?”我指了下突然冒出來的一個樹影,快步走了幾步想看清。

  “沒錯的,上回素倫大人派我帶人來種這棵樹,就是這裏了。”

  他說的那棵梧桐……極目望去,對的,就是那棵……記憶中那夜幕中的暗影與之重合。

  只見那梧桐虯枝蒼勁,腰身粗壯,冬季的嚴寒讓它褪去那屬於夏日的清翠,徒留幾片枯黃的殘葉被新雪半覆半掩。

  梧桐下有一丘饅頭狀的突起,被皚皚的白雪覆蓋,前立一青石碑,是座墳,是她的。心中喟歎,果真到了。

  一人長身而立,被山上的風吹得衣袂嗄嗄作響,正是那個我們在路上猜測半晌,讓我們如臨大敵的人。

  聽得我們踩雪而來的“匝匝”聲,他轉頭過來……那眉,那眼,那服色繡紋……

  居然是大阿哥直郡王胤禔。


*

  “皇嬤嬤,我等你好久。”見他眉毛眼睫、身上、發上俱是白雪,不知道已在這裏佇立幾時。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有些奇怪,他來這裏是等我還是……轉頭看向那青色石碑。

  “山東巡撫張汧之女張如妍”石頭上這短短的一行字的下面就是這個曾經的絕代風華最後的歸宿。

  只是山東巡撫張汧之女麼?就這個身份麼?好像一切就仿佛回到當時初遇,一切從頭開始,她不再是紫禁城裏的貴人,不再是儲秀宮的主人,只是一個青春得讓人歎息的女子。

  沒去看他,只是定定摸著這石碑出神……還記得第一次見她,那年選秀,初見到她……那麼一個空靈嬌美的美人,那時的她絕計不會相信她的最後歸宿會是這般境地吧……只能遙望皇陵孤零零地呆在這裏,陪伴她的唯有那株老桐。

  記得最後一次看到她,幾年了?

  “五年又二十一天。”他答道,消瘦的臉頰被風吹得生起兩抹凍紅。

  哦……我剛剛問出聲來了麼,五年又二十一天,他算得真精確啊,是按照她的忌日時間算的吧。

  “皇嬤嬤,一直想代她對您說句謝謝。”他不像是在給我說話,臉對著那塊石碑,倒似在說與“她”聽。

  “呵,謝我做什麼?”我想泰然地笑,拉了下嘴角卻是擠也擠不出一絲笑容。

  “如果不是您,憑她待罪自斃之身,怎麼可能會安葬在這裏,只怕是……”他突然發哽,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還有這梧桐,我知道儲秀宮院裏的這棵梧桐對她的意義,謝謝皇嬤嬤把它移來這裏與之做伴。”

  “不用謝我,要謝就謝你父皇。”

  “他……他如此恨她怎麼可能?”他瞪大眼駭然問道。

  “唉……你太不瞭解你的阿瑪了。”她雖進不得皇陵,但是能找著這個離皇陵不遠能俯瞰皇陵的所在,和移植那棵梧桐……這些事情雖都是我所為,但這也是皇帝的默許。他沒反對不是嗎?那就是同意。

  “你今日就為這個來道謝?你又是怎麼知道我會來?”來這裏我不過臨時興意所致,我一直好奇他是怎麼知道的。

  “總能打聽到點什麼的,雖沒什麼能耐,但我還是個阿哥不是嗎?”他落寞的對我笑笑。

  見我詫異的眼神他笑容加深:“不過是知道你什麼時間來祭奠老祖宗,這裏既然是當初你叫人安排的我想定會也來這裏看看。因為老祖宗那暫安奉殿裏宮人繁雜,說話不方便,況且我又……”

  他笑容頓斂,神色黯淡下來。

  我明白他的心思,自那日張如妍於除夕之夜自縊,他在乾清宮家宴上不顧一切的飛奔而出,大阿哥與父親後妃有私的傳聞一時在宮裏傳遍。而我……他應該更是清楚我才是他父親真正的禁忌,所以僥存一絲慶倖能在這裏遇到我吧。也難為他了。

  “皇嬤嬤,你還恨她嗎?”他幽幽地道。

  “她?”

  “她傷害過你多次,還差點讓你喪命。其實她……不過是妒忌,迷失了心智……”

  “我不恨她。”五年了,時間足以沖淡一切。如今塵埃落定,她不過是黃土一抨,我哪有這麼多心量去計較。

  我的乾脆讓他恍惚了一下,隨即呐呐道:“那就好,那就好。五年了,老是夢到她,她總在哭,說後悔。所以想為她說點什麼,現在一切了結了,了結了。”

  “胤禔!回來!”見他恍兮惚兮的神態,在風中打了個趔趄就要離去。

  “你知道你現在什麼模樣麼?哪里像當時隨撫遠大將軍裕親王一起出征漠北的少年將軍!如今你的豪情壯志呢?你的意氣風發呢?這幾年你躲哪去了!不要忘記你是你皇阿瑪的大阿哥!”

  實在不忍看到他如今的落拓無志,忍不住出言相激。近日聽到傳言他閉門謝客,終日與酒相伴,本還不十分相信,如今……

  “皇阿瑪……呵呵,皇嬤嬤你可知道這次御駕親征皇阿瑪根本就不讓我去,連個參軍的資格都不屑給我!他定是還恨我!恨我!恨我!”他紅著眼睛大聲吼道,聲音大得震落梧桐枝椏上的積雪,頓時唏唏簌簌掉了滿地。

  “皇嬤嬤,我生來是皇帝的長子,卻註定永遠做不了太子;我這輩子唯一愛上的女人,她愛的卻不是我;我想去戰場衝殺,做一番事業阿瑪卻不給我機會。他這麼恨我,自我出生就不喜歡我,那又為什麼要生我!”

  “幫我問問皇阿瑪,不管我做什麼為什麼都是錯!胤礽不管做得再錯他卻總是庇護,既然我生來就是個錯誤為什麼要生下我!為什麼要生下我!!!”

  他的哭聲蓋過了山頂呼嘯的風聲,山谷中只聽得那“生下我—生下我—生下我”的回音一遍遍浪潮一般沖刷徘徊。

  聽他語帶悽楚,我不禁也紅了眼圈。

  玄燁……你聽到胤禔的哭聲了麼?他……也是你的兒子。

  注:

  ★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出自《詩經?大雅?生民之什?卷阿》

  譯文:雄鳳雌凰展翅翔,雙雙落在高山頂。梧桐樹兒冉冉生,東山坡上迎日影。枝葉蒼蒼多茂盛,雍雍喈喈真好聽。







第110章  瀚海

  康熙三十五年春,皇帝下詔親征。

  調集了八旗精兵十萬,分東、西、中三路,剿滅噶爾丹。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從東路進兵;撫遠大將軍費楊古從陝西,甘肅,由西路進軍,截擊噶爾丹的後路;皇帝親自帶中路軍率勁旅從獨石口北進。同費揚古約期會師與土拉。三路大軍以夾攻之勢進軍漠西。


*

  出征的那天,又是一個大晴天。

  天空乾淨通透,偶有祥雲在五鳳樓上朵朵盛開。

  黃瓦紅牆的五鳳樓重簷飛翹,雄偉而壯觀,猶如一隻朱雀展翅欲從白雪覆蓋的大地上飛向碧藍的天空。

  百萬京師黎民百姓家家戶戶設香案,擺著酒食,簞食壺漿地歡送王師。

  “轟轟轟”幾聲天崩地裂般的炮響之後,正陽門、天安門、和午門的中門卸了大栓,緩緩開啟。左掖門前的暢音閣裏的大罄、笙、笛、箜篌、蕭、雲鑼之聲大起,一時,鐘鼓齊鳴。

  “天子就要從這裏出來了!”

  那兩聲炮響地動山搖,老百姓們抑不住激動紛紛簇擁到正陽門外的禦道兩旁新搭起的黃綢帷幔外等著能有機會一窺天顏。

  一隊隊持有龍旗寶幡的二十一隊羽林軍不斷地從午門潮湧而出,直到素倫帶著百餘名怒衣鮮甲的戎裝侍衛威風凜凜,騎著禦馬出了午門。

  見午門外本空曠的廣場上此刻黑壓壓地站滿了將士,鐵鑄一般。代天子留駐京城的皇太子胤礽帶領著各宗師王公、貝勒、貝子和六部九卿數百人肅立在禦道旁恭送親征的皇帝。

  突地,鐘鼓聲停,五鳳樓上數百名侍衛持角螺朝天“嗚嗚”齊鳴,皇太子領銜跪地,率百官三跪九叩。

  果然,玄燁頭帶金盔,著明黃緞繡平金龍雲紋甲袍,策馬而出。

  “皇帝萬歲,萬萬歲!”

  在震耳欲聾的高呼聲中,侍衛裝束的我驅馬走在素倫領銜的侍衛方隊裏面跟著前面那個最高貴的身影緩緩前行,陣陣心馳神搖。

  我,又一次親歷了這個偉大時刻,又一次見證了屬於他的歷史中最亮眼的一筆。

  回過頭去不舍地再看一眼……碧空如洗,巍峨的五鳳樓的琉璃瓦在旭日下反射著灼目的眩光,微眯了下眼,想再看一眼代父督國的儲君,我的兒子。

  胤礽鴉鬢玉冠,著一身尊貴的杏黃色朝服跪在萬人的最中央,廣場上的輕風揚起他的袍角,衣袂飄飄,豐俊而又威儀。

  心神不由一恍,他這模樣……這模樣氣質有幾分神似當年的玄燁。就像一瞬間,他都長這麼大了。

  微笑著準備回過頭去,卻不經意地越過他的肩膀卻看到了他……費揚古身旁的那位年輕的將軍。


*

  四月天山路,

  今朝瀚海行。

  積沙流絕塞,

  落日度連營;

  戰伐因聲罪,

  馳驅為息兵,

  敢雲黃屋重?

  辛苦事親征。

  ——康熙禦制詩

  這一次親征到目前為止貌似比康熙二十九年那次來得恰意。

  行程雖是第一次親征的數倍距離可大軍帶了足夠行軍八十日的水草糧食不說,三軍人馬十萬眾軍備馬匹皆是精良,再加上有當今天子親自領中路督軍而行,君臣將士同心,益發的士氣高漲。一連行軍兩月餘仍舊精神抖擻,雖風塵僕僕全軍上下卻無疲意。

  中軍大營隊伍中,前鋒兵走在最前,依次為綠營和察哈爾兵、鑲黃旗和正黃旗兵、皇帝禦營居中,後有正白旗和正紅旗兵、鑲白旗和鑲紅旗兵、鑲藍旗和正藍旗兵。呈星星拱月之勢前後環繞著禦營。

  正義討賊之師經沙河、南口、懷來、赤城,出獨石口,向西北進發即要踏上無水無草的戈壁漠西。

  康熙三十五年三月十五日,那日沒有日出,塞北的狂風刮得天泛著灰色。新出芽的嫩草還沒有力氣抓緊地表的沙土,讓那大風卷起,在這遼闊的草原沒有任何阻擋迂回,風卷著土,土夾著沙,真真的飛沙走石,壯觀卻又放肆。

  午時剛過,被風吹來的墨色暗雲瞬間洇滿了天幕,天色越發黑沉下來,如夜暮的天空居然揚起了飛雪。無奈,中軍只好駐於滾諾爾。

  “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啊!方才滾諾爾的旗主送來五百隻羊,一百壇奶酒,二十只鹿和三千斤木炭來犒軍啦。”安順在那喋喋自語,今天這場突來的大雪,看似讓他很是興奮。

  有酒有肉,今日這雪來得真是時候,不過我納悶的是……

  “皇上這就收了?”連日來一直以行程為重的皇帝大人婉拒了征途上諸多台吉、旗主的“好意”,今日怎麼就跟著變天兒似得轉了性情?

  “收了!”

  這聲氣……幔簾一掀,這人卷著外面的風雪寒意踏步而入。

  呵……他回來。叫內侍即刻遞上暖爐,笑著走上前去想給他寬衣。

  “今天天氣詭異,冷得緊,回帳看看你穿得可暖了。”他擺了下手示意不用換裝,“不用更衣,外面風緊雨雪也大一會兒還得出去,看看將士們駐營。”

  我的手已是伸了出去,只好在他在他鑲有一圈黑色海龍毛的披領上微拭,拂落幾片還未融盡的雪花。

  “這次怎麼就收了滾諾爾旗主的‘孝敬’?敢情這位大人有什麼過人之處,被我們皇帝陛下青睞?讓你這人領別人一次情當真不容易。”

  這次出征準備充分有糧有草有肉幹,沿途遇到小城均沒進城駐軍,沒殺牧民一頭羊,軍律森嚴。二百多年後有只叫做中國工農紅軍,那軍中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綱領精神貫徹下來也不過如此吧,王者之師啊,莊嚴而威儀。

  “糧不夠了,有人送肉來;下雪了,有人送木炭。這雪中送炭之情怎麼能讓人不領。”他莞爾一笑,拉過我冰冰的手放在他掌中搓揉,直至回暖。

  “雪中送炭……呵,這蒙古旗主看來頗通漢文,這麼應景的事,做得倒也不俗,這馬屁可當真拍到了地方,拍響了。”

  “茉兒,糧不夠了。”聽得我玩笑,他臉色鎮靜異常。

  啊……我轉頭看他,見他神情認真並不似說笑。

  “不是已帶了八十天的糧草嗎?這才六十多天……難道……”

  京裏出事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直接的想到京城。

  “十幾天的糧草根本不夠,今日伊桑阿他們算了下,大概還需至少四十日的糧食才能夠維持抵達土拉的行程。”他來回的踱了幾步,又道:“你可知漠西的水土地理?滾諾爾以西就是寸草不生的朔漠,沙磧瀚海的戈壁中即便是偶見濕地水草,在這天寒地凍的天兒裏,戰馬估計連嫩芽也是難覓。”

  “所以在未進得漠西之境伊始就應該補給齊全,也意思是說我們要在滾諾爾這裏駐紮幾日以等後面補給跟上?”是要在這裏住下來了,是這個意思嗎?

  見他臉色神情肅然……不是,我對自己輕道。

  果見他眼神一凜:“不能!中軍要是在這裏好吃好喝的等著,那豈不是棄西路大軍不顧?費揚古他們定比我們更早接觸葛爾丹賊兵,本早已定好的兩軍夾攻,東路軍堵截之勢,豈能獨我中軍畏縮不前。唉……乏了,茉兒,給我揉揉。”他歎了口氣,坐了下來以手支額。

  松了他頜下的明綢緞帶,取下海龍冬冠,輕輕給他揉著額頭兩側。

  “放心……張廷玉的摺子說是糧道出了問題,草原突來的幾日大雪阻礙的行程,過幾日就會到的。”他的眼半睜,看我憂心忡忡,拍了拍我的手,順勢拉我坐在他膝上。

  “燁兒,會不會是京裏有變?”

  會是誰呢?索額圖?離京的時候不知道我是不是多心,總覺得皇帝也有意在削弱赫舍裏家的權勢,因為讓太子督國卻安排了三個輔政大臣,第一輔臣就是佟相—— 佟國維。第二是大學士李光地,由左都禦史于成龍負責督運糧草軍備,內大臣張廷玉處理軍務奏報,那第三輔政大臣索額圖比起來宛然就是半個閒人了。

  “我擔心的卻是西路,想我中軍都缺糧,那西邊群山峻嶺山高地險,補給更是不便。如果費揚古那也缺了糧……他那邊可是主力大軍足有七萬人馬啊!”

  我心跟著一緊,西路是主力足有七萬多人馬,如果缺糧,那……後果真不敢去想像。

  “胤禔也在費揚古將軍麾下,當初求你讓他入軍本是為了立功……但若是西邊也缺糧,那地界人跡罕至,找個牧民都困難,定是要累他餓肚子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怪我。”靠在他肩上輕道。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從烈火中煆來;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須向薄冰上履過。胤禔,我給他這個機會。”

  見他定定地注視著我……直到我點頭領情,他才滿意地拉了下嘴角。

  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必向薄冰上履過嗎?如果冰不夠厚不足以載人也得必須履過?

  不禁喟然,轉頭往窗外望去,見那黑壓壓的雲層壓得人仿佛透不過氣來,風起雲湧中仿佛潛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蠢蠢欲動……

  ★注:“四月天山路,今朝瀚海行。積沙流絕塞,落日度連營;戰伐因聲罪,馳驅為息兵,敢雲黃屋重?辛苦事親征。”

  引自《聖祖仁皇帝禦制文》第二集卷四十六,《古今體詩?瀚海》。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14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2 AM 編輯

第111章 征途

  天地間何處是戰場

  何處是家園

  天地間曾有變遷

  人間恩怨恨難斷

  風起時劍花滿天

  誰撥琴弦猶在耳邊

  扇舞飛旋劍問魚腸

  征途烽煙無限

  ——《征途》


*

  在滾諾爾時曾經擔心地問過玄燁是否京裏有變,我可不願一語成讖,僥倖地希望只是糧道暫時出了問題而已。

  恩……也許,那點希望真的僅僅是僥倖。

  這年的三月十八,皇帝的聖壽節恐怕是他有生以來最為簡陋的一次。在朔漠的條件自是不能與宮裏相比,但就算是黎民百姓逢個節慶過個生日也要吃頓好的吧。可皇帝毅然拒絕了準備在軍中為他慶祝聖壽的將士們的好意。那夜風雨交作,他不入行宮安歇,卻雨服露立,俟眾軍士結營完畢,與營中軍士炊飲同膳。

  “皇上也不聽奴才們的勸,看著將士們一個個駐營完畢才進膳,吃的……吃的……嗚嗚!今天是聖壽節啊,奴才該死……”小九子抹了把臉上夾雜著雨水的淚,語不成聲。

  窗外,雨好像來得小了,不似方才的狂急肆意。那牛皮帳篷發出滴滴答答的聲,如鼓槌敲打一般清脆,頻率卻是慢了下來。

  “吃的什麼?”

  “窩頭,就一個窩頭!奴才送上去潤口的奶茶皇上青著臉看也不看一眼。”

  “哦。”

  “宛儀,您不去勸勸皇上?今日是聖壽節,歷朝歷代別說皇帝,有哪個王爺將軍試我們皇上這般?就算是市井小民過個生日還割兩斤肉打幾兩酒樂呵樂呵呢。”

  “恩,知道了。”眼眶漸漸發熱,我別過臉去。

  “宛儀您……”他見我漠然不語,有些發急:“您不心疼,奴才還心疼呢,可奴才的話皇上聽不進也不願意聽,求您……”

  我不心疼?那人從小到大可是個聽得別人勸的主兒麼?

  轉過身去抹了一把濕濕的臉頰。就算與他親密如我,在他卯定著要做什麼的時候,卻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他定是有他的主意,一向如此。

  連日行軍,最近就算是入了大漠了,沿途不是沼澤就是戈壁,雖然冰雪已融,但卻見不到幾根駝馬能吃的青草,草芽子跟嬰兒的胎髮一般又疏又細。漠西遠比京城更冷,後繼那些運輸行李糧草的馱馬卻毫不見影,目前還未入沙漠,用水方面倒是不缺,掘地即出,可那糧食……

  在戈壁沼澤行軍還算好的,起碼野兔、野羊、獐麅偶爾能見。身手好的騎射准的將士們多多少少能打點肉食以補存糧之不足,至少還能吃得飽。我就見過玄燁在馬上拉弓連發,那兩隻雕翎羽箭連中一對野獾,當下就叫隨軍的禦廚拿去改善幾位隨中軍親征的大學士的伙食。可現在已臨界沙漠與戈壁的邊緣,再往西行變是寸草不生的朔漠,缺糧缺水缺草的由皇帝親率的中軍就這樣毫無準備的涉沙而入?

  “皇上現在在哪?我去看看。”拿過安順手裏的帽子,外袍穿戴好我掀簾而出。


*

  雨漸漸停了,可風卻是大了起來。

  遠遠走來,途經以繩結營的層層環城般的帝帷、內城、外城等御林軍、八旗兵、綠營軍等拱衛的巨大環城駐軍營地,那邊有片空曠地帶,百千隻火把被騎兵高持,映出了重重寶扇龍幡,那正中高臺上戎裝肅立之人,可不就是當今天子康熙皇帝。幾位大將軍和幾十名御前侍衛兩邊排開把玄燁拱衛在中央。

  “安圖侍衛說皇上今夜召百戶以上的軍佐在這裏訓話。”小九子走在前面微勾著身子低聲道。

  不知道前面他說了什麼,只聽得三呼“萬歲”聲如雷如鳴,一身侍衛裝扮的我跟在小九子後面瞅著機會這就混進了將士們的隊伍中。

  “朕昨日看了邸報,山東、山西、江浙、湖廣、四川、湖北、湖南的糧食均是長勢喜人,今年定又是個大豐之年!國庫的糧食多得十年也吃之不盡,我大清正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之興旺之時!我軍乏糧,不過是前些時連連霜雪阻礙了糧道,運糧的車一時接濟不上而已。”

  許是有些激動,高臺上的皇帝又往前走了幾步,揚了下手繼續道:“撫遠大將軍費揚古率西路軍前些日攻下了部屬於準噶爾的塔拉爾城,已報初捷,時乃天佑我大清國運昌祚!”

  “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佇立在夜裏陡峭春寒中,滿、漢、蒙八旗將士熱血沸騰地齊聲高呼,那陣陣山呼如浪潮般一股蓋過一股。他們本就是能為家國拋頭顱、灑熱血,以戰死沙場奮勇殺敵為榮的大好熱血男兒啊。不管哪個時代,軍人都是這般吧,純粹、熱血而又率直,于家是棟樑,于國是保護祖國不可侵犯的“長城”。

  玄燁壓了下手,訓練有素的將士們即刻安靜下來,只聽得北風呼嘯的嗚嗚聲。

  “朕此戰乃是為了天下一統,師出有名,徹底根絕亂我中華之禍根!不過,讓保家衛國的你們挨餓受凍朕心裏難過啊……比朕自己挨餓更難受……”說到這裏,玄燁低下了頭。

  只聽得身邊一片片唏噓之聲,我的眼也瞬間潤濕。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身邊那高我一個半頭看那穿戴也至少是個參將模樣的的長髯大漢也情不自禁地抹了把老淚。

  “明日伊始就要進那水草不生之朔漠,在等到糧草抵達之前中路軍不可棄等待我們會師的西路軍而不顧,駐留停守不前。所以,自明日起,從將軍到馬夫小卒一日僅供午間一餐,直到後繼糧草來援。朕也與大家一樣日中一餐……咱們有難同當!君臣同心!”

  皇帝要和大家一起挨餓!

  皇帝也要和馬夫小卒一般日進一餐!

  場中眾人皆面面相覷,懷疑自己耳誤……卻見,高臺上衣著錦袍的大臣和戎裝的大將軍跪滿一地,連連磕頭勸告皇帝,這才相信。

  一時,將士們黑壓壓地跪滿一地,腰刀馬刺碰得叮噹作響,無不痛哭。

  早已泣不成聲得我也跪了下去,我理解他們,理解這些在死亡和鮮血面前都絕不會皺眉的漢子,理解這些從血裏殺出來屍堆裏爬出來的將軍。

  “做人臣的,君憂臣勞,君辱臣死。”這是每個為人臣者自小受的教育,讓自己效忠的國君挨餓,估計比當面打了他們的耳光,用刀子捅進他們的身體更為難受。

  遠遠地看到他頓了一下,擺擺手示意跪勸的大臣起身,高聲道:“別說我軍糧草在後即將運到,就算果真無糧,朕就算吃沙飲露也定赴土拉會師之約。從朕的將士,朕已令人記下你們的名字,今日有難同當,來日自然有福共用!朕不會忘記爾等和今日之誓言!天下一統是朕多年的宿願,他日,待我軍凱旋朕定在五鳳樓上準備好慶功酒與諸位同飲!”

  “誓死追隨我皇討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那早已讓我熟稔的地動山搖的呼喊,整齊而又洪亮,激越而又堅定。

  高臺上,皇帝長身而立,俯瞰著下面這些願意把生命交付出來的男兒,紅了眼睛。

  這夜……寒風冰涼,有一種東西滾燙的東西雖然無形,卻溫暖了他們的心。

  這夜……熊熊的火把照亮了每位將軍、佐領的淚眼。

  這夜……英雄淚,不輕彈。


*

  戈壁,來自于蒙古語裏的“草木難生的土地”之意。亦稱“戈壁灘”或“戈壁沙漠”。

  這裏,從來不屬於草綠青翠,土黃色才是它永恆的主題。

  春季,本是百花怒放,草長鶯飛的美好季節。遙想京城,現在只怕宮娥們已換上了疏麻窗紗,只為了防止那漫天飛揚的柳絮的打擾。

  宮裏的蘭兒、小七、額真……不知道她們在做什麼,會不會此刻也想起我,就如同我現在惦記著她們?代皇帝督朝的太子……他,又在做什麼,他……會不會偶爾也想起我……呵,我又開始犯傻,搖搖頭抹了把汗。

  真是“早穿棉,午穿紗”的典型沙漠氣候啊,太陽才剛出不久,已然烤燙了黃沙,現在就熱得很了。

  極目晴空,天藍如碧,卻沒有一絲絮雲。大漠蒼茫,金色的細沙夾雜砂磧起伏連綿浩浩無際,礫石遍地,這便是廣袤而壯觀的瀚海戈壁。駱駝刺、胡楊和因風化形成的的花兒一般的鹽鹼石頭花就是這荒漠上最美的風景。

  在朔漠中連日行軍,雖偶見濕地、水窪,大軍的腳步卻是停也未停,該補水了不是嗎?本是不解,問後卻知那都是些鹽鹼地,連草都不長的地方,水又苦又澀自是不能飲。

  皇帝雖下了詔令每日每人只供一餐,省下兩口食物希望這樣能支撐到達土拉會師之地。不過……卻是缺水,人馬都需要水,不管怎麼省儲存的淡水依舊消耗巨大,不過……今日貌似有好運氣。

  “您看,這個草叫做木木。它葉片清香,可以用來做餡做菜,那莖桿卻是酸中帶甜適合煮粥。”

  這叫阿海的蒙古族小侍衛是今天素倫安排過來幫我忙的,看著年輕,現在卻儼然是我的老師了。他撥出一株有著橢圓對葉的草,掰下一片那嫩綠的葉子,講解地非常認真。

  今日大軍找到一片濕地,半靴高的那片綠中帶黃的青草中居然還掩藏著一條貨真價實的小溪。縫一般的細流自西北自東南潺潺而下,不甚大的水流之音此刻聽來卻無疑是天籟。鞠來一捧淺嘗竟甘甜似泉,難怪今日皇帝下令在此地駐紮補給飲水並休憩半日。

  “能讓素倫大人叫我來陪您,恩……挖野菜,敢情您是位將軍?”

  他歪著頭打量了我一眼,笑笑又道:“不像,哪有皮膚這麼白淨的將軍,我猜呀您就算不是來準備立軍功的貝子也應該是個……”

  “我什麼也不是,別亂猜,有些事情知道多了對你並不是好事。”

  手中快速地撥著那叫“木木”的草,我微帶警告,卻見他臉色刷白,神色惶恍,以為自己真招惹到一個宗師皇親。

  “不是你心裏想的那些有的沒的啦,我呀……只是一個廚子,恩,皇上的禦廚。”莞爾對著他一笑。

  “您……您笑起來像個女孩兒家似的,真好看。”瞬間,他的臉色變的和暖如雲開初晴,再次掛上滿滿笑意。

  唉……他真年輕!年輕的人,年輕的心。

  不過十七、八的孩子而已吧,臉色就代表心情的孩子。這樣的人,哪怕活到老,心應該也是單純爽直的,直腸子的人就不似有人生來就七拐八彎的心思。活得單純幸福也就簡單。

  做哪種人更幸福?造化造人,從來就不甚公平。有些人註定勞心勞力,操勞一生。上天賜於他主宰天下的權利,卻從不讓他有片刻安寧,可他曾有過抱怨?

  “啊—啊——啊”地連聲慘叫把我驚起,抱著一兜的木木草我站起往那邊望去。只見西邊帳篷連營,卻看不出是那慘叫是發自哪里。

  “是綠營裏一個小兵,偷宰了戰馬吃肉,犯了軍令!我剛過來的時候正準備行刑。”

  “什麼處罰?”

