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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綠光 -【重生一門技術活之三】稻香太上皇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11:08 AM     標題: 綠光 -【重生一門技術活之三】稻香太上皇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1-31 01:40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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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她就知道,天上掉下來的絕對不是好事,
這個自己送上門,說要賣身當長工的美男果然是個大麻煩,
這傢伙肯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爺,長相俊美、氣質不凡,
偏偏不懂農活,種什麼死什麼,對吃食也很挑剔,
讓她是幾次氣到想要把他趕出去,
那為什麼沒有實際行動?還不是因為這男人還有一點點用,
他武藝高強,會打獵抓魚,甚至擊退山賊,
上街賣紅薯被衙役騷擾,也是他替她出頭,
更別提他得知她怕水,就溫柔的背她過河,一路上安撫著她,
甚至在大雨夜中為生病的她找來大夫,衣不解帶的照料她……
打從被親爹賣給別人當童養媳後,就再也沒人對她這麼好,
即使重生以前被別的男人騙過,她也無法不再次動心,
可偏偏在發現他對她也有情,賣身給她就是為追求她時,
也發現她這個被休離的寡婦永遠配不上他,因為——他是皇帝……

【出版日期】2014/07/25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花園1992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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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28 PM

種田?綠光

時間過得會不會太快了一點,竟然又是一年一度的香港書展了,今年依舊非常榮幸地和其它作者合寫套書。

而這本書,大概是近年來寫得最開懷的作品了。

最主要的是,因為我在裡頭偷塞了許多我自己偏愛的元素,嘿嘿,我是偷偷塞的,而且一開始就點明,不過是在最後頭才揭曉。

乖,別往後偷翻,這樣會看不懂的,陪我再聊一下咩。

話說這本書裡還有一個主軸,那就是--種田!

田啊……沒看過豬走路也吃過豬肉,是吧,雖說我從沒下過田,但是小時候老家那兒有很多田地,從青翠秧苗到澄黃垂穗,隨風搖曳,揚送陣陣稻香。

小時候還常常在排水溝裡抓小水蛇,玩一玩再把牠放回去,有時夜裡還會跟老爸和哥哥們到水田里釣青蛙……對於田,我有很多記憶,但是,我不可能知道怎麼種田的!

於是乎,為了確認種田每個步驟,我只得跟阿娘請教了。

「種田?」阿娘狐疑地看著我。「寫小說跟種田什麼關係?」

「啊就女主角要會種田,所以就問一下咩。」告訴我每個種田的步驟吧!

娘小的時候就在田里忙活,因為曾祖父家裡有很多田,娘從小就被迫在田里忙。娘開始說起了曾祖父嚴重的重男輕女,如何如何地要求孫女們不准讀書,全都要下田幹活,而孫子們則是個個養尊處優當小公子。

所以,女主角的形很快地就親現了。

然而,說到分檗的時間時,阿娘說不太記得,所以要打電話問小阿姨,我則快快阻止,因為我不想聽到小阿姨問我為什麼寫小說會問到種田的事宜,而且小阿姨熱情得很,她到時候會連絲瓜、花生什麼的都一併告訴我栽種方式……

下次如果有寫到很會釣魚的女主角,我就會打電話給我小阿姨,因為小阿姨常常駛著電動竹筏出海釣魚,也因而我常常有很多海魚可以嘗鮮……嗯,有點離題了,咱們回來吧。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一次重生遇到N次重生的故事,而種田這事占的篇幅不大,但卻是息息相關,牽連著男女主角。

至於我裡頭到底塞了什麼偏愛的東西,就請看倌們細細讀吧。

希望看倌們會喜歡^^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29 PM

前緣

問情為何物。

甘願入塵俗,同禍福,此生共度。

哪怕求得苦,回無路,今生不負……

沉醇的歌聲在夜幕裡刻下痕跡,伴隨著夜風,朝林子深處吹拂。

她聽見了嗎?望向靜的黑夜裡,他無聲問著,俊魅面容上的笑意隨著問句,逐而褪盡。

她……是誰?

然而眨眼功夫,好似有誰將他深植在心的記憶連根拔起,迅如星火,快速得教他連防備都來不及,甚至連疑問也在瞬間被清除,他的身影,也在頃刻間消失。

彷彿從一開始,他不曾出現,亦不曾離去。

只餘吟唱過的誓言,尚在林葉間迴盪。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29 PM

第一章

小武校場上,寒風呼嘯而過,拂動周圍林葉沙沙作響。

守在場邊的禁衛軍,身穿黑底鑲紅邊的錦袍,全都負手而立,個個面無表情,目光專注在校場上那兩抹高大身影。

小武校場裡,兩個身形頎長的男人較勁著,兩人皆持長劍,在寒風中劈開陣陣令人膽戰心驚的聲響。

禁衛們屏氣凝神,全神貫注不敢輕忽,倒不是怕場中的人誰誤傷了誰,而是兩人較勁時猶如在無人之地,他們實在很擔心兩人打得太起勁,一路殺到自己面前,一個不小心被殺,那真的是太得不償失了。

直到身後一陣細微腳步聲傳來,禁衛都統隨即轉過身,露出一臉討好的笑。「福公公,你總算來了。」

「桂都統……一大清早笑得這麼猥瑣,你是存心害我待會吃不下飯?」大內總管福至想也沒想地將桂英華的臉給推到一邊。

說真的,不是他長得醜,而是真正養眼的那兩個,正在場中較勁,相較之下,這面容粗獷、有稜有角的桂英華瞬間變成山間雜草,全然無法和那蒼勁松柏、出塵幽蘭相比擬。擋在他面前,擋住他想看的美顏,真是活膩了!

桂英華額角青筋顫跳著,但他努力地深呼吸,將怒氣壓抑轉變成笑意。「福公公,時候也不早了,是不是該讓皇上用膳了?」混蛋,要不是這專權擅謀的惡太監多少有些用處,他犯得著這般卑躬屈膝嗎?

福至之所以能在朝中翻雲覆雨,那也是皇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允許的,換句話說,福至是皇上眼前的紅人,所以多多少少能夠勸皇上幾句,而他現在迫切需要福至幫忙。

倒也不是天寒怕凍,只是很怕一個不小心,他的頂頭上司--皇衛頭子兼鎮國大將軍兼一品帶刀侍衛單厄離會被打死,因為今兒個皇上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簡直是把頭子往死裡打。

雖然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頭子也不是沒被傷過,但是這一回皇上出手特別凌厲特別狠,看得他眼皮子直跳,教他不禁懷疑頭子是不是得罪了皇上。

可這又說不準,皇上向來是個全憑心情行事的人,不按牌理出牌,任誰也猜不透,有時上一刻還笑著,下一刻已經把人推出午門處斬。

福至皺起柔順好看的眉,朝校場中一望,狹長美目微瞇著。「嗯……皇上今兒個心情不佳。」待在皇上身邊二十年了,這麼點眼色要是沒有,他早不知道已經死了幾百遍。

「是不。」桂英華站到他身旁,應了聲。他也是這般推想。「所以,福公公是不是--」

據他所知,福至和頭子是有點交情的,至於交情有多深,他是不知道,不過倒是曾看過他替頭子上藥。

「再等等。」

「嗄?」還等?等著收屍不成難道他年少耳背,聽不見那快如雷電般的揮劍聲?瞧,連植在校場邊上的白樺都被斬斷,眼看著就快倒了!

福至深吸口氣,涼冷的空氣還是平息不了他內心的激動。「你瞧,這男人廝殺時的神情……啊,真教人受不了!」

桂英華雙眼呆滯地望著他。變態……死變態太監!就是有他這種變態在,才會把皇上帶壞!

當今皇上登基時,不過才六歲,那年紀的孩子照理還說話含糊,但聽他爹說,明明是六歲的稚容,可皇上一坐上龍椅,那神色儼然像是六百歲,冷肅寒鷙的嚇人,而且開口下的第一道旨意是--「把攝政王給拖下去斬了!」

六歲呀!才六歲的新皇就下旨斬了先皇授意的攝政王,理由是--攝政王對他毛手毛腳,而且還人證物證俱全,照料皇上的命婦和手巾上的……男人之物皆可證明,其聰穎沉著,冷靜無情,令人不敢相信他是六歲的娃兒,最終硬是讓攝政王脫不了罪,任誰求情也沒用,當日正午,便腰斬於午門外。

當時,滿朝文武皆說新皇是天朝之福,豈料……皇上是個全憑心情喜好行事的變態!昨兒個誇讚的事,到了明兒個全數推翻,誰要附和誰就倒大楣,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當然,那時極負野心想要篡位的官員不是沒有,所以使盡明槍暗箭,就連毒都派上用場,可也不知道是天祐幼皇還是幼皇料事如神,竟能將所有暗招一一破解,甚至逮著了證據,一波波地滅除所有威脅,朝中阿諛諂媚、狼子野心之輩,皆被攆除,以六歲之姿安坐龍椅,兵權一把抓,至今無人敢輕舉妄動,這二十四年來,未曾早朝,卻一樣可以搞得滿朝文武惴惴不安。

但,以為皇上是個明君,專門對付奸臣惡官?錯了!皇上行事是沒個准的。像十幾年前南方大旱,災情慘重,地方官員上奏懇請皇上開倉賑災,皇上卻說:「該死的人就是得死,救了又有何用?」

這一席話,教在場文武莫不倒抽口氣。有官員不放棄地再上奏,結果是--斬!從此以後,無官員敢再提此事,就連兩年前南方再次大旱,地方官員遞上摺子時,朝中也無人敢再諫言。

更糟的是,皇上以整治忠臣為樂,挾令脅迫妥協,要是妥協了,便斬了對方,要是不肯妥協,便一再脅迫,就像是他的頂頭上司單將軍,父親病危,皇上依舊不肯放其回府,母親亡故時,以宮中有人圖謀不軌為由,不允他回府守靈戴孝,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然他的上司還是咬牙忍下。

當時,他親耳聽見皇上和福公公那個變態道--

「阿福,你不覺得看著單將軍那痛苦的神情,就教人心底發癢?」

「皇上所言甚是,奴才實是瞧得心好癢。」

當下,他的心全都涼透,通體生寒……這是怎樣變態的對話

說到底,根本就是這個變態太監帶壞皇上……不對,皇上六歲登基時,福至這變態太監還不知道在哪呢!

所以,根本就是皇上一手調教了變態太監,自己服侍的是個變態皇上!

正恨恨想著的瞬間,一道劍風刮上臉,桂英華猛地回神,劍刃如電似地朝他的臉劃下,他要避開已是來不及--

鏗的一聲,另一把劍橫在他額前,擋下這致命一擊,桂英華死裡逃生面無血色,雙眼發直,不住地望向那張笑得邪魅的俊臉。

「發什麼愣,桂都統?」藺仲勳笑瞇了深邃黑眸。

「……皇上恕罪。」桂英華吶吶地喊道。瞧瞧,當朝皇上生得如此俊魅無儔,又文武雙全,在朝上更是馭下有術,將百官整治得服服貼貼,要是皇上的心性能再正直一點,必定是王朝百姓之福,可偏偏他心就是歪的!

「英華,退下。」擋下一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單厄離。他面貌端正,皮膚黝黑,但那雙沉穩黑眸像凝聚了天地正氣,眉宇間噙著一抹不怒而威的英氣。

桂英華應了聲,隨即退到一旁。

「皇上,時候不早了,也該回殿用膳了。」單厄離將劍遞給身後的禁衛。

藺仲勳哼了聲,隨手把劍拋給桂英華。「朕何時用膳,輪得到你置喙?」

桂英華雙手抱著劍,驚愕於這把紫砂劍竟是如此沉重,不敢相信皇上竟能單手舞得虎虎生風。

紫砂質實且硬,重量自是不在話下,宮中禁衛操演用的是十斤重,但這把劍他掂量著該有二十斤重……二十斤重的紫砂劍砍出的力道自然較重,但也得持劍之人有足夠臂力才使得動。

皇上確確實實是個真男人,就可惜心是歪的!桂英華不知道第幾次扼腕。

「皇上,先喝口茶吧。」福至手一揚,身後的宮人立刻遞上熱茶。他掀了掀蓋,確定了溫度才遞到主子面前。「微溫羽露,正是甘潤,皇上嘗嘗。」

藺仲勳接過手,嘗了一口。「還不是老樣子,沒什麼新味。」將茶盅遞回,他朝御天宮的方向而去。

「不過今兒個御膳房替皇上備了新菜色,聽說是戶部剛從民間採買的霜雪米,肯定會讓皇上讚不絕口。」皇上要是沒有讚不絕口,那就是御膳房該死、就是戶部該死,他會負責好生料理。

「不都是千篇一律。」藺仲勳半點興味皆無。

「要真是如此,就是戶部誇大,屆時奴才會好生整治。」福至噙笑亦步亦趨跟著。

後頭幾步的單厄離和桂英華,聽了滿臉不以為然。

福至是大內總管,想要插手戶部,太過逾矩。

藺仲勳哼笑著,俊美如玉的面容噙著一股邪氣。「阿福,你可知道朕為何如此提拔你?」

「自然是因為奴才可以為皇上分憂解勞,而最重要的是--」福至頓了頓,不知為何回頭看了桂英華一眼。「奴才長得順皇上的眼。」

「沒錯。」藺仲勳不知為何也回頭睨了桂英華一眼。「你要是長成那模樣……朕早就把你埋了。」

常在他跟前晃的人,自然要入得了眼,所以一直以來,他挑選的宮人較往常嚴格,而能夠常在他面前出現的官員,就唯有單厄離,其他一干老傢伙有要緊事,也只敢將摺子遞給首輔,不敢直接找他面談,因為只要長得太不順眼,他自有法子讓對方徹底消失。

至於單厄離,乃是因為單厄離身上那股正氣,還有那打從骨子裡生出的忠義之心,教他費盡思量調教依舊不改變,終於放棄。

單厄離是空前絕後的那一個人,所以他決定好好珍惜,否則往後他還有什麼樂子可言?像阿福,已經被他調教成像是另外一個自己了,要不是他太諳察言觀色,那俊白面容太順眼,有時他還真有衝動把他埋了。

「慶幸的是奴才長得還不差。」福至躬著身陪笑道。

跟在身後的桂英華在藺仲勳踏進御天宮後,忍不住抓著上司問:「頭子,我是長得如何?」

單厄離一雙飛揚的濃眉微攢,思索片刻道:「人樣。」

「……」啊不然他是鬼喔!

御天宮內朝南三座主殿,中央為早朝所用鎮天殿,右側是舉行宮宴的儀天殿,左側則是議政的奉天殿,可事實上這三大殿已空置二十四年,皇上登基以來就不曾早朝,就連封後迎妃都不曾踏進過三大殿,朝中無官員敢吭一聲。

藺仲勳慣於待在三大殿後方的毓賢殿和廣福殿,而眼前,他人就在廣福殿內看著長几上十來道膳食。

他喜肉,餐餐必定有葷,素菜則是能少則少,所以御膳房備來的膳食,素菜向來是點綴用的。然而,再怎麼精緻的珍饈美饌在吃過了幾千幾萬回之後,也會從驚艷變成食之無味,不過眼前這碗白米飯,倒是挺吸引他注意。

米飯晶瑩剔透,如霜似雪,取名為霜雪米,倒是壓根不為過。與嵌金白玉薄瓷碗相襯,顯得粒粒生輝透光,光是用看的,就教人食指大動。但他只是動也不動地瞪著那碗飯,淡然無波的面容底下,藏著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驚詫。

「皇上?」福至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神色。此刻,就連他也摸不透藺仲勳望著碗發愣,到底是為了哪樁。

就他所知,皇上對米食極為講究,有時光是看一眼,不合意便撤下,要是合意便嘗上兩口,如今他的臉色教人猜不出心思,更是難得地怔忡起來,令人玩味。

「阿福。」藺仲勳低聲喚著。

「奴才在。」

「去查查這霜雪米是戶部上哪採買的。」吩咐後,他端碗嘗了一口,那米飯入口軟嫩卻又不失嚼勁,米食特有的淺香在口中泛開,嚥下後在喉間綻開甘味,是他不曾嘗過的好滋味。

「奴才遵旨。」儘管福至有滿腹疑問,但只乖乖領命。能夠在宮中存活,甚至一躍成為皇上跟前的紅人,自然是因為他謹遵分寸知進退。

福至領命離開,待藺仲勳回過神,才發現一碗飯竟沒配上什麼菜餚,便已教他扒光。太不可思議了!

藺仲勳瞪著飯碗不語,身旁兩列宮人見狀,心中駭懼,無人敢向前詢問是否再多添一碗飯,只能靜立一旁,等候差遣。

眾人以為藺仲勳龍顏冷肅,像是暗凝殺意,可其實他不過是太過震驚、太過難以置信,只因,這不該出現的東西莫名地出現了!

也許,這一丁點的線索還不足以證明什麼,但他卻已經篤定背後的人,必定可以讓他跳脫既定的命運。

等了半晌,福至快步踏進廣福殿,獻上打探來的消息。

「啟德鎮的杜氏寡婦?」聽了,藺仲勳啟口低聲重複。

「正是。」福至邊說,邊用餘光瞥了矮几,察覺他從頭到尾只用了那一碗飯,其他菜餚幾乎沒動,就連那道他最偏愛的開陽燒肉也只夾了一塊。不著痕跡地正色,他又繼續道:「這杜氏寡婦原是城北外秋桐鎮貧戶之女,十一歲被賣進了京城小富戶王家當童養媳,想藉此沖喜,豈料十六歲丈夫去世,而後她就被休了,遷到城南郊外的啟德鎮,買了兩畝薄田,自個兒耕種為生。」

藺仲勳濃眉微揚。「自個兒耕種?」

「照戶部的說法是如此。」

「這倒是特別了。」他骨節分明的長指在矮几上輕敲著。

「確實是如此,不過許是她出身農家,所以對耕作不陌生。」

「家裡沒有男人或其他幫手?」

「聽說只有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

「聽說是因兩年前南方大旱流浪至京城的孤兒。」福至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行事向來謹慎,又善於揣度皇上心思,所以把關於霜雪米的事給問個周詳。

「喔?」會收留孤兒,那就意味著她本性良善。「不過戶部怎會跟杜氏採買米糧,這線究竟是怎麼牽上的?」依他對戶部的瞭解,要是沒有某種程度上的好處,是不可能和名不見經傳的小戶農家牽上線的。

「聽說是因為兩年前南方大旱,元氣大傷,昆陽城盛產皇上最偏愛的珠羅米至今還栽植不出,而原先屯在宮中的珠羅米兩個月前就沒了,皇上還因此大發雷霆。」

藺仲勳神色慵懶地斜倚在錦榻扶手上,想起他確實下過最後通牒,要是戶部採買不到他合意的米,他就打算讓整個戶部大搬風。

「所以戶部的人就上城裡的各家酒樓食堂尋找,適巧在一家小食堂裡嘗到了這霜雪米,才循線找到杜氏。」

藺仲勳垂眼不語,狀似沉思。

福至恭敬候在一旁,一副溫順謙遜的斯文姿態。

「阿福。」良久,他開了口。

「奴才在。」

「城裡買賣農具的鋪子在哪?」

饒是跟在他身旁二十年的福至,一時間也跟不上他轉得飛快的心思,但還是據實以報。「奴才可以找人問問。」

「盡快。」

「奴才馬上派人查探。」福至太清楚他的性子,只要他一提到快,那就代表他立刻就要得到答案,這事自然拖不得。

福至趕緊派人查探農具鋪子,約莫兩刻鐘便傳回消息。

「皇上,城裡頭總共有三家農具鋪子,兩家位在西市的春禾街和瑞水街,一家則是在東市的晏和街,而杜氏寡婦較常去的則是春禾街的陶家鋪子。」

等消息這期間,藺仲勳吃了兩碗飯,命人撤下矮几上的菜餚,精神抖擻之外,噙著難測心思的笑睇著福至。

「阿福,你果真是個會辦事的。」藺仲勳只能說,他將阿福調教得太出色了,他不過起個頭,阿福就能將其餘事辦得妥貼。

「是皇上教得好。」雖說不知道皇上怎會對杜氏起了興致,但皇上的心思本來就難以摸透,他只要能把事辦妥便成。

「阿福,再替朕找幾個聰明的小子。」

「皇上是打算--」

「朕要出宮。」

「不知道皇上打算離開多久?」福至垂眼細忖著如何掩飾皇上不在宮中之事,其實這事壓根不難,皇上也曾經溜出宮多回,從沒被發現過,原因就出在文武百官除非有要事,否則根本不會直接面聖。

「看朕心情。」

福至未多置一詞,早已習慣他的恣意妄為。「不過首輔大人日前病了,已多日未進宮,大臣的摺子都還在首輔府,皇上要是又不在宮中,恐怕--」

「阿福,把吏部尚書找來,朕要擬詔。」

「擬詔?」

「朕要廢了首輔,讓你這個內務大總管兼首輔。」

福至呆了下,心思運轉得極快,立刻雙膝跪下。「皇上,奴才是哪兒做錯了?」宦官兼首輔,這下他必定成了眾矢之的,皇上又不在宮中,就怕到時他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皇恩浩蕩,但有時卻也是可怕的催命符。

藺仲勳眸色慵懶,哼笑了聲。「阿福,你就這麼點能耐?人家想鬥你,你就乖乖就縛嗎?」

「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奴才又不懂武,突然身居高位,就怕--」

「得了,你那點心思朕還看不透?」藺仲勳啐了聲起身。「這段時間,就讓單厄離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吧。」

福至抬臉,玉面滿是笑意。「奴才叩謝皇上。」

「你要好生盯著他,別讓他找著朕,否則……阿福,朕可捨不得傷你。」藺仲勳似笑非笑的神情噙著讓人不寒而慄的邪氣。

「奴才遵旨。」福至渾身不住地顫著,然而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興奮。

一則因為皇上出的難題,二則因為……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單厄離朝夕相處!

想到可以挾天子之令為難他,那俊毅面容困擾糾結的樣子,他心癢難耐。

天朝京城最繁盛之地,便是位在二重城裡的東西兩市,東西兩市涵蓋了數十條街,市招遮天,到處熙來攘往,人潮擁塞。

「小佟姊那兒有在賣包子。」

緩緩向前的人潮中,突地冒出一道鴨子般的聲音。

少年身旁的姑娘頭也沒回地道:「包子吃包子,像話嗎?」

「我不是包子。」少年身高比姑娘還高上半顆頭,嗓音如鴨。

「你不是叫小包子?」

你才叫包子!他恨恨想著,忍著氣道:「小佟姊年紀果真是大了,都不知道說了多少次,我叫唐子征,跟包子什麼關係。」

「我只記得初見你時,你跟我說要叫包子,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包子。」杜小佟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想吃包子,自個兒買去,我可不是來逛街的。」

唐子征扁起嘴,俊秀面容還帶著幾分青澀稚氣。「可是我身上又沒有銀兩。」

「我有,不過是來買耙買鋤的。」

「這回的冬米,分明就賣了不少銀兩的……」他可是親眼瞧見官員捧著銀兩到她面前買米的,而那些農活,他也出了不少力。

「那些銀兩就是拿來養你們的,你以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不需要銀兩?你要是不滿……」杜小佟聳了聳肩,一副你請自便的表情。

聽至此,唐子征還能如何,只能拖著牛步,拉著推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走過了擁塞的路段,在前頭的十字大街往右轉便是春禾街,人少了些許,但走起路來,還是不免和身旁的人挨碰到,杜小佟眉頭微蹙,卻怎麼也避不開。

通常她不會在正午之前進城,但是今兒個卻是沒辦法,只因一早醒來她的農具全都不見了!

啟德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所居住的屋舍旁也有十來戶人家,全都是耕田維生,有的是買了幾分薄田種些青稞薯類,有的是向大戶人家租田的佃農,大夥向來總是和睦相處,互相幫忙農事,正因如此,她真的想不透為何她的耙和鋤竟不翼而飛。

眼下正準備將剛收割的稻穀曬乾,要是沒有耕耙,她要怎麼翻谷?這批米戶部正等著要收,可不能出任何差池的。

所以她不得不一早就出門,將遺失的農具全都補齊,無端端的,害她得要再多花幾兩銀。

思忖著,卻被對面走來的人給撞了一下,唐子征趕忙扶著她。「小佟姊,你在發什麼愣?」

「我……」話未盡,她習慣性地往懷裡一摸,驚覺荷囊不見,回頭望去的瞬間,已經張口喊道:「有賊!那個身穿青衣黑褲的男人是賊,來人啊,幫忙抓賊啊!」話落的瞬間,她已經飛步追上去。

「小佟姊!」唐子征當場傻了眼。那是賊耶,她竟敢去追……瞥了眼四周,他撇唇,這城裡竟沒半個人幫忙,只能說這兒的人心是真的涼薄。

小佟姊雖然性情冷了些,但是當他們幾個孩子流落街頭當乞兒時,是她帶他們回家,雖說住的不頂好,吃的也不怎麼樣,但有床有被有得吃,和當乞兒時的情形相比,真是好上太多了。

而城裡的人,有好處時個個笑得和氣,可見人有難時,卻沒有半個人伸出援手。

唐子征歎了口氣,眼見陶家鋪子已經在眼前,他還是拖著小推車趕忙去追杜小佟,就怕他再慢一會,杜小佟會遭殃。

而賊人手腳俐落地鑽過人群,眼看要消失在前頭十字大街,就在杜小佟決定脫鞋丟他時,那男人卻像是被人給一腳踹飛,倒在路中央。

她沒時間遲疑,就怕那賊人跑了,於是腳步不停地朝前跑去,一個男人從那賊人剛剛轉過的街口走出,一把扣住了企圖逃跑的賊人。

「小佟姊!」

後頭唐子征已經拉著推車跑來,見那賊人被個男人逮住,他正要鬆口氣,暗誇這城裡住的不都是些沒血沒淚的烏賊時,就看那賊人企圖掙脫,男人手一扯,長腳一踹,那賊人竟往他倆的方向飛來,他想也沒想地拉著杜小佟閃到邊上。

砰的一聲,賊人不偏不倚地摔在小推車上,那小推車又破又舊,哪承受得住這等撞擊,當下崩解得木片四散。

唐子征抽了口氣,覺得那巨響像是從他的胸口發出的,好一會,直到那男人將賊人交給聽見聲響趕來的巡邏官兵,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才緩緩移動,不敢正視,僅以餘光偷覷著杜小佟,而她的反應……一如他的想像。

「姑娘,沒事吧?」男人走到她的面前,手上拿著的是她的荷囊。

唐子征一雙大眼不著痕跡地打量眼前這個男人……他只能說,這個男人是他見過的人當中,長得最好看的,光是站在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他吸引,不過--

「一兩。」杜小佟拿回自己荷囊時,口氣不善地道。

「不用了,姑娘無須客氣,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藺仲勳揚著漫不經心的笑,讓那深邃立體的五官更添邪魅。

他垂眼打量著她,巴掌臉嵌著秀雅五官,神情淡漠得教那張俏顏失了幾分媚,真要說,她這長相連要入宮當宮女都是不合格的,遑論與他後宮精挑細選的嬪妃相比。但是,一股天生的直覺告訴他,是她,所以他勉強忍受。

「你撞壞了我的推車。」杜小佟臉色清冷,就連嗓音也涼薄如刃,理直氣壯地朝他伸出手。「賠我一兩銀子。」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30 PM

第二章

「……再說一次。」藺仲勳微瞇起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撞壞了我的推車,賠我一兩!」杜小佟神色凜然得猶如他敢不賠,她會告得他哭爹找娘!她已經被偷了兩把耕耙和兩支鋤頭,農具還沒買著,小推車就被撞爛……她近來到底是得罪了誰

藺仲勳雙手環胸,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不是他自誇,他這張皮相,別說女人一見傾心,就連男人也垂涎不已,但是此時此刻,在她那雙冷淡的水眸裡,他瞧不見一絲一毫的驚艷。

與她對視,笑意緩緩在他唇角凝起。已經有多久,未曾如此心癢難耐了?

「姑娘,如果我沒逮著賊人搶回你的荷囊,你損失的可不只一兩。」很難得的,他揚笑與她論理。

這場英雄救美戲碼,本就是為了接近她才設計的,沒想到不得感激,還被獅子大開口,一輛破爛推車竟索賠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他壓根沒看在眼裡,但他為何救了人還得賠錢?

「可事實上,荷囊已經回到我的手中,而我的推車也確實因你而壞,你自然得賠。」杜小佟說起話沒有半點咄咄逼人的高張氣焰,但是眸色比臘月雪還冷。

「如果我沒砸壞那推車,賊人跑了,你的荷囊就沒了。」藺仲勳笑意更濃,更加仔細地打量她。她長髮梳髻,只綴以一條青布繡巾,身上穿著青色窄袖襦衫,一副村婦打扮,不見半點韻味,但卻勾引起他極大的調教慾望。

調教有趣之處,一種是能將人完全地照自己的意思調教成功,一如阿福,但另一種則是不屈不折,打死也改變不了,卻又不能反抗,像單厄離,這般玩弄也是別有興味,可是眼前的杜氏,她無需聽令於他,又打從心底地厭惡自己,這樣的人兒調教起來,才教人興致高昂。

「荷囊裡再多也多不過一兩,但為了那些錢卻賠上一兩,爺兒認為合理?」杜小佟不疾不徐地道,順手將荷囊一倒,讓他瞧瞧裡頭裝了幾文錢。「瞧,連一貫都不到。」

當下堪稱太平盛世,一兩銀可以兌換兩貫錢,而一貫錢等同一千文錢。

藺仲勳揚起蘸墨般的濃眉。「所以,我非賠不可?」睨了眼她倒出的銅錢,他有些意外,因為他向來瞧見的是金子,那荷囊那般沉,他還以為她挺富有的。

至於一貫都不到……一貫到底是代表多少?這不能怪他,當皇帝的,有幾個對金錢熟悉的?他只懂金子,對銅錢一點概念都沒有,想當然耳,他身上更沒有帶銀兩的習慣,換言之,他是帶著兩袖清風出宮的。

「非賠不可。」杜小佟神色淡然地道,壓根沒將他的俊容放在眼裡。

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長得過分俊美的,非魔即怪,全都是禍水妖孽,再者他從一開始就不住地打量自己,怎麼看都非善類。

她不認為自己的姿色足以讓人使計接近,只是她習於多加防備,擺晚娘姿態討個一兩銀子,不過是想阻止他討人情罷了,畢竟那小推車確實也快壞了。

「可是我身上沒有銀兩。」藺仲勳雙手一攤,笑得萬般無奈,帶了點輕佻。「不如我到姑娘府上當差抵債吧。」近身相處乃是調教不二法門,更何況他必須靠近她,他要知道她到底是誰,為什麼可以讓不該出現的東西出現。

杜小佟神色不變,唇角浮現若有似無的笑意。「爺兒說笑了,爺兒看起來就像出身富貴人家,豈會連區區一兩銀子都拿不出來?」他身穿玄色滾銀邊錦袍,外頭還罩了件繡銀竹鑲裘半臂,這可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行頭。

而且他眸底意圖太過明顯,要求得那般直接,要說他不是刻意接近自己,怕是連三歲娃兒都不信,只是眼下沒有太多線索,她不知他到底是為何而接近自己。

「你可以在我身上搜。」藺仲勳大方地攤開雙手。

杜小佟神色不變,只是水眸微瞇了下。原來是個無賴,而且還很下流。

「小佟姊。」感覺袖子被輕扯了下,杜小佟睨了唐子征一眼,聽他低聲道:「算了吧,那個人看起來邪氣得緊,而且那一身行頭非富即貴,要是得罪了他也不知道會惹上什麼麻煩,咱們還是趕緊去把農具買妥吧。」雖說小佟姊向來能幹,可她畢竟是個女子,與男人僵持在這十字大街上,別說她有幾分被調戲的嫌疑,他更怕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敲了這種人竹槓,天曉得將來要怎麼還?

「小包子,你先到陶家鋪子等我。」杜小佟沉聲道。

「小佟姊。」不會吧,真要為了一兩銀子跟這男人槓上?

「乖一點,我待會就買包子給你。」

想起剛出爐暖呼呼又軟綿綿的包子,唐子征忍不住嚥了嚥口水。「可是我怕你有危險。」包子很誘人,可是一個包子不能收買他的人格。

「兩個包子。」她淡聲道。

「好,我走了。」唐子征認為兩個包子可以買他微薄的人格,畢竟肚子餓能填飽才是大事,況且他正在抽長,食量很大。「兩顆喔,我要大大的可以咬上好幾口,還有包肉餡的那一種。」

杜小佟神色略微不耐地朝他擺了擺手,他邊走邊回頭,很怕她事後不認帳。

把唐子征打發走,杜小佟走向藺仲勳,決定讓這個無賴嘗點苦頭。

「這位爺兒……」

「我姓藺。」

「藺爺,既然你身上沒有銀兩,我也不勉強你賠錢,就盼你能陪我去個地方,充抵一兩銀。」

「這有什麼問題。」是要他充當長工幫她搬東西?這有什麼難的。

雖說太過紆尊降貴,但只要能暫時待在她身邊,這點小事他能委屈。

「那就請藺爺隨我來。」杜小佟噙笑走在他的前頭。

藺仲勳跟上,這方向似乎不是往陶家鋪子。她是要帶他上哪?難不成她是個不守頁節的寡婦,表面上清心寡慾,實則已經被他迷得七葷八素,正打算帶他上哪作樂?要真如此……含笑黑眸,浮現淡淡嫌惡。

兩刻鐘後,藺仲勳知道她帶他去哪了。

就在她把他帶進一形似酒樓之地,她人不見之後,他大概就猜出是怎麼回事,只是有點難以置信她竟如此膽大,竟敢賣了他!

「瞧瞧……這男人生得可真好。」

就在男人對他品頭論足,伸手欲撫上他的胸口時,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是哪位?憑什麼碰我?」以為他是任何人都能碰的?

「憑什麼?就憑我是這家倌館的老闆,就憑我剛用一兩銀買下了你。」老闆非常堅持驗貨,然而手還沒觸到襟口就已經被藺仲勳一把擒住,瞬間手腕轉了向,痛得老闆發不出半點聲鄉音。

「一兩銀?!」藺仲勳低咆道。混帳,竟把他賣了一兩銀?!

倌館裡,瞬間騷動了起來,就因為他怒擒著老闆,但幾乎是在同時,騷動平息了,因為福至趕來了。

半刻鐘後,倌館雅房裡,阿福在他眼前忍笑忍得幾乎快要歪了嘴。

「很好笑嗎?阿福。」藺仲勳用無比溫柔的嗓音問。

福至忍笑忍到快內傷,卻努力地拚命擠出憤恨的嘴臉。「皇上,那大膽寡婦太過放肆,不如就讓奴才找些人好生整治一番。」

「阿福,你敢動她,朕……會殺了你。」藺仲勳托著腮,笑瞇了魅眸。

福至聞言,渾身寒毛立起。

那杜氏到底是何許人也,怎會教皇上莫名執著了起來?皇上耍弄人總喜歡拐彎抹角,但當皇上直言如何時,那就代表他一點捉弄的興味皆無,要直接取人性命了。這事,真教他百思不得其解。

皇上出宮,他自然是派人尾隨在後,三刻鐘前發生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聽說杜氏面貌算是清秀淡雅,不艷不媚,不像是能勾起皇上興味的姑娘。再者,她竟將皇上賣進了東市的一家倌館裡……如此膽大包天的姑娘,皇上怎能隱忍?忖著,覷了眼藺仲勳,只見他笑意未達眸底,反倒是怒氣難隱,分明是氣極了,為何忍受?

「阿福。」

「奴才在。」他急忙垂臉。

「朕要去啟德鎮。」

「皇上?」他微詫抬眼。

「朕要接近她,得到她,調教她!」說著,他嘴邊笑意教福至見了頭皮都發麻了。

「朕要讓她知道,朕值得的可不只一兩銀!」不識貨的寡婦,把他賣進倌館便罷,居然只開價一兩銀!一點鑒賞的能力都沒有,他有必要好生教導。

福至愣了下,有點摸不著頭緒,不太懂他發火的原因,但發火是事實,想調教那杜氏亦是事實,就當是他差點擋了皇上的好事,讓皇上燃起殺機便是,如此一來就說得過去。

「奴才立刻帶皇上前往杜氏家中。」他只能如是道。他很懂得皇上的心情,愈是桀驁不馴,愈是高風亮節的,就愈想要好生折磨,逼著對方低頭。這是皇上排解閒暇,打發時間的好遊戲,他向來是支持並且看齊的。

「把朕帶到啟德鎮,你就回宮,別再跟著。」藺仲勳站起身,撣了撣衣袍。

「奴才遵旨。」本想好生囑咐,免得皇上又被賣到哪兒……不過,已經被賣一次了,皇上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防備。

「還有,把這家倌館給朕燒了。」踏出倌館時,他頭也不回地道。

「奴才馬上處理。」當然,這醜事自然得隨一把火燒成灰,雖說這裡頭的人不知道被賣到這兒的是皇上,但難保哪天不會在城裡流傳,傷了皇上顏面。

正忖著,瞥見藺仲勳正睨著自己,他心尖一抖,笑道:「這哪有什麼倌館呢,皇上,打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的。」

藺仲勳笑了笑。「阿福,後頭那句太多餘,顯得欲蓋彌彰了。」

「奴才明白了。」福至苦笑道。

文武百官懼怕皇上不是沒有原因,除了皇上料事如神之外,更因為皇上向來喜怒無常,更無視禮教律例。

饒是他,有時面對皇上的笑顏,亦會慌了手腳,遑論他人。

「對了,阿福。」藺仲勳像是想到什麼,回頭問著。「一兩銀是幾貫錢?」

「……嗄?」這是哪門子的問題?

回程的路上,唐子征拖著牛步,一是新購的推車上頭載了太多貨物,二則因為他心底有事--小佟姊到底是從哪生出錢,買下新推車的?

他很想問,更想知道那個纏著她的富貴爺到底是怎麼被甩開的,但他真的不敢問,因為他很怕到手的包子會飛了。

他邊走邊偷覷著杜小佟,但說真的,他跟在小佟姊身邊也有兩年了,依舊難以看透她的心思,至今連瞧她展笑一回都不曾,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臉病了……

「包子,再看下去,我保證你的包子會飛到餃子的嘴裡。」杜小佟目不斜視地道。

「怎麼可以?小佟姊明明已經買了不少燒餅要弄給餃子燒餅他們吃了。」要是連他的包子都拿去進貢給那群弟弟,他就哭給她看。

耍無賴他不是不會,只是年紀稍長,懂羞恥了。

「誰說燒餅是要給他們吃的?」

「不然咧?」買了一大袋,不給他們幾個,她是打算要吃到什麼時候?

兩年前南方昆陽城大旱,他的爹娘和村裡幾戶人家舉家北遷,豈料卻在半路遇到山賊,大人們都死了,就只剩下他們幾個娃。其中以他年紀最長,就算不是親兄弟,他也得負起責任帶著他們一起往北走,豈料世態炎涼,人心涼薄,無人對他們伸出援手,眼見就要凍死餓死在京城時,小佟姊出現了。

她拉著一輛小推車經過他們面前,那時他已經餓得說不出話,懷裡抱了一個,身旁挨了兩個,心想那些穿得一身富貴錦裘的人家都沒停下腳步,遑論這個連件裘衣都沒得穿的姊姊。

但是,她停下來了,只問:「你想吃什麼?」

「……包子。」雖是怔愣不已,但他還是顫著聲說了。

而挨著他的幾個鄰居弟弟也跟著啟口,「餃子」、「燒餅」、「油條」那時他們真的好傻好天真,未料到這當頭說出的話,他日成了他們的小名。

小佟姊不由分說地將他們給抱到推車上,推到一家小食堂前,買了他們要的東西,塞到他們手中,他們幾個孩子簡直像是餓死鬼般地啃,壓根不管會噎著。

待他們兩手空空,手中隨即又被塞進熱呼呼的熱食,也不知道是太燙還是太渴,他們是吃著熱食拌著淚,而淚眼模糊中,小佟姊的神情未變,只是定定地注視著他們,未等他開口,她已搶先道:「我的屋子不大,但住上你們幾個還夠……跟不跟?」

望著她淡然神情,他想也沒想地道:「跟!」天曉得他們已經多久不曾住過屋子吃過熱食了,哪怕她是專吃小孩的山鬼,他們也跟。

就這樣,他們被帶回了啟德鎮。

如他所料,小佟姊家裡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甚至談不上小康,就一幢小屋,伸展出東西耳房,家裡還有個銀喜姊。

銀喜姊比小佟姊討喜多了,笑臉多,嗓音也溫柔,但是他深信小佟姊不過是生性淡漠,內心是善良的,要不撿他們幾個不事生產的娃能做什麼?最小的鄰家小弟也不過才四歲,連話都說得不是挺清楚的。

但,他錯了!翌日一早睡得暖暖的他們就從被窩給挖出,像趕鴨子地趕著他們到田里幹活。天曉得他們才多大的孩子,那時他也不過才十歲大而已,在寒凍的天候裡下田,簡直就是要他們的命。

「想留下來,就得要幹活,不幹活的全都給我離開。」

他不敢相信小侈姊竟吐得出這種話……他們還是孩子,他們……

「我六歲時就已經在田里忙活了。」小佟姊好似讀出他的不滿,低聲警告著。「再說一次,想留下來的就得幹活,想活下去就得想辦法養活自己。」

他張了張口,最終還是認命地帶著幾個娃兒一起下田,跟著她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過了兩年,這田里的活,他幾乎都學會了,也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

「要想事情無所謂,但走快一點,快下雨了。」杜小佟看著遠方的烏雲逼近,跟著加快腳步。

唐子征應了聲跟上。儘管她步伐不大,腳步也不趕,但唐子征想跟上她的腳步就是得要小跑步,明明他去年就長得比她還高了,但就是無法像她每個腳步都踏得那般穩走得那般快。

再說下雨……就在他抬眼望去時,已經有雨點打上他的頰,他暗叫不妙。

雖說時節已入春,但乍暖還寒,氣候說變就變,昨兒個還暖得緊,今兒個出門就得多搭件襖子,這當頭再下雨,別說受凍,就怕這些新購的農具也會跟著淋濕。

「小包子,動作快!」杜小傳走到他身旁,跟著一起推車。

唐子征應了聲,奮力地推著推車,但出了南城門的路,實是崎嶇不平、碎石密佈,尤其這條路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路,地上早已經被刮出深深的車痕,輪子要是陷進車痕裡,想推出真的得多使一把力,問題是,這雨來得兇猛,沒一會兒襖子已經半濕,推車握柄濕滑難持,路變得更加泥濘難行--

「真教人看不下去。」

正當唐子征手忙腳亂之際,後頭傳來半熟半陌生的嗓音,還沒來得及回頭,推車已經被搶,他正要斥責,就瞧見那身熟悉的錦袍繡裘。

「帶路!」藺仲勳沒好氣地喊道。

唐子征不禁看了杜小佟一眼,只見她如往常面無波瀾,垂睫思索不過須臾,便道:「包子,帶路!」

「好。」應了聲,唐子征就走在最前頭,正要引路時,卻聽見她難得的驚呼聲,回頭望去,竟見她被男人單臂抱起,一把擱在推車上頭。

他呆了下,一時間猜不透這男人究竟是惡是善,不知道該如何時--

「帶路!」藺仲勳不耐吼道。

唐子征下意識地看了杜小佟一眼,猜想這男人沒惡意,許是想推著小佟姊走而已,於是便在前引路。

豈料男人推著推車竟還跑得比他快,不住地咆哮要他帶路。

他也想帶路啊,可問題是他跑得比他還快!

就這樣,唐子怔一路從城南門外被罵回了啟德鎮的家門前。

門前,銀喜正朝外張望著,瞥見有人推著推車火速地朝這兒過來,定睛一瞧,發現坐在推車上的不是別人,而是杜小佟,跑在一旁的則是唐子征,她趕忙打起油傘踏出門外。

「小佟姊,這是……」銀喜話未盡,硬是被一把不客氣的沉嗓打斷。

「滾開!」藺仲勳俊魅面容滿是不耐的肅殺之氣。

銀喜嚇得趕忙往旁一退,就見他推著車衝進屋內,單手把杜小佟給抱下推車,隨即又把推車推到屋廊上。

「這……」銀喜尚在錯愕之中,耳邊聽見喘息聲,不由側眼望去--「包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我……」

見他上氣不接下氣,稚氣面容不見紅暈,反倒是蒼白得緊,她趕忙替他拍拍背,順順氣。「先進裡頭再說,總不好讓小佟姊和那男人獨處。」

待他氣順些,銀喜一手撐傘,一手拉著他往回走,兩人才踏進屋內,就見屋廊底下,兩人對峙著。

「謝謝你,你可以走了。」杜小佟渾身淌著水滴,凍得直打顫,但還是執意先攆走他再更衣。

藺仲勳笑瞇魅眸,俯視著她。「姑娘,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這可真有趣了,他頭一次遇見如此迫不及待想甩開他的人。

在宮中,只有三種人:一種是欲將他除之而後快的,但這種人大致上都已經不在人世;第二種則是對他極盡奉承諂媚,而這種人基本上他只留下一部分玩弄;而最後一種人,就是像單厄離那種愚忠到他已經捨不得再傷害的呆子。

綜觀這三種人,就是沒有一個急著想要將他丟到一旁,甚至還愚蠢地開一兩銀的價將他賣到倌館……如此有趣的姑娘,錯過她,恐怕不會再有下一個。

再者,他想接近她,想從她身上解開己身的謎。

「爺兒非客。」杜小佟就站在廳堂前,嬌小的身軀傲立著,不容他放肆。

如果可以,她壓根不想與他搭上關係,但是方才大雨來得兇猛,包子年紀尚輕,新購的推車對他而言太沉,泥濘路又難行,才會不得不倚靠他,但儘管如此,並不代表她就得忍受他踏進她的屋子裡。

這個男人無賴得近乎野蠻,對她,對屋子裡的孩子們來說,他是危險的。

「好,就算我不是客人,但至少我幫過你,如今換你幫我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剛出南城門,就瞧見他倆的身影,他自然要趁這當頭幫點忙,撈點好處。

「銀喜,給這位爺倒杯熱茶,要包子先到裡頭換衣衫。」杜小佟目不斜視地道,水眸從頭到尾都鎖著藺仲勳,彷彿他是打哪來的凶禽猛獸。

銀喜猶豫了下,還是先拉著包子進屋,再去準備熱茶。

「一杯熱茶可值一兩銀?」藺仲勳皮笑肉不笑地道,她臉色蒼白,就連唇色也泛白得嚇人,渾身顫個不停……望著她腳邊滴成一片的水窪,他真是佩服她。抖啊,繼續抖,他要瞧她還能忍多久。

「你到底想做什麼?」杜小佟沉聲問著。

「沒想做什麼,只是想問你這兒缺不缺男人。」藺如勳抹著輕佻的笑。

「到底是誰派你來的?」是王家嗎?不,她早已經離開王家,況且也沒多拿王家一分一毫,也沒落到撕破臉的地步,王家沒有必要找她麻煩,但如果王家得知她栽種的米得到大內青睞,想分杯羹也不是不可能。

但,派這男人來到底是何用意?她沉著氣思索著,但寒意刺骨,凍得她連頭都疼了。

「誰派我來?」藺仲勳微瞇起眼。敢情是她招惹了誰,要不怎會有此推測?

「不是嗎?」難道是她想岔了?

「我只是……」

「小佟姊,先喝杯熱茶。」銀喜從另一頭的長廊走來,趕忙將木盤上的熱茶遞給杜小佟,再遞一杯給藺仲勳。「這位爺兒,先喝杯熱茶。」

藺仲勳接過手,瞅著她一笑。

瞬間,銀喜羞紅了粉嫩小臉,心像是被人拽上拽下,壓根不聽使喚了。

杜小佟見狀,再往前一步,擋住他的視線,沉聲問:「喝過茶就走吧,這位爺兒。」

「你怎麼忍心趕一個身無分文的人走?」藺仲勳懶懶地倚在柱子邊上,仰望著從天潑灑而下的雨水。「況且這雨下得這般大,要我走不是等於逼我去死?」

「爺兒一身錦衣華服,肯定是個富貴之人,豈會身無分文。」杜小佟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把爺兒賣進倌館,不過才眨眼功夫,爺兒就能離開,如此有本事,豈會沒有去處。」

藺仲勳啜了口茶,嫌棄地將茶杯擱在廊桿上。「我出身確實是不差,但我是到京城投靠親戚,不料親戚早不知道遷往何處,我花光了盤纏,確實是無處可去……雖說倌館裡供吃供宿,但是那種活我做不來,所以拚死拚活地逃了出來,就怕現在要是再進城裡,被人逮著了,不知道會落得什麼下場。」

他信手拈來說詞,話末送她一記回馬槍。

杜小佟聞言,不禁語塞。把他賣到倌館,那是因為她認定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他只要派人去找他的家人好友,就能馬上離開,所以她才會開價一兩,就為了讓他便宜贖身,不料……

「橫豎都已經被賣過一回,眼前再賣一回,也不是不成,就不知道姑娘意下如何?」說著,他走近她一步,高大的身形擁有絕對的壓迫感。

「我還知道其它倌館,爺兒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找人帶你去。」

「我看起來像是只能幹那種活嗎?」他天生是個被伺候的人,誰也不能未經他的允許碰觸他。

「我實在看不出爺兒還能幹什麼活。」她神色平淡,話語損人。

他是個異常俊美妖冶的男人,俊白臉皮上雕琢出立體深邃的五官,一身錦衣華服襯出他高大的身形,長指骨節分明又白皙,怎麼看都像是個不事生產的公子哥,能冀望他做什麼?留下他,不過白蝕米罷了。

「看來姑娘忘了我剛剛是怎麼把你和這一車的東西帶回來的。」他不著痕跡地再靠近一步,更仔細地打量著她。

秀眉杏眼,小巧鼻子配了張略薄的唇,搭在這張巴掌大的尖細小臉上,只能堪稱秀雅,但被雨水打濕的發就黏貼在她飽滿的額上,略瘦削的頰,硬是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情。可惜,水眸太過明亮,沒有半絲迷濛,反倒像是在盤算什麼。

杜小佟垂斂長睫思索。留下他是個麻煩,但趕他走,恐怕他也不會走,再者他看似瘦弱,但畢竟是個男人,田里確實有些粗活需要男人幫忙,她也曾經招過幾個長工,但見一屋子的小孩姑娘,不是心裡不願就是心術不正。

如果他願意留下,如是春忙之際,有他在,確實可以省下不少事。

「杜姑娘考慮得如何?」藺仲勳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你怎知道我姓杜?」她驀地抬眼,懷疑他識得自己,又懷疑真是誰派他來的。

藺仲勳湊近她,低聲道:「杜姑娘把我賣到倌館時,賣契上頭……」

「一兩!」她冷聲打斷他未竟的話。她想起她在賣契上頭簽上了名字,他會知道她的姓名,並無不尋常之處,如此應可暫且將他留下,與其老是與他周旋,倒不如留下他,摸清他的意圖。

但,也要他願意。

「什麼?」藺仲勳一頭霧水。

「一兩買你三年契。」

「……一兩三年契?」他垂眼想了下。「是指用一兩買下我三年的時間?」

他聽錯了吧,這天底下有這般廉價的事?據他所知,阿福一個月的餉銀可是高達十兩,私下收的賄賂可還沒算進去。

「你如果不願意,大可以離開,我不強求。」杜小佟說得風輕雲淡,把一切都交由他決定,毫不勉強。

藺仲勳瞅著她半晌,緩緩揚笑。真是個帶種的姑娘!拿賣了他的一兩再買他三年契,簡直是將他羞辱到底。但是,無妨,有一天,他會讓她知道她錯得有多離譜,膽敢要一國之君當她的奴才,他會讓她知道,犯錯的人該受什麼懲罰。

「供膳宿。」他沉聲道。

「……成交。」這兩個字,她說得有些勉強。

她心情有點複雜,畢竟她是故意開出如此苛刻的價格,多少是有意想逼退他,沒想到他竟答應了。但……也好,這時節正缺人手。

「小佟姊,那是要讓這位爺留下來幫忙了?」

「他哪裡是個爺?不過是個長工罷了。」杜小佟一聽見銀喜那喜出望外的聲音,頓時覺得留下他是個再糟不過的打算。「銀喜,帶他到孩子們隔壁的房待下。」

「可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我叫藺--」

「叫他一兩。」杜小佟趕在他開口之前,已經替他取好名。

藺仲勳不敢相信地睨向她。一兩?這種鬼名字真虧她說得出口!