  “杖斃。”他望著西方火燒雲一樣的天空,有些漠然。

  不過是肚子餓了吧,玄燁不是說這幾日糧草就會到的麼?就算補給到不了,那每日一餐不也能支持到土拉麼?難道事實並不如此簡單,饑餓……也許猶如看不見的瘟疫一般正在軍中蔓延。

  茉兒,不要慌張,不會有事的,他能活到69歲,歷史在那裏不是麼?這一切暫時的苦難不過是過眼雲煙都會過去。

  會過去的,一定!我咬緊牙暗暗自語,非常堅定。


*

  今日雙喜臨門。

  覓得甘泉,這是一喜。

  午後,一群大雁由南自北飛越朔漠,估計是久行致渴,忽見這片水草之地,有人的地方本是不會靠近的雁群竟在空中盤旋兩圈,卻還是奈不住飲水的誘惑往這邊飛來。

  饑腸轆轆地軍士裏不乏神射手,盯著那隊遠遠飛走的雁群本是無奈,這番卻見突然折回,居然無視人類的存在直直往水源撲來,自是不與它們客氣,拉滿弓弦,瞄準……只待大雁飛進射程。

  這不,桌上那盤烤得外酥裏嫩的雁肉可不就是第二喜。

  烤鵝肉、木木草烙餅、清拌木木草、肉幹、一碟鹹菜和野菜熬的米粥……在翰漠目前的條件而言就算豐富了。好多天都沒吃到蔬菜了,久違的綠色啊。

  “今日好豐盛,又是烤肉又是綠蔬,可以假裝自己宮裏了。”我對著他笑笑。

  連日行軍,與將士們日進一餐的他果真說到做到,這些天來只是午進一餐而已。對己苛刻的男人對別人倒是從寬。每晚會叫廚子給我弄點肉幹小點什麼的怕我餓了肚子。

  大清盛世的皇帝……在挨餓。

  如此尊貴的人,從來沒有這般難堪過。雖意志能堅持,這身體卻日漸憔悴消瘦。每每我心疼得抗議,也試過故意不食晚上的“小灶”,可這霸君第二天卻開始盯著我吃,不准漏下一口。

  他對我的“放水”與“特殊”以前每每能讓我心暖,這次……卻讓我心疼。

  “這點東西就讓你高興,茉兒,我本不該帶你出來跟我受罪。”他今天像有心事,在門口踱了幾圈了,此刻才坐了下來。

  “我哪有受罪,這次聰明人也做了一回傻子,挨餓的傻子。”賭氣地夾了一筷烤肉都放在他碗裏。

  “恩。”

  見他卻不反抗只是埋頭吃了起來,有些納悶……難得這麼聽話索性就多給他夾點。再來只烤雁腿,幾片餅,肉幹……

  “這些都得吃掉,你都瘦了。”唏噓道。

  “恩。”

  他一筷子一筷子的吃著,我夾多少他乖乖地吃多少,吃得極慢……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自小受的帝王禮儀就是如此,君王生來的威儀就是如此,“囫圇吞棗”這個成語只怕是沒有機會在他身上運用。

  不過……今日真的有些反常,是什麼事情在讓他煩心呢?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實在少見。

  “如果,我叫你提前回京城……”他放下筷箸突然開口。

  “不!燁兒!我絕對不會再離開你,你還記得上次麼!不!我說了就算是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頓時跳了起來,原來他在打這個主意!我一百個不願意!一千個不願意!

  “好!好!不離開,我只是說如果。”他見我氣急如雷拉我過來安慰:“早就知道此問定是多此一舉,我的茉兒從來就不聰明,小傻子!”

  “你說什麼!”

  “說你是笨蛋!笨蛋!”明明是在罵人,為什麼聲音聽來卻分外沙啞,微帶哽咽。

  不對……我想扭頭看他!

  他卻越發把我抱得死緊,就像初涉河流之人死死地抱著那塊浮木不願放手。

  “燁兒?”我有些不安。

  “恩,別動,讓我抱抱你。”他輕聲在我耳畔輕道。

  我沒有再動,坐在他的腿上偎依著他,唉……他在害怕……我就是知道。

  他很少這個樣子,定是出大事了,西路軍吃了敗仗?還是糧食又出了問題?一個個假設在我腦海中瞬間而過……

  “皇上,奶茶熬制好了。”小九子低著頭捧著託盤進來。

  “你剛才還未進膳,先喝完它,恩?”他接手過來,小心翼翼地端在我口邊,呵……他呀,心中頓時生暖帶著笑一口喝幹。

  驀然,聽得帳外靴聲橐橐,整齊有序,近了……卻靜了下來,似立在外面等候召喚。

  腦中靈光一閃,卻又昏沉起來,怎麼突然想睡了,身子緩緩變得棉花一般軟靠在他的胸前。

  他的手收緊,抱住我軟軟的身子這才低下頭來,卻見……他微微泛紅的眼眶滿是不舍的眷戀和哀傷。

  “茉兒,記得小時候我就對你發過誓言,我永遠不會欺騙你。”他說得很傷心,語帶歉意。

  “可……你失言……”想說卻張不開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玄燁!你這個該死的!在我的奶茶裏下藥了!困意一陣陣襲來,我能感到我身體慢慢變軟,眼皮重逾千斤。

  不要!我不要離開你!我要張大眼睛保持清醒。

  “我從來沒有挨餓過,這段時間試了,很難受,所以……我怕你來經歷。茉兒,你要知道只要你先安全了,我才無所畏懼。因為你……我再輸不起。”

  我瞪眼看著他,卻見他掉下淚來。

  “那只太平……常寧……”他的嘴巴在我眼前一開一合我卻漸漸聽不太清,那只太平怎麼了?

  “茉兒……原諒我,等我……凱旋……”

  “傳素倫、多格。”隱約中聽得他向門外喚道。

  玄燁,該死的!我不原諒你!

  我想狠狠地再瞪他一眼,可睡意潮水般湧來,再一次把我席捲。

  合眼的霎那感覺到一滴冰涼從我臉頰滑下,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我的。






第112章  離弦



  兩封信,一方印章。

  放在一隻杏色緞面的剔紅盒子裏,這就是他留給我的……

  一封是給我的,一封是給恭親王常甯的,均用朱砂封緘。把屬於我的那封,抖開看了眼……叫我回京後把那封信和印章交給恭親王常甯,還有幾句和那晚說的差不多,滿是歉意。短短的幾句話寫得龍飛鳳舞像是倉促而就。

  不對!不會只是這麼簡單,這不像他!但說不清楚什麼不對,只是把那信小心折好,再看那章……

  那蟠龍鈕章是由一整塊田黃製作而成,扭上結以寶藍色的絲穗做飾……非常眼熟,這是玄燁專用在加急密折上鈐印的小章。章雖不大,但是我卻深知它的意義,只覺得一陣陣眩暈。因為,這東西最近幾年他一直掛在腰間從未離身。

  看來出大事了……

  不知道是藥性未過還是我心悸得厲害,只覺得一片黑雲罩來。閉上眼,拉緊韁繩,等著這片忽來的頭重腳輕感覺慢慢過去。

  身下馬兒“嘶律律”地叫了兩聲抗議著驀然來臨的粗暴的拉扯。

  “您沒事吧,要不要回馬車上休息?”素倫打馬從這二十多侍衛組成的隊伍的最前頭折回。

  “拿來。”

  “什麼?”他有些懵,不解地望著我。

  “皇上的信,你那應該還有一封。”我把手向他伸了過去。

  “……”素倫眼神閃爍,想說點什麼左顧四盼卻找不到話題。那通體棗紅的蒙古大馬被他勒得來回跺著馬蹄子,甚不耐煩。

  “好吧,把你腰間短劍給我。”估計難為他了,他定是奉旨保密,那就另換一招。

  聽我此言他卻瞬間見鬼似的煞白了臉,按住腰間劍鞘滿眼驚懼。烏蘭布通那一幕猶如倒帶的影片從頭上演……我知道他想的是什麼,我數年前的那次魯莽定是害他不輕。“紅山”之痛是我的,何嘗又不是他的。

  “放心,我答應過他不會再做任何傷害自己的莽撞之事,找你要劍不過是想破開這個東西。”從衣領下摸到金鏈拉出那只“太平”。

  戈壁的陽光透過這塊寶石,漫射出綺麗的光華。翠色中的那團若隱若現的絲帛記得他說過那就是可以保我太平的東西。


*

  “是鸞,能保你太平安寧的東西。有朝一日,遇到什麼事我卻不在,你就敲碎它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

  “你怎麼會不在呢,這輩子休想我再有寸步之離。”

  “人總有生老病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我老了,再經受不住你出現丁點兒‘萬一’!”

  “朕賜它名為‘太平’,定能保你太平!帶上了,就不許取下。”


*

  他的話猶自在耳,有朝一日,遇到什麼“萬一”他卻不在身邊,我就可以拿出裏面的東西……是他留給我以防“萬一”的“太平”。

  “讓奴才效勞吧。”

  這忠心的侍衛之首雖謹慎得有杯弓蛇影之嫌,我還是理解地把“太平”取下遞了過去,數年前就因為要他的佩劍而“騙”了他一次,呵……他定是記憶猶新。

  銀光閃過,手起刀落。

  這只巧奪天工的鸞鳥彩羽尾部瞬間被一分為二,那切割的斷面的邊緣摸著整齊而又光滑約微還帶著點我的體溫。

  一團錦織從斷裂處滾落……原來只是外層,裏麵包著塊明黃色的東西,薄如蟬翼,卻是兩片。

  按捺不住此刻如擂的心跳,小心地抖開……那蓋著皇帝之寶的傳國玉璽的朱紅鈐印就這麼跳入我的眼裏,那朱砂鮮豔如血,燒痛了我的眼睛。

  “朕惟椒塗化,六恭佐中硃之勤;芝檢承恩,九室備內宮之選,隆儀聿舉,寵命攸頒……咨爾蒙古呼圖克圖格格斤葉茉,端恪修型,嘉言懿行,母儀備美,躬全懿範。慈惠本乎性成,柔嘉維則;溫恭篤於天賦,禮度攸嫻。特晉封爾正位中宮,朕之皇后,申之冊命。欽此!”

  這竟然是昭告天下,昭告朝廷的封後聖旨。

  原來他……從來沒有忘記……抖著手拉開另一片明黃。

  不再是官樣文書詔令諭旨,薄薄的絲綃上那細若蠅楷的文字正是他的筆跡,開頭的兩個字“茉兒”就像平日裏每次耳畔輕語。鼻頭一酸,一片紗般的朦朧飄來讓我模糊了眼睛。

  這是一份秘詔,只屬於我的。

  “茉兒,你今天打開這個密詔的同時,也許就是我們陰陽訣別的時候。那一份聖旨你不准不聽。該是讓太子知曉自己母親身份的時候了,把這個給他看,他就會明白……”

  “雖受命於天,我卻從不信鬼神。小時候我的瑪法湯若望曾經給我批命,他說我命裏充滿刑沖刑克,註定坎坷。本是不信,後來在18年那次太和殿失火之後,一個來自西洋的占星術士也曾言我這一生是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刑克之命。子不能認做親子,妻不能認做真妻。沒想到以後發生的種種卻真被他們一語成讖。上自我的父皇母后,也包括當年的你,到如今三個皇后早夭,喜兒不能認作親女,就連太子我也不能告訴他親生的額娘是你。”

  “這一生自問能立天地,不懼命運,可你的兩番離去卻讓我不得不信這命難道果真天定。雖生來是主宰萬民的天子之命,做人行事從來不曾能有丁點兒恣意。茉兒,想給你的不能給,讓我的命運累你終生無皇后實名,不過我一旦身後即會公詔於天下,給你這皇太后之名。生前不能恣意,死後定還你這個公平!這個是燁兒,最後能為你做的,保你太平……”

  滴滴眼淚滑落在馬兒背上濃密的鬃毛中,瞬間不見。

  傻子!傻子!我卻不想要這樣的太平!這該死的男人知道不知道,沒有他我怎麼會有太平!

  傻子!傻子!老是自以為是的人,難道他還不明白我從不在乎任何虛名,唯一在乎的不過是他身邊那個位置而已。

  他可知曉……

  藍天中飛翔的雕兒,啾啾鳴鳴,相伴飛越萬水千山,一旦伴侶亡逝,它也會哀鳴,它也會殉情。

  草原上奔跑的野狼,兇猛殘忍,卻一生只愛一個異性,如果對方死了,另一隻自會絕食相伴。

  何況人焉?

  他可知曉……他若赴死我也必隨他入那景陵。

  不!他怎麼會有意外,我不允許!歷史更不允許這個英明的君主早逝!

  抹落臉頰的所有濕潤,修補好心裏那個再不願觸及的窟窿,有了一番主意,正顏道:“素倫聽旨。”

  素倫滿臉驚惶,見我一臉嚴肅卻不得不翻身下馬跪倒在地。

  這位忠貞的臣子既然不能違抗王命,那只能以非常手段回到他身邊去。

  “不是皇上的,是本宮的懿旨。”把那鈐印著“皇帝之寶”的聖旨遞了給他校驗:“皇上已封我為皇后,我以皇后之名令你即刻回京把這封信和印章帶給恭親王。”

  “啊……”

  “我準備返回大漠追隨皇帝中軍,你另撥兩名侍衛陪我即可。”

  “娘娘!”看了那封詔的素倫已是改了口,在地上連連磕頭,抬起頭來的臉竟沾滿黃沙,他眼眶微紅:“娘娘有所不知,皇上這次所為實是情非得已。就算一日一餐,中軍所剩之存糧已不過五日所需。而到達土拉就算不在朔漠中迷失方向,走的俱為直線捷徑,日夜相繼卻也要八日……”他伏在地上痛哭,已是泣不成聲。

  “糧道果真出了問題,抑或,朝廷出了問題?”這幾日但見玄燁臉色日漸沉重,對我卻是絕口不提。我雖一直擔心,可他每每寬慰我岔開了話題。

  素倫點頭神色凝重:“不但只是糧道出了問題,這幾日就連本該由朝廷返回的軍報也沒有收到。中軍現在就象風箏,斷了和朝廷聯繫的線。”

  朝廷……心裏飛快地盤算了一下,現在皇太子督國理朝另加3位大學士輔政,會是誰幹的?索額圖?燁兒走的時候不是已經安排好了麼?他雖輔政卻只是掛一閑名而已並未任何實權。

  我只希望,胤礽,我的兒子,沒有被蒙蔽利用,讓奸佞之人擅權……不然……

  我看向那東南方的天空,驕陽似火,烈日中天。

  或朝、或夕,它周而復始,見證過多少興旺更替?但,太陽就是太陽,彌久逾新,長盛不衰,偶來的烏雲蔽日,從來只是暫時。

  “我心已決,我要回去找他!素倫,你是知道我的性子,康熙二十九年那次紅山之痛我不想重演,這是於私。於公,此刻我告訴你的即是皇后之旨,該怎麼做……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奴才明白!”他磕頭效忠。

  果然是聰明人,不枉皇帝平日倚重信任……

  “皇上果真聖明,預測精准。臨走前他對奴才說如果遇到現在此番情形,娘娘您以性命等相脅枉顧自己安全,許奴才以非常手段行事。娘娘得罪了。”見他起身緩緩走來,神色肅穆而又帶著一絲歉意……

  歉意???

  啊……突然頸側一麻,驀地失去知覺……


*

  外面紛雜聒噪,人聲鼎沸。

  陣陣馬兒的“嘶嘶”聲裏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清晰可辨。

  “娘娘,娘娘!快醒!”素倫焦急地喚道,聲聲入耳。

  哼,不就是你把我給弄暈的嗎,這又來喚我做甚?頭雖然依舊昏沉,可意識漸漸清明,當終於又有了這個身體屬於自個兒的感知後,睜開了眼睛……

  馬車正在以一種逃命般的速度疾駛,車駕子發出“嘰嘰嘎嘎”的呻吟,活似就要斷裂一般。剛清醒的我被這一番搖晃又弄得眩暈無比,摸著隱隱抽疼的頭靠著車內的墊子坐起依舊感覺綿軟的身子。

  “素倫,外面怎麼了?”撥開車簾正待往外看去……

  “別看,請趕快換上這套蒙古裝束!”他塞進車內一套蒙古女裝,上面放著一封已用防水的牛皮封好的密折。

  “娘娘這個就是皇上要我拿去交給裕親王的,你都帶走,和多格一起走!有我和侍衛們在後面攔截,你們應該能跑掉。”

  “怎麼了?”趕緊換上那套衣裳,手卻有些發抖連扣了好幾次腰側的袢扣才弄好。

  “是一群蒙古人,雖分不清部屬哪但定與準噶爾有瓜葛,不然不會和我們開打。多格,快!”素倫急急地喚道,抬著我的臂膀扶我上馬,只見他身上的盔甲帶著幾抹暗紅的血跡,不知道是來自敵人的還是他的創口。

  他剛才定與敵人廝殺護著馬車沖出重圍……陣陣金戈之身自背後傳來。

  手卻軟得幾乎拉不住韁繩,身下的馬兒定是匹久經沙場的伊犁戰馬,打著噴鼻,蠢蠢欲動,似興奮已極,只想揚蹄飛奔。

  極目遠眺,東邊黃沙滾滾,遮天蔽日。沙霧中只見侍衛們和上百的蒙古騎兵混戰一起。這些隨我回京的軍士皆是皇帝身邊百裏挑一的禁衛,雖敵人數倍抑或十倍與我們但現在看來這暫時的膠著狀態,至少能抵擋一時。

  這些蒙古兵來自東去西,到底是何方人馬呢?這點人數也不可能是准葛爾部派的追殺皇帝中軍而去的伏擊。為我麼?更不可能,就算軍中出了奸細,那追來的方向也定是由西自東!讓我一頭霧水,莫非瞎貓撞上死耗子?

  “多格,帶上娘娘即刻往南回京,什麼都比不上娘娘的安全更重要!你明白麼?”眼見那邊有一、兩蒙古單騎已沖出了侍衛隊的防線,正往馬車這邊飛奔而來。素倫速速交代完畢就要打馬掉頭殺回去攔截。

  “喳!”

  重要……有什麼事能比正餓困在旱漠的皇帝更中軍的安危更重要呢?

  素倫高看我了。我的馬術自己是知道的,我那點本事遠遠不夠逃跑,不然他也不會給我準備馬車。素倫畢竟不如“他”瞭解我。

  萬般取捨計較,其實決策的時候不過心中一瞬,卻已篤定。看看身上的蒙古衣裳……不如一搏。

  “素倫,把這包東西帶上,趕快回京!記住!你現在擔負的不僅僅是整個中軍安危,還有皇上的性命安危,不可延誤!”拿過早已包好的那包東西塞進錯愕的素倫手裏。

  “本宮懿旨:不准回頭,違者斬!”隨即在他馬臀上狠狠一鞭抽去。

  “嗖嗖嗖嗖”遠處幾點寒芒叮叮叮地破空而來,那羽箭低得就像剛擦過我的發際再釘上身後的馬車轅柱上。

  回頭……只見跑在最前頭的那匹馬上一蓄著濃髯的彪漢正拉滿弓弦……對著我……

  “把我抓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快!”喝令著被這一番突變搞得有些發懵的多格,他遲疑地拉出佩刀小心翼翼地放在我肩頭。

  “我是准葛爾部塔拉爾城主的女兒,被清兵挾持到此,快快救我!”菩薩啊佛祖啊保佑我吧!眼睛一閉我高喊道。

  記得玄燁那日曾對將士們說過撫遠大將軍費楊古攻下塔拉爾城,已報初捷,這就賭一把罷,希望那個什麼塔拉爾城主果真有個我這麼大的格格。

  “薩薩?”

  “是個女人!是薩薩格格!”

  那個跑在最前面的彪漢的臉大半隱藏在滿滿的濃髯下,分不清神情,但那鷹隼一樣銳利的眼卻浮上一絲猶疑和驚懼。

  他的手一抖,箭頭卻是指向了我身後的……多格。

  菩薩真的顯靈了……一口氣剛剛松下,這才發現早已汗濕透背,那束腰的蒙古長袍黏黏地貼在身上。

  悄悄側眼,只見那一個棗紅色的小點在南方的盡頭閃爍跳躍,即刻消失不見。心裏滿滿寬慰,安全了……至少帶著救命之寶的素倫能跑掉。他安全帶走了那屬於我的最最寶貴的東西……他的“信”,還有我的……“太平”。

  閉著眼想鎖住眼裏的濕潤卻始終抑不住串串珠淚滾落,頓時洇濕了胸前那片衣襟。


*

  “薩薩,你是薩薩?”

  直到下了馬才知道這大鬍子男人好是高大彪悍。看周圍的人舉止態度這以豹皮做帽飾的人估計就是這群賊人的頭目了。他有著一雙似鷹隼般鷙猛的眼,沒被鬍鬚遮擋的部分暴露出來的粗礪線條便像是最堅硬的花崗石刻。這個人外表看起來……很危險。

  我吞了下口水,微微掩飾自己的焦慮不安。聽起來他和那塔拉爾城主的女兒非常熟稔淵源不淺,但為什麼卻又相見不識,沒揭穿我這個冒牌貨?

  接下來我該如何自處?這個人又是誰?一個個問題浪潮般瞬間襲來……

  怎麼辦……怎麼辦……難道就要命喪在這廝之手?我還沒有見到燁兒脫離危險,平定準葛爾。一統天下。我不甘啊……

  我恨你!大鬍子!我恨你這個半途殺出來的程咬金!願賭服輸,如果今日果真死在你手上,就算做鬼我也自會看著皇帝為我復仇的那一天!

  瞅著他一步一步靠近的塔一般的身影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薩薩?”他走到我跟前站定,蹲下了那巨大身子,頓時在我身前籠罩出一蔭清涼,把那烈日的灼熱掩去了大半。

  抽了下鼻子……很陌生的味道,那刺鼻的皮革味夾雜著汗味還有屬於這大漠特有的風塵。他伸出手來,似要撫摸我的髮辮……當時在馬車裏匆忙中結上的辮子此刻已約顯鬆散。

  “你走開!走開!我恨你!我恨你!”這野人想“碰”我!像是被燒到般斷然拂開他的毛手,心裏一急語無倫次地嚷了起來。含著淚朝他狠狠瞪去。

  “別哭,薩薩!別哭!我來晚了,我不知道塔拉爾城……已經……城主和夫人可好……”他見我哭泣有些手忙腳亂,連連安慰。

  呃?見他有些歉意著笨手笨腳安慰人的樣子,心裏一動……正愁開鎖呢,這就有人及時給我送來鑰匙。那……切就順著他說吧。

  “城破……家亡……我一個人……”我哭天喊地,傷心得連連發哽,幾個字幾個字地從牙縫中擠出,像是悲傷已極。

  這眼淚倒不是裝出來的,我現在是真的害怕,害怕這個“毛”人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發現我是冒牌貨,一把捏死了我。更擔心我這蹩腳的蒙語穿幫,我只能說簡單句和一些單詞,只能邊想變說順便加上……哭泣。

  “別哭,別哭,我不問了!唉……你隨我先回孟納爾吧。我們先和姐姐匯合然後再作定奪!清朝皇帝屠你家的城這個仇我們一定會報的!”

  “孟納爾?”我仿佛在哪聽過這個地名,苦苦搜索著記憶中的只微片語,好像聽玄燁嘴裏最近常常提及……那定是漠西蒙古的一處地方,他還有個姐姐在那裏,聽他口氣那個姐姐麾下應有不少精銳兵士,不然談何向清朝皇帝報仇。

  “你不知道孟納爾?”他詫異道眼睛微眯打量著我。

  不敢正視他心虛的眼,我眼神一寸一寸往下溜,停駐在他那亂草一般的大鬍子上。

  他見我眼光所及……疑惑頓解,舒開了眉,朗朗笑出聲來。

  “敢情你把我給忘了!也是……我們五年前訂婚的時候我並沒有鬍子。”

  嚇……訂婚……我一個激靈,嚇得忘記哭泣只是楞楞地盯著眼前這個“毛“人……

  “我是你的未婚夫穆夏!幾年不見你就長大了……不少。”他在我身上掃了一圈,咧開了嘴笑道,那淩厲的斜眉此刻高挑,笑得燦爛而又愉悅。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18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9 AM 編輯

第113章  薩薩

  注釋:

  ★克魯倫河:亞洲中部河流。發源于蒙古人民共和國肯特山東麓。在中游烏蘭恩格爾西端進人中國境內。全長1264公里,在我國境內206公里。流域面積7153平方公里,河寬60一70米。洪水期水深193釐米,枯水期70釐米。11月到次年4月結冰。

  ★鹿砦:用樹木設置的形似鹿角的障礙物。分為樹枝類與樹幹類兩種。主要用於防步兵、騎兵。

  當南半球是夏天時候,北半球就是冬天。

  正如一些人正在享受燦爛陽光的時候,則必有另一些人在寒風中簌簌作抖。

  黃沙漫漫中一直往北行進,離穆夏的臉色越來越燦亮,就如同這晴暖的豔陽。而我卻是越發寒冷猶如掉進嚴冰深窟……因為我知道了他的身份,還有他姐姐的身份。

  君子成大事者,必須當機立斷,拿得起放得下,毫不遲疑。我雖不是君子卻也對半月前的那次“決斷”絲毫不悔,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還是會讓素倫代我回京報信。

  當視覺裏不再充斥著本以為永遠無止境的漫天黃沙,枯萎而猙獰的胡楊;那屬於生命的綠就像魔法一般突然間跳脫出來,這才發現……我們早已出了戈壁。

  又見草原……

  漠西草原的初夏比京城來得要晚上許多,美麗得如同仲春。

  風偶爾輕輕地疏過白樺林,吹出口哨似的嘯音;偶爾經草叢中掠過,發出沙沙的聲響。絨毛一樣碧綠的草甸子上正盛開著深紅的刺玫、淺黃的二葉舞鶴、雪白的鈴蘭、天藍色的鳳尾菊、還有和陽光一樣明媚的金盞蓮……各種各樣的野花散發出來的芬芳在風裏輕輕搖曳,沁人心脾。

  若不是因為身邊還杵著塔一般的“敵人”,恍惚中我以為是隨玄燁到了春天的南苑或者木蘭。

  “前面!前面你看到了麼,那藍色的那片就是準噶爾的母親——克魯倫河,漠南塔拉爾城長大的你定是少見過這樣大的河流吧。”穆夏指著那片幽藍對著我說道。

  這些天來,我這個冒牌的“薩薩”立秉著多說多錯,少說少錯,沉默是金的道理,每每無視穆夏友好的搭訕只是孤獨地呆在馬車裏偶爾撩開車簾看下外面。許是因為我城破家亡,悲絕哀痛,他雖有些悻然卻也無見惱意,這十餘日行來,倒也相安無事。

  “那邊,翻過河的北岸那幾座山就算是到了孟納爾境內了。”

  在車裏就聽到有水流的聲音,索性出來,換上一直系在車轅上跟著馬車行進的那匹伊犁馬。摸摸它黑亮的鬃毛有些心酸……如果還有什麼留有大清的印記,除了這車,就是它了。朝升夕暮,物是人非,人生的際遇猶如戲劇般……無常。

  克魯倫河雖沒我想像中來的寬廣,倒是清澈見底,水流極緩,水面倒映著藍天白雲不注意看幾乎不能覺察到河流在流動。

  大約五、六十米寬的河面浮冰並未散盡,水晶一般晶瑩地蕩漾在河上,隨著水流的潺動反射出那本屬於太陽專有的旖旎光華。

  久未見人煙,驚訝地發現對岸炊煙嫋嫋,有不少蒙古包駐紮在那裏,及膝的草間偶見閒散的牛羊,這個世界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代表離繁華不遠,克魯倫河儼然就是個分水嶺了。

  “對面的可是穆夏將軍一行?”見到對面百餘人的隊伍,一個聲洪如鐘般蒙古武士帶著幾名小卒騎馬淌水而來,激起清脆悅耳的“嘩嘩”水聲。

  “正是,你是何人?”

  “卑職特奉阿努可敦和可汗之令在此迎候將軍一行。”

  “可汗?他也來了孟納爾?”

  見穆夏語帶驚訝,我也有些不解。路途上早就知曉他是準噶爾王妃的弟弟,但王妃在的地方噶爾丹那廝也在有什麼稀奇。

  唉……馬上又要見到“故人”,這次我有預感,我這個“薩薩”格格絕對不會像在穆夏這裏過關得如此容易而又僥倖。

  上次見到阿敦是那紅山之役,十年了吧,十年……足以改變很多事情。


*

  孟納爾城因孟納爾山而得名。

  孟納爾山其實不是一座山,是一群連綿不斷的小山組成的“山脈”。蒙古人說的“山”其實在我看最多算是大丘陵。選在這裏駐城是因為這些奇妙的山似天然屏障的花瓣一般把整個孟納爾城緊密包裹,宛然是道道巍然不動的巨大城牆。

  這堪稱天險的城池在軍事上看來絕對是個易守難攻的絕佳位置,難怪噶爾丹要棄豐饒的準噶爾盆地卻在這裏據守與天朝的大軍決一死戰。

  “這城堅固得就像天山一般,原來本是木制,我和姐姐花了一年才改造成今天的樣子。”穆夏一馬當先,舉起馬鞭指著前方那排隱蔽在青山綠水中的灰色城牆,言語中不無驕傲。

  說實話,孟納爾城嚴格說來只能算是拷貝了中原的某個州郡小城的常設佈局而已,但在以遊牧為主、蒙包為家的習慣遷徙的蒙古人眼裏這以磚石為城的防禦是很了不起的了。城門前方用巨大的樹幹設置了許多的鹿砦,和木制的塔樓,高大的城牆上滿是箭眼,細細數來足有十餘排可以布上近千名弓箭手,如果佈防合理有序那這城的確堪稱堅固難攻。

  不過,想不通的是為什麼噶爾丹要棄蒙古騎兵的速度、遊擊、適合打攻擊戰的種種優勢不顧,卻玩起了蒙古人不擅長的防守,心下有些疑惑。

  在城門外校驗完了我們的身份,一個軍佐過來牽走馬匹,在前方帶路。

  呵……一進門抬眼掃去,不由莞爾。蒙古人看來還是蒙古人啊,這城外面看似磚牆石瓦頗像那麼回事兒,可裏面卻還是一頂頂帳篷如花般盛開,極目不見一間磚瓦房舍。那穆夏花了一年的功夫看來都用在城門城牆上了。

  “穆夏將軍,可敦和大汗正在主帳議事,請隨我來。”

  一看似與穆夏相熟的衣著蒙古開袍的漢子看到他身邊多了個女人,上下瞥了我一眼,嘴上沒說,臉上卻掛著意味深長地笑容。

  “阿奇達,亂想什麼,她是塔拉爾城的薩薩格格,我的未婚妻。”走在我前面的“毛”人給了那人一拳,把他推得往後連退兩步。

  “塔拉爾?塔拉爾城已被滿清狗皇帝的西路軍夷為平地,城主一家俱與城共亡,沒想到薩薩格格逃了出來,真是萬幸,萬幸啊!格格,快去主帳,你見了定會高興,那裏還有一位客人是您的表姐娜仁格格。”

  天……去見噶爾丹和阿敦已經夠讓我心驚膽戰了,這又哪冒出一個表姐來!

  天要亡我啊,看來這個薩薩今日是再裝不下去了。我這點蹩腳的謊言騙騙大個子“毛”人還行,現在卻有兩關等待著我去闖,而且還是自投羅網。

  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另外,心裏還是存有一點小小的僥倖,雖過去十年,阿敦……可記得我和康熙的關係?

  也就是說……也許等待我的不是死亡而是……人質的命運……

  不怕的,只要素倫成功回京了,只要玄燁安全了,他定會來救我,也定有法子救我……

  相信他的能力,從來堅定不移。

  這就進去吧,見招撤招,勇者……無懼。

  *

  “哈哈!娜仁,薩仁,太陽和月亮啊今天都齊聚在我們孟納爾,你們兩姐妹是最最美麗的草原之花。”(蒙語中娜仁是太陽,薩仁是月亮。)

  大帳外的侍衛剛一通告,還未來得及邁入帳裏,就聽見那豪放的大嗓,帶著熱切的笑意……是噶爾丹沒錯,腦子裏還殘留著他嗓音的記憶。

  空氣中飄浮著乳酪的甜蜜和烤肉酥香。眼未見其物,香味已撲鼻。大帳內不似在嚴肅的議事而在把酒言歡。

  烤羊腿、手抓羊肉、奶茶、馬奶酒、蓧麥面……堆砌滿桌。

  厚厚的犛牛皮大帳中鋪得花紋繁複而又精美的回部地毯,帳內兩側的氈墩上已坐著不少人,主帳正中的豹皮帥位上端坐著的正是這位五世達賴親封的,準噶爾的丹津博碩克圖大汗——噶爾丹。十年過去了,那身子挺拔依舊,唯兩鬢間多了些歲月風塵特有的印記。

  “薩仁!薩薩,我可憐的妹妹,快來姐姐這裏。”

  好嬌柔甜美的聲音,帶著些兒哭腔……這味兒可不屬於記憶中的阿努可敦。循音過去……

  這位已逾“知天命”之年的博碩克圖大汗身旁的主妃位靠著的是一名不過二十出頭的嬌娥,合度的身軀裹在一襲華貴的鑲有元狐軟肋毛的開叉緊身長袍裏,“穠不短,纖不長。”宋玉在《神女賦》中的那句話驀地跳脫而出,只是約顯豐盈。她哀切的向我伸出手來,眼角含淚,顧盼間美目生輝,我見猶憐。

  她不是阿敦!

  微一側目,對上那一雙約帶驚訝的冷眸……離噶爾丹約兩臂之隔的另一方宛然又是一個主位,下面一字排開列坐著十餘名部將。阿敦正端坐在這方的首位,棕色的杏眼警惕地從我臉上掃過卻不作片語,見我瞅來,微微一詫卻勾起了嘴角冷然朝旁邊她的“丈夫”和我的“表姐”看去。

  這帳內情形的詭異讓我一時楞在那裏,甚至忘記自命不保的處境……

  “她不是薩薩!可汗!這個女人不是我家薩薩!是個卑鄙的冒牌貨!”那女人的驚呼頓時終止了這場還未來得及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的“認親”鬧劇,一時間,帳內雜音四起,刷刷地冷眼朝我掃來……俱是滿滿的敵意。

  如果眼光能化作箭矢我此刻必死無完軀了吧……茉兒,要冷靜,堅持過去,等待阿敦揭穿自己並宣佈我的身份,也許會被羞辱,不過我能肯定他們定會覺得我活著做人質,比一具冰冷的軀體對他們更有用……

  我是他的女人,接下來的一舉一動也許會關係到大清帝國的尊嚴,皇帝陛下的尊嚴。就算會面臨侮辱面臨囚禁……但是,我卻不能怯懦!玄燁……我定不會讓你丟臉蒙羞,就算死也要死得莊嚴。

  驕傲地仰起了頭,看向敵人……這個威脅玄燁江山太平的最後一個軍事對手。

  “她怎麼可能不是薩薩!我……我以前見過她的,你……是不是記錯了?你再好好看看。”穆夏不死心地狠狠瞪向這個花容失色的“表姐”,額上青筋噴暴突,雙拳攅緊。

  “可汗,這個賤人冒充薩薩,定是奸細快把她拉出去殺了!說不定我妹妹就是被這妖精給害死!嗚……”

  這個女人淚眼滂沱拉住噶爾丹哭泣,雖是嚎哭,那火候卻掌握的恰好不會讓人厭煩生倦,只讓人覺得哀憐。指著我的手有些顫抖,梨花帶雨的模樣像是受盡委屈,可向我瞥來的眼裏卻滿是怨毒與恨意。

  唉……美人淚歷來是讓鐵血化為繞指的武器,我看向噶爾丹,卻見到他正眯著眼睛打量著我,並未受到身旁美人哭訴的影響,冷冷地瞅著我帶……陰深的眸子中卻帶著一絲幾可不辨的猶豫。他也想起來了?

  “你是何人?”他微一示意,帳內的竊竊私語立停。

  “我是……”感覺到身旁那熾熱的視線卻無暇顧及。穆夏,對不起了,騙你這麼多天,不過茉兒也是迫不得已。

  “她不是薩薩!”清亮的女音在帳內響起,高昂而又清晰,那語氣裏不容抗拒的威嚴即刻打斷了我的話語。

  她的丈夫猶疑地朝她看去,看向自己這位大妃的眼神不再似十年前那般熱切親密,隱著一絲提防與狐疑卻是靜默不語。

  “她是俄羅斯人,叫傑西。”她臉對著噶爾丹輕道,眼卻有些玩味地盯著我。

  輕拉長袍,她站起身來,緩緩走下主位有著兩步臺階的高臺,臉頰兩側長長的珍珠纓絡垂飾隨著腳步的移動在紅色的火狐坎肩上晃悠摩擦,發出“叮叮”的聲音。

  “歡迎來到孟納爾,我們尊敬的俄羅斯大公阿列克謝?尤裏派來的使臣。”一抹微笑在她麥色的臉上緩緩綻開,高貴而又神秘。



第114章  諾言

  原來與穆夏的大漠之遇並不是偶然。

  準噶爾果真與沙俄暗通款曲,俄國答應給噶爾丹今年春季供兩萬條火槍和五十門子母炮卻遲遲未到。直到康熙準備親率大軍親征準噶爾的消息傳遍草原各部,沙俄那邊才傳來通知,穆夏特奉令去漠北接手這批軍火,可接連等了十餘天也沒見一星俄國人的影兒。遂懷疑是否被皇帝大軍所截,正沿著清軍中軍的腳步趕來打聽的路上,卻遇到了我和素倫一行侍衛……

  “姐,她真不是薩薩?”

  阿敦的大帳裏,暖香溫軟。

  燒著一種采自漠西蒙古草原上的一種香草籽加上赭土、黃鉛、花精、香蠟、香液及麝香所製成的一種香片,頓時驅散了那仿佛天生就屬於蒙古人特有的牛羊味道的濃膩腥氣,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我坐在一個漆著回紋的木凳上,凳上鋪設有包著厚墊的軟綢,坐著倒也舒適愜意……仔細打量起她這和別的帳篷相比顯得精緻而又女性化的大帳……呃,不過仿佛少了點什麼。

  陽剛?對!那屬於男人的那份味道……這大帳內絲毫沒有噶爾丹——她的丈夫的丁點兒痕跡。

  她摒退了左右,卻是沒搭理自己的兄弟,對著我眯起眼睛笑著:“茉兒,多年未見,別來無恙?”

  “恩,十年了吧,阿敦。”輕輕地歎道,望著她有些出神。近看……她眯起的眼角已佈滿細密的魚尾紋,層層珠絡包裹的髮辮也能見到銀絲夾雜。看來,歲月並沒有寬待她。

  她跟隨著我的眼看向垂在胸前的髮辮,笑意更深:“是六年,今年我們這是第三次見面,你這貴人的記性怎麼還不如我。”

  哦……是,紅山之役到如今是只有六年,可我關於她的記憶卻老是定格在當年的初見。那個場景就象電影膠片常常倒回重現,她騎在馬上,英姿颯爽,神氣而又飛揚,緋紅色身影像花兒一樣在那綠色青紗帳的草原上盛開,那銀鈴般爽朗的聲音悅耳動聽:“我叫阿努,他們叫我阿努可敦……”

  “哪個男兒不愛俏,唉……你今天也見到了,我們大汗有了新的俏,我老啦!你倒是保養得好,看來在宮裏就是不一樣,不似在這大漠,再嬌柔的肌膚也經不起風沙的摧殘。”

  “宮裏?”穆夏一頭霧水看了阿敦兩眼又直直地朝我看來。

  這穆夏今天也夠可憐了,完全搞不清楚狀態。不過,不知道這個在方才大帳議會上給我圓謊的阿敦接下去打什麼主意,我這會兒卻不知道怎麼解釋,避開了他驚訝的眼神,訥口不言。

  她瞥了下她母族裏年紀最小的親弟弟一眼又看向我:“難怪你能讓穆夏錯認作薩薩,看來連老天都是偏心的,竟不曾在你臉上留下歲月的痕跡,連這身子也苗條如昔猶似閨女,這些年你竟沒為‘他’生育?”

  “他?哪個他?”穆夏瞪圓了眼幾乎吼了出來,震耳欲聾。

  這一番話立即讓那“毛”人氣得直吹鬍子,也讓我暈紅了雙頰。

  我們已有一子一女,並沒想要更多……這容顏嘛,平日用現代學來的美容知識保養得法,皺紋來得緩些,不過最近這一、兩年就發覺臉上的肌膚已遠不若當年緊致彈性,細看不得。

  不過和這個時空的女子,三、四十歲就如老嫗的模樣打扮相比而言,就算我說出我的真實年齡也只怕他們說我誇大,也難怪阿敦感歎歲月不公了。

  “穆夏,你姐姐說的是真的,我真不是薩薩,也不可能是她,因為當時……”我思索著措詞,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你不是薩薩那你怎麼知道塔拉爾城被清軍所毀,又怎麼會被清軍挾持,出現在戈壁?”

  因為……盯著這“毛”人,有些惱,我怎麼會料到他平空出現在我回京的路上!

  “她被清軍挾持?”阿敦微詫,收斂了方才的放鬆神情,反問著她兄弟。

  “是的,好幾十名,身手都不錯,要不是我們人多……哼,薩薩,哦……她,就……”這漢子實在不善言辭,完整的句子打了好幾個結。

  “她怎麼可能被清軍挾持,穆夏,你可知道她是誰的女人麼?”阿敦打斷了他兄弟的話,正顏斥道。

  “誰?”

  “康熙。”

  啊……她怎麼就這麼說出來了,那在大帳中當著噶爾丹和眾部將又為何說我是沙俄的使臣,原以為,原以為……一時,我楞在那裏幾若木雕,瞪著阿敦說不出話來。

  說不出話的不只是我,還有另外一個。

  一時,帳內闃靜,只聞得帳內暖爐裏的果木炭,“劈劈啪啪”被火苗吞噬的聲音,燃得正歡。

  “穆夏,你可明白為什麼我要在這裏告訴你這個?”阿敦緊緊盯著弟弟,見他不語又抬高嗓音重複了一遍。

  “明白。”許久……他才出聲,那兩個字乾澀的如同自齒縫裏擠出。

  “那就好,你去吧。”阿敦聽到他的應諾,仿佛松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擺手示意。

  穆夏對著他姐姐微一點頭,行禮告退……一雙沉甸甸的牛皮方頭靴邁入我低著頭的視線中站定,我抬起頭來想對他再說點什麼,卻對上他的眼……漆黑的眸子裏除了滿滿的傷痛,我還看見恨意。

  他……恨我?不過,也好。

  穆夏……對不起。


*

  “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他說這個?”

  靠在軟墊上的阿敦此刻看來不似在人前慣有的那般王妃威儀,羊脂燭的火光在她身上投出點點跳動的暗影。

  “這孩子對你動了心。”她輕笑著。

  她的笑聲還是那般清脆,猶似銀鈴。她的臉半明半隱在光與影構成的如夢幻般魅惑的景象裏,突然覺得就像帶著一副“假面”,那擁有銀鈴般悅耳的聲音的主人仿佛又回到過去,如未出閣的女兒般年輕。

  “他是我最小的弟弟,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這孩子腸子是直的,心是實的,什麼事情就只認死理兒,把心裝得滿滿的。所以,如果我要讓他死心,就得先打碎這顆心。”她看了我一眼又道:“而這錘子,就是你背後的真實,康熙的女人……呵呵。”

  “不怕他說出去?”

  “你是說那邊的人?”她拉了下嘴角,“不會的,他和我們偉大的丹津博碩克圖大汗可不是一條心。”

  那就是和自個兒的姐姐是一條心了,這對曾經生死與共的夫妻之間這些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曾幾何時,阿敦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卻只為了幫自己的丈夫拖延一刻逃跑的時間,如今……

  “穆夏說遇到你的地方……讓我有些好奇。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清軍定是遇到了麻煩,不然皇帝怎麼會放你一人回京?”她鎖住我的視線緩緩又道:“這麻煩我估計是……糧草補給。”

  她最後的這句估計只言卻不是問句,眼神與她交匯……心中豁然明亮。我說準噶爾怎麼敢公然挑釁天朝皇帝的威嚴,屢屢進犯,看來果然有萬全的準備。

  “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記得玄燁最近在昭仁殿掛上這麼一個聯子,呵……她是準備攻我的心麼?我雖是救過她一命的恩人,但同時卻也是她的敵人。

  阿敦在噶爾丹面前既然沒有拆穿我的真實身份,自然是有她的打算,我雖猜測不到她準備拿我怎麼辦,卻能肯定她不會像我當年放走她那樣讓我逃跑。

  她不似我。不然……她就不是我心中的阿敦了。估計此刻我眼中帶笑,見她微微詫然的神情,笑意頓時擴散開來繼而爬上我的嘴角:“可惜啊……”

  “可惜什麼?”

  “可惜你們籌畫經營多年,卻所托非人。”我對著她眨了下眼,歎道。

  “何講?”一掃先前看似慵懶的模樣,她坐直了身子,眼睛驟亮。

  “以準噶爾的兵力想與天朝軍隊博弈無疑是以卵擊石,這個道理我想在烏蘭布通一役後你們應該明白。但是準噶爾卻依舊敢犯天顏,一再犯邊尋釁,自然是有恃無恐了。”腦海中一直模糊的東西此刻清晰無比,就象有一道燦亮的光束把所有片斷都串通起來。

  “這個最大的恃,是買通了朝廷某人做內應;又或者和某人有契約協定,如果這次合作能把皇帝餓死在大漠……他許給準噶爾一個光明無比的未來?完成統一漠西、漠北、甚至漠南蒙古的夙願,做一個能與大清皇帝並列的蒙古天可汗?”

  見她臉色微變,我知道我已經踩著了貓的尾巴,繼而道:“這是其一。其二,這個恃除了準噶爾內部的支持,除了回部、西藏、青海……應該還有外部的支援,那就是俄羅斯承諾的火槍大炮了。可惜啊可惜,這些遠道而來的武器卻被俄國人準備當作禮物奉送給皇帝陛下。”就賭這一把吧,穆夏本是去接那批俄國人的器彈藥,不是出了變故麼。

  “你說那些火槍現在在康熙手裏?”她提高了嗓門,瞪大了杏眼,不無驚惶。

  我點點頭……她霍地站了起來,正待喚人,卻又想到什麼鎮定下來。

  “你說的定是謊言!前些日才收到消息,清軍的糧道供給不力,皇帝中軍正餓困在戈壁!”她眯起了眼睛危險地看著我,一瞬不瞬。

  “所以我說你所托非人啊,被那人的假情報給糊弄,這不過是將計就計故意讓你們放鬆警惕。要知道這信使者能穿越整個大漠的這些時間,皇帝的中軍不知道又前進到了何處,也許……就離孟納爾不遠。”

  “如果你所說皆實,那何以至於出現在戈壁讓穆夏所擒。想康熙打仗都還帶著你生怕有半步別離,要不是因為中軍缺糧又怎麼會提前讓你單獨回京?康熙的口才我早有耳聞,想不到連他的女人也善辯。呵呵……差別點就被你騙了,茉兒。”

  “唉……你才說過我的記性不如你,原來你也善忘。”搖了下頭輕笑道:“看來你卻是忘記我當年做過俄國大公尤裏的翻譯。收俄國人的禮物嘛自然要派一個皇帝信得過的又精通俄語的人,我不就是最恰當的那個人麼?”

  “哼!我為什麼要信你的謊言!你告訴我這些就不怕洩露了清軍的秘密?”

  阿敦再不能維繫面上的平和之態,那本是悅耳清脆的聲音此刻聽來也有些尖利。呵……往往問為什麼的人,心下已是信了,不禁莞爾。

  “因為呀……我想讓你們明白這一仗毫無勝算可言,最好知難而退,早日送我回到玄燁身邊去。”

  本是似笑非笑,說得也亦真亦假,可是到後來他的名字脫口而出卻發現自己已是內心酸楚紅了眼眶。

  這……本就是我內心最最真實的渴望……早日與他相聚。

  阿敦見我淚眼迷離,真情流露,已是信了大半,輕拍額際籲了口長氣。

  “罷了……茉兒,可願和我一賭。”轉眼間,她恢復了神氣,眼神決絕似做了決定。

  “賭什麼?”

  “賭命!”

  “啊……”盯著她,見她不是說笑,神態安然。

  “算了下時間,如果你所言確鑿,不到十日皇帝的中軍必會出現在孟納爾附近,若果真如此,大勢已去,我自會隨大汗血戰到底無論生死。到時候我會提前開啟城門放你回去,不過請帶走我的小兒子巴特爾。”

  她眼神黯淡,說到兒子我的心也不禁一軟,她承諾放我的同時,也是在為自己的孩子留一條生路,危難面前她沒有忘記的角色……也是母親。

  “如果十日不到,你的皇帝陛下定是餓死在大漠,那你……”

  “我必與他赴死。這命……我賭了!”

  伸出手去,讓她在我掌上輕輕一擊,“啪”地一聲響起。

  雖不是君子,但是女人的承諾,也可以……一言九鼎。

  我信她,誠然,她也信我。


*

  古往今來又一春

  百花怒放燕爭鳴

  獨杯空照月無影

  留得殘燭待天明

  世事難料風無形

  流雲長天幾時晴

  空歎悲歡無人聽

  風月雪城幾時寧


-----------《憶長安?吳品醇》


*

  都說世事難料,人生無常。

  十日……竟是太長。

  我與阿敦之賭約的勝負輸贏在立約後的第三日就有了端倪。

  噶爾丹的大本營巴顏烏蘭來了四個厄魯特人,這四個厄魯特人是噶爾丹的親近屬下平日常在孟納爾和巴顏烏蘭來回往返,這並不奇怪。但他們卻帶著一車的禮物,其中有銀狐暖帽、蟒袍、妝緞褂、純金鉤,並巾纓帶、帛十端和銀五百兩。各將士只道這人搶劫了一票肥差,卻見那四人恭謹地給噶爾丹跪遞上一封黃皮冊子……竟是皇帝的敕書。

  “朕大軍已於爾逼近,西路兵俱已到土拉,東路兵俱已溯克魯倫河而來……朕乃不忍生靈橫被鋒鏑,是以抒誠遣使,朕與爾等靚面定議,指示邊界,爾照舊貢獻貿易,則爾國安生,而我邊民亦安……”

  看著那敕書上鮮豔的朱砂印記,瞬間模糊了眼睛。這薄薄的冊子此刻對我而言重似千鈞,手一抖……掉落在地。

  我只知道……聖躬安好。這個對我比什麼都重要。

  “大汗怎麼說?”阿敦急急問道。

  “大汗堅信皇帝的中軍已被餓死在朔漠,這不過是西路軍使的煙霧伎倆,叫我們休被蒙蔽全力準備應戰,只要支撐過這段時間待北京傳來立了新君的消息,就是我們一統全蒙古之時。”

  阿敦的臉色卻不若這厄魯特信史來得好看,她和我都知道,也許……被蒙蔽的不僅僅只是這些將士。

  “這真是皇帝的?”她轉頭問我,我抹了下臉,點點頭。

  “茉兒,還不到十日,我還沒輸。”她跌坐在寶座上神色慘澹。

  是的,一封敕書定不了輸贏,而我更想見到的也不僅僅是那一張紙。我想看到他的黃龍大纛旗在天空中飛揚,還想看到他的戎裝身影出現在千乘萬馬的中央。

  我……也還沒贏。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20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36 AM 編輯

第115章 賭局

  藍天蒼蒼,扯雲為被,大地莽莽,擲石成岩。

  春寒料峭,早晨冰冷透骨的濕氣中,薄煙濛濛,沿著草原上個個若大丘陵般迤邐的地貌隅隅向南而行。

  待得爬上平緩而又連綿的孟納爾山高處時,太陽也終於爬出了厚重的冷雲,一道金光漫過,驅散了如煙似霧的混沌,草原恢復了清明。

  “康熙難道果真是天佑之人,乘運而生?以皇帝之尊親涉這瀚海荒漠,也算是古今少有了。”阿敦放下單孔的長筒望遠鏡遙望著遠處克魯倫河對岸,一臉肅穆。

  拿過鏡筒看來,只見湛藍的克魯倫河的那頭,猶如神兵一夜之間從天而降。河南駐紮著黃雲般的禦營,禦營四周有帷幕環繞著皇城,黃幄龍纛高揚;外環網城,護衛兵統更是勇猛異常,軍容山立,那圍繞拱衛著禦帷的軍營更若海一般連綿不斷。

  厄魯特的首領丹濟拉手裏捧著的那份已被噶爾丹揉得起皺的敕書,這是皇帝的第二道敕書,可不若第一次的有禮可親,卻是一道通知他即刻迎戰,措辭簡明而又嚴厲的敕諭。

  “屬下自南而來,草原沿途都說當今皇帝是天子聖君,是活佛!清軍中的蒙古科爾沁部的士兵逢人便說親眼見到皇帝讓石頭開出花來,讓戈壁長出豐沛的水草,讓沙漠湧出清泉……”

  “夠了!從古知兵非好戰,康熙這廝真正把攻心之策用到極致了。”丹濟拉見噶爾丹鷹目生瘟,隱有怒意,低瞼垂手,噤若寒蟬。

  “大汗早聽我的一句話,何至於有今日啊?”娜仁嚶嚶哭泣道,“那些羅刹國的人豈是一個講信義的?還有那朝中的什麼索相國,他吃的是朝廷俸祿拿的是皇帝的……”

  “你給我閉嘴!”噶爾丹怒吼一聲,一掌擊在身側的青松上,還蓄得有積雪的松針簌簌抖落一地的白雪,飛揚的雪沫子嗆得我連連咳嗽。

  “求人不如靠己,雖連遇不信不義之人,但有這孟納爾山做屏障,清軍有遠程勞頓之疲,我未必就怕了他!不如一搏!丹濟拉你去回康熙,說明日我博碩克圖汗噶爾丹定列陣相迎。”一道寒戾的眼神從我臉上掃過,猶如一道陰風吹過,讓我背後生涼。


*

  翌日,碧空如洗。

  晴天透藍如鏡,絲毫沒有草原早晨慣有的濕氣氤氳。

  阿敦一身戎裝,盔甲配弓決意于丈夫一同應戰,臨行前卻把最小的兒子巴特爾留給了我。

  “我的大兒子已經戰死在烏蘭布通,這最小的兒子也是我唯一的兒子,暫時託付給你。放心……有他在,準噶爾部屬的蒙古人不會對你們怎麼樣。有你在,我想……清軍也不敢對你們怎麼樣。”她騎在馬背上抱住這才剛滿六歲的的稚童,重重地親了一下,滿臉愛憐。

  “如果我沒回來,你就拿我的這個牌子,帶巴特爾趕緊離開……”

  “你會回來的。”緊緊拉住還懵懂著的巴特爾,不想這一別變成訣別。雖然我心裏自然期盼清軍大捷可就不忍她……這個似敵似友的女人像漢子一樣血濺沙場,女人本不屬於戰場,不是嗎?

  “有賭局,就會有輸贏。今日總會有結局。”微一哂笑,她揚鞭而出,灑脫颯爽。


*

  雖隔著孟納爾山,那山卻不高,站在城樓上也能窺見一點南邊的戰況。

  城外,“嗚嗚”的號角,“咚咚”的戰鼓一聲緊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

  片刻過後……地震山搖,震耳欲聾的炮聲密集地響起,似雷鳴。腳下的大地被震得劇烈地顫動著,巴特爾嚇得躲進了我懷裏,小小的身子一直在抖卻是忍住始終沒有哭泣。

  南邊,濃煙和火光四起,孟納爾最高的那座山頭上的幾棵樺樹起火,在北風中劈啪作響。如潮的殺聲鼓聲夾雜在炮聲的間隙中,不絕於耳,聽起來甚是恐怖,就像末日……提前來臨。

  戰爭,不管冠以再神聖的名義,卻註定血流成河,萬骨摧枯。可我卻在自私地祈禱,祈禱這場戰役的締結者毫髮不傷。

  “茉姑姑,不怕,巴特爾保護你。額吉(蒙語母親)說男子漢不能哭泣。”輪廓似阿敦的小臉帶著一股稚嫩的英氣,這孩子長大定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巴特爾,你長大了後一定是個英雄。”

  “我的名字巴特爾就是英雄,我是準噶爾的巴特爾,長大後會保護額吉的巴特爾,額吉給我說以後也要保護你……茉姑姑,你別哭,巴特爾在這裏。”

  他的小手摸著我潤濕的臉,才發現……我還不如懷中的巴特爾,他都可以不哭,我卻淚流滿面。

  抱緊了巴特爾,在雷鳴的炮聲中,我祈禱神佛庇佑,無論勝敗,我只求他能安康……


*

  “你這個會說蒙語的羅刹奸細!”嬌媚如花的臉此刻因怨毒顯得猙獰,噶爾丹口中草原上的太陽美女娜仁帶著幾名侍衛走上了城樓。

  “把她給我綁了!冒充我妹妹薩薩格格的賤人。”一聲嬌喝,兩名敦實的蒙古兵就準備上前來“拿”我。

  我頭痛欲裂,這個女人怎麼會突然來找我麻煩……還是在孟納爾的男女主人都在戰場上廝殺的這個時節。

  “不准過來!”懷裏的小巴特爾皺起了眉頭,還帶著奶音的童音卻讓那兩個侍衛退了停了腳步,轉過頭來望著娜仁,對著這小主子的命令似有些猶豫。

  “巴特爾,乖孩子,到姆姨身邊來,她是壞人,是害你額吉和大汗的壞人!”娜仁緩和了臉色蹲下了身來對巴特爾道。

  “你才是壞人!你走開!”小小的臉上滿是敵意,看來他並不喜歡自己父親近來的新寵。

  “把小主子抱開,給我拿下她。”失去了耐性的她不願再扮演好後母討好小孩,畢竟……巴特爾不過只是個小孩。

  身上的藤皮繩勒得我死緊,壓迫著胸肋,呼吸仿佛都不那麼容易,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朝這女人看去,但見她遂心過後的滿臉得意,和抱著哭鬧不休的巴特爾的侍衛漸行漸遠……

  “咳咳!”低著頭,感受著腳下大地真實的撼動。

  這個女人手段不過爾爾,圖逞一時之快的人通常都沒有什麼好果,難怪噶爾丹寵則寵矣卻沒聽說給她過任何名分,她要想佔據阿敦的身份地位談何容易……見最近阿敦待我猶如上賓,不過遷怒於我罷。

  她……不足為懼。


*

  太陽已經爬到樹梢正中的位置,這城樓正對著南邊風口,雖寒風一陣陣襲來卻也不覺得十分冷。瞧著我的衣袂在那鼓鼓的風中飄飛,莫不是想起此時被人綁縛的境遇,我幾乎可以假裝享受淩空而飛的快意,因為……那麻木得失去知覺的肩膀和手臂已經不覺得疼痛。

  不知道什麼時候,怒吼的炮聲漸漸停歇,交織著血與汗震耳的嘶喊也不似方才大聲,只聽見……“嗚嗚嗚”的牛角聲在四面八方同時吹響,瞬間在山谷中來回飄蕩,像是無數人在大聲哀哭一般,聽起來著實瘮人。

  “快開城門,快開城門!”一騎士拿著令旗飛騎而至。

  “清軍的大炮轟破了隘口,大汗準備撤退守城!”