「既然準備賣身,自然是由我另取名字。」杜小佟踏進廳內時,突地朝他一笑。

「是不是,一兩?」

藺仲勳閉了閉眼,揚開冷進骨子裡的笑。「甚好。」這法子確實好,為何他以往都沒想到能以此羞辱人?他得想想,日後他該要怎麼稱呼她才好。

「下去吧。」杜小佟高高在上地道。

藺仲勳將她的身影鏤印在眸底,她的訕笑、她的倨傲,他全都記下了。

「小佟姊,可是家裡沒有他能換穿的衣衫。」銀喜見他渾身濕透,心想待會替小佟姊煮好熱水後,也得替他備點熱水,要不不染上風寒才怪。

「弄個火盆讓他烘乾就是。」

「可是……我知道了。」銀喜暗自決定待會先和鄰人借套衣衫應急,總不能要他赤裸著身子烘衣裳吧。「一兩,跟我來吧。」

藺仲勳唇角抽搐了下,瞪著那消失在廳堂裡的身影一眼,隨即跟著銀喜往西耳房的方向走去。

羞辱……他竟然被羞辱了,他得要合計合計,這筆帳要怎麼討!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31 PM

第三章

一兩等於兩貫錢,等於兩千文,換算後,他一年大約攢了六百六十六文錢,一個月約莫是五十五文五毛,一天連兩文錢都不到……連兩個包子都買不起!

坐在硬板床上,藺仲勳望著只能以家徒四壁來形容的房間。

這間房,比他暖閣裡的一處小書室都還要小上十倍,但他倒不以為意。雖說貴為天之驕子,但他也曾經御駕親征,在野外紮營過夜,風吹雨淋也不是沒有過,他的身份嬌貴,但他的身體並不嬌貴,所以昨天用一桶熱水隨意抹過,換上一襲粗糙綻線的舊衣,他也無所謂。

畢竟重要的是,他要接近她。如今是成功地接近她了,然後呢?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解開謎團?思忖著,不遠處有腳步聲逼近,藺仲勳動也不動,就坐在床板上,等著來者大駕光臨。

「一兩。」來人就停在門外,隔著門板喊著。

藺仲勳唇角顫了下,來個相應不理。一兩……誰啊?!

「天都亮了,你還不起來,敢情是等著人來伺候你?」

「那就有勞杜姑娘了。」他也不客氣,皮笑肉不笑地應著。

門板突地被推開,杜小佟見他就坐在床上,儘管是粗布衣衫,穿在這人身上,依舊有種莫名氣勢,彷彿那股從骨子裡威懾人的氣質是與生俱來,和他的穿著打扮壓根不相干。

「咱們這兒不養蝕米人,你要是無心幹活,趁早離開吧。」杜小佟打量著長髮披肩的他,那烏緞般的發,黑得發亮,襯得那出色面容益發魔魅,彷彿只要與他對上眼,魂就會被他勾走。睡了一覺醒來,她還是為留下他這件事感到處置不妥,畢竟不清楚他的底細,留下他就怕惹出亂子。

「要幹活總得先讓人吃點東西吧。」藺仲勳沒好氣地道。

「在這裡,沒先幹活是沒東西吃的。」她口吻冷淡,轉身欲離開。「這個家,向來是我說了算,你要是不服氣,那就--」

「知道了。」他起來總成了吧。

不梳洗也無妨,是男人就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藺仲勳踏出門外,外頭天色尚未大亮,但微溫的氣息拂去了昨天雨後殘留的寒意。

廊外就是一片他叫不出名的雜草,走過長廊,就見她停在一間小房前,往裡頭一指--「把裡頭一簍簍的紅薯搬到後院曬。」

他走近往裡頭一瞧,裡頭像是一間儲藏間,地上擱了一簍簍她說的紅薯,他輕而易舉地抬起一簍,問:「後院在哪?」

杜小佟沒回答,逕自往回走。

藺仲勳呿了聲,搬著竹簍跟上,繞過他房旁的小徑,就是後院,一小座鋪上青石板的院子,在竹籬邊上栽種了幾棵他叫不出名堂的樹,而院子一頭有口井,就見銀喜在井口邊洗衣,手上洗的正是他換下的那套錦袍。

「鋪在這兒,把全部都搬過來。」杜小佟纖指又是一指。

藺仲勳睨她一眼,將紅薯倒出,耳邊隨即響起杜小佟的低斥聲。

「我叫你鋪,有要你倒嗎?」

藺仲勳眼角抽顫著。「既是要鋪,不倒出怎麼鋪?」她是在整他嗎?

「這是吃的食物,你當然得從簍子一一拿出,平整鋪好。」杜小佟將紅薯一個個排放好,微帶慍色地瞪著他。「你這般對待能食用的紅薯,不怕遭天譴?」

藺仲勳聞言,微瞇起魅眸,暗忖道,難道真是如此?

可……不就是一丁點不起眼的東西,她要是沒說,他連這能吃都不知道。

「也對,像你這種出身富貴的人,說不準就連紅薯都沒見過,又怎會知道這是能食用的東西。」彷彿讀出他的思緒,杜小佟皮笑肉不笑地損著他。

藺仲勳閉了閉眼,沉著氣道:「如果這是能吃的,你該早點說。」

「是,都是我的錯,是我忘了你這種人應該不知道紅薯是能吃的。」杜小佟說著,還煞有其事地朝他欠了欠身。

藺仲勳瞇眼瞪著,有股衝動想要掐死她。這女人可真有惹惱人的本事……開口損人,閉口嘲諷,真是他見過最不同凡響的女人!她最好就別落在他這種人的手中,否則他絕對要她--

「還杵在這兒幹麼,難不成是要我把你當成佛供起?」

藺仲勳深呼吸著,抿緊的唇彎成令人通體生寒的笑弧。「我馬上處理。」很好,再羞辱他吧,日後他定會加倍奉還!

踩著重重的腳步,他像是勤勞的渡口工人,來回搬著一簍簍的紅薯,照她吩咐地一顆顆取出平鋪擺放,不讓她再逮著任何機會羞辱自己。

「動作快一點,照你這樣的速度,你到底能幹多少活?」

羞辱人的字眼又現,他橫眼瞪去,卻見她雙手並用,動作利落地將紅薯鋪好,教他一肚子火也只能再吞回肚子裡。

「學著點。」

「……受教。」那話語好似從牙縫中擠出。

「快點,還有很多活還沒做。」她拍拍手起身,快步走向前院。「把簍子全都帶過來。」

藺仲勳一忍再忍,迭起幾個簍子抓起,快步跟著她,走到前院,她那纖纖玉指再指--「把裡頭的紅薯挖出來。」

他聞言,恍然大悟,原來紅薯是長在土裡的。

「你先挖一次給我看。」這一次他學乖了,不再輕易動手。

杜小佟睨了他一眼,唇角一勾。「奴婢這就給一兩少爺示範。」那笑意裹著毫不掩飾的鄙視和譏刺。

藺仲勳無力地閉上眼。這一輩子……不,他不管哪一輩子,都不曾被人這般冷嘲熱諷過。了不起,她真是太了不起了,直教他想要狠狠地疼惜她!

他瞪大眼,看著她如何撥開土上的野草,又是如何搗開被昨天那場大雨淋得濕濘的土,抓著野草根部,一把將紅薯抓起。

他愣了下,起了點興味,蹲到她身旁。「這真是有趣了。」

杜小佟睨他一眼,有些意外他會道出此言。「更有趣的在後頭。」她站起身,指著前院範圍裡的菜畦。「把所有的紅薯都挖出來。」

他看了一眼,覺得她真是太小看他了。他向來是只負責吃,懂的是盛裝在盤裡的菜餚,至於這些沒料理過的,他不懂是再正常不過,但要論體力,她可是遠不及他。

杜小佟站到一旁,看著他挖紅薯的動作,發現他還頗有慧根,幾乎是照著她的手法挖,一兩回後已經頗上手。

杜小佟朝西耳房的方向走去,好一會踅回時,見他已經拔了兩簍的紅薯,動作快得教她有些意外,但是那紅薯葉卻被他抓爛丟成一堆。

「喂,這紅薯葉還能用,你力道輕點。」她趕忙出聲制止。

藺仲勳沒好氣地瞪她。「你要早點說。」他不是務農的,沒她懂得多。

「你!真是愈幫愈忙。」她低罵著,看了眼已透出光線的天,忙道:「快,先把紅薯葉都撿進簍子,要不這日頭一曬可就全都壞了。」

「可真是嬌貴。」他快手抓起,一堆一堆地丟進簍子。

「是啊,就像是有些人養尊處優,得要人伺候著才能過活。」

他眸色不善地瞪去。她是天生長壞了嘴,說起話來非損個幾句才能活嗎?

「再輕點,這都是能吃的東西!」

「這能吃?」要說那紅薯能吃,他姑且相信,可這……這根本就是雜草了吧!

杜小佟深吸口氣,唇角噙著譏諷的笑。「可以的,一兩少爺,別看這紅薯葉不起眼,粗點的莖,可以留著再栽種,而這一片片的葉子是可以做菜的,這可比一些虛有其表的菜要實用得多,全株都能吃的。」

那哄小孩的口吻,綿裡藏針的字句,教藺仲勳有股衝動想將她直接埋在這片土裡,省得那張嘴如此不安分。

「小佟姊,先歇一會吧,我把紅薯葉擱到屋裡。」銀喜從長廊一頭走來,手上端著一壺熱茶。「你先喝點姜茶,昨兒個淋了一身濕,得祛點寒才成。」

「你歇會,交給他便成,要不留下他做什麼?」

藺仲勳站起身,抿出笑意。「擱哪?」

「擱到廚房去,需要我替你引路嗎?」

「不用,多謝。」他回頭將一簍紅薯葉提起,直朝後院走去。

方纔他大略看過了,廚房就在那口井旁邊,光看外表就覺得簡陋得緊。

待他走遠,銀喜才拉著杜小佟在廊階上坐下。「小佟姊,你對一兩似乎挺嚴的。」

「他要是不滿,大可以走。」她捧著姜茶輕啜著,未添糖的姜茶特有的辣味教她微瞇著眼。

銀喜垂眼想了下。「可是一兩的處境也是挺困窘的,幫他一把也不是不行。」

「銀喜,你真信了他的話?」那種說詞她是怎麼也信不了,只因他那雙眼,邪魅懾人,對她的企圖展露無遺,但她卻無從得知他究竟是貪圖自己什麼。

「小佟姊既不相信他,為何還要留下他?」

「反正也多個幫手。」春忙之際,只憑她們和幾個孩子,實在是忙不過來,總不好老是要鄰居幫忙,再者這回戶部採購一事,已經在附近傳開,近來經過鄰居家門前,就連招呼寒暄都少了,人紅招妒,這道理不管是擺在哪兒都一樣,但她也沒想到戶部的人竟會在食堂嘗過她的米後,就決意全數採購。

戶部採購是好事,畢竟孩子漸大,開銷也跟著多,吃穿用度,還要上私墊,這都是很花錢的,非多攢點銀兩不可。也正是基於如此,昨天她才會鬼迷心竅地留下他。

今日一再蓄意試探嘲諷,他倒是挺沉得住氣,但愈是沉得住氣,愈證明他另有圖謀。可她有什麼好貪圖的?難道是……米?

「所以小佟姊不是因為一兩長得俊俏才留下他的?」

思緒被打斷,一抬眼便見銀喜紅著小臉,教她眉頭一蹙。「銀喜,那個男人靠不住,你可千萬別著了他的道。」她暗叫不妙,就怕銀喜對他上了心,要是因此被騙,她可就罪孽深重了。

「小佟姊說到哪去了?」銀喜小臉羞紅地道,小手不住地揮著。「我是說小佟姊跟他!」

「我跟他?」她輕嗓拔尖了起來。

「對呀,我瞧一兩的目光老是在小佟姊身上打轉,所以應該是對小佟姊……」

「銀喜。」杜小佟乏力地打斷她未竟的話。「你想太多了。」

銀喜終究是太過年輕,才會看不清男人是禍害。

好看的男人是毒,光是那張俊魅的臉皮,就是最高明的騙術。

「可是--」

餘光瞥見藺仲勳走近,杜小佟伸手阻止她再往下說。

「我說小佟姊,該吃早膳了吧?」藺仲勳走到她面前,聞到一股姜味。「在喝姜茶?」

那一聲小佟姊教杜小佟微揚起眉,還沒開口,銀喜已經有了動作。

「一兩,也喝一杯吧。」銀喜替他斟了一杯,動作快得教杜小佟來不及阻止。

藺仲勳接過手,嘗了一口,隨即瞪著杜小佟,而含在嘴裡的那一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該不會連這點美味都不會品嚐吧?」杜小佟瞧他臉色,不禁垂眼抿嘴偷笑。

富貴人家家裡的姜茶,向來都會添糖,去辣和嗆,但她這兒沒有糖這等奢侈品,就只能請他多擔待了。

藺仲勳硬著頭皮嚥下。「美味,但我想先用早膳。」隨即把茶杯還給銀喜。

「等你把那些活兒都忙完再用早膳。」她指著那一片紅薯田。

「那些?」那片菜田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得小心那小心這的,怎麼快得了。

「快點,挖完了之後還得趕緊平鋪曬日,紅薯葉也得要分莖插水。」杜小佟有條不紊地指派他今日的工作。

藺仲勳忍著滿嘴辣味,將惱意化為唇角的笑。「……好。」

順她讓她,反客為主的時機指日可待。

這麼點工作,他壓根沒看在眼裡,只是不習慣被人差使,但為了即將到來的調教大業,他咬緊牙根,照著她的吩咐,將挖出的紅薯鋪到後院,再見她拿剪子將修剪過的紅薯莖一一分類,有的插進水桶裡,等著再栽植,有的則是剪成一段段泡進水裡。

等他將紅薯莖都泡進水桶,走出廚房旁的小竹棚,就見她提個小籃,站在籬邊的樹下,拉著樹枝像是在找什麼。

他湊近一瞧,才發現這樹上竟結著一顆顆青色或紅色的果實。

那果實像一顆顆的小卵集結而成,怎麼看都覺得不討喜,可偏偏她就像是在觀賞那些噁心的果實。

「小佟姊,該吃早膳了吧?」他走近,故意問著。事實上都已經日正當中了,該是用午膳的時間。他向來捱得住餓,只是故意跟她討飯吃,想再嘗嘗霜雪米。

「銀喜和燒餅油條已經在準備午膳了。」她神色不變地道。

「燒餅油條?」

杜小佟哪裡會解釋,纖指就朝廚房的方向一指。

藺仲勳瞪著她的手指,其實他早已經發現她有一雙非常……粗糙的手,雖說指長而纖細,但指上皸裂破皮得嚴重,甚至還泛紅髮腫。

聽銀喜說,她是三年前賣身葬父時,被杜小佟給買回的,兩年前她又從城裡帶回四個小孩,而此刻正在廚房裡幫忙的兩個孩子,看起來約莫十歲上下,是對雙生子,其餘兩個,昨兒個他瞧見了一個,另一個至今都還沒瞧見。

說來杜小佟這個女人也真是古怪,為人淡漠,看似無情,怎會好心地帶孩子回家照養?莫非是替將來打算,想說把這幾個小孩帶大,往後就仰仗他們?

但就算如此,也沒道理把所有農活雜活全都一手包,把那幾個孩子養得嬌貴。

「你在看什麼?」正在查看是否有轉成黑紫色的桑椹,但旁邊的視線實是教人討厭的纏黏,好似她走到哪,他的視線便跟到哪。

「那是什麼東西,能吃嗎?」他隨口問著。

杜小佟不著痕跡地歎口氣。「當然可以,一兩少爺。」看來他真是出身名家高門,要不怎會連桑椹都不識得。

「是嗎?」他隨手挑了顆青色的桑椹丟進嘴裡。

「你!」他動作快得教她阻止不了。

「不過是一顆果子,總不會連一顆果子都……」話到一半,藺仲勳發不出聲。

杜小佟看著他攢眉閉眼的動作,忍俊不住地笑出聲。這是哪來的呆子?這兒明明就有紅桑椹,他偏挑了個青的……

那脆亮如銀鈴般的笑聲,教他猛地張眼,就見她笑得水眸柔媚,無一絲嘲弄諷刺,是純粹的笑意,猶如春日的清風,拂過週身,勾動他的心弦。

「吐掉,青的不能吃。」見他像堅持要將青桑椹嚥下,她不禁好心地提醒他。

藺仲勳二話不說吐掉,滿嘴的酸澀教他不住地以舌勾舔唇腔。

「你為什麼不早說?」他皺著眉,不是覺得被擺一道,而是這酸澀像是沁入嘴裡,怎麼也去不掉。

「你沒問。」她被他皺眉瞇眼的神情給逗笑。

「我……怎麼知道這還有分能吃不能吃的。」他不過是沒嘗過,想嘗鮮罷了。

「上頭那個,已經紫到快發黑的那個,那種就能吃。」她好心地指著樹梢上的成熟桑椹。這桑樹不算太高,可問題是她身形嬌小,有些長在樹梢上的,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熟爛,教她不捨極了。

藺仲勳卻瞪著她籃子裡的紅桑椹。「這才是能吃的吧。」她摘下的肯定就沒問題。

同樣來不及阻止,他已經飛快地拾起一顆丟進嘴裡,杜小佟眨了眨眼,瞅著他皺眉別開臉,她再一次忍遏不住地逸笑出口。

那難得的笑聲引來在廚房忙活的銀喜和燒餅油條,三人面面相覷,兩個孩子就要上前,銀喜趕忙拉著兩人,不許他們去打擾。

就她所見,她真的覺得小佟姊和一兩很配,而且一兩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是定在小佟姊身上,要說他無意,那可是自欺欺人了。

「你採這些不能吃的做什麼?」藺仲勳吐掉嘴裡酸到發麻的桑椹,認為這是她的惡整手段。

杜小佟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桑椹熟得很快,所以我先挑一些紅的摘下曝曬,往後可以煮茶,誰要你……」這人真是天生多疑,明明就跟他說了要挑紫黑色的,他偏是不信,非得吃苦頭。

她笑露編貝,水眸柔媚凝光,那笑意融了那張總是冰冷的俏顏,彷彿注入了生命,整個人鮮活了起來,在藺仲勳眼前,像個真實的存在……

她一直是存在的,但在此之前對他而言,她只是解開謎團的一把鑰匙。

現在,她是個人,是個嬌媚的姑娘。

他不語的注視教杜小佟斂去笑意,有些赧然地輕咳了兩聲。「午膳快好了。」她有些羞赧,不敢相信自己竟笑得這般忘形,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沒這般笑過。

「等等,你確定這個真的能吃?」藺仲勳長臂一勾,拉下結著果實的樹梢。

「你自個兒試。」她板起臉,彷彿剛剛的笑容不過是錯覺。

正當她要繞過他身邊,一顆紫桑椹不由分說地塞進她嘴裡,她嚇得退上一步,正要怒斥他無禮時,就見他也摘了顆丟進嘴裡,眉梢一揚,彎唇勾抹出笑意。

「原來是這種滋味……」他嚼著,嘗到滿嘴的酸甜。「欸,這些紫色的要不要摘?」

「……摘吧。」

藺仲勳長手長腳,她摘不到的,他只要稍微一躍,就能拉下樹枝,將上頭的桑椹全都摘了下來,不過一眨眼,樹梢上的紫桑椹全教他給摘下,將她的小提籃裝得滿滿的。

她看著他,覺得他好似手一探就可以構到她永遠抓不到的遠處。

一回頭,她見他揚開笑意道:「好像差不多了。」

杜小佟驀地回神,暗惱自己怎會看他看得出神。「嗯,就這樣吧。」

「其它的大概什麼時候會變紫色?」他隨口問著,發現每棵樹上都結實縈縈,心想這桑樹倒也挺會結果實的。

「看天候吧,大概可以收到六月。」提著提籃,她走向廚房,莫名的心慌。

「六月?」他微詫,走在她身旁。「那還真不錯,這東西能不能賣錢?」

「這不能賣錢,除非曬成干或做成蜜餞,但我不懂怎麼做成蜜餞。」她眉頭微皺,垂斂長睫,緩緩吐納,想將心頭那異樣的悸動撫平。

「是嗎?那麼我可以多吃點吧。」

「可以啊,你就三餐都吃桑椹如何?」她沒好氣地道。

「那可不成,我肚子可是餓得慌,我要吃飯。」他要吃霜雪米,而且要一大碗。

藺仲勳在廳裡坐下,看著那張用幾塊木板釘製成的長桌,燒餅油條就端坐在一旁,另一名大約五六歲的孩子,同樣規規矩矩地端坐著,而他也很規矩,只是用那雙漂亮的眸子來來回回地掃視。

在重複數遍之後,杜小佟終於走進廳裡,輕聲喊著,「可以吃了。」

「謝謝小佟姊。」幾個孩子捧著面前的碗大快朵頤起來,唯有藺仲勳動也不動地瞪著眼前的碗。

「你不是餓了?」杜小佟掃了他一眼,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

「飯呢?」他橫看豎看都不認為眼前這一碗裝的是白米飯。

長桌上共擺放六個瓷碗,六雙竹筷子,其它的,什麼都沒有。

杜小佟拿起竹筷子夾起紅薯餵著那五六歲的娃兒。「餃子,跟他說,這是什麼。」

「紅薯。」餃子咬了一口,圓潤的小臉笑得好滿足。

「……我要吃飯。」

「沒有米。」

「怎麼可能?」戶部採購的是二月冬米,而且量不是挺大,他不相信她這兒沒有存糧。

「賣了。」杜小佟一小口一小口地餵著餃子,分了點心神看向燒餅油條。「油條,吃慢點,燒餅,別再把湯灑出來。」

「好。」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應著,對她是絕對的服從。

藺仲勳冷眼看著這一幕,沒忘了未完的話題。「你不可能用紅薯養這些孩子吧?」

至少要有菜有肉……吃這什麼鬼東西。

「吃紅薯有什麼不好?世道不好,吃得飽就好。」

「世道不好?要是我沒記錯的話,近來可沒什麼天災,更無外患,哪來的世道不好?」

「一兩少爺,你這話聽起來十足的少爺口氣,不懂民間疾苦,自個兒家底深厚,就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杜小佟歎口氣,取出手絹替餃子拭去唇角湯漬。

「你倒是說說世道哪兒不好。」

「兩年前王朝最大米倉昆陽城大旱,直到現在那兒都還種不出米,導致物價高漲,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比往年高上兩倍,可咱們攢的錢就那麼多,自然得要縮衣節食。」

藺仲勳微揚眉,想起似乎有份折子上提過此事,不過他看過就丟了。

他生在皇宮,到死依舊在皇宮,皇宮外的生活他管不著也不想管,百姓能否安居樂業,王朝是否國泰民安,對他而言一點都不重要,他只想跳脫他的宿命。

「一兩叔,其實這紅薯很好吃,比以前包子哥給我們吃過的草根好吃太多太多了。」燒餅嚼著紅薯,忍不住道。

「嗯,這紅薯口感綿密,甜而不膩,又能填飽肚子,這時候能吃到這個已經是太好太好了,比泥巴好吃得太多。」油條忍不住也說出自個兒的見解。

草根、泥巴?藺仲勳挑起濃眉,試想著兩年前這兩個小傢伙才多大,一路從昆陽城來到京城,吃泥巴啃草根……如果她不出手的話,恐怕這幾個娃都活不了。但,就算她救了又如何?生死自有定數,她救了四個,他處一樣死了四個,該死的數,總是不會改變。

正忖著,餘光瞥見廳外,銀喜端著木盤正要朝西耳房的方向走去,他敏銳的聞到了稻米香。

「等等,不是說沒米了?」不用起身,他也知道銀喜端的是一碗白米飯,而且還蒸了顆蛋。

「一兩叔,包子哥生病了。」燒餅抹了抹嘴。「小佟姊說,生病的人要吃得好些,才能好得快。」

「不會是厚此薄彼吧,小佟姊。」藺仲勳不懷好意地道。他就是天性喜好興風作浪,才會在宮中鬧個天翻地覆,當個不管民間疾苦的昏君。

「包子今年十二,是最懂得農活的,更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如果有天你也能幫上忙,只要你一生病,我保證會給你一碗白米飯。」杜小佟皮笑肉不笑地道,掃向他的目光清冷似雪。

藺仲勳微瞇起眼,無聲哂著嘴,拿起竹筷扒著碗中的紅薯,然而才吃了第一口,他便難以置信地瞪著碗中不起眼的紅薯。

綿密滑口,入喉香醇,甜味在唇舌間纏繞不絕。「好吃。」他道。

似乎對他的坦率有些意外,杜小佟抬了下眼,將餃子餵飽了,才徐徐地吃起自己那一碗。

「這紅薯就是院裡栽的,只要用心栽種,嘗到的一定甜。也正因為用心栽種,吃的時候更得心存感激,能吃的東西一定要珍惜,不可浪費。」說著,瞥見油條的唇邊有紅薯渣,她輕拈起吃進嘴裡,壓根不浪費。

他的目光不禁緊緊地盯著她每個動作。不過是個小家子氣的寡婦,可是……不知為何他轉不開眼,尤其當她像個娘親照料幾個孩子。

他直瞅著,就連肚子餓都忘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32 PM

第四章

晌午時,烈日依舊當空,走出屋外,晴空一碧如洗,萬里無雲,熱氣早已拂散了昨日大雨過後殘留的寒意。

「把一些雜草拔掉,就像這樣。」杜小佟挽起窄袖,蹲在田埂邊,逐而拔去才剛冒出頭的雜草。

藺如勳微瞇起眼,放眼四周,到處可見一畦畦的田,田里的水半掩著草。

「怎麼不先拔這個?」他探手抓了把綠草。

杜小佟側眼望去,臉色大變。「你在幹什麼?誰要你拔秧苗的?!」她粉拳緊握著,有股衝動想要揍他。

「秧苗?這……不是草?」他比照她手上拔的,確實極為相似,真要論不像之處,大概就是他拔的比較長一點。

杜小佟皺緊眉,深呼吸了口氣,揚著手中拔除的雜草。「這個才是雜草,你拔的是我上個月才剛種下的秧苗……一兩少爺,你的眼力可能不太好,麻煩你看仔細一點,千萬別再拔錯,否則我保證……你晚上連紅薯都沒得吃。」

「你在威脅我?」藺仲勳微瞇起眼。先是冷嘲熱諷,而後威脅挾迫……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循序漸進的手法,熟悉得令他頭皮有點發麻。

「我是在警告你,對能吃的東西再慎重一點,民以食為天,不分尊貴貧賤,饒是宮裡那沒用的皇帝,也得吃才能活。」

藺仲勳閉了閉眼,覺得自己像是平白被打了個耳光。不過就是一株秧苗,她竟連皇帝都罵,就不怕隔牆有耳,他日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好歹是個皇帝,你那張嘴安分點。」半晌,他只能擠出毫無殺傷力的警告。

「不過是個無能昏君。」

藺仲勳橫眼瞪去,懷疑她根本知道自己的身份,要不為何老是拐彎抹角地罵他。

正想再和她論理,突地有人牽了牛走近,喊了她的名字,她趕忙起身,上前和對方稍稍寒暄了幾句,正要牽著牛回頭,又有個人走來。

藺仲勳懶懶望去,只見這人穿著一襲長衫,看起來比先前那莊稼漢要稱頭些,模樣有點文弱,不過她臉上笑意多了些,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她神色極為認真,不住地點頭,最終還朝那人欠了欠身。

誰呀,那傢伙,竟能讓她這般客氣。

莫名的,心裡就有那麼丁點不舒坦,畢竟打一開始她就沒給他好臉色,對他一再防備一再驅趕,不過今兒個他倒是意外瞧見她的笑。

她的笑意是純粹的喜悅,儘管是他成了丑角惹她發笑,但她終究是笑了,所以說,和那傢伙相比,他應該相差不算太遠,頂多是她待他的態度較不客氣罷了,他大人大量,不計較那些。

「……你幹麼一直盯著我?」杜小侈牽著牛蜇回,就見他目光動也不動地定在自己身上,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剛才那人是誰?」他隨口問著。

杜小佟把牛綁在田邊的大樹下。「他是鎮上的秀才,開了間私塾,教孩子們唸書習字。」

「你讓幾個小傢伙唸書習字?」他微詫。

連白米都沒得存糧,她竟還讓幾個小傢伙上私塾?

啊啊……果真是個深思熟慮之人,眼光如此深遠,早已擬好了將來的計劃。

「唸書是為了向聖人賢達學習,習字是為了日後方便。」她走回田埂,見他動也沒動。「一兩少爺,幹活了,還是你要像頭牛,讓我抽一下,才肯走一步?」

藺仲勳無聲咂嘴,找著雜草。「依我看,唸書習字是為了日後考取功名吧,但找個秀才學習,這也太不濟了。」

「誰跟你說,我要他們考取功名?」

「不考取功名還讀什麼書?」

「你別傻了,當朝有個昏君,考取功名做什麼?要是一朝金榜題名,進宮後也只剩兩條路可以走。」

「喔,哪兩條路?」他不恥下問。

「要不是阿諛奉承,同流合污,那就是清廉等著被斬。」

藺仲勳輕點著頭。到底是她對官場有研究,還是這坊間百姓是恁地無聊,老拿宮裡大小事當茶餘飯後閒嗑牙的話題?但,他不得不說,她顧慮的完全沒錯。

打著清廉旗幟者,他會先誘之以利,動之以情,待對方上勾,他便以貪污之罪處斬,至於打一開始就不安好心者,他會慢慢等對方結黨成派,等到羽翼豐滿了,他再一次處決,大呼過癮。

對他而言,這是一場遊戲,文武百官都是他手中的棋子,玩膩了,扔了便是。

「不過,有些事也不能全怪無能昏君。」

藺仲勳無言望著她,覺得這句話並沒有安撫到他,反而覺得又被打了第二個耳光,令人痛心的是,他無法反駁。他確實是個昏君,是為了當昏君才坐在那把龍椅上。

「有太多人考取功名,只因貪取榮華富貴、權勢地位……也許是太多不在乎民間疾苦的官,才會讓昏君聽不到民間的哀嚎。」杜小佟低歎口氣。「也許兩年前昆陽城大旱,皇上根本就不知道,要不怎會忍心放任昆陽城到處有餓死骨,甚至差點引發瘟一疫。」,

藺仲勳垂著眼,想起燒餅油條說過的話。「這世道自有天命,誰都違逆不了。」

就算他派人開倉賑災,救了昆陽百姓,他們最終還是會死於瘟疫,就算他提早處理了瘟疫,他們又會死於蝗災……他試過了,試過了數十回,天命自有定數,就算他能擋,卻只是一時,該死的人數,永遠都不會變。

「是嗎?要是每個人都這麼想自然是改變不了,但要是每個人都想要改變天命,難道還有改變不了的道理?」

藺仲勳怔忡抬眼,對上那雙柔媚此刻卻凌厲的眸。

「那是不可能的,人是自私的,自掃門前雪,豈會管他人瓦上霜。」人性是黑暗而自私的,這一點他比誰都肯定,饒是她也反駁不了。但他知道她並非自私之人,她要是自私,就不會收養那幾個孩子,還讓他們上私塾。

「那倒是。」她苦澀哼笑了聲,不再開口,踏進水田里,拔著雜草。

藺仲勳瞅著她的背影,脫去鞋子,踏進水田里,一開始覺得有點微寒,但多走幾步後,似乎一股溫熱從泥濘的泥底傳出。

田里有股似腐非腐的氣味,隱約還夾雜著一股青草般的清新,艷陽底下,一望無際的田,卻只有一小部分長著綠苗。

「小佟姊,這兒的田都是你的?」他走到她身旁問著。

「不是,只有這兩畝。」她指著長著綠苗的兩畝田。

「那其它的是別人的……你栽種的時間似乎和別人不同?」難道這就是霜雪米好吃的秘訣?

「本該這個月才栽種,那頭牛也是鄰居跟我借的。」她意興闌珊地應著,始終彎著腰,有時手拂過那翠嫩的秧苗,有時俯近嗅聞著氣味。

藺仲勳有樣學樣,只覺得秧苗極為細嫩,至於氣味……若有似無,和太多氣味攬在一塊,他也分不清。

「喔,那牛是不是可以殺了,晚上加菜?」他渴望吃肉,就像秧苗渴望著水。

杜小佟冷冷抬眼。「你跟牛,我會選擇殺了你加菜。」

「那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這生死自有定數,不是她想殺就殺得了,還是別白費力氣的好。是說……她那眼神會不會太認真了些?

杜小佟一副他是爛泥塗不上牆的表情。「牛可以犁田,幫我整田好耕種,而你能幹麼,連秧苗和雜草都分不清……餃子都比你強上百倍,他拔雜草的動作可比你快多了。」

拿一個六歲的娃羞辱他?不,等等--「你讓餃子下田?」他問。

「想活就要動,想吃就得工作,這是天經地義的,不是嗎?」她逕自往前走,腳步沒停,手上的動作更是利落。「他們早上上私塾,下午到田里幹活,活動活動筋骨總是好的。」

「那方纔的秀才跟你說什麼?」他突問。

「只是問了包子身體好些了沒。」她猛地回頭,一臉不善地道:「一兩,你話很多,要不乾脆我出個題目給你猜猜。」

他話多?他有嗎?藺仲勳無法確定。

「我問你,一隻牛有四條腿,要是把尾巴也加進去,總共有幾條腿。」話落,她逕自朝前走去,不打算跟他閒話家常。

藺仲勳怔愕地望著她的背影,不敢相信她不過是貧戶之女,被賣到王家當童養媳,最後甚至成了個被休離的寡婦……她怎能問出這般聰慧的問題?

幾條腿?這話不過是暗喻著尾巴終究是尾巴,不管有幾根毛,不管有多粗,也不可能變成腿……意指人有幾分本事,只管善盡其職,莫想越俎代庖……這女人,真的很有意思。

但再有意思,也不能再這般奴役他,嘲諷他,只讓他吃紅薯!雖說這紅薯的滋味確實不錯,但也僅只是不錯,不能餐餐吃啊

忙完農活回屋,見到晚膳,他雖是不滿,但在杜小佟如刀般的瞪視之下,他只能勉為其難地嚥下……誰要他紆尊降貴地跑到這兒受苦的。

回房簡單清洗過,他躺上床,直覺得她極不尋常,但是跟在她身邊,他卻又不知道到底要怎麼改變自己的命運。總不能再這樣反覆下去,直到把自己給逼瘋……思忖著,門外長廊響起細微的腳步聲,走過他的房門外,踏進隔壁房裡。

隔壁房就住著四個小傢伙,而這裡的牆太薄,隔壁一點聲響他都聽得一清二楚,就好比現在,他聽見--

「包子,起來喝藥。」

一陣窸窣的聲響,他猜測是包子起身喝藥,而後再聽見杜小佟柔聲道:「身上都汗濕了,換件衣衫。」

「小佟姊,我幫包子哥換吧。」那是燒餅打了個哈欠後的聲音。

「可是……」

「先生說男女授受不親的,小佟姊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藺仲勳聞言,不禁淺抹笑意。有趣的對話,才十歲大的小傢伙,他到底懂多少?但聽得出燒餅極為敬重杜小佟,搬出先生說的話,不過是要趕她回去休息罷了。

而她刻意壓低的聲響,很溫柔很溫柔,教他莫名恍惚了起來,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總有個姑娘也是這麼和他說話,像是怕被旁人聽見,總是把聲音壓得又低又小聲,他得要湊在她嘴邊才聽得清楚……

誰呀?那到底是誰?

一早醒來,藺仲勳有些怔忡,像是作了什麼再真切不過的夢,然等他一醒,夢碎得連片段都湊不齊。作夢?他甚少作夢,更弔詭的--他撫了撫頰,果真還留著淚痕。

真是見鬼了,他竟會掉淚……到底夢到什麼玩意兒?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起身梳洗,搭了件外衫便走到外頭,直朝後院而去。

入春的晨間籠著一層薄霧,遠處有抹素白的身影,若隱若現,像是快要融進霧裡,教他莫名心慌地加快腳步,正要出聲喊時,他卻震愕住,不知道自己在著急什麼,更不明白自己在慌什麼。

他強迫自已緩下腳步,直到走進後院,那抹身影清楚地出現在他眼前。

杜小佟正望著桑樹若有所思,想得極為出神,就連他靠近都沒發現,而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昨兒個還肥綠的葉竟然翻黃,甚至整棵樹有枯萎的跡象,教他猛地停下腳步。

該死,他竟忘了這回事……她,會發現原因和他有關嗎?

杜小佟無法理解地看著桑樹,不能明白擱在棚子底下的紅薯莖怎會枯了……大雨過後,烈日確實會讓一些嬌嫩的初芽枯黃,可問題是紅薯莖是她親手處理的,再者桑樹向來禁得起日曬,沒道理會枯黃的。

她不解的搖著頭,向後退上一步,像是撞上什麼,嚇得她趕忙回頭,一見是藺仲勳,先是愣了下,而後口氣不善地低罵,「你站在我後頭不出聲,是故意要嚇人嗎?」

「說這話就太冤枉人了,我正要開口,小佟姊就轉過身撞著了我,說到底是小佟姊該先跟我道歉才是。」藺仲勳神色自若地道,將憂慮藏在深處。

「你……」她像是突地想到什麼,驀地閉上了嘴。

「今兒個要做什麼?」不給她思索的機會,他啟聲問著。

「你……去把前院那片田翻整過,晚點要栽紅薯。」她不假思索地發派工作,一併將剛才腦袋裡出現的奇想拋到一旁。

「怎麼翻?」

杜小佟閉了閉眼,無奈地搖了搖頭。「去棚子裡拿鋤頭,知不知道鋤頭長什麼樣子,一兩少爺?」

「說來也巧,我還真不知道鋤頭長什麼樣子。」不是故意打斷她的思緒,而是他真不知道鋤頭生得什麼模樣,不想待會拿錯,惹她訕笑。

杜小佟頭痛地捧著額。「走。」

回頭拿出兩把鋤頭到前院,她示範如何翻土,如何整地,埋了稻草灰,攪和過後再掘成一列列的土墩。

光是這些工作,就足足讓他忙了一個早上。待用過午膳後,他又去端出一桶桶泡著水的紅薯莖,很意外早上枯黃的紅薯莖,這下子竟又鮮綠了起來。

這怎麼可能?他詫異不已。只因經他碰觸的花木皆會枯黃而死,不管再怎麼救治也沒用,可是這紅薯莖才一上午的時間……他不由看向籬邊的桑樹,竟猶如昨日般鮮綠,綠葉隨風沙沙作響。

他愣住了,無法理解。

「還杵在那兒做什麼?快搬呀。」杜小佟從前院走來,就見他端著水桶望著桑樹發愣。

他沒應聲,只是望向她半晌,才緩緩地朝前院走去。

難道是她?可她到底有什麼本事?

跟著杜小佟種植著紅薯,他以餘光偷覷著她。烈日當空,她的小臉被曬得紅撲撲的,她的長髮隨意挽成髻,此刻有幾綹從鬢邊滑落,被額邊的汗水浸濕,但她卻壓根不覺得苦,口中不斷地唸唸有詞。

「……你再怎麼盯著我,你今日還是只有紅薯可以吃。」她突地橫眼瞪來。

藺仲勳揚起眉,對於餐餐紅薯,他早已心裡有數,眼前引他注意的是--「你在跟誰說話?」

「跟你,不然呢?」她用力地歎氣。真是的,留下他真是自找麻煩,沒能幫上多少忙,反倒是問題多如牛毛。

「在跟我說話之前,你一直唸唸有詞,到底在念什麼?」她的話是含在嘴裡,沒出半點聲響,從他的角度望去,他沒法子讀她的唇語。

「念……」她神色有點為難,有點羞澀,最終低聲道:「我在感謝紅薯。」

「感謝紅薯?」他微瞇起眼,稍稍退離她一點。敢情是個傻子?跟紅薯莖說話……病得挺重的。

「你那是什麼表情?我感謝它有什麼不對?我感謝它活下來,感謝它替我長出碩大鮮甜的紅薯……算了,跟你這種天之驕子說,你也聽不懂。」像他這種人,根本就不懂何謂感激,說再多都是白搭,浪費她的口水。

「你跟它說一說,它就真的會長出碩大鮮甜的紅薯?」有沒有這麼玄?所以只要他如法炮製,經他所碰觸的花草樹木,全都會死而復生?

杜小佟當他在嘲諷自己,懶得搭話,把工作交給他,逕自到田里巡視水量,但一走到田里,見秧苗綠黃交雜,教她愣在田埂上說不出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紅薯莖、桑樹、秧苗……這都是昨兒個他碰過的。

難道說,他是聽誰的命令,故意要毒死她的作物?但……沒有毒,她用銀針驗過了,再者枯黃也不是全數,就如這枯黃秧苗也是穿插著……

她百思不透,更想不透自己招惹了誰,要說她的夫家王家,當初他們同意休離了她,可儘管她已非王家的人,也絕對不允她再改嫁,所以給了她一筆錢,要她一生守寡,要是他日她違逆了誓約,她就得賠上性命換得貞節牌坊。

但她不認為他和王家有什麼關係,儘管王家是富戶,但他的行為舉措皆有上位者的氣勢,那氣質是與生俱來的,意味著他的出身肯定高貴,非富賈即重臣之後。

而且雖不明白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麼,至少他還挺安分的,可是,這作物枯黃偏又是事實……思來想去,她歎口氣下田處理枯黃的秧苗,暫且先將這事丟到一旁。

翌日一早,杜小佟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原因無他,就出在前院那片紅薯田,放眼所見,幾乎所有紅薯莖都垂頭喪氣,而仔細端詳,即會發現,快枯死的紅薯莖全都是他栽種的,而她親手植的,全都還活得好好的。

這是什麼邪門事?她該要找他問清楚嗎?問他為何這麼做、可真是他所為?

這麼做也太愚蠢了,一目瞭然是他所為……但是,他又是如何不用毒而能讓農作枯萎?

一連兩天,搞得杜小佟一個頭兩個大,想了下,她最終決定--

「照顧包子?」藺仲勳詫道。

「包子的病情時好時壞,很讓人頭痛,沒人在旁看顧著,總教人不安心。」杜小佟臉不紅氣不喘地道。總不可能要她說,對他的懷疑已屆極限,她不能再放任他荼毒她的農作?

不管他是怎麼下手,又是為何如此做,最簡單的做法,就是別讓他靠近所有的農作。

藺仲勳微揚起眉,掃過外頭的紅薯田,心裡有數。

恐怕她已發現他的問題了……她對他的感覺會是厭惡、恐懼?年幼在宮中時,一回不慎被個女官瞧見他握在手中的含笑花瞬間凋零,她嚇得說不出話,他為此不快,也不想有流言傳出,於是找了個說詞將她賜死。

而她呢?垂眼瞅著她,她卻是望向他處不看他。是恐懼吧……那才是常人會有的反應,接下來,她是不是要開始想法子趕他離開?

省省吧,他要是不想走,誰也不能讓他走。

但眼下,他還是乖乖地踏進那群孩子的房間。這兒比他的房間大了些,裡頭有一張大通鋪,角落裡擺了兩張木板釘成的長桌,上頭擺著書和筆墨紙硯,猜想是他們的書案,而唐子征就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著。

藺仲勳往床畔一坐,托著腮,透過窗子望向外頭,杜小佟正在整理紅薯田,將已不能用的挖出,其餘的看不出她做何補救,只是像昨兒個一樣,對著紅薯田唸唸有詞。

念那些哪有用,昨兒個他也念了,可今兒個一瞧,還不是全枯了!

該死!他明明是人,卻不像個人!光是當個皇帝,他就已經當過了幾百回,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他的人生,在三十歲死去,隨即又重回初生之時……他不是沒嘗試改變,但再怎麼改變也無濟於事。

時間一久,他的個性開始扭曲,開始恣意妄為,視人命為螻蟻,可一次次地重生讓他發現,一切均是天命定數,宮裡多死一百人,昆陽城就少死一百人,從洪荒到大旱轉變為瘟疫到蝗災,不管他如何阻止,該死的人數還是得死,而他這個最該死的卻總是在死後一再重生。

重複重複,不斷地重複,早已超過幾百回!

他將企圖狙殺他的官員除去,將每一步布得無懈可擊,眾人皆說他料事如神,可天曉得他這人生早已重複幾百回,再傻也記得住。再者,他就算面臨再大的危難都能全身而退,是因為他的死期未至,他必須活到三十歲那一年,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死去。

所以他放任自己在三十年裡盡情地興風作浪、玩弄人性。而人性確實是黑暗的,他屢試不爽,會變的始終會變,不變的至今也只有一個單厄離,所以這一世他已經放棄殺他的念頭。

可是她,他不知道她該不該出現,但她親手栽種的霜雪米,卻是他重複幾百回的人生裡沒出現過的,所以他才會為她出宮,只為了一探究竟。

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停止這永無止境的重生、是不是可以讓他重入輪迴?如果可以,他也想知道為什麼自己的人生不斷重複沒有盡頭,更想知道為什麼被他碰觸的林木花草就會枯萎……如果他不是人,為何他卻在人世間裡不斷地重複生與死。

他必須找出答案,跳脫這乏味至極的人生,但是她……她已經發覺他的不尋常,對不,否則怎會把他趕進小屋裡?

她總是物盡其用地差使他,豈會給他涼缺,照顧生病的包子,所以……她發現了,恐懼了,接下來呢?藺仲勳褪去笑意的俊臉冷鷙懾人,說不出心底是怎生的滋味,但他隱隱察覺,他並不想在她臉上瞧見半點恐懼,哪怕恐懼的源頭是自己。

他垂眼思忖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旁傳來細微的呻吟聲,他緩緩回頭,就見唐子征正掙扎著要起身。

「你要幹麼?」藺仲勳托腮問著。

「……你為什麼在這裡?」唐子征滿臉不自然的紅暈,生病讓他的鴨子聲猶如石子磨過,更加粗礪難辨。

「小佟姊要我來照顧你。」

「你叫她小佟姊?」他怎麼看都覺得這男人比小佟姊要大上十歲。

他聽燒餅說了,這人被小佟姊取名為一兩,目前是留在家裡當差的,不過聽說不怎麼管用,老是氣得小佟姊臉色發青,不過聽說昨兒個兩人有說有笑……不知道是燒餅看錯,還是這男人是有目的要接近小佟姊,不管怎樣,等小佟姊來看他時,他一定要提醒她小心提防。

「稱呼。」她是主,他是從,稱呼是必要的。

唐子征微瞇起眼,總覺得眼前這男人,和在城裡遇見時截然不同,眼前的他看起來森冷得教人不敢直視,就算他說了是小佟姊要他來照顧自己的,他也不敢使喚他,只能勉強地爬坐起身。

「你要幹麼?」藺仲勳依舊懶懶托著腮,注視他極緩慢地朝床畔方向移動。

「……我要喝茶。」本來不想應的,但既然他問了,那就麻煩他了。

「在那。」他用下巴指了指小矮几的方向。

唐子征無力地閉上眼。既然沒要幫他,幹麼問他?

很認命的,拖著沉重無力的軀體,他像蟲般的朝矮几方向蠕動,這時--

「包子哥,吃飯了……你在幹麼?」

燒餅手上捧著木盤,不解地望著他,跟著後頭進來的油條牽著餃子,細聲問:「學蟲爬嗎?對身體有幫助嗎?」

「……倒杯茶給我。」唐子征欲哭無淚地道。瞧,他們上私塾有什麼用,連他是什麼處境都不明白!