  “弓箭手都上城樓站好位!”

  “火槍手,在鹿砦後準備!”

  噶爾丹敗了……這麼快?剛一轉念,只聽得橐橐靴聲驟響,留守的蒙古兵士一層層上得城樓,按位在青磚所制的梅花箭孔後佈設站齊三名可輪換的弓箭手。

  “把這女人拉到一邊去,別在這裏礙事!”一軍佐對著我身後大聲喝道,我才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人被綁在這裏,原來娜仁還留得有兩名兵士在後面看守。

  呵……難道她還怕我這個已綁得和粽子差不多的女人逃跑不成!微微一哂,轉眼中瞥到準噶爾部的蒙古兵如蝗似潮,鋪天蓋地的從南邊穀口蜂擁而出……似背後有強敵所驅。

  炮聲雖已不再我卻聽見了……鼓點聲……那是清軍進攻的鼓聲。清軍……那他會不會也在?伸長了脖子想再看一眼,卻被身後一大力拉扯著連連後退。

  “你想死嗎?還不後退,清軍來了!呸,真是晦氣不讓爺們上陣殺敵卻讓我看著一個娘們。”身後那叱聲甚是粗魯,他離我那麼的近,近得能聞到嘴鼻中噴出的猶帶著羊腥味道的氣息。

  幾聲號角聲響,孟納爾城門哢哢開啟……紛雜的馬蹄頻急。

  “薩薩呢……她呢?”

  是穆夏的聲音,那聲卻是從身後城樓的磚砌通道處傳來,我想轉頭看他,能扭動頭的角度卻無法讓我如願。

  “她是大汗和可敦的客人,是我們準噶爾的貴客,誰叫你們綁住她的?”猶如氣急敗壞的大熊,穆夏如鐘的嗓門帶著一絲沙啞。

  “是娜仁夫人。”兩名武士稍一猶豫說道。

  “給我解開!”只聽得“噌”地一聲金戈之音,穆夏似撥出了腰間配刀。

  “將軍別為難屬下啊,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娜仁夫人說是奉令……”許是那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這人說得又快又急。

  “放屁!將士們都在拿性命外與敵廝殺,她能奉誰的令,滾開!”騰騰地走了兩步,穆夏的腳步聲就近在咫尺。

  “奉的我的,穆夏。”一聲低沉的男音響起,讓我驟然一驚。

  是噶爾丹。


*

  遠處,屬於春的蒼翠還沒有盡染剛經冬破冰而現的山,夾雜著點點嫩綠的褐色山頭此刻升起了一面明黃色的龍旗,在北風中獵獵地響著冉冉而起,直上桅頂。

  從山頭到山腳按照火器營、槍營、炮營、藤牌營、騎軍、步軍的次序一層一層的拱衛著中軍,那金盔銅甲反射出來的灼目陽光極是晃眼,黑壓壓的清兵似乎覆蓋了整座孟納爾山。

  這端……城門重新閉合,鹿砦後埋伏著幾百名火槍手,城樓上更有上千名弓箭手嚴陣以待。

  可是,這兩軍對峙,卻是一片寂靜,靜得能聽清幾聲天空中偶爾飄過的鳥啼。

  “大汗叫我看著這妖精,真是英明啊,她果真是奸細!不是奸細那就是小偷,不然哪來的這牌子。”娜仁手中把玩著的銅權杖,正是從我身上搜得的那塊。

  “阿努?”噶爾丹卻是沒看得意邀功的娜仁一眼,卻瞅著自己的結髮妻子微微歎息。

  “大汗心中自有韜略,已然決定,為何卻要在這臨頭來問阿努?”阿敦向我走來,滿臉的歉意。

  “茉兒,阿敦對不住你。”

  只聽得娜仁一聲驚呼,阿敦撥出佩劍“嚓嚓“幾下,已是把我身上的藤皮繩割成數段。

  這下變故讓我愕然,她是要救我麼?卻為什麼給我道歉?失去束縛後突來的輕鬆讓我踉蹌了一下險些坐倒。

  “阿努……”噶爾丹喚著他夫人的小名竟語帶生死離別的眷戀不舍。

  頸側傳來的冰涼觸覺讓我低頭看來……是劍,阿敦手上斬斷我身上藤繩的劍。泛著森森白光的劍刃提醒著我這是一把飲血的武器,在它下面不知道有多少人頭落地。這把劍如今架上了我的脖子。

  阿敦……你終究要背叛你我的諾言?心裏一塊柔軟的東西漸漸如缺水一般乾枯繼而變為僵硬。

  逼回眼底湧上的濕氣,我不要在敵人面前哭泣……對面,山的那頭,燁兒就在那裏。對著阿敦,我努力地保持著臉上那抹笑意。記得曾經和玄燁下棋,不善弈棋的我哪是他的對手,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他曾經無奈地笑,說我要是男人,他絕對不會浪費人才定把我放到前鋒營。

  對面,此刻傳來了聲響,清軍的大炮緩緩推到了最前方。攻城……再沒有比紅衣大炮更好的武器。

  城內,數千戰馬已經備好,上面的騎士俱是蒙古精銳,只等他們的大汗下令,整裝待發。

  “大漢,阿努已為你做了背信棄義的人,不要讓我後悔,還不走快走!”阿敦高喝道,連連催促。

  噶爾丹徘徊再三,見對面皇帝親率的清軍有如天兵,黑壓壓一片如潮如蟻;那五十門澄亮簇新的黃銅大炮正反射著金色的豔陽,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畢竟敵我懸殊,眼前的局勢不容得噶爾丹走錯一步。

  是以卵擊石……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等待東山再起?

  “阿努,我會等你……相聚。”

  馬蹄聲驟響,陣陣黃塵向北而去……他選擇了後者。

  “不!大汗!為什麼不帶走娜仁?我不想死在這裏啊,大汗!”娜仁跑下城樓,追著漸行漸遠的騎士痛哭著跑去,可那個背影始終不再回頭。

  她也知道,自己的丈夫帶走全部精銳逃跑,留下的除了那上千名弓箭手和鹿砦外的火槍手外其實……已是一座空城。

  阿敦自願守城為逃跑的丈夫從皇帝武裝到牙齒的“天軍”手中爭取一點時間一個機會而已,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景總讓我想起六年前,她也同樣為噶爾丹做過性質相同的事……就如同自殺。

  這次,他們真能相聚麼……側眼,但見身邊的她兩行熱淚瞬間在風中滑落。


*

  “看來噶爾丹心中並沒有她。”我笑道。有些佩服自己,脖子上架著把劍還能和敵人談笑風生。

  “女人,在男人心中不過是旅途偶見的風景,會停駐欣賞,但卻絕不會駐留。”她微一哂,立刻收斂了神情:“不過我希望你是個例外。”

  何解……盯著她異光閃現的眼眸,似有些明瞭。

  果然,她叫侍衛在城樓的高臺上升起一面碩大的迎戰大旗,並拉我上了這高臺,把劍給了穆夏慎重道:“就做個樣子,不要傷到她。”

  眼前豁然開闊,對面山頭清軍的部署一覽無餘,遙遙地我似乎能看到對面那明黃龍纛大旗下隱約的身影……我定是久念成疾,這麼遠,要不是炮身反光,能看清楚山腳那大炮已是不易,我怎麼可能能看到他呢?

  不過,他也許會看到我……此刻他手裏定有望遠鏡,而阿敦升起這令旗不就是為了吸引對面那人的注意?注意到這大旗,還有旗下的人……我。

  “茉兒,這是我們第二個賭局。”

  哼!第一次她就輸了不也沒放我走,食言而肥。

  她見我沒有吱聲,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賭他會不會放棄用大炮攻城。







第116章  攻城



  孟納爾山,望箭峰。

  據說很久以前有位蒙古將軍打獵,射中一隻麋鹿,驅馬一直追到孟納爾山頂,卻只在地上發現那支帶血的箭。鬱悶中一抬頭,突見山下一片平原,盡頭卻是個天然山隘,正是他一直苦尋的最適合駐城不過的天險之地,高興之余在這山峰上寫下“望箭”兩個字的蒙語。

  峰側,正是不遠數千里涉翰漠戈壁而來的大清朝皇帝陛下所駐的中軍帥營,杏黃的大纛旗鼓著風獵獵地扇動著,旗上那條威武的五爪繡龍長長的藍錦龍須飛揚在空中,上下翻翩著。從山腳向上望去就如同一條真龍降臨在這孟納爾山。

  炭爐銅鍋子裏煮沸的奶茶,正散發著濃郁的乳香。隨軍的御前總管太監梁九功斟了一碗,小心翼翼地捧到正端坐在帳內和幾位內大臣、將軍商議軍事的皇帝身後伺候著。

  “噶爾丹這廝竟然又放棄擅長遊擊速攻的蒙古騎兵優勢,玩起了守城,難道他想重演六年前烏蘭布通那一役?”

  “管他想怎麼地,咱大炮可是吃素的?先轟倒他半邊城牆,就不信他不投降!”

  “噶爾丹,這次定沒料到我天兵果真涉沙而來,方才那一戰估計已被嚇了膽此刻正準備逃跑矣。”

  “哼,這人狡詐非常,定是計畫著什麼陰謀,且不要盲目樂觀!這次我們在大漠九死一生,不過是托了皇上的福運,大阿哥從陝西及時調糧救助,不然,可真壞在噶爾丹和他勾結的朝廷叛逆之手!”

  “我看那城中沒絲毫動靜,難道這廝準備歸降我軍? 也許應遣一招安使者即刻前去招撫,以免……”大學士伊桑阿沉吟道。

  “歸降?招安?怎麼能讓這賊頭歸降!我們前鋒營的弟兄,餓死的就有八百多個,還斬殺了七百匹戰馬充饑啊……皇上當時也一日一餐,僅一個窩頭。這等羞辱臣寧願在戰場上死一百次,也不願……”

  這位兩鬢已現灰白的馬將軍說到這裏激動起來,老淚連連,撲到康熙座前跪哭:“皇上啊,不能招降啊,臣為餓死在沙漠裏的將士憋屈,鐵骨錚錚的漢子原該英勇戰死在沙場,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也在所不惜……”

  康熙點點頭似有些動容:“噶爾丹是朕的勁敵也不愧為名將,用兵佈陣毫不含糊,可惜走了邪道不得天助。朕出師有名,費了多少心思,且我軍數倍於敵,訓練多年,若不能一舉蕩平此賊,斬草除根,朕臉上也無光!”

  “馬奇喀,你且起來,這仗咱們贏要贏得硬氣,打也要打得漂亮!朕絕不招降!阿圖,傳令炮營準備,不管噶爾丹設了什麼局,先轟塌它半邊城再說!”

  “啪”地一聲他把手中的奶子杯拍到桌上,那青釉的瓷蓋碰擊著杯聲,“叮叮”顫動聲不絕。帳內眾人知道聖意主攻,俱跪地效忠,得了令準備回營歸位。

  “皇上!孟納爾城突然升起一面大旗。”素倫不在此時已是皇帝禁衛統領的御前一等侍衛噶布在帳外稟道,語帶驚惶.這深受皇帝信任侍衛一向穩重自持,此番異色讓皇帝側目。

  玄燁罷手讓帳內眾人退下,走出帳外登上松木搭造的望台:“那旗有何異處麼?”

  噶布神情肅穆,把手中的單筒望遠鏡遞了過來:“那旗下站著一個人。”

  “看來那人定是可怕得緊,竟然能讓朕身邊擁有巴圖魯稱號的侍衛不安。”約有些莞然,玄燁接過鏡筒凝神望去。

  風狠狠地自東刮來,翻飛著皇帝繡著金龍的戎袍的衣角,和腰間的佩劍劍鞘摩擦出“嗄嗄”的聲音。掛在西山的落日的光芒卻沒有映暖這個威嚴的帝王的臉,他緩緩放下望遠鏡,僵硬泛青的手指緊緊扣著那只細長的鏡筒。

  “噶布,你看到了麼……是她。”瞬間褪去了血色的臉顯得清臒而又蒼白,有些失神地喃喃。

  “皇上,奴才是否去傳令停止炮擊?”

  “噶爾丹窮途末路,竟出此計要脅朕……”玄燁眸底陰冷有些發狠,“砰”地把望遠鏡摔落在地,那圓滾的鏡筒跳了起來滾落下木台,與岩石相擊“哢嚓”一聲撞裂了鏡片。

  “朕豈是能容他恐嚇的!”猶如牙縫中迸出字兒,卻擲地有聲,隱隱透著一股子寒意,讓噶布心驀地一緊,頓時汗濕透背。

  他只知道,此君……從不虛言。


*

  時間沒有腳,沒有人能看到它溜走的痕跡。

  可太陽掛在天空的角度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時間正在流逝,以驚人的速度。

  孟納爾山腳下,炮軍營那嶄新的五十三門紅衣大炮後都佇立著兩名炮手,嚴陣以待。

  “今兒怎麼了,將軍們都睡著了嗎?怎麼還沒下達開炮的命令?”

  “將軍?將軍也要聽皇上的!皇上定有別的計策,少安毋躁啊,兄弟!沾皇上的福氣我們能活著走出戈壁,這個城過會兒定會被咱們轟個稀爛,我們也來找找噶爾丹這犢子的晦氣!”

  “我的哥哥……我們兩兄弟一起從軍,早上那戰他先‘去了’了,嗚嗚嗚……我要報仇,轟死這些王八蛋!”語帶哭音的這名小兵,臉上猶自還殘留著青春的稚嫩,說到悲處,嗚咽出聲。

  “噓……中軍有傳令官來了。”與這小兵同守一個大炮的老兵提醒道。


*

  “什麼!!!要暫停炮擊?這紅衣大炮可是遠自數千裏外的京城跨越整個沙漠才運來的啊,你知道不知道!卻棄之不用,這真是皇上決定的?”

  炮軍營的統領魯大海驚詫之餘,不甘心地追著這傳令的御前侍衛噶布大人連聲問道。

  “誰說棄之不用,是暫停!會用上你們炮營的,不過時間還未到,先等會兒。你稍候就會知曉。”噶布看著山谷的方向,鎮定自若。

  不多會,一陣駝鈴聲響,山谷口一隊清軍趕著一群駱駝過來……那群給中軍送糧的駱駝。魯大海正猶疑間,忽聽得“轟”地一聲山響,炮軍營有人驟然向著孟納爾城開了一炮。

  “媽的,有人不遵軍令!是誰?把他給我拉出來!”魯大海一聲怒吼,侍衛立刻就綁了一個小子出列。

  “噶布大人,你看怎麼處置。”轉頭過來,卻瞧見這位天子近臣比捆縛在地的那小兵臉還煞白,正抖著手架著望遠鏡朝敵城看去。

  “斬!”那聲清晰,卻又冷寒無比。

  “是不是出師圖個吉利,把他先捆了,這仗打完再……”

  “要不是那小兵手抖,沒命中城牆,若是……只怕你也得立斬陣前。到時候斬你的可不是我了,是聖上。”

  噶布朝中軍主營處遙遙地一拱手,語氣嚴肅。


*

  風一絲絲地侵入肌膚,泛著寒意。

  雖是仲春,佇立在這高臺上卻只感覺到那如同秋的冰涼。

  身邊卻有一道膠著在我身上的視線,不同於這颼颼寒風的冷涼,唉……是穆夏。

  “雖然知道你不是薩薩,但是我還是不能相信你是皇帝的女人。”

  南邊,夕陽把那邊山頭也似映紅,整齊一字排列的大炮已被推進到清軍各營的最前方,只待中軍發出的攻擊號令。

  微微閉了下眼躲開那炮身刺目的反光,在我看來,這大炮不過僅能算作“土炮”,可不似現代戰爭“外科手術”式的技術,指哪打哪,就算是射程超過1500公里的導彈那誤差也不過幾十米。這古代的紅衣大炮打大城牆還成,有上百米寬的靶子呢,可那誤差……不由得冷汗涔涔。

  就算做炮手的不想傷到我,恐怕也不能如願,這目標和誤差不是他的能力控制得住的。

  如果玄燁瞧見了我,又要避開誤傷我,那只能一炮不發。可這是攻城戰,難道要放棄火器之利的優勢而採取肉搏麼?

  難道要拿我的命換上千千萬萬個士兵的性命麼?不!我不願意!

  望著遠處那依舊高高飛揚的龍纛,我的心揪疼起來……燁兒,你可看到我了?


*

  “轟!”

  一聲突來的炮響,在兩軍對峙中的寂靜的益發顯得震耳饋聾,猶似那二月晴天一道驚雷炸響,突兀而又蹊蹺。

  “清軍炮攻啦!”

  “都離箭口遠些!”

  “將軍,我們是坐等炮擊還是沖出去拼了?”

  此等驚呼聲不絕,孟納爾城中準噶爾蒙古士兵議論連連有些騷動,似對在大炮下猶如坐以待斃的“守城”之策不解。

  阿敦整飭了城防,帶著幾名侍衛上得城樓來,示意穆夏把我帶下旗台。

  “看來,你也並沒有例外,再是鶼鰈情深的夫妻也不過爾爾,男人啊……穆夏,把她到安全的地方,別讓大炮傷到她。”阿敦看著我的眼裏流轉著同為女人的憐惜還有一絲……同情?

  “讓我就呆在城樓上,穆夏。”下得那高臺,腳有些綿軟,靠在磚頭砌成的城牆上,定定地看著穆夏。

  “你想看到他親自攻城?”穆夏用力地搖了下頭,那濃髯跟著甩動,拂到了我的手臂。

  “你想著他!他可沒想著你!他是皇帝,只會在那高高的望箭峰的那裏指揮著手下的將軍和這些螞蟻一樣的士兵攻城。你呆在這裏我還要費心保護你,他可有想到你也可能命喪于炮擊就如同這城樓上任何一個普通的士兵!”他指著對面山上的龍纛處瞪著眼大吼,泛紅了眼睛。

  他的怒視加上那戰場上的確能讓敵人畏懼的熊羆一樣的身形,卻不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他在抱怨,也知道他忿忿的根源。可只能喟然,不能回應。

  驀地,鼓聲自南方驟起,密集點急。

  “奇怪了,駝城!”

  “清軍學我們布起了駝城!”

  “他們在搞什麼詭計,不用大炮打我們了麼?”

  從城樓上的凹處向外探頭看去,果然幾百頭駱駝被連成一排,卻頂著木板一樣的東西,遠遠看來就似一個平整的移動的直線,看不到駝峰的凹凸。之後是黑壓壓的士兵,只見五色旌旗搖曳,雷聲隆隆。清軍竟放棄用炮,整馬備鞍列隊而來,玄燁啊……你是傻的啊!

  穆夏皺著眉頭看了半晌,放下鏡筒,輕歎一聲:“康熙的狡詐多謀今天算是百聞不如一見了。”

  啊,他何出此言啊?穆夏卻沒再解釋,即刻走了開去檢查城樓上兵士的武器裝備,準備射擊即將邁入射程的攻城清軍。

  “阿努可敦傳令,放棄射擊,準備守南門!”

  那嗚嗚的號角聲還未停歇,瞬間炮聲雷鳴乍起,腳下的青磚似有生命一般突突跳動,清軍攻城了,可……哪來的大炮?

  “穆夏,穆夏!”城樓的的弓箭手得令俱換了武器,往往城樓下趕去,步履頻急,驚慌中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我跟著他們走了幾步,高聲喚道他的名字。至少……在這裏,雖是敵營之地,但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

  “你下來做什麼,快上去,目前城樓上最安全!”穆夏騰騰地跑來,移動間帶著風,把我一把拽了上去。

  “為什麼?”

  “你自己看,我去安排守南門!別下城樓!”朝我手中塞了一隻鏡筒他匆忙而去。

  鏡中,我竟然看到了那原以為已放棄使用的紅衣大炮!那“駝城”以駝峰上的木板相連,駱駝背上的板上再鋪設以行軍用的草褥、皮墊。雖在弓箭射程距離可準噶爾弓箭手射出的箭竟是有去無回,全被“吸”在了這駝背上的厚墊子上。這“駝城”的效用就宛若一件掩飾炮營的巨大防彈衣了!

  清軍遙遙趕來這麼些奇怪的駱駝竟是為了掩飾“駝城下”的大炮!那亮澄澄的炮筒此刻火光四迸,已經推進到孟納爾城的一箭之地。看這距離不過是這威力無比的紅衣大炮的三分之一射程而已,那只有一個目的……提高精准。

  大炮放棄遠端而被推進到一箭之地,大炮怒吼著只朝著一個方向——南門低射,這番費勁心思,玄燁……我懂你。

  不由破啼而笑,穆夏說他“狡詐多謀”,此刻卻讓我倍感驕傲。

  一個藍色的身影跳進鏡中我的視線,心中一哽,幾乎讓我忘記了呼吸,眼底又沒出息地湧上了濕意……是他啊……

  西天彌漫著煙霞,因為炮火產生的塵煙讓光線混混沌沌,遠不如早晨光線那麼澄澈純淨,但我還是一眼看到了他。

  駝城掩飾下的炮營後三十米處,玄燁脫下龍袍換上不屬於他身份的將軍戎裝此刻縱馬仗劍……被火槍營、前鋒騎兵營拱衛在中央。

  像那只在草原上高飛的鷹,對前方的獵物冷眼睥眤。

  刹那間,我怔怔地立在那裏,忘記時間、忘記此刻的身邊的擂鼓鳴金、忘記過去、現在與未來,只看到夕陽最後殘留的那抹光,仿佛被層層折疊著,在他甲胄上閃閃發亮。

  皇帝…… 御駕“親”征而來。


*

  “我是烏拉山下的女子,不愛女紅獨愛那鷹擊長空……升空!升空!去獨享那做為勇士的光榮!”聽那女聲哼唱斷斷續續地傳來,懷裏的小腦袋立刻探了出來。

  “是額吉,額吉在唱歌。”

  自清軍攻破了城門後,阿敦把小巴特爾帶到城樓和我待在一起,就再沒回頭。

  樓側這間用來放弓箭的小矮房裏,我抱著巴特爾捂緊了他的耳朵讓他聽不到城下震天的嘶喊,也不想讓他看到丁點兒血腥……他還這麼這麼的小。

  阿敦的哼唱我也聽到,這歌我曾聽她唱過數次,昔日的歌唱聽來大氣而又豪邁,如今卻只覺得悲滄而又淒涼……唔?我竟能聽到歌聲?

  這才發現,不知道何時外面靜了許多,不絕的金鐵交織之聲也早也停歇,只聽得不斷湧入城內的踏踏馬蹄聲頻響。

  心下憮然,門破也即城破,孟納爾留守的兵士全加起來也不過數千卻和朝廷近十萬大軍相敵……以卵擊石的後果可想而知,玄燁應該很快就會發現這不過是個空城,阿敦打的不過是個拖延戰而已。

  “額吉!“在我懷裏扭動不休的巴特爾已是不耐,掙脫了我的手臂沖了出去,跟著他後面我循聲而去……

  卻見城下滿目瘡痍,屍橫滿地,陣陣湧來的血腥讓我發嘔欲吐。

  半個時辰的功夫這城破後的孟納爾就宛如地獄……不忍去仔細打量,只是小心地避開腳下……那一個個本是鮮活的生命。

  巴特爾哭著跑進被清軍騎兵圈起來的一處地方,那裏……是豎著準噶爾大旗之地,孟納爾城內的點將台。他的額吉戰袍浴血正半靠在一個人的身上。

  “這是噶爾丹的王妃,就是她在守這個城讓噶爾丹逃跑的。”一個校尉模樣的軍士給騎兵的一統領說道。

  “呸!晦氣,這才發現敵人竟是個娘們!”

  “這臭婆娘!拖延時間放走狗賊,將軍為何猶疑,屬下這就去了結了她!”

  “慢!上面有令,城中的婦女皆不准動,把她綁了就是。把這小孩兒也一起拿下!”那將軍喝道。

  “喳!”

  “不許動他們!”氣吁吁地跑下樓來,費力的拉開最前面的那匹戰馬,在眾人的詫異目光中擠了進去擋在血泊中的母子身前。

  走進去才發現,阿敦靠著的那個人竟是穆夏,滿身血污早已沒了氣息。

  被清軍圍困其中的阿敦卻絲毫不懼,只是低頭瞧著自己的兒子,抹了一把巴特爾的淚臉“巴特爾忘記額吉的話了?巴特爾是蒙古的勇士,能流血不能流淚。”

  “巴特爾不哭,可是額吉,你的臉上也在流淚。”小小的手撫上了他母親的面頰。

  “那是血,不是淚。記住!勇敢的人不會流淚。”阿敦笑了,在孩子面前笑得如雨後初霽,這個時候的阿敦依舊豪邁卓然猶如當年,就像第一次看到學騎馬的兒子跌倒的母親。

  淚水再無法抑制洶湧而出,蹲下去想去抱走巴特爾……

  “茉兒,我兩賭兩輸,這命自會賠你,但阿敦求你,我的小巴特爾請幫我保住他的命……”

  我點點頭,只覺得她拉住我的手,冰涼而又顫抖……

  “又出來個蒙古娘們,一起綁了!”校尉喝道。

  “你敢!”含淚指著那校尉鼻子怒叱。他沒看到眼見的是手無寸鐵的婦孺孩童,而不是敵人的士兵麼?

  倒不是我莽撞,這個世界我怕野獸怕賊寇,卻就是不怕清軍!不管他是哪門子將軍。

  “唔?你會說滿語,不是蒙古人?”那將軍卻有些驚詫,看看我身上的服飾又道:“就算你是滿人,出現在這賊城,看起來還和這賊首關係匪淺,都給我一塊綁了吧!”

  “將軍,我會帶著這母子跟著你出城便是,絕不逃跑!不過如果你恣意要捆綁我們猶如對待犯人,我只怕待會你會後悔。”

  眼角遠遠瞅到被噶布、阿圖、馬齊等侍衛簇擁著進得城門的那個藍色身影,心已經立刻縈繞了上去,淡淡地回著他。

  “後悔?難道你還能認識哪位元朝廷顯貴?”那校尉打著哈哈笑出聲來,語氣不屑。

  “哦……我認識御前一等侍衛噶布大人。”見噶布已是瞧著了我,正在給他主子彙報,我說得有口無心。

  那冷洌的眸子立即鎖住了我的,帶著一抹狂喜,他調過馬頭,飛騎而來……

  “呵,你怎麼不說你認識當今聖上那?吹牛也得靠譜才成。”那將軍笑道,即刻引起身邊軍士一陣哄笑。

  “她倒真沒說大話。”一男聲在圈外朗朗而起,引得眾人側目。

  那將軍扭頭看來,眨了下眼,看清了這說話之人,駭然楞在馬上猶若木雕。

  “朕認識她,就怕她不記得朕。”他翻身下馬,大步而來,我伸出手去立即被他拉進懷裏……

  後知後覺的這將軍率先伏地高呼:“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見狀不敢怠慢,瞬間呼啦啦地齊齊跪倒,山呼萬歲,聲震天地。

  靠在他溫熱的懷裏,聽不進外界的潮水般的高呼,卻能聽清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堅實而有力。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22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20 AM 編輯

第117章 泣夜

  萬境不出一心,一心融通萬境。

  佛說物界一切唯心造,心不同則所見不一。

  眼睛看到的景物萬千,無一不是根據心境應對相生。

  同一片大漠,同一塊戈壁,這回程的一路心境卻大相徑庭……來的時候只覺得那鋪天蓋地的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處處泛白的乾涸戈壁宛然就是“鳥飛絕人蹤滅”的寫照。

  “燁兒,你看那邊有湖!戈壁上的湖啊!怎麼來的時候我沒見到呢?”指著前面那片波粼水光驚呼。其實打馬過去才發現不過一片池塘大小的水窪而已,面積大小遠算不上什麼湖,卻已足夠讓我開心。

  一陣陣風吹來,帶著點水氣的涼意頓時趕走了已在戈壁中行走一天的燥熱。玩心大起,下馬脫靴提起袍角踩進了水裏,啊……舒服。

  回頭朝他招手,他無奈地笑笑,給身邊的幾個親衛囑咐了幾聲,這就過來,卻不下馬只是看著我玩水玩得嘩嘩聲四起。

  “你看你看,這還開著花呢!奇怪了,來的時候怎麼只覺得荒蕪淒涼連草都難見一根,現在卻鑽出這麼多美麗的東西。”這映著純淨透澈的一汪藍瑩瑩天空的“池”,邊上碧綠的嫩草中點綴著許多純白的絨毛小花,在微風中搖曳煞是可愛。

  “同一條路,心境變了,眼睛裏自然也就能看到它們了。”他看向池邊的那片雪白,“快六月了啊,我們出發的時候卻不過四月。”

  “這麼快就……六月了,如果是在京城我該換上紗衣了。”拉了拉身上的夾袍有些忿忿。大漠中氣候兩極得厲害,早晚凍死,正午熱死。這冰火不融的矛盾天氣卻偏在一天中更替。

  “來的時候就沒聽到你抱怨過天氣。”他朗朗地笑著,語帶縱容。

  是啊……來的時候我眼裏心裏可看不到也想不到這些。當時出師未捷糧草受挫,哪還有心思去在意這些個身外之物。如今卻是大捷,前日接到阻擊噶爾丹殘軍的西路軍統帥費揚古的捷報,西路軍在昭莫多攔截了噶爾丹精銳,斬殺了七千餘人,生擒了三千餘人,獲馬駝、牛羊、廬帳、器械不計其數。

  可這“大捷”並未給皇帝帶來“大喜”,因為那敵首——噶爾丹又從清軍天網一般的陣營中離奇逃逸。

  這消息阿敦若能提前預知,也許就不會在孟納爾城破後的那天夜裏……自絕……

  不,心底一個聲音對自己說,阿敦不似噶爾丹,皇帝親率的大軍兵臨城下也未見過她驚慌害怕。她……也許就沒想過活著,我還記得那日她的手冰涼而又顫抖……

  還有……穆夏。揉了揉發酸的鼻頭,明明我不欠他任何東西,為什麼一提及這個名字總讓我淚濕滿襟。

  這兩姐弟是玄燁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不是麼?為何每每卻要為敵人流淚?

  “太陽快落山了,這水馬上就會涼,走吧,我們該回去了。”他翻身下馬,把我拉出水來,看著我突然變得緋紅的眼,卻視若無睹,撥開我臉頰旁滑落的一綹鬢髮。

  “燁兒,巴特爾以後還會回蒙古麼?他和他母親天生就應就屬於草原。”巴特爾是噶爾丹的兒子,對蒙古草原有特殊的意義,雖沒想干預這本屬於軍國之事的對巴特爾的處置,卻還是想繞著彎的問下他。畢竟,我曾答應他母親。

  “我沒想殺他,不然也不會讓他跟我們回京。”他扶我上了馬背,一踩馬蹬也在我身後跨騎上來。

  當下安了心,往後靠去,他的溫熱氣息頓時覆了上來……還有一個人,腦海裏浮起她的名字。

  “准葛爾部塔拉爾城城主有個女兒叫薩薩,不知道西路軍有沒有俘虜她,如果她還活著,放走她好不好?”

  “塔拉爾?你認識她麼?”身後的他微詫。

  “她的未婚夫叫穆夏,就是那天我叫阿圖他們把一個人埋在阿努可敦墳旁的那個阿敦的親弟弟。”

  “如果死了呢?”

  “那就讓薩薩和她未婚夫合葬一起吧。燁兒……”我轉過頭去紅著眼睛睇著他,要他答應。

  “恩。罷了,這些事都做完了以後不准你再想到別的男人!哪怕是個死人!”他深暗的眸子裏最後的一抹堅硬軟化在我的淚眼裏,無奈地輕歎。

  重重地吸了下微酸的鼻頭,立刻對著他綻出一朵大大的笑容,見他眼神微恍,飛快地在他臉上“滋”地偷啄一口。

  得手容易,想退卻難,他把我圈緊,臉緩緩俯了下來……


*

  癸未,上達察罕諾爾。召見蒙古諸王。

  西域戰事告畢,西軍已盡殲準噶爾主力,僅余噶爾丹和幾十騎親兵逃遁。本準備追殺到低斬草除根的西路大軍卻接到皇帝的詔令,命大將軍費楊古帶部分清軍留防科圖,保護喀爾咯牧地以防噶爾丹反撲,令西路軍即刻跟隨中軍的步伐班師回京,就在這……察罕諾爾,御駕等候著西路大軍,準備一起回鑾。

  班師的皇帝御駕在五月底到達察罕諾爾,這裏得到王師凱旋消息的草原的各蒙古旗主、王公、台吉送酒運羊犒勞雖算不上簞食壺漿,和兩月前相比,倒也讓人猶如隔世之感。

  從沙漠瀚海,惡風寒漠的塞外到達這草木蔥蘢、青山遠黛、白雲悠然的高原草甸,不單單是我,就連身邊向來嚴肅少言的幾個負責御駕安全的近侍臉上也多了幾分舒緩。

  可……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表相而已,因為離京師的路程愈近,玄燁的臉卻愈沉,就象草原上大雨來臨前的天空,烏雲暗湧。

  卻……不願問他,這麼多年來漸漸地似能和他心意相通,我知道他在憂慮……卻一直猶疑著作出那個心中其實已經清晰無比的決定。

  因為……常寧的一份份密折雪片般的紛至遝來,每多收到一封,他的神色就多一分凝重。

  那張和這天空一樣平靜的臉孔下卻常常湧著大海的波濤,不過我相信一切都會過去,挫折不過是那激流中阻水的塊塊磐石,再大再沉的石頭卻也剪不短那流向大海的意志,終究會被超越,被漫過……

  就如同那個名字……索額圖。狠狠地把手中的石頭朝面前的叫“淖爾”的海子丟去,“嗵”地一聲瞬間不見,湖面上泛起一輪輪漣漪反射著星星點點的紅色夕陽。

  “宛儀!”小九子從東邊駐營之處騎著馬遙遙跑來。

  近了,才見他一臉笑意:“來了兩個蒙古美女,皇上說您肯定有興致想見……”

  “蒙古美女?”他只眯縫著眼笑著卻賣著關子不說是誰。

  難道是……我的蒙古親戚,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家族的美女?得知御駕在這裏駐營,於是奉獻給皇帝?玄燁可真瞭解我啊,這的確勾起我的好奇。

  不過,去他的“美女”……我發現我興致倒是真有,可一點也不開心!


*

  小九子走在前面打起了帳篷的皮簾,一股子回部女人最愛用的玫瑰香粉的味道漫出,敏感的鼻頭翕張了好幾下還是沒忍住那個噴嚏……都說聞香識女人,原來客人竟是她。

  “沒想到孟納爾城能最後活著出來的竟是我們兩個女人。”

  也許沒想到帶著太監侍衛來“拜訪”的不是她心中預料之人,她仰起頭,臉上絲毫不掩驚訝與失望。

  “這位是?”轉頭看向另外一位眉眼間和娜仁有些相似的女子,許是匆匆趕路,髮辮有些蓬鬆,微皺的緊身蒙古長袍帶著些風塵,雖讓她顯得有些憔悴,在我看來她的美麗卻並不輸給娜仁。

  她見我一直盯著她,有些意外,眼神閃躲著我的目光。是薩薩嗎?薩薩……

  “她就是薩薩,我的親妹妹,這次可不是冒牌的。”娜仁打量著我的一身湖藍色的緙繡暗金蘭竹紋左右開裾的氅衣,斂起了臉上的笑容。

  “娜仁,在這裏遇到你當真意外。城破後活著的降兵俘虜中沒你,本以為你隨你的可汗去了。”

  “女人,總得為自己打算。”她閃爍著的眼帶著一絲波光。

  “可惜,噶爾丹的阿努可敦卻傻得不會打算,沒你這般聰明。”她是怎麼到得這裏?難道是在孟納爾城破前提前投了清軍?

  “正因為我不似她,所以我現在還能活著和你坐在這裏說話,不是麼?和你這個……羅刹奸細。”

  “這是我們娘娘,豈能容你口出汙言!”侍衛阿圖“錚”地一聲撥出了腰間的佩刀,架在她脖子上,這陡來的驚嚇頓時讓她臉白若紙。

  讓阿圖收回這嚇煞嬌娥的東西,含笑說道:“來則即客,別對我們的客人失了禮儀。“

  “難怪我當初跑出孟納爾……”她有些失神地喃喃。

  “你見噶爾丹棄你而去,於是暗裏投了清軍,並把孟納爾城裏的駐防和噶爾丹逃走的事情告訴了皇帝,以作籌碼以換前途?”心中一絲閃亮,瞅著她的神情邊猜邊說。

  “沒有!我沒有背叛大汗!我沒有說他逃跑,我只是說了孟納爾城並無接到羅刹國提供的幾萬隻火槍,卻接到個羅刹國派來的女奸細,冒充了穆夏的未婚妻,王妃還待若上賓。”她有些激動,音尖而急,辨解著自己的清白。

  呵……我能想像那時的情形,皇帝定是對我這個‘奸細’的情況境遇問得特別仔細,難怪……那突來的一炮過後卻是沉寂……讓人窒息的長久沉寂,讓他想出那麼個炮擊的法子。

  他……什麼都知道,難怪這些日子從不問我,原來是有人早早“告密”。

  “娜仁,當時的情形如此混亂緊急,你能慎時度勢,判斷精准巴結上皇帝,這也算是本事了,茉兒自愧不如。”

  窗外的暮色漸漸罩起,小九子安排人加上了燈油,和娜仁本不是一路人,性情也不合,呆久了徒增厭憎,因為看到她就想起另外一個她……阿敦。本想就此離開,但還有另外一個人讓我掛懷……她一直安靜地坐在那裏,綠色的襖袍鑲了一圈白貂的邊兒,襯得肌膚白皙透著細嫩,遠比一般蒙古女子纖柔的外表,倒更似一個閨中的漢族姑娘了。

  “你是薩薩?”這個名字曾被另一個人喚過多次,當時卻是喚我,瞅著她的模樣,腦海裏卻出現的是另外一張臉。一張蓄著滿腮的大鬍子的臉,可惜到死我也不知道那濃髯之下的模樣,是否也如眼前的這個女孩一般……出色。

  她點了下頭,有些警惕,帶著一絲不安。

  “穆夏……”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我楞在那裏。

  “我知道他死了。您能不能告訴我,他……死得可象個英雄。還有,他有沒有掛念過我……”她喟然道,說的聲很輕很細,就像是在歎息,抬起來看著我的眼泫然欲滴。

  “他很掛念你……他說這次守完城定去塔拉爾接你,讓你做最幸福的新娘。”喉嚨有些發哽,我閉了下眼深吸口氣:“穆夏是個英雄,和他姐姐阿努可敦一樣是你們準噶爾部的巴圖魯,他到死也沒有投降,和士兵們戰到城破前的最後一刻……薩薩,你應該為他驕傲。”

  聽得外面有侍衛來催,不知道出什麼事了,急急出得帳門,只聽到身後傳來細細碎碎的啜泣,她終於忍禁不住哭倒在她姐姐懷裏。


*

  太陽一落山,那屬於夜的黑暗瞬間降臨。

  草原上風冷夜涼,剛一出帳,西北方吹來的大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竟讓我打了個顫慄。把身上外氅的衣領上的毛皮拉高了些遮住半邊臉,抬眼間卻見那深藍色的天幕東邊的一角紅光乍起,似黃昏時候的火燒雲一般紅豔。

  噶布勒緊著手中的韁繩,那馬兒似久等不耐來回跺著蹄子。

  “宛儀,皇上叫您儘早回禦營。”他說得急促。

  “那邊,出什麼事了,怎麼夜裏竟照亮了半個天空?”指著泛著紅光的東邊天際。如果沒記錯的話,東邊正是放中軍的水草、糧食、還有火器箭矢的駐營所在。

  “恩,今日風大,據說是有個士兵埋鍋做食不小心火星彈出引著了餵養戰馬的幹苜蓿草,火勢乘著風勢,這就起來了。不過不妨事,已調兵士去掘起火處駐營附近的那圈草皮,火勢應該不會蔓延。”

  “皇上知道了麼?”東邊駐營是嚴禁生火做飯的,這火來的有些……蹊蹺,心下惴惴不安。

  “皇上剛好在東營附近和馬將軍還有伊桑阿等大人察看這幾日察罕諾爾部送來犒軍的酒食、羊肉……起火後皇上在那邊坐鎮滅火,命奴才過來請宛儀先回禦營。”

  玄燁做事一向謹慎縝密,這突起的大火讓他懷疑什麼了麼……不然,我身邊一直有幾個功夫極好的侍衛跟隨,平日裏我在營中四處“遊蕩”也不見他催促。

  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皇帝丈夫的話還是不能不聽的。回了噶布,他應諾一聲,竟沒半句客套,跨下戰馬“嘶律律”的長聲中,一掉馬頭,消失在夜色中瞬間不見。

  緩緩向禦帷走去,心下卻有些忐忑,目前的地界已不屬於漠西蒙古,離京城快馬也就數日路程,難道還有誰這麼不要命地來招皇帝的晦氣?難道就是沖著西路大軍未和提前回鑾的皇帝中軍會集的這一空隙……

  希望一切不過是我憂人自擾,微微一哂,他不是常抱怨我關鍵時刻從不聽話麼。呵,這次我聽話,這就回營……歇息。


*

  夜色漸濃。

  內侍熄了暖帳中的燭火,輕手輕腳地退出內帳。漆黑的寂靜中,只聽得帳外風聲呼嘯,和禁衛換崗的靴聲橐橐。躺在厚厚綿軟的氊子上卻輾轉反側,久久不寐。

  身邊那素來溫暖的左側,如今卻是觸手微涼。他……怎麼還未回營?

  “有刺客!”

  恍惚間,似要入睡的刹那,被帳外侍衛的高呼驚得一身冷汗。“噌”地坐起,一時不知道那聲驚呼是夢境是現實?

  趿上鞋,漆黑中隨手拉過搭架上的袍子披在身上。剛走到外間,豁然殺聲四起,刺客闖過禁關,竟已到內營。

  “宛儀勿出,一小股亡命之徒奴才們料理得來。”阿圖低沉的聲音在外響起,心下微安。

  接過內侍顫抖著手奉上的一杯水,坐在桌邊喝了一口,卻抑不住此刻心亂如麻。

  東邊火起……漆黑的夜……刺客襲營……

  這暗沉沉的夜,正是刺客們行動的良機。先以燒糧草為誘,拖得兵士救火忙亂……一時心凝,空氣也為之冷結。

  聽聲而辨,這些刺客絕對不是阿圖所言僅一小股亡命之徒而已。

  因為……我發現這打鬥之聲,這紛亂的腳步聲離禦營竟然越來越近。

  外面的打鬥聲鐵戈鳴金,就算外城的大部分軍士都去救火,這禦營外少說也有百餘名禁衛,竟然讓之長驅直入,直到皇帝禦帷。

  “阿圖……”有些不安,我輕輕喚著,卻不見回應。

  外面似又來一隊人馬,馬蹄頻急驟響,是玄燁麼……東營駐地離禦營足有近十裏,不會這麼快,那又是誰,又是敵人麼?揪緊了胸前衣襟,緊張得快要窒息。

  “皇阿瑪,兒臣救駕來遲!”一男聲朗朗,翻身下馬。啊……是他!

  “大夥一起上啊,狗皇帝就在裏面拼了!”

  如潮的震天喊殺,頓時密集,這突然從天而降的一支精銳,再一次如網一般擋在禦帷之前,敵人準備最後一搏。

  “哚哚哚哚!”一排密集的飛矢如蝗,釘在外帳的篷緣上,數隻箭頭竟穿進了堅固的牛皮外帳,那敦厚的皮革雖卸盡了勁頭,軟軟地跌落在外帳,可那澄涼冷冰的箭頭在燭光下亮得晃眼,令我心驚膽戰不敢正視。

  “宛儀,敵人來勢洶湧,奴才幾個帶你從後帳出去暫避,以免萬一。”前邊有“天降奇兵”阻擋,阿圖此刻能騰出手來,“照顧”我。

  出得帳來,但見阿圖幾個侍衛已準備好馬騎在十米開外等候,待我走近卻見阿圖的眼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多看了幾眼,卻是不語,遞過韁繩,扶我上馬。

  “狗皇帝在後面,要逃了!”

  “在那邊!在那邊!大家快沖!”

  順著阿圖的眼垂眸看向自己……明黃色的大袍被下擺被風高高吹起,翻飛蹁躚,在暈淡的月光中依舊鮮亮無比。嚇……漆黑的內帳中當時心急,我竟錯披上皇帝的外袍。

  眨眼間,有幾個刺客已沖了過來,阿圖率侍衛立刻前去攔截。

  “阿瑪小心!”疏淡的星光中,我回頭,看到一個黑服黑馬蒙著面紗的騎士飛一樣的朝我奔來。

  他叫我小心……有些恍惚中微一側頭,我看到了……離我身右後方,已被阿圖砍傷一條腿的“刺客”搭著箭拉滿弦正瞄準著……我。

  猶如定格的膠片,時間被拉得緩長。

  我看到……箭光,挾著風,迎面邇來。

  我看到……黑影,如大鵬展翅,撲掩在我身前。

  我覺得自己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機械地下馬,撲到身前中箭跌落馬下的黑影面前,抖著手,拉開他的覆面……

  胤礽……

  “不!!!”我聽到……那嘶聲裂肺地一聲哭喊竟是發自我口,猶如此刻泣血剜心的痛。

  東邊,歸來的皇帝中軍將士們正在迅急回營,高擎的火把猶若夜色中移動的燈河,逶迤連綿。

  此刻,草原上的風嗚咽狂急,從四面八方湧來,吹疏了漫天星光,吹落了淚光……

  獨留一片……冰涼。









第118章  亂紅



  萱草生堂階,

  遊子行天涯;

  慈母倚堂門,

  不見萱草花

  ————孟郊《遊子詩》

  什麼是母愛?

  當你還在繈褓偶爾的一句啼哭,是那個立刻偎上來的溫熱懷抱;當你張開還沒長齊門牙的小嘴呀呀學語時,是旁邊那個溫柔而又耐心的每句教導;當你病臥床榻時,是那雙徹夜不眠熬滿血絲的雙眼;當你中箭受創,性命攸關時……

  這個女人卻只能躲在一側捂著嘴無聲地嗚咽……

  “混入東營故意縱火的奸細共二十四名,闖入中軍禦營網城的刺客八十七名,禦營外就被擊斃的四十四名,這次共有一百五十五名賊子參與了這次行動,生擒的九名俱服毒生亡,從服飾上看來,皆是蒙古……呃……這個……招待我軍的察罕諾爾部的。”跪在帝帷裏厚羊毛地毯的將軍隔著一層暫時用來作屏的布幔小心的回稟道,汗流涔涔。

  帳內,跪著的可不只他一人。上至隨軍的幾個御醫、下到給普通士兵治箭傷、刀傷的軍醫,按照品級花翎跪滿一地,一眼看去,一片鮮紅的紅纓冠帽煞是整齊。

  “阿瑪,那些個服毒刺客都不是蒙古人……是舅公把他們,他們的老小……所以……”命懸一絲的胤礽斷斷續續地說著,他左胸處還插著那支已剪掉箭尾的致命之箭,殷紅的鮮血跟著他每一句話帶來的乾咳不斷湧出浸濕了層層衣裳,血珠子順著衣角滴滴滑落進白色地氈的長毛裏,像在雪上綻開血色梅瓣,觸目驚心。

  “礽兒你別說話,我們會一起回京,你會是我大清朝下一個皇帝,相信阿瑪……”玄燁俯在兒子的耳邊幾乎語無倫次,我看不到他的臉,卻能聽清他顫抖的音……抖得一如他此刻握住兒子的手。

  可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一說即穿的……謊言而已。

  隨軍的御醫、軍醫都在這裏,竟沒有一個敢去撥出那只箭柄,正如王太醫所言……命中要害,已是回天乏術,立撥立死,那不撥呢……我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手指,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兒子……兒子總算沒犯下大錯……舅公……他……”

  “阿瑪都知道……你少說幾句,孩子……”

  隨胤礽一同離京趕來草原報信的侍衛已告訴了皇帝,北京此刻天空上正籠罩著多麼大的一團烏雲。有人在後續準備給千萬軍馬士兵運糧送草的糧道上做了手腳,竟試圖把親征的大清帝國皇帝陛下活活餓死在朔漠。看來索額圖對噶爾丹還真是一言九鼎,誠信不欺,他真這麼幹了,不過後果卻不如願而已。也許還因為素倫給常寧帶去了可調動京畿軍隊的密詔,最近頻繁的軍事任免讓那老賊生了疑,遂準備挺而走險,下出這一招險棋,就算輸了,也可以嫁禍給察罕諾爾部的蒙古人。

  可卻算漏了一步,胤礽——這個他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棋子,終究血濃於水的親情蓋過了那人人追求至高無上權利的貪欲。

  胤礽的嘴唇因失血過多已經泛起冷色的紫白,盯著他阿瑪的臉,執意要說完:“阿瑪……讓我說,有些話……我怕來不及……”

  玄燁沉默半晌,終於還是認命:“王太醫帳外聽宣,其他人都出去。”

  轉過身來,看到側立一旁的我,把我已滿是牙印的手拉了下來,輕輕地把我這淚人擁進懷中……

  “茉兒,這最後一程……我們陪著他……”

  頓時,我嗚咽出聲,再不能控制。

  任他拉著我的手,來到榻前。瞅著那張蒼白的臉,我眼淚如鏈。

  “皇嬤嬤……我最想說的是,原諒胤礽以前的……不是真心,只是故意想讓你生氣,氣憤父皇把身邊的那個位置……原屬於我母親的……給你。”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本是我最盼望的來自兒子的道歉,可真如願了卻是那麼那麼的傷心。

  我想對著他笑,我想對他說我從來沒有怪他……可是,我發現我什麼都無法如願,只能哭泣,狼狽地哭泣。

  “礽兒,有件事你該知道了。”握住我的手重重地捏緊,就像同時揪緊了我的心。

  “給予你生命的親生母親,其實並不姓赫舍裏,而是這個……這個在你面前哭得最傷心的女人,也是這些年無論你怎樣對她,她只是默默忍耐,卻仍然記掛著你的女人!”玄燁的眼生起濃濃的氤氳,哀傷地與我相視。

  “啊……”他瞠大了雙眼,一口氣快接不上來,青白的嘴唇張翕不停。

  “那,那……我母后……的忌日……”

  “你的出生即是你母親的忌日,是她!”玄燁抖著手指著我,重重地吐出久憋著的一口氣:“赫舍裏用了宮中嚴禁的催生之術就是為了和你母親同一天生產,好換了你去做太子,卻沒想到枉自送了命。礽兒你的命好重的你知道不知道,上面系著兩條命,可是為什麼還是……”

  我拉著兒子的手,定定地看著他的已失去血色白得發青的臉,眼睛眨也不眨,似怕看漏一眼。

  孩子……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這一生我們一直在錯過,就像那東升的耀日和西掛的冷月;就像那冬梅,它初綻的蓓蕾與後生的碧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本想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告訴你,有的是時間親近你,卻依舊是無緣。

  “為什麼……為什麼換……換我……”他聲音越來越細,眼神狂急,胸口隨著急促的呼吸湧出一絲一絲的血。

  “因為……你是她和我的兒子。從來只有你,才是阿瑪心中的太子,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動搖……”玄燁咬著牙說到最後有些哽咽,抱住胤礽的身子,眼眶已是紅了一圈。

  胤礽張著嘴費力地喘息,朝我看來,眼裏有絲莫名的東西讓我瞬間明瞭……我俯下身去,把耳湊到他嘴邊。

  “我不懂……為什麼你的模樣……和……死而復生……不過,我記得……喜姐姐……說……”他直著脖子說的十分吃力,我緊緊地拉著他的手生怕一不留神,他就象離線的風箏瞬間從我眼裏消失。

  “這一世無緣……來世……來世定會做個最孝順的兒子……做您和阿瑪的孩子……叫您……額娘……”

  外面,呼嘯了一晚的風此時消停了許多,已能聽到軍營裏清晰的更聲,五更了。窗外,草原已退去薄霧氤氳的濕氣,天邊霞光幻作一縷一縷的金線,鏤刻在深色的雲上,綺豔而又詭麗……又是一日了。

  “他去了……我們的兒子……就這樣去了……”玄燁茫然,有些怔忪。

  金色的陽光如箭,破開雲層,漫射在整個草原,玄燁懷中的他被朝陽在臉上鍍上一圈金光,顯得平和安詳。一顆淚珠突地從他閉閡的眼中緩緩滑落,凝在他的微微揚起的嘴角,晶瑩而清澈,似能倒映出我的影子。

  “沒有!他沒有離開我們,他還活著!你看你看,他還在哭!”我聽到自己這樣對著皇帝哭喊。

  “茉兒……”

  “真的,他還在呼吸,你看你看,這裏……”我指著那片刺目鮮紅,對著他笑,卻只覺得臉頰越來越濕。

  “傳太醫!王世安,快傳他進來!”玄燁驀地大聲朝帳外喝道。

  那個山羊須的老頭怎麼那麼眼熟……對了,是該叫太醫看看,這活人都給燁兒說成死的。

  “皇上,請節哀!奴才無能……”那個老頭跪在地上哭得淚眼滂沱。節哀……什麼意思,怎麼他也跟著胡說呢!

  “你亂講,我兒子沒有死,你竟然膽敢詛咒太子!”

  “茉兒!”

  “他沒有死,你們為什麼都說他死了呢,嗚嗚……燁兒,他一直在和我說話,說下輩子還要做我們的兒子……”

  還說會叫我額娘……我抹了一把臉,甩落蒙住視線的淚水,朝正在向皇帝跪稟的太醫瞅去,他們在說什麼,我突然聽不十分清。

  為什麼,為什麼玄燁也要騙我……為什麼連太醫也和他串通一氣,兒子,他們都說你死了,只有額娘知道你明明活著,卻救不了你……

  心如被人剜去一般空蕩蕩的不覺得痛,只覺得冷,轉眼看到那只還未來得及撥出的箭矢,那斷處的金屬在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中正發著冷冷的光。

  我緩緩地蜷起了身子,扶著牆壁滑了下來,那一片沉重的紅色眩暈罩來之前,我看到他的身影向我走來……


*

  六月癸巳,西路軍與皇帝親率的中軍相會於察罕諾爾後班師凱旋回京。

  從草原到京城,我只是一味的發冷,身上寒熱不斷,意識也迷迷糊糊,醒的時候只覺得眼前蒙著一層紅色的薄紗,向外看去到處皆是一片朦朧。

  直到……再一次聞到久違的沉檀香——那屬於宮廷特有的味兒,身子底下不再是毛氈而是帶著花草熏香的緞面褥子,我才知道,紫禁城,我們真的回宮了。

  偶爾,在昏沉的眩暈中睜開眼,總能瞅到他的身影。有時他在外進間輕聲地和不知道哪個臣子說著什麼;有時索性在內室支起一個案,埋首于那堆永遠也沒見批完的折山章海裏。每每瞅到他的身影,哪怕只是聽得見他的聲音,即刻便能放心,安穩地繼續睡去。

  也有時……就像現在,他托起藥碗,溫聲好言地哄我吃下。就著他的手我聽話地喝完藥汁,他對我說著什麼,語氣與平時有異,可恨我此刻病魔纏身,聽不明語意也看不清他的臉。

  熱熱的濕濕的一個吻輕輕烙上我的額、我的鼻、我的……唇,他給身邊侍侯的侍女交代了幾句什麼語意聽起來輕快,呵……這句我倒是聽清了。

  “燒像是退了……昭仁殿……醒了即刻來告……”

  屏風後小九子的聲音第二次響起,在喚著皇帝,出什麼事了……我好不容易睜開眼,卻只見他如風般旋急的背影。恩,他走了……閉上眼,鼻息間還帶著他的氣息我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次清醒,只見屋內光線昏暗,卻也未見掌燈,不免詫異。

  “入夜了嗎?”說得這幾個字也已是花了我好大力氣,健康的人是多麼的幸福啊,等到你病倒的時候才能體會健康的寶貴,因為有時候能象正常人那樣說話,都來自不易。

  “啊,宛儀你醒了!”靠在我床榻旁邊小寐的額真又驚又喜,把手朝我額上探來,更是笑得眯起了眼睛。

  “皇上下了早朝就和陳太醫來瞧了宛儀,太醫說宛儀就這幾天就會醒,皇上連著數日在暖閣裏陪著您,除了上朝和給太后請安那幾個時辰,召見大臣和批閱奏摺都在乾清宮。上書房的那幾個猴頭子太監呀都說等宛儀病好了得給在西暖閣侍侯的宮人們賞錢了呢,說我們幹了兩份差使,讓他們都歇著了。”

  額真還是那個性子,一高興起來說話就連珠似的放,讓我此刻有些遲鈍的大腦消化了好一會兒才聽懂她的意思。

  “小七,去給小九子通報聲,說主子醒了,皇上早上交代宛儀醒了立即去傳。”她把窗頭的層層紗簾卷起,放進一室陽光。

  “等等!”喚回小七,倒不是不想見他,依照對他的瞭解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他此時不會離開暖閣,離開我……

  “我身子軟著,眼皮還沉,也許又要睡了過去,不白讓他高興?”對著額真笑笑又問:“皇上在做什麼現在?”