燒餅趕緊將午膳擺在桌上,回頭時,油條已經把餃子給抱到床上,順便替唐子征斟了一杯茶,唐子征忍不住牛飲了起來,卻依舊止不住喉頭的灼熱感,一連喝了三杯,才痛快地輕吁口氣。

「別喝了,先吃點東西,今兒個小佟姊拿了些紅薯去跟隔壁許大娘換了一兩肉,熬成肉糜粥,你趕緊趁熱吃,待會還得喝一帖藥呢。」身為雙生子老大,燒餅說起話來總是穩重了些。

唐子征瞪著燒餅遞來的碗,眉頭微蹙著。「幹麼還特地替我熬粥?紅薯也很好吃啊,要換這一兩肉,非得要拿個十來條才換得到,太浪費了。」唐子征小小年紀已經很能體會杜小佟的難處,只會偶爾跟她撒嬌要包子吃。

「可是換都換了,你就吃吧,趕緊把身體養好,才有法子幫小佟姊。」燒餅說著,餘光瞥見藺仲勳從頭到尾盯著他,目光雖是慵懶閒散,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有點冷。



第五章

「是啊,咱們也得趕緊吃飽,待會要刨紅薯曬乾,明兒個開始要到田里施肥。」油條端著碗坐到唐子征身旁,大口吃著紅薯。

「施肥……啊,對,小佟姊今年提早播種,所以這活兒也提早了一個月。」唐子征想了想,暗歎自己竟在這當頭生病,沒法子上私塾,更幫不了任何忙,餘光瞥見燒餅正在喂餃子吃紅薯,他也舀了口肉粥哄著餃子,「餃子,來,吃一口。」

餃子圓亮的大眼眨呀眨,用力而堅定地搖著頭。「那是給哥哥吃的。」

「沒關係,哥哥吃不了這麼多。」

「不要。」

見餃子萬分堅定地道,唐子征換了個方向問:「油條,你--」

「我比較喜歡吃紅薯。」油條正大快朵頤,含糊不清地道。

「那--」

「哥,你吃吧,趕緊把身體養好最重要。」燒餅豈會不知他的心思,一直以來,包子哥年紀最長,所以最是照顧他們,有什麼好吃好用的總會先給他們。

唐子征舀了舀粥,不禁低聲道「今年到底是怎麼著,都已經快四月了,為何小佟姊還是給咱們吃紅薯?以往這個時候都是吃白米飯了。」就他一個人有白米可食,教他食不下嚥。

在一旁觀看兄友弟恭、你推我讓的戲碼良久的藺仲勳,低聲啟口,「那當然是因為你生病了,你把別人的份都給吃光了。」他突然想起,他也有個哥哥,但是個性實在是懦弱得連站在他面前都會軟腳,教他連玩他的興致都沒有,頂多是偶爾把他召進宮,把人嚇得大病一場,以此為樂。

話落,四雙眼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我說錯了嗎?這好處全都給了你,你才能長得又高又壯,記得那日初來乍到,小佟姊還給你買了包子……說來你們這三個也是挺可憐的,人家吃香喝辣,你們卻吃紅薯配湯,騙著肚子度日。」他似笑非笑地道,魅眸透著邪氣。多麼正直的娃兒,被教養得這般好,沒有半點心眼,才會如此謙遜恭讓,但稍加挑撥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人的心就像是一潭清池,添著墨,一天一點,不消幾天整池就烏漆抹黑了,這法子他屢試不爽,這幾百回的人生裡,也就只有一個單厄離不為所動,彷彿是天生定下的性子,再黑的墨也染不進他的心底,和福至相反,從一開始福至就是黑的,根本不需要他添墨。

唐子征何時被人這般惡意栽贓過,一時間漲紅了臉,想不出半句話反駁,更不敢看三個弟弟,只因那日的包子,他真的一個人躲起來吃光了。

「哥哥是哥哥,吃多多長壯壯。」舔著木匙的餃子第一個站出來扞衛自家人。

唐子征眼眶有點泛紅地望向他,瞧見燒餅抹著餃子唇角湯漬,也道:「哥哥年紀較大,干的活都比咱們多,吃得多也是應該的。」

「當年要不是哥哥帶著咱們走,咱們早就餓死街頭了,現在就算哥哥把我的份都吃了,那也是應該的。」油條放下碗,滿足地咧嘴笑著。跳下床,再端了碗紅薯遞給藺仲勳。「我餓慌了,忘了跟你說這是你的份。」

藺仲勳沒接過,黑眸沉靜地注視著他們。只要仔細一瞧,就會發現這四個孩子長得極為端正,尤其是那雙眼特別澄澈,像是塵俗外的清池,再黑的墨也溶不進半分,像極了杜小佟。

雖說杜小佟待人清冷,但是從她的舉措就能看出她善良的一面,她相當護短,認定是自家人,她就會全心保護,也正因為如此,打一開始才會恁地排斥他,因為他並非她的一家子。雖說他們沒有血緣,但卻像極了一家子,性情舉措皆相似,而他待在這兒,反倒顯得格格不入。

他該要離開,但離開之後呢?繼續無止境的折磨?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讓老天這般罰他?如果他也是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也許他的心也不會如此扭曲。

「拿去吧,你不是早膳都還沒吃嗎?」油條硬是把碗塞到他手裡。

藺仲勳沒應聲,手沒接穩,碗隨即墜地,就在爆開清脆的破碎聲時,門板同時被推開,湯湯水水濺到來者的繡鞋上。

當下,油條動作利落地跳上床,燒餅抱著餃子避到角落,唐子征手裡還端著碗,回頭暗罵兄弟無情,大難來時竟各自飛!

而藺仲勳微抬眼,就見杜小佟難以置信地瞪著地面的湯湯水水,還有沾塵的紅薯。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正忖著,他就見杜小佟大步走來,緊握的粉拳毫不客氣地朝他頭上招呼--他狠狠地愣住。

她打他?他被打?!

從沒有人敢對他無禮,甚至真正地傷到他,而她……竟然握拳揍他?!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對食物要心存感激,可你瞧瞧你幹了什麼好事!」杜小佟橫眉豎目地瞪著他,纖指指著地上。「你可知道,一顆紅薯從紅薯莖開始栽種得要等多久才會長出?挖出之後得要曬日消水,而後再削皮烹煮……你以為你吃下的紅薯是簡單易得的東西?!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連吃都沒得吃?你到底有沒有真正地餓過,飢寒交迫到生死關頭?!」

藺仲勳聽得一愣一愣,一時間竟不知道做何反應。

所以說……她是為了掉在地上的紅薯打他?一兩肉得要十幾條的紅薯交換,這一條紅薯才值多少錢,但她卻為了一條紅薯揍了當今皇帝……他這個皇帝比一條紅薯還不如?

「還有,你剛剛在跟他們說什麼?」杜小佟瞇緊水眸,粉拳依舊緊握著。「你在挑撥離間嗎?這是怎樣,戲耍這些娃兒,讓他們心緒偏離正道,你心裡很痛快?你這人到底是什麼心思,是被誰教養長大的?」

方纔她在門外聽,思忖著找個時間與他說說,可誰知道下一刻他就砸了這碗紅薯,教她這口氣怎麼也吞不下。

藺仲勳回神,閉了閉眼。「我不過是想讓他們知道,這天底下可黑暗得緊,趁著年紀尚小多聽點,往後才不易受人挑撥。」

「又是誰跟你說這天底下是黑暗的?」她忍,拚命地忍,忍到渾身發顫,很想狠狠揍他一頓。「你根本是在強詞奪理!」敢教壞她屋裡的孩子,敢在她這兒興風作浪,放肆撒野,她就讓他知道,寡婦可不是尋常姑娘,不是他招惹得起的!

「難道不是嗎?日頭西落,天就黑了,雙眼一閉,這世間不就黑了?人心藏在身體深處,豈不是黑得更徹底?」這些道理,全都是在宮中學的,他無人教養,憑著本能去活,他人黑,他就更黑,想鬥他,他先斬了人!

杜小佟聽著,哼笑了聲。「好笑,太陽高掛,天就亮了,雙眼一張,這世間處處光明,人心藏在身體深處,你又是哪只眼睛瞧見是黑的?我就說是亮著的。」

「你是不曾吃過苦頭。」他在宮裡被磨得連人性都快沒了。

「你不是我,怎知道我不曾吃過苦頭?」她哈哈笑了兩聲,隨即斂色低斥。「只有不曾吃過苦的人,才會不懂他人的苦,你只看得見黑暗,那是因為你一直身在亮處,人生在世有太多苦,但是你出身尊貴,根本不懂得升斗小民光是為了活下去,就得用盡力氣,有時就算傾盡一切努力,也不見得活得下去……這些苦,你摸著你的心,問你的心,你可嘗過?」

藺仲勳怔怔地望著她,心……他不知道,他是人,心就在體內跳動著,但他總覺得在很久以前,他就已遺失了他的心,又也許是遺失了心,才會讓他感受不到他人的喜怒哀樂。

見他垂眼不語,像是帶著幾分反省,杜小佟才勉強地緩了緩怒氣。「一兩,我鄭重地警告你,在我這兒,我就是規矩,我最看不慣他人浪費糧食,你要是膽敢再暴殄天物,我絕不留你。」把話說白也好,反正留下他實在沒太大用處,再者,讓他走反倒可以省下許多麻煩,省得他帶壞孩子。

藺仲勳神色怔忡,發覺她儘管察覺他的不對勁,但壓根沒打算要趕他走,反倒是他打翻了紅薯、挑撥離間,才教她真正地想趕他走。

換言之,她壓根不懼怕他,儘管他異於常人。

「燒餅油條,整理一下,待會到後院幫銀喜削紅薯皮,餃子吃飽了就睡一會,還有你,包子,趕緊吃完,藥正擱在廚房裡,待會我要他們拿來,你喝完再睡一會,要是汗濕了就換衣衫,知道了嗎?」杜小佟不睬他,逕自對四個孩子下令。

四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喊道:「知道!」

杜小佟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離去,燒餅趕忙將餃子抱到床上,油條趕緊整理地上的湯漬碎碗,唐子征扒個幾口碗就見底了,讓兩人一併收走。

突地,屋裡靜默了起來。

唐子征偷偷地覷了藺仲勳一眼,心想剛剛八成是他睡眼矇矓,才會把他看成什麼懾人模樣,可事實上他就和他們差不多,只要犯了錯同樣得挨打,而他也沒反抗。幸好他沒反抗,要不真對小佟姊動粗,自己真沒把握打得贏他。

「那個……一兩哥,你也不要太難過,小佟姊人其實很好的,她是面冷心善,要不怎麼會把我們給帶回家,只要你安分點,最重要的是東西一定得吃完而且不能嫌,其餘的小佟姊大致上不會太計較的。」他試著安慰沉默不語的他。好歹和小佟姊一同生活了兩年,多少摸得清她的脾氣。他是不擅長安慰人,但說點話,至少可以讓一兩哥別那般消沉。

然,藺仲勳還是不吭聲,教他不禁有點心急地道:「欸,一兩哥,沒事的,以往我一也曾經打翻湯碗被小佟姊警告,可事實上我後來還是打翻過一次,她也沒趕我走,所以你別擔心。」同是天涯淪落人,他是將心比心,不忍他流落街頭。

驀地,藺仲勳抬眼,唇角噙著教他頭皮發麻的笑,道:「包子哥,渴不渴?」

「……有點。」

唐子征狐疑地看著藺仲勳下床替他倒了杯水,坐到床畔時,還順手拉了被子替早已熟睡的餃子蓋上。

唐子征邊啜著茶水邊打量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個人怪怪的……還以為他消沉,豈料他卻笑了,而且那笑意總教他覺得有點冷。

一早醒來,杜小佟便先查看前院的紅薯田,確定沒有繼續枯黃才鬆了口氣,而後她便先進了廚房,思索著要拿多少紅薯去交換其它的菜。

幾個孩子總不能天天吃紅薯,但她存糧是有原因的,只因下個月恐怕有場大雨會引發水患,總得先存糧才熬得過。

「小佟姊,你今兒個起這麼早?」銀喜一進廚房便笑喚著。

「我在想要拿多少紅薯跟張大娘換菜。」

「張大娘?」銀喜吐了吐舌頭。「那恐怕得要拿一簍才有辦法換到幾把菜。」

張大娘可是村裡出了名的吝嗇,待人苛刻得緊。

「還是我乾脆帶到鎮裡去叫賣好了?」

「與其到鎮裡,倒不如拿到城裡,可能價碼會高一些。」銀喜繫上圍裙,手腳利落地生火。

「可是包子還病著……」雖說喝了幾帖藥恢復不少,但病總得要養好,省得日後落下病根。「而且在城裡擺攤,要是沒有領牌,衙役會趕人。」

「那倒也是。」銀喜托著臉,滿臉憂容,像是想到什麼,開口道:「對了,有一兩在,要是衙役趕人,他力氣大,可以趕緊推著推車離開。」

杜小佟揚起眉,不太能想像他和她窩在城裡角落叫賣紅薯……不過他人高馬大,力氣也很大,要是有他隨行,還可以多帶一些紅薯,想逃也比較快。

不過城裡人多,她是個寡婦,和他走得太近,被人見了,總是不妥……

「我去看看包子。」想了下,她還是決定先確定包子復原了幾成再說。

「嗯。」

杜小佟腳步飛快,來到前院西耳房,先看了看唐子征,決定還是讓他休息,要離開時經過藺仲勳的房外,忖了下,敲了敲門,「一兩,該起來了。」這人真是的,每每總是要她喚,都不知道天亮了就該起身幹活嗎,一點當長工的自覺都沒有。

等了下,裡頭沒有半點聲響,她不由得推開門,可屋內哪有人影,根本就是空空如也,她走到床邊輕撫床面,沒有半點溫熱,意味著他恐怕不在一段時間了……難不成是她昨兒個罵得太過,把他給罵跑了?她垂眼忖著,昨兒個晚膳時沒察覺他有異樣……不過,也罷,走了也好,反正她還是照樣過活,頂多是可惜高處的桑椹采不著。

說服的理由很充足,但就是抹不去心底若有似無的失落感。

歎了口氣,才剛踏出房門外,一抹身影在白霧中慢慢清晰,她定睛一瞧,發現是藺仲勳,而且他手上--

「你上哪了?」

「到山裡抓點野味。」他揚了揚抓在手中的野雞和野兔。

「你到山裡去?」

「不到山裡,要上哪找野味?」啟德鎮西南角上便是狐影山,山腳下有一條清河,由西往東流。

以往每年總是會出宮圍獵,他的獵技不在話下,如今手上沒任何工具,徒手捕捉到的自然是較小的獵物,但對他們而言,這已是不錯的肉味了。

「可是狐影山聽說有瘴氣,很多人進了山總是會生病,你……不要緊吧?」她遲遲沒接過他手中的野雞和野兔,不住地打量著他,卻覺得他的氣色極佳。

藺仲勳聞言,俊顏笑意浮現,惡意地俯近她一些。「敢情小佟姊在擔心我?」

杜小佟嚇了一跳,連退了幾步,急聲道:「誰擔心你?我只是怕你帶回瘴氣,染給那些孩子罷了。」

她不說便罷,說得愈急愈顯得欲蓋彌彰。藺仲勳是何許人也,豈會不懂。

「放心,山上沒什麼瘴氣,我好得很。」藺仲勳笑意更濃,抓著野雞和野兔朝後院走去。「把這雞跟兔殺了,煲個什麼的給孩子們補補身。」

「你是為了孩子們特地上山的?」杜小佟跟在他身後,發覺他的步伐極大,她幾乎快要追趕不上。

「不。」像是察覺她跟不上自己的腳步,他刻意地放緩了腳步。「因為我太久沒吃肉了。」

這答案教杜小佟微愕,為他的答案莞爾,真是夠坦白的一個人……「一兩,你接近我到底有何用意?」她突問。

藺仲勳有點意外地看她一眼。意外的是,一開始沒追問的事,現在為何追問了起來?

「王家派你來的?」她沉聲再問。

「什麼王家?」他不假思索地反問。

杜小佟注視他良久,認為他並沒有撒謊,略微鬆了口氣。「那就好。」雖說他有時很深沉,教人讀不出思緒,但是大部分時候行事相當坦率。

相處幾日,雖說摸不清他的底細,但至少確定他對孩子們並無惡意……當然,他要是敢再挑撥那些孩子,她會直接宰了他。

「你和王家有什麼問題?」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著,想起福至說過她的夫家是王姓小富戶。

「沒什麼問題。」

藺仲勳揚了揚眉。她回答太快,愈顯得有鬼,她不想說,他總有法子查到。

「對了,待會你陪我進城吧。」既然包子無法幫忙,就只能讓他去了,總不能因為擔心惹來閒言閒語就不進城。

「做什麼?」

「賣紅薯。」

藺仲勳睨向她。賣紅薯?帶著皇帝上街叫賣紅薯……他只能說,她絕對是空前絕後能對他頤指氣使的女人。

不過,賣紅薯?好像還挺好玩的。

京城的二重城裡,車水馬龍,像是不管何時都是一副繁榮景象。

「一兩,這邊。」從南城門進城,杜小佟拍了拍推車,示意藺仲勳先拐向右手邊的街道。

「那是什麼?」他指著市集入口處的牌樓,那牌樓像是建到一半,只有兩隻方形粗柱立在街道兩邊。上回他來時,根本還沒有這個玩意兒。

杜小佟眉眼未抬地道:「貞節牌坊。」

「喔?」原來貞節牌坊就是長這模樣,記得每隔十年二十年來著,就會有官員向上呈報民間烈女烈婦的人數,請賜貞節牌坊,一縣一座,把當縣的烈女烈婦姓名刻在上頭,家中出了烈女烈婦,在鄉里間便是一種榮耀,身份猶如鄉紳,儘管他壓根不明白到底有什麼好榮耀的,但與他關的事,硃砂一圈便是。

「你可知道一塊貞節牌坊底下埋了多少芳魂?」她說時,臉色極冷,就連笑容都極為譏誚。

「那肯定是不少。」雖說他不記得確切數字,但因為宮中盛行殉葬,民間跟著風一行,蔚為佳話。說來,這人性不就是如此黑暗,他就不信那些姑娘婦人是自願殉葬的,也許是被人給逼死,藉此換得好處罷了。

「可不是。」她哼笑了聲,閉了閉眼,不讓回憶佔住思緒,隨即在十字街上向右拐。

藺仲勳收回視線。「往這邊走就不是市集了。」

雖說他居於宮中,但偶爾到城裡走動,就夠他摸清楚。

「我是要先到食堂那兒問問老闆要不要紅薯。」

藺仲勳意會,那家食堂八成就是當初戶部官員意外挖掘到霜雪米之處。

他也不囉唆,推著推車,載著幾乎滿滿一車的紅薯來到食堂外,由著她先進食堂和掌櫃的交涉。他望向四周,這一帶皆是食堂客棧,算是在市集的邊緣,不過在這附近出入的人依然不少--

「……皇上?」

「阿福,你怎會在這兒?」藺仲勳悠閒地倚在推車邊。

福至眨了眨眼,躬身向前。「奴才本來是想到啟德鎮探視皇上的,沒想到竟在這兒遇見皇上……」皇上竟穿著一襲破舊的粗布衣裳,長髮隨意束起,儼然像是個莊稼漢,但那眉宇間特有的邪魅氣質,可不是尋常販夫走卒身上找得到的。

是說皇上真有必要為了接近杜氏做到這種地步?

「探視?」藺仲勳撇唇哼笑了聲。「宮裡有什麼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春闈後的殿試至今尚未舉行,禮部和吏部催得緊。」

藺仲勳一臉好笑地睨著他。「阿福,朕怎麼沒印象曾經舉行過殿試?」打他登基以來,他就不曾踏進鎮天殿,遑論舉行什麼殿試。

「是啊,以往總是皇上隨意丟個題,讓禮部和首輔代審,再將十名貢士的答案寫成折子交給皇上,由皇上圈點,以名次分二甲。」講白點,就是希望皇上能夠出個題,省得禮部和吏部刁難他。

「阿福,你怎麼只有這麼點能耐?一個首輔幹得一點威勢都沒有,真教朕失望。」

禮部和吏部,不就是一堆軟腳蝦,想將他們往死裡整,還不簡單。

「是奴才不濟。」福至垂臉無聲歎氣著。一個內務總管兼了首輔一職,本就是眾矢之的,下頭的官員不是對他曲意奉承,就是欲置他於死地,他只要一個行差踏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藺仲勳望向食堂裡頭,杜小佟不知道跟掌櫃的在說什麼,又是哈腰又是陪著笑。以往不曾在意的事,如今卻因為發生在她身上而莫名在意著。

原來,日子得要這麼過……當然,朝中的官員另當別論,他們是領薪俸又不幹事,一偏愛結黨營私,活該被他惡鬥。然而官員如此腐敗,他脫得了干係?

「阿福。」他低喚著。

「奴才在。」福至趕忙向前一步。

「今年殿試題目是--一隻牛有四條腿,要是加上尾巴有幾條腿。」話落,他不自覺地抹起笑意。「為時兩刻鐘,要是有人答出,便是狀元,要是意境相近,便是榜眼,要是無人答出,三鼎甲從缺,全都打進三甲。」

反正也不是頂重要的事,就拿她的問題來頂一頂吧。

福至聞言,微愕抬眼。

「怎麼,你不知道答案嗎?」藺仲勳調回目光。

「……奴才才疏學淺,略得一二,但奴才不懂皇上怎會出了這題?」以往皇上出題總是相當隨性,好比說天子犯罪與庶民同罪,對否。識時務者總是會反對,再藉此宣揚天子之威,但偶爾也會有幾個不懂官場黑暗的傻子據理力爭,最終落個三甲之名皆無。

可如今這題,問得好有深度,是打算要給這票初入官場的人下馬威不成?

「怎麼,朕想怎麼出題由得你置喙?」

「奴才逾矩,還請皇上恕罪。」

「既然沒什麼事了,趕緊離開。」他看了眼食堂裡的杜小佟,像是就快要談妥,他揮著手趕福至離開。

「奴才告退。」

「等等,你待會給朕備妥幾樣東西送來。」

「不知道皇上要的是--」

「朕要幾瓶清玉膏、幾匹上好的古香綾,還有……廣祈殿裡的那株芍葯。」那株芍葯是當年被他碰觸過,唯一沒有枯萎的花,但至今也不曾盛放過。

「皇上,古香綾是皇后才能穿著的衣料……」話在藺仲勳的注視之下化為無聲,福至隨即又道:「奴才知道了。」皇上向來是不管宮律,只管自個兒開心的,至於古香綾和清玉膏是誰要用的,他要是猜不出來,他的名字就倒過來寫,不過芍葯,皇上要那株不開花的芍葯做什麼?

「待會往東市那頭找朕便是。」他推算東市那頭雜販較多,就算沒領牌也能做買賣,她該是會往那頭去才是。

「奴才遵旨。」

福至朝他一躬身,正要走,卻又被他喚住,回頭不解的望去--

「阿福,朕給了你大好機會,你為什麼不趁這當頭佔位為帝?」他問。

不記得是在重生的哪一世裡,他也曾拋棄了皇帝的身份,但最終還是被追回宮中,彷彿逃脫不了的命運。

「皇上到底是把奴才當成什麼了?」福至難得正色,面有不快地道。

藺仲勳笑了笑。「你說呢,阿福?是因為有靠山,山倒了,還可以當墊背?」

福至暗咂著嘴,直惱皇上怎會精明如鬼,連他這點心思都猜到,不過--「皇上,奴才只願當牛尾巴,偶爾拍拍背趕趕蠅蟲就好……奴才告退。」

藺仲勳擺了擺手,適巧杜小佟從食堂裡走出,瞧見了福至的背影。「你認識的人?」那人一身深赭色常服,腰繫玉帶,僅是背影便看得出出身不俗。

「不識得,不過是個問路的人,給他指個路。」

「是嗎?你這打南方來的人也能給人指路?」

藺仲勳笑笑帶過,問:「食堂這兒問得怎麼樣?」

「掌櫃的只願意收個五斤,還說這食堂門口可以讓我擺攤,可這兒人潮較少,附近又都是客棧,多的是投宿的外地商旅,想賣好恐怕有難處。」她邊說邊秤著斤兩。

「那咱們待會上哪?」

「……往東市吧。」她沉吟了下說,把五斤紅薯交給他。「拿進去給掌櫃的吧,我已經收錢了。」

「收多少?」

「五文錢。」

藺仲勳瞪著手中的紅薯,這紅薯也未免太不值錢!就連他這個不喜菜味的人都覺得這紅薯甘甜綿密,是好吃的食材,結果竟是如此賤價。

思忖著,他不禁失笑,何時他曾在意過這些了?

他搖頭走進食堂,把紅薯交給了掌櫃後,便又推著推車和杜小佟朝東市而去。

雖是一大早,但人潮幾乎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光是想要找個位擺推車都不是件易事,再者有些店舖門口是不給擺的。

杜小佟領頭走到大街尾,挨著一家熱食鋪子,先詢問過老闆後,才放心地招著藺仲勳把推車推到鋪子旁的小空地。

兩人才擺了一會,便有客人上門,杜小佟揚笑招呼。

藺仲勳在旁望著她的笑臉,望著她忙碌的身影,看得有些入迷,就連有衙役接近都沒察覺。

「喂,在這兒擺攤可有領牌?」

杜小佟聞聲,瞧見衙役就在幾步外盤問其它的販子,她趕忙對客人道歉,喊道:「一兩,走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33 PM

第六章

藺仲勳看她手腳利落地收著秤,將紅薯擱回簍子裡,正要將推車推走時,一名衙役從她身後走來,眼看著手要搭上她的肩,他想也沒想地伸手反制住對方。

「你這是在幹什麼?造反了不成!」衙役一吼,後頭幾個同伴跟著圍上來。

「一兩,放手。」杜小佟見狀,趕忙抓著他的手臂,就怕他鬧了事,往後就吃不完究著走。

「造反?不過是扶了你一把就叫造反,要是傷了你,豈不是滔天大罪了?」藺仲勳似笑非笑地道。小小衙役竟有如此大的官威,敢情是在這市井裡狐假虎威,自以為天了?

「把他押下,還有那名女子一併押下!」衙役痛得滿臉通紅,放聲吼著。

兩個衙役隨即向前,打算將杜小佟反制在推車上,然連衣料都還沒碰著,人已經被踹飛,撞到對面的玉石攤。

瞬間,驚叫聲哀嚎聲四起,人潮亂成一團。

「一兩,別打、別打了!」杜小佟見狀尖聲喊著。她心像是快要停了,沒想到他竟會與衙役對上,打衙役可不是好玩的事,要是被押進官府,沒被打個半死,也會瘸條腿。

然而藺仲勳像是打上了興頭,其它幾個衙役也沒放過,不過眨眼功夫,全都被他打趴在地。

而福至來時,瞧見的就是這一幕。其實,這也沒什麼,皇上偶爾會發作一下,再者皇上的拳腳功夫恐怕只有單厄離能夠力拚,這幾個不長眼的衙役根本是自找死路。

「一兩,你……」杜小佟愣在當場,不知所措地揪著他的手。

藺仲勳眸色冷鷙地瞪著倒地的衙役,餘光瞥見正提著包袱走來的福至。

福至與他對視,極有默契地揚笑道:「這位爺兒,真是多謝你剛剛指路,要是沒有你,這路還真不知道怎麼找,這是一點禮,還望不嫌棄。」

走向藺仲勳時,福至還順腳踢了個正企圖起身的衙役。真是個想死的,倒了就倒著,還起來受死幹麼?

藺仲勳面無笑意的接過包袱,杜小佟見狀,本要他將包袱還給人家,可又想趁這機會趕緊逃。

「一兩,咱們先走吧。」天人交戰之後,她決定趁著衙役還不怎麼清醒時趕緊離開,否則一旦被衙役逮著,那罪可重了。

藺仲勳垂睫暗忖了下,將包袱丟進推車裡,帶著她先行離開。

街上人潮四散,無人阻止他倆離開,甚至有人暗暗叫好。

杜小佟幾乎是小跑步著,猶如身後有什麼毒蛇猛獸追著,就連出了南城門,她還是不敢放慢腳步,跑得氣喘吁吁。

「緩一緩吧,後頭又沒人追。」藺仲勳沒好氣地拉住她。

杜小佟挽起的髮髻微散,她不住回頭,腳下一時沒注意,踩著了小石子,腳踝狠狠地扭了下。

「啊!」她痛呼了聲,眼看著要往前撲去,藺仲勳眼捷手快,輕易地將她拽入懷裡,垂眼看著她的腳。

「扭到腳了?」

「我沒事,你趕緊放開我。」她下意識掙扎著。這兒可是城門口,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兩人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腳都扭傷了就安分點,你要讓傷勢更嚴重嗎?」他神色微厲地低斥。

「只是一點小傷而已。」她雙手抵在他的胸膛,那溫熱的氣息、屬於男人的氣味、充滿力量的懷抱,讓她渾身都不對勁,推開他的力道幾乎是毫不留情。

但才剛推開他,她隨即失去平衡,眼見要摔倒,他又一把將人拽回,結結實實地撞上他的胸膛,痛得她捂著鼻子。

「很痛,你在幹什麼?!」她低罵著,粉拳毫不客氣地朝他胸膛捶下。

「腳都不疼了,撞到鼻子能有多疼?」他沒好氣地道,要將她押上推車,可偏偏推車上早已經放滿了紅薯,想挪出空位實在為難,再者--「下雨了。」雨點打在他的臉上,他瞇眼望向陰霾天際。這春日的氣候多變,一早還出個大太陽,現在不及正午竟下起雨,而且看起來有增大的趨勢。

「上來。」他轉過身蹲下。

杜小佟藉著推車穩住身形,不解地看著他。「你在幹麼?」

「快點上來,你不想害咱們都淋濕吧?」他頭也沒回地吼著。

杜小佟這才意會,毫不遲疑地拒絕。「不成,你要是怕淋濕,你先回去好了。」別說男女之分,她長這麼大都不曾被人背過……要說背人,她倒還比較有經驗,畢竟她可是從小背著弟妹在田里幹活的,背人是什麼滋味,她很清楚。

「紅薯淋濕也無所謂?」他沒好氣地回頭。

「再曬乾就好。」

「你要逼我用強的?」藺仲勳微瞇起眼,宣告他的耐性用罄。

「我說不要!」就在她話落的瞬間,雨勢滂沱得教人閃避不及,進出城門的人車加快了速度,他倆就擋在城門口,頓時險象環生。

藺仲勳咋著舌,從包袱裡抽出一匹上等古香綾往她頭上一罩,再一把將她給拖上背,一手托著她的臀。

「你這個下流胚子!」杜小侈滿臉羞紅,不住地捶著他的肩。

「女人,不想要我托著,你就自己摟緊點,省得待會摔死了算在我頭上!」經他的手,直接或間接死去的人不計其數,他不可在乎再多添一個。

話落,他抽手,杜小佟身子便往下滑,她忙死命地環緊他的頸項。

「你是想勒死我不成?」他沒好氣地道,推著推車,開始往前奔跑。

「你跑這麼快,我都快掉下去了!」不勒緊一點,她肯定會摔死。

「我不在乎再當個下流胚子,你意下如何?」他哼笑著問。下流胚子……後宮嬪妃哪一個不希望他對她們下流,真以為他對每個女人都能像對她這般和顏悅色?

「不准!」

「那就貼上來點,把我勒死了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他邊跑邊動了下身子,讓她可以穩住身體。「趴在我背上,雨下這麼大,沒人看得見你輕薄我。」

「到底是誰輕薄了誰!」她罵道,隨即驚呼了聲,雙手環住他的頸項,但力道放緩了些,隨著他奔跑的速度,她被迫慢慢地貼上他的背。

他的背很寬很厚實,衣料透出的熱氣和落下的雨揉和成一股特別的氣味,那是屬於男人的陽剛氣息……他看起來明明就很文弱,可偏偏如此強壯有力,他在市集裡打衙役時,就算她是個門外漢,也看得出他並不是花拳繡腿。

「一兩,你為什麼要打衙役?」她在他耳邊問著。

「誰教他們要欺侮你。」他說得理直氣壯。「再者不過是小小衙役,竟擺出那麼大的官威,到底是想唬誰?」

他向來就不是個多管閒事的人,但一遇見她,他不管閒事都不成。當他瞧見衙役企圖制伏她時,他腦袋一片空白,待他回過神,那些衙役都已倒地,要不是福至適巧到了,他也不曉得自己會打到什麼地步。

「你知不知道打衙役罪很重?!」她低罵著,不敢相信他竟是為了自己出頭。

「是嗎?那咱們就躲遠點……你不會要丟下我一個人擔罪吧?」其實就算她丟下他,他也不覺有何不妥,但剛剛她一直催促他走,沒打算將他扔下,莫名的,他的心暖暖的,儘管風強雨驟帶點冷,但他渾身是熱的。

「我會考慮。」她說著反話。

「太不講道義了,小佟姊。」

「這年頭道義又不值錢。」像是與他槓上,她接了話。

「那倒是,有人初見面時,好心幫了她的忙,結果還被賣到倌館,我覺得那人真是可憐,他的義氣只值一兩。」

「千萬別這麼說,一兩已經算是多的,我不忍心再跟店家要更多。」

藺仲勳聞言,壓根不氣,反倒笑出聲。「真有你的,小佟姊真是有夠伶牙俐齒。」

「好說好說,我也只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雨很大,一張口就咽進一口雨水,兩人明明就狼狽得要命,她甚至還被迫被他背著,但她沒有不安、沒有顧慮,甚至是開懷的與他笑鬧著。

藺仲勳哈哈大笑,笑罵道:「你害我喝了好多雨水。」

「托你的福,我恐怕喝到你的汗水了。」

藺仲勳放聲大笑,爽朗笑聲與雨聲合奏,在這人跡漸少的官道上譜成曲。

「好了,不說了,我要加快速度了,你可要把頭上的綾布給拉緊,多少還是能擋一點雨。」話落,他還真的加快速度。

杜小佟一手抓著罩在頭上的綾布,感覺這織品細滑輕柔,是她不曾見過的珍品,結果竟被她拿來擋雨,真是太糟蹋了。

而她另一隻手環過他的頸項,隨著他的奔跑,面頰偶爾會刷過他的後頸,教她羞澀的趕忙退開些,但這顛簸的路教她最終還是結實地貼在他的背上。

如此親密地貼覆著他的背實在不應該,但是沒有人背過她,在她最苦最難的時候,沒有人撐著她托著她,甚至是背著她逃離苦難……偏偏這個她曾經厭惡至極的男人,卻如此強勢地保護她,在她有難時,毫不猶豫地為她挺身而出,儘管打人是不對的,打衙役更是糟,但是她的眼熱熱的,澀得一片模糊。

從沒有人這般待她,爹娘不要她,夫家更不需要她,還有太多人背棄她,可這個人卻背起了她。

家就快到了,她卻希望他跑得慢些,因為她有點捨不得離開他汗濕的背。

銀喜打著油傘在家門外候著,遠遠的瞧見藺仲勳的身影,教她想起杜小佟剛把他帶回家時的情景,而這一回--

「讓讓!」

銀喜聞聲,趕忙退到一旁,藺仲勳隨即像陣狂風般地刮進屋裡。

藺仲勳把推車給抬到屋廊上,再將杜小佟擱下,就見她渾身也快濕透。

「早知道裡頭還有一匹就順道罩著。」這古香綾太過輕軟,幾乎是沾水就濕,早知道就要阿福拿錦綾。

「這布匹一看就知道貴得緊,還未用過就沾水,讓人心疼。」她仔細看著綾織,就見上頭織出山水圖,雖說她對織品懂得不多,但這肯定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王家雖是富戶,但是綾織用得並不多,就算有也不會有如此精巧的圖騰。

「不就是一匹布。」

「可以賣不少錢。」

藺仲勳眼皮抽動。「你先去換下衣裳吧,渾身都濕透了。」

「你濕得比我還徹底。」明明整個人就狼狽極了,但那俊魅面貌卻益發出色,益發吸引人。

「托你的福。」

「我可沒拜託你。」

「知道知道,是我求來的。」他拿起包袱,就見那株芍葯被上等宣紙包好,不過因為一路上折騰,葉子掉了,就連枝骨都快斷了,看來這株芍葯不死都很難了。

她向前一步查看。「怎麼那人連芍葯都送給你了?」猶記得那人穿著華麗,衣飾精美,非富即貴,就連送禮也這般闊綽,闊綽到她覺得不太對勁。

「你也知道這花?」他把花遞給她。

「我喜歡蒔花弄草,多少懂些。」她接過手,眉頭隨即皺起。「怎麼連點土都不給,這不是不給它活嗎?」

說著,她就要朝紅薯田邊走去,藺仲勳一把扣住她。「你急什麼,就算想把它種下,也不急於一時,還是你打算把自個兒淋濕點,再把錯都算在我頭上?」

「本來就是你的錯,誰要你打衙役。」

「你還真是不吃虧,每件事都算計得這麼精。」他嘖了兩聲,佩服她竟可以把事推個一乾二淨,反倒是他強出頭出了錯。

「你本來就不該打衙役。」她擔心的是要是衙役循線找到他,他該怎麼辦。

「是是是,要是再有下次,我就眼睜睜地看你被押走。」

「傻子,現在什麼時候了,我還進城,等著自投羅網不成。」她夫了聲。

唐子征端著薑湯從後院走來,被兩人鬥嘴的這一幕給嚇得倒退兩步,再見銀喜也是一臉錯愕,他小心翼翼地閃過兩人身邊,湊到銀喜身旁。

「銀喜姊,這是怎麼回事?」他小聲問著。

「我也不知道。」相似的景象卻是大相逕庭的發展,不過這是好現象。

「銀喜姊,你不覺得他們這樣很像那個……打情罵俏?」他用字很斟酌,而且他認為他用得很精準。

「你也這麼覺得嗎?」

「可是……先生說過,寡婦不能改嫁,小佟姊她……」可以和其它男人打情罵俏嗎?

「小佟姊是被王家休出的寡婦,和一般守寡的寡婦又不同。」銀喜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要小伶姊守節到老,你不覺得對小伶姊太不公平?」

「嗯……可是小佟姊不是很討厭一兩哥嗎?」他聽說的是這樣啊。

「那是冤家。」銀喜噙笑的端過薑湯,朝兩人走去。

「冤家?」唐子征皺起包子臉,認真地思索。但不管怎樣,小佟姊不討厭一兩哥就是好事,畢竟接下來田里有不少事要忙,多個一兩哥,小佟姊就可以輕鬆點。

而到了晚上,不只他,就連燒餅油條和餃子都一致認同--有一兩哥真好!

「吃慢點,有一整鍋呢。」銀喜招呼著,把菜一道地道端上桌。

桌上不再只有紅薯,而是有雞湯、紅燒肉,還擺了兩道青菜,甚至還有一大碗飯,教幾個孩子亢奮到不行。

「一兩哥,你是用什麼抓野雞和野兔的?」油條看他的目光是滿滿的崇敬。

藺仲勳好笑地睨他一眼。「用手,要不還有什麼東西能用?」說著,他想到忘了要福至順便替他準備弓箭。有弓箭就好辦事,想射點飛禽也不成問題。

「一兩哥,你好厲害。」性情較沉穩的燒餅啃了口肉後,望向他的目光是訴不盡的崇拜。

「還好。」說真的,他上山打獵是因為太久沒吃肉,順便替他們補補。

不過手邊沒個器具還真是不方便,回頭去找找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削制弓箭。

「一兩哥,你能不能教我?」唐子征直接湊到他身旁,大有拜師學藝的意味。

「好啊,我明天打算去打頭山豬,去不去?」

「去!」

「我們也要去!」燒餅油條忙喊著。

「不成,你們兩個太小。」藺仲勳想也沒想地打了回票。打獵又不是玩樂,帶兩個小的不是等於自找麻煩。

「一兩哥……」油條撲到他的腿上撒嬌。

藺仲勳垂眼瞪著他,有股衝動想要將這小子丟出門外。瞧瞧,他在幹什麼?也許他年紀小,連羞恥兩個字都不會寫,但他不介意改天抽空教他。

坐在對面的杜小佟瞧著這一幕,只是抿著笑慢條斯理地用膳。

明明在座的每個人都沒有半點血緣,談不上是一家人,然而這一刻她覺得他們其實已經是一家人了。

家人……對她來說,曾經是恁地遙不可及,可她現在擁有了。

笑笑鬧鬧的用過膳,翌日,她是被房外孩子們的驚呼聲給擾醒的。

她推門一看,不敢相信他竟然獨自扛著一頭碩大的山豬回來,孩子們在他身旁又跳又叫,儼然視他為英雄。

「小佟姊,這頭山豬就交給你了。」藺仲勳被孩子纏得煩,抬眼一見到她,直接朝她走來。

「這有什麼問題,一兩哥。」她噙笑,想著這麼大的一頭山豬,真不知道該怎麼料理。

後來,她找了鄰人幫忙,也分了幾塊肉給鄰人當謝禮,其它的一時也吃不完,乾脆醃過曬成臘肉,方便保存。

肉夠多了,一個月內也不需要再打獵,但他卻到河邊去抓魚,帶著自個兒制的魚槍,一口氣就抓了四五條肥碩的白頭鰱,教圍觀的鄰人莫不讚歎。

杜小佟突然發現,這個看似文弱無用,就連農事都一竅不通的男人,其實像是擁有十八般武藝,好像沒什麼難得了他的。

家裡的伙食因為他變得豐富,孩子們吃得眉開眼笑,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他和孩子們愈來愈親近,以往老是跟在她和銀喜身邊打轉的他們,現在倒是全圍到他身邊問東問西,學著制弓箭做魚槍,一天到晚嚷著學泅技學打獵。

他要是嫌煩了,一記眼神就讓孩子們全都乖乖閉嘴。

聽油條的說法是,當一兩瞪著他時,他會覺得有股寒意從背脊竄上腦門。燒餅點頭如搗蒜。

她倒是沒瞧過他那種眼神,在她面前的他總是揚著笑意,那煦暖笑意會暖進心坎,會讓她有時不太喜歡他盯著自己瞧。

不過,他有一點倒是--

「非吃不可嗎?」藺仲勳瞪著眼前的盤中物。

「當然。」杜小佟往旁一指。「小傢伙們都吃得那麼開心,你還怕有毒嗎?」

藺仲勳撇了撇唇笑得很冷。連泥巴樹皮都能吃的傢伙,不管吃什麼都可以很開心。

但他是九五至尊,他向來只吃愛吃的,這些像是野草的東西,他無法屈就嚥下,但要他放任那群小鬼頭恥笑自己,更是萬萬辦不到。

於是,他動了筷子,豪氣萬千地嚥下,一入口倒沒有他想像中的菜腥味,反而有股愈嚼愈甘甜的菜香。

「瞧,明明就很好吃的嘛,你要知道到了冬天,可就沒什麼菜可以吃了。」瞧他終於吃了菜,杜小佟差一點就摸摸他的頭誇獎他。

藺仲勳目光冷冷地睨著她,不知道為什麼有種被調教的感覺。「我倒是希望冬天可以趕快來。」冬天到了,再也不用吃這令人厭惡的菜,多好。

「再嘗嘗這個。」杜小佟豈會不懂他的心思,打算在入冬之前矯正他不吃蔬菜的壞習慣。

藺仲勳望著碗中紅紅綠綠的菜,有股衝動想偷偷倒掉,但是被看管得太嚴實。杜小佟就站在他面前,一票小傢伙就在他的右手邊,銀喜抱著餃子坐在左手邊……右手邊傳來陣陣低笑聲,他懶懶橫睨,隨即寂靜無聲。

拿起筷子,他夾菜入口,瞬間,神色一凜,二話不說吐出。

杜小佟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粉拳毫不客氣地招呼過去。「你怎麼可以吐掉?紅莧可是很貴的!」

「你又打我!」他魅眸一瞪。打一次是意外,打兩次……上癮了是不是?!

「你欠打!我告訴你,你的契期追加到四年!」

「喂!」這不是土匪是什麼?一兩銀換他四年……他掂算掂算,他一日工資竟連一文五毛錢都不到!「你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她就不怕噎死嗎?

「我說了,紅莧不便宜,你吐掉那一口,大概就值這麼多。」杜小佟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謊。

「你小心我上官府告你。」

「你會先被衙役帶走喔。」她好心提醒他上次打了衙役一事。「三思,一兩。」

藺仲勳聞言,不禁被她逗笑。她反應極快,他說一句,她就非得要頂一句,但也沒帶怒氣,就像是閒話家常,不過他要真是糟蹋了食物,她的拳頭絕對不客氣的招呼。

一聽見他的笑聲,廳內劍拔弩張的氛圍瞬間解除,銀喜逗著一直瞪大眼像是受到驚嚇的餃子。

「我不是跟你說了,一兩哥和小佟姊只是在笑鬧罷了,就像是爹娘一樣啊。」

爹娘二字,讓鬥嘴的兩人不約而同地睨向觀眾,再以餘光偷覷著對方,目光一接觸到,杜小佟立刻別開眼,胡亂地收拾桌面的碗盤,吆喝著,「燒餅油條,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趕緊收拾收拾?」說著,她已經快一步踏出廳外,燒餅油條動作利落地收拾好,快快跟上。

藺仲勳托著腮,思緒還定在爹娘那兩個字上。

這群孩子的爹娘?他唇角抽搐了下。他不想要爹娘,更沒打算要孩子,但是時間一久,他好像忘了自己潛入這裡到底所為何事,只因過得太開心,日子一天天地過,他倒也不急了。

他想,只要有杜小佟在,就算他依舊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生,似乎也沒那麼難捱了,到時候他可以提早找她,把她帶在身邊好生調教,如此一想,他唇畔的笑意更濃,彷彿人生再重來個上百次,他都不會厭倦。

大半夜裡突地一聲雷,令藺仲勳張開眼,隨即又閉上了眼。

春末夏初的天候總是時晴時雨,半夜大雨也是常有的事。才想著,外頭已經開始落下豆大的雨點,就像是石頭打在屋瓦上,聲音響得教人膽戰心驚,就算睡夢中也會嚇醒。

這雨大得有些不尋常,他翻坐起身。記憶中,這一年的五月有場大雨,屆時會讓清河氾濫,不過現在才四月底,這時間並兜不上。

近來重生的十數回裡,他已經懶得改變什麼,該旱就旱、該澇就澇,他從不插手,所以時間上應該是變動不了,不過這場雨……他起身走到窗前,觀看雨勢,隔壁傳來巨響,像是有什麼重物砸落。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他連外衫都沒搭上,直接衝到隔壁房前,已經聽見孩子們的尖叫和餃子的哭聲。

「發生什麼事了?」他推門問著,突地有水濺在自己身上,他隨即抬眼望去,就見屋頂竟塌了一角,大雨傾洩而下。

「一兩哥,我們也不知道,突然間就……」唐子征將幾個孩子抱在一塊,睡夢中被驚醒,使得他連話也說不清楚。

「快點過來,待會整個屋頂都會塌了!」見雨水不斷地沖刷,就怕上頭的瓦片抵擋一不住人雨,待會一起掉落,砸傷他們可就糟了。

說著,他已經飛身衝到床邊,右手抄起燒餅,左手抓起油條,喊著,「包子,抱著餃子跳上來,快!」

「好!」唐子征抱緊餃子,正打算跳上他的背。

然而就在唐子征踏出第一步的瞬間,上頭屋瓦掉下,不偏不倚就打在他的肩背上。

「一兩哥!」唐子征嚇得驚呼,那聲響教餃子越發放聲大哭。

「別嚷嚷,你想把餃子的魂都嚇飛不成?」藺仲勳沒好氣地回頭罵道。「上來,快點!」

「好!」

這一次,唐子征的動作可快了,一把跳上藺仲勳的背,他隨即朝前狂奔,就在他跑出門外的瞬間,身後傳出巨響,唐子征一回頭,就見屋瓦又塌了一角,而那一角就在床的正上方,唐子征不禁打了個寒顫。

要不是一兩哥趕來,他們四個恐怕會被埋在屋瓦下,生死難測了。

「發生什麼事了?」長廊另一頭,聽聞巨響的杜小佟垂放著長髮,披了件外衫跑來,見五個人都那般狼狽,急聲追問。

「先到我房裡歇下再說。」儘管已經離開危險地帶,藺仲勳還是把四個孩子直接帶進他房裡。

杜小佟跟著進屋,一會就連銀喜也跑來查看。

「看來是這老宅年久失修,禁不起這場大雨。」銀喜查看之後,滿面愁容地說。

「房裡都出現瀑布了,裡頭床褥衣衫也浸濕了,怕是連桌板都不能用。」

「人沒事最重要。」杜小佟頭也沒回地道,一一檢視孩子們的身上是否有傷,確定無恙後,才將哭得抽抽噎噎的餃子抱進懷裡哄著。

「一兩哥受傷了。」幾個孩子異口同聲地道,有志一同地指著他的肩背。

因為藺仲勳裸著半身,所以杜小佟目光一直閃避著,省得瞧見不該瞧的,誰知道傷竟是在他身上。她回頭望去,嚇了一跳,就見他的肩背像被什麼利器給砸中,硬是刮出一道又深又長的血痕,眼下還汩汩地淌著血。

她趕忙把餃子交給銀喜,抓起手巾輕拭他的傷口,然手巾一下子就被他的血給染紅。「這口子極大,這……銀喜,到鎮上找找有沒有大夫。」

銀喜還未應聲,藺仲勳已經涼涼地道:「三更半夜又是下大雨的,誰會願意到這兒看診?」

「可是……」

「上次阿……」他頓了下,改口道:「上次不是有位爺兒送了我不少東西,我瞧裡頭也有一些不錯的金創藥,就擱在櫃子裡,你幫我拿來撒一撒就好。」說來阿福最好的

一點就是細心,要他準備專治手腳皺裂的清玉膏,他連上等金創藥也備上幾瓶,如今剛好派上用場。

只是較令他不解的是,不曾受過傷的他,怎會見紅了?難道,定數正悄悄改變著?