  “昭仁殿覲見大臣。”小七答道。

  唔……有什麼官員是要避開西暖閣的這幾個親信宮人的,或許,還要避開……我?

  “那人現在也算不得什麼大臣,哪怕以前他爬得再高權勢傾天,現在不過也就是因貪賄案罷了官的一個散臣而已。”額真拉了下嘴。

  “可是……明珠大人?”心中一動,問道。

  “對啊,就是他,皇上不到正午那會兒就把他召到昭仁殿,都這麼長時間了,皇上午膳都還沒顧得上傳呢。”這丫頭瞅著那微偏西的日頭一扁嘴,對明珠好似很是不滿。

  明珠……這個名字猶如湖裏投石,在我心湖上掀起一層層往事的漣漪。

  無事不登三寶殿,小事他明珠也不會上這乾清宮。當年叫他查的事有線索了?這人狡猾如昔啊,偏在如今皇帝決定弄倒索額圖這棵大樹的時候才出來壓上這最後一塊大石,絕對不做哪怕丁點兒沒把握的賠本買賣。

  呵……不管他所來為何,我都高興,因為我們有著一個共同的敵人——索額圖。

  兒子,如果在天有靈,希望你能看到這個你口口聲聲叫舅公之人的罪惡,當年他害死我,如今害死你。

  這一切,是時候了結了罷。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25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7 AM 編輯

第119章 上諭

  歷史,似乎總是透露著悲劇的氣息,太多的人,不過只是配角。

  無論你尊貴似君,還是渺小如芥;無論你功業滔天,還是碌碌無為;在歷史面前,也許即是像那“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照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

  干擾你、攪亂你、困惑你、打擊你……哪怕天大的哀痛傷心在歷史浪潮中也僅是一粒瞬間消失的微細泡影而已。

  可當這稍縱即逝的“泡影”來臨,我發現……這次的主角卻是自己。

  “所謂九族,是從伊身上算起,往上數父、祖、曾祖、高祖;再自己身往下數:子、孫、曾孫、玄孫,加上妻族總共九族。我《大清律》延自《大明律》,明朝還有另外一種九族,則是父族上下四(代),母族上下三(代),妻族上下二(代)……”

  張廷玉,這位最年輕的上書房內閣大臣斂著眉眼,引經據典說得十分慎重。

  “那什麼又是十族?”心口一顫,放下額真遞來的藥汁隔著屏風問道。

  “十族,是另算上“老師學生門生”一族……”張廷玉身旁的一個聲音介面道,卻是……恭親王常甯。

  他……他竟要滅索額圖赫舍裏家十族……

  久病的身子依然軟綿受不得力,搖搖晃晃地讓小七和額真將我扶起,出得內室。見這兩位,一位是皇帝至親的兄弟,一個是深受聖上信任的青年大臣俱是滿目嚴肅,神情沉重。

  “本是不敢來打擾您,可三哥進太廟已快三日,什麼人也不見,連太后勸阻也不聽,今日丟出這麼一份上諭,赫舍裏家幾代都是皇親,茲關體大,所以……所以……”

  “所以來搬我這個‘病人’救急?”呵……求我有什麼用?我巴不得這壞人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這兩位“啪”地跪了下來,低下頭卻是不語,所為何意毋庸敷言……轉頭看向暗沉的窗外,醒醒睡睡又不知是幾時了,算算,已有三日未見得他了。

  殿外的雨瓢潑似的,自玄燁進太廟那日夜裏就下個不停。他們難道沒看到這天麼,連日來暗雲蔽日,連老天都在哭泣,天顏天顏,上天之顏……如果說我的哀痛是顯示在眼裏、面上、身上……那他的慟卻是埋在更深更痛的心裏,不容任何人觸及。

  從草原到京城,一來是牽掛我的病,二來是京裏的奸佞未清,容不得他像我這般恣意,他要掩飾……他不能倒下,他要鎮定。因為他不僅僅是個殤子的父親,因為他是皇帝,這個特殊的身份導致兒子的死都不能馬上公開。

  回京後皇帝對索額圖本只是秘密抓捕,緝拿入獄,定為串通敵國賣國之死罪不過抄家斬首而已,不想大動干戈,畢竟赫舍裏家多年在朝為相,子女也和皇室嫁娶通婚關係密切。如今當朝的太子卻被自己的親舅公害死,這該如何自圓其說,玄燁本決定暫不對天下公佈太子的死訊,卻發現……

  從索額圖府中抄沒到供太子登基用的皇袍朝褂,連天寶禦印都已刻好,只等皇帝在草原的死訊傳來即可迎新主登基,而這新主,卻可能並不是皇太子……他家書房密室中抓獲一名和胤礽長相酷似的男子。

  原來……胤礽這名跳脫出他控制的棋子,他並不十分在意,若不是玄燁這次奇跡般的生還凱旋,也許……那個假太子早已登基做了皇帝。

  如果這些都不足以敲碎皇帝那看似鋼鐵鑄就般堅實的心,那明珠的那日來訪便是給玄燁那實質上早已千瘡萬孔的心最後一擊。

  他尋覓到當年給我“安胎”備產的太醫孫敬的後人。孫敬是明白害死了我意味著什麼,原也給自己留了條後路備用,他的後人手中就留有一封能致索額圖於死地的密信,卻再沒機會發出。這發誓再不行醫隱姓埋名的孫家後裔這些年來被明珠給挖了出來,揭開了當年蘇麻之死的真正原因。

  這一連串的罪惡猶如拿著鐵錘在他心上狠狠地敲擊,讓玄燁連我都顧及不上,連罷三日早朝,把自己關進太廟……小九子回道,皇上只留了一句話,他要在祖宗面前懺悔,不許任何人打擾。

  一記悶雷在殿外炸響,把我一驚,指甲深深地摳進掌心的劇痛讓我從回憶中清醒,屋內燭光閃爍,跳躍著的火光在這兩位大人臉上投射出明明暗暗地陰影。

  他們……也是無奈。

  他們……自然更無法得知皇帝此刻深切慟,源自於何處。

  他們……也許對一向英明的君王不惜在歷史上抹出這筆粗黑的暴君印記,下了這麼一個滅“十族”的上諭,有太多的不解。

  這薄薄的上諭就這麼安靜地放在案桌上,拿了起來翻開,沒幾個字,卻字字連筆,銀勾鐵劃,隱隱透出那不容更改的決絕意志。重似千鈞的幾排字被付諸的沉重意義,玄燁他比誰都清楚這一筆勾畫掉的是多少條鮮活的人命。

  可他是,康熙帝啊,後世給出千古一帝評價的仁皇帝……每年秋決每勾掉一個必須處死的人名都要猶疑片刻看是否此人真犯了必死之罪,這樣的仁心之君卻給出這麼一道上諭。

  “若按照皇上的諭旨,涉及的十族大概有多少人?”

  “赫舍裏家世代皆是皇親貴勳,他家子侄也多在朝廷為官為爵,只算親族也有數千在京,加上這第‘十族’,至少數萬人之巨啊,而且這宮裏……”

  張廷玉不說我也知道,宮裏、朝廷裏赫舍裏家族的身影處處皆在,若真按照這“上諭”所為,只怕京師、這皇城、這朝廷血流成河,家家舉喪,難道玄燁竟算漏了自己麼,就連他這皇帝不也是赫舍裏家的族親?

  “你們先回吧。”

  外面雨聲肆意夾雜著滾滾驚雷,向多寶格上的自鳴鐘看去,戌時了。這個時候還在宮裏定是自接到這“上諭”就在宮裏四處找能去皇上那說得上話的人救急,估計太妃、太后、貴妃們都找遍了……最後不得不來探望我這個還在病中的“皇嬤嬤”,最後的一根稻草。

  他們卻是不起,眼神盯著那“上諭”再看看我……

  “先留我這裏罷。”

  唉,十族……是離譜了些。他們見我手叩住那冊子,心裏頓時有底,神色轉暖,帶著喜意。

  可我卻沒他們那麼大的信心,也不想去說什麼情,小九子說他在太廟祭告祖先已三日不食,我該……去看看他了。

  三日了……玄燁,你發洩完了麼?


*

  帝王祭祀祖先的宗廟稱太廟,按周制,位於宮門前左(東)側。廟坐北朝南,圍牆兩重,外垣正面辟正門,正殿面闊11間,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漢白玉石砌須彌座三層台基,殿內金磚墁地是與太和殿同屬第一級而尺度稍遜的巨大宮殿。

  紫禁城前出端門往東,沒走太廟南頭前殿的戟門,從端門東邊西垣門直入。一出垣門就是太廟區的了,兩側明代遍植的槐、柏、松等長青木高大繁茂,遮天蔽日的濃蔭能隔離烈日的灼熱,此刻也多少擋住了些雨點,坐在宮轎裏只聽得頭上若槍子兒似的雨聲,在厚厚的葉片上摔打不停。

  丹陛上每隔十數步就有一個雕刻精美的排水用的龍頭,高揚的嘴裏正噴出股股急流,只聽得雨聲水聲“嘩嘩”。暗黑的天幕偶有虯枝閃電劃破,似有蒼龍在天際遊曳飛逡而過。

  在月臺上剛一下得轎來,那激蕩的氣流旋起大風,從四面八方湧來,若不是有安順幾個小太監攙扶,感覺就似要被這旋急風吹走。

  “奴才就知道,最後他們還得抬了您來……猴崽子幾個怎麼侍侯的還不快點進來,沒見主子身上挨雨點子了麼?”小九子嘴裏呵斥著,手中卻是不停指揮著下頭人撐著油布大蓋傘把我們一行迎進太廟正殿重簷下的漢白玉砌制的回廊裏。

  “皇上呢?”見緊閉殿門前擺著一包金角方漆桌,擺設的食物雖蓋著覆罩,一摸,俱已是冷涼。

  “前些兒日,裏面還有個萬安侍侯著,還能送得飲食進去,昨日把萬安也轟了出來……打那起,連水也送不進去,皇上……存心不讓奴才好過。”小九子嘴往殿內一努,有些委屈上前一步低聲言道,竟然帶著絲哭腔。

  唉……又何嘗讓我好過。瞅著那關得嚴實的雕花門,裏面燈火通明,他一個人,在做什麼?

  外面風夾著雨嗚咽狂肆,電閃雷鳴,殿裏這頭卻是一片死寂。

  “給我拿個墊子來,咳咳——咳咳!”

  “宛儀,你拿墊子做什麼,你身上都濕了一半,病都未好趕緊回宮歇息吧。奴才知道是有人求到乾清朝宮來你抹不過這面子,不過你都來這了已是給他們天大的面子,奴才,奴才……”

  伶牙俐齒的小九子情急中聲音越發的尖銳,竟穿透剛才偶來的一記雷鳴,想必裏面那主子定是聽得十分清。

  “咳咳!不給誰什麼面子,不過是為自己。”歇了口氣,我說得軟綿無力,不過我想裏面的人應該能聽清。對著殿門就地跪了下來,任身後雨打風急。

  真的是為自己,起碼對太子我就有好多好多遺憾……作為不稱職的母親我懺悔,泉下有知希望他能知曉,母親遲來的對不起。

  “宛儀,這兒雨大,風一吹就進雨,奴才披著一身的油衣還嫌濕,奴才給你跪下了,求您回去吧……”

  “你們下去吧,我陪著他……在裏面‘懺悔’,我在外面‘懺悔’,他什麼時候想出來了我便什麼時候起來。”緩緩閡起了眼睛,眼鼻觀心。

  “我若要是不出來呢。”幽幽的喟歎響起,竟是來自禁閉的門裏。

  “那我便長跪不起,夫妻同命,要餓一起餓,要死一起死……這次你休想再似再那朔漠把我甩開。”

  嘴裏恨聲,心卻酸楚難耐,眼眶瞬間潤濕……終究還是病中的身子,不隨我意,本是發狠,可那有氣無力的音,卻少了幾分氣勢。

  “吱嘎”一聲,長扇雕花楠木門從裏打開了一扇,燈光自他身後漫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見數日間,微微有些蓬鬆的髮辮竟帶著幾絲斑白。心陡地一驚,細細看去,只見他耳後的鬢髮雖伏貼依舊卻是……一圈銀白。

  “茉兒,你這個傻丫頭,從來就不聰明……”他有些唏噓,眼裏泛著血絲,方頭的暗金色朝靴踱到我的跟前,他的手伸了過來……

  “這個聰明,那要看和誰比了,和你……我寧願傻氣。”撲到他的懷裏,圈住他的腰,恣意地在他胸前搽拭著我橫流的涕泗。恩……我故意的,恨他不愛惜自己。

  “你這個傻子,卻是生來克我。”他淡淡地說道,似有無奈。

  我卻破涕為笑,因為我知道,皇帝迷失了三日的心,如今……又回來了。

  這一次,他不過恣意了僅僅……三日……


*

  再厚重烏黑的雲彩也蓋不過皎潔的月華,哪怕蒙蔽一時,卻不是一世。月亮就在那裏,雲層的後面,那個位置才是永恆。

  風雨過後必是天晴,雖不一定能見彩虹,但絕不會吝嗇予你那高渺的藍天與悠閒的白雲。

  赫舍裏家族倒了,就像一夜狂風卷過,突然間經營多年的基業就若一片廢墟。朝廷中人心惶惶,宮裏表面太平暗裏卻波濤翻滾,能使上點勁的“主子“或旁敲、或帶話、或送禮……我因病蓋不見客,只是囑咐了宮人禮照收,在宮裏駁禮就是駁了情面,他們也樂得悶聲發財,一時,乾清宮上下大小奴才頓時覺得長了幾分臉,說話做事最近更是俐落。

  今日無月,幽暗的天幕就象夢魘一般深沉,我卻在寅時初刻的淩晨轉醒。在他溫暖的懷裏蹭來蹭去,手指在他清臒的臉上沿著燭光在他臉上勾勒出來的陰影中逡巡……怎麼也是不膩。

  “還沒困麼?”他拉下我的手,吻了下我的鼻頭,卻是話中有話。

  “我以為你睡了呢,沒想到醒著……”手往下摸去,有些心疼,這些日連連的打擊和紛繁的國事操勞讓他身上的肉縮水似的褪去了一圈,勤習武藝的他素來精壯的胳膊、背、腿上的肌肉也約見鬆弛。

  “是你的手喚醒我的……唔……你……”

  聽他悶哼出聲,不由勾起我一絲得意的笑意,呵……果真是我把他喚醒。

  “本是擔心你的身子,你卻如此調皮,那也別想再睡……我們……”聽著他在耳畔低喃連連,我只是輕笑,勾上他的脖子把自己迎了上去。

  明日他又要出征,今日就讓我們最後一次彼此慰藉,慰藉那有些殘缺不那麼完整的心……


*

  康熙三十五年九月。

  又是一個楓紅杏黃的秋日,京城最美麗的季節,皇帝的大軍再一次進發了。這是他軍事生涯的第三次親征,卻都是為那同一個敵人——噶爾丹。

  五鳳樓前,皇帝辭別文武百官,任太子督朝……同樣的畫面在記憶中出現就猶似昨日般鮮活清晰。

  歷史依舊以莊嚴的姿態呈現給世人,可若你能偷偷的掀開一角,卻能發現實質原來是那麼的表裏不一,粉飾太平的華麗外表卻並不能掩蓋底下血染的真實。

  “太子”率百官跪地辭行,遠遠看來那裹在杏黃色朝袍裏的模樣身板分明就是胤礽在世,微風中我有些恍惚,眼前這一切的真實卻又突然模糊得猶如幻境的縹緲。玄燁留著他……雖有帝王權衡勢力的暫時考慮,我卻是看那人一次,心就多一分哀痛,常常感歎自己不過是個軟弱的女人,不能像燁兒那樣快速的恢復鐵血的皇帝意志。也許留他在那裏……源自另一份心思,那屬於父親深處的情感不願意旁人覬覦他身後的那個位置,哪怕那“旁人”也是自己嫡親的兒子。

  理智與現實的綱常終究大過情感,那份“上諭”這那夜之後再不被皇帝提及,下頭人自不敢多此一舉地去問,鬧得那麼大的事就如同從來沒有發生過,朝廷我看不見,不過這後宮……後宮的赫舍裏雖然不多,可她們身後千絲萬縷的家族親戚聯姻中的赫舍裏卻是不少。

  如今,這吊起來的的心,總算能平安地放下,人心惶惶的後宮終究還是漸漸恢復了表面的祥和與太平。

  “三月,不會超過三月,春節前朕定凱旋……”高大的禦馬經過我的跟前停了下來,一身甲胄戎裝的皇帝陽光下顯得威武神氣非常,意氣風發的模樣讓我的心跟著也輕快起來。

  他怎麼停在這裏還不走……不知道現在有多少只眼睛正盯著的麼?

  偷覷了眼身邊,只見常寧嘴上掛著了然的竊笑,張廷玉站在不遠處眼皮微斂,神色如常。旁人看來定是以為皇帝在同恭親王說話,而不是與我這個親王身側的“侍衛”。

  悄悄抬起頭來,我的目光偷偷的游離,越過常寧的肩膀,與他等待的視線頓時膠著……他咧開了嘴暖暖一笑,像是被傳染,我也拉開嘴跟著他傻笑起來。

  雖已深秋,心裏卻猶似殘留著夏日的溫暖,幸福,就在那一刻彌漫開來。

  “等我……”一勒馬,他繼續前行……那兩個字輕得有如風裏飄過的歎息。一時,瞅著那遠去的身影我有些怔忪,有些暖意。

  “茉兒,剛皇上起架前又丟給上書房一道‘上諭’。”常甯見大軍漸漸遠去,對我說道。

  “唔?”又是上諭,難道是那個“十族”,玄燁還沒死心?

  “是關於索額圖的?”他見我看來卻眉毛一挑賣起了關子。

  “只要不是那十族,別的我都不關心。”牛角號已嘟嘟吹響,是百官退,侍衛集結的時候了,我轉身準備找萬安,該溜回宮了。

  “只是抄家,連人都不殺,什麼十族唉……”這傢伙竟然誇張的歎口氣,去“勸阻”皇帝收回上諭不是他找我辦的苦差麼,這時候又嫌太輕?

  “不殺那索額圖也罷了,皇帝還賜給他一個金碗,金碗底部鐫刻著‘敕造’二字。”

  “啊?”

  “不過啊……那金碗內卻刻著‘大清第一罪人’幾個字。”他的臉上浮起一絲古怪的笑容:“不殺他,只是讓他捧著‘敕造’、‘大清第一罪人’這樣的一個金碗在內城裏沿街乞討而已。”

  他見我瞠目結舌盯著他的樣子會錯了意,連連擺脫干係:“這法子可不是我出的,是三哥自個兒想的,打小他的主意就比我多,我哪想得出來這樣的招兒啊。”

  捧著金碗要飯?要讓當年富貴尊榮已臻極點的索額圖做乞丐?雖不至於立即餓死,但要他勝任乞討這一職業估計會……很難。

  玄燁……有時候的點子,是有些奇怪。

  讓一個觸摸過權力頂點的人瞬間跌落到世界最低賤的底層,估計對他而言比死還可怕吧?

  富貴權力不過如浮雲,人的貪欲永無止境,這個世間又有幾人能看透呢?

  注釋:

  ★上諭:即詔書,是皇帝的命令和指示。也指清代皇帝用來發佈命令的一種官文書。清代皇帝頒發命令的文書種類很多,有制、詔、誥、敕等類,其形制、質地、顏色與使用的範圍各有不同。上諭是其中的一種,也稱諭旨,俗稱聖旨,是清帝用來發佈日常政令的文書。嚴格來說,諭和旨是有區別的。諭,一般指皇帝特發的指示性命令;旨,是皇帝根據臣僚的請示而發的答復性意見。

  ★關於索額圖之死 一說三次抄家後,圈禁宗人府致死;一說皇帝下令讓他捧御賜金碗在西城幾條街乞討度日,餓死的地方在今天前門西河沿大街某石橋處。









第120章  歸愛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為家共飲和。

  擒盡妖邪掃地網,收殘奸宄落天羅。

  東西南北敦皇極,日月星辰奏凱歌。

  虎嘯龍吟光世界,太平一平樂如何。

  ————《吟劍詩》


*

  泱泱華夏五千年,歷史記載的盛世有幾多?

  什麼叫盛世……我想終歸起來不過於“安寧、太平”四個字。

  能稱的上是盛世的王朝在至少具備這幾個條件:政治清明,經濟繁榮,百姓安居樂業領土完整無外強內患。看似簡單可細數起來也只有盛唐時的“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就大唐出現過兩次,再則……那即是最後一個君主王朝滿清帝國的“康雍乾盛世”了。

  “眾叛親離,僅餘孑身,驚聞清軍到來,寢食俱廢,反復思維,無計能逃”的噶爾丹於康熙三十六年閏三月十三日在阿察穆塔臺飲藥自盡。

  這才結束清中央帝國與準噶爾長達七年的(自二十九年自三十六年)戰爭,皇帝的第三次親征於次年春季凱旋。

  放眼看去,四海升平,初見盛世景象。

  如今的清帝國的疆域,東起大海,西至蔥嶺 ,南到曾母暗沙 ,北達外興安嶺 西北到巴爾喀什湖 ,東北到庫頁島 總面積為約有1300萬平方公里。

  康熙四十二年,河務總督于成龍傳來喜訊……黃河清了!那條年年淤積泥沙的中華母親河終於變清了!

  古人雲:“聖人出則黃河清。“ 傳說黃河五百年變清一次。(明?程登吉:幼學瓊林)甚至還有“千年難見黃河清”的說法。

  可如今,大清的子民除了遇到太平的盛世,居然還遇到了千年出一的聖君。一時間趁皇帝聖壽大慶之機送萬民傘的,送百疏文的,各州府自發的為聖上立功德碑的……在地方遞上來的奏疏裏面種種歌功當朝皇帝為聖君的舉動不絕於耳。

  離現代最近也是歷史上記載的最後一個盛世……悄悄地拉開了一角序幕,讓人稍見端倪。

  一切看似都那麼喜氣,但命運卻總不能讓人事事遂意如心。

  康熙四十二年六月辛巳,恭親王常甯薨,命皇子每日齊集,賜銀一萬兩,遣官造墳立碑。壬寅,裕親王福全薨。

  一個月內,如左、右手一般親密重要的親兄弟相繼病逝,沖淡了皇帝天命之年整壽的喜氣。

  兩位元親王相繼逝世帶來的權利真空需要新的替補,貌似波瀾不經的朝廷中又暗地滾動著幾股無聲的力量,蓄機待發。

  社稷的風雨,朝野的紛爭……這一切,猶如風刀霜劍,熬深了皇帝臉上的細紋,熬白了本是烏黑油亮的髮辮。這惦記著天下百姓民生的盛世皇帝,這記掛國事家事天下事,事必躬親的聖君獨獨忘記關心自己,自己的身體……金戈鐵馬一生的皇帝玄燁終究也沒逃過命運的糾纏,在病魔的肆虐面前,倒下了。

  “茉兒,一直以來……都覺得……我是不是不祥之人?”

  “不祥之人會開闢如今的祥和盛世?世上有幾個這樣的“不祥”那才是百姓之幸,社稷之福呢。”

  輕笑道,吹冷了藥湯遞了過去。這人病中愛鬧彆扭,八歲如此,十五歲如此,五十歲也是如此。

  “微蹙著眉頭,他推開藥碗,有些鬱鬱:“我的至親,只要在我身邊,就總有不幸降臨……”

  “我不就是你的至親麼,不好好的陪著你的麼。”唉……他怎麼又提起這個。

  “你?那是因為你我已是同命,既成一體,自然禍害不到你。”說到這裏他瞥我一眼帶著一絲得意,宛如個調皮的孩童。

  系著他的命……我本在這個時空屬於幻影,是這人的執著之念牽系至今而已。自太子歿後,天知道我有多麼盼望做個母親,玄燁更是囑咐太醫換掉了之前我吃的“平安帖”的方子換上了真正滋陰補身的湯藥……可心越急卻越不能如願。

  也許……是因為我這個本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身體的原因才遲遲不能受孕。

  皇嗣……這個問題猶如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在盛世大清的皇帝心裏,他說不說,看似不經心,其實我知曉,他比誰都在意。

  那血濃於水骨血相通的親情,靠做戲終究是掩飾不來的,哪怕這個“演員”擁有爐火純青的高超演技。

  “胤礽”……雖仍頂著那皇太子的金色光環,皇帝對他的恩寵看似也依舊不減,可有心人還是嗅出了幾絲這父子之間所有似無的“異常”與“嫌隙”。

  “太子……好像已失去聖心。”一時間,明裏暗底,不甘將來新君易主卻踩錯陣線站錯位置的王公大臣,紛紛重新割據勢力,尋私結黨,暗地裏把賭注押在了其他幾位風頭正盛的年長阿哥身上。

  玄燁看在眼裏,卻只作不知。見他冷眼相觀,猶如事不關己的模樣,我連連糾纏追問不休,他到底要什麼時候處理這出“假胤礽”的鬧劇。

  “你什麼時候孕出下一個太子,這出戲就什麼時候結束。我說過,下一任皇帝必是你出……君無戲言。”

  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執念,因為命運極少讓我們如願。當你不在乎的時候許多東西你沒顧得上珍惜,失去後想擁有,才發現……是那麼的難。

  我的肚皮……貌似也太不爭氣。在立式的西洋穿花鏡前,左瞅右瞅,這腰身依然纖細,這腹部依舊平坦。

  “我只是想求,想求老天……再讓我做一回母親。”摸著光滑的鏡面喃喃自語。

  “你定會再做一次我兒子的母親,如果不能,除非這老天當真瞎了眼睛。”聽我語氣生鬱,他放下手中的奏疏,想了下認真地答來,就如同他筆下的朱批那般嚴厲堅定。

  呵,他在控訴老天麼,還是在控訴那……他從未屈服的多舛命運。

  是啊,這命運對我們……似乎並不太公平。

  不過是他撒氣,不由輕笑。回眸中幾絲銀白在鏡中一閃而過,那抹如雪的純白來得那麼的突兀,頓時刺痛了我的眼睛。不死心地眨了下眼,微微側頭,見那鏡中影像依舊,一股心酸陡升起來。

  “燁兒啊……我,我有白頭發了!我……老了麼?”小心地撥下一根,有些怔忪。

  “人總有生老病死,歲月不會善待任何人。老……怕什麼?”他捏了下眉心,索性放下手中的筆,走了過來。

  “放心,有我陪著你一起,而我老得比你更快。其實,春天的時候我就發現你有幾根白頭發了怕你看了難受悄悄給你撥了。”

  “難怪有好幾晚上總覺得頭皮發痛,敢情是你下的手!哼!都說白髮白髮,越撥越發,你不撥不長,一撥就多!”我似怨還嗔地道,半帶一分莫名其妙的委屈。

  “當年生喜兒的時候你不也白過頭,還是全白,我不也沒嫌棄你麼?如今這才幾絲,放心,朕不會拋棄糟糠妻的。”一把攬我進懷,語氣狀似坦誠懇切。

  我狠狠地朝他瞪去,這人!到底會不會安慰人!

  只聽到……他笑聲朗朗,在這殿裏嫋嫋縈回。


*

  康熙四十五年秋。

  承德避暑山莊(又名熱河行宮)這座離京城二百多公里的皇家離宮在木蘭圍場南邊主體初步建成。

  苑裏洲島錯落,湖面被長堤和洲島分割成五個湖,各湖之間又有石橋相通,兩岸綠樹成蔭,融匯了江南水鄉和北方草原的特色,在我看來雖還沒完全建成但也算得上就是個放大版的暢春園了。

  有了這個新別苑,不愛參與皇室每年秋禰圍獵殺生的我,也不至於每日困在帳篷網營內的“帝帷”過於無聊。男人們炫耀著戰利獵物的時候,女人可以在湖上暢舟,亭中讀書作畫,各取所需,這樣倒也愜意。

  如果這離宮算是四十五年的一個大驚喜的話,那另外的一樁驚喜卻是讓我興奮的魂不守舍,幾宿幾宿不能成眠。

  純僖……我們的固倫公主,我的喜格格,帶著她的小小公主,回到生她養她的祖國,來到這裏離宮探望她的阿瑪,還有……我。

  這一別……竟有十餘年,心裏卻猶記得她小小的身影,每個夜晚,抱著布做的兔子安靜而又專著地靠在床頭,纏著我和她的蘭兒姑姑講著一個又一個的睡前故事。

  如今,我的女兒,也自做了母親……仿佛一眨眼,時間把一切都改變了。


*

  如意洲上的涼亭內,帶著荷香的晚風徐徐,剛一入秋這空氣帶著幾分寒涼,遂叫宮人拉下涼亭四周的江綢竹絲簾,唯留一面向陽長花窗洞開,讓紅彤彤的陽光曬落進來。

  “媽媽,這次回來的路上快進我大清國土的邊境時,撿到一個好有意思的人。”不說話時的喜兒,天生自帶著一股子冷然的威儀,讓人不可親近。年歲長了這份尊貴的氣質更是有增無減,不過面對至親時卻依舊是那麼嬌憨靈動,怎麼看我怎麼愛,一如當年。

  “哦,是什麼樣的人,怎麼說能說‘撿’到呢,去羅刹國這些年竟連漢語也不會講了。”只是看著她,心裏就滿滿暖意。這是我的親生女兒啊,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等她也有了白髮,也還是我的女兒。

  “一個算命的道士,總是嬉皮笑臉的,開始以為是個混飯吃的老騙子差點被我的侍衛軍一槍給……”

  “慢著……那道士……是不是叫丹,丹道士?”

  “啊,就是他,是叫丹道士來著,您怎麼會知道他?”喜兒一臉驚詫,瞠大了那雙和她女兒一模一樣美麗的棕色大眼。

  “他給你說什麼了?”輕咳一聲,掩飾著內心狂湧上來的激動。是師父麼……他,這多年躲去了哪里?這番出現……是想讓喜兒給我帶什麼話麼?

  “這人很有意思,他說的關於我的未來我不知道應驗與否,不過,卻能把我的身世猜得句句皆准也是不易。”

  喜兒似笑非笑,把懷中已是犯困連連打著呵欠的小洋娃娃般的混血小格格“珠珠”抱給額真,讓她帶著去後殿歇息。

  “他說呀,你雖穿著打扮像個番婆,可不過和他一樣是個帶著假髮的中國人,他拉下頭上的假髮,謔……居然不是道士是個和尚!”

  喜兒笑笑接著又道:“不過,這個又像道士又像和尚的傢伙後來說的話更把我嚇了一跳。”

  見吊起我十足十的胃口,喜兒卻賣起了關子,托起茶盞喝上了一口這才慢悠悠地繼續:“他說……你的父親是這片腳下土地的主人,而你的女兒的父親卻是那邊土地的主人,他指向我們的身後,遙遠的北方。”

  “哦……尤裏的封地就在那麼?”

  喜兒卻是不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還說,你和你懷中抱著的這個閨女的父親都是皇帝。”

  “啊!!!”皇帝……猶如正在彈撥的琴弦陡然被撥斷,我聽到自己高昂的聲突兀地響起,尖細得有些刺耳。

  “珠珠的父親是……”

  “現任俄國沙皇,彼得,彼得?阿列克謝耶維奇。”她輕輕放下手中的杯盞,好整以暇。


*

  惡母親與不孝女的對決。

  “你每年一次的家信裏,怎麼都沒說你丈夫不是尤裏呢?”

  “您和皇阿瑪也沒有問啊,您每次只是說給尤裏帶好。”不孝女狀似無辜,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睛。恩……想想也是自己沒主動提及,那換下一個……

  “那次給噶爾丹送火炮的假情報也是你幹的嗎?”

  “媽媽您問的哪次,我記得這樣的事情我幹過兩次,皇阿瑪都沒給你說麼?第一次是把火炮乾脆給皇阿瑪送去,第二次嘛是假沙皇之名,我自己杜撰的致準噶爾可汗的密信,口頭承諾送他們幾萬火槍,嘿嘿……”不孝女一聳肩,對她幹的“好”事不無得意。

  “你和你丈夫怎麼認識的呀?他對你好麼?為什麼這次不陪你一起回來呢?難道你就不怕你阿瑪生氣?”原來當女人升格做了母親以後,都有嘮叨八卦的通病,不過不能不說我對這些相當的好奇。

  “媽媽……我現在還不是他的妻子。”她有些囁嚅,眼神閃爍。

  再不能裝作鎮靜,謔地站起身來……一片眩暈兀然襲來,我……我,我是不是真的老了,這會兒怎麼站著都覺得吃力。

  “喜豬!和我進殿,我想今天你有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要講給我聽。”惡母親拋下一句話,走在了前頭。

  女兒大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只希望她能和我一般,遇到的是……可相許一生的良人。

  轉頭向身後的她望去,白皙的臉上那精緻的眉眼微斂,這閨女正想著什麼有些出神,看起來是那麼端莊而又沉靜。

  不過細看,注意到她嘴角噙著的那一渦淡淡的淺笑從未自她臉上離去,這樣的神情我是那樣的熟悉……似從鏡中看到另外一個自己,一如往昔。

  哦,是愛……

  “對了,媽媽,那丹道士說要把這個帶給我的父親母親。見他瘋瘋癲癲說話不靠譜的樣子本是沒放在心上,況且也不可能給您和阿瑪這些不知來歷的東西,不過既然媽媽和他是舊識……”喜兒似突然想到,從懷中掏出一只用蠟封了口的素青瓷瓶,快步走了過來。

  “他說是做什麼用的?”捏開蠟頭緩緩傾倒出……兩顆朱色的丹丸。

  “他說是給您和阿瑪強身健體的。”撲閃著長長的睫毛,喜兒眨了下眼,笑得分外開心。

  見那兩顆赤色的丸子在手中滾動,竟覺得有一股異樣的暖意自手心升起。

  強身健體……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29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8 AM 編輯

第121章  皇嗣

  強身健體……什麼破東西,虧我冒著“弑君”之後世駡名的危險說服皇帝與我一起吃這“丹道士”的紅丸。

  紅丸!!!不得不讓人想起那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明末三大案之一的“紅丸案”啊,那顆小東西可是導,致萬曆皇帝之死的主要禍因,地點也就是在這乾清宮。

  好在,一切安好,我沒事,玄燁也沒事,萬事太平。可這“太平”卻更讓人覺得蹊蹺……幾年來,啥事也沒有,那當初吃它幹嘛?難道師傅無聊竟逗著我們玩兒,不過是尋我開心?

  有些惱了,把海柳柄的楠木梳重重地拍到了桌上。桌上正擺著太醫院敬上來的“六安和合養身丸”,一掌下去後竟從那釉下彩的秘色瓷碟中震出幾顆來,丸子橙紅的外表讓我想起……另外的兩顆……四年前喜兒回來的那次情景驀然浮現,記憶猶新。

  “喜兒當時說的就是強身健體之藥,這幾年你身體安和,雖有小恙卻無大病。這不就是什麼藥都換不來的福氣?”

  巡視完京畿的他洗去一身的風塵,任何間宮人利索地給他更衣完畢,待內監們惦著腳尖消消地退了下去……挑簾入得溫熱暖香的內室。

  一切……俱又歸於寧靜,只聽到暖閣外半融的雪水滑下殿角的“滴答”聲。

  今晚無月,初更時暗黑的天幕就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雪。還沒到地上就消消地融了。

  “聽說這幾日你總在床上窩著?”這人一到冬天就是寶,溫熱的身體總是誘惑著我手腳的流連攀附。立刻找到那屬於我的固定位置鑽了進去……呵,真比被子管用,已捂了一晚上的被子也總不見熱。

  “哪有,我有起來用午膳和晚膳……”見他豎得越發高揚的眉毛我的聲音也隨即小了下來。

  “明日叫太醫院的安德來給你看看脈,怕是得了嗜睡症。”半是認真半是打趣,把我轉過去的身子重新拉回了懷裏。

  是啊,最近真是體力不濟,常常犯困,卻不頭疼也沒發熱不似風寒。雖也知道自己畏冷,可往年也沒這麼懶,這回卻是一點也不想動……難道我真的老了?

  安德……那個說話還帶著些淮南口音的胖胖太醫?唉……這人可是個不知道變通的“芋頭”,開的藥從來苦不堪言,都不知道做成蜜丸子口服,是個地道的“湯劑”狂人。

  “換一個好不好?”可憐地抗議著囂張的皇權。

  “不好”

  “那……那個胖太醫……恩……”

  唇齒相親的溫情裏,我又一次忘記了下面的話語……忘記了自己。

  更深露重,簾卷燭紅。

  夜了……

  ……………………………………………………………………………

  我的心願終於如願以償,我……我……我真的又一次做了母親。

  捂著嘴眼淚止不住地流,終於趴在桌上放肆哭出聲來。這舉動嚇壞了本是賀喜的安太醫,大冬天的額上頓時嚇出了顆顆珠般的冷汗。

  模糊的淚眼中見他胖胖的身軀僵硬地站在那裏,有些佝僂,就像只在秋風瑟瑟中發抖的寒蟲。唉……在皇家做太醫也是不易。

  “我……”止住了抽咽,正準備叫額真給他賜坐卻聽到外間如風般迅急的腳步聲……

  暖簾掀起,一絲寒意隨著那人影捲進。

  還帶著海龍舍利塔冬冠的皇帝身著朝服急急地從乾清宮趕了過來,胸前盤青金石朝珠來回擺動“砰砰”作響。後面跟著幾名在朝堂上伺候的小太監,一臉潮紅的小九子公公尾隨在後氣喘吁吁。

  安德見來者竟是本該在早朝的皇帝,忙不迭地跪了下去,微抖的手在煞白的臉上再次抹了把汗。

  “朕做阿瑪了?”皇帝的胸口上下起伏著,籲出一口長氣,朝我問來,臉卻是看著跪縮在身前的安德。

  那太醫卻不敢看那皇帝天顏,連連在地毯上磕了好幾個頭才小心翼翼的道:“是,宛儀已有孕》”

  “哈!哈哈哈……”卻聽到一長串怪笑竟發自皇帝口中,初升朝陽的暖光在卷起的暖簾中漫射進來,照見皇帝已有細紋的眼角……一顆豆大的淚珠沿著臉頰悄悄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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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款梅蘭竹菊鏤金紋鑲邊的大氅袍,居然做了十四件,唯一不同的是型號,每一個號都比前一個號稍稍大得一點,其實不仔細比對基本無任何差別。

  他呀……認真起來真的著實不可理喻。

  “那件袍子我以前雖愛,但是也不能連做這麼多件,還同一款,看也看膩了。”懷孕的人最大,最近只覺得自己真的有些喜怒無常,常常因為小事生惱,偶爾也遷怒身邊的下人。宮人們雖不和我這孕婦計較,可靜下來細想時覺得自己有時也太歇斯底里,可……那人還變本加厲地縱容我的恣意。

  我曾經提及過這條袍子穿著最是舒服,如今……

  “今天穿四號了,皇上說呀,到宛儀能穿十四號的時候咱們的小阿哥就該出來囉。”小七,如今和額真已是乾清宮的“大姑姑”了,掩著嘴只是笑。

  是嗎……這麼快都穿四號袍了,在鏡中對著自己的身影瞅來瞅去……還不算凸的腹部不注意其實也看不出那底下孕育著一個小小的生命。

  孩子呀……你可知曉,你的來臨給阿瑪和額娘帶來多大的喜悅。春節雖已早過,摯愛你的父親卻在宮中舉行大宴,數日方休……呵,不知道這次他又是以什麼作為慶祝的藉口。

  雖找來原來那擅斷胎秘術的孫敬的後人把過脈……不過,那日人家不也只是說孕期還早他都無法斷定性別,這心急的父親卻異常執著地堅信必是是阿哥。

  其實,就算你是個格格,我們也會疼你愛你。重男輕女的阿瑪呀……你不要怪他。他只是心急……他已經不再年輕。

  下意識地摸著腹部自言自語,在殿外月臺上來回地緩緩踱步,沐浴著這和暖的春日旭陽。


..........................................................................................

  康熙五十年春,天一轉暖,剛脫下棉服,早已是紫禁城待得發悶的我跟著皇帝又搬進了如今一年要住上大半年的暢春園。

  園子裏的規矩沒有皇城禁宮中那麼森嚴,年輕的宮人們都以每年都隨主子進園而倍感殊榮。每年內務府總要撥進來一些新人,替換已逾年可以出宮的“姑姑”可我身邊的大丫頭還是那幾個。我離不開她們,她們也捨不得我,轉眼間仿佛已是一生。

  午膳後,不覺得困乏,翻了幾頁書也看不進去。窗外陽光明媚,春風微微拂來帶著幾絲蜜甜的花香,叫上小七和安順出得清溪書屋。

  沿著湖邊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中過了丁香堤,一抬頭已是芝蘭堤了。這片宮院曾經住過一個風華絕代的美女,她的名字每每想起總能撥動我心湖裏某一深處,多年來我一直避開這裏,不想今日又來。

  北邊湖區的這處宮院多年荒蕪,如今雖有宮人打掃照顧總不如有主子在的時候來得盡心。芝蘭堤,芝蘭二字……“芝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孔子家語·在厄》中言道,如今這裏卻早已不聞芝蘭的芬芳。

  花葉其實也是有情的。再美的花兒,原也只開一季,沒有主人的芝蘭提,這些花兒也不願再開了吧。

  “桂姐姐,你說的可是萬歲爺?沒想到萬歲爺……”

  夾強的花窗後傳來的聲音讓我猛地一驚……從半掩的雕花石窗向裏看去,回來廊裏正坐著兩位面生的宮女。

  “和那賤人住在一個屋的就是我表姐,她前些日子得了大病從熱河裏回了老家養病,這會子好些了,昨兒個帶衣裳來園子裏和我說的。蓉兒我只告訴你,你可得給我保密,那賤人整日裏上跳下蹦的,只想著把肚子裏面的給抖出來,卻不能如願,所以啊,這次我表姐出宮她還使了銀子叫我姐給她帶墮胎的藥呢。”

  “不會吧,若真是萬歲爺的龍種在她肚子裏,她得意都來不及怎麼會這樣……那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龍種……腳突然有點軟,小七見狀上前幾歩把我扶起來,倚著牆,我喘了口氣,只覺得心中發堵。見安順作勢要轟那兩人出來趕緊擺了下手叫他噤聲……我還想繼續聽下去。

  “萬歲爺近來專寵茉兒宛儀,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定是不許那賤人聲張,也不能讓她生下肚子裏的……唉,我就是沒搞明白,我表姐說那姓錢的漢人宮女長得並不漂亮,熱河行宮裏那麼多貌美的宮女,可她怎麼就哪麼好運攀上了萬歲爺了呢?”

  “桂姐姐,我還是不相信,一個醜宮女能懷上龍種!不知道是和哪個野男人私通出來的東西,估計怕管事的公公知道會打死她,這才想把那胎兒趕緊給弄掉。”

  “能進熱河行宮裏的男人除了皇上就是那群公公,難道公雞也能生蛋……呵呵呵。”

  “你說得沒錯……這公雞自然是不能下蛋!”轉出花牆,咬著牙,我狠狠地說道。

  那兩個宮女轉過頭來,看到帶著小七和安順的我突然出現在眼前猛地跳了起來,跪在地上,靜若寒蟬。


.....................................................................................

  暢春園,太樸軒。

  正在太樸軒和幾個進京述職的地方大臣說話的玄燁聽到小九子的通報,草草地結束了這次的覲見。幾位大臣魚貫而出,我低下頭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滿臉的淚跡,畢竟……國家大過家事。

  “沒想到,燁兒,你竟然做出了那種事!你如果厭倦了我就告訴我,你擁有哪麼多大小老婆我可埋怨過你一次?你為什麼要去找一個……宮女,還是個醜女,來……羞辱我。”沒有外人在,頓時氣焰高漲,我憤怒地控訴,倍感委屈。

  “你!你!為老不尊,這麼多年都過去,臨頭來了這一出!我……我……”

  皇帝卻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聽著我發洩不發一語。他偏頭看向小九子,小九子做了個手勢搖搖頭。

  “別哭,你一哭我就亂。唉……”他走了過來,把我拉到龍案後的寶座上坐定。

  “嗯,醜宮女……是怎麼回事?”一頭霧水的他看似不在演戲。

  “醜宮女……熱河行宮的。”抽噎了半晌我答道。

  “嗯,然後呢?”

  “她懷孕了。”

  “熱河行宮……有個醜宮女……懷孕了。”他順著我的話接著,瞬間意會到是什麼意思,皺起眉頭不由提高了調門,“你是說行宮裏有個宮女懷孕了?!”

  “對!”我點點頭。

  “而你竟然認為是我幹的?!”

  嗯……這次我可不敢點頭,因為我看到這個“聖”君瞪視著我的眼裏正閃爍著一抹非常不理智的火光,隱有薄怒。

  “來人啊,去把熱河行宮裏的那個醜宮女給我立刻抓來京城,朕倒要看看是哪個有這天大的膽子敢在朕的宮裏胡來,毀朕清譽!”


.....................................................................................

  樹欲靜,而風不止。

  玄燁此刻的心情莫過於此把。

  這年雨多豐沛,邊境安寧,百姓樂業,本是在園子裏修養生息的皇帝被人無端栽贓,遂雷霆震怒,頒下了諭旨對此事要嚴懲不貸,嚴查最近幾月進出過熱河行宮的侍衛、大臣,連去年秋禰隨皇帝一同秋闈的幌子也都一併查問,以示不論尊親一視同仁。

  熱河至北京大概七日行程,證人加證據——當那位錢氏宮女被“押送”回京的路上之時,這位莽撞的“大膽”就按奈不住現身了。

  卻沒有想到……是他!

  四阿哥……胤禛。

  肇事的起因自於那碗御賜補身的“鹿血”。去年秋禰皇帝帶了四五名皇子隨行,到得熱河時,胤禛有恙奉特旨可於行宮暫養。

  鹿血本是大補性熱之物,他又正當盛年,家眷沒有隨侍在側衝動自然在所難免。

  “皇嬤嬤,胤禛一時衝動,當時已是悔極,但醒來卻不見那宮女身影,心裏也不記得她長相,本心存意思僥倖,卻沒想……”印象中他的氣質一向穩重沉靜,今日定是急了,不然也不會私下來求我。

  卻沒有想到珠胎暗結?唉……這是怎樣的一出烏龍啊。

  “那宮女錢氏後日即會抵京,就算她不說,你阿瑪的手段你也知曉,終究還是會知曉。”揉下額頭,有些發愁……我想幫他,可是皇帝之前已放出話來,這次定會嚴懲,不論尊親一視同仁。

  “皇嬤嬤……”他竟“噗”地跪了下來,語音帶顫。

  我明白他的心思,皇家裏向來忌諱這個……與宮妃有私、與宮人有私……想以前身份尊貴如太子,戰績彪赫如胤褆,都多少因為這些個“有私”為當今皇上所忌,胤禛做事一向小心低調,循規蹈矩,貌似對那帝位毫不經心。看著他驚惶的臉,哀哀地看著自己……

  唉……帝王家的孩子,比誰都洞悉那漂浮在雲端的金色帝王權柄到底有多麼大的魔力,金鑾殿裏那寶座的下個繼任者歸屬何人……皇子們又哪個不想被皇帝垂青。

  歷史上這位阿哥就是繼承大統,贏得命運最後垂青的幸運兒,不過,難道這次橫來的一槓竟會打掉歷史早已排好的軌跡?不停地揉著隱隱作疼的額跡,一時,有點發怔。

  “滴答滴答——”自鳴鐘那銅金色的鐘擺來回晃蕩著,猶如此刻屋裏一跪一坐著我們兩人並不平靜的心。

  不知道哪里飛進來的燈蛾,奈不住光明的誘惑,自殺一般像案上的虯枝燭臺上的火苗撲去……終究“劈啪”一響,火苗閃爍中化作青煙。

  哦……心中突然躍出一個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明智,不過心裏的興奮卻難以抑制,我感覺……感覺仿佛我也抓住了那愛開玩笑的命運的衣袂。按奈住此刻如撞的心跳,有些緊張地吞咽了口唾液。

  “禛兒,你府上可有一個叫鈕咕祿·如月的側福晉?鑲黃旗人,典儀官鈕咕祿·淩柱之女?”

  “是,皇嬤嬤和她認識?”

  “她如今還沒有誕下你的子嗣?”

  他搖了下頭,驚訝著我貌似突來的隨口之語。

  “明日你即刻帶她進暢春園來,放心,這次你定能化險為夷。”

  “她……她……”震驚之余的四阿哥竟有些結舌,看著我的眼裏帶著一絲猶疑。

  “她……也許能為你帶來福氣。”緩和了臉色,對他輕笑道。

  “記住了,打明兒起,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有孕的熱河宮女,你當時臨幸的不過是隨我來到離宮陪我解悶兒的你正大光明的側福晉,鈕咕祿·如月。”

  猶如醍醐灌頂,胤禛滿臉驚喜,嘴唇微微顫動著想說什麼又似不敢相信。

  “鈕咕祿會在暢春園待到……嗯……直到她‘做’了母親。”

  “皇阿瑪那邊……”

  “放心,這回有茉兒嬤嬤幫你,”輕輕拉他起來,我說得非常篤定,篤定得正如此刻的心……

  心中那個計畫的輪廓在腦海中漸漸成形,一如被風吹走浮雲之後的那論明月,明亮皎潔無比。

  也許……這才是不為人知真正歷史,而造就者就是,我……葉茉。

  猶如馬拉松的歷史長跑的接力賽中,下一個接幫人就是胤禛,是鈕咕祿·如月、是他……手下腹中那個還為出生就已承載了太多期待的寶貝。



第122章  光明

  本以為人的生命中一直是存在遺憾,充滿遺憾的。越是追求完美,遺憾就越是形影相隨。

  不過我發現命運在讓你飲下失望之酒之後,下一步也許會賜予你希望的金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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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五十年秋,暢春園。

  “哇唔——”一聲洪亮的啼哭把虛脫得如在雲端漂浮的我喚醒,痛到極點已經麻木的知覺漸漸復蘇,眼前模模糊糊地晃著好幾個身影,噢……我終於做了母親。

  “是個阿哥!快,快去告訴皇上,是阿哥!”

  “恭喜宛儀,是個健康的小皇子!”

  連連的賀喜伴隨著無數的吉祥話語……不記得說話的那些嬤嬤,已是滿頭銀髮的蘭兒把那個杏色繈褓抱來我的身前。

  “宛儀,小阿哥腳底有顆朱紅色的痣,和太子的長在同一個位置……”蘭兒俯在我的耳邊悄悄說道,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

  啊,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掙扎著讓宮人扶起我來,無力的手顫悠悠地抬起指指那繈褓,蘭兒會意地解開……

  果見一顆朱色綠豆般大小的“痣”在寶寶的足心微微地隆起。圓鼓如……丹,就似那年在我手中滾動的那粒鮮紅的丹丸。

  “茉兒!茉兒!”帶著廊外秋天的氣息,早已不年輕的皇帝甩脫了跟在後面的侍從,跑著過來,夜深露重的秋寒中竟汗濕重衫。

  猶如在死神的殿堂溜達了一圈又重新還陽見到至親,我抱著寶寶依偎在他的懷裏任淚水肆意流淌,感受著最親密的任此刻卻是笨拙的安慰。

  “謝謝你,茉兒……”擁緊懷裏的母子,他倍感交集。

  “我們的兒子……回來了,燁兒,他是太子……”帶著幾聲抽咽,斷斷續續地道。

  “嗯,我們的兒子自然會做太子。”他的眼有些迷蒙遂又恢復澄淨。

  唉……我知道他又會錯意了,拉開繈褓,讓寶寶肉乎乎的小腳丫裸露在他父親眼前:“你看,那痣!”

  那顆朱痣在燭光下殷紅鮮活……一如那往昔的記憶,他怔怔然,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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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春堂的西苑是暢春園最美的花園,本是當年為孝莊老祖宗而建,花園旁有個池塘,裏面的水與中湖相通,能同船,可以從圍湖所建的任一建築來到這裏。

  虎皮石砌築牆的圍牆內,芳草茵茵,池塘裏兩隻白鶴正在嬉戲,風兒輕輕吹拂著南側的竹林,梳出浪潮般刷刷的聲音。

  晚風習習,雖涼,卻是不寒。

  “皇奶奶,後來呢?”

  “我長大後也要做瑪法這樣的大英雄!我大清的巴圖魯!”

  “瑪法也有我們這麼小的時候嗎?他是怎麼除掉鼇拜的,他們說鼇拜是巨人足有九尺高呢。”

  “皇奶奶,今天我還想聽瑪法打葛爾丹的故事。”

  “弘曆,親征准葛爾的故事皇奶奶已經給你講過三遍了,今天換別的好不好,皇奶奶不要偏心弘曆啦……”

  呵……坐在湖石上任這些小傢伙圍繞著我,摸了下趴在我腿上的弘曆嫩嫩的小臉,視線隨著那輪要西沉的紅日模糊起來。

  好快呀……他都快八歲了,這張小臉的輪廓和記憶中很久很久以前的另外一張臉幾乎完全重合。

  記得……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他;記得那年……也是這般年紀。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聲“瑪法來了?”一群大小孩猶如鳥獸散,乖乖地跑進西苑那頭的專為皇孫在暢春園內讀書的蕊珠院。

  “曆兒!一會你額娘要來,記得到詹甯居來用晚膳。”叫住他,輕輕拍落粘在他外衣上的草屑。

  “皇奶奶,額娘是要接我我回府的嗎?曆兒可不可以不回去?”這孩子仰起小臉撒嬌地說。

  “嗯?”

  “在園子裏有您和瑪法代曆兒好,在府裏阿瑪總是忙,幾日幾日也不見一面,所以……曆兒寧願在院裏陪您。”

  “府裏不還有你額娘嗎?”

  見他小小的臉上帶著絲沮喪,心疼地抱他過來……

  卻見已換下朝服的玄燁一行,下了船正往西苑而來。剛還說什麼也不怕,無所畏懼的小勇士猶如老鼠見到貓,飛快地滑下湖石往書院跑去,臨頭又跑了回來,在我臉上重重親上一口阿諛到:“皇奶奶,記得晚上叫陳禦廚給我做口香酥,還有荷葉桂花露。”

  呵……這一招他跟誰學的……小馬屁精。

  “今天夫人有暇?又跑來打攪孩子們的功課?”見他緩緩走來,我迎了上去。

  “哪有……是走到這裏碰到了……他們纏著我講故事啦。”

  “後湖的紫蓮開了,夫人可願陪朕遊湖賞花?”他伸手過來。

  對他回眸一笑,握著他溫熱的大手任他牽著前行,心中生暖如有細流潺潺而趟。

  記憶中與他第一次牽手他還是孩童,卻沒有想到……這一牽就是一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正猶如他當日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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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五十九年秋,秋。

  一場秋雨一場寒,今年的秋天覺得比哪年都來得涼,來得早。從早到晚只覺得冷似如東,怎麼捂也捂不暖,再穿多衣裳,捂在暖的被褥也總是無用。

  太醫院的御醫來了一波又一波都說我只是體恤,靜養即可。不過我卻知道……我是真的病了。

  這病魔的名字叫……天命。

  算算日子,自第一次親征“紅山”那役以後已經三十年了,玄燁雖說他從不相信那些個怪力怪神的東西,最近也顯得心事重重,在我面前佯裝開心,幾回午夜夢醒卻見他直直地瞅著我出神,似徹夜不眠。擔憂滿臉,傷心滿眼……

  他必定也記得,那續給我三十年的命,今年就是這最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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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嬤嬤。您身體不好弘曆卻老在院子裏累你操心,如月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冬兒的閨女長得富態端莊,面帶福像。溫柔的氣質讓人覺得單純而可愛……我也算沒選錯人,對這孩子,我很滿意。

  “我愛他都來不及哪會覺得是操心,皇上也心疼這個孫兒的緊,有他在這裏,總能讓人都開心。月兒,你真生了個好兒子,我就沒你這樣的福氣。”對她笑道,示意讓額真賜坐。

  “這個……”她有些不安地瞅了下暖閣的宮人。

  瞅了額真一眼,她會意地摒退左右,帶上門退了出去。

  “皇嬤嬤是我們王府的菩薩一樣的恩人,王爺一直惦記著您的再造之恩。”這丫頭說著說著就跪了下去,讓我措手不及。

  “哪有這麼嚴重,快起來!”唉……這丫頭身子死沉。

  “這些年來您對弘曆的好,王爺和臣妾都暗自銘記,總想著有一日能報答……”她懇切地說著,淚光在眼裏瑩瑩閃爍。

  那年,我把她和錢氏宮女都接到了暢春園各找兩處地方秘密安置,接她是為了掩飾她沒有懷孕的事實;而安置另一位則也是為了掩飾……掩飾懷孕的事實。

  錢氏宮女的兒子生下不足月就早夭,之前她就有滑胎的症狀,雖秘密叫太醫力保,可孩子先天不足……都是命吧,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把這一切往我計畫好的軌跡上推,此刻我就算想退也來不及。

  於是,宮裏流傳的版本則變成我的兒子早夭,因思戀過度把愛轉到雍親王家新誕的小阿哥身上,胤禛倒也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任我把弘曆接到宮中長住。

  不過有些話也真該交代了……為了我兒子的未來,也是她“兒子”的未來。

  “留他在宮裏倒真是為了你家王爺好。”見她錯愕,我輕笑道,“如今太子已廢,皇上沒再立儲君,難道他就真不想當下一任皇帝?”