「是嗎?那……」杜小佟有點慌,然而走到櫃子前要取金創藥時,瞧見孩子們一雙雙無神又驚懼的眼正望著自個兒,只能強迫自己定了定神,沉聲道:「銀喜,時候不早了,把孩子們帶到我房裡,先讓他們換下衣衫,拿咱們這陣子縫製好的新衣給他們換上,晚一點我再和你湊合著睡。」

「好,我知道了。」銀喜抱起餃子哄著,使了個眼神要孩子們跟著她。

幾個孩子離開時,還不住地朝房裡望去,像是心繫著藺仲勳的傷,又像是在擔憂著什麼。

「一兩,是這個嗎?」她從櫃子裡取出素白小瓶。

「嗯。」以往宮中操演,分成兩隊,他偶爾下場和單厄離比試,最終總是打得他那一隊落花流水,然後單厄離就會向御醫要金創藥,他看過幾回,大致是錯不了。

「可、可是血還在流,是不是得要先止血?」看著又深又長的口子,血都浸濕了他的褲帶,杜小佟拿著藥瓶的手有點微顫。

「撒下就會止血了,你儘管撒便是。」

「那那那我撒了喔。」

「小佟姊,我說這是怎麼了?看你宰山豬時,眼眨也不眨的,怎麼現在要你撒個藥,你就結巴了起來?」難得有機會挖苦她,教他不由低低笑開。

杜小佟瞪了他一眼。「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好客氣的。」話落,瓶塞一扯,她整瓶地倒,直到藥末鋪滿口子,終究還是心軟,低聲問:「疼不疼?」

以往學廚藝時,她也曾切過手,上藥時總抽痛得教她齜牙咧嘴的,那痛意像是鑽子往深處鑽下去,痛得恨不得把痛處切掉。

「……還真有點疼。」他嘴角抽了下。在他重生的幾百回裡,他根本不曾受過傷,如今,才教他明白了何謂疼的滋味。

「就說呀,這麼深的傷口,怎麼可能不疼?」杜小佟說著,不住朝傷口上吹氣。

「給你吹吹,這樣有沒有好些?」

那溫熱的氣息拂過,讓傷處泛開陣陣麻栗,稍緩了痛,但卻教他愕然的回頭,適巧對上她滿是擔憂的水眸。

她擔心他?那個老是伶牙俐齒與他槓上的小佟姊,竟會毫不遮掩地顯露擔憂,莫名的,好似連傷都不疼了,那吹在他背上的氣息像股暖風,滲進他的體內,像是滿足了他一缺少的那一塊。

半晌,杜小佟僵硬地轉開眼,望向窗外沒有稍停的雨勢。

以為她擔心雨勢,藺仲勳故作輕鬆地道。「別擔心,這種雨大概就是一晚,明兒個一早,咱們再找人修繕便成。」

「這場雨會停,但五月的雨才是真正的可怕。」她低聲喃著。

藺仲勳驀地抬眼,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五月的雨才是真正的可怕?她……為什麼會知道?



第七章

杜小佟輾轉難眠,雨聲狂亂拍打的聲響,教她心神越發不寧。

時間愈來愈接近了,而她是否真的已經改變了既定的命運?

她想,應該是有的,因為她已經離開了王家,儘管成了被休離的寡婦,但也好過被推進清河裡淹死。

冰冷的河水椎心刺骨,但是更冷的是王家人鐵打的心,竟眼睜睜地看著她葬身河底,就只為了要一座貞節牌坊。

身為家中長女,在連話都說不清時,她已經被爹給帶到田里幫忙,隨著弟妹的出生,她要干的活就更多了。別人家孩子上私塾時,她在田里插秧,還得背著弟妹,晚上也得哄弟妹入睡,要是弟妹哭了,她就等著一頓打。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後田里的活沒什麼難得了她,她成了爹的得力助手,以為爹會看重自己,但因為弟弟要上私塾,爹把她賣到了王家當童養媳。

王家一脈相傳,更糟的是王家少爺打一出生就是個病秧子,所以需要一個生辰屬陽的姑娘沖喜,她不清楚自己的生辰,但終究還是進了王家的門,當的卻不是少奶奶,而是王家的丫鬟。

除了貼身照料少爺之外,裡裡外外的活她都得忙,從女紅到廚藝,她學得樣樣精通,不敢殺雞,她閉著眼抖著手殺,不會針線活,她紮了滿手傷,就連琴棋書畫她全都學了,壓根不覺得苦。

然而,少爺在她十六歲時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她根本不曾和少爺拜過堂,名分上是少夫人,實質上卻是個丫鬟,所以她最後是以丫鬟的身份留在王家。

而那一年,她遇到了來王家依親的王家表哥袁敦之,那人文采過人,風度翩翩,在她苦悶的日子裡猶如一道沁涼清泉,隨著時日,兩人感情滋長,就在三年後,他春闈應試,中了貢士,殿試時,更是一舉拿下榜眼,說要帶她離開王家。

她滿心歡喜,以為所有苦難皆要過去,豈料就在他們相約私奔的那一個乞巧夜,她在西城門等到城門關,等到了王夫人。

那一年,各地知府上奏各地烈婦烈女名冊,於是皇上頒詔興建貞節牌坊,王家為了要一座貞節牌坊將她淹死……因為王家已經無後,所以需要貞節牌坊,鞏固王家的地位……

她以為她死了,但當她再次張開雙眼時,到處可見的素白布幔,教她驚覺她回到了少爺死的那一年,她驚慌不解,但隨即鎮定。

也許是老天憐她上一世皆為他人而活,所以這一世給她機會自私一次,就只為自己活,所以她在少爺死後,央求王夫人休離她,讓她以寡婦的身份獨居。

王夫人最終答應了,給了她一筆錢,但不允她再嫁,因為她雖未正式拜堂成親,但與王家往來的士紳是知道她的存在的,哪怕是已休離的寡婦,為了顧及王家的門面,自然不能允許她再嫁。

這對她而言有何難呢?男人都是不能相信的,一朝金榜題名就醉心榮華富貴,哪裡會記得誓言,她不再傻了,這一回她只為自己而活。

靠著兩畝薄田,她咬牙撐下,日子雖過得苦,但總好過只能被利用的人生。

就算沒有人需要她,她也可以靠一己之力活下去……她不需要別人需要自己,別人不要她,她更珍惜自己,更愛自己。

為了下個月的水患,她特地提早播種插秧,就是盼著能讓田里稻米逃過這一劫,多屯糧也是希望能夠讓孩子們不至於挨餓。

記憶有點遠,當時她在王家,依稀聽人說,五月那場大雨造成清河氾濫,淹過了房舍和河流中段處的田地,至於死傷多少,她已經記不清了,所以她當初才會挑買清河末端的薄田,土壤不夠肥沃,她想法子改善即可,重要的是此處的排水和用水極為方便,以種田來說,這兒乃是上選之地。雖然冒了點險,可至少她種出的米打出了名號,得到戶部的青睞,攢的錢也比自己賣進食堂要高上許多。

但是她卻又開始擔心這麼做到底對不對,不同的人生,她做了不一樣的抉擇,遇見了不一樣的人、發生了不一樣的事,而最終的命運呢?

她不知道,因為她也無法掌握,她只能盡力而為,就看老天如何安排了。

思忖著,她倦極了,傍著銀喜,迷迷糊糊地睡去。

藺仲勳一夜未眠,托腮坐在床上想了一夜。

以一介貧戶之女而言,她懂得太多,不僅伶牙俐齒,聽孩子們說,一開始還是她教他們習字的,她對朝政有諸多看法,見解獨到,實在不像是一般村婦該有的氣質,而如今她竟說五月的雨才是最可怕的。

她會看星象測天候?可是就連欽天監也無法正確的說出月分,只能等到日子近時才推算出較準的天候。眼前已是四月底,然而距離那場大雨還有近一個月的時間,她卻已知曉……到底是巧合還是有其它因素?

想不通,思緒擾得他不能睡,搭上外衫走到屋外,雨已停,但天色依舊陰霾,明明都是春末了,清晨的風竟有幾分刺骨。

而紅薯田也不知道是她照料得好還是怎地,根莖依舊挺立,綠意盎然,遭受一夜大雨洗滌,益發鮮嫩。

不遠處的開門聲吸引他的注意力,望去,就見杜小佟從自個兒的房裡走出,隨即又朝西耳房這邊走來。

「一兩,你這麼早醒?」她加快步伐,問得極輕。

他應了聲,朝她的方向走去,停在昨晚塌了屋頂的房前,看著滿目瘡痍的屋子問道:「小佟姊,這得要怎麼處理?」他指了指裡頭。

這兒可不是宮中,遇到這事只要叫工部處理便可。

「晚一點巡完田後,我會到隔壁鄰居家問問哪兒有底子較好的木工師傅。」她略略掃過一眼,把注意力擺在他身上。「你的傷還好嗎?該不會是傷疼得教你睡不著,一夜沒睡吧?」

「你也太小看我了。」他咕了聲,垂眸睇著她。心底有疑問,但總覺得不適宜問出口,想想乾脆作罷。

「你……讓我瞧瞧傷勢,要是沒收口的話,我到鎮裡找大夫替你診治。」她說著,示意他把外衫脫了。

「一大清早的就要我脫衣……」他笑得壞心眼。

她聞言,俏顏羞紅。「你在胡說什麼?我是要看你的傷,你……快點!」

「請溫柔點,小佟姊。」他背向她褪去衣衫。

杜小佟惱他的不正經,但拉下他衣衫的動作卻是格外輕柔,意外見那傷口似乎已經開始結痂,血早就不流了。

「這藥真是好用。」她忍不住讚歎。

「是嗎?」單厄離誇過的,果真是上品。

「不過要是能用布巾紮起來更好,省得被這衣衫磨啊磨的。」昨兒個沒替他扎上布巾,是因為怕布巾沾黏在傷口上,換藥拆下會」片血肉模糊。

「不用了,我沒那麼細皮嫩肉。」他要拉回衣衫,卻察覺衣衫像是被拉住,不由回頭睨了她一眼。「小佟姊敢情是看上癮了?」

杜小佟回神,微惱的斥著,「你在胡說什麼?」

藺仲勳揚高濃眉。「可你抓著我的衣衫不放,我當然會這般猜想。」瞧瞧她那羞澀神情,直教他心底發癢。原來她適合這種調教模式,就說嘛,畢竟是姑娘家,有幾個能見男人赤膊而面不改色的。

「咦?」她愣了下,這才發覺自己真抓著他的衣衫不放,趕忙鬆開,輕咳兩聲掩飾羞窘。「我要去巡田了。」

「我跟你去吧。」他沒打算乘勝追擊,穿好外衫,一副隨時可以出發的樣子。

「不用了,你身上有傷,去歇著。」

「不過是小傷,動一動反而好得快些。」單厄離是這麼告訴他的,所以儘管被他打得渾身是傷,還是天天陪他練劍。

「你……」見他執意要跟,她便由著他。

然而,才走出屋外,兩人就發現原來昨兒個一場大雨弄壞的可不是只杜小佟家,就連隔壁鄰居家的穿堂也被大雨給打壞了。

杜小佟見狀,便和鄰人商討了一會,決定一道請泥瓦匠。

巡過田,確定田里排水正常後,她才和藺仲勳先回屋裡稍作整理,而這時刻孩子們已經和銀喜在廚房裡忙著。

用過膳後,鎮上的泥瓦匠也已經到了,先到她這兒查看,說定了價錢後就開始動工,估算要兩天才能完工。

「兩天啊。」杜小佟看著像是隨時會下雨的天色,很怕工作到一半就下雨,屆時已經做的全都成了白工,又得再重來一次。

「沒法子,我就只有一個人,要是能多個人替我遞工具什麼的,自然是快些。」泥瓦匠一臉無奈地道。

其實來的泥瓦匠是一組兩人,不過另一個人到隔壁去了,這裡少個人協助,做起工來自然多耗費時間。

「那我幫你吧。」一旁的藺仲勳突地出聲。

「你?」別說泥瓦匠打量著他,就連杜小佟也一臉不認同。

「你修過屋頂嗎?」杜小佟忍不住問。

「沒,不過倒是看過幾次。」以往宮中常修繕,修繕時就會瞧見工匠在屋頂上走來走去,說難聽點……根本是沒事找事做,說是修繕,根本就是藉機撈油水,削尖腦袋謀利罷了。宮中哪個官員不貪,他心情好時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情壞時……那就看著辦吧。

「你要是不小心掉下來怎麼辦?而且你身上有傷。」杜小佟頭一個不允,不管他會不會,光想起他肩背上的傷,她就怎麼也不肯讓他冒險。

「小佟姊,你真的是把我看得太扁了。」從屋頂掉下來?要是被阿福看見,他會憋笑憋到內傷而死。

「可是--」

「好了好了,師傅,咱們動作快點,要是今天能完工就太好了。」藺仲勳擺了擺手,示意泥瓦匠別愣在一旁。

「那就走吧。」泥瓦匠搬來木梯,背著一盒工具,沒幾步就爬上屋頂。

藺仲勳動作更快,幾個箭步就蹬上了屋頂,快得讓杜小佟根本就來不及阻止。

「小佟姊,一兩哥怎麼上去了?」唐子征從後院走來,適巧看他動作利落地踏上屋頂。

「他是想要幫泥瓦匠,讓這屋頂趕緊弄好。」杜小佟揪著手,不住地張望,擔心他腳滑摔倒或踩空掉下。

她憂心忡忡的神情,教唐子征忍不住笑出聲。「小佟姊,你不要擔心,一兩哥很厲害的。」

「他再厲害也沒上過屋頂修繕。」她當然知道包子說的厲害是指他可以上山獵豬,或者是游進河底抓魚。

「他有沒有上過屋頂我是不知道,可我和一兩哥進山裡兩回,他動作利落得讓我的眼睛都跟不上,跳下躍上的,簡直可以飛簷走壁。」

杜小佟側睨他,懷疑他過分崇拜藺仲勳,把他當成神人了。「包子,他是人,不是神,你不用替他編故事。」

「我說真的,就連他游到河底抓魚,甩魚槍的速度也好快呀,一出手就中,簡直是神乎其技,那時叫你也一道去,你都不肯。」

杜小佟懶得理說得口沫橫飛的唐子征,把注意力擱在屋頂上。

她怕水,盡可能地不接近水,尤其是那條清河,她是怎麼也不願意踏近。

「真的,一兩哥真的是太厲害了。」唐子征真恨自己口拙,沒法子將親眼所見的精彩景像一一道出。

杜小佟搖了搖頭,盯著屋頂,就見他不知道跟泥瓦匠說了什麼,隨即躍過塌陷的大洞,跳到了屋頂的另一頭,教她險些尖叫出聲,手直撫著胸口,見他抓了線綁在那一頭,不知道要做什麼,一下子又躍了回來,教她看得頭都暈了起來。

屋頂塌陷的範圍可是有五尺寬的呀,他竟然像飛起來一般地躍了過去。

「一兩哥,真有你的!」唐子征忍不住歡呼著。

藺仲勳聞聲,垂眼就看到杜小佟站在他身旁,俏顏沒有半點血色,他於是直接從屋頂躍下,立在她的面前,嚇得她倒抽口氣。

「你怎麼了?」

「你你你……竟然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她不敢相信他竟然一下子就跳到她面前,嚇得她心都快停了。

「還好吧,這麼點高度,倒是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去歇一會?」他有些在意她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一兩哥,小佟姊是被你嚇的。」被晾在一旁的唐子征出聲解釋。

「原來小佟姊這麼不禁嚇,不過露兩手就嚇得你面無血色,我要是再多玩幾招,你豈不是--」

「別給我在上頭玩,給我認真一點小心一點,要真掉下來可不是好玩的。」杜小佟一把揪起他的衣襟,臉色狠厲地道。

藺仲勳玩味地勾著笑。「好,知道了,用說的就好,動手動腳做什麼?真想做什麼,也得等晚上到我房裡再做。」

「你在胡說什麼,包子在我旁邊,你……」是她的錯覺嗎?怎麼覺得近來的一兩說話好下流。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備壺茶吧,待會下來時給我和師傅喝兩口。」為了不讓她再受驚嚇,他乾脆發派任務,省得她看得心驚膽戰。

不過,被她真切地擔心著,這滋味還挺不錯的。

「我知道了,你……你自個兒小心一點。」

「知道。」應了聲,他睨了眼在旁看熱鬧的唐子征。「包子,杵在這兒做什麼?去,把那群娃兒看好。」

「他們還在睡呢,昨兒個到大半夜才睡。」

「是嗎?那去看看小佟姊那兒有什麼要幫忙的。」她的氣色不佳,他可不希望她走沒兩步腦袋晃著就暈了。

「知道了。」唐子征走了幾步又回頭。「一兩哥,你喜歡小佟姊嗎?」

藺仲勳愣了下,有些玩味地問:「不知道包子哥何出此言?」

「因為只要小佟姊在,你就看不見我,就好比剛剛,你一下子就從屋頂躍下,只是因為你擔心小佟姊吧,要小佟姊去泡茶,不過是不希望她在這兒看得心驚膽戰。」

藺仲勳微揚起眉,笑意漸漸隱沒。

擔心?他何時擔心過一個人了?那是什麼滋味?什麼又是喜歡?

他重生了幾百回,似乎從沒成長過,直到現在遇到了杜小佟,他才開始慢慢地學習到人該有的反應,所以他喜歡她,擔心她?

「一兩哥,當我沒說就好,不需要瞪我吧。」他被瞪得背脊都發涼了。

藺仲勳不語,揮揮手趕人,腳踩上廊欄,隨即借力使力地躍上屋頂。

喜歡……擔心,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在意是肯定有的,每當她的眼只看著自己,滿是憐惜擔憂,就讓他莫名的滿足,心像是被一股暖意充盈。

而他,極喜歡那種感覺。

也不知道是泥瓦匠本身就有兩把刷子,還是因為藺仲勳躍下跳上的幫了大忙,屋頂的那個大洞,不過一天的時間就已徹底補上,更慶幸的是,天空雖然陰霾,卻也沒再飄下半點雨。

所以,為了慶賀屋舍修繕完畢,晚膳異常的豐盛,除了那兩碟向來很不對藺仲勳胃口的青菜之外,其它的都教他讚不絕口,但,驚喜不只如此--

「……飯?!」藺仲勳瞪著碗裡那晶瑩剔透的白米飯,飄散的熱氣還有特有的米香,教他不禁愣住。

愣住,不是因為她特地為他準備了白飯,而是他驚覺打從他出宮,至今月餘,他竟然沒吃過半口白米飯,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放下身段到這種地步,就連野味也都是自個兒抓的。

「因為你受了傷還忙裡忙外的,所以今兒個准許你吃飯。」杜小佟端菜上桌,往座位一坐,準備開動。

藺仲勳回神,發現她碗裡是碗紅薯粥,就連孩子們的亦是。

「我吃飯,你們吃粥?」問出口的瞬間,他自個兒都錯愕了。他本就該吃飯,姑且不論他的身份,畢竟他勞苦功高,吃飯是天經地義的,但是這一剎那,他卻想起了那四個娃兒。

「本該如此。」唐子征舉雙手贊成,其它孩子自然是點頭如搗蒜,絕無二話。

對,是該如此,他也很想大快朵頤,嘗嘗一別月餘的霜雪米,不過……「餃子,吃點。」他撥了點飯給餃子。

杜小佟見狀,詫異不已。這人向來是帶點蠻橫氣息的,以往還會因為包子生病吃米飯而不快,如今他倒懂得分享了,莫名的,她有些感動,比當初教會幾個孩子基本禮儀時,還讓她倍感開心。

「你們的碗也拿過來。」他平均分配著,一個人大約就是兩口飯。

其它孩子本是不肯,但在杜小佟的目光默許下,他們遞出了碗,接受了藺仲勳的好意。

「銀喜。」他喚了聲。

銀喜有些受寵若驚,不禁睨了杜小佟一眼,杜小佟只是揚笑點頭,銀喜才誠惶誠恐地接下那兩口飯。

「小佟姊。」他喚著,笑睇著她。

「我……」拒絕的話都還沒出口,他已經不由分說地將他碗裡剩的全都倒給了她,她怔愣地望著自己的碗。雖說他是最晚才分給她,但給她的卻是三口飯……為求公平,他明明可以替自己留一口的。

「好了,吃飯。」藺仲勳滿意地夾了塊紅燒蹄膀,那肉質軟嫩,鹵得極入味,皮一咬,幾乎就融化在他嘴裡。到底是杜小佟手藝了得,還是因為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人陪伴用膳,才覺得不管是哪道菜的味道都棒極了?當然,那兩碟菜就別提了。

正忖著,卻見杜小佟突地站起身,他正疑惑之際,就見她沒一會又踅回廳裡,手上端著一碗白飯。

「可別再分了,只剩這一碗。」她把碗往他面前一擺。

「你為我準備了兩碗?」這簡直就跟歲末犒賞邊境軍沒兩樣了。

「快吃,多吃點菜。」杜小佟快手替他布菜,掩飾羞怯。

藺仲勳本是滿滿的感動,卻在瞧見碗裡滿滿的菜時,感動被苦澀取代。

「來,包子,你正在長身子,得要多吃一點。」她有張良計,他就有過牆梯,反正包子就坐在他隔壁,方便得很。

豈料包子滾起來倒是挺快的,他的手移到半空中,包子就已經滾到杜小佟身後。

那模樣就和他在宮裡養的那兩頭狼一樣,想吃還得看他的臉色,他要是沒揚個眉,那兩頭狼是餓死了也不敢動……看來小佟姊確確實實是個狠角色,把這些孩子調教得服服貼貼。

是說不過是紅薯葉嘛,他吃過了,沒想像中那麼難吃,大不了嚼一嚼配飯,不就嚥下了,忖著,他大口吃菜,配飯嚥下,只覺得糟蹋了這上等的霜雪米,害他嘗不出米飯甘甜的好滋味。

「嘻。」

他懶懶睨去,就見杜小佟抿著嘴低笑,他無奈地搖著頭。

算了,看在她替他備了白飯的分上,他就大人大量不和她計較。

天初亮,孩子們趕在上私塾之前整理房間,將被雨打濕的床板桌椅什麼的全都抬到外頭曬太陽,要是修復不了的,就再找些木板回來湊合著釘制。

杜小佟巡過田後,回屋卻沒瞧見藺仲勳,問了在廚房忙的銀喜,才知道--

「劉叔家的屋頂也塌了?可就算塌了,也不該是找一兩去,他又不是真的泥瓦匠,他昨兒個只是在上頭幫忙遞東西而已。」

銀喜削著紅薯,不住地笑著。「昨兒個一兩那身飛簷走壁的功夫,可不是只有咱們瞧見,屋外頭圍了一票人呢,男男女女都有,大伙都看直了眼,就連那泥瓦匠都問一兩有沒有打算拜他學藝。」

杜小佟抿著嘴沒說話。昨兒個的事她自然是記得清清楚楚,更曉得屋外那些小姑娘看一兩的眼光代表著什麼。劉叔家裡有兩個待字閨中的小姑娘,劉叔在打什麼主意實在是昭然若揭。

「小佟姊,一兩搶手得很呢,剛剛劉叔來時,就連胡大叔和邱大哥也來了呢。」銀喜抬眼偷覷她的反應。

「他搶手?田里的活一樣都不懂,什麼忙也沒幫上,一點用處都沒有,居然也搶手得起來。」是男人就得要會幹田里的活,得要把田里的事都摸透,可偏偏他種啥死啥,她已經不敢指望他。

「小佟姊,一兩生得很俊美。」她好心地提醒。事實上,打她頭一次瞧見一兩時,便覺得一兩簡直就像是天仙下凡,卓爾不群,別說莊稼漢,怕是連城裡的官家公子都沒他那與生俱來的華貴氣質。

「男人長得俊美是毒。」

「可有不少姑娘就偏愛這毒。」

聽銀喜這麼說,杜小佟不禁沉默。她沉默不是因為銀喜說得有理,而是因為在意……到底是怎麼了,為何她竟在意起他了?她不能在意他的,她不能的……

「小佟姊,要不我替你去瞧瞧吧。」銀喜瞧她斂睫不語,將紅薯擱下,雙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

「你去跟他說,房裡還沒整理好。」話一出口,杜小佟不禁愣住。

她在說什麼?明明要說任由他去的,為何說出的話卻是背道而馳?

銀喜笑吟吟地道:「我馬上……欸,一兩,你怎麼回來了?」

杜小佟背對著門,聽銀喜這麼一喊,繃緊的胸口瞬間鬆懈了下來,教她不由微攢起眉。

「我不該回來嗎?」藺仲勳好笑地反問,大步踏進廚房。

「可是劉叔不是要你去幫忙嗎?」

「我又不是泥瓦匠。」他走到灶邊替自個兒倒杯茶。

「所以你就這樣回來了?」銀喜的眼神不著痕跡地掃看他和杜小佟。

「本來說要留我用膳,但我沒習慣在不熟識的人家中用膳。」他是顧著杜小佟的顏面,秉持敦親睦鄰的原則才特地走這一趟,不代表他就得接受他人款待,再者,那用意實在明顯到他都懶得嫌棄。

「劉叔是咱們這一帶的大地主,吃的可都是上等白米呢。」

「看得出來是挺富庶的,但關我什麼事?」在他面前擺闊,那實在是太班門弄斧。

「我只想吃小佟姊栽種的白米。」

以為什麼樣的白米他都捧場?他的嘴在這幾百回的重生裡可是被養得很刁,不是他偏愛的,他寧可不吃。要是想吃,他在宮裡隨便吃都比外頭豐盛,不過是個有幾畝田的地主,也敢打他的主意,他都替他羞恥了。

「原來你是愛上了小佟姊栽種的白米。」銀喜輕呀了聲,偷覷杜小佟,瞧見她唇角微微上揚著。

「可不是。」

「難不成你是因為喜歡小佟姊的白米飯滋味,所以才堅持賣身當長工?」聽他回得這般理所當然,彷彿他早已嘗過,可如此一來--「你是在哪嘗過的?」

「不就是城南那家食堂。」他不假思索地道。

「喔……」

「好了,別再說了,一兩,去把房裡打掃乾淨。」杜小佟淡聲打斷兩人,分派著工作。「銀喜,把紅薯切一切,有的切絲曬成干,有的切塊待會就煮一些和著米飯。」

「那你呢?」藺仲勳問著。

「我要到紅薯田除草,順便監視你有沒有好好打掃。」

「儘管監視吧。」只要他一探頭就能瞧見她,這感覺倒也挺不賴的,不過--「要怎麼打掃?」

「你!」杜小佟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你是打哪來的公子哥,竟然連怎麼打掃都不會?」難怪她老覺得自己像是多養了個孩子!

對,她在意,只是因為他跟其它孩子們一樣,全都是她一手教導的,莫怪她在意。

對,她在意,只是因為他像個無知的孩子!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34 PM

第八章

唐子征抱著餃子,帶著燒餅油條從私塾回來時,就見杜小佟坐在廊階上發呆。

他左看右看沒瞧見藺仲勳,走向她,問:「小佟姊,一兩哥呢?」

「到胡家去了。」杜小佟托著腮,腦袋快打結了。

「怎麼會到胡家去了?」胡家就在後頭那條路上,家中有幾畝田耕種,家境算是小康,難道--「一兩哥打算到胡家幹活了?」

杜小佟聞言,心莫名疾跳了下,隨即駁斥。「你在胡說什麼?不過是我和你一兩哥到外頭看排水時,適巧遇到胡家大叔,就說昨兒個田里淹了水,要踩水車排水,家裡沒個男人能幫,所以借了你一兩哥而已。」

兩家的田就傍在一起,想不遇著他們都很難。不過秧苗還沒抽長到需要曬田,實在沒必要用上水車,只要將排水打開便成了,所以,胡大叔的意圖實在明顯得教她無從阻止,而一兩壓根沒抗拒就跟著走了,她又能如何?

「是喔。」唐子征不解地望著她。「既然這樣,小佟姊為什麼一臉煩惱的模樣?」

「我……」杜小佟語塞。她總不能說,因為她看見胡大叔的女兒亦步亦趨地跟在一兩身邊,根本是打著踩水車之名,行相親之實。

思忖著,她不禁頭疼地抱著頭。糟,虧她還找了說詞說服自己,可事實上根本就是她動了情,不成,這事絕對不能,她得要懸崖勒馬。

「小佟姊,你身體不舒服嗎?」餃子睜著圓亮大眼問。

杜小佟抬眼,伸手將他抱進懷裡。「沒事,只是頭有點疼而已。」她勉強笑了笑。

「你們三個去洗手,先喝點涼湯,待會到田里幫我除草。」

「小佟姊,咱們也缺人手,不如我去把一兩哥找回來吧。」燒餅忍不住道。

兩畝田除起草來,那可是得要忙上許多天,而且一旦下過雨,雜草生長的速度更快,會搶了秧苗的養分,屆時長出的稻穗就不夠飽滿。

「可是……」

「我和燒餅一起去,就說小佟姊不舒服,一兩哥一定會馬上回來。」油條也出聲。

「等等,你們別說,你們去探探就好,看他是不是真的在踩水車,如果不是的話,你們再把他喚回。」話一出口,杜小佟不由得抱頭低吟。

她真討厭這樣的自己,根本就是心口不一嘛!

「小佟姊真的很不舒服?」那低吟聲引發了唐子征眉間的皺折。

「沒事,你們全都先去喝涼湯。」

「我和燒餅去找一兩哥回來喝涼湯。」油條立刻抓著燒餅一溜煙地跑了。

杜小佟沒力氣阻止,只能由著他們倆。

只是這事真的很傷腦筋……唉,她該怎麼辦才好?

啟德鎮附近的田地,引進清河分支做為主要灌溉水源,每一畝田都會有一道水門,需要用水時,便拉開水門,不需要時便關上。而水田雖需要水源,但在分檗期需要曬田,要是水太多,則必須拉開排水口,將水排掉。

有時水太少,還得倚靠水車把水給打進田里,當然在水太多時,亦可用水車將田里的水排出。

而杜小佟的兩畝田適巧和胡家的田傍在一道,水門引的是同一條水,就連排水也是同一條。胡家水門不開,就算杜小佟開了水門也沒水,胡家的排水口不開,就算杜小佟拉開排水,只會淹到胡家的田。

是故,杜小佟極力和胡家交好,只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

而藺仲勳也看出了這一點,但說真的,當她介紹他只是她家中長工時,不知怎地,他就自願到胡家幫忙了。

他都快忘了自己是她的長工,要不是她這番提醒,這事他早就忘光了……怎麼他都快忘了,她還記得一清二楚?莫名的,心底有股拂不去的惱意,像是紮了根發了芽。

「一兩哥,別再踩了,今兒個日頭這般毒辣,我讓廚房備了冰鎮酸梅汁,咱們到裡頭喝一點,祛祛暑意吧。」見他像是要把水車給踩爛,胡家千金胡信巧忙道。

藺仲勳猛地回神,睨著身旁陌生的姑娘家,惱意更甚。

她好歹也是個明眼人,難道她會不知道胡老頭把他找來,為的就是自薦千金嗎?

「一兩哥……」胡信巧被他冷鷙的目光嚇得瑟縮一下。

胡信巧渾身止不住的打顫,總覺得眼前的他和昨日飛簷走壁的他截然不同……昨兒個的他揚笑豐神俊朗,可是今兒個的他斂笑兇惡如鬼,她會怕,她……

藺仲勳冷冷地收回目光,躍下水車,才走了幾步,餘光瞥見一抹身影,眉頭隨即狠狠攢起。

同時,來者也瞧見他,大步朝他走來。

藺仲勳微惱地瞪著來人,如果今日來的人是阿福,只消他一個眼神,阿福就知道做何反應,可偏偏來的是這顆石頭!

「皇--」

「給我閉嘴,到一旁說話!」藺仲勳先發制人的堵住他的嘴。

單厄離聞言,恭敬地退上兩步,待他從身旁走過後,才快步跟上他。

藺仲勳睨了一旁的田地,猜想著晚一些杜小佟就會下田除雜草,所以他至少得要離這裡遠一點……忖著,餘光瞥見兩張一樣的面孔,就躲在田邊擺放農具的竹棚旁,與他對上了眼才急急地躲進竹棚裡。

真是兩個呆子,他都瞧見了!

「皇--」

「閉嘴!」藺仲勳低斥了聲,加快步伐,決定繞過田邊往村落入口處而去,那裡夠僻靜,這時分走動的人也不多。

單厄離乖乖跟隨,直到兩人來到僻靜之處,他才抱拳作揖。

「微臣見過皇上。」

「阿福跟你說的?」他不假思索地道。

「是微臣逼問,不是福至的錯。」

「你有什麼本事可以逼問阿福?」他是什麼角色,憑什麼從阿福嘴裡逼問出他的去處。

「因為臣發現皇上寢殿外那株芍葯不見了,所以闖進殿內,確定皇上確實不在,才去追問福至公公,最後他被臣纏得受不了,道出與霜雪米有關,所以臣循線找來。」

聽那一板一眼的交代,藺仲勳只覺得頭都發疼了。說來這傢伙是挺有能力的,只要給點線索,他沒什麼查不出的事,一株芍葯也能教他看出端倪,也莫怪阿福被逼得給了線索。

算算時間,他辦事的速度算快了,阿福要被逼得受不了,大概也要費上二十幾天。

「你找朕有什麼事?」藺仲勳神色淡漠地問。

單厄離反倒是不解的抬眼。「皇上本該在宮裡主持朝政,怎麼會到民間?眼下朝政混亂,戶部上疏國庫虛空,吏部上疏三鼎甲從缺乃空前絕後,工部上疏地方建造貞節牌坊,可戶部貪污舞弊,導致財務困窘,刑部大開冤獄栽贓忠臣,而大內總管竟拔擢為首輔,干預朝政,皇上……」

藺仲勳閉了閉眼,吁了口氣。「單厄離聽令。」

「微臣在。」單厄離隨即掀袍單膝跪下。

「朕要你帶朕旨意,要工部立刻著手建置位在啟德鎮的清河堤防,至少要築到一丈高。」要讓這傢伙閉嘴的最佳方法就是指派他工作!朝中亂局早已存在,怎麼他至今尚未習慣?況且聽他的說法,分明是阿福企圖引得六部之間狗咬狗,既是如此,他更沒必要扯阿福後腿。

「皇上,眼下朝中政局混亂,還請皇上--」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眼前這事危及百姓,難道你要朕視而不見?」藺仲勳低斥著。記得五月那場雨引發水災,重擊啟德鎮,傷亡無數,想必就連田地也遭淹沒,而他不想讓杜小佟的心血化為烏有,況且那還是他最愛的霜雪米,他自然是非救不可。

單厄離聞言,攢眉沉默半晌,才低聲問:「難道皇上是刻意出宮視察民間?」

「……正是。」只要能讓這傢伙滾回宮,他沒什麼鬼話說不出口的。

「臣明白了,臣立即回宮著手進行此事。」

藺仲勳為了免去他大媽般的叨念暗鬆口氣。「要立刻執行,朕要在二十日之前瞧見堤防完工,同時要戶部馬上吐出錢,讓工部採購青斗石發派各縣府建貞節牌坊,還有,告訴工部,要是有所怠慢,遲了堤防一事,屆時無以阻擋天災人禍,百姓死了幾個,朕就要工部幾人陪葬。」

「臣遵旨。」單厄離起身,噙笑道。「皇上並非無才,只是吝於作為,今日若能有番作為,他日必能留名青史,萬古流芳,讓百姓歌頌,讓百官讚佩,讓……」

「夠了,回去。」藺仲勳嫌惡地揮著手。虧他看外表是個沉默寡言之人,可事實上在他跟前卻是聒噪得跟雀鳥沒兩樣,吵死了!

「對了,今年的三鼎甲從缺這事……就這麼定了嗎?」雖不關他的事,但既然見著皇上,他就姑且一問。

「就是如此。」藺仲勳興趣缺缺地道。從缺是意料中的事。

單厄離腳步移動了下,終究忍不住問:「皇上,臣不解為何皇上要讓福至公公成了首輔,他是宦官,掌此重權,難服群臣之心,他會成眾矢之的,而百官對皇上的不滿會越發高漲,臣不懂皇上此舉,且皇上又於此之後離宮,這……」

「單厄離,在你眼裡朕是個昏君嗎?」他笑問著。

「當然不是。」單厄離毫不猶豫地道。「皇上若是昏君,此刻王朝早已是內憂外患,皇上豈能得閒出宮。」

「既是如此,朝中如何混亂,朕心裡有數,往後你就明白了。」

「……臣明白了,臣先告退。」

「去吧,要是沒什麼事你就在朝中坐鎮保護阿福,別再到這兒走動。」

「臣遵旨。」

望著單厄離的背影,藺仲勳有些五味雜陳。他真是無法理解為何不管他說了什麼,單厄離總能照單全收。把首輔一位交給阿福,說穿了不過是想看阿福有多少能耐,順便藉此轉移注意力,省得有人察覺他不在宮中,循線找來找他麻煩。

不過……阿福挺有本事的,攪得六部雞飛狗跳,這何嘗不是件好事。

「黃?」

「嗯,我聽那人是這麼喊一兩哥的,那人本想再說什麼,一兩哥卻要他閉嘴,而後他就乖乖地跟著一兩哥朝村落入口那頭去了。」

「油條說得沒錯,一兩哥那罵人的神情實在是嚇人,難怪那人不敢再吭聲。」

「說到這,哥,你有沒有瞧見胡姊姊那表情?她被一兩哥嚇得臉色忽青忽白,杵在水車邊動也不敢動。」油條說著,忍不住笑出聲。

「等等,你們說的那個人是不是長得極斯文俊秀,約莫比一兩矮上半個頭?」她想起在京城裡遇到的那個人,說是為對方指路,可對方給的謝禮未免太大方,再者又怎會帶著貴重禮品在城裡尋一兩呢?要說那人是一兩的舊識,她倒覺得可能些。

「不是,我瞧那人看起來挺壯實的,和一兩哥差不多高。」

「喔?」那就不是同一個人了……一兩到底是何來頭?他肯定是富貴出身錯不了,但富貴人家窩在她的小屋當長工,又是所為何事?「你們瞧他倆往外走去,怎麼沒繼續跟?」

「看到一兩哥那神情,誰還敢再跟。」油條聳了聳肩,一副沒轍的樣子。

杜小佟點了點頭,要他們去休息一會,便又坐在廊階上發起呆來。

一兩既是富貴人家,依他的年紀,家裡應該已有妻小……這教她莫名難受。想著,她不禁皺起眉。

她在難受什麼?俊美的男人全都是毒,她早就知道的,當年早就受過一次苦,她不能也不該再重蹈覆轍,況且她還是寡婦的身份,還和王家簽定了一份合同,她這一生已經注定孤寡,早已失去動心的資格……

「小佟姊!」

門口傳來銀喜的叫喚聲,她緩緩抬眼,就見銀喜領著一個身穿桃紅短襦羅裙,搭了件紫半臂的婦人。

「小佟姊,這位是鎮上的媒婆韓大娘。」銀喜走到她面前,小聲介紹著。

杜小佟不由得微蹙起眉。媒婆?「韓大娘是來給銀喜作媒的?」

莫怪她有此想法,只因她是個寡婦,沒人會給寡婦作媒的。

「杜當家要是肯讓我為銀喜姑娘作媒,自然也是美事一樁,不過今兒個我前來是想要替杜當家府上的一兩說媒。」韓大娘一開口就先把杜小佟捧得高高的,只為了想談成好事。

「一兩?」杜小佟詫異道。

銀喜掩著小嘴,不敢相信竟有人手腳這般快,直接請了媒婆上門,不由探問:「韓大娘,不知道是誰家的千金?」

「村尾的邱家。」韓大娘笑得和氣,不疾不徐地道:「邱家姑娘年初剛及笄,生得眉清目秀,懂田里的活兒更懂女紅,性情又極為溫婉嫻淑,是沒得挑剔的好姑娘。」

杜小佟愈聽心愈往下沉。邱妹子她是識得的,三年前她初到啟德鎮時,邱大哥便幫了她不少,但因為她的寡婦身份,邱大哥後來便開始避嫌,少往她這兒走動。而走得勤時,他常帶邱妹子來,邱妹子嘴甜討喜,是個小美人,性情確實沒得挑剔。

這是門十分般配的婚事,但是一兩的出身是個謎,亦不知他在家中是否已有妻小,這事實在不是她……

「不知道杜當家意下如何?」

「我……」杜小佟滿心遲疑。

銀喜看著她又看向韓大娘,覺得這事不好處理。

韓大娘一雙眼利得很,將杜小佟的一舉一動端看得詳實。「杜當家該不會是不願一兩娶妻吧?」

杜小佟猛地抬眼,直覺她話中有話。

「替底下的人張羅婚事,這也是當家的該承擔的責任,我聽說一兩早過了適婚之齡,杜當家該替他覓得良緣才是,否則外頭的人是會議論的。」韓大娘噙著笑,字句卻一針見血。

杜小佟秀眉微蹙,這一席話聽在耳裡,簡直就像是拐彎怪她不讓一兩娶妻,甚或與他有曖昧似的。

「韓大娘,並不是我不願替一兩張囉,而是我連一兩出身如何都不清楚,又要我怎麼答應這婚事?」杜小佟微微動氣,語氣微厲地道:「話再說回來,我這兒不是什麼高門深院,大娘不需喊我當家,這底下的人婚配之事,根本不需要透過我,只消找對方談即可。」

杜小佟動氣是因為她和住在鎮上的韓大娘不曾來往,這村裡的閒言閒語也不至於會流到鎮上去,而韓大娘說得意有所指,分明就是托她作媒的邱家在她耳邊嚼舌根。

她跟邱家不曾交惡,如今竟為了一兩毀她清譽,難道邱家人會不知道這世道對寡婦還是嚴苛的嗎?一句閒話都能讓人將她往死裡打的。

像是沒料想到杜小佟竟有這把硬脾氣,韓大娘微怔了下,正打算陪笑幾句時,外頭傳來--

「銀喜,這位是誰?」

銀喜回頭,就見藺仲勳已經大步踏進屋內。

「一兩,這位是韓大娘,她來是要給你說門親事。」

「親事?」藺仲勳微揚起眉,瞥了杜小佟一眼,就見她眉眼不抬,像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反倒內心大喜,暗忖她八成是因為旁人替自個兒說媒不快。

就說,他心底都不舒坦了,她怎能快活。

「你就是一兩……」韓大娘不住地打量著他。「果真是人中龍鳳,無怪邱家非要我談成這門親事不可。」

「我已有婚配,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藺仲勳擺了擺手,示意韓大娘可以先行離去。

「是--」韓大娘一雙眼不住地朝杜小佟身上瞟去。

藺仲勳似笑非笑地望著韓大娘不語,那笑意教她莫名的通體生寒,不敢多作停留,扯了幾句話便趕緊離開。

瞬間,這週遭的氣氛凝滯了下來,銀喜笑著打圓場。「一兩,原來你已經有婚配了,何時要成親?」其實這話說來也很怪,如果他已有婚配,實在不該賣身當長工,這一賣就是三年,後來又被小佟姊追罰到四年,如此一來豈不是擔擱了姑娘青春?

「隨口說說而已。」藺仲勳沒好氣地睨她一眼。「小佟姊,我先跟你說好,往後別人家的事少派我去,我吃你的拿你的,沒道理到別人家裡忙吧。」

杜小佟始終垂著臉不語,然而此刻不語的心情卻不似方纔的。

先前是被氣到不想說話,現在是錯愕到說不出話。初聞他有婚配,她的心刺痛了下,心想自己的猜測真是準確,然下一刻他卻說是隨口說說,心頭針扎般的感覺竟不藥而癒,教她無聲地歎息。

怎會如此,她竟會被他一言一語左右得如此徹底……

「小佟姊?」

杜小佟嚇了一跳,身子往後傾。「你不聲不響地蹲到我面前,是故意嚇人嗎?」

「我不是要嚇人,只是等不到你回話,想確定你是不是睡著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豈可能睡著?」杜小佟索性站起身,拉了拉被她坐到發皺的裙。「我要去處理肥料,別吵我。」

「肥料?我幫你吧。」

「別,你別跟在我身邊。」她回頭,伸手阻止他靠近。

「小佟姊,你買了我這個長工事情還是自己幹,那留下我有什麼用?」藺仲勳雙手環胸,睥睨著她。

「人言可畏,一兩。」她可不希望這事傳得不可收拾,屆時要是傳到王家人耳裡,她可就吃不完兜著走。

「那倒是,但要是太過避嫌,豈不是欲蓋彌彰?」人嘛,總是唯恐天下不亂,要是不造點謠、不生點事,日子難過。他向來沒將這些小亂小禍看在眼裡。「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我倒覺得咱們坐得正行得端,沒什麼好怕的,愈是畏縮愈是逃避,反落人口實。」

杜小佟仔細聽著,有些意外他竟也懂得這般多。雖然他說得極有道理,可問題是她現在坐不正行也不端,因為她的心都快要亂了。

「小佟姊,我也覺得一兩說得對,嘴巴長在別人臉上,人家要怎麼說咱們又管不了,你就大方些,省得別人又有話說。」銀喜在旁聽了半晌也忍不住幫腔。

杜小佟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這丫頭到現在還在企圖撮合她和一兩?

「算了,我要去弄肥料了。」話落,她便朝屋外走去。

銀喜趕忙對藺仲勳使眼色,要他跟上。

藺仲勳只覺得銀喜那眼神實在是……好像他非得巴著杜小佟不可,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不喜歡她老是打發他離開,跟緊點,看她怎麼趕他。

三兩步他就追上杜小佟,亦步亦趨跟到田邊的竹棚,瞥了眼田地,「小佟姊,這田不用再灌溉嗎?你會不會排水排太多了?」

「進入分檗期了,我要開始曬田了。」她頭也沒回地道。

「分檗?」

「就是……」她沒好氣地指著田道:「你有沒有瞧見這一株株的稻子莖部已經開始一分莖,一旦分莖太多,屆時長出的穗就會變少,所以為了不讓稻子繼續分莖,就要開始斷水曬田,二來也可以讓根部更往深處生長,長出來的稻子會更高更粗,穗就會結得更紮實。」

「喔,原來如此。」想不到種田竟也有這麼多學問。「不過要曬到什麼時候?還是一直曬下去?」

杜小佟閉了閉眼,以表情嫌棄他問題真多,但還是耐著性子道:「曬到土裂之後,就可以再引水灌溉,屆時就可以順便把肥料給倒進去。」

說著,就見她掀開了一隻甕蓋,隨即飄出陣陣惡臭,教他倒退三步。

「那是什麼餿掉的玩意兒?」

「說對了,這全都是一些餿掉的菜葉,用來施肥的。」見他面色難看地連退數步,杜小佟難得有了些許玩興。「一兩,我拿發餿菜葉當肥料,這餿菜湯對秧苗可是一大補品,可你知道其它人是拿什麼當肥料?」

「還能有什麼?」還有更臭的?

「有的人會拿牛糞或豬屎。」見他倒抽口氣,杜小佟笑瞇了水眸,壞心眼地道:「更有人專門到大戶人家收集夜香。」

藺仲勳臉色瞬間刷白……夜香?!該死,他吃了多少用夜香種出的五穀啊!

見他臉色大變,杜小佟忍遏不住地放聲笑著。「你不懂的可多著呢。」事實上只有菜田才會用到夜香,可她不打算告訴他,省得他往後打死也不吃菜。

見她一掃陰霾,笑露貝齒,哪怕他正處在震愕暴怒之中,她的笑意都像是沁涼泉水,一點點澆熄他的火氣,教他不自覺地跟著揚笑。

是說這種田的學問,懂得愈多,愈能挖出黑暗一面,簡直就跟人生沒兩樣。

接著幾天,藺仲勳受到重托,天天得要照料那一甕肥料,教他臉色一天比一天還要鐵青。

幸好,杜小佟認為菜葉不夠,所以打算到清河對岸那頭割些野菜回家泡肥,本來是要獨自前往,但是在銀喜和四個孩子的堅持之下,她只好帶著藺仲勳出門,令他能暫時脫離苦海。

一路上,背後有人在竊竊私語,前頭有人在指指點點,但杜小佟仍然抬頭挺胸地走,因為她已經一再地告訴自己,她沒有動心不會動心,況且她跟他之間一點私情都沒有,她可以無懼這些閒言閒語。

可到了清河邊,明明已不見人煙,她依舊走得極快,甚至無視藺仲勳的存在。

背著竹簍跟在她身後的藺仲勳見狀,假裝痛吟了聲,教她不禁頓住腳步,像是想到什麼,急問:「傷口疼了嗎?」

「還好,八成是竹簍刮著了。」

「竹簍拿下來,我瞧瞧。」

「在這裡?」他是無所謂,但他不希望聽見任何傷害她的流言。

杜小佟頓了下,才發覺自己有多大膽,忍不住微惱地道:「就跟你說我自己來就好,現在好了,要是你的傷更嚴重該怎麼辦?」

「我皮厚得跟牛皮沒兩樣,刮個幾下也不會怎樣。」事實上他的傷每晚都有包子替他上藥,早已經好得差不多。他佯痛也不過是要吸引她的注意罷了,他打從心底厭惡被她漠視的滋味。

杜小佟唇掀了掀,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只是放緩了腳步,踏過了清河的便橋,遠遠的便瞧見似乎有人在清河上游工作。

藺仲勳微瞇起眼,瞧見是官員領著工人,心想動作倒是挺快的嘛,動工的方向也對,清河是從狐影山而下,上游正是最狹窄的水彎處,是最容易氾濫之處。

過了清河再往西走一段路便是狐影山山腳,在入口處有一大片的赤竹林,他來過幾次,這裡的路算是已經摸熟,本以為她還要往山裡走,豈料她就停在竹林前。

「你要做什麼?」

「有竹筍。」

「在哪?」他抬頭望向竹林,他眼力極好,儘管竹林隨風搖曳,依舊遮擋不了他的視線,可他卻怎麼也瞧不見竹筍。

「……你在幹麼?」杜小佟怔怔地看著他。

「找竹筍。」

「你知道竹筍長什麼樣子嗎?」笑意緩緩地爬上她的唇、她的眼,她必須用力地抿住唇,才能讓自己平靜問話。

「我吃過。」他抽動眼皮。入夏時常有這道菜,有時會燙過蘸醬,有時甘甜得不需蘸醬,是他少有的喜愛的一道菜。

「所以你覺得竹筍就跟其它果子一樣都結在樹上?」笑意氾濫,從她的唇角開始潰堤。「你沒聽過雨後春筍這詞嗎?」

藺仲勳神色一凜,隨即朝地面望去,可是地上都是雜草,哪裡可見竹筍?說到底他只見過盛盤的竹筍,壓根不知道竹筍尚未采收前到底是什麼樣子。

而銀鈴般的笑聲隨風迴盪著,打進他的心坎裡,教他不自覺貪戀地看著她的笑容。

和後宮嬪妃相比,她確實是失色不少,但是她的美極為脫俗,像是深山幽蘭,在霧林清泉畔逕自美麗,比起宮中爭奇鬥艷的嬌花相比,她清冷卻更教他想依偎。

依偎?他驀地一愣。原來,他想要的是與她依偎,所以他才會形影不離地跟著她,他本是為了解開自身之謎而來的,但是,他卻忘了。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眸底,只盛裝了一個她,粲笑如花的她。



第九章

杜小佟止不住的笑,在他的注視之下斂去。

她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眼光,那是男人注視女人的目光……「一兩,簍子給我。」她開口,打破了凝睇間的各種渴望。

「……嗯。」他取下簍子,簍子裡還擱著一把鋤頭。

就見她拿過了鋤頭,在竹林邊上的草裡輕敲著,撥開了野草和碎石,再用手撥著附近的土,就見一個尖頭冒出土。

「一兩少爺,這就是竹筍。」杜小佟指著,但卻無法再像剛剛那般玩鬧,因為她已經察覺到藺仲勳對自己的情意。

「胡扯,才這麼一丁點,這要掘多少才能吃上一盤?」他蹲到她身旁,打量那裹著竹殼的筍尖。

杜小佟不著痕跡地退開一些。「一兩少爺,底下還有,你退開一點,我弄給你瞧瞧。」她起身拿起鋤頭,掂算著位置,朝尖頭下的土堆一鋤,隨即挖出了一截竹筍。

她拾起竹筍,拍去土後,再剝了兩層筍殼。「瞧,這就是竹筍。」

他接過手,咬了一口,甘甜的滋味教他揚高濃眉。「果真是竹筍。」

「難不成我還會騙你?」她呿了聲,環顧著四周,附近肯定還有竹筍。「不過你不是不吃菜的嗎,竹筍倒是瞧你吃得挺香的。」

「甘甜的我就吃,蓮藕我也吃。」他繼續剝著筍殼,把整支筍吃得一乾二淨。

「蓮藕?你是打哪來的富貴人家?」蓮藕在京城可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

「南方荷田多得很。」

「喔?」包子似乎說過昆陽多荷田,每年入秋前家家戶戶都有吃不完的蓮藕,當然,那是大旱之前的事了。

「來,鋤頭給我,我來掘。」他取走她手上的鋤頭等著大顯身手。

「等一下,草跟石頭得要先撥開,然後找出尖頭,再將周圍的土撥開,這樣才能掘得深一點。」杜小佟指著一處,他聽令行事,但是手勁太大,撥開草的瞬間也把筍的尖頭一併掘斷。

杜小佟涼涼地看了他一眼,藺仲勳依舊緊握鋤頭,決定將功贖罪。但是,連著再找幾處,卻同樣都被他掘斷尖頭,氣得杜小佟搶回鋤頭,指派他其它工作。

「瞧見那些野菜了沒?葉緣有齒狀的就可以采,你要是敢給我胡采一通,今兒個你就準備餓肚子。」

藺仲勳默默無言地窩到角落找野菜,堂堂天子竟蹲在山腳下采野菜……是說誰規定當皇帝的就不能采野菜?人生在世,痛快一活,為何非得被強冠在身上的頭銜和身份給壓抑?

他已經來來回回活了幾百回,早已不在乎那些,他想要的其實只是一份自在……

突地一道靈光乍現,他不禁猜想,難道就是她了?只要在她身旁,他就能找到內心的渴望,也許如此一來,他就再也不需要歷經無止境的重生。

許是他的懲罰已夠,所以老天派她前來,就是為了終止重生,那麼接下來,他該如何和她在一起?將她帶進宮,封她為后,還是乾脆把宮中丟下,和她在啟德鎮裡生活?

思忖著,唇角不由浮起笑意,摘起野菜更加的帶勁。

正掘著竹筍的杜小佟睨了他的背影一眼,半晌才轉開眼,眸底卻滿是哀愁。

兩人在山腳下忙了一個下午,眼見日頭西斜,杜小佟便要他背起竹簍趕緊回村,然而循著原先的路回去,卻發現便橋竟然不見了。

「怎會這樣?」杜小伶喃喃問著。

藺仲勳朝下游望去,在遠處瞧見了木製便橋的殘塊,再仔細觀察水流,發現水流變急了,似乎水位也高了些。他不禁朝上遊方向望去,懷疑工部的人在河裡塞了什麼,怎會教河水上漲?

「往下游再走一段,那裡的水勢較緩而且也比較淺,其中還有一些突出水面的岩石可以踩,不比便橋難走。」

「是嗎?」她總是走相同路線,不隨便走遠的。

「先前我不是來捕過魚?早就把這河給摸透了。」

「那就好。」她稍稍寬心,但卻不敢直睇著河水,彷彿多看一眼,那河水就會將她捲進冰冷河底。

察覺她的不對勁,藺仲勳口吻輕鬆地道:「那時我捕魚時,神速得教包子都看直了眼,燒餅和油條在河畔又跳又叫的,招來不少人注目。」

「嗯。」她魂不守舍地應著。

「就可惜了你沒瞧見我的英姿。」

「嗯。」

藺仲勳睨著她。「其實你很想再看一回我半裸的軀體,對不?」

「嗯。」她心惶惶,打一開始就沒仔細聽他在說什麼。

「你在怕什麼?」藺仲勳乾脆往她面前一擋。

陰影襲來,教她停下腳步,不解的抬眼。「不是說要一直往下走?」幹麼擋在她面前?她恨不得趕緊離水遠一點。

藺仲勳揚了揚眉,指著前方。「就在那裡。」

杜小佟加快腳步,然一到他指的河段,那河水是淺了些,卻也衝到了河岸上,而且河水看起來很急,打上礁巖時還會打出陣陣漩渦,她不禁望而卻步。

「這段河水是最淺最窄的一段了,最深處大概到膝蓋,而你大概就腿部了,但不打緊,我拉著你,河面不寬,多走幾步就到對岸了。」藺仲勳已經開始卷褲管,待他一切準備就緒,就見她死死地瞪著河面,動也不動。「怎麼了?」

「我們再想想法子吧,也許找些木材就可以走過去。」這段河水估算約莫四五丈寬,也許找些木材排置在礁巖上頭亦可行。

「只有一把鋤頭,想要伐木恐怕有困難。」藺仲勳可不認為有那麼容易。

「那不然……」

「小佟姊,有我在,你不用怕。」

杜小佟雙手扭得指節泛白,低聲喃著,「我怕水。」她很怕很怕,怕到盡其可能的不靠近水源。

藺仲勳輕點著頭,和他猜想的相去不遠。「是嗎?那就沒辦法了。」話落,他解下背上的竹簍,蹲身在她面前。「上來吧。」

杜小佟瞪著他,抿了抿嘴。「不成,咱們再想想其它辦法。」

「沒有其它辦法,再想下去天都暗了,屆時就算是我也不見得能安然無恙地帶你過河。」他哄騙著。「上來吧,這兒四下無人,沒人能對咱們說三道四。」

憑他的能耐,就算天色全黑,他也能輕鬆的帶她過河,但早過晚過都是過,天色一暗,恐怕她會更怕水。

杜小佟左右為難著,眼見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她咬了咬牙。「我……就麻煩你了。」

藺仲勳滿意地漾笑。「一點都不麻煩。」待她一趴上背,他隨即起身,單手抄起裝滿野菜和竹筍的竹簍,跨步踏入河水裡。

然而每走一步,勒在他頸上的力道就重一分,她的雙手冰冷得可怕。

「小佟姊,方才來時我瞧田已經干了,真的不灌點水?」他口吻輕鬆地問。

杜小佟死命壓抑著恐懼,她彷彿置身河底,被四面八方的河水困住,封住了雙耳,根本聽不清他到底問了什麼。

「要是不灌水,那些秧苗不會死嗎?」沒回應也罷,就當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好了。

她不住地顫著,感覺有細微的聲音由遠而近地響著,在寒冷的河裡,給予她些許的曖意,慢慢的,她聽見了耳邊的低柔嗓音。

「我瞧別人的田,裡頭都還挺有水的,你確定真的不用灌水?」藺仲勳注視著前方,每一步都踏穩了,才會再踏出下一步,絕不允許有任何的意外加深她對河水的恐懼。

「……我比別人提早了近一個月先播種,你沒發現我的秧苗比別人的高嗎?」

儘管聲音有點虛,但至少她開口了。藺仲勳笑瞇眼又繼續問:「原來是這樣,那你說過兩日要澆肥,可咱們今天才找到這些野菜,到時來得及澆肥嗎?」

「過兩日要用的肥是竹棚裡那一甕,今兒個要做的肥是下個月要用的。」

「所以得要澆兩次肥?」

「嗯,分檗結束就是要開始結穗,除了要灌水外當然還要澆肥,等到穗花要抽長時,還要再澆一次,可以結更多稻穀,而且每顆稻穀會更飽滿。」說到種田,她整個精神都來了,幾乎忘了自己在哪。

「這該不會是你的獨門做法,才讓霜雪米那般好吃吧。」

「計算分檗,灌水澆肥,每個步驟聽似簡單,但都需要靠經驗,用手去觸摸稻秧,去觸摸田土,注意天候的日曬和雨量,最重要的是收割的前幾天,何時要開始斷水,是非常重要也攸關著稻穀是否飽滿剔透的關鍵。」

「喔。」他噙著濃濃笑意。「看來種田真的是門學問。」

「談不上學問,不過是從小就踩著田里的爛泥、摸著田里的秧苗得來的經驗,我喜歡待在田里的感覺,經由我的手,讓田里鋪上了一層綠絨,風吹過,如浪般層迭,等到長出穗花,等到稻穀黃澄一片,在烈日之下,就像是閃動的黃金,那景致你到時候看就知道了。」

藺仲勳靜靜地聆聽,彷彿透過她的敘述,瞧見了一畝畝的黃金稻田,隨風搖曳著,那般恬適的農村時光,不知怎地竟教他生出嚮往。不過--

「小佟姊,你打算讓我背著你回家嗎?」

「嗄?」她愣了下,這才發現早已經過河了。

她呆愣地往後看,河岸離她已經有段距離,她是恁地恐懼,每每接近河邊都教她渾身緊繃,但是她剛剛卻忘了恐懼。

他……該不會是故意和她聊農作耕耘,教她忘了害怕吧?

「只要你願意,要我背著你回家也不是什麼問題。」他略帶輕佻地道。事實上,他說的是肺腑之言,但是如她所說人言可畏,他並不希望因為自己,而讓她的處境更加艱難。

杜小佟聞言,二話不說地從他背上跳下。

「快點走吧,天色快暗了。」她有些羞窘,頭也不回地道。

藺仲勳笑了笑,捨不得太快背上竹簍,掩去了她殘留的餘溫。

兩人維持兩步的距離行走,走回村落,杜小佟習慣地繞到田邊,卻發現原本已經曬得半干的田地,水竟然淹過三分。

她本來要先開排水,但餘光卻瞥見水門竟半開著,而隔壁胡大叔正在巡田,田里的水淹了五分高,比她要出門前高上許多,看得出這水是才剛經由水門淹入田里而已。

未免太巧合了!杜小佟瞪著隔壁的田地,幾乎認為是鄰人故意引水灌她的田。兩家的田地耕作時間不一樣,隔壁的田需要引水,因為根本還沒到分檗時候,可是胡大叔好歹是耕作了一輩子,他會不知道她已經在曬田了嗎?

她出門前巡過水門排水,全都關得死緊,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半開的狀況,要不是有人故意打開,那還真是有鬼了。

「小佟姊,不是說這田還要繼續曬,怎麼淹了水?」藺仲勳走近她問著。

杜小佟緊抿著唇,現在這狀況,她毫無證據只能吃悶虧,可這麼一來,這畝田會分檗過頭,到時候分了養分,稻穀就容易變成空殼。看來,只能先排水,看狀況再決定要不要下田把多餘的稻秧拔除了。

「小佟姊?」她的沉默落實了藺仲勳心底的猜測。這水根本是有心人故意引入,惡意要破壞她的田,可偏偏她又不能發作,對不?

「欸,你的田怎麼淹水了?」

正忖著,身後傳來一道嗓音,這聲音對藺仲勳而言並不算太陌生,畢竟幾天前才打過照面而已,只是他記不得對方姓啥就是。

杜小佟冷著臉不語。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這當頭只要點個頭揚個笑,繼續和睦相處即可,但田里栽種的都是食糧,惡意糟蹋他人的食糧,這口氣她就是吞不下。

「不過也沒關係,教你的男人替你踩踩水車,先把水排出去就好。」胡大叔笑得極冷,滿嘴曖昧。

杜小佟驀然抬眼。「胡大叔這麼說是要毀我的清白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毀人清譽最是惡劣,為何都已經一把年紀了,是非輕重都不懂?

藺仲勳濃眉微攢,深邃魅眸微瞇迸出殺氣。就說人性本惡,明明就可以相安無事,有人卻偏愛挑起戰端……欺侮一個無人照應的寡婦,到底算什麼男人?可偏偏這時候他並不適宜開口,就怕他一說反倒惹大事端,替她招來麻煩。

「我毀了你的清白?那是鎮上的韓大娘說的,可不關我的事。」胡大叔上下打量著她。「她說,她要替你家長工說媒,卻被你打了回票,早說嘛,當初我就不會要牽上他跟我女兒的姻緣了。」

「胡大叔既知他是我聘來的長工,就該知道他是長工的身份,住在我家中並無不妥,為何卻硬要毀我的清譽?」

「如果他真是你聘來的長工,來了這麼久的時間了,為何從不見他下田幹活?反倒是上山下海的打獵捕魚,這是哪門子的長工?說穿了根本就是你的男人嘛,你只管承認,寡婦改嫁在這年頭也不算少見。」胡大叔鄙夷地說,神色不屑。

杜小佟粉拳握得死緊,肚子裡有一把火燒著,可氣人的是她反駁不了。

她不讓他下田,是因為他什麼都不懂,再者經他碰觸的農作都快枯死了,她哪敢再讓他下田?可這事根本就說不了,因為就連她也不懂他為何會如此,說出去又有誰會信?就算信了,恐怕他也會被當成妖怪看待,這又何必呢?

一直杵在旁保持沉默的藺仲勳,向前了一步,話都已經翻到舌尖上了,卻見杜小佟橫出手臂,狀似在阻止他。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她知道他天生有弄死植物的本事,卻不讓他把這事說出口?只要他說了,儘管釋不了疑,但至少可以讓對方閉嘴,還是說……她純粹是怕他開口反招麻煩?

然那細微的舉措胡大叔看在眼裡,更加認定兩人曖昧。「就說嘛,一個沒沒無聞的寡婦,種的稻米怎會被戶部給看上採購,依我看八成是用狐媚本事勾搭了戶部哪個官員,要不怎會有這般天大的好事。」

藺仲勳聞言,撇唇哼笑道:「要是長得狐媚點就有本事勾搭戶部官員,胡大叔家中兩個女兒,挑一個送上去換條生路,也是挺不錯的選擇。」

「你!」

「被人抹黑就是這般滋味,胡大叔認為滋味如何?」藺仲勳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笑意緩緩地凝成濃烈殺氣。這個男人,他記下了!既是自個兒不留情面,他又何必留情?

胡大叔打了個寒顫,最終只能悻悻然地轉身離去,連多置一詞都不敢。

杜小佟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微顫著,藺仲勳見了只想要將她納入懷裡,讓她知道有他在,誰都不能傷害她。

「小佟姊,你們總算是回來了,就在想說天色都快暗了,你們……小佟姊,你沒事吧?」銀喜因天色已暗卻未見兩人返家而出來瞧瞧,從田邊矮樹叢跑來,瞧見兩人總算是將懸下的心放下,可是一瞥見杜小佟臉上的淚痕,不禁愣住。

「沒事,回家吧。」杜小佟胡亂地抹著臉,頭也沒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銀喜不由得看向藺仲勳,藺仲勳只是不語地跟著杜小佟。

對他而言,只要是走在同一條路上,誰在前誰在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同一條路上。而這條路上,是絕不允許任何不相干的人事物擋著。

用過晚膳之後,杜小佟推說累了便回房歇息,藺仲勳也找了說詞回房歇息,直到屋裡所有人都歇下了,他才無聲無息地離開。

城門早已關上,但不過是一座城門,哪裡擋得下他的腳步。

他點地躍起,閃過巡視的城門兵,隨即躍入城內街道,根本無人察覺。他如入無人之境地朝皇宮走去,直到被擋在正豐門外。

「大膽刁民,皇宮內苑豈是你能進入之……」話未完,已經被藺仲勳一掌給劈昏。

而另一名守宮門的禁衛隨即向前,藺仲勳長腳一抬,便被踹飛在地上滾了兩圈。

隨即,他便朝宮裡走去,不一會宮中像是炸開的鍋,到處喊著捉拿刺客,他閒散走著,等著有人通報福至,一方面則是朝廣祈殿而去。

最終,他在廣祈殿外的長廊被團團包圍。

一個男人手執長劍向前,重喝著,「拿下刺客!」

藺仲勳站在暗處,瞧著禁衛手提燈籠,他才緩緩地向前,就在禁衛刷的一聲,同時抽出長劍時,他沉聲道:「桂都統辦事還挺利落的嘛。」

為首的男人聞聲登時頭皮發麻,大喝道:「慢著!」

所有禁衛退下,桂英華隨即收起長劍,向前走上兩步,一雙虎眼瞠得快要暴突,隨即單膝跪下。「卑職不識聖駕,還請皇上恕罪!」該死,已經好久沒瞧見皇上,多希望永遠都不用再見,可偏偏還是見了,而且這一次很有可能真的是最後一次見到……因為他死定了!

見桂英華一跪,喊著皇上,所有禁衛刷的一聲,整齊跪下。

藺仲勳氣定神閒地睨了眾人一眼,大步走過。「桂都統,阿福呢?」

「回皇上的話,福公公正朝御天宮過來。」桂英華儘管哀悼自己命運多舛,但還是恭敬地稟報著。該死,他真的猜不出皇上穿著民間布衣到底是在玩哪一招,他只知道今晚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夜。太卑鄙了,來這招陰人,皇上都不會覺得自己太不講道義嗎!

「叫他到廣祈殿找朕。」

「卑職遵旨。」桂英華立刻使了個眼色,要下屬趕緊把福至找來。

藺仲勳踏進寢殿,坐到四方黑檀書案前深思。

不一會,福至急急忙忙地到來,在殿門外低喊:「皇上。」

「進來。」

福至一進殿,本來欣喜的神色在瞧見藺仲勳鐵青的臉色後消失殆盡。

「阿福,朕要賜一座御匾。」

福至心思動得極快,道:「給寡婦杜氏的?」問著的同時,瞧見藺仲勳懶懶地望著自己,他二話不說地改了說詞,「是給杜姑娘的?」

反正說寡婦可也不可,畢竟也不是明媒正娶,不過是個童養媳罷了,王家少爺死後,名分恐怕也只是王家的丫鬟而已。

「朕要封霜雪米為天下第一米,御匾上題一品米。」

「奴才遵旨。」福至垂下眼,心想皇上分明是拿御匾作文章。一般而言,御匾擱在民間已經有相當威力,見御匾如見皇上,再題一品米……難不成是有誰對杜氏無禮,皇上要替她出一口氣?

唉,原本以為皇上是玩夠了,打算回宮,豈料他不過是回來坐坐而已。

「三天內送到她府上。」

福至掂算了下時間。「奴才會辦得妥貼,不過既是要賜匾,那麼就得要擬旨,皇上是否要再賞賜何物?」

「黃金百兩……」藺仲勳忖著杜小佟還需要什麼。給她一筆錢,她大概也只是先存起來,要不便是採買農具和孩子們所需的文房四寶,但總不可能要他送農具和文房四寶吧……

「要不要加賜錦綾十匹?」

「也好。」上次拿的古香綾她壓根沒用到,全都用到孩子們身上,這一回多備一些,加上是皇上所賜,她不用都不行。

「奴才記下了,三日後會派人領聖旨前往封賞。」

「對了,清河築堤防一事,到底是怎麼做的,竟讓下游河水暴漲。」

「奴才明兒個會上工部瞭解,要是有任何瀆職之嫌,奴才會嚴懲。」

「別忘了把戶部給一併攪進去。」一群貪官污吏,等他有閒情時再來整治。「今兒個賜御匾一事最好早點讓戶部知道,朕要看戶部這一回要拿多少銀兩去杜家採買霜雪米。」話落他已起身,好似一刻也不肯多作停留。

「奴才遵旨。」福至暗暗記下,雖說不是件大事,但皇上只是想找個契機整治戶部罷了。

藺仲勳走過他身旁時,大手突地往他肩上一按。「還有,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洩露朕的行蹤給單厄離。」

福至扯著唇笑得很苦。「皇上,單將軍纏人的功夫實在是……」

「你不是老對他心癢難耐?朕給你這大好的機會讓你好生整治他,你竟是一點都沒有把握。」

福至真是有苦說不出。皇上這分明是惡意數落了,單厄離是顆石頭,只聽君令,可他阿福是誰,憑什麼差使他?尤其在他得知他兼了首輔一職後,簡直視他為亂黨妖孽,要不是皇上實在太重視自己,他懷疑單厄離早一刀把他了結。

「別再讓他來找朕,否則--」

「奴才明白了。」福至如壯士斷腕般地閉上眼下了決心。看來得再找個法子捏造聖旨才能鎮住單厄離了。

「朕要走了,這朝堂你就儘管玩,怎麼玩都無所謂,讓朕看看你可以玩到什麼地步。」拍了拍他的肩,他逕自要往外走。「不過要記得,該處置時可得要留給朕,才能堵天下悠悠眾口,朕可捨不得讓你背上污名。」

「多謝皇上。」福至唇角抖了兩下,心口不一。說到底,哪裡是他在玩?這分明全都是皇上攪和出來的。光是要他兼首輔一職就足夠撼動朝堂了,令六部之首彼此猜忌,思索著要如何拉攏或對付自己,甚或利用自己對付他人,這一來一去,所有的弊端全都跑到他耳裡,他能不辦嗎?

皇上向來就很擅長借刀殺人,只是沒想到這回竟會輪到自己當那把刀。

藺仲勳掏掏耳朵,當沒聽見福至的嘀咕,踏出殿門外,就見桂英華守在殿外。

「桂都統。」

「卑職在。」

「桂都統鎮守宮中,禁衛訓練有素,倒是包圍得挺快的。」

桂英華眉心一跳,不相信皇上會誇獎自己。「卑職職責所在,盡心而為。」

「不過,今兒個朕是閒散地走,所以你能趕在朕踏進廣祈殿內攔下朕,但要是有賊人刺客欲行刺朕,你認為那賊人會閒散地走,等著你來嗎?」

桂英華二話不說,再跪!「卑職有失職守,請皇上恕罪。」

藺仲勳笑瞇魅眸。「其實這事也沒那麼嚴重,想要將功贖罪也行。」

桂英華一臉不解地抬眼,便聽他道:「單厄離差不多也快到了,朕想到外頭走走,不想見他,給朕攔下他,要是他找著了朕,桂都統……別怪朕治罪。」藺仲勳拍拍他的肩,即刻走人。

桂英華聞言,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皇上惹不起,將軍不好惹……他怎麼這麼倒霉啊!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35 PM

第十章

三更半夜,藺仲勳摸回了杜家,如往常作息。然而,接下來的日子,白天,可見杜小佟很刻意地與他拉開距離,一口氣將他推得很遠,到了晚上那就更不用說了,用過膳後,她總是立刻回房,頂多是偶爾到孩子們房裡走動。

而他眼下能做的,就是下田澆肥。儘管這肥料的味道實在是噁心得教他想吐,但他在田里走動,多少能堵上幾張無聊生事的嘴。

澆了肥,杜小佟開水門引水,看水充盈了早已經乾裂的農田,直到淹過了莖部一寸高的位置才關上水門。

他站在田邊,嗅聞著揉合了泥土草香和肥料味的複雜氣味,望著脫下鞋子,踩進田里的杜小佟,她戴著斗笠,帶著孩子們弩著腰,一處處地巡,將生長太密的秧苗毫不惋惜地拔除。只為了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米,她在烈日底下來回巡著,比其它農人還要專注仔細。

他想,他大概知道為何她種出的米特別的好吃,只因為用心。

「小佟姊!」田的另一頭突地傳來銀喜的喊聲。

杜小佟回頭望去。「發生什麼事了?」

「你快點回來,趕緊把腳洗一洗,家裡、家裡……」銀喜喘得連話都說不全。

藺仲勳微揚起眉,大抵知道發生何事了。

「到底怎麼了?」杜小佟被她難得的慌亂給嚇得趕緊踏上田埂。

「家裡來了幾位宮裡的公公,說皇上下了聖旨、賜了匾額要給小佟姊!」銀喜深吸了口氣,再一口氣地把事說完。

「……嗄?」杜小佟愣了下。聖旨,匾額?

待杜小佟趕回家中,家門前已經聚集不少村人圍觀,她走近一瞧,就見兩名身穿墨綠色錦袍的公公站在馬車邊上候著。

從沒遇過這陣仗,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你就是杜姑娘?」一名公公見她走到跟前,細聲問著。

杜小佟愣了下,只因已經許久不曾有人這般稱呼自己,直到銀喜推了她一下,她才趕忙回神。

「我就是,不知道幾位公公前來是--」

開口的公公沒理她,逕自回頭朝馬車內低聲說了兩句,馬車裡隨即走下一位身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皮膚白細,眼眸細長,像是笑瞇眼似的。

他手中拿著聖旨,走到杜小佟面前,細聲道:「聖旨到,民女杜小佟,跪下接旨。」

杜小佟輕撫著胸口,雙膝跪下,原本一旁吵雜的低語,瞬間寂靜。

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往旁一瞥,細聲道:「見聖旨如見皇上駕到,爾等無知村民還不一併跪下!」

此話如雷,嚇得一票圍觀的村民一個個跪下,銀喜也拉著幾個孩子趕緊跪下,就怕有所冒犯會遭罰。

現場,幾乎所有人都跪下,唯有一抹高大又顯眼的身影屹立不動,穿著墨綠色錦袍的公公細聲喊道:「大膽!」

那拿聖旨的公公聞聲,不由斜眼睨去,瞬間,細長的眼眸瞠大,「皇--」

藺仲勳微瞇起眼,那名公公立刻噤聲,嚇得差點連聖旨都拿不穩,整個人慌得不知所措,沒了剛剛的凌人氣勢。

然而這一幕,因為眾人皆跪地伏首,所以無人瞧見。

「大膽刁--」

「住口、住口!」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趕忙低聲喝止。

小公公不明就裡,倒被準備宣讀聖旨的公公給瞪得不敢再置一詞。

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是在福至身邊當差的,名喚如貴,自然是見過藺仲勳幾次面,要不依藺仲勳連百官都不肯接見的性子,別說民間,就連在朝中,真正見過藺仲勳的官員宮人,實在是少得可憐,莫怪那日藺仲勳回宮時會被擋在宮門外。

藺仲勳神色不耐地啟口,無聲的說了聲「念」。

如貴嚥了嚥口水,雙手微顫地攤開了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民女杜小佟栽種霜雪米,極得聖心,龍心大悅,封霜雪米為天下第一米,賜御匾,題一品米,再賜錦綾綢緞十匹,黃金百兩,欽此!」

現場,靜默無聲,如貴垂頭一望,要是以往,他會拉開嗓門罵人,但是今日皇上在場……「杜姑娘,請接旨。」皇上既會出現在這裡,又特賜御匾,用頭髮想也知道這位杜姑娘是不能怠慢的。

杜小佟如在夢中地抬眼,慢半拍地回神,趕忙接過聖旨。「多謝公公。」

一票人這才跟著起身,而後如貴要三位小公公把御匾抬出,村人圍觀著,卻不敢大聲喧嘩,就怕犯了禁忌。

「杜姑娘,這匾額就掛在此處可好?」如貴態度親切,指著竹門簷底下。

杜小佟有些受寵若驚,忙道:「都好都好,公公作主即可,不過得等我跟鄰人借個梯子,我……」她有些慌,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栽種的米竟可以被皇上封為天下第一米,還給了一品米的御匾,這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

別說她,就連銀喜也拽著孩子,呆愣在一旁。

「喂,隔壁的,可以借把梯子不?」藺仲勳乾脆先問了隔壁鄰居。

鄰人一聽,迭聲應好,一溜煙地回家扛出木梯,還聰明的連釘子錘子都給備上,省得再跑一趟。

「過來吧,這位公公。」藺仲勳把梯子固定好,已經快手在簷下釘好了釘子,等著如貴把御匾抬過來。

如貴誠惶誠恐地走近,不住地躬著身,不敢造次。

「你再躬著身,朕會讓你往後都無法直著走路。」待他走近時,藺仲勳趁機在他耳邊低語,嚇得他趕忙抬頭挺胸,和藺仲勳一人抓著御匾一頭,步上木梯。

將御匾後頭的穿繩掛上釘頭,兩邊緞帶綁在簷下的竹隙間,確定穩固之後,藺仲勳跳下木梯,朝上望去,黑檀木打造的御匾,題上燙金大字,綁著大紅緞帶,說有多貴氣就有多貴氣。

「小佟姊,看起來還不錯吧?」他睨了眼站在身旁,看得小嘴微啟的杜小佟。

真是新鮮,在他面前,她向來是沉著淡漠,像是天塌下來她都不為所動,可如今她卻像個尋常小姑娘,瞧見什麼新奇玩意兒,一時間轉不開眼。

那嬌俏神情…一直教他心底犯癢。

「杜姑娘,既然御匾已經掛上,我等就先告退了。」如貴將盛裝黃金百兩的錦盒和十匹上等的錦綾綢緞都交予後,不過分卑微亦無一絲倨傲地道。

「多謝公公。」杜小佟回神,像是想到什麼,趕忙拿出荷包,取出一兩銀子。「這是給公公喝茶的。」

這是剛剛掛御匾時,隔壁鄰人提醒她的,她才想起一般大戶的下人到別人家辦事總是要拿一點好處,何況是特地運御匾到來的宮人。

如貴見狀,覺得這姑娘是見過世面懂禮數的,正打算要伸手,卻被兩道銳利如刃的視線給扎得不敢動彈,只能努力地抹出笑意道:「杜姑娘不需多禮,這是我等該做的。」明明收銀兩是常規,可是……算了,也只有一兩,他寧可少收那一兩,也不要日後被皇上整治得連收常規的機會都沒有。

藺仲勳撇了撇唇。他得要干四年活才攢一兩,送個御匾憑什麼收一兩?

待宮人離去後,村裡的鄰人不住地到杜家門前仰望御匾,有人向杜小佟祝賀,亦有人不鹹不淡地招呼了兩聲就走。

然而對杜小佟來說,鄰人的反應一點都不重要,等震撼驚喜過後,她開始惴惴不安。

晚上,銀喜特地弄了一桌豐盛的菜,更是破例每個人都吃白米飯,大伙說說笑笑,談的都是收到御匾時鄰人的反應,更開心自家的米受到皇上青睞,那是無上的光榮,但杜小佟卻異常的沉默安靜。

「小佟姊,身子不適?」藺仲勳低聲問著。

杜小佟睨他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藺仲勳見狀,不再追問,因為他知道當她不說時,他是問不出所以然的,所以在用過晚膳之後,他托了銀喜探問。

「小佟姊,收到御匾,得到賞賜,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銀喜進了她的房,就見她坐在床畔,擰著眉像是遇到什麼棘手麻煩。

杜小佟看她一眼,重重地歎了口氣。「是好事。」得到御匾對她而言,無庸置疑是種肯定,但是接踵而至的怕有數不清的麻煩。

「既是好事,為何你愁眉苦臉的?」銀喜拿起梳子輕梳著她放下的長髮。

「人怕出名豬怕肥。」

銀喜皺起眉想了下。「會有什麼不好的事嗎?可我覺得咱們有了這塊御匾,從今以後鄰人也不敢再欺負咱們,在咱們背後說閒話。」這段時日鄰人的態度丕變,她都看在眼裡,只可惜她無力改變什麼。

「那也不過是表面上。」杜小佟托著腮歎道。

「表面上也好,至少往後可以相安無事,不怕他們又在背後耍手段。」

「那些還不是教人頭痛的。」

「不然還有什麼?」

杜小佟歎了口氣,接下她手中的梳子。「早點歇息吧。」

「喔……好吧,小佟姊也早點歇著。」銀喜心知打探不到什麼,也不再問,省得被她看出端倪。

一走出房門外,銀喜就見藺仲勳站在外頭,他朝她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她回房歇息,他隨即返回自個兒的房間。

他給御匾,多少是有抵制一些蜚短流長的目的,至少讓那些長舌的人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挖苦諷刺,至於其它麻煩……大不了是遠房的親戚聞訊趕來想分一杯羹,要不然還有什麼?他也想知道,一塊御匾到底鎮得住多少麻煩,或是招來多少。

幾日之後,答案揭曉。

一輛馬車在杜家大門停下,正在整理紅薯田的杜小佟側眼望去,隨即站起身,雙手胡亂的在腰裙上抹了抹便迎上前去。

走到門外,杜小佟才發現原來後頭還停了輛馬車。

村落裡少見馬車走動,上一次來了輛馬車,送來的是御匾,這一回又有馬車,一些忙著農活的村人隨即又好奇圍觀。

立在馬車後頭的兩個丫鬟,隨即走到第一輛馬車旁,將一位貴婦人給牽下馬車。

「小佟見過夫人。」杜小佟溫婉地朝貴婦人欠了欠身。

王夫人年紀四十開外,但是錦衣華服,將一張艷容妝點得猶如二十來歲的姑娘。

「小侈,多年不見,你倒是出落得更美了。」

「夫人過獎了,夫人才是真的美艷如昔。」杜小佟笑睇著她。

一如她記憶中的夫人,一如她記憶中欲置她於死地的夫人,儘管她已經改變了命運,提早離開王家,但是深鏤在體內的恐懼依舊難以消散。

這些日子她一直擔心,就是怕這塊御匾會將王夫人給引來。她怕的是王夫人是否是別有用心,她怕的是會將原本改變的命運又系回一樣的結局。

如果可以,這一輩子她都不想再見到王夫人,不想回憶王夫人殺她時的猙獰面容。

「小佟。」

突地,一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教她渾身爆開陣陣惡寒。

她緩緩側過眼,另一輛馬車上下來一個男子。沒想到夫人竟會把袁敦之給一併帶來……他生得眉清目秀,尤其那雙眼極為有神,凝睇著人時,彷彿在訴說萬般柔情,但如今看在她的眼裡,只覺得那眼神太輕佻太放肆,她真不懂當初自己怎會傻得不顧一切跟他走,卻也沒見他赴約。

說到底,他高中狀元,攀上了恩師千金,壓根就沒打算迎娶她……說不准私奔的戲碼還是他編造的,就為了置她於死地。因為只要她不在,他就可以俯仰無愧地迎娶恩師千金;只要她死,就能替王家攢一座貞節牌坊,保住王家的聲勢。

一群自私自利又無情無義的人,為何她好不容易逃出王家了,命運卻又將他們兜在一塊?

「小佟,還不趕緊對大人行禮。」王夫人見她失神,沉聲啟口。

杜小佟愣了下,對了,春闈、殿試已過,他應該依舊高中狀元吧?「民女杜小佟見過狀元郎。」

袁敦之聞言,面子有些掛不住,正欲開口之際,身後傳來冷言嘲諷--

「小佟姊,哪來的狀元郎?今年殿試可是三鼎甲從缺,殿試上的貢士全都打進了三甲了。」

杜小佟抬眼望去,瞧見正好挑著一擔柴薪回來的藺仲勳,趕忙制止,「一兩,不得無禮。」

王夫人和袁敦之同時望去,王夫人先聲奪人的斥道:「你又是誰?可知道在你面前的人可是戶部侍郎袁敦之,一介草民膽敢放肆!」

「我是誰不重要,我只知道在這塊御匾前,除了皇帝,誰都得先對匾額行禮。」藺仲勳皮笑肉不笑地道。

戶部侍郎?一個三甲進士會擱到戶部,甚至拔擢為侍郎,看在他眼裡,那適巧是個很微妙又很危險的位置呀。袁敦之……這名字他有印象,因為在上一世時,他是豐成二十四年的狀元--

一道靈光閃過,他想起剛剛杜小佟喚他狀元郎……隨即他打消這想法,他自個兒重生幾百回,以為別人都同自己一樣了。

每個應試的貢士都喜歡別人這般稱呼的,她應也是這麼想才喊他狀元郎,不過適巧今年狀元從缺,才教他胡思亂想了起來。可說來也巧,來的竟是她識得的人。

「一兩!」杜小佟惱聲喊道,又趕忙向王夫人解釋:「夫人,他是奴婢所聘的長工,在這兒做些打雜的活兒。」真不知道他今兒個是怎麼了,連對方是誰都不曉得,竟拿御匾壓人,這豈不是要多惹事端。而且一大早出門,都已經晌午了才回來,還這麼巧的挑王夫人到來的時候,簡直是嫌她頭不夠痛。

袁敦之望著門上頭的御匾。「小佟以前將王家的園子照顧得極好,沒想到竟連種米都能種出一品米……」他收回目光,朝她一笑。「今兒個我厚著臉皮,跟著姨母前來拜訪,就是為了一品米。」

「這……」

「小佟,讓大人站在這兒說話,太不懂規矩了吧。」王夫人神色不快地道。

「請到屋裡坐,我先去泡壺茶。」杜小佟趕忙領著兩人踏進廳裡。銀喜帶著孩子們在田里忙著除雜草,這些小事她得自個兒張囉,然才走了幾步,她又忙喚著,「一兩,過來幫忙。」

藺仲勳朝廳裡睨了眼,挑著柴薪快步跟上她。

一到廚房,杜小佟快手燒著熱水,一邊耳提面命地道:「一兩,待會你就待在這裡,別到前頭去。」

「為什麼?」他將柴薪擱在大灶邊上,不動聲色地問。

「照做就是。」

藺仲勳沒吭聲,但不代表他會照做。「他們是誰?」

「他們……夫人是王家夫人,算是我以前的婆婆,而大人則是夫人的外甥,如今是戶部侍郎,那可是官,你招惹不起的。」

藺仲勳將福至曾說過的和她所說的一塊連結,大致上理解。「不過我瞧那個官,看你的眼神極不尋常。」

鏗啷一聲,杜小佟手中的瓷壺沒拿妥,落地碎了一片,一把茶葉還握在手中。

藺仲勳睨她一眼,有些瞭然於心,蹲下收拾著碎片,再起身時,她已經找出了另一把瓷壺,將手中茶葉丟入,注入滾燙熱水。

「你想太多了,他可是戶部侍郎,正準備要迎娶他恩師的千金。」她不甚自然地解釋著。「他看我的眼神怎會不尋常。」

「……喔。」他不過是認為不尋常,她就解釋這麼多,顯得欲蓋彌彰了。

「反正,你待在這兒就是。」她將瓷壺和兩隻茶杯往木盤一擱,神色再認真不過地重申一次。「把柴火擱好,別隨便丟在大灶邊,要是燒起來可怎麼辦?」

藺仲勳點了點頭,目送著她離去,直到站在廚房口已看不見她的身影,他隨即蹬上屋頂,幾個箭步就來到廳堂的正上方。

他挑了個好位置,見她快步踏進廳裡,豎起耳朵,準備聆聽底下交談。戶部侍郎前來所為何事,他連想都不用想,他想知道的是,她這段時日的魂不守舍,到底是因為戶部侍郎還是王夫人。

「夫人,大人,粗茶還請別嫌棄。」杜小佟利落地遞上茶水,一如以往在王家當丫鬟時,而後再退到兩人跟前,不敢落坐。

王夫人嗅了下,嫌棄地擱下,反倒是袁敦之沒什麼架子,輕呷了口,笑道:「雖是粗茶,香味平淡但茶韻甘醇。」

杜小佟聞言,勉強地勾著笑意,心底清楚他不過是在客套,因為今日他是代表著戶部而來。

「敦之,說那麼多做什麼呢?趕緊把來意說明就是。」王夫人揮著繡絹,彷彿屋子裡有什麼難聞的氣味。

袁敦之倒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地道:「小佟,我是代表戶部前來,打算採買個十石霜雪米。」

「我不過有兩畝田,產量沒那麼多。」他開口就要十石米,教她有些錯愕。

上回戶部採買,也不過才買了五斗米而已,還是一斗兩百文的價錢。

「是嗎?」袁敦之思忖了下,像是意會了什麼,又道:「那兩畝田大抵可以產多少米?」

「這個……」杜小佟有些遲疑,垂眼估算著。月底那場大雨將至,屆時會毀掉多少農田難以估計,而她的田究竟能剩多少收穫也難預測,再加上她和城南的食堂也簽了合同,那兒也要一石米……

「價錢不是問題,小佟。」袁敦之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是打算拉高價碼。價碼拉高完全是意料中的事,畢竟皇上賜了御匾,封為一品米,這價值已非同日可語,她想抬價,尚可容忍。

「不是這個問題,而是今年的米產量並沒那麼多。」那以勢壓人的口吻,教杜小佟略微不快。

「那不管有多少,戶部都要了。」

杜小佟垂眼思忖了下,啟口道:「一石。」她保守估算兩畝田大概會因為即將到來的水患毀了四成,大約只剩三石,一石給城南食堂,一石給戶部,另一石是要給孩子們的。

「太少了。」袁敦之不甚滿意地道。「小佟,你這是拐彎抬高價?我說過了,價錢不是問題,你儘管開便是。」

杜小佟攢起秀眉,尚未啟口,王夫人已經先聲奪人。「我說小佟,你這是風光了,拿著一塊御賜匾額欺人嗎?」

「我……」

「這是敦之剛上任的首要差使,你這是拐彎整治咱們,認為咱們過去待你不好?」

「夫人,我沒有……」

「我告訴你,你能有今日的成就,是王家給你的,你要是恩將仇報,是非黑白可是一自有公論。」王夫人氣勢凌人,像是施與杜小佟多大的恩惠,而杜小佟不知好歹。

杜小佟閉了閉眼。「夫人,小佟不敢,而是先前戶部採買也不過五斗,我兩畝田的產量預估只有三石,一石早被城南的食堂訂下,所以我頂多只能給一石。」

「你說那什麼話,城南食堂?不就是家食堂,又不是萬興樓還是松濤閣,那種小家子的食堂,你也把一品米賣給對方,你是腦袋壞了不成?生意是這般做的嗎?依我看,稱倒不如專心地耕田種稻,把這買賣的事交給我就是。」

杜小佟盯著沾著塵土的鞋頭,對於王夫人的強勢介入,壓根不意外。她一直是這樣的人,從不聽旁人說話,自以為是又霸道無情……

「敦之,這事和我談就成,畢竟這--」

「夫人。」杜小佟再也忍不住地出聲打斷。

王夫人艷目微瞇,嫌惡地睨向她。「這事和我談有什麼不對?當年你離開王家時,要不是我拿了一筆錢給你,你有本事買下兩畝田,能有今日的成就?」

「夫人拿了筆錢給我,那是因為我和夫人做了一項協議,並非平白無故給我的。」

她頂著少夫人頭銜,幹的是丫鬟的差活,王夫人將她休出時,豈可能還贈她一筆錢,王夫人向來就不是個宅心仁厚之人。

「所以你現在是跟我說,這田是你的,這御匾也是你的?!」王夫人不快地拍桌站起。

「夫人,皇上賜給我御匾自然有一道聖旨,夫人想看聖旨嗎?」她畏懼的並非王夫人這個人,而是前世那令她恐懼的記憶。打她進王家,就不曾被善待,丫鬟該干的活,她一樣沒少做過,常常是三頓做一頓吃,餓著凍著,任人欺凌,如今她小有成就,就想奪她的田,佔盡她所有便宜,她可不會再悶不吭聲!

王夫人瞇緊了艷目。「三年不見,有點成就了,說話也從鼻子哼氣,還敢拿聖旨壓我……真是個壓根不懂得知恩圖報的賤奴!」

「我只是實話實說,事實上在王家將我休離之後,我和王家便已經毫無瓜葛,今兒個是夫人仗勢欺人,想強搶我的田地收成,我自然不會沉默。」她還有四個孩子得要拉拔,而這三年來,她一直是自食其力,捉襟見肘度日,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她自然不會任人搶奪。

「你!」王夫人氣得揚高了手。

「好了好了,姨母別動氣,小佟也少說幾句,全都坐下,咱們今兒個來不是來搶小佟的田,而是要說戶部採買一事的。」袁敦之眼捷手快地拉住王夫人的手,就怕這一巴掌打掉他大好的將來。要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恩師豈會將千金嫁予他?不管怎樣,想算帳也得等他把事談妥。

「大人,一石就是只有一石,不是我拿喬,實在是我能拿出的就這麼多,若數目不合大人的意,那就請大人另請高明了。」這契是和戶部簽定的,一旦簽了,便絕不能出任何紕漏,她寧可放棄生意,也不想惹禍上身。

「那就一石吧。」袁敦之無奈道,從身上取出戶部的合同。「一石的價碼是--」

「二兩銀。」

「那就這麼著吧。」袁敦之也夠乾脆,把合同交給她。「你就把價碼和數目都添上去,到時候……約莫什麼時候收成?」

「約莫七月中。」收成後還得曬穀去殼,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

「我知道了。」

「那就請大人稍候片刻。」她拿著合同回房填寫,一會才又將合同交到袁敦之手中。

「多謝了,小佟。」袁敦之吹乾了墨漬,趕緊將合同收妥。

「大人客氣了。」杜小佟朝他欠了欠身,再望向王夫人。

「杜小佟,既然你還記得咱們的協議,那麼你可千萬別毀了協議,否則……屆時就別怪我無情。」

「我知道。」王夫人最是心狠手辣,這事她比誰都清楚。「送夫人。」

御匾送來後,她最擔心的便是這事……要是沒有御匾,也許這」輩子她都不會再見到王夫人,也不會繼續活在恐懼的陰影之下。

王夫人哼了聲,瞧也不瞧她一眼,逕自朝外走去。

待兩輛馬車離開,銀喜才踏進屋裡。「小佟姊,他們是--」打從剛剛馬車來時,她就想進來瞧瞧,可後頭那輛馬車邊上站了兩名像是衙役的人,教她不敢隨便踏進,只好在外頭等著他們離開。

「戶部來的人。」杜小佟頭痛地揉著額際。

「頭又犯疼了?要不要找個大夫來?」

「不用了。」

「身子要是不舒服的話就找大夫。」藺仲勳從屋頂上躍落。

坐在廳內的杜小佟不禁瞪大眼。「你……我不是要你待在廚房嗎?結果你躲在上頭偷聽?!」

「你是要我別出現在他們面前,所以我躲在上頭,應該不礙事。」藺仲勳直睇著她蒼白的臉。原以為他們談妥後,她至少會心寬許多,豈料氣色反而更差。

「算了。」她頭痛得連話都不想多說。

「是說……一石米才賣二兩銀,你這價格會不會太便宜了?」宮中採買從來沒出現這般低廉的價錢,橫豎那數字任人填寫著,她何不多拿些,好歹也是御封的一品米,不該這般廉價。

「你是不食人間煙火還是不懂民間疾苦?市場上一斗米賣到兩、三百文錢,已經是貴得教人買不下手,我將一石米拉高到二兩銀,那是因為有御匾讓我靠著,對方又是戶部,在坊間我賣的一樣是一斗三百文錢。」杜小佟沒好氣地睨他一眼。

藺仲勳揚高濃眉。他是皇帝,身處在皇宮,哪裡知道民間疾不疾苦?就算百姓身在水深火熱之中也不關他的事,因為不是他造成的,那是老天定下的命數。

正在幫杜小佟掐揉額際的銀喜笑得無奈道:「大概三年前,一斗米才賣六十文錢呢,現下可是每樣東西都貴得很難下手。」

藺仲勳垂眼想了下,猜想大概就是從昆陽城大旱之後了。大旱的事他無能為力,事實上百姓過得再苦,他也不會插手,他不是自願當皇帝的,是老天非要他當皇帝不可,是老天藉由他責罰百姓,怪不得他。就算他有心想整頓吏治,恐怕也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可不認為他鬥得過天。

況且眼前較重要的是--「你和王夫人有什麼協議?」

杜小佟眼眸一轉,壓根沒打算回答,倒是銀喜起了興頭,問:「小佟姊,什麼協議?」

杜小佟翻了翻白眼,正不知道如何搪塞時,聽見外頭傳來--

「有沒有人在?」

杜小佟臉色一變。不會吧,怎麼……

「小佟姊,我去瞧瞧。」

杜小佟張口要阻攔,銀喜卻已經像是翩然飛起的鳥兒踏出廳外,最終她只能沉痛地皺起眉頭。

怎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藺仲勳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餘光瞥見銀喜已經領著一對夫婦走來。



第十一章

「這兒瞧起來也沒比咱們那兒好上多少,那丫頭真得了御匾嗎?」

一進屋,攙著年近半百男子的婦人,不住地打量著屋裡的擺設。

藺仲勳以眼神詢問銀喜,只見銀喜輕搖著頭,表示她也不識得這兩人,再見兩人議論著屋裡家飾器物,像是頭一次到來,但對杜小佟卻是壓根不陌生,而杜小佟的臉色隨著婦人的評論而益發冷鷙,小嘴抿得無一絲血色,不發一語。

比起婦人近乎無禮的打量,男子倒顯得拘謹得多,看那眼神像是帶點虧欠而不敢開口,甚至該說他是不怎麼想來,卻硬被趕鴨子上架。

兩人分別落坐,男子就坐在杜小佟對面的椅子上,杜小佟依然悶不吭聲,連聲招呼都省下,教男子坐立難安,偏身旁的婦人不住地推著他,硬逼著他開口。

「小佟。」男人被逼得受不了,終究勉強揚笑喊道。

杜小佟冷眼睨去,一句爹卻是怎麼也喊不出口。

他,是她的爹,曾經是她敬重的爹,因為她知道田里的農活粗重繁瑣,她知道爹的辛勞,所以她總是盡其可能地多做一點,希望能減輕爹的負擔,甚至當爹決定把她賣進王家時,她一點怨言都沒有。

但是,就在三年前她離開王家,回到久違的家中時,才發現,大妹和二妹都被爹賣了,就連娘都已經死了三年餘,爹也沒派人知會她,甚至連何時續絃她都不知道。

她一再追問,卻反被後娘以娘家不收休離寡婦為由趕出家門,爹一句話都沒說,默許著後娘趕她走,一點父女情分皆無。

那一瞬間,她的心寒透了。

因為爹把她賣到王家,所以上一世,她才會受盡欺凌,被袁敦之所騙,最終被淹死在河底……雖說被騙是她自個兒傻,但是上一世她還待在王家時,爹好幾次到王家跟她要錢,說是娘病了、說是大弟要唸書……假的,全都是假的!

娘早就死了!

上一世的委屈,這一世的悲傷,混雜成對爹的恨,所以當三年前她回到家中,得知娘已死、遭後娘冷嘲熱諷後,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來到啟德鎮,如今三年過去,不曾聯繫,但一塊御匾竟把他們給招來……她要這塊御匾有何用?!

「我說小佟啊,好歹你爹都喚你了,你這一聲不吭的是怎地?是風光了,有成就了,就把老爹都給忘了?我說做人啊,千萬別這麼忘本,要知道你耕田的好本事,可都是你爹親手教導的,總不能今日得了御匾,就--」

「你說夠了沒?」杜小佟冷聲打斷她未竟的話。

「相公,你聽聽,這就是你的好女兒,說這是什麼話,一點規矩都不懂。」郭氏可憐兮兮地偎在杜垂身邊。

「要是我不懂規矩,那也是因為我沒有娘教導。」杜小聲哼了聲,不住地搖著頭,卻怎麼也拂不去惱人的頭痛。

「就算你沒有娘親教你做人的道理,但你也得記得你的本事全都是傳承你爹的,否則你今日怎能得到皇上恩賜?」郭氏見杜垂不吭聲,也只能緊咬著這一點,硬要分一杯羹。

「他要有本事,他要是還在耕田,說不準今兒個的御匾就是他的。」杜小佟撇唇笑得極冷。「一個只懂農活的人,竟會傻得跟人做生意,一次次地血本無歸,一次次地賣女兒……二娘,你得要多生幾個,要不怎麼趕得上我爹賠錢的本事。」

杜小佟的話教銀喜倒抽了口氣,但她太清楚杜小佟的性子,心知會教杜小佟這般譏諷挖苦,那就肯定是她爹和後娘的錯。

藺仲勳則倚在廳門邊,細細將兩方的說法給兜在一塊。

「你!」郭氏氣得臉色忽青忽白,抿了抿嘴,笑得有幾分猙獰。「有御匾在,整個人氣勢都不一樣了,想三年前你剛被王家休離時的可憐模樣,和現在相比可真是天差地遠!」

「二娘不需多說,我不曾受你教誨,更不曾吃過你一口飯一口茶,今兒個你是沒資格數落我,要真有膽想分杯羹,那就叫我爹跟我談。」言下之意是,當年她那般可憐,郭氏卻連口茶都不曾給她。

郭氏聞言,不斷地推著杜垂。

杜垂被逼到受不了,硬著頭皮道:「小佟,你弟弟要唸書,所以……」

「爹,我十一歲時,你將我賣進王家,就說弟弟要唸書,如今我都十九歲了,他還要唸書,敢問這八年來,他到底念了多少書?為何三年前我回家時,沒在家裡瞧見半本書,更沒瞧見弟弟?」

「這……」杜垂支支吾吾,不敢告知她的親弟早就被賣到大宅當長工。

「杜小佟,好歹那也是你同胞親弟,你就這般勢利,一點忙都不肯幫?」見杜垂又沉默,郭氏惱火地親自上陣。皇上賜匾,肯定有綾羅綢緞和金銀珠寶,沒道理好處全都給了她,他們一家子就得過得苦哈哈的。

「三年前我回家時,多了一個沒見過也不會叫人的弟弟,就不知道這要唸書的到底是哪一個,但不管到底是哪一個--」杜小佟耐性告馨,索性站起身。「爹,如果是我同胞弟弟要唸書,你把他帶來,我這兒有四個孩子正在上私塾,弟弟要真有心想唸書,依他的年紀,我可以安排他進官塾,若是我另一個弟弟要唸書的話,恐怕爹就要多擔待,那可不是我的差事。」

「你說那什麼話,還不都是你弟弟,你就這般偏心?」郭氏不甘願地道。

「真是我弟弟嗎,二娘?」杜小佟輕揚笑意,笑意如刃薄冷。「二娘,我那位弟弟可壓根不像我爹呀。」

「你說這什麼話,你!」

「一兩,送客!」

藺仲勳有些意外她竟會派他出馬,不過說來也對,像這等潑婦,恐怕不是銀喜應付得了的,至於他的做法,是粗魯了點,但立竿見影,保證她下回不敢再來。

「你想幹什麼?」郭氏見藺仲勳逼近,連忙躲到杜垂身後,像是想到什麼又問:「欸,你這兒怎會有男人,你該不會是跟這男人在一塊吧!我告訴你,你可得要守節,要不這傳出去……啊!」

郭氏突地發出殺豬般的哀嚎聲,那是因為藺仲勳已經一把扣住她的手,而另一隻手則同樣有力地拖起杜垂。

「王朝律例有規定寡婦不得改嫁嗎?」藺仲勳臉上笑意極冷,襯得那雙冷鷙魅眸更形森寒。他對她可是已經疼入心底,之所以一直沒有動作,是因為她在意貞節,他只能耐著性子陪在她身旁,等著她慢慢地把心交出來,可這世間總是有些殘忍得令人髮指的傢伙,說起話來總愛往人的痛處戳,不給點教訓,怎麼交代得過去。

杜小佟聞言,眉頭微皺,就怕他多說一句會節外生枝。

「你放手……你、你分明就是杜小佟的姘頭,對不!」郭氏痛得齜牙咧嘴,可那張嘴就是不饒人。

藺仲勳再微使勁,隨即教她疼得倒抽口氣,連痛呼都沒辦法。

「姘頭,是指你在外頭的男人,而她--她不是有夫之婦,她是個寡婦、被休離的寡婦,我是她的未婚夫,不是姘頭,可千萬別說錯了,毀人清譽可是罪大惡極之事,天不治你,我也會治你。」不過就是修條律例,很容易的。

郭氏直瞪著他,毫無招架之力地被他拖走,一併被丟出門外。

「聽著,這兒不歡迎你倆,下次膽敢再踏入……後果自負。」藺仲勳笑容可掬地道,眸底冷凜殺意教人望而生寒。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就算是她的父親也一樣。

不管他們是否聽懂,他逕自轉身回屋裡,才剛踏進廳裡就見杜小佟一臉怒容地瞪著自己。

難道說他剛剛做得太過火了?想了下,他認為應該不至於,因為他動作雖是粗魯,但是力道拿捏得極好,不會受傷。

「你剛剛是在胡說什麼?」杜小佟咬牙問道。

「我?」他微揚起眉回想。

「什麼未婚夫,你……」杜小佟氣得連罵都不知道該怎麼罵。她氣,因為他的口不擇言,她惱,因為她竟感到心底微甜……她簡直是瘋了她!自己是什麼處境,她還會不清楚嗎?她和王夫人協議不得改嫁,她不可能再嫁,更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但是她卻因為他的一字一句而感到欣喜……

與其說氣他,倒不如說是氣自己,明知道自身處境卻還是執迷不悟,像他這種俊美的男人豈可能安居於室?她不該奢求更不該抱持希望,再這樣下去……

「我要回房歇息了。」最終,她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今天發生太多事了,她必須先讓自己冷靜一點。

「小佟姊,我扶你回房。」銀喜趕緊攙著她。

藺仲勳本想趁這當頭把話說白,可瞧她臉色蒼白得像鬼,走起路來搖搖欲墜,他就捨不得再強迫她。畢竟今兒個事情接二連三地來……

突地,轟的一聲,雷打得極近,震耳欲聾的破空聲教聞者莫不驚詫。

「天啊,這雷聲……」銀喜看向外頭,只見南邊的天空竟覆著一層墨水般的雲,可見銀紅閃電在雲層裡,怵目驚心地穿梭著。

杜小佟望向天際,下一瞬,雷聲好似從遠處滾動而來,房子隱隱震顫著,劈哩啪啦的雨聲猶如石頭在屋瓦上彈跳。

「是冰塊耶,小佟姊,你瞧!」銀喜眼尖地瞧見落在廊外的不是雨水,而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冰塊。

杜小佟眉心跳了兩下。「怎會這樣……怎麼提早到了?」

藺仲勳聞言,不禁側眼望向她--這是什麼意思?她真會觀天象,測天候?

豐成二十四年五月的一場暴雨,造成了啟德鎮傷亡無數,他之所以記得,那是因為在暴雨之前下的是一場冰雨,傳聞城內有人目睹有雞蛋般大小的冰塊,打壞了屋瓦……

「糟了,孩子們還在田里!」杜小佟驀地想起,不假思索地朝大門方向奔去。

藺仲勳回神,快步追上她,將她攔下。「你待在屋內,我去把他們帶回來!」

「可是--」

「沒有可是,進去!」話落,藺仲勳已經疾步朝田里跑去。

他的腳程夠快,從家裡到田里,不過眨眼功夫,然他都還沒到田里,就已經瞧見唐子征抱著餃子,後頭跟著燒餅油條,四個人身上都沾著泥,看得出是工作到一半,雷雨交加把他們嚇得手腳沒洗就趕緊跑。

「過來!」他一把先接過餃子,將他幼小的身軀護在懷裡,再拉著燒餅和油條。

「包子,你是大哥,用跑的,動作快!」

「我知道!」他當然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還能抱進懷的小娃兒,幫不了人時也不能成為別人的累贅。

藺仲勳一馬當先衝在前頭,他腳程夠快,可就怕包子跟不上,邊跑邊回頭望,還得顧及身邊的燒餅油條。從天而落的冰塊打在身上,他是不痛不癢,但就怕孩子們捱不住。

「燒餅,把餃子抱著。」他突地停下腳步,把餃子遞給燒餅後,隨即脫下身上的外衫。「全都過來!」

唐子征氣喘吁吁地跟上,一把被他給拽到身邊,外衫即往他頭上罩下,不只他,就連其它孩子都錯愕地望著他。

「包子,你抓著另一角,大伙用同等的速度跑,燒餅,把餃子給我,抱著他你跑不動。」他一把將餃子抱進懷裡,微弓起身子,將他護得死緊。

餃子一雙又黑又圓的眼直睇著他,偷偷地伸出短短的小手環抱住他的頸項。

藺仲勳愣了下,覺得這樣也好,他可以多騰出一隻手,拉住外衫一角。

就這樣,四個孩子一個大人克難地回到屋裡,然而冰塊雨依舊下個不停,打在屋瓦打在紅薯田里。

「你……你身上都打紅了。」杜小佟走向前,要將餃子抱過,卻見他的肩背上全都是被打得淤紅的痕跡。

「就像蚊子咬。」藺仲勳笑了笑道。

「可是你肩背上本來就有傷……」傷口雖然早就收了,但是上頭還結著痂,那冰塊就像石頭沒兩樣,打在身上怎會不痛。

「不礙事。」他要將餃子遞給她,餃子卻將他抱得死緊。「怎麼,這娃兒也染上你的惡習,老愛勒人的脖子?」

杜小佟聞言,想起他背著自己的時候,俏顏微微飛紅,正要將餃子拉下,卻見餃子執拗地往他懷裡縮,軟軟地喊道:「爹爹……」

話一出口,眾人都怔愣住。

「爹爹……」餃子不住地往他懷裡鑽,教藺仲勳錯愕得說不出話。

他沒有孩子,從來沒有,因為他不要,誰就不准留,因為在他眼裡孩子只是麻煩,但是此刻,他的心莫名地惻動著。

抬眼望向其它孩子,包子年紀最長,最為鎮定,彷彿不為所動,但是燒餅和油條尚在渴望孺慕之情的年紀,眼眶都有些紅。

他們都是幼年喪親,一如他。但是他們不似他一再重生,累積了上千年重複的記憶,早已遺忘孺慕之情,也不需要那些虛偽的情感,但是他們不是他……而她呢?她又是如何能如此無情地對待自己的父親?

「餃子年紀尚小,初來時總是會找爹找娘,有時還會抱著小佟姊喊娘呢。」銀喜眼眶泛紅了。不由得想起那年她因為賣身葬父,才會和杜小佟結緣,原以為她個性淡漠難相處,但相處過後才知道她待人極為真誠,儘管少了點笑容,但是她的善良卻是溫暖的,她因為失去父親在夜裡輾轉反側時,她會到她房裡陪她,直到她入睡才離開。

「小佟姊當娘的話,那就讓我當爹吧。」藺仲勳笑著打趣。

杜小佟聞言,低斥著。「胡說八道什麼。」

「哪兒胡說八道了?我束髮那年就成親了,當包子的爹壓根不為過。」藺仲勳話裡尋常,卻透著些許試探。

杜小佟心裡一陣抽痛,一如她猜想,他果真早已成親。天朝裡,男子早成親意味著出身非凡,一般年過二十未娶妻的莊稼漢可是滿街都是。

唐子征意外地看著他。「那你的孩子年紀不就比我還大?」

「不,我沒有孩子。」藺仲勳將餃子從頸項上扒下,將他舉得高高的,就見他咧嘴笑著。「不過有孩子似乎也挺有趣的。」他沒孩子,他們沒爹,彼此湊合一下,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

「別鬧了,把餃子放下來。」杜小佟伸手接過餃子,看著其它孩子。「你們全都進去換掉濕衣衫,別染上風寒了。」

唐子征聞言,只好接過餃子,趕緊帶著燒餅油條先進房,銀喜也進房幫著他們換下衣衫。

瞬間,廳裡靜默下來,杜小佟轉身要回房,卻被他一把扣住手。

「做什麼?」杜小佟想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握得死緊。

「小佟姊,王朝律例裡並無寡婦不得改嫁的條例吧?」

杜小佟聞言,心顫得有些難受,彷彿他的情意透過他的手,一點一滴地流淌進她心底。「……有或沒有,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所以你是打算一生守寡?」

「我守寡又與你何干?」她惱著。

「當然有關係,因為我要迎娶你。」把話說白也好,省得她老是避著自己。

杜小佟心底發緊,惱火的抬眼。「承蒙厚愛,但我不打算改嫁,也不屈就自己當妾,你既已成親,回你府上吧,別留在這兒壞我的清白。」

「我既要迎娶你就不會讓你做小,我會先休了她們。」如今後宮嬪妃約莫十二、三人,想要廢妃一點都不難,一個無出之名,就可以將她們全都打進冷宮。

杜小佟聞言,難以置信地抬腳踹他。

藺仲勳沒料到她竟有此舉,吃痛地彎身蹲下,豈料她竟毫不客氣地再踹,教他也動了肝火。「你這是在做什麼?我如此安排有何不好?」正因為不想讓她受委屈,他才有此打算,她還不滿意?

「你這無情無義的薄倖男子,竟然為了外頭的女子要休了自個兒的妻妾……我又能指望你什麼?今日你可以為我這麼做,明日你就可以為其它女子這般對待我!」杜小佟趁隙抽回手,氣息微亂地道:「你現在就馬上給我離開,我永遠都不要見到你!」她作夢也想不到他竟會是這種人!休了她們……他肯定是高門大院裡的人,才會有那麼多的妻妾。

打從他一開始接近,她便覺得古怪,但既趕不走,她姑且留下差使他,可該死的是她竟在不知不覺間被他裹著企圖的溫柔給拐騙了!他分明是個薄情登徒子,他的行徑跟袁敦之同樣令人髮指。

藺仲勳微瞇起眼,不能忍受她將自己想得這般不堪。「你以為我對每個女子都這般?你是第一個,空前絕後的一個!」後宮裡的女人全都是些有野心的臣子塞進去的,都是朝堂上爾虞我詐的一環。可她不一樣,他是想和她在一起,想要她的陪伴,如此渴望,就如乾渴了千年急逢她這場雨,再冷他也要!

「我不想聽,你給我走!」杜小佟惱火地指責他,「我最痛恨的就是你這種男人,滿懷色心,為攀利益可以拋棄糟糠妻!」

藺仲勳聞言,不由撇唇笑得極冷。「杜小佟,你有什麼利益讓我想攀?」

「米!尤其皇上又賜了御匾,封了一品米,你和他們都一樣,全都是看中了我身上的好處才接近我的,一個個都想要利用我,想要從我身上得到好處!」

她這一說他更加惱火。「笑話,我接近你時,那時沒有御匾,你有什麼好處?你甚至還賣了我!」這算什麼?他送這塊御匾反倒掀起浪濤,整死自己了不成?他們?敢情是拿他和她家人相比?未免把他給瞧得太扁了。

「我不是你,我怎會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藺仲勳吸了口氣,閉了閉眼,不允許自己動怒。「我心裡想的不會隱瞞,我說了我就要你這個人,你以外的東西我全都不要!」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原來不受信任的滋味竟如此難受。以往在朝堂之上,話語真真假假,他人信不信他根本不在乎,唯獨她不行,他非要她相信不可!

「我不相信你,你現在就給我走!」她吼著,壓根不管銀喜和孩子們因為他們倆的爭執探出頭聽著,見他又逼近自己一步,她乾脆拔下頭上的髮簪抵著自個兒的喉頭。

「你要是敢靠近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藺仲勳簡直為之氣結,不敢相信她竟做到這個地步。他真的無以理解自己到底哪裡說錯,竟讓她以死相逼……正惱著,卻見她身形搖晃了下,不及細想,就在她快要倒下之際,一把將她撈進懷裡。

「小侈!」抱著她,他才驚覺她渾身燙得緊。

「別碰我……」杜小佟低吟著,推拒他。

「生病的人少給我囉唆!」他不耐的低咆,將她打橫抱起。

「一兩,小佟姊怎麼了?」銀喜追出門外問著。

「她生病了,待會我給她找大夫。」藺仲勳一腳踢開她的房門,將她擱置在床上,撫過她的頰,發覺燙得嚇人,但臉上不見半點紅暈,反倒是蒼白得可怕。

「可是大夫得到鎮上去找,現在外頭雨下得那麼大,恐怕大夫也不肯出診的。」銀喜望著外頭滂沱雨勢,心底不禁犯急。

「我有法子。」藺仲勳抽回手,低聲道:「先準備一桶涼水,拿手巾覆在她額上,看能否降點溫度,我去去就回。」

話落,才剛走出房門外,就見四個孩子早已來到門邊,一個個臉色焦急。

「一兩哥,你是把小佟姊氣暈了嗎?」唐子征急聲問。

「不是,是她這幾日身子一直不適,我現在去找大夫,你們一個個都給我乖一點。」藺仲勳臉色沉得可怕,惱的是她身子不適卻不找大夫,今兒個一整天發生那麼多事,她又是氣又是惱的,身子撐得住才有鬼。

「可是雨勢那麼大……」唐子征不禁抓著他的衫角。「一兩哥,你要小心點,一定要小心點。」

藺仲勳睨了他一眼,好笑掀唇道:「你把弟弟們看好,別打擾小佟姊,我很快就回來。」臨走前,他摸了摸唐子征的頭,再用力地揉了兩下,隨即踏進雨中。

唐子征有點怔愣地摸著自己的頭,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有人這般摸自己的頭了。

「包子哥,一兩哥明明就對小佟姊很好,為什麼小佟姊這麼生氣?」燒餅忍不住問。

「我也不知道。」大人的事他一點都不明白,他只擔心小佟姊就跟他娘一樣倒下,而一兩哥就像他爹一樣找大夫時出了事……他很害怕,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不能讓弟弟們察覺他的擔憂。

「如果小佟姊和一兩哥願意當咱們的爹娘,其實也滿好的。」油條抱著餃子低聲說。

唐子征不語。他們都太早失去雙親,比誰都還要渴望爹娘的陪伴,而事實上他倆簡直就像他們的爹娘般地照顧愛護著他們。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他們可以成為夫妻,但眼前小佟姊的身子要緊。外頭的雨大得嚇人,敲得屋瓦亂響,真不知道一兩哥到底要上哪找大夫,又有哪個大夫願意在這種天候出診。

就盼雨,別再下了。

然而這場雨卻是愈下愈囂狂,沒有半點停歇的跡像,明明是下午時分,天色卻暗得城裡店舖都點上了燈,更有不少鋪子早早打烊。

藺仲勳冒著大雨回到皇宮裡,這回守宮門的禁衛學聰明了,先問他的身份,可惜藺仲勳正著急,沒心思回答,一掌劈昏省得麻煩。

他如入無人之境的進宮,尚未回到御天宮,先遇到帶隊巡視宮中的桂英華。

「卑職見過皇上。」

藺仲勳不耐地拉住他,低聲道:「桂都統,帶一名御醫,記得要對方把解郁退熱的幾種藥材都先備上,再要人備一輛馬車。」

桂英華愣了下,立即道:「卑職遵旨。」回頭,他立刻交辦屬下,再問:「皇上渾身都濕透了,先回寢宮換件衣衫吧,龍體為重。」

藺仲勳想了下,橫豎等桂英華辦這些事也需要點時間,索性先回廣祈殿換了件玄色滾銀邊常服。

一會,桂英華來稟馬車已經停在廣祈殿外,宮中醫術最佳的蒙御醫也已經在馬車邊上候著,而福至得知他回宮又要匆匆出宮,隨即差人備了些糕點送來。

藺仲勳上了馬車,讚賞福至的貼心,一路上告知蒙御醫不得洩露他的身份,蒙御醫儘管不知要前往何處,但對於皇上的吩咐自是謹記在心。

馬車在風雨中急馳,一路過了二重城,直朝南城門外的啟德鎮而去。

待馬車一停,藺仲勳吩咐車伕到屋裡頭避雨,車伕拿著糕餅盒,而藺仲勳連傘都沒打,便扯著蒙御醫直朝屋裡走。

「一兩哥,你回來了。」在房裡待不住的油條爬到廊桿上,一瞧見藺仲勳便開心地站到廊桿上頭。

藺仲勳快步走來,一手拉著蒙御醫,另一手單臂將他夾在腋下。「爬那麼高不怕摔死?小佟姊醒了沒?」

蒙御醫偷偷往旁一瞟,隨即收斂神色,不敢注目。他待在宮裡已經三十年了,是御醫館裡待最久的御醫,能待這麼久是其來有自,最重要的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唯有如此才能永保安康。可是--一兩……他好想知道這孩子為何叫皇上一兩,皇上總是生人勿近的模樣,今兒個卻和這孩子如此親近,直教人摸不著頭緒。

「還沒,小佟姊還燒得很厲害。」

藺仲勳聞言,心微微發沉。將油條擱在門外,順手將車伕手上拿的點心盒交給他。

「拿去分大夥一道吃,給銀喜留上幾塊。」

油條應了聲,拿著糕餅盒回自己的房。

藺仲勳推開杜小佟的房門,見銀喜就坐在床畔,手不住地探著杜小佟的額。

「一兩……」銀喜聽見開門聲,回頭見他身後跟了個白鬚老者,趕忙起身。「這位大夫是上哪找的?」

她長這麼大,從沒見過衣著這般鮮麗的大夫--精繡夏衫外頭罩了件輕紗半臂,頭上還戴著冠,簡直像是打哪來的大人。再望向藺仲勳,那玄色綾袍透著冰紋,滾著銀邊,質地精美,做工精細,襯出他高大頎長的身形,更映亮那張俊如冠玉的面容,高傲華貴,讓人不敢隨意靠近。

她突地想起小佟姊說過,一兩的出身非富即貴,此言果真不假。

「城裡找的。」藺仲勳隨口編造著,推了蒙御醫一把,示意他先去替杜小佟診治。

「是。」蒙御醫恭敬地應著,徐步走到床畔,靜心替杜小佟切脈。

藺仲勳垂斂長睫,等著蒙御醫告知病情,瞧蒙御醫的手一抽回,他立即問:「如何?」

蒙御醫沉吟了下。「這高燒應該是風寒引起,該說這姑娘的底子頗佳,所以將風寒給壓制住,不過這段時日姑娘恐是太過操勞,氣血耗損又怒火攻心,以致風寒又加上氣血逆行,這下折騰得可不輕。」

「我問的是,」藺仲勳神色冷鷙,一字一句咬得極輕。「如何醫治,何時康復。」

他要知道的不是她的病情,而是如何醫治好她。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36 PM

第十二章

蒙御醫聞言,忙道:「啟稟……我先開副藥方,讓姑娘喝上三帖,這熱度應該就會消退許多,接下來再開幾帖養身的方子,就能讓姑娘康復。」他說得又快又急,冷汗幾乎浸濕了他的背。

藺仲勳森冷地問:「何時康復?」

那冷沉眸色教銀喜怔住。那是她不曾見過的一兩,彷似只是一個面貌相似的陌生人,教她不由得退上一步。

蒙御醫掂算了下,但不忘替自己留點後路,省得藺仲勳秋後算帳。「約莫……十日左右,不過得視姑娘的底子,到時儘管身體康復,依舊得要好生靜養,總得一次把病養好,日後才不會落下病根。」

聽至此,藺仲勳才稍稍滿意地微點著頭。「你帶的藥材可足夠?」

「夠的,我馬上配藥。」蒙御醫打開藥箱,飛快地配著藥。

藺仲勳這才回頭望向銀喜。「銀喜,這就麻煩你去煎藥了……銀喜?」

銀喜猛地回神,瞅著他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會馬上去弄。」

藺仲勳微揚起眉,忖了下,微露笑意道:「銀喜,我給了孩子們一些糕餅,你待會也去嘗嘗,先墊點肚子。」

面對他的笑容,銀喜有些疑惑,覺得他又像是以往的一兩,可剛剛的他真的讓人倍感陌生,而且……可怕。

「去吧,小佟姊有我照顧著。」

「好,我知道了。」銀喜想了下,不管怎樣,一兩都不可能傷害小佟姊的。接過蒙御醫用寬紙包覆的藥材,她趕緊到廚房煎藥。

待銀喜一離開,藺仲勳才低聲道:「蒙御醫,這幾日就要你在這兒待下,省得朕還得來回往返。」

「下官遵旨。」蒙御醫趕緊起身作揖。

「在這兒,給朕省下那些毫無意義的繁文縟節。」

「下官明白。」他能在御醫館存活這麼久,靠的絕不只是他的醫術,更是他識時務的眼力,「皇上為何不將這位姑娘迎回宮中靜養,如此一來下官可以保證只消三、五日,就能徹底除去姑娘身上的病氣。」

藺仲勳斂睫不語。如果可以,他早就把她帶回宮中,但依她現在對他的不滿,當她一醒來發現身在宮中,那還得了?她不知他的身份就能抗拒他到這種地步,要是知道他是皇上……恐怕只會將她逼得更遠。

他擁有無上權力,一直以來誰都不能違抗他的想法,但是他並不想用權力逼迫她,他想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如果要以勢逼人,他早就用了,豈會等到現在。

「蒙御醫,待在這兒,舉措自然些,要是教人看穿朕的身份--」藺仲勳緩緩抬眼,笑得魅惑卻又冷冽懾人。「這兒多的是埋屍處。」

蒙御醫聞言,暗抽了口氣,急忙答應。「下官明白。」

「先到廳裡坐一會,等她喝下一帖藥後,朕再安排你的住處。」

外頭狂風暴雨,炎熱夏季像是瞬間被打回料峭春天,但是蒙御醫卻是冷汗涔涔,坐立難安。

而藺仲勳坐在杜小佟床畔,輕撫著她依舊燒燙的額,無聲歎了口氣。

在他重生的幾百回裡,她是唯一一個膽敢惹火他,他卻什麼都沒做,反倒對她滿心擔憂的人。

他是個隨心所欲度日的人,禮教律例在他眼裡不過是些可笑的規範,他更不在乎外頭是如何評價他這個皇帝,可她不同,她在意旁人的眼光,怕極了那些閒言閒語,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特地賜了御匾,沒想到竟適得其反。

他到底該怎麼做才對?

熱……渾身像是著了火一般,教她痛苦地掙扎著。

她不能理解為何自己像是置身火堆之中?難道上一回將她浸在冰冷的河底,這一次要將她活活地燒死?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一生坎坷,受盡欺凌,所以才會在遇到袁敦之後,對他的才華傾心,繼而想跟他一道走,可她知道她錯了,她看上的不過是個想要榮華富貴的小人,所以當老天給她重生機會時,她鐵了心離開王家,即使當初和王夫人的協議極為荒唐,但只要能逃離,她什麼都願意答應。

可為何如今卻用火燒她?是因為……身為寡婦的她不該愛上他嗎?

她不愛了,誰都不愛了,就算獨自到老都好,她再也不願與任何人有瓜葛,她只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可為何卻是這麼難?

為何她的人生總是一再遭遇背叛?袁敦之騙她,爹也騙她,就連王夫人也要置她於死地……為什麼沒有人需要她?

她想要有個人需要自己,她想要有個人陪,她想要愛人……一兩,那個對她有所企圖卻又百般溫柔的男人,不能愛卻愛上了,到底是她太寂寞,還是這世間的情總是由心不由人?

她不要了……這一世,她只為自己而活,自私點只為自己想,再也不依靠任何人,再也不需要任何人!

想愛,不想愛……熱度讓她的心混亂著,思緒反反覆覆紛擾得教她快要發狂。

突然一股涼意拂上頰,教她想也沒想地偎近,企圖要得更多好祛除體內的熱。就在那瞬間,伸出的手被緊緊握住,教她愣了一下,迷濛之中,她艱澀地張開眼,對上一雙飽含憂愁的魅眸,有一瞬間她認不出對方是誰,只是望著他出神。

「我在,別怕。」

誰?他是誰?還未來得及問出口,疲累再次將她拖進了黑暗裡,然而這一回她不再焦慮不安,火緩緩地退了,手被緊握著,安穩著她的心。

她要的只是一個臂彎,要的只是有力的手緊握住自己……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趴在一兩背上時感受到的溫暖。從沒有人背過她,可他卻背著她在雨中疾奔,背著她涉過她恐懼的河,可是她卻趕他走了,再沒有人會像他那般背著自己了……

「別哭……別哭了,我就在這裡。」

恍恍惚惚中,她彷彿聽見他啞聲喃著,一聲又一聲地傳進她耳裡,安撫她的心。

她緊抓著他的手,一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緊緊地拽在胸前,再熱再痛也不鬆手,再不鬆手……

當她再度恢復意識時,是被震天價響的雨聲給擾醒的。

好似有石頭不住地落在屋頂上,掩著低低的交談聲,她疲憊地張開眼,見到熟悉的床頂,她隨即認出這是自個兒的房,但一時間卻想不起自己是何時回房睡的,而那交談聲--

「既沒衝過堤防,傷亡就不會太慘重,這事就交給單厄離處置。」

她微瞇起眼,瞧見的是藺仲勳的背,就見他站在門邊不知道在與誰交談。

初醒的腦袋不是很清楚,話語是聽見了,但卻搞不懂一兩到底是在說些什麼,而站在門外的人,因為被他擋著,她瞧不見。也不知道門外的人對他說了什麼,只見他猛地轉過身,原本冷鷙的面容緩緩地浮出笑意,就像是春融的雪,退盡冰冷裹著曖意,轉變大得教她怎麼也轉不開眼。

藺仲勳的手在身後擺了擺,站在門外的福至隨即福身離去,從頭到尾都沒讓杜小佟瞧見他的正臉。

藺仲勳關上了門,徐步走向她。「你醒了,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杜小佟傻愣地瞅著他,沒有回半句話。她渾身沉得像是被灌了鉛,就連意識也不是挺清楚,總覺得像是置身夢中,一切顯得不是很真實。

「你有沒有覺得好些?」他坐到床畔,輕攏著她的發。

杜小佟微皺起眉,像是無法理解他的話意。

藺仲勳直睇著她半晌,驀地俯近她,以額抵著她的,那微涼的體溫像是銳利的針戳破了如夢似幻的感覺,教她從幻境中清醒,羞惱地別開臉,低斥道:「你在幹什麼?!」

藺仲勳聞言,浮現笑意。「很好,還是我識得的小佟姊。」雖說罵人的聲音虛了點,但至少是清醒的。

「你……」

「我讓人弄了點粥,你要不要嘗一點?」他從桌上端來一碗粥。就說阿福是個機伶傢伙,就算是到這兒向他稟報這場暴雨的災情,還是記得帶上一些讓病人好入口的熱食……尤其是名字取得好,他一來,就讓昏迷了三四天的她清醒。

她要是再不醒的話,蒙御醫遲早會被他埋在隔壁田里。

杜小佟直睇著那玉白的碗以金粉描繪出錦鯉躍龍門,就連在王家她也沒瞧過這般薄透又描金的碗,而且……他這身裝束,雖是有些發皺,但玄色冰綾紋,這是連一般富戶都不能穿的軟綾,他是……官!

「嘗一點,這粥的滋味還不錯。」藺仲勳沒留意她的打量,只為她的清醒而欣喜。

他方才先嘗過了這粥,口味極淡,但味道極鮮,聽阿福說湯底用了數樣海鮮和雞隻熬製,再加上霜雪米熬成的粥,極適合大病初癒之人。

杜小佟疲憊地垂斂眼睫。「我不吃,你出去吧。」

「吃一點,你已經多日未進食,再不吃會撐不下的。」

杜小佟緊閉著眼,卻被屋頂上的暴雨聲嚇得張開眼,驀地想起--「我的田!」糟了,這場雨來得又急又大,甚至是提早到來,她根本來不及防備,要是不想法子把水都排出,兩畝田都要毀了。

見她掙扎著要起身,藺仲勳微惱地將她壓回床上。「杜小佟,那兩畝田會比你的身子重要嗎?」自己病得都倒下來,竟還心繫著那兩畝田!

「我允諾了要給戶部一石米,要是沒能履約……」

「有御匾在,誰敢動你!」真以為那塊御匾是掛好玩的?

「要是皇上大怒--」

「他不會。」

「你又怎麼知道?」她又慌又急,不由抓著他,態度軟化地哀求著。「一兩,幫我,要是皇上大怒禍及孩子們該怎麼辦?」

藺仲勳閉了閉眼。「杜小佟,你冷靜一點,在大雨之前,我就已經在田的東側挖了兩條溝渠,通往村落入口,水就算淹過了田,也會排出去,待雨勢一小,所有的水都會排出,你根本就不需要擔心。」皇上大怒?他被調教得像條狗,她喊東,他敢往西?誰有膽子在她面前大怒來著,別說他人,就連他自個兒他都不允。

杜小佟愣了下,吶吶地問:「挖溝渠?」

「那幾日我都早早出門,晌午才回來,就是在忙這個。」

「可是挖在東側……」

「水門在西側,排水在東側,那是因為田地本來就是往東傾斜,所以溝渠挖在東側準沒錯,昨兒個我巡過田了,田是淹了,但水依舊在排,不成問題,尤其今兒個的雨勢較小,不會出什麼亂子,你放心養病吧。」

杜小佟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沒想到她來不及做的事,他竟都替她辦好了,不過--「你為何知道會有這場雨?」他不可能知道的,不是嗎?她之所以知道,那是因為她重生,她記得所有的事,直到豐成二十四年的七月,但是他……

藺仲勳用力地歎了口氣。「你說的。」雖然就算她不說他也知道,但這事沒必要在這當頭提。

「我?」

「上個月底下大雨時,你不是說下個月的雨更可怕,我本想問你的,可打從御匾送來之後,你老是一副心神不寧、魂不守舍的模樣,我就乾脆先動手了。」這理由真是完美得教她絕對挑剔不了。

杜小佟垂眼思索,輕呀了聲,想起來了。她真沒想到他竟心細如髮到這地步,她不過是隨口說上一句,他竟然就記在心頭了。

「現在可以吃點東西了嗎?」藺仲勳沒好氣地道。

「我睡了多久?」

「四天了。」他舀了口粥,喂到她嘴邊。「大夫說你操勞過度,讓壓制多時的風寒一口氣爆發出來,才會病得這般嚴重。」

杜小佟有點遲疑,但是她確實該吃點東西,才能恢復體力,況且她現在恐怕連要自個兒吃飯都成問題。

「銀喜為了照顧你、替你煎藥,多日未眠,所以我方才叫她去休息了,你不會要我在這當頭再去喚她吧?」他謊言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杜小佟聞言,自然不忍再喚銀喜,只好張口嚥下他喂的粥。

這粥極為清爽,藏著鮮味,入口即化,在唇舌間揉合成一股清甜,勾引著人的食慾,教她突地感覺飢餓,只要他一喂,她便張口。

眼看著一碗粥都快要見底時,門板突地被輕聲打開--

「小佟姊,你醒了?」端藥入房的銀喜見狀,喜出望外地笑喊著,但一見兩人相處如此親密,教她微羞地將藥擱在桌上。「一兩,小佟姊就交給你了。」

杜小佟愣了下,水眸輕輕地瞟到藺仲勳臉上,就見他半點愧疚都沒有,甚至還揚著笑道:「只剩一口,把這一口吃了,剛好可以喝藥。」

「小人。」杜小佟粉頰微微泛紅。

「在哪?」把最後一口餵進她嘴裡,他煞有其事地左顧右盼著。

「去照鏡子就瞧得見。」居然敢騙她說銀喜太累去歇息,可銀喜的氣色明明就不錯,尤其她剛才是端著藥進來,代表她分明是在幫她煎藥。

「鏡子裡只會瞧見一個絕世美男子。」他大言不慚地道,走到桌邊把藥碗端來,不住地吹著。

「你哪裡是個絕世美男,瞧你眼底下都泛黑……」她突地頓住。仔細打量他,這才發現他眸裡滿是紅絲,神色疲憊卻被笑意掩過,錦袍都發皺了……難道說,一直都是他照顧著她?

記得睡夢中彷彿有人一直在她耳邊安慰著她,有人一直緊握著她的手……是他嗎?

她昏厥前,明明已經毫不留情地趕他走了,為何他非但沒走,還留下來照顧她?

是對她有所圖嗎?可就算有所圖,他有必要為了照顧她而衣不解帶嗎?

「這藥是有點苦,不過我替你準備了飴糖,待會嘗一顆,去去苦味。」他拿起湯匙不斷地舀著藥湯吹涼。

杜小佟直睇著他,心暖得發痛。她該拿這人怎麼辦?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來,應該已經涼了,趕緊喝下,再睡一會,待你再醒來時,身子應該就好多了。」他坐在床畔,就像喂粥般,舀著藥湯到她嘴邊。

杜小佟緩緩地張口,嘗到滿嘴苦澀,一如她該絕卻絕不了的情感,明知強留只是苦,可是就算是苦,也不是吞不下。

他一口口地喂,她一口口地咽,他餵下的是他滿滿的溫柔,她嚥下的是他毫無保留的暖意,暖得逼出她眸底的淚。

「有那麼苦嗎?」她的淚像把利刃,劃開他的胸口,心陣陣抽痛令他難受。

如果可以,他壓根不想瞧見她的淚,不想再見她在睡夢中夢囈著哭泣著,宛若唯有在夢中,她才能宣洩所有的苦。

「……很苦。」

「良藥總是苦口,你忍一下,待會就給你嘗點甜的。」喂完了藥,藺仲勳取來福至準備的飴糖餵入她的嘴裡,笑問:「甜吧。」

「……甜。」有一天,她的人生也能除去苦澀只餘甜嗎?

「再睡一會吧,有什麼事就叫我一聲,我就在這兒。」藺仲勳替她掖好被子,又擰乾布巾替她拭著臉。「這樣擦擦是不是覺得舒服些了?」

杜小佟紅著眼眶,緩緩地點著頭,卻不敢再看他。從沒有人照顧自己,再累再病,她還是得工作,得咬牙強撐著,可是這個人總是在她最需要幫助時在她身旁。

怎麼辦,她不想依靠他卻又眷戀著他……誰來告訴她,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逃開命運。

藺仲勳見淚珠從她纖濃的眼睫滾落,不禁無聲地歎了口氣。

誰來告訴他,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她不再流淚。

外頭風雨交加,水淹啟德鎮,其實他並不怎麼在意,他在意的是她的淚,但他卻不知道如何讓她停止哭泣,她到底是為何而落淚?

她夢囈時不住地喊著,為何每個人都背叛她……這一世她只為自己而活……到底是誰傷了她?

她爹嗎?可她說每個人……如果他能查出是誰,替她除去,是否就能一併除去她的惡夢?是否有那麼一天,她入睡時不會再流淚,是被笑意催醒?

杜小佟幾次清醒,總是恍恍惚惚,喝下藥後就迷迷糊糊地入睡,等到她意識較為清楚時,外頭的雨似乎已經停了。

微弱的光從推開的窗灑進屋內,而他就站在窗前,背對著她,不知道正在看著什麼,抑或者沉思。他渾身被暈黃的光包圍著,就在他回頭的瞬間,那噙笑的眉眼浸淫在光芒裡,有如謫仙降臨,好似他本不該屬於這裡。

「醒了,渴不渴?」藺仲勳走到桌邊,先點起了燭火,倒了杯茶再走到床邊。

杜小佟直睇著他,他看似神采奕奕,但眸裡依舊紅絲密佈,身上穿的依舊是她先前瞧見的玄色綾袍……「你一直都在這裡?」

「當然。」

「銀喜呢?」她別開臉,啞聲問著。每當她半夢半醒時,總感覺有人就在身旁,撫著她的發,握著她的手,偶爾在她耳畔低語……她知道,一直都是他在照顧自己,可是不能再這樣下去,她不能依靠他,不能……害了他。

「早上雨停了,銀喜帶著孩子們去整理田里。」

杜小佟聞言,急著起身,卻又被他輕而易舉地壓回床上。

「我要到田里瞧瞧,你放開我……」

「聽,這聲音虛弱得就跟小貓叫沒兩樣,你若執意到田里去也行,是要我背你去還是抱你去?我都可以,你就儘管挑款你偏愛的。」藺仲勳態度輕佻,單手按住她,另一隻手則把玩著茶杯。

「你……」

「這場雨一下就下了十幾天,今兒個雨停了,出了點太陽,銀喜正午回來時說了,田里稻子倒了不少,不過大多卻開始結穗了……她說幸好你今年提早播種,曬田之後適巧需要流動的水,這場雨沒毀了稻子,反倒是讓穗結得很扎實。」

「……是嗎?」她真有拿捏好,將損失降到最低?

「天色快暗了,銀喜也差不多快回來,你問她便是。」藺仲勳聳了聳肩,硬是把茶杯湊到她唇邊,輕柔地餵上一口。「不過聽說其它人的田可就損失慘重了。」

杜小佟迫不得已地喝了一口,蒼白的頰浮上淡淡紅暈。

「怎麼臉紅了?難道又燒了起來?」他大手不由得覆上她的額。

杜小佟不斷地縮著身子,抗拒著他掌心的暖熱。「你別這樣,男女共處一室已是於禮不合,你這樣……會毀了我的清譽!」

藺仲勳聞言,佯訝道:「糟,光是照顧你的這些天,你的發你的臉都已經被我摸遍了,就連汗濕的衣裳都是我幫你換的,這不就等於毀了你的清白了!」

「你!」她趕忙查看衣物,驚見身上真是換上一套乾淨的中衣,教她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怎麼可以……」

「我為什麼不可以?有什麼不可以?你是我未來的妻,我看你的身子有什麼不對?況且我是在照顧你,發了一身汗要是不換上乾淨衣裳豈不是更難受?」當然,她的衣裳不可能是他換的,他不過是隨口說說嚇嚇她罷了。

「誰要嫁給你?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薄情郎!」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對人向來薄情,我屋裡那些女人我說休就休,誰能奈我何?」放眼天下,他就只對她有情,可偏偏她視他如毒蛇猛獸,迫不及待趕他走……要是被宮裡那群嬪妃瞧見,說不準早就毒死她了。

「你!」杜小佟氣得唇微顫著。「你給我走,回去屬於你的地方。」

「你可別忘了,是你用一兩銀買了我四年的時間,你可千萬別不認帳。」他不曾賣過身,一連賣了兩次都是她主導的,她自然得對他負起責任。

「瞧你這一身綾袍,恐怕沒值五十兩也要二十兩……你到底是誰?」

藺仲勳望了自己的行頭一眼,真不知道光是一套衣衫也值這些錢,如此算來他從頭到腳只被計算一兩,他這皇帝真的是太廉價了。

「過去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的我就叫一兩。」他可以為她捨棄藺仲勳這個名字,甘願做她的一兩。

杜小佟氣虛地閉了閉眼。「綾袍不是尋常人穿得起的,你到底是誰?」

「近來我被人更了名,名喚一兩,打算一段時日之後再入杜家,就叫杜一兩,你意下如何?」

「你……」她氣一上來,不禁低聲咳著。

「喝點茶吧,要罵人至少也得先潤潤喉,要不光是氣勢就少了大半。」他輕拍著她的背,再餵她喝口茶。

「走開,我不想見到你。」他總是讓她滿腦子混亂,搞得她整個人心思都亂了,而她厭惡無法自主的自己。

「不走,誰都不能趕我走。」

「你到底貪圖我什麼?」她惱火地瞪著他。

「我貪圖你的善良、我貪圖你的美好、我貪圖你的溫柔、更貪圖你的愛情……我要你把一切都給我,我可以對天起誓,這一世我只要你一個,就要你一個,絕不再放任你在入睡時落淚,我要你往後就連入睡也帶著笑,我要你就待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這天地間我就只要你一個!」

那噙著霸道的溫柔,強勢裡滿滿的濃情密意,字字句句打進她的心坎裡,烙印在她最脆弱的心版上,硬是逼得她熱淚盈眶。「你這身綾袍……你是官吧,是身居高位的朝臣,而我不過是個被休離的寡婦,我根本就--」

「賜御匾時,宮人宣讀聖旨時都已稱你為民女,那就意味著你已非寡婦身份,王家要與你論理,就得先到皇上面前論了,是不?」藺仲勳沒好氣地道。這就是他賜御匾的另一個用意,他要在聖旨上假造她的身份,就算皇上搞錯她的身份,天下人也得認了這個錯,遑論一個小小王家,真有膽子到宮中與他理論?

杜小佟愣了下,從沒想過御匾有這層用途……當時那些公公確實是稱她為杜姑娘,宣讀時也是喊著民女……她可以將錯就錯,藉此避過王家的理論嗎?真的可以嗎?

她抬眼直瞅著他,卻見他臉色突地一變,緩緩地朝門板睨去。

這突來的舉措教她摸不著頭緒,正要開口詢問時,他卻精準地摀住她的嘴,低聲問著:「小佟,這兒可有什麼足以護身的東西?」

杜小佟搖了搖頭,不懂他這麼問的意思,卻又像是想到什麼,抓開他的手低聲道:「我房裡有把耕鐮。」

「耕鐮?」他想了下,她似乎有告訴過他,就是彎月形的鐮刀……瞧她往床下一指,他便往床下搜去,果真教他給抓出一把鐮刀,姑且就當彎刀用吧。「你待在這裡,別踏出房門一步。」

「發生什麼事了?」她什麼聲音都沒聽見,可是他的神情極為嚴肅,好似有什麼大事發生。

「有人闖進來了。」他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窗邊。他的耳力極好,足以用腳步聲分辨來者,而像這種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就只有心懷不軌的宵小才有。

一場大雨,儘管堤防起了作用,但啟德鎮依舊被水淹了,他讓阿福處理,要單厄離派兵善後,要知府開倉賑災……死傷的人會比前幾世發生時要減少許多,但依天命而言,人數就是得湊齊,沒有天災亦會有人禍。人只要無以暖飽,定會起惡念,搶糧搶銀是再正常不過,更何況這兒還有塊御匾,恐怕是首當其衝。

就在人影靠近時,藺仲勳身手矯健地躍出窗外,順手拉下窗。

十數個正準備進屋洗劫的人一見到藺仲勳,不過怔愣須臾,隨即手中長劍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劈下。

可藺仲勳是何許人,豈是能讓人輕易傷著的?

只見他身形一斜,耕鐮一掃,賊人立即血濺廊桿,身首異處地倒下。

「還有誰想過來?」藺仲勳笑得萬分邪魅。

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想死的就來吧,他來替老天湊齊人數!



第十三章

其它人見狀,仗著人多勢眾,一同攻向他,他側身翻掠,刀起頭落,下手毫不留情,不留活口。

彩霞在西方天空留下最後一抹艷麗,然而這屋子裡的血紅艷勝彩霞,廊桿上血跡斑斑,地上都是斷肢殘幹。賊人節節敗退,起了退離之心,然藺仲勳壓根沒打算縱放,追著一行人至大門,突地他聽見陣陣腳步聲,心裡暗叫不妙。

就見大門前唐子征帶著其它孩子正好走到轉角,和賊人只餘幾步的距離--

「包子,往後跑!」藺仲勳吼著,向前飛奔,擲出手中耕鐮,打中了最靠近唐子征的賊人。

唐子征愣了一下,隨即拉著燒餅油條回頭狂奔。

然,終究是孩子,哪裡跑得過幾個高大的男人,眼見孩子們就要被追上,藺仲勳吼了聲,雙足點地躍起,趕在長劍要劈落的瞬間,擋在唐子征背後,背上硬是吃下了這一擊,他悶哼了聲,回頭踹去,將賊人踹飛。

剩餘的三兩個賊人瞧見他背上中劍,卻依舊強悍,也毫不戀戰,只朝村落另一頭竄去。

「一兩哥!」唐子征見賊人逃離,回頭望去,就見藺仲勳站在他身後。「一兩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慶幸今兒個是他先回來生火煮食,要是抱著餃子的銀喜姊先回來,那真是後果不堪設想。

藺仲勳睨他一眼,還未開口,身後爆開了驚呼聲--「一兩!」

「不是跟你說別踏出門外的?!」藺仲勳沒好氣地回頭瞪去,就見她臉色蒼白地倚在門邊,而這微轉身的動作,教唐子征清楚瞧見他背上的傷。

「一兩哥,你你你……」

「知道,已經很痛了,小聲點。」藺仲勳咂著嘴,長臂勾上他的肩。「借我靠一下。」

唐子征見他血流不止,急得快要掉淚,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附近鄰人聽見聲響全都聚集了過來。

「先把那個賊人綁起來。」藺仲勳見被他踹飛的賊人正試圖爬起,急步走過去,一腳往那人的背上踩下。

鄰人見狀,七手八腳地找來麻繩將賊人捆起,有人趕忙去報官,有人則攙著藺仲勳先進自家門,聽他解說發生何事。

慢一步回家的銀喜,抱著餃子扶著杜小佟追問發生何事,杜小佟只是乏力地搖了搖頭,拉住她,不讓她進家門瞧見那慘狀。

尚住在杜家的蒙御醫則是聞聲踏出杜家,得知他身受重傷,趕忙取來藥箱替他上藥包紮。

眾人聽完藺仲勳的解說後,才知道竟有宵小趁著大伙在田里忙,打算打家劫舍,要不是有藺仲勳在,恐怕這天災加上人禍,真會逼得大伙活不下去。

「一兩,你真是個英雄,竟然以一抵十數個賊人!」有鄰人到杜家目睹了小院子裡的慘狀,雖是嚇得心驚膽戰,但對藺仲勳卻是更加推崇,畢竟要不是有他在,今兒個倒在那兒的恐怕就是他們了。

「真是多虧你了,一兩,要是沒有你,恐怕咱們這個小村落都要遭殃了。」

眾人聚在隔壁張大娘家,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幾乎快要把藺仲勳給捧上天。

可藺仲勳哪裡在意旁人對自己的評價?他的眼從頭到尾都直瞅著房門外的杜小佟,她面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要不是銀喜攙著,恐怕早就倒下了。

她被他給嚇著了,對不?也許他下手該收斂點,留下全屍,至少不會嚇著她,但那當頭他只想除之後快,壓根沒細想她瞧見後是否會被嚇著。

「蒙古大夫,還沒紮好嗎?」藺仲勳托著腮,聲沉如刃。

蒙御醫聞言,臉色蒼白地加快動作,不知情的人光看臉色,一時間還真分不出到底誰才是傷員。

好不容易弄好了,藺仲勳準備起身,卻聽見外頭有陣騷動,隨即有人喊著:「官爺來了。」

藺仲勳眼角抽動,這官爺來的還真不是時候!他是當事者,官爺自然得找他問清始末,然他現在想和杜小佟說兩句話,結果--

「一兩是哪一位?」門外有人喊著。

藺仲勳一站起身,就見兩名衙役走至面前,他眉頭微揚,覺得其中一人還挺面熟的,只是一時間想不起到底是在哪見過。

但,對方倒是一眼就認出他了--「是你!」

藺仲勳冷冷看著衙役指著自己,心想這要是在宮中,他的手指應該已經掉在地上了,但因為這兒不是宮中,他姑且忍耐。不過這衙役……他瞇眼瞅了會,突地想起就是那回和杜小佟上街叫賣紅薯,結果被他踹飛的衙役。

「來人,把他押下!我懷疑他根本就是主謀,先把他押回府衙再說!」那衙役一聲令下,跟隨在後的衙役隨即上前箝制藺仲勳的雙臂。

蒙御醫見狀,沉聲斥道:「放肆,你們可知道--」

「閉嘴,蒙古大夫!」藺仲勳放聲打斷他未竟的話。

蒙御醫聞言,想起藺仲勳說過不得洩露他的身份,於是噤聲不敢再言。

一旁的杜小佟管不了自己虛弱的身體,急聲道:「官爺,他不是主謀,他是救了咱們的人,他身上還有傷……」

「走開!膽敢攔阻的一律視為同夥!」那衙役毫不客氣地將杜小佟推開,所幸銀喜眼捷手快地將她接下,才沒讓她給磕著。

藺仲勳見狀,毫不客氣地抬腿往那衙役踹去。

那衙役沒有防備,一腳被踹倒在地,四周頓時響起抽氣聲,像是不敢相信藺仲勳竟對衙役動粗,這事可大可小呀

蒙御醫瞬間刷白了臉,拿眼前的陣仗不知該如何是好。

「押下,把他押下!」被踹倒的衙役新仇加上舊恨怒聲吼著。「把他帶回府衙,讓大人好好地審他!」

話落,幾名衙役將藺仲勳給押出屋外,杜小佟一路追出去,然領頭的衙役只派了幾名衙役到杜家探看,便急急帶人回府衙。

「小佟,不用擔心,我晚一點就回來了。」藺仲勳不住地回頭道。

這混蛋衙役竟敢傷他心尖上的一塊肉,他會讓他後悔來到這個世間!

杜小佟眼見他被帶走,急得淚如雨下。「怎麼辦……銀喜,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帶他到城裡叫賣紅薯,他不會惹上那位官爺,不會教那位官爺記恨……」

「小佟姊……」

「我要去找一兩,就算進不了府衙,我也要在府衙外等他出來。」

「小佟姊,你現在的身子撐不住的。」

「我來想法子。」

一道聲音冒出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蒙御醫。「你是--」杜小佟幾次清醒都沒瞧見他,壓根不知道他是誰。

銀喜趕忙介紹。

杜小佟才急聲問:「大夫,你有法子可以救一兩嗎?」

「這……」蒙御醫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地道:「先差人到鎮上雇輛馬車,送咱們一道進城,我暫且將你送到府衙外,我再另想法子。」

皇上的身份不能曝光,但福公公前幾日來過,意味著他知曉皇上暫居在此,先回宮找福公公商量才是,總不能讓皇上給一名小小衙役給欺了吧!更慘的是,說不準現任的知府大人根本就沒見過皇上,要是不趕緊救人而引發禍端,那結果他是連想都不敢想!

府衙裡點上幾盞燭火,火光隨風搖晃著,照得府衙大堂有幾分陰森。

「等大人出來,你就死定了!」領頭的衙役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動手想要給藺仲勳幾個巴掌,豈料藺仲勳動作飛快,他巴掌都還沒靠上,藺仲勳長腿已再次踹出,將他踹得四腳朝天。

「給我打!」他倒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立即要兄弟們給藺仲勳一點教訓。

眾人鬆開箝制力道的瞬間,藺仲勳雙臂一展,左右擊倒兩人,又反身長腿踹去,在場的衙役全都趴倒在地上。

外頭的人聞聲,快步走來,其中一人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這個人是啟德鎮南村的搶劫案主謀,他帶頭打家劫舍,還假裝是擒賊的英雄,我把他押回府衙,他竟還對咱們動粗,分明是目無法紀!」

藺仲勳聞言,不禁低笑出聲。真不能小看這小小衙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不輸六部官員。

「拿下他!」

藺仲勳回頭,笑意更濃。真是一群可笑的笨蛋,三言兩語就定了一個人的罪,甚至連基本查問都省下,以往在宮中時,他要治人罪,至少都還要替對方編派點罪名,製造點證據,要不也得要借刀殺人,哪像他們隨意定人生死,他要好生學習才是。

無視自個兒被團團包圍,藺仲勳逕自思索著,動了動肩,雖說背上的傷挺痛的,但要對付這幾個笨蛋,綽綽有餘得很。

他正要出手教訓這群衙役時,大堂外有人重喝--「大堂上豈可喧鬧放肆!」

一群衙役聞聲,隨即朝門口作揖。「大人。」

藺仲勳懶懶睨去,濃眉微挑。

「大膽刁民,見到本府還不跪下!」盡天城知府向興德沉聲吼道。

「敢要朕跪下,你八字夠重嗎你?向興德。」藺仲勳似笑非笑地道。

「大膽,竟敢稱朕,還直呼本府名諱!」向興德大步走上,怒擊驚堂木,喝道:

「來人,押下杖打二十!」

藺仲勳低笑出聲,「除貪布廉,匡正朝堂,上行下效,百官齊心……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為百姓盡責死而後已……向興德,當年殿試作題,你到底做到多少?」

向興德聞言,神色愀變,瞇細了下垂的眼,卻怎麼也想不起堂下男子到底是誰。

十二年前殿試時,殿上有禮部、吏部尚書和首輔副首輔……歷屆殿試時總是如此,皇上從不主持,由禮部尚書道出皇上試題,再由吏部尚書抄寫貢士答卷,而這人……他壓根沒見過,這人如何得知他當年的答案?

他赤裸著上身,身上還裹著布巾,樣子有些狼狽,但是那張面容異常俊美,笑意噙著幾分傲慢威嚴,教他莫名地心慌起來。

「全都給本府住手!」見衙役真要將他押下,向興德趕忙阻止。

衙役不解地瞅著,一個個都停下動作,突地,外頭有了騷動,有名衙役快步進了大堂稟報,「大人,鎮國大將軍單厄離求見!」

「單將軍?快快有請!」向興德快步走下堂,單厄離已經踏進大堂。

單厄離臉色鐵青地望著藺仲勳背上紮著的布巾,隨即掀袍單膝跪下,喊道:「微臣不及救駕,還請皇上恕罪!」

話落,大堂十數雙眼有志一同地望向單厄離。

皇上?在哪?向興德愣了下,餘光瞥見藺仲勳朝自己笑瞇眼,那笑意極冷極邪,俊魅容顏猶如惡鬼般懾人,教他猛地倒抽口氣,低聲喃道:「皇上……」是……他嗎?

傳聞皇上是惡鬼轉世,不但有惡鬼的俊美無儔,亦如惡鬼能知世事,所以才能不曾早朝依舊能治理天下……

「放肆!你身為盡天城知府,竟不知皇上就在眼前,該當何罪?!」單厄離怒聲低斥。

向興德傻住,愣愣地見藺仲勳緩緩轉過身道:「單厄離,他又不曾見過朕,怎會知道朕是皇上。」

向興德瞬間腿軟,整個人往前跪伏在地。「臣不識皇上,臣罪該萬死!」

向興德話一出,在場衙役一個個刷白了臉,膽戰心驚地跪伏在地。

「不識朕怎麼會罪該萬死?」藺仲勳徐步走到向興德面前。「不過……以下犯上,可是天地不容。」

向興德聞言,不住地磕著頭,就連烏紗帽掉了都不管。「下官罪該萬死,求皇上恕罪!」

其它衙役見狀,一個個跟著磕頭謝罪,就盼替自己求得一線生機,霎時大堂裡哀求聲磕頭聲四起。

藺仲勳冷冷看著這一幕,哼笑了聲,回頭看向單厄離。「單厄離,你怎麼知道朕在這裡?」雖說沒有單厄離,他也能處置這事,但不可否認的是有單厄離在更省事。

「蒙御醫趕回宮中,找了福至,福至派人到啟德鎮告知臣此事,臣便即刻前來。」

藺仲勳微揚起眉,不禁讚賞蒙御醫年紀一把,腦袋倒還挺靈光的。「宮中有事嗎?要不怎麼不是阿福走這一趟?」

「回皇上的話,宮中無事,只是蒙御醫進城時,聽說也順便帶了杜姑娘,此刻杜姑娘就在府衙外頭。」

藺仲勳輕呀了聲,阿福是怕小佟再見到他會起疑,才讓單厄離前來吧……那個蒙古大夫!把小佟帶到府衙外做什麼?難道他不知道她大病初癒,吹不得風,得好生靜養嗎?

想著,他就要去找杜小佟,而耳邊哀求聲擾得他頭發昏,回頭怒聲道:「向興德!」

「臣在!」向興德磕頭磕得頭昏眼花,用雙臂勉強撐住歪斜的身體。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縱容衙役魚肉百姓,想必也中飽私囊,朕要你全數用在此次啟德鎮的水患。」

向興德聞言,喜出望外,但臉上不敢彰顯,花錢了事,這簡直是不幸中的大幸,可他不能讓皇上知道他撈了不少油水,收賄可是視同瀆職的。「皇上,臣不該縱容,從此之後臣必定嚴懲,而臣不曾收賄,臣……」

「向興德,你在這個位置坐了這麼久,居然連撈油水的本事都沒學會,你這知府乾脆別幹了。」藺仲勳咋了舌,回頭就要走。

「皇上,臣承認確實撈了點油水,但臣願意全數都捐給啟德鎮的鎮民,臣願苦民所苦,與民同苦。」向興德連忙翻供。

他甚少進宮,就算進了宮也見不到皇上,但倒是聽朝中官員提及皇上怪癖不少。皇上心情好時,油水任人撈,心情差時,哪怕油水沒撈都會出事,不管是貪官還是廉吏,皇上是看心情行事的。所以,就賭一把,順著皇上的話意說準沒錯!

藺仲勳聞言,睨了單厄離一眼。「單厄離,你可聽見了?」

「臣聽見了。」

向興德疑惑地來回看著兩人,懷疑自己磕頭磕得太賣力,導致他腦袋有點混亂,聽不太懂兩人的話。

「你可有帶兵馬在身邊?」

「有的,臣正在巡視啟德鎮附近的堤防和災情,帶了一小隊皇城兵。」

藺仲勳頗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好,單厄離聽令!」

「臣在!」

「將向興德給朕押下!連同所有衙役一併押下,新任知府叫阿福從內閣挑一個,衙役從刑部獄卒調派,再通告吏部,新知府明日上任,首任嚴辦向興德貪污收賄,再辦衙役狗仗人勢欺凌百姓,擇日處斬!」

向興德瞬間瞪大眼,有些懷疑自己聽見了什麼。

「臣遵旨!」單厄離看著藺仲勳的目光,忍不住更添崇敬。皇上像是脫胎換骨似的,整個人的神采都與往常大不相同。

「皇上饒命啊!」向興德連同衙役齊聲求饒。

「還有,派人到杜姑娘家中清掃屍體,有一名賊人押在隔壁民居,要嚴審,緝拿殘黨,不得枉縱。」

「臣遵旨!」

「還有……」藺仲勳深吸口氣,不耐地瞪著他。「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朕!」那種充滿感動,像在說他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眼神,只會教他起雞皮疙瘩,讓他很想將他賜死。

「……遵旨。」

藺仲勳將所有雜事交由單厄離處置,一走出府衙大門,就見杜小佟滿是焦急的俏顏蒼白嚇人,他一雙濃眉不禁緊緊攢起,開口斥道。

「銀喜,小佟大病初癒你會不知道嗎?她瞎操心,你也跟著瞎胡鬧,難道就不能安撫她,讓她好好地待在家裡?孩子們……」連珠炮似的話尚未說完,纖細的身影突地撲進他懷裡,教他錯愕地瞪大眼。

這不是夢吧,輕輕地將她攏進懷裡,她好瘦好纖弱,彷彿只要他再用點力,她就會被他給揉碎似的。更教人不敢相信的是,她竟然緊抱住自己,這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一兩,你沒事吧?」杜小佟哽咽問著,聲音夾雜著濃濃鼻音。

「我沒事,不都說了沒事。」他好笑的道,然在她抬眼瞬間,看見她不斷滑落的淚水,他心頭揪得發痛。

「可是那位官爺……」

「沒事,把事說清楚,還能有什麼事。」他啞聲安慰,長指抹去她的淚,卻怎麼也抹不盡。「別哭了……」

「你嚇死我了。」杜小佟淚流滿面,一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她的心就像是被人剮著,痛得她怎麼也無法待在家裡等他。

她站在府衙外等,夜色漸沉,她的心跟著往下沉,整個人惶惶不安,恐慌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蒙大夫說要想辦法,搭著馬車離去,至今都沒瞧見他的人影,反倒是剛剛進去了一個一身戎裝的官爺,沒一會兒他便出來了。

藺仲勳愣了下,隨即笑出一口白牙。「沒事了,咱們回去吧。」

「嗯。」

藺仲勳望向不住抹淚的銀喜,不禁苦笑,這姑娘又在哭什麼?不明就裡的他抽開話題問:「咱們要怎麼回去?」天色都暗了,他可不知道這附近要怎麼僱馬車,再者他身上可是一毛錢都沒有。

「我不知道要上哪僱馬車,蒙大夫坐著馬車不知道到哪去了。」銀喜揚起笑,可是眼淚卻不住地掉。

「既然如此……」思忖了下,他問著還抓著他不放的杜小佟。「小佟,我不知道上哪僱馬車,咱們勢必得要走回去,就不知道你覺得用背的好,還是用抱的好?」

「背。」

「……一路上人潮可能不少。」盡天城外的啟德鎮遭水淹,為容納災民,城門這幾日皆無門禁,可以自由出入,自然人多。

「嗯。」

藺仲勳笑瞇眼,拍拍她的肩。「上來吧。」

杜小佟趴上他的背,雙手環過他的頸項,像個孩子般地把臉貼在他背上。

藺仲勳有些受寵若驚,然而背著她,踏出的每一步又穩又平,不讓她顛著難受著,用他的方式呵護著她。

「啊,你背上有傷。」扎上的布巾教杜小佟想起他的傷。

「不打緊,你趴好,別亂動就成了。」疼是有那麼點疼,但是能背著她,再疼他都願意。

踏著夜色,他背著她回家,心裡無比充實,這一天驚濤駭浪,但卻是這重生幾百回裡,最教他感覺活著的時刻。他活著、愛著,感謝老天。

三人回到村裡時,四個小傢伙早已在張大娘家吃飽入睡,杜家有人清掃好了,駭人的血腥味消散了。

「包子,起來,回家了。」藺仲勳喚著坐在通鋪邊上睡著的唐子征。

唐子征睡眼惺忪醒來,瞧見他背著杜小佟,淚水毫無預警地掉落,接著一把撲向他。「一兩哥,你沒事……太好了,我好怕你們都不見了!」

藺仲勳被撞個滿懷,很想將他攆走,但瞧他哭得哽咽,不禁有點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頭。「是男人就別哭,沒什麼好哭的。」

說話聲擾醒了睡在床上的燒餅油條,就見兩人不約而同地揉著眼,認出眼前的人後,便企圖一道撲進藺仲勳懷裡--

「夠了,沒有空位了!」一個個撲上來是怎樣?他好歹是個傷員,背上還背了一個,撞傷他不打緊,傷了小佟,他就把他們一個個吊起來毒打。

「不公平,我們也要抱!」油條哪裡管那麼多,硬擠進他懷裡。

燒餅向來懂事,乖乖地坐在通鋪上,藺仲勳睨了一眼,歎了口氣,朝他招招手,特地挪了點位置給他。

燒餅怯怯地偎進他懷裡,隱忍多時的淚水無聲地滑落,藺仲勳無奈搖著頭,卻突地聽見杜小佟的笑聲。

「一兩真像是爹呢。」

「你要肯當娘,我就肯當爹。」他打蛇隨棍上,趁火打劫。

杜小佟聞言,俏顏微紅,偷覷著張大娘,張大娘見狀,揚笑道:「這門好親事什麼時候要定下?」

「就看她的意思,我隨時都可以。」

「別說了,已經很晚了,別打擾人家。」杜小佟羞澀地催促著。

「包子,把餃子抱著,銀喜在做宵夜了,咱們回去吃宵夜。」知道她臉皮薄,他從善如流地不提,討她歡心。

唐子征應了聲,輕手輕腳地抱起仍在熟睡的餃子,一家六口跟張大娘道謝,回家吃著銀喜剛煮好的麵條,味道清淡卻很飽足。

小傢伙們吃飽喝足,明明已經累得打盹,卻還是纏著杜小佟和藺仲勳,最終在藺仲勳的瞪視之下,才乖乖地跟著銀喜回房。

把小傢伙都打發走後,喂杜小佟喝下藥、替她掖好被子,藺仲勳正轉身要走時,卻察覺自己的褲子竟被抓著。

他狐疑地睨向她,不認為她會在這當頭向他求歡,可是她卻抓著他的褲子……

「一兩,你可以再陪我聊聊嗎?」

藺仲勳揚高濃眉,猜想是今兒個發生太多事教她不安,所以才想要他待在她身邊,他求之不得。

他大方地往床畔一坐,問道:「聊什麼?」

「隨便都好。」她直睇著他,明明眸底滿盈倦意,卻倔著不肯閉上眼,彷彿怕雙眼一閉,他就會消失不見。想想多可笑,先前她還千方百計趕他走,然而真正發生事情時,她卻是恁地捨不得,才教她發覺,她早已習慣他的存在、他的陪伴。

「依我看,你還是趕緊閉眼睡。」他知道蒙御醫開的藥方里,有一味是安神,就是為了讓她多休息。

「你……不會不見吧?」她不安地移動手,輕握住他的。

這舉措對藺仲勳而言,無疑是最大的鼓舞。「不會……」他俯近她,她那漂亮的水眸映著他,滿滿的都是他,教他情難自禁地湊近,吻上她的唇。

她像是嚇了一跳,琉璃般的眸突地圓瞠,但沒有抗拒。

他不住地摩挲她柔軟的唇瓣,大膽地撬開她的唇,舌鑽入她的唇腔,她卻驀地退開,滿臉羞紅地望著他。

藺仲勳深吸了口氣,粗嗄道:「快睡。」

她嬌羞地閉上眼,手依舊握著他的,他的手又大又厚實,在這三伏天裡顯得太熱,但她卻怎麼也不想放開。

藺仲勳瞅著她,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徐徐地勾起笑意。

歎氣,是因為淺嘗輒止;笑意,是因為她在生死關頭終於坦白……置之死地而後生,早知如此,這把戲他早該玩上一回才是。

不過,都無所謂了,只要她動情,多久他都願意等。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37 PM

第十四章

幾日之後,銀喜在田里忙著,聽著鄰人說起城裡的消息,晚上用膳時就當閒聊話題說給尚在養病的杜小佟聽。

「知府真的換人了?」

「嗯,聽說原本的知府和衙役全都問斬了。」

杜小佟聞言,不由想起那晚在府衙見到的事……她對官場不熟悉,但那官爺的那身行頭,還有帶去的軍隊的服飾徽章,看起來像是皇城衛的。

能領皇城衛的兵,那位官爺肯定位高權重,願意幫上一兩的忙,那就意味著一兩的官階肯定也極高……可打從那晚過後,她不曾再細問這事,因為她猜想她就算問了,一兩也不會告訴她。她不是想打探他的出身,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官居何位,她得怎麼做才配得上他。

雖然有與王家的協議在,可經過這麼多事,她不想再違背自己的心意,早就說好這一世要為自己而活了不是嗎?就如一兩所言,既然有聖旨在手,就該好好利用,一個沒道理的協議不應該主宰她的人生。

「小佟姊,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就是--」

杜小佟聽完,微詫地瞪大眼。不會吧……

用過膳後,藺仲勳如往昔來到她房裡。兩人同宿一房,但一個躺著一個坐在床畔,雖說早已無清白可言,但禮教終究不可廢,未正式迎親,自然不能逾矩,所以在杜小佟的堅持之下,他始終無法越雷池一步。

兩人如往常隨便攀談幾句後,杜小佟不動聲色地問:「一兩,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一兩。」頗有一元復始的意境,他現在還挺喜歡的。

杜小佟橫眼瞪著他。「真名。」

「你那幾個孩子,包子餃子,燒餅油條,不都是你取的,你又何時在意他們的真名?」他好笑道。

杜小佟聞言,不禁抿了抿唇。「取那些名字,是因為不想與他們關係太過深入,可事實上他們上私塾時,總得要寫真名,好比包子叫唐子征,燒餅叫湯顯,油條叫湯榮,餃子因為年紀太小不記得,但其它人依稀記得他的家人都叫他小寶……你呢?總得讓我知道你的真名吧。」

藺仲勳思忖了下道:「藺仲勳。」平民百姓會知道藺是皇族姓氏,可應該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告訴她也無妨,大概只會當是湊巧姓藺。

「藺仲勳……」她暗暗記下。雖說不見得有用,但是先記下,往後要是有機會還是可以打探打探的。

「你今兒個非要問我名,難不成是……打算和我成親了?」如果是基於這一點,他會馬上著手處理。「還是想和我深入一些?」

要處理的不只是婚事,還有,回宮辭帝。光是以為他在朝為官,就教她認為身份懸殊,配不上他,要是讓她知道他是皇帝,那還得了。得找個空閒,回宮裡把這事給辦妥才成。

杜小佟羞惱的瞪著他。「為什麼你說這話聽起來很下流?」

「是風流。」下流的話,他早就爬上她的床了。

杜小佟像足想到什麼,不以為然地哼了聲。「是啊,聽說杜家的一兩頗享受眾星拱月的滋味,到田里踩水車,還有一票姑娘家幫著。」

田里的稻穗正在抽長,水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大雨過後,烈陽當空,田里得要保持水份,否則穗就結得不夠飽滿,所以才會要他踩水車,可天曉得這男人是個禍水,憑著那張俊顏到處招蜂引蝶。

「是啊,聽說還有不少姑娘暗地裡說,想給杜家一兩當小的。」反正這村落裡沒有秘密,她早晚會知道,倒不如由他先開口,省得屆時誤會連連。

杜小佟瞪著他,不敢相信真是如此。方才聽銀喜說起時,她還以為聽岔,沒想到他還真是搶手。銀喜說,打從他英勇殺了賊人後,他簡直成了村裡的英雄,一票姑娘對他傾心不已,甚至不惜委身當小,服侍他和她……照這說法,這村裡人都已認為她和他早晚會成親,既是如此,竟還想介入!

「不知道杜當家意下如何?」他坐得累了,乾脆往她身旁一倒,深邃魅眸與她對視。

杜小佟直哦著他,他面如冠玉,比城裡任何的貴公子還要俊美,尤其那雙眼,一旦對上,魂都快要被勾走了,饒是她都覺得心房騷動著,更遑論那些小姑娘。

憑他,想要的女子,還有得不到的嗎?

「杜小佟,我說笑了半天,你就這麼不捧場一聲不吭?不會真要我再娶個小的吧,人選太多太難挑,我不想自找麻煩,一個你就已足夠。」見她眼神閃避著,藺仲勳就知道逗她得要拿捏分寸,把她逼得退縮了,到時難受的還是自個兒。

「不是聽說你聽人彈琴還聽得挺樂的?」她撇了撇唇,語氣酸溜溜。

「彈琴?」藺仲勳滿臉不解地揚起濃眉。「哪裡有人彈琴?」

「還裝蒜。」她呿了聲。「人家都抱琴到田邊彈給你聽了,你還看得津津有味,想裝傻?」

藺仲勳愣了下,忍不住發噱。「那是琴?我壓根沒瞧過那種琴!才幾根弦,隨便撥著,哪裡叫作琴?我就是因為不曾見過,才會仔細打量。」

杜小佟瞧他說得認真,壓根沒有說謊的嫌疑,才悶笑道:「一兩少爺,咱們這兒不像城裡那般繁華,像樣的琴也不多,大抵上都是克難打造的,有個雛形,彈得出聲響便成。」

「何必附庸風雅到這程度,這兒比城裡純樸,不會的事何必裝會?」既是村姑,就安分守己地當個村姑,彈什麼琴,害他還看得那麼認真,琢磨著是什麼巧物,怕自個兒不懂又被她笑話。

「不是附庸風雅,是--」

「是什麼?」

杜小佟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誰允許你躺下來的?」真是個呆子,連彈琴說愛都不懂,當什麼官啊?肯定是個禍國殃民的劣官。但他既然不懂,她也就不用多做解釋。

「不借我躺,我回房好了。」他作勢起身,動作刻意放慢,等著她拉住他,豈料他都已經坐直了身子,腳一放就可以走人,她就是不留人,不禁悻悻然地瞪她。「沒有利用價值了,過河拆橋了?」

「什麼過河拆橋?」她掩嘴低笑。「咱們未成親,同處一室本就於禮不合。」

「那幾天前到底是誰拉著我?」是鬼嗎?

「那是因為我病了,你照顧我,而且你是坐在床畔,又不是躺在我床上。」杜小佟小聲辯駁。

藺仲勳眼角抽動著,不禁想,坐在床上跟躺在床上到底有什麼差別,他會吃了她嗎?嗯……好像會。算了,他就坐在床畔陪她就好。

他理所當然地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抗拒,像是把自己交給了他。

只是……瞪著他的手,她不禁想,這傢伙明明連著幾天都在烈日下踩水車,為什麼還是這麼白?唉,真是個得天獨厚的男人。

翌日,藺仲勳還是乖乖地到田里踩水車,望著田里變得泥濘,他不禁更加賣力地踩。小佟說過了,這幾日都是烈日當空,田里的溫度高,得要用水降溫,稻穗才會長得好,可依他所見,這串串稻穗都已經沉重地垂著,從青綠染上淡黃色,難道還沒好嗎?

「一兩哥,休息一下,換我踩吧。」唐子征澆完肥後,走到水車旁。

藺仲勳睨了他一眼。「你到樹底下歇息吧,臉紅得像是煮熟的蝦子,要是待會倒下,我可不會管你。」

唐子征聞言,笑了笑。「不會,每年這時節都是最熱的,以往我和小佟姊都是這樣忙過來的。」

藺仲勳挑高濃眉。這小傢伙是在炫耀他認識小佟比他還久嗎?正想要趕他去休息,餘光瞥見又有姑娘抱著杜小佟說的琴走來,他一把將唐子征拽近。

「一兩哥,你要幹麼?」

「我問你,她們為什麼老是要對我彈琴?」他又不是牛,對著他彈有趣嗎?他根本就聽不懂她們到底在彈什麼。

唐子征不動聲色地側眼睨去,隨即瞭然於心。「那是因為七夕快到了。」

「跟七夕什麼關係?」乞巧是穿紅線,宮中玩過,他大抵知道。

「想求姻緣,前兩日劉姊姊不是對你說,想給你當小?」

「求姻緣?」就憑那把破琴和不知所云的曲?「彈成那樣,還真的是別獻醜了,我無福消受。」

「這話別給小佟姊聽到,她會生氣的。」

「怎麼說?」

「因為村裡姑娘的琴藝全都是小佟姊教的。」

「她會彈琴?」貧戶出身的她會彈琴?

「嗯,而且很好聽,不過她很少彈。」

「為什麼?」

「因為小佟姊說她是寡婦得守節,而彈琴求姻緣是小姑娘的權利,所以她便教她們彈,讓她們到心儀的人面前一表心情,對方要是喜歡的話,會在七夕前夜回唱一首歌,就算是定姻緣了。」

藺仲勳聽得一愣一愣,想起昨晚杜小佟不快地提起他聽人彈琴,笑意緩緩浮現。

「爹爹!」

遠遠的便聽見餃子的稚嫩聲嗓,唐子征回頭望去,就見杜小佟提著茶壺走來。

「欸,小佟姊來了。」

藺仲勳抬眼望去,眉一擰跳下水車,大步朝她跑去,劈頭就罵。「今兒個日頭毒辣得很,你偏選今日出門,是很想在床上多躺個幾天不成?出門就算了,懷裡抱一個,手裡還提個茶壺,你有沒有命可以這般活動筋骨?」話落,他接過她手中的茶壺,順手把早已伸長短短雙手的餃子抱進懷裡,一點重都不肯讓她承受。

杜小佟好心送茶水卻挨了一頓罵,臉色有點難看,但看在他貼心接過茶壺和餃子的分上,勉為其難地接受。

「就是因為今日的日頭特別曬,所以我才泡了桑椹茶給大伙解暑,順便瞧瞧田里的稻子。」她說著,餘光瞥見有幾位小姑娘抱著琴就站在大樹下,一見她來一個個都溜了。當然,她是來看稻子,至於有哪些小姑娘覬覦他,只是順道一瞧而已。

「要收成了?」他問著,見唐子征已經走到跟前,順手把茶壺遞給他。

「……還沒,不過看樣子應該過兩天就可以開始斷水。」本來青翠的稻田已經染上淡黃,不過顏色不勻,恐怕得多等幾日。

「小佟姊,先到樹蔭底下吧,待會要是曬昏頭就不好了。」銀喜帶著燒餅油條在排水邊洗了手腳,順便洗了早上用過的茶杯,一併帶到樹底下。

杜小佟點點頭,才踏出一步,手便被他緊握住。她有點羞,但並不討厭。

一會兒一家子全都聚在樹蔭底下乘涼,品嚐著今年采的桑椹泡的茶。

「挺好喝的,酸中帶甜。」藺仲勳有些意外,這一倒出像是血色般的桑椹茶,滋味竟如此清爽解暑。

「今年采的不多,想多喝就得等明年。」

「還不是因為小佟姊不讓一兩哥去摘最上頭的那些桑椹,要不今年就可以多喝一些。」油條咕嚕嚕地灌了一大口後,半埋怨半可惜地道。

藺仲勳望向杜小佟,就見她神情有些不自然,他不由得湊近她耳邊低語。「你是察覺了我會害死那幾棵桑樹,所以再不肯讓我摘了?」他以為是因為事多,所以采收得不多,但實情似乎不是如此。

「你會害死桑樹?」她微詫的問。

她的反問讓藺仲勳暗咋著舌,原來她根本就不知道……現在要如何善後?

「不是我自誇,我這雙手不管是碰了什麼花草樹木,無一悻免。」與其隱瞞,他倒寧可坦白,畢竟他們往後是要在一塊的,她總會發現。

然而,話一坦白,心情倒不如字句那般瀟灑,他有些緊張地望向她,果不其然見她冷沉著臉。他懸著心等著下文,等到他以為她不會再說話時,她才低聲道:「你絕對不准碰我的稻子。」

「……嗄?」

「那是老天賞賜的食物,你要敢弄死,我就打得你哭爹喊娘。」她耍凶狠地道。

藺仲勳眨了眨眼,有點懷疑自己聽見什麼……她在意的地方,竟是不可暴殄天物嗎?她壓根不覺得他很古怪?尋常人怎麼可能隨便碰觸就能弄死花草樹木?

「你……」

「小佟姊,你今兒個也在啊。」

一道女聲打斷他未竟的話,教他略微不耐的抬眼,就見昨兒個纏著他的小姑娘竟又抱著琴前來。有完沒完,她想當小,也要問他要不要!

杜小佟抬眼望去,認出是邱家妹子,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琴,勉為其難地朝她點了點頭。

「小佟姊,你也好久沒給咱們彈首曲子了,我瞧邱妹子剛巧帶了把琴,你就彈給咱們聽聽,也讓她們好生學著吧。」銀喜一瞧就知道是什麼名堂,四兩撥千斤的替杜小佟拐了個彈琴求姻緣的機會,也讓其它人千萬別再獻醜。

杜小佟瞋了銀喜一眼,心知她故意要她表明立場,可要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就彈琴……

「小佟姊就彈吧,我也好久不曾聽小佟姊彈了。」邱家妹子極大方,直接把琴遞給她。

杜小佟被趕鴨子上架,瞪了眼一臉看好戲神情的藺仲勳,再望向簡陋的琴,手上亦沒有義甲,她只能克難地撥弦,用最簡易的技法。

琴聲徐徐如流水潺潺,從她的指尖抹出了一片沁涼,彷彿置身於山谷清泉邊,聽著泉水清脆地在耳邊敲擊著。

藺仲勳捧著茶杯,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同一把琴,竟是不同的琴音,原來不是琴太簡陋,而是彈奏之人有無實力之分。

她突地一挑弦,琴音迸現抖顫高音,卻不顯刺耳,反像是在訴衷情,那般低低切切,惶惶不安,緊掐住他的心。

他震詫,不是因為她的琴技,而是因為這首曲……他聽過,他聽過!但是卻想不起是在何處聽過!在哪……到底是在哪?熟悉卻又陌生著,彷彿存在卻又虛幻,教他莫名地慌,莫名地亂,直到--

「皇--」

「閉嘴!」他抬眼,想也沒想地吼道。

混帳單厄離!跟他說過多少回,不准他再踏進這兒,他偏挑小佟亦在場時打算戳破他的身份!

單厄離的出現,教琴音乍止,眾人的目光望向他。

杜小佟微瞇起眼,認出他是那日踏進府衙的武官……不禁睨向藺仲勳,剛剛他好像叫他閉嘴?是不是太大膽了些?還是說他的身份真比這位武官還高?

「你是要說逮著賊人的事?」藺仲勳臉色鐵青地起身,朝單厄離使了個眼色,要他識相地跟他離開。他回頭,緩了緩臉色才開口,「小佟,這位官爺八成是想問我那晚賊人的事,我跟他說說,一會兒就回來。」

杜小佟朝他點了點頭。

待他倆走遠後,油條才小聲地道:「小佟姊,那日就是他來找一兩哥的,他就跟上回一樣叫一兩哥黃呢,一兩哥一定是姓黃。」

杜小佟聞言,眉心微微攏起。這位武官早就來過……那麼,那晚不就是他刻意前往相助?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小伶姊,你們在說什麼?」邱家妹子聽得一頭霧水,低聲問著。

「沒事,邱妹子要不要一道喝杯桑椹茶?」杜小佟暫且將心事甩到一旁,揚笑問著。反正,晚一些再問他就好,既是要成親,他總是要將他的身份交代一下吧。

走到村落入口處,藺仲勳驀地停下腳步,回頭毫不客氣地踹去,但單厄離像是早有準備,隨即躍起避開。

「單厄離,你好大的膽子,朕警告過你不准再來叨擾,你是把朕的話當耳邊風不成?!」他什麼時候不來,偏挑在人多的時候來,分明是找死。

「皇上恕罪,可臣今兒個前來是要稟告賊人一事。」

「全逮著了?」藺仲勳深吸口氣,勉強壓住怒氣。

「回皇上的話,臣循線查往狐影山,有發現巢穴,裡頭雖無人,但看得出先前有炊煮過的痕跡,代表是事發之後沒多久才離開,而適巧昆陽知府上疏昆陽城因為大旱導致民不聊生,以致有百姓結成山賊,以昆陽為據點,一路往北經過送日城和疏郢城,臣以為那日襲擊皇上的賊人也許是打從昆陽城來的。」

藺仲勳垂眼思索,疏郢城和盡天城相距不過五百里路,要說是同一夥人亦有可能……但問題是,在他累世記憶裡並沒有山賊出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動了哪個環節導致山賊出現?

「臣想懇請皇上調邊防軍掃蕩山賊。」

「兵部不讓你調兵?」出宮前他把軍政交給兵部,是打算利用兵部箝制幾個大將軍,想調兵就得跟兵部請示,省得將軍們擁兵自重,現在卻有了麻煩。

「……是。」

「阿福在幹什麼?」這事照理說阿福應該會優先處理才是。

「福至現在正盯著工部和戶部,他要臣先調回駐在啟德鎮的皇城兵。」

藺仲勳垂睫思索片刻,問:「山賊人數約莫多少?」

「據昆陽知府上疏約莫數百人,但恐怕會聚集得更多。」

「那就先調皇城兵。」他大抵猜得出阿福的心思,他或許是想要大舉清算六部,就連兵部也記上一筆了,日後山賊要是惹出亂子,第一個開刀的便是兵部。「但至少得留有百人留守啟德鎮,且不定時巡邏到南村,尤其是杜家,那些賊人不像是一般百姓,是有點底子的。」

阿福的做法確實是個法子,要是他也會這麼做,但現在不同,他有家人必須保護,必須先確保家人無恙。

「臣遵旨。」

「要逮住賊人最快的做法,就是先撒餌,給個目標讓他們打劫。」怕他腦袋太硬,藺仲勳乾脆把話說白。

「皇上英明。」單厄離讚道。

藺仲勳眼皮抽動。這也算英明?這法子天底下也只有他單厄離這石頭想不到!

擺了擺手,示意要單厄離先回宮處理,身後傳來陣陣馬蹄聲,藺仲勳不禁回頭望去,就見一輛馬車急駛而來。紅頂紫流蘇……戶部的馬車?他忖著,微瞇起眼,大抵已猜中馬車上的來人是誰。

馬車靠近時突地停住,車簾掀開,袁敦之不敢置信地喊道:「這不是單將軍?!」

單厄離望向他,神色淡漠,像是對他沒什麼印象。

「在下是戶部侍郎袁敦之。」袁敦之面色有些尷尬地道。

單厄離聞言,只是朝他微頷首,不發一語。

袁敦之見狀,只能問候一聲,趕緊要車伕驅車離開,省得自討沒趣。不過……那人不是小佟家裡的長工嗎?怎麼會和單將軍站在一塊?

「單厄離,朝中官員你記得幾位?」待馬車駛遠,藺仲勳忍不住低問。

單厄離攢眉細想著,最終道:「六部之首、九卿和首輔。」

藺仲勳撇唇冷笑。很好,只記得為首的……「回去吧,沒事別再過來。」阿福正在對付戶部,他得要趕緊回去,瞧瞧袁敦之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烈日當空,怕杜小佟受不了日曬,銀喜於是硬將杜小佟給趕回家裡,杜小佟只好抱著已入睡的餃子回家,她本是打算等藺仲勳一同,可誰知道他一去竟這麼久。

才剛走到家門前,身後傳來馬車聲響,她回頭望去,雖不知來者是誰,眉頭已經攢起,要是她再快一步到家就好了,她就可以鎖門假裝不在家。

「小佟。」袁敦之一下馬車便親熱地喊著。

杜小佟朝他欠了欠身。「見過大人,不知道大人今日前來是--」

「小佟,咱們之間還需要這麼生分嗎?」袁敦之噙笑,卻驚見她手上抱著孩子。

「你改嫁……不對,就算改嫁也不可能生得出這麼大的孩子,這孩子是誰的?」

杜小佟深吸口氣問:「大人,稻子尚未收割,大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袁敦之神色有些赧然。「我今日前來是想跟你商量一品米--」

「不可能再多。」她冷聲打斷他未竟的話,抱著餃子想要進屋。「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要休息了。」

「小佟。」袁敦之繞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咱們之間是什麼關係,想當初你撫了一首琴曲對我訴衷情,如今怎會對我這般冷淡?」

杜小佟抬眼瞪他,想抽手又怕摔著餃子。「你放手!」這混帳東西,明明就打算要娶恩師的千金卻還來招惹她!

怪就怪她重生時,適巧是她對他彈琴的翌日,要是能再早一天就好,她真不想承認自己曾對這混蛋彈過曲子。

「一曲問情打進我心坎裡,直到現在依舊教我難忘,你怎能對我這般冷漠?」她沒甩開手,袁敦之膽子更加大了。「你敢說你對我真是一點情意皆無?」

杜小佟瞇起眼,不敢相信他竟自以為是到這種地步!要不是她抱著餃子,她真的會狠狠地揍他一頓!她前世無知,可不代表她今世還會一錯再錯。「放手,再不放手,等我喊非禮,看看到時候難看的人是誰!」

「你!」

「就算你是官又如何,官大就能欺民嗎?想欺我,就先去問問外頭的御匾,秤秤自己的斤兩!」一兩說過的,這塊御匾妙用無窮,誰都別想佔她便宜欺負她!

「我……小佟,我失禮了,你別擱在心上,其實我說了那麼多,只是想請你幫我。」袁敦之神色尷尬的放開了雙手。

「什麼意思?」

袁敦之從懷裡取出先前她簽下的合同。「能否請你在上頭蓋個指印?」

「為什麼?」

「因為……」袁敦之猶豫了下,終究說不出他被上司逼得快要發瘋,他要是不想法子做假帳,上司就會把戶部虧空的事都推到他身上……到時候,他恐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見他吞吞吐吐,杜小佟儘管不明原由,但也猜得到不是什麼好事。

「袁大人,你回去吧。」

「小佟,看在咱們算是姻親的關係,你就幫幫我,否則我就死定了。」

見他又探出手,她隨即退上一步。「你要是敢再碰我,我保證你才會真的死定了!我不知道你是遇上什麼事,但都得要自個兒善後的,不是嗎?我不過是個村婦,什麼都不懂,我幫不上你的忙。」

「你有御匾,不管你做了什麼事,你至少還有御匾可以保住你一命!」袁敦之苦苦哀求著。

杜小佟聞言,怒不可遏地罵道:「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要我幫的忙,要是有個萬一,我至少還有御匾可以保住我的命?!」竟然敢要她冒生命危險幫他,他以為他是誰?!

「小佟……」

「出去!」杜小佟毫不留情地斥道,聲響大得嚇醒了熟睡的餃子。

袁敦之見狀,只能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屋外走,突地--

「慢著。」

「你願意幫我了?」他回頭,喜出望外地問。

杜小佟撇了撇唇。「我只是想問你有沒有聽過藺仲勳這個名字。」她不過是想起他在朝為官,想要打探一兩的身份,問他是最快的。

袁敦之先是失望,但一聽到她道出的名字,臉色突變地問:「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

杜小佟不解望著他,藺是皇姓,但也不是每個姓藺的都是皇族。她只聽過名字要是與皇族同字同音就得避開,倒沒聽過同姓得改的。

「當今皇上名諱便是仲勳……你說的人就是當今皇上!」

杜小佟水眸圓瞠,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皇上……一兩是皇上?!

「怎麼可能?」她喃喃自語。

她曾不知道多少次在他面前數落皇上的不是,他……她驀地想起他曾要她謹言慎行,油條說過那名武官喊他黃……不是一兩姓黃,而是武官喊他皇上卻被他制止……思及此,渾身的力氣好似都被抽走,她險些快站不住。

「皇上的性情古怪,登基即位以來不曾早朝,我入朝至今也不曾見過皇上一面,就連宮中禁衛也不見得識得皇上,聽說皇上總愛出宮……」袁敦之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雙眼發亮。「你是不是識得皇上?」

杜小佟失焦的眸緩緩定在他那張似乎癲狂的臉上,不由得退上一步。

「皇上對你栽種的米情有獨鍾,也許他根本就出宮見過你,否則你怎會知道這名諱?你幫我跟皇上求情吧,就說是戶部尚書陷害我,那些帳根本就不關我的事……」

「走開!你再不走我就要喊救命了!」

「小佟!」

「滾!」

袁敦之聞言,悻悻然地瞪著她。「好,我要是做出什麼事,全都是你逼我的,你不要怪我!」

杜小佟哪裡管他到底撂下什麼話,踉蹌了下跌坐在廊階上。

一兩是皇上……怎麼可能,怎麼可以是?!



第十五章

「皇上回宮了?」

天色微亮,才剛踏進首輔府,便有宮人來通報,教福至有些驚詫。

「是啊,桂都統都快要被打死了。」如貴神色緊張地道。

福至微揚起眉,大步踏出首輔府。「派人把單將軍找回來。」

「已經派人去了,這才趕緊來找首輔大人。」如貴快步跟上,小聲說著第一手的消息。「其實昨兒個皇上就回來了,一回來就進了廣祈殿,不准任何人打擾。」

「皇上昨兒個回來怎沒人通知我一聲?」福至略有微詞,眸色極為不快。

「皇上的臉色鐵青得像鬼一樣,擺明了生人勿近,小的想也許皇上一會又出去了,可誰知道今兒個天色都還沒亮,他就踏出廣祈殿外,適巧遇到宮中巡邏的桂都統,便拉往御天宮後頭的小武校場對招,但……皇上今日似乎特別暴戾,簡直是把桂都統往死裡打。」

如貴說得又快又急,雙手還不住地比劃著,教人聽得膽戰心驚。

福至腳步加快,腦袋快速運轉著。皇上竟然會回宮過夜,代表他和杜姑娘肯定出了什麼問題,氣怒難消,可偏偏單厄離又不在宮中,所以只好找桂都統解氣。皇上可真是會挑時間發火,就挑在這最忙亂的時刻,眼看著就要收網,皇上不幫忙就算了,竟還拿桂都統消氣,真是……

當福至快步來到小武校場,遠遠的就見單厄離早他一步趕到,持劍躍入場中,在電光石火之際,擋下了那對桂英華致命的一擊。

鏗的一聲,單厄離手麻痛了下,卻硬是抓穩了劍,一腳將桂英華踢到一旁。

福至來到場邊,就見桂英華身上早已見血,手臂上劃開了一個口子。

「來人,傳御醫!」福至吩咐著,蹲下身查看桂英華的傷勢,確定未傷及要害,才撥了心神望向場中兩人,口氣不悅地道:「桂都統,你是不要命了嗎,竟敢和皇上過招。」

桂英華氣息還亂著,喘了下才道:「我也不想,可是皇上不給我機會跑……」自己怎麼那麼背,今兒個就是值了班,上司又不在,才會倒霉得被皇上拖來武校場。

福至難得神情冷肅,狹長美眸直瞅著較勁的兩人,直覺今日的藺仲勳快沒了理智,再這樣下去,恐怕就連單厄離都會出事。幾乎沒細想的,他抓了桂英華的長劍,往場中一擲--藺仲勳原本攻向單厄離的長劍,硬是轉了個彎,將擲來的劍劈落在地,單厄離逮著機會連退幾步,調整著氣息。

「勝負未見!」福至隨即高聲喊著,大步走進場中。「皇上,要不要先歇一會,喝杯茶再開戰?」

藺仲勳目光還滿溢殺氣,看向福至像是看見陌生人般,教福至打從心底毛了起來,但他勉強自己站住不動。好半晌,久到冷汗從背脊滑落時,福至終於看見藺仲勳把劍一丟,他閉了閉眼,暗吁了口氣。

「阿福,你猜猜,朕在想什麼?」藺仲勳神色不變,信步走向場邊。

福至快步跟上,躬著身道:「是杜姑娘發生什麼事了嗎?」在皇上面前,最好別自作聰明,但也別裝傻,明明猜得到硬是假裝猜不到就會倒大楣。當然,他是更高階的聰明,聰明一半,裝傻一半。

藺仲勳回頭,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然後呢?」

他像是故意找碴,不過是換了個人換了個方式。可福至是何許人也,他可是他親手調教的第一太監,這麼點小事怎麼為難得了他。福至思緒一轉,斟酌著字句道:「奴才難測皇上心思,不過朝中發生了一件事與杜姑娘有關。」

「什麼事?」聽聞與她有關,藺仲勳神色一凜。

「不如皇上先回廣祈殿,奴才一併告知皇上。」說著,負在身後的手不住地擺著,意指要單厄離識相點,閃遠些,省得惹禍上身。

單厄離見狀,停下腳步,看了桂英華一眼,決定先帶桂英華療傷要緊。

廣祈殿內,藺仲勳慵懶地斜倚在錦榻上,長腿還跨過了扶手,目光閒散地掃過矮几上布好的菜餚,最終定在那碗霜雪米飯上。

她長年耕作,皮膚不若宮中嬪妃白皙,透了點蜜色,然害羞時面頰緋紅,煞是教他心旌動搖……這些日子以來,他以為他們已經心意相通,豈料卻被他撞見她被袁敦之握住了手卻沒反抗。

牽個手,有什麼大不了的?重點是那混蛋傢伙說她對他彈琴,這意味著什麼,已經不需多說!想起當初袁敦之看她的眼神透著古怪,她解釋時的不自在,他隱約已經察覺兩人之間必定不尋常,他本來沒擱在心上,可當他撞見,不滿瞬間漲滿他的心間,待他回過神時,他早已經回宮了。

原以為一夜的時間足以讓自己冷靜,豈料他卻依舊氣憤難遏,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氣惱什麼。

小佟早已允諾要成為他的妻,代表她早就忘了那個男人,可既然已經忘了,為何又與他糾纏不清?!

惱火地一腳踹上長几,長几上的盤碟受力落地,羹餚濺了滿桌。

「……皇上?」福至端茶進殿,瞧見這一幕,心抖了一下,杜姑娘是不是背著皇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要不皇上今兒個的火氣怎會恁地難消。

「阿福,你到底要說什麼,要說就快說!」話落,他又踹上一腳,讓長几上的盤碟全都跌落到地毯上。這一幕要是教她撞見,她手肯定又要往他頭上敲,可現在的他是她敲不得的!正因為怒火難遏,他才會一直待在宮裡,不希望自己因為氣昏頭而對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

「奴才……」福至心想要不要先給他斟杯茶消消火,但又怕茶還沒斟好,他的人頭會先落地。

正左右為難之際,單厄離已經踏進殿內。「皇上。」

福至瞪大眼,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把這笨蛋給打發走,眼前又自己跑來送死……他是真的很想死在皇上劍下不成?

「想比劃,等阿福把話說完。」他有滿肚子的火,打上一天一夜也不見得解氣。

「不,臣只是要稟報已經逮著了山賊亂黨共五百二十八人,眼下正在逼供是否尚有在逃黨羽。」

藺仲勳點了下頭。「知道了。」

「皇上,今兒個一早,奴才收到戶部補上的賬冊,而其中教奴才感覺古怪的是這兒。」福至見他的怒火稍霽,擱下茶水,攤開賬冊,指著其中一處。

藺仲勳睨了一眼,突地撇唇哼笑了聲。「戶部是當霜雪米是金子不成?」一石兩千兩……這和他當時聽見的可是相差了千倍。

「可不是嗎?但仔細瞧瞧,這上頭的字體塞得有點勉強,照奴才判斷,這個金額恐怕是被竄改了兩次。」

「賬冊是誰寫的?」藺仲勳懶懶地托著腮。

「是戶部侍郎袁敦之。」

藺仲勳微瞇起眼,低聲問:「阿福,你是打算收網了嗎?」

「正是。」福至恭敬地走到他身旁,收回賬冊。「皇上讓奴才暫時權充首輔一職,奴才成了六部的眼中釘,想要拉攏又想要利用,更想要除之而後快,自然也從各部官員口裡聽見弊端,所以奴才利用今年設貞節牌坊,要用上等青斗石一事,要工部向戶部請款,可戶部早就虧空,自然是吐不出這筆錢,適巧皇上又要築清河堤防,工部先動工再請款,戶部不得不給,只好在賬面上動手腳喊窮,一旦東窗事發,新上任的戶部侍郎就是個現成的替死鬼,所以奴才正在等著戶部侍郎來找奴才,一旦戶部內帳揭發,工部低價高報的款單可以一併處置,甚至是吏部春闈賣官之事都能要戶部侍郎出面嫁禍,將功贖罪,至於往後他有什麼下場,就不是奴才管得著的。」

藺仲勳閉上眼,聽至最後,濃眉緊蹙,暗罵了自己。他把這事都給忘了,昨兒個袁敦之肯定是為了戶部一事,央求小佟替他作假,可瞧他,竟會氣得把正經事都忘了!

「皇上認為奴才處置不當嗎?」甚少見藺仲勳攢緊眉,福至不禁問得小心。

「阿福,你走錯一步棋了。」藺仲勳微掀眼皮睨他。

「錯了?」

「你忘了把人性算進去。」

「人性?」

「如果我是戶部尚書,我會在袁敦之修改賬冊之後,直接弄死他,塞個畏罪自盡的名義給他。」見福至神色微愕,他不禁好笑道:「阿福,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懂不?」

「這……奴才立即出手。」既是如此,就得要先發制人才成。

藺仲勳擺了擺手。「阿福,六部舞弊瀆職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玩來玩去就是那些把戲,想要嫁禍或借刀殺人都成,但是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下手。」

吏部賣官、戶部虧空、刑部收賄、兵部勾結、工部舞弊、禮部侵佔……人只要位高權重,就會更加貪得無厭,顛倒不了朝綱,抓不到更大的權勢,那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利上,這幾乎是千古不變的道理。這是他逼的,也是他刻意誘引的,只是一直以來能逃過誘惑的,還真的是一個都沒有,真不知道是他造成的,還是人天性貪婪?

「直接下手?」福至詫道。皇上已經開始藐視王法了嗎?這恐怕會引起民間百姓議論,無妨嗎?

「阿福,通知文武百官,就說--」藺仲勳唇角揚起教人不寒而慄的笑。「朕要早朝。」

福至聞言,不禁倒抽口氣。早朝?!登基以來不曾早朝的皇上,竟然要早朝了?難怪今年的天候這麼怪,天災人禍不斷!

「奴才遵旨。」福至話落,飛快地退出殿外,派人通知文武百官,還得要趕緊替皇上備妥年年裁製卻年年塵封的龍袍。

然而福至卻不知道藺仲勳心裡的盤算,這次早朝將是空前絕後的一次,因為他會順便宣佈退位,要人安排後宮那些女人去路,然後捨去藺仲勳這個名字,只當杜小佟的一兩。

動作得快點,他一夜未歸,她肯定擔心極了。

垂眼忖著,但卻有一道目光灼熱得教他渾身不對勁,忍不住微惱的瞪去。「單厄離,你有完沒完?!」老用那種感動他迷途知返的愚蠢眼光看他,真的是要逼他大開殺戒,再殺他一回不成?

「臣只是認為皇上改變了許多。」單厄離由衷道。

「你又知道?」他哼了聲,閉目養神。「朕不過是個昏君罷了。」

他一夜未眠,一早就和桂英華過招打得有些疲憊,得趁現在養精蓄銳,待會才能痛快地宰了那群老賊,讓他們開開眼界,知道他這個昏君可以多藐視王法。

「光看這一次皇上讓臣活至今日,就知道皇上確實是與先前有所不同。」

藺仲勳緩緩張眼,睨向他。「……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殺他,那已是上一世的事了,他不應該知道。

「也許皇上不相信,上一世,臣被皇上所殺之後,原以為是再次輪迴投胎,但卻依舊記著上一世記憶,週遭之人也是上一世的人,這事說來有點玄,但臣相信不是夢而是真的,跟在皇上身邊,看著皇上的改變,臣才有感而發地說出這段玄事。」

藺仲勳緩緩瞇起眼,聽他言下之意,他也重生了?

「……朕相信。」身為一個重生幾百回的人,有什麼理由不信?

所以這世間裡,會重生的人不只是他?因為一個定數變了,所以後頭許多事都跟著改變,就如不曾嘗過的霜雪米在這一世出現……難道說小佟亦是重生之人?他想起她曾在重病時夢囈著,這一世她只為自己而活,難道指的就是重生後的人生?所以,她真是他的變數?!

他幾百回的重生,等到了與她相遇的契機……不管她是否真是他的變量,這一世他一都不會放開她,任誰都不能將他們倆分開!

「單厄離,叫阿福動作快一點!」

快,他要快一點將煩人事一次處理完畢,然後他要回到她的身邊,他要抱著她吻著她,不允任何人再欺凌她!

杜小佟一夜未眠,神色疲憊,簡直像快凋零的花朵,只因她的男人一夜未歸。

她意興闌珊地整理著紅薯田,想不透他為何會突地消失。

昨兒個她尚處在震驚之中,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該不該戳破他的身份或證實他的身份,她坐立難安,然而他卻沒有回來……她不禁想,該不會是他厭倦了她,所以離開她了?

杜小佟心思煩亂地閉上眼,卻無法控制思緒。

她想見他,想問他曾經許諾過的是不是真的,還是根本是欺騙她的,可她要上哪找他?皇宮嗎?她的身份如此低微,怎麼進得了皇宮?還是耐著性子在這裡等他?但他要是不回來了……思至此,她蹙緊了眉,不允自己再胡思亂想折磨自己。

她本來就是孤獨一人,一直以來都是孤獨的,而她也抱定孤老一生的想法,就算沒有他,日子還是得照舊地過,不過就是……少了一個他而已。

她拚了命地說服自己,無心整理紅薯田,正打算起身回房歇息,卻瞥見她栽種在紅薯田邊的芍葯。

都快七月了,這株芍葯還是沒有花苞,彷彿在告訴她,她的戀情將無疾而終……但就在她轉身欲走的瞬間,餘光像是瞥見什麼,教她不由得定睛一瞧,在茂密的綠葉底下竟藏著小小花荀。

她喜出望外地撥開綠葉,輕撫著小花苞……他可知道,贈她芍葯是何含意?

芍葯,是情人間的花,他知道嗎?

「小佟姊!」

聽見銀喜的聲音,以為是他回來了,可她側眼望去,只見銀喜急忙走進院子裡,而身後--

「小佟。」郭氏怯怯地喊著。

杜小佟心往下沉,沒給半點好臉色。「有事嗎?後娘。」

「小侈,你爹病了,所以……」

「我爹病了,你就應該去找大夫,找我有什麼用?」杜小佟冷聲打斷她。

「可是……」

杜小佟不耐地轉過身。「我拿點碎銀給你,總成了吧。」

「不是,是你爹病得很重,恐怕捱不過去了,我是來帶你去見他最後一面。」說著,郭氏已經動手拉她。

杜小佟心中生疑,不禁掙扎著。「你這是在幹什麼?我爹那天明明就好好的,怎麼會說什麼捱不過去?」

銀喜見狀,趕緊跑到她身旁,然而郭氏的力道卻大得嚇人,一把將銀喜推得跌坐在紅薯田里。

「就是那日回去時淋到雨,風寒一直治不好,你當人家女兒的,總不能爹病得快死了都不回去見上一面吧。」說著,郭氏拉著她走。

杜小佟更覺有鬼,就算她爹真病了,也犯不著用這麼大的力道扯她吧。

她奮力掙扎著,眼看著要掙脫郭氏,卻出現一個男人一把將她抱住,直接帶到馬車上。

「小佟姊!」銀喜從大門追出。

「快走、快!」郭氏大喊著,車伕立刻策馬奔馳。

銀喜不死心地追上一段路,卻見馬車愈跑愈遠,她正不知道該上哪求救,就見兩名皇城兵走來,她趕忙上前稟報身份,請求幫忙。

兩名皇城兵聞言,其中一名道:「單將軍有令,杜家有任何事況都得跟將軍稟報,此刻我先進宮跟將軍稟報,你聯絡附近的弟兄跟上那馬車。」

銀喜略鬆口氣,但還是不安地在家門前來回踱步。

一兩到底跑哪去了,小佟姊出事了!

平生以來頭一次戴上龍冠的藺仲勳,莫名的眼皮跳了下,不由得攢起濃眉。

「皇上,這腰帶會系得太緊嗎?」福至察覺他皺眉,立刻放輕了力道。

藺仲勳垂眼忖了下。「犯不著這般隆重,百官到齊沒?」

「應該已經到齊。」

「那就走吧。」

「奴才遵旨。」福至趕忙命如貴前往鎮天殿通報皇上即將進殿,而後再隨著藺仲勳朝鎮天殿移動。

直到來到鎮天殿側廊上,福至向前一步,高聲喊道:「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整齊劃一的伏跪聲響,讓藺仲勳踏進鎮天殿時,不由睨了一眼,哼笑了聲,往那把從未坐過的龍椅一坐。

「眾卿平身。」

「謝皇上。」文武百官起身,執笏垂首。

「眾卿,朕今日破例早朝,不為其它,就只為了要整頓朝廷。」藺仲勳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就宣告。

百官聞言,不敢議論,更不敢飄移目光。

「戶部尚書,這賬冊漏洞百出,你可知罪?」藺仲勳將戶部呈上的賬冊丟在戶部尚書腳邊。

戶部尚書像是早有準備,立即跪伏。「臣該死,竟一時不察,放縱侍郎虧空公款,私改賬冊,還請皇上恕罪。」

藺仲勳慵懶托腮問:「侍郎何在?」

「回皇上的話,今日一早,臣進辦公之處時,就見侍郎已經懸樑自盡。」戶部尚書痛心疾首地道。

福至聞言,不由偷覷了藺仲勳一眼,就見他撇唇哼笑了聲。福至不禁暗歎,皇上還是一如往常般地料事如神。

「潘尚書可知道上行則下效,要不是上司以身試法,屬下又豈敢生事?」藺仲勳語調懶懶地提問。

「臣罪該萬死,求皇上恕罪!」

「既然你都知道自己罪該萬死,還要朕恕什麼罪?」藺仲勳一派悠閒地道:「來人,將潘尚書押下,午時處斬。」

話落,百官莫不驚詫,就連潘尚書也驚愕不已,急忙道:「皇上恕罪,此事乃是侍郎所為,臣雖督導不周,但並非臣之過。」

「是嗎?朕倒是聽過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潘尚書有怠惰之罪,自當論斬。」

潘尚書急道:「侍郎乃是日前三甲進士之一,由吏部分配至戶部,臣尚未來得及教導他,這事該是吏部之錯。」

「吏部?」藺仲勳目光掃到吏部孔尚書身上。

「皇上,潘尚書此言差矣,當初可是潘尚書力薦袁侍郎進戶部,臣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孔尚書立刻雙膝跪下。

「所以是賣官嘍?」藺仲勳笑問著。

孔尚書雙眼不由得發直,半晌說不出話。

「所以是孔尚書賣官,潘尚書買官,就只為了替戶部找個替死鬼,如此惡臣,還不認罪?」

潘尚書抿了抿唇,沉聲道:「君雖尊,以白為黑,臣不能聽。」

藺仲勳聞言,放聲大笑。「好個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但潘尚書不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皇上恣意妄為,眼中可有王法?!」潘尚書氣急,不敢相信他竟毫無證據就要判自己死罪,怎麼也不服。

「王法?」藺仲勳止不住笑意地道:「王法只有君子才會遵守,你自問可是君子?

當你貪贓枉法,虧空國庫時,你心裡可有王法?來人,還不將他押下,難不成是要朕親自動手?」

殿前侍衛立刻踏進殿內架起潘尚書,潘尚書不敢置信自己已經毀了所有證據,依舊落得死罪,不禁意有所指地看向福至。「佞是福身本,忠是喪己源……皇上此舉,恐怕難令天下百姓心服!」

「這說法有趣,不如這樣吧,朕將你斬首於午門外,再將你的首級掛在午門上,看看有沒有百姓對你的首級丟石頭,你就知道天下百姓服不服。」藺仲勳笑瞇眼道,儼然將生死視作遊戲。

潘尚書直睇著他,只覺得那笑意令人不寒而慄,教人打從心底駭懼……太大意了,過了太久的太平日子,教他忘了皇上的本性有多可怕。

可是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待潘尚書被帶下去,藺仲勳立刻又點名了其它五部尚書。「要是朕真的錯殺,眾卿真是仰俯無愧天地,儘管大聲指責朕,要是心中有愧……來世投胎,記得莫為官,全都押下,午時處斬!」

「遵旨!」

瞬間,六部尚書皆將處斬,鎮天殿上其餘官員噤若寒蟬,無人敢求情,一個個面如死灰,像是準備前往刑場的死囚。

「上枉下曲,上亂下逆……」藺仲勳懶懶掃過百官,見眾卿莫不瑟縮,不禁笑出聲。「怕什麼呢?要是無愧於心,豈會遭罪?朕不過是要說,是朕不良無賢,是朕之過,所以朕決定……」

藺仲勳緩緩起身,取下頂上龍冠,福至滿臉不解地望著他,聽見他道:「朕即刻退位,由慶王接任帝位。」

瞬間,殿上嘩然。

「皇上!」福至出列,不能理解他為何宣佈退位。

「阿福,接下來你要好生伺候新皇,他太懦弱了,你得比誰都要強。」他已經肅清朝堂,達到殺雞儆猴的作用,加上有阿福和單厄離一文一武在,這朝中至少有一段時間不會起什麼風浪。

「可是--」

「皇上!」單厄離突地大步走向他。

「別連你也勸朕,朕已經--」

「不是,皇上,皇城兵回報,杜姑娘被她的後娘擄走了!」單厄離指向殿外剛來通報的皇城兵。

「擄走?!搞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藺仲勳臉色一凜。

「約莫一刻半鍾前的事。」

「備馬,還在發什麼愣?!」他怒斥著,大步流星往殿外走。

眼皮子還在跳,教他慌得心口難受,烈日之下,他的身體竟莫名發寒。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杜小佟驚惶地看著熟悉的宅院,不能理解為什麼郭氏將她帶來王家。

儘管早知道後娘說爹病得極重必定是謊言,但把她帶來這裡到底是要做什麼?

她的嘴被塞著布巾,被個男人扛著帶進王家,走的是僻靜的小徑,左拐右彎地進入一片竹林,她記得這是通往北院,北院是王夫人的院落,帶她見王夫人也不需要特地繞小徑,而且從進門便不見半個小廝丫鬟,這一切都太過不尋常。

難道……心底冒出一個想法教她惶惶不安,但是她怎麼也掙不脫這魁梧男人的箝制,只能眼看著一步步地逼近北院。怎麼辦,她到底該怎麼辦?

進入北院花廳,就見王夫人獨自一人坐在廳裡品茗,身邊難得的沒有半個丫鬟伺候。

「夫人。」郭氏向前一步笑得諂媚至極。

「辛苦你了。」王夫人一貫優雅,艷目睨了花幾一眼,郭氏隨即明白,向前拿起她擱在花几上的小盒,一打開就見裡頭是一錠錠的黃金。

「多謝夫人,多謝夫人。」郭氏眉開眼笑地再三感謝。

這一幕看在杜小佟眼裡,她的心幾乎涼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下去吧。」王夫人擺了擺手。

「是是是,我馬上就走。」郭氏緊拽著小盒,回頭看了杜小佟一眼,沒有半絲憐憫,只有滿臉幸災樂禍。「你這丫頭倒還挺值錢的,你爹要是多生幾個你,你爹就有好日子過了。」

杜小佟目眥盡裂,想罵人卻出不了聲。她從未招惹她,為何卻如此欺凌她?為何今日又要陷害她?

「夫人。」待郭氏一走,扛著她的男人低聲詢問著。

「動手。」

杜小佟聞言,心頭顫抖著,冷汗沿著背脊不住地流,待男人將她放下地,她立即要往廳門跑,然才跑了兩步就被揪回壓制在地。

她不住地掙扎,卻感覺有東西環繞過自個兒的頸項,她不住地甩著頭,不甘心地瞪向王夫人。

為什麼?!

「杜小佟,你想知道為什麼?」王夫人徐徐走到她面前,面無表情地俯視趴伏在地的她。「因為你不幫敦之,害死了敦之,讓我王家失去了依靠,所以我現在必須找個依靠,那便是頁節牌坊,可是如果你不死,我就得不到……

「王家已經無後了,家業不能敗在我的手中,我要你的御匾要你的米,更要你為我得到興旺王家的貞節牌坊,讓王家在京城裡聲勢不墜,所以,你安心地去,我會替你立碑,感謝你為王家所做的一切。」

杜小佟難以置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張口欲言,喉間的白綾驀地扯緊,她吸不到氣,眼前花白一片,模糊了王夫人冷漠的臉。

為什麼繞了一大圈,她的命運終究沒變?七月,她終究還是得死在十九歲的七月,為什麼?她努力地避開危險,可為什麼命運卻依舊將她帶往死亡?

逃離了與袁敦之私奔而被淹死的命運,卻依舊得為了袁敦之而死,甚至這一回還多了個後娘出賣她……她明知道她會落得什麼下場,卻依舊為了錢財枉顧人命!她和一兩爭論過,她認為不改變只能坐以待斃,只要肯改變,就有逃脫命運的機會,她努力改變著,可為何結局依舊?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老天非得這般整治她?!

她一生無依無靠,全都靠自己,她不曾作奸犯科、傷害他人,可老天讓她重生卻是要讓她再面臨死亡,這算什麼?!

老天啊,她到底犯了什麼錯?

她無聲問著天,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如浪般襲捲她的意識,麻痺她的痛感,慢慢地,她不再痛苦,不再掙扎……

反正沒有人需要她,她愛的、想要的,永遠都得不到……算了,算了……

王夫人漠然地望著杜小佟圓瞠的眼,突地外頭出現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她抬眼望去,竟見有人闖進北院--

正拉絞白綾的其中一名男人回頭望去,一抹身影飛掠過來,尚來不及防備,已經被踹倒在地,頭歪到一邊,像是折了頸子。

王夫人嚇得倒退兩步,另一名手中還拉著白綾的男子則嚇得跌坐在地。

藺仲勳氣喘吁吁,俊魅黑眸直瞪著躺在地上似無生息的杜小佟,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扯開繞頸白綾,長指停在她的鼻息處,瞳眸瞬間痛縮。

「皇上!」單厄離後一步趕到,後頭跟著一隊禁衛軍。

藺仲勳驀地扳平杜小佟身子,拍著她的胸口,將她嘴裡的布巾取出,往她的嘴渡氣。「醒來!我都還沒死,你怎麼能死?!」

單厄離聞言,黑眸瞇緊,怒道:「來人,將屋內所有人全都押下!」

「是!」

藺仲勳置若罔聞,不住地渡著氣,不住地拍著她的胸口。「吸氣!杜小佟,給我吸氣!吸!給我吸氣!」

單厄離看著他神似癲狂,手勁愈來愈強,連忙阻止他。「皇上!」

藺仲勳一把甩開他,怒斥道:「滾開!」他渡著氣,雙手捧著她發涼的頰,觸及她滑落的淚,怔怔地望著她圓瞠不甘的眼。

「很疼嗎?」他啞聲問著,長指發顫地撫去她的淚。「很疼吧……」

怎會如此?不過才分開一日,她就遭此下場……如果老天真是讓她重生來過,為何會給她如此的命運?

他得知消息,縱馬趕往秋桐鎮杜家,卻從杜垂口中得知,郭氏為了錢將她擄往王家,他馬不停蹄地趕往王家,豈料、豈料還是遲了一步……

為何會如此?!他憤恨不平地想著,突地想起命定之數。

她是該死未死之人,又救了本該死的四個孩子,而他又為了她築堤防,減少啟德鎮的傷亡……是因為如此嗎?

「單厄離!」他怒吼道。

「臣在!」

「給朕殺了王家所有人,所有下人都不准放過!」他拿其它人填補,所以把該屬於他的杜小佟還給他!

單厄離愣了下。「皇上,不能未審先斬。」

「為何不能?朕都可以未審先斬了那票狗官,為什麼這王家上下朕斬不得!殺,全都給朕殺了!」補足了人數,他的小佟就會醒來!快!人命有多麼脆弱,他比誰都清楚,在她生死交關的時刻,他寧可錯殺也不願等死!

「皇上,就算殺了王家上下也換不回杜姑娘的命!」

「你給朕閉嘴!」吵死了,這一次連他也一起殺了算了!,

單厄離彷彿早猜到他下一步,一把扣住他的手。「皇上,你仔細看,杜姑娘死了,她已經死了!」

藺仲勳漆黑的眼滿是痛楚,怒極的將他推開。「閉嘴!不要逼朕殺你!」他要抽單厄離腰間佩劍,卻磕動了杜小佟,倏地,她閉上了眼,滾落豆大的淚水,教他狠狠頓住。

「小佟……」他喉頭緊縮著,顫慄不止的雙手緩緩地將她抱入懷,不住地撫著她的發。「你怎能走得那麼快?你走了,我該怎麼辦?我們還沒成親,我們還沒回家,要是孩子問我你去哪了,我要怎麼回答……

「小佟,四年,你買了我四年……還有三年多…一回來,回到我的身邊,我不當你討厭的皇帝了,我只當你的一兩,不管路有多遠,我都會背著你回家……我們回家……」

抱著她,藺仲勳搖搖晃晃地站起,雙膝卻突地無力跪下。

「皇上!」單厄離嚇得托住杜小佟,但杜小佟安然地窩在藺仲勳的懷裡。他緩緩抬眼,就見藺仲勳抱著杜小佟,頰貼著她的,一片濕濡,分不清到底是誰的淚。

單厄離跪在他面前,雙手緊握成拳,為自己的無能懊惱著,半晌才啞聲道:「皇上,把杜姑娘交給臣吧。」他知道,藺仲勳悲傷過度,根本沒了力氣。

「她是朕的妻子,誰都不准碰。」他雙眼刺痛得難受,淚水不住地流,像是從心底被鑿開的洞淌出。他的心像是碎了,碎得一片血肉模糊,他快要不能呼吸……

「皇上……」單厄離垂眼歎了口氣,卻見杜小佟垂落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他瞠大眼手握向杜小佟的腕,眼睛瞬間一亮--「皇上,杜姑娘還有脈搏!」

藺仲勳怔愣地望著他,淚水模糊了他的眼,教他看不清單厄離臉上的喜色。

「許是剛剛磕著了杜姑娘,打通了她的氣息,快,皇上,咱們趕緊將杜姑娘送回宮中,肯定有救的,快!」單厄離激動地握住他的手。

藺仲勳皺起眉,懷疑自己在作夢,方纔他明明觸不到氣息了,怎麼……「快!」他藉著單厄離的拉扶起身,咬緊牙強迫自己跑。

還有機會的,還有機會的!老天讓她重生,必定是為了與他相遇,否則呢?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39 PM

第十六章

「……為了貞節牌坊和御匾?」藺仲勳坐在床畔,黑眸隱含殺氣,聲冷如刃地問。

「據說是如此。」福至恭敬地站在幾步外回答。

藺仲勳神色有些恍惚地垂眼望著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杜小佟,一瞬間,他渾身爆開惡寒,只因為在她身上,他看見了因果。

如果不是他今年設了貞節牌坊,如果不是他賜了御匾,不會連累她至此……

記得那回進城賣紅薯,瞧見貞節牌坊時,她問「你可知道一塊貞節牌坊底下埋了多少芳魂」,他說肯定不少,而她哼笑了聲,滿是鄙夷。

如果她亦是重生,那麼當初她又是為何而死?頁節牌坊嗎?

沉睡中的杜小佟突地震動了下,發出尖叫,「為什麼?!」那嗓音像是砂礫磨過,那般沙啞,更似杜鵑泣血。

「小佟!」藺仲勳緊握住她的手,輕撫著她的頰。「沒事,我在這兒,別怕!」

然而她依舊被困縛在惡夢裡,不住地掙扎著,恐懼地喊叫。「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殺我?我到底做錯什麼……為什麼非要拿我的命換貞節牌坊……我逃了,為什麼還是逃不了……誰來告訴我,誰!」她吼著,血絲從她唇角逸出。

「小佟!」藺仲勳一把將她抱入懷裡。「不會的,有我在,誰都不能再動你半分,你別怕,別怕,我在!」

「皇上,讓御醫診治吧!」一聽見她的尖叫聲,福至已經先到殿外領著御醫進殿診治。

藺仲勳將她擱在床上,一手緊握著她的,看著御醫往她額間和喉間扎入銀針,穩住她的心神。藺仲勳瞇緊黑眸,見她滿臉淚痕,彷彿累積了兩世的恐懼和不甘折磨著她,教他心如刀害。

「阿福。」他的聲音極輕,像是怕她受到驚嚇。

「奴才在。」

「封王家鄭氏為孝貞烈婦,賜王家鄭氏一座貞節牌坊,以青斗石為寶蓋,懸上玉葫蘆,雕琢玉蟾蜍,以鄭氏和郭氏為左右柱……即刻動工!」他話語無情,冰冷懾人。想要貞節牌坊,他就送她一座,讓她永遠都待在貞節牌坊裡!

福至聞言,躬身領旨。「奴才遵旨。」

「皇上,杜姑娘已經稍穩心神,但別再讓她開口,否則對傷勢不利。」御醫施完針後,低聲稟報著。

「知道了,下去吧。」

「臣遵旨。」

藺仲勳直睇著她,就見她雙眼無神地張著,讀不出她的思緒,直到她的眸子微動,好似瞧見了他,神色突地激動起來。

「小佟,別說話,你喉頭有傷,別再開口。」藺仲勳隨即安撫她,索性躺上床,躺在她身側。

杜小佟淚水無聲地流,唇不住地顫著。

「別哭,等你傷好,咱們就回家,我背你回家。」他輕柔地吻去她的淚。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嘶啞而模糊地道。

「不會的,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再也不會。」說到底,全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一時氣怒離家,她又怎會有此遭遇。

「可是你……」她環顧四周,這裡富麗堂皇,是她不曾見過的,在在說明他的身份確實是皇上。

「我不當皇上了,就當你的一兩,咱們還有三年多的契,還記得吧?」

杜小佟直睇著他,手緊握著他的,淚不住地流。

「沒事了,都沒事了,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你……」他不住地安撫著她,像是一併安撫著自己,驅散幾乎快滲進骨子裡的恐懼。

差一點,他就要失去她……還好,還好老天待他不薄,把她還給他了。

杜小佟傷勢好轉時,正巧是慶王從封地疏郢城來到京城時,預計隔日就要舉行登基大典,於是藺仲勳便帶著杜小佟返回啟德鎮。

「你真的不要帝位了?」回程時,馬車裡,杜小佟輕聲問著。她雖已經能正常說話,但不能太久,亦不能大聲,喉頭會痛得難受。

「昏君再不退位,恐怕我的妻子會天天咒罵昏君。」藺仲勳打趣道。

「誰要你以往不干正經事,不當皇帝也好,省得禍國殃民。」她嘴上不饒人,既然他都自詡為昏君,她乾脆從善如流。

「是是是,往後就待在家裡禍害你就好。」

「又耍嘴皮子。」她瞋他一眼,卻又軟綿綿地偎在他懷裡。

餘暉中,馬車停在家門口,孩子們全都衝了出來,四個孩子哭成一團,哭得杜小佟也跟著掉淚。

藺仲勳不禁火大地吼道:「哭什麼?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全都給我笑!」好不容易才讓她不掉淚,結果這四個不長眼的小子竟這般容易把她惹哭!

「一兩哥,我以為你們不回來了!」唐子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鴨子般的聲音變一得更沙啞。

「你才不回來!」藺仲勳手本要往他頭上一敲,豈料他卻撲進自個兒懷裡,教他的手舉在半空中,最終是輕輕地落在他頭上,揉亂他的發。

「好了好了,全都進來再說吧,我剛做好乞巧糕,一起來嘗嘗吧。」銀喜邊笑邊抹著淚。

「嗯,銀喜,我回來了。」杜小佟恬柔地笑著。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行人進了廳,銀喜張羅著將乞巧糕端出來,有甜鹹兩種口味。

「這糕是做壞了嗎?」看著圓形糕點中間有凹陷,藺仲勳不禁小聲地問著。

「不是,乞巧糕本是如此,中間要壓陷一個洞,那是要來盛裝織女的眼淚。」杜小佟一副他很沒學識的鄙視神情。

「為什麼?」

「因為一年之中織女和牛郎唯有七夕當晚才能相見,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下雨,那雨就是織女的淚。」

「我是問那乞巧糕為何要裝織女的淚?」

「不知道。」杜小佟聳了聳肩,突地聽見雨聲,不禁望向廳門外。「真的下雨了……花開了,一兩!」

「花?」藺仲勳回頭望去,瞧見種在紅薯田邊的芍葯竟開花了,而且是由白漸紫的重瓣花。「好巧的手呀,小佟姊,你竟然有法子讓這株芍葯開花!」

這株芍葯已經極老了,竟然還能開花,他真是不得不佩服她!

「不要太佩服我,再佩服下去,你就沒有晚餐可以吃了。」

藺仲勳回頭,果真瞧見桌面的乞巧糕瞬間少了大半,瞇眼梭巡著,就見一個個孩子嘴巴裡都鼓鼓的。

「有沒有搞錯,這天底下有兒子搶老子晚膳的嗎?」他可是已經把他們視為親兒了,結果竟是這般對付他!

「小佟姊,你們要成親了嗎?」唐子征滿嘴糕點含糊地問。

杜小佟雙頰微暈,瞪了藺仲勳一眼。「再等等。」

「還等?咱們都已經睡在同一張--」話未盡,嘴已經被她塢住。

「你不要胡說八道!」

「要不要我把人證找來?」他相信阿福很願意替他證明。

「不理你了!」杜小佟羞惱地端著自己的乞巧糕回房。

藺仲勳隨即追上,但走了兩步,又回頭惡狠狠地警告,「把我的份留著!」話落,跟著杜小佟一道進房。

杜小佟見他跟進房,雖感羞惱卻沒有拒絕,塞了口乞巧糕給他,又命令他,「把床底下的東西拿出來。」

「你要我拿耕鐮幹麼?」

「我床底下又不是只有耕鐮!」上次拿出來的那把已經擱到後院去了好不好!

「還有什麼寶貝?」他往床底下一搜,抓出了一隻木盒,打開一瞧,裡頭是一把品質普通的琴。「琴?」

「端過來。」她就坐在床上。

藺仲勳乖乖地遞上,順從地在她身旁坐下,看她調著音,裝上義甲,輕撫了兩下之後,彈奏了起來,他心頭為之一震,想起上回她彈奏時,他感到似曾相識,說不準她再多彈幾次,他真會想起什麼。

只聽琴音娓娓訴情,他邊聽邊嘗乞巧糕,突地聽她啟口唱:「問情為何物……」

驀地,他心口顫動了下。

「甘願入塵俗,同禍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無路,今生不負……」

藺仲勳緩緩抬眼,視線發直,心在胸口間騷動著,劇烈得彷彿連魂魄都被拉扯,琴音像要帶著他回到千年之前,在他還不是人類的那一刻--

「不好聽?」杜小佟見他瞪大眼,一副見鬼般的震愕神情,不由得輕聲問。

藺仲勳像是被定住,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一方飄來,他沉默了許久才弄明白她在問什麼。

「很好聽,可你怎麼會這首曲子?」他啞聲問著。

杜小佟笑得有些靦腆。「我也不知道,就覺得好像是很久以前曾聽過,也不記得是在哪聽過的,後來我進了王家,學了琴,就把這曲練會,總覺得想要唱給誰聽,現在想來,也許是為了唱給你聽,咳咳……」

「好了,別說了。」他起身替她倒了杯茶,替她順著氣。「要是吃飽了就歇著吧。」

杜小佟本想問他為何聽了不開心,但看他眼神又恢復如往常,她終究沒問。這曲子是首情歌……他聽不懂嗎?

「躺著,我就在這裡,別怕。」把琴收妥,扶著她躺下,他就坐在床畔吃著乞巧糕。「想吃點嗎?」

她搖了搖頭,抓著他的手,輕柔握住。

藺仲勳笑睇著她,然而眸中多了抹惆悵,只因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了為何他會遭受天譴,不斷地重生。

藺仲勳坐在床畔,聽著屋頂上的雨聲,思緒飛到遙遠的千年之前,那一切教他不寒而慄,恐懼的不是過去的記憶,而是他的身份。

如今,他終於明白,為何小佟會因為他而改變命運,一再受到牽連,因為……他是禍神轉世。

禍神,招禍,他所處之地,寸草不生,只要他有意煽動,人心即會染黑,因而禍事連綿……他向來喜歡玩弄人性,只因這是他的天性。

這樣的他,還能待在她身邊嗎?老天為何如此安排?罰著他,卻又讓他遇見她……

正忖著,外頭突地有股聲響,儘管有雨聲遮掩,但他還是聽見了。有人來了?

天亮時即是新皇登基時,今夜又恰巧是七夕,城內未施行宵禁,城門亦未關……他不禁想起山賊,這段時日為了照顧小佟,他已經把這事給拋到腦後。

單厄離說已經逮了五百多人,但可有在逃黨羽?

想著,他已經無聲站起,突地--

「你要去哪?」

藺仲勳愣了下。「沒事,只是雨聲有點大,我到外頭瞧瞧,你繼續睡。」他忘了他一直握著她的手,他一動自然會驚醒她……她開始握著他的手入睡,似乎就是在山賊造訪過後,她是怕受傷,還是怕他會受傷?

他不會死的,因為他是禍神。

杜小佟應了聲,放開了手,他隨即放輕腳步踏出門外,往後院方向一瞧,瞧見一抹鬼祟的身影,他微瞇起眼,看仔細後不禁笑道:「包子,你半夜偷包子啊?」

唐子征嚇了一跳,隨即拍了拍藏在胸口的乞巧糕。「不是,是油條半夜餓了,說廚房裡還有乞巧糕,所以……一兩哥!」

就在唐子征瞠圓眼尖叫的瞬間,藺仲勳也察覺背後有人,勉強往旁側身閃過,轉身面對幾個手持長劍的男子,他低吼:「包子,回房!」

唐子征聞言,心都快要從喉頭跳出。他很想跑,可是他的腳不怎麼聽話啊!

幾個男子隨即上前將藺仲勳圍住,藺仲勳見狀不禁笑了。太好了,看樣子大概就剩下這幾個,一、二、三……共七個,全都圍著他省得他還要找人。

看來確實是有漏網之魚,這是老天賞給他的變數嗎?

長劍在黑暗之中閃動懾人青光,如閃電般劈落,藺仲勳閃身,迴旋踢掉一人手中的劍,側身避開另一把劍,長腿往地面一掃,逼退了幾個人後,踢起一把長劍,握在手中,揚開嗜血的笑。

太遺憾了,他們惹錯人了,尤其他現在心情不太好,很想大開殺戒。

他手中的劍凝帶冷光,出手瞬間猶如銀電,劍落血濺,毫不留情地朝敵人要害襲去,殺得賊人逃竄,然他不會讓他們逃遠,尤其不會讓他們踏上廊道,但--

「包子!」

就在他揮劍砍下賊人一隻臂膀時,身後爆開杜小佟的聲響,他心狂顫著,回頭望去,驚見還有第八個賊人,正舉劍砍向唐子征,而杜小佟不知何時踏出房,快步將唐子征護在懷裡--

「不!」他飛身一躍,劍落,逼得賊人退開一些,落地以身護著杜小佟,喊道:「回房,快!」

驀地,他聽見了刀劍穿刺而過的聲響,他聽見了心臟緊縮的聲音。

「一兩!」杜小佟瞪著從他胸口穿刺而出的長劍。

藺仲勳咬緊牙,持劍長臂往後一掃,挑劍刺向左手邊欲下手的賊人,再射向右手邊突襲的賊人,頃刻,夜色裡只餘雨聲,血色隱沒在大雨中。

「一兩,你沒事吧……」杜小佟向前扶住他的肩,瞪著他胸口的長劍。

「沒事……不怕……」藺仲勳掀唇笑著,卻嘗到滿口血腥味。

該死,原來共是九個……他太大意了。

「包子,找大夫,快!」杜小佟吼著。

唐子征卻雙眼圓瞠,愣在當場。

「不了,雨太大了,別出去……都回房去……」他依舊笑著。

七夕,向來是他的忌日,沒什麼大不了,豐成二十四年的七夕,他總是要死的,死了上百次,他早就麻痺了,頂多就是再張眼時,他又回到了初生,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一兩!」她扶著他,他卻無力地跪倒,臉枕在她的肩上。

「別哭……這是好事……」他還是笑著。他是禍神啊,正猶豫去留,老天就替他決定好了。只要他不在,她身邊就不會再有禍事,這樣,很好……

「什麼好事啊!來人啊,救命啊!」杜小佟哭喊著,像個孩子般在大雨中嚎啕大哭著。

「別哭……別哭……丫頭,別哭……」他很幸福,儘管淚一直流,可是至少最終他遇到她了,他終於遇見她了……千年等待,只為與她相遇,老天已是待他極好,他沒有遺憾了……只是,別哭了,他會捨不得,真的捨不得……

「一兩!」大雨滂沱,掩蓋了她的泣血哭喊。

夜色,黑暗吞噬了禍神,大雨,打落了盛放的芍葯,連莖倒下。

遇見她,是因為他被琴音引誘,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是個小姑娘。

「你是誰?」她有雙圓滾滾的眼,但是巴掌小臉卻是凹陷蠟黃,瞬間,他明白了,她快死了。因為,她看見了他。

唯有大難臨頭或是生死交關的人,才看得見他,因為,他是禍神。

第二次見到她時,她長大了一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欸,又是你。」她的臉色青白相間,不變的是那雙充滿神采的眸。

「你不怕我嗎?」他忍不住搭腔了。不該搭腔的,他來到世間,可不是要和人類攀感情的。

「為什麼要怕?」她不解問。

他笑了笑,手往窗邊那株芍葯一撫,瞬間葉落枝枯。

她瞪大了眼,他笑得邪惡,等著看她驚懼地逃竄,然而她卻只是往他頭上一打,罵道:「我很喜歡這株芍葯耶。」

他呆住。他居然被打……他是禍神,居然被一個人類小丫頭打?!傳回天界,他還要不要當神?!

「不過沒關係,我可以把它救活的,可是你下次不能再這樣嘍。」她嬌嗔著。

「你能把它救活?」他嗤笑了聲。

「嗯,不信你明天再過來瞧瞧。」

他哼笑了聲。誰跟你約定來著,以為他下凡是為了什麼?他是負責讓人類歷劫,讓人類從劫難中悟出真理,可惜愚昧的人類難渡化,他總是每隔幾年就得下凡造禍生亂。

然而,隔天他還是來了,難以置信地瞪著她窗邊的芍葯。

「你又栽了一株?」他瞇眼道。

「才不是,這是本來那一株。」說著,瞧他又要碰,她趕忙拉著他的手。「不可以再碰,我會生氣喔。」

睨了她一眼,她生不生氣與他何關?但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的手上……她病得極重,才可以握住他的手,可握住他的手,只會讓她死得更快,所以他抽回了手。

「怪丫頭。」他道。

她笑了笑。「怪丫頭也沒什麼不好,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禍。」

「喔……好名字耶。」

「好名字?」這丫頭是病得腦袋壞了不成?

「禍事不發生,人又怎會惜福,禍隱藏在福裡頭,沒有禍就沒有福,所謂禍福相倚嘛。」

他怔怔地望著她,只覺得這丫頭真是好傻好天真,但是--這話他喜歡。

不過,有一點她說錯了,禍跟福之間還有個除厄在,招禍,除厄,福才會來。

從此,只要一得閒,他就會來看她,久而久之,他發現,原來她是個官家千金,只是因為從小生病,所以被安排到這座小莊園裡養病,當然養病是好聽點,事實上根本就是沒有利用價值被放逐至此。

說他為何作此想?光瞧她穿著打扮,光瞧她常常獨自一人在房裡,就知道她並不受下人關切,因為她並不受爹娘疼愛。

人性哪,不就是如此。

再大一點,她懂得更多了,肯定會憤世嫉俗,尤其只要他稍加挑撥--

「瞧瞧,這哪是官家千金的膳食?我瞧莊裡的下人都吃得比你好,你這主子被看得很扁呀,丫頭。」

她笑了笑,嘗著苦澀的野菜配著粥。「小禍,能吃就是福,我呀從小身體不好,大魚大肉沾不得,吃野菜剛好,下人們要照顧我,本來就該吃得好些,要不怎會有體力呢?」

他終於明白她為何天生病體了,因為她一點都不適合在這人間當人,早點病死算了,省得礙他的眼,省得他老到這兒走動。

不過,她也不能死得太早,因為他喜歡她的琴音……她明明病弱得要死,可只要一碰觸琴,便能彈奏出撼動心靈的琴音,彷彿天籟,有時他在這兒待上一個下午,就只為了聽她彈奏一曲。

然而,一見她發病,他卻又手足無措,無措是因為他不能碰她,他要真碰了她,她就得去見閻王了。

而她總是蒼白著臉,勉強揚笑。「沒事,一下子就過去了。」

什麼沒事?!這幾日他已經瞧見鬼差在她身邊打轉了!她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他突然很慌,莫名惶恐,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發病的次數愈來愈頻繁,甚至再也坐不起身、彈不了琴。

「好奇怪,都七月了,芍葯為何不開花?」她虛弱地問著。

「你管好自己就好,那花擱在那兒也死不了。」他沒好氣地道,站在床邊,目光微移,瞪向在床邊打轉的鬼差。

「小禍,我彈琴給你聽好不好?」

他愣了下,隨即笑得很壞。「丫頭,對我春心大動,所以要彈琴給我聽?」然後,他瞧見她總是蒼白的臉羞得通紅,這下他著實愣住。

對他動情?這丫頭的眼光也未免太獨特了些。

但是,他並不討厭,他甚至是……有些欣喜的。

可是欣喜有什麼用?她命在旦夕,根本拖不過這幾天了……不!他要她活著,他知道,她的心天生就有問題,也許他可以找些和她同齡的姑娘,挖出她們的心給她,一個不行就找兩個,多找幾個肯定會找到適合的。

然而,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個姑娘,挖出了多少顆心,都沒有用,這一日就在他前往她院子的路上,他突地被定住不能動。糟了!

「禍神,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濫殺人類?!」

一道身影突地出現在夜色裡,他的濃眉攢得幾乎快打結。「除厄,讓我走,之後要如何處置我都無妨!」她快撐不過去,他必須趕緊趕去!

「不是我不讓你走,是上天不讓你走。」

「幫我!」

「怎麼幫?」

他瞪著除厄。一直以來,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傢伙,一身正氣,佔盡所有便宜。

「禍神,你可知道那位姑娘的病情為何會急轉直下?」另一抹身影浮現,教他瞇緊了黑眸,卻又聽那傢伙道:「你忘了你是禍神了嗎?你一直跟在她身邊,她能不死嗎?」

聞言,他不禁怔住,就連握在手中的心也掉落在地。

禍……他忘了,待得太久,太捨不得她難過,反教他忘了他才是導致她病入膏肓的罪魁禍首!捨不得走,卻反倒牽累了她……天啊,他為什麼是禍神?!

他怒瞪著漆黑的天際,卻見銀電閃動著,心頭一窒,他語氣卑微地央求道:「除厄,幫我最後一個忙!」

除厄冷凜著臉,剛毅的下巴抽緊,不語。

「禍神,不是除厄不幫你,而是上天已經決定要將你打進輪迴了,你現在就得走。」福神愛莫能助地苦笑著。

「阿福,幫我撐一下。」

「我沒辦法,老大。」福神一臉無奈。「送你進輪迴的不是我,你瞧--」他指著天空,正破開一束光芒。「你就要被帶走了,我們也沒法子。」

他怔愣地望著天,沒時間讓他考慮,他咬牙,探手從胸口挖出自個兒的心,喘息道:「是兄弟就幫個忙,幫我把這顆心送到那院子裡,給那位姑娘,替她換心。」用他的心,肯定適用!就算他是災禍,他好歹也是個神!

「你瘋了!」福神跳著腳,躲到除厄身後。

「幫我……救她,哪怕要我受盡折磨都無妨,救她!」光芒逐漸將他籠罩,他伸長手,遞出自個兒的心。「快……」

就在他被光芒完全吞噬之前,除厄伸手拿走了他的心,他回頭望向那院子,對她唱--問情為何物?甘願入塵俗,同禍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無路,今生不負……

可是,他卻注定辜負了,想著,意識隨即消失。

從此,他遺忘了一切,不斷地重複著做為帝王的人生……

後來他才發現,為何丫頭從不過問他是誰、為何他能進入她的房間,只因她太寂寞,她找不到人說話……更後來,他才知道,為何頭一次見面後,他會再去見她,因為他太孤獨,因為少有人看得見他,因為在天界他是被需要卻又被厭惡的神祇。

多卑劣,這人世間如果沒有他禍神,人類不會從禍事中省思,可好差都被除厄和福神給搶走。

他是人人憎惡的禍神,接近他的萬物皆會遭逢禍害……他不該愛的,他根本就不該愛人,他該繼續孤獨,不該識得情愛,不該讓她一再為他流淚……

織女有乞巧糕盛裝她的淚,可是小佟的淚要流往何處去?牛郎織女一年可以相會一次,可他千年與她相遇一次,這牛郎織女的命也太好了吧,多不公平!

但,算了,一切,都即將重來,然而他再也不能握她的手……他是禍,與他親近只會招禍。

但是沒關係,他可以遠遠地看著她、照顧她,看著她與其它男子結婚生子,一生美滿,她會是個好妻子,肯定也是個好娘親,能娶到她的男子得多有福分,他得要好好幫她挑才成,挑個忠厚老實事事順她的、挑個文質彬彬相敬如賓的,挑個風度翩翩溫和謙遜的……只要不是他,都好。

用他不斷重複的孤獨,換得她的安好無恙,就好,他只求她的安好……

緩緩的,他張開眼,熟悉的床頂雕花,教他不由得笑了。

很好,一切又重來了,到時候他要到秋桐鎮等她,他要親自教養她長大,把她帶在身邊,到時候一定要替她挑個真正疼她愛她的男人……

「一兩。」

低啞的叫喚聲打斷他的思緒,教他側眼望去,就見哭腫眼的杜小佟,他不禁瞪大眼。他出現幻覺了嗎?

「你終於醒了……」杜小佟跪在床邊,緊握住他的手。

「我……發生什麼事了?」他命定的死劫,怎麼會逃得過?

「因為單將軍……」杜小佟哭得聲音都嘶啞了,指著跪在另一頭的單厄離。「他在城裡巡視,察覺有異,便一路追緝,在你厥過去之後,是他帶著你進宮讓御醫醫治的。」

他僵硬地移動視線,就見單厄離一臉自責地跪在床尾。「是微臣辦事不力。」

藺仲勳呆愣不語,好半晌才想通--也許老天用千年來試煉他,而他通過了試煉,所以他不再重生,可以和所愛繼續活下去?

正欣喜欲開口之際,卻突地聽見鐘聲,緩慢而沉重,一下又一下地撞擊入胸口,教他神色一變,而單厄離也滿臉錯愕地望著他。

「怎會有鐘聲?」杜小佟不解地問。

藺仲勳不語。

不一會,福至急步進殿,一見主子清醒,鬆了好大一口氣。「太好了,上皇,你終於醒了,要不這下子新皇駕崩,上皇又出事,還真教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駕崩?」杜小佟詫道。未免太過巧合,他剛醒,他皇兄就駕崩了。

藺仲勳所想與她相同,也許亦是命定之數,他想活,就得舍下其它,只是沒想到舍下的是皇兄……

他緊握著杜小佟的手。「不礙事,頂多是咱們成親得延後一年。」他已退位,朝中一切已與他無關,從此他不再掌握生殺大權,天朝不會再因他而亂,再者朝中有單厄離和福至在,不可能出岔子的。

「恐怕也不能離開京城。」福至小聲提點著。

「憑什麼?」藺仲勳微瞇起眼。

「因為新皇駕崩前,要上皇當攝政王,輔佐少帝。」

「……嗄?!」混帳皇兄,竟然在死前陰他!



尾聲

新皇駕崩,身為上皇的藺仲勳依新皇遺詔,回鍋攝政,輔佐少帝。

「所以說,這治國就跟種田一樣,得要先整地,再育苗,而插秧時,間隔有序,秧苗才不會東倒西歪或者是亂成一團,接下來得適時拔除雜草,可別讓雜草冒充了秧苗,當然也得適時澆肥,秧苗才會長得好,但當秧苗開始分檗時,就得要斷水曬田,省得結黨成群,慎始敬終,則無敗事。」

少帝認真聽著攝政王藺仲勳的教導,聽得津津有味,反倒是伴讀的唐子征等人,已經昏昏欲睡。

藺仲勳看了眼外頭的天色,沉聲道:「好,今日就說到這兒,明日再說。」

「皇叔真是博學多聞,竟能以種田來比喻朝中百官生態。」少帝由衷佩服,對藺仲勳更加崇敬。

「皇上要懂的還很多,但皇上多的是時間學習,臣先告退了。」藺仲勳恭敬有禮,任誰也看不出他是以往的昏君。但他一回頭,就惡狠狠地瞪著四個打盹的蘿蔔頭。「唐子征、湯顯、湯榮、藺小寶,還不起來!」

四人聞聲,隨即起立站好,從了藺姓的餃子還不住地抹去嘴角唾沫。

「睡得真甜哪!」藺仲勳皮笑肉不笑地道。

「一兩哥,要……」唐子征話到一半,被藺仲勳瞪得閉