  “這個……”

  “歷來在宮裏深得皇上寵愛,有他長伴在此就是你家王爺在聖上心裏那桿秤上的最終砝碼,唉……你怎麼不懂!”

  “皇嬤嬤,我們……王爺他……真的從沒有這樣的野心……”見她眼神清澈,倒似真的不懂。

  唉……胤禛果真如後人記載那般心機深沉似海?連親如自己的側福晉這樣的枕邊人都沒透露一絲心事?

  “不管他有無那心,今天的話你好好記得,一字不漏地帶給你家王爺聽!就說是我說的,你……鈕咕祿·如月的兒子將來必定位為人極,大富大貴。”

  “啊!為什麼呢?”


呃……這輩子和心思九曲的人相伴一世,這才發現和這般單純的直腸子的人交流原來是哪麼費力。

  “因為他腳底下長的那顆痣……算命的說那是人君之痣!”翻了個白眼隨口杜撰,這丫頭聽不懂,不過我相信他丈夫定會明白我言下的意思。


弘曆……希望你的“阿瑪”將來待你能如我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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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說萬物莫不是因緣聚合而生,既有生,那也必將隨著因緣分散而滅。

  “有”,既而“空”,“空”後再“有”,具是應業力感召現錢。

  人……不也是如此?
“生、老、病、死”一遭走遍才是人生。

  可我為什麼總也看不透,明明知道心中這一份執著的眷戀就是那輪回的業根之源。

  “茉兒,我知道你能聽到,不許你忘記!記住!記住我是燁!佛前的燈芯,你的燁兒,你的丈夫……”

  我毫無重量的身體本似在雲彩裏漂浮,在虛無的黑暗中遊移,卻被他的聲音牽系,那一聲一聲哀痛如泣……

  我聽到了,是他嗎……他還是這麼霸道,連這樣的時刻也要威脅,連連哽咽的聲有些嘶啞,他在哭嗎?多久了……我都聽到了,你不要傷心,不是說過嗎?我會等你……在彼岸,在那邊,不離不棄。

  一顆濕熱的淚從眼角滑落在我冰涼的臉頰,我還想再看他一眼,卻怎麼也睜不開沉重的眼。所有的力氣抽絲般的被一個無形的東西的東西吸去,只覺得自己越來越輕,他的聲音卻越來越遠。

  “你……在流淚……茉兒,你真的能聽到……”耳畔他的聲音狂喜而又絕望,讓人心疼。臉上滴滴濕涼,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我的。

  漸漸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拉扯被扭曲,卻不覺得疼……是時空的漩渦嗎?

  “茉兒,你的身體在變得透明,你就要拋下我走了……”他的聲音惶急,緊緊拉住我的手再作最後的努力。

  “記得我!等我!這次再不要把我忘記……”黑暗的混沌中我只記得他最後的聲音。

  迷蒙、混沌、虛無、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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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六十一年,冬。

  戎馬一生被後世尊為“仁”皇帝的千古一帝駕崩與暢春園清溪書屋,終年六十九歲。在為六十一年(1661年-1722年),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

  皇四子雍親王胤禛即位,年號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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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元年,八月,秋。

  養心殿明間西側的西暖閣,皇四子弘曆跪在皇帝的面前,小心而又恭謹。

  夕陽懶洋洋的光把弘曆的影子拉的頎長,皇帝微微眯著眼看了一眼兒子脖子上的那條金鏈。

  他知道那條金鏈的下頭系著一個名叫“太平”的東西,皇考給他說過,那是可以保他孫子弘曆一生平安的寶貝。他見過,那只雕刻精美的寶石鸞鳥,尾部有裂紋,用金巧補掩飾成一根金色的華羽。鳥身裏有一裹得小小的錦帛,在晶瑩剔透的鳥身中若隱若現。

  記得那“太平”曾經屬於另外一個人……在皇考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她伴了他一生。

  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能保弘曆一世太平……

  “皇阿瑪?”

  哦……又走神了,最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到……她和父親。

  輕咳一聲,他凝視瞅著自己的兒子。

  “今天聽說你和你的圖魯安達比箭?”皇帝面色無波,其實心中早有結果。

  “會皇阿瑪,圖魯安達和兒臣都十箭十中。”

  “哦?那為何有人說卻是你勝了?”

  “嘿……最後一箭兒臣在箭靶後多豎了一個靶子,一箭穿二靶,就變成十一中了。”十二歲的弘曆微微挑眉說得神采飛揚。

  “放肆!不過是勝在小聰明上。做什麼事情都要記得分寸,圖魯是你的射箭師傅,扯了逞一時之快‘長’了下臉面,這樣做豈不是讓人下不了臺。”

  “皇阿瑪教導得失!”

  “做事力求盡力但也要給人留三分體面,為君知道切不可逞強鬥勝。治天下者得民心,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你可記得了?”

  “兒臣謹記教誨。”

  “跪安吧,嗯……去你額娘那兒,她說今日給你做了口香酥。”

  瞅著兒子遠去的背影,皇帝冷峻的臉上仍沒有一絲表情,可目光中還是透出幾絲贊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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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元年八月十七日。

  養心殿內禦爐香飄,橙色的“金”磚光可鑒人,中間的紅色萬花福字地毯上正直挺挺地立著三名大學士,屏氣斂氣,悄聲等待……

  不再猶豫,終於……龍案後的皇帝拿起飽蘸墨汁的筆,在已準備好的詔書上重重地寫上——“皇四子弘曆”。

  蓋上總管太監蘇培盛小心捧來的玉璽,一個鮮紅的朱砂印記在那綾紙上躍然而起。

  輕輕地把這“詔書”卷起放在一個錦匣裏,再放進案上早已準備好的楠木漆盒。

  他松了一口氣,覺得有些疲憊,靠在椅背上揉了下眼睛……剛才寫字的一刹那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那兩位早已去世的人影。

  三位大學士仔細核對了盒子上的封緘,確定無誤,皇帝慎重地親率幾位大臣來到乾清宮正門,讓宮人搭梯把那匣子放入大殿正中他的祖父順治皇帝親書的“正大光明”四個字的金絲楠木匾之後。

  退後幾步,皇帝站在正門向裏看去,只見正午的陽光被殿內的鏡片反射在那威嚴的正大光明匾上,猶如一面金色的鏡子,閃閃發光。

  雍正元年九月丁醜,葬聖祖仁皇帝與景陵,是日,見五色祥雲東起。

  後人論曰:聖祖仁孝姓宬,智勇無錫。早承大業,勤政愛民,經文違武,寰宇一統,雖曰守成,實同開創焉。聖學高深,寵儒重道。幾瑕格物,豁貫天人,尤為古今所未覯。未久道化成,風移俗易,天下和樂,克致太平。

  傳曰:為人君,止於仁。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

  其雍熙景象,使後世想望流連,至於今不能已。

  何其盛歟!

  (正文完)

  千古一愛 愛從何來

  來自兩小無猜

  來自一身潔白

  千古一愛 愛從何來

  來自脈脈清波

  來自耿耿襟懷

  千古一愛 愛從你來

  你是那樣咄咄

  你是那樣乖乖

  千古一愛 愛從你來

  你是那樣多姿

  你是那樣華彩

  ——《千古一愛》
作者: s8522228    時間: 2009-4-7 08:35 AM

本帖最後由 s8522228 於 2009-4-13 08:15 AM 編輯

第123章    外篇
  
  “茉兒啊!昨天我打了一天電話找你,在北京嗎?趕緊趕緊!快給我死回來!你那個客戶回國了,偏要見你!”

  啊……好吵,自己似乎已不習慣這張的嗓門和快節奏的說話,李菲這死人真是一點都沒有氣質!

  驀然間發現,哦……我以前不就是這樣的嗎?不過是自己改變了而已。

  “我……這次走了多久?”頭還有寫暈,發現自己對現代的生活竟然有點水土不服,思維習慣還停留在那三百年前……我的心失落的地方,一想到他,心中的慟就如影隨形。

  “走了多久?你不是還沒走嘛!我昨天還接到你在內蒙古的電話你說去找你師傅去了,找到了嗎?”還是哪麼大的嗓門啊,我把聽筒拿得離耳朵遠了些。

  昨天……頭又開始疼了起來,時空的錯位真實讓人啼笑皆非,那邊漫長的幾十年這次居然等於現代的一天!

  “李菲你聽我說,我剛從清朝死回來……你別尖叫!噢,天!死人你先聽我說……嗯,我肯定我已經去過了,現在已經回來了!”

  我真的確定,一小時前我醒過來的時候還穿著大氅式樣的旗袍,頭髮及腰,腳上踩著的還是花盆底的高跟鞋,就如同一分鐘前我在那邊閉眼,而如今全原版COPY到了現代,發簪、首飾、衣服……一如我最後的記憶。

  不過唯一不同是這容顏……卻又似回到起點,記憶中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師父的座前……我漫長的一生在這裏居然只有一天!

  “沒搞錯吧,才一天啊!我還以為你沒‘去’呢!那你送我的衣服、首飾、香水我現在就的還你了?哎……這活攬得真夠衰的。”

  “哪些東西送出去了就沒想拿回,不要了!”

  “啊!好人!我愛你!”

  她最後一聲詠歎調還沒彪完,我迅速的掛上了電話,死三八!怎麼以前沒覺得她說話哪麼吵呢。

  “多少錢?”我問向這個小賣部的老闆娘。

  “是北京長途嗎?我看看……四塊三毛,就算四塊好了。對了,小姐您是來烏蘭布通參加這次名族藝術節的嗎?您的衣服真漂亮,比我看到別的模特身上做的來的精緻。”這三十出頭的老闆娘摸著我身上的刺繡,不無羨慕。

  “哦,對哦,是的。”

  摸出身上的信封,裏面有師傅給我留的三千塊錢。醒來的時候他人卻不在,只是體貼地在他之前打坐的位置給我留了一個裝著錢的信封。跑出去問小喇嘛也沒人知道在哪,看來這筆錢只有下次還了。

  “老闆,你知道哪有賣衣服的商場嗎?我還去買件T恤,嗯……穿這個,有點熱。”

  “出了這條街馬路對面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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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我又回來了。

  依舊還是車水馬龍,人潮洶湧。

  從李菲的辦公室抱著那扇子出來,一路上竟不敢去看故宮裏的精緻,只是低著頭逡巡穿梭與那表面已是風化和被歲月腐蝕得高低不平的灰色宮磚上。前面,綠色的鐵絲網依舊沒有剝離,把太和殿層層包裹似繭。

  經過長廊的掖門,見本是侍衛林立,威儀無比的太和門裏,如今卻是販賣工藝紀念小商品和飲料的地方,突然心酸起來,傻傻地站在那裏淚流滿面。

  一群老外被導遊冷到了太和門的東邊,在那拿了英文的解說機,見有幾個客人對這前面那綠網包裹的太和殿指指點點,趕緊過來解釋道:“這次大修是針對太和殿的一些木結構存在歪閃、變形問題、不是重新複建,屆時太和殿再度呈現出清朝的‘康乾盛世’面貌……”

  康乾盛世……眼淚嘩嘩地留個不停,仿佛自己原是抹清朝的遊魂不小心穿越來了現代……見過了昔日的輝煌,如今卻只覺得落寞與心酸,心裏好痛好痛,這裏已不是我熟悉的家園。

  不管遊客側目,哭著跑出了東華門,剛一發動車就聽到手機的彩鈴響:“葉小姐是嗎?您好,我是李氏××集團總經理秘書,李總已經到了,在東方廣場E棟A座頂樓的私人會客室等您。”

  “好的,半小時內我會到,謝謝。”清了下喉,答道。

  看了眼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扇盒,這一單代理已經拖得夠長了,也許在這位李總眼裏不過是幾月,但對我來說卻是一生……幾世。

  什麼都沒變,唯獨心境變了,這把扇子讓我有了開始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沉檀香……

  純正的味道如藥如蜜,藥香中隱伏著一股淡淡的回甜,這屬於記憶中“家”的味道讓我對這家公司頓時覺得親切起來。

  這家公司到底有多大啊,明明電梯已經到了頂樓卻依舊不是辦公區。

  我驚訝地發現我竟然看到了空中花園……中式的花園。

  那亭閣小池,假山逶迤,間有湖石花壇,花木中半掩著一跳彩色卵石鋪設的小徑。

  呵,知道是“敷蕊葳蕤,蘭若飄香”。在看盡盛世皇家別院美景的我也覺得眼前一亮,這規模雖比不得我住過的“園子”倒也小巧精緻,這老闆還真不俗,有才……嗯……有財。

  “葉小姐嗎?請跟我來。”一個穿職業裝的麗人走來,帶著溫柔的微笑。

  “這裏,是你們公司?”真是好奇,他們在哪里辦公呢?

  “這只是李先生在北京安置的一處休息會客室而已,我們××集團在全球擁有一百六十四家子公司,也是這東方廣場的投資方之一。”

  “哦,為什麼這‘花園’要修在這麼高的樓層呢?”

  “李先生說,這樣的空氣會好些不會讓人氣惱。”她賠著笑臉把我帶上一方白石小橋。

  我心一動……果然前面有座卷棚的青磚灰瓦的仿古的屋子,而闊五間,雕花的木門半掩,屋前幾尾翠竹,在溫控的環境下蒼翠如春。

  “李先生,葉小姐已經來了。”

  抑住心中砰砰的狂跳,我定是瘋了,會是他嗎……推開門的手有些抖。

  卻是一個高大的背影立在窗前,聽到後面通報的聲音這穿一身淺色休閒服的男子微轉過頭來。

  “葉茉……葉小姐?”清潤中帶著磁性的男音與記憶中的那個略顯得有些低沉,。心中繃緊的那根線像被人狠狠的扯斷,心跌落到底點……不是他!

  金色的陽光自窗櫺漫進,他背著陽光,眉眼在陰影中模糊不清。

  “對,我就是嘉寶公司的葉茉。這次這把宮扇順利拍下,不過……卻不小心弄傷了一點血跡,雖然已叫文物修復協會的陳教授給去掉,肉眼並看不出來,可是我們公司的第一宗旨就是事實就是,絕不能對客戶撒謊。”打開盒子,戴上手套,小心地拿出那把扇子,公式化地說道。

  “對了,這把扇子拍成二十萬,比您給出的三十五萬底價低出很多,我們估計很有升值的空間。”

  其實本可以私下裏和拍賣公司把那拍到的真實價格在合同上改成一個別的數字,把這筆差價“和諧”掉,可不知不覺地就說了實話。只是突然覺得錢對我來說,現在已經不那麼重要。

  心中一絲酸意浮起,他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扇子的原主其實就是……我。

  “唉……沒想到那麼嗜財的你如今卻不貪心,你就是說三十五萬我也自會照付。”

  啊……我瞪大了眼睛朝他看去,他怎麼知道,如今知道我曾經想著貪這十五萬來著?還是因為……是他嗎?本以為死寂的心有狂跳起來。

  他慢慢走來,終於走出了那光與影構造出來的視線盲點。這個陌生的男人在我看來是好看的,很有味道。那稜角分明的臉,下巴弧度飽滿渾闊,整個人既散發著陽剛的男性魅力又顯得高貴優雅,嘴角那抹淺淺的笑容,像陽光下雀躍的音符。

  他仿佛心情不錯。

  看清楚他的臉後,我卻有些失望,噢……不是他,自己怎麼老想著有的沒的。

  “我說過,你這張臉從來藏不住半點心事。”他走到我的跟前,“這扇子本就是為你而買,如今完璧歸趙,你收著就是了。以前你愛的那些個別的小東西,慢慢我也會全部收到,放在這‘無憂堂’裏。”

  剛把窗前那會兒他原來在寫一個牌匾,“無憂堂”三個字躍然在上,墨蹟未乾。正是……我閉上眼睛都能認出的董體。

  抱著拿扇子不敢相信地瞪視著這男人,眼淚卻吧嗒吧嗒的滾落下來。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唇……這,是不是夢境?

  “姑姑真沒良心,聽到聲音還不能認人!我可是閉上眼睛都能辨出你的味兒。”

  “姑姑,你就是在人群中,給我一個背影,我也能認得出你!”拉過我的手去,緊緊貼在他起伏的胸口。

  “茉兒,你身上留著我的血,如根一樣長在我心裏!你當年變成藩婆我都能把你認出!為什麼……為什麼輪到你,你就把我忘記!”他眨紅了眼,明明是抱怨可是語音聽起來怎麼就那麼可憐。

  啊……那一雙眼,深如湖底,眼裏閃爍著的哀痛和愛憐猶如穿越千年,溫情如初,盈滿眷戀。是他!!!

  “沒想到,你真把我忘記。”

  “我沒有!”再也按耐不住,撲進他的懷裏嚎啕慟哭,“燁兒!我沒有忘記你!我……好想你!”

  一切就是那麼的自然,哪怕滄海桑田,他還是他,我的他,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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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燁兒,你的麻子呢?你的白頭發呢?”摸著他的容顏,滿臉淚痕的女人又犯了傻氣。

  “……”

  “你看嘛,你的變化這麼大,我怎麼能一眼就認得。”

  見他警告地一眼橫來,連連改口:“好啦是我笨好啦!一向比我來得聰明。”

  “唉……真是替你擔心,你以前的二十五年是怎麼過的。”

  “那你怎麼不早點來找我?”

  “師父說得先讓你記得過去。”眼裏那抹閃亮微微轉暗,隨即又恢復溫暖。

  簡單的一句話的背後我卻知道有多麼的漫長……他這癡子到底在這裏等待了多久?鼻頭酸楚,望著他竟又要掉下淚來。

  “傻子……”把我的鬢髮輕輕撩起,他有些欷歔。

  “你這世也是活佛弟子?你怎會什麼都記得?記得我……記得過去?”靠在他胸前問道。

  “你還記得喜兒帶給我們一人一顆‘強身健體’的丹藥嗎?”他拿過紙巾仔細地幫我把臉上的濕潤擦去。

  本以為那藥的效用只是吃了生孩子,原來又是師父……幹的好事。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在他手心上面畫出一個字。

  “錢?”微挑眉他有些錯愕。

  “我欠師父他好多,這次我剛一回來,就又欠他三千塊。下定決心去找你的時候,我把銀行卡裏的錢都悄悄轉到了媽媽的賬上,現在找她要有點不好意思。”

  “才剛回來就欠人錢了,這日子怎麼混的……”

  我一記輕擰過去。

  “哎……”

  “怎麼啦!妻債夫償,天經地義!”在他胸口上指指點點,以眼神威脅。

  “嗯,沒辦法,這輩子,你這小笨蛋只有讓我來接手,繼續……照顧你了。”

  “說得好像你多辛苦多無奈似的!”本小姐在現代行情向來不錯,現在不比以前,我身邊待著的男人可不是除了他就是太監,哼!

  “最近是很辛苦。”

  “嗯?”

  “因為忙著為一個小笨蛋籌辦一個最最盛大的婚禮,這次她會和我一起站在世人的面前,站在陽光下,站在祝福裏……茉兒,欠你的,如今還你!”

  “呀!”嚶嚀一聲,帶著媚笑,小笨蛋手舞足蹈地頓時纏了過去。

  窗外,陽光暖暖。金色的陽光漫灑滿屋,甜甜的滿足讓身心微醺,如飲……似醉


--------完-------






蘭兒番外

在這世界上,最賞心悅目的,是纖塵未染的青山綠水;最壯觀美麗的是寬闊浩瀚的天空海洋;最溫暖人心的,是純潔真摯的感情。

而友情這樣的感情如淡墨的山水畫般,雖不見華彩,每每回味卻總能溫暖人心。

*

她叫我蘭兒……自打我十五歲入宮後,這個新名字起用伊始到如今已經數十年。光陰荏苒,時間如沙般從指縫中偷偷滑過,我似乎都忘記了自己的老姓。名字本只是一個識別符號,對我們女兒家本無特別意義,但她取的這個“蘭”字,卻依舊……像我手中竹繃裏薄絹子上的那抹碧綠,鮮活若新。

午後下過一場雨,停歇之後但見落日餘暉穿越樹梢,晴晴暖暖。悠悠地拿絲線穿著針頭細鼻,想給那朵春蘭補上最後一片翠葉,顫悠悠的手卻始終不能如願……

唉……宛儀,我真的老了,想再給你繡件薄衫都力不遂心。

“蘭嬤嬤,喏……穿好了。”這女孩兒利索地配好幾隻色線穿好了針頭遞了過來,笑若春陽。

落日映紅了她半邊笑顏,多年輕的孩子呀……一時有些恍惚。我這個宮女如今也有人侍侯了,常常看著她就想起自己,當年也是這麼年輕。她叫什麼來著,我怎麼突然記不起她的名字,就像常常也記不起自己的正白旗老姓。

湖面一陣輕風拂過,卷走園子裏一地的落花,廊後那群喜鵲清脆的啼叫聲驀地傳來……有人來了。

索性放下繃子,站起身來,看哪個宮的女孩兒這般不知道規矩到處亂跑。暢春園的宮禁雖不若宮裏那般森嚴,但各人有各人的差事,各宮有各宮的管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像我這老嬤子,想去哪就去哪那般遂意。

喳喳的雀鳴聲間或夾雜著幾聲嗚咽,那哭聲帶著悽楚,細聽卻不似宮娥內監之音,帶著絲正在變聲的……童稚?會是誰呢?

尋聲穿廊而去……

竹陰半籠他的身影,是他!帶著後面趕來的丫頭給小主子施禮。

“蘭嬤嬤……”許是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有人出現,他慌亂地側過身去,還沒來得及拂去淚水的臉尷尬中透著點點疏離。

弘曆……猶自記得他剛剛出生的樣子,腳底那顆赤色的痣就象天邊那輪紅日。

這才幾年,這孩子就這般大了,高過我肩膀的個頭提醒我自上次在宛儀身邊最後一次看到他,已經三年了,成日價賴在宛儀懷裏的孩童如今已是少年阿哥。

風輕輕梳過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他靜靜地立在那裏許久,哽咽一聲終道。“蘭嬤嬤,古人說有聖人天子入世出世皆有瑞相生成……”

“四阿哥今日從景陵歸來?”

“恩,前日我見到一朵一朵的五色彩雲自東方至陵墓明樓後面的寶頂升起,瑰麗如霞。”

“皇上皆是天子,大行皇帝定是又回天上去了。”眯眼看了一下西邊,熾陽眩目,讓我一時錯覺仿佛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


“那皇嬤嬤呢!我的皇阿奶,你的宛儀呢?為什麼你們都不告訴我她哪去了!瑪法去了好歹想他的時候我能去景陵,可是我想皇阿奶呢,要去哪找她?”

原來不是錯覺,是弘曆突然回頭拉住我,紅彤彤的眼睛滿含傷心。

我斂首垂目,眼裏的濕熱讓我頓時花了眼睛。宛儀啊,弘曆想你,你能知曉麼?你定在當年你給我說過的那個世界裏,聽得到這孩子的聲音麼,你會心疼麼?

蘭兒不過是宮裏的老奴,論尊卑、宮規都無法去談及這屬於皇家禁忌的秘密,我只能,只能站在這裏讓風兒翻飛著衣袂,任渾濁的淚水靜靜淌落。

“蘭嬤嬤,你是皇阿奶最親近的人,不管她在哪兒,你能不能幫我告訴她曆兒很想她……就算,就算她也和瑪法去了天上的世界,至少給曆兒托個夢來……”靜默片刻,抹了下眼又道:“也許能在夢裏相見,如今竟也是奢望了。”

見我頷首不言,他不舍地朝白石橋後那通向書屋的彩石小徑再瞅上一眼,作勢就要離去。

“四阿哥!”

實在不忍看他傷心落寞,脫口而出的同時又有些後悔。見他轉回,訝然中暗藏著欣喜……不知道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總是在他舉手投足中看到賜予他血肉的另外那兩個人的神情容顏,這樣的一張臉——讓人無法拒絕。

“四阿哥,你還記得皇上和宛儀給過你一隻寶石的鸞鳥麼?”

“恩,在這兒呢!”

他解開一顆系扣,從衣領下拉出一條金色的鏈子,鏈子下正是那只晶瑩剔透的“鸞”,在陽光下微微轉動光華綺麗非常,不似凡物。

“四阿哥知道它為什麼叫‘太平’麼?”

“知道,是能保我平安長大的東西,瑪法御賜的護身寶物,說帶上就不許我取下。弘晝有次看到吵著要我摘下給他戴了一回,卻被阿瑪知道給狠狠訓斥了一頓,那之後再沒人敢碰我這寶貝。”他用手小心地托著那“鳥”,言辭中隱有自豪。

“宛儀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你這個裏面裝著的是什麼東西?”鳥身裏有一裹得小小的錦帛遠處看來並不明顯就仿佛是鳥身上的一根彩羽般。

“只是說可以保我平安的東西,是護身的符紋錦帛麼?”他對著陽光看了半晌說道。

“老奴也不知道裏面到底是什麼,不過這個‘太平’皇上本掛在你皇阿奶的脖子上,是天底下最最貴重的東西,如今卻屬於了你……”

“蘭嬤嬤你是說……你是說……”見他眼波流轉,眼裏有抹按捺不住的東西熠熠生光就要湧出。

“四阿哥方才也說過古雲有聖人天子入世出世的地方皆有瑞相所生……我記得四阿哥出生的那天,園子裏也是祥雲滿天,朵朵似蓮。”

“啊!我……我不是在王府裏出生的?是在這園裏?”

“奴婢老了,興許記錯了也是有的。”

“蘭嬤嬤,今日所言弘曆斷不會告訴給第三人,你如果顧忌的是這個,大可不必。”他見我語意閃爍,情急中拉住我的衣角。

罷了,老奴活過一個甲子了,夠了,這把年紀還怕得什麼禁忌。

“給你‘太平’的時候你才剛進入宮中入學,那時你還小,每每宛儀擔心你和人打鬧摔破了它……”

“是的,記得每次我去宮裏、園子裏入學和給瑪法請安時,皇阿奶准來把它收走,回府的時候再替我戴上,怕我頑皮弄壞了那寶貝,呵呵。不給不行,皇阿奶偶爾也會很小氣。”憶起童年趣時,他突地笑起,驅散了臉上本是濃濃的陰霾傷心。

“那可不是小氣,她把她最重要的寶貝都給你了。”她小氣麼?她的一生很奇怪,從沒有冠以主位,卻至尊至貴。有時候斂財如鼠連皇上都笑稱過她是身邊最囂張的碩鼠,有時候又慷慨至極。還記得那次她捐空歷年所藏私物以充國庫……

“蘭嬤嬤,嬤嬤!”

哦,我又走神了。

記得有人說過當你常常回憶過去,那你就是真的老了,歲月不饒人,我也不例外。

“她還告訴過我,如果有朝一日她若離去你還未長大,便告訴你遇到兩種境地,方可打開這太平,定能保你平安。一是危及性命時;二是等你長大,或者強大到無所禁忌時。本以為是句戲言,沒想到終能應驗。“喃喃道,似自語,搜索著那已是半模糊半清晰的記憶。

“一是危及性命時;二是無所禁忌時……兩個完全相反的境遇,皇阿奶的意思是說裏面的東西?”

沒有再去看他,我的眼穿過遠處漸起的暮靄仿佛回到從前。

那時的我還是個少女,和香梅一起入宮分到了乾清宮。夏季我們換上了湖綠的宮裝,記得第一次見到宛儀她教我們寫的第一首詩便是:

洛陽城東桃李花,
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
坐見落花長歎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
明年花開複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
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複洛城東,
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


秋風頓起,吹落一地落花。彤紅的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斜斜長長,和記憶中某人極其相似的側面定定地站在那裏,瞅著手中那反射出綺麗夕陽的東西出神。

“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是啊,又見一季的落花,花瓣在地上紛飛如絮。今年是康熙多少年來著?康熙六十年?六十一年?

不對!記得四阿哥年前才登基了,那現在是幾幾年?唉,四阿哥,四阿哥不是還站在我面前嗎,那登基的又是誰?唉,老了老了,越遠的記憶越清晰,這越近的卻越發記不得了!

抬頭,見西邊殘陽在西山後已沒去半張臉,又是一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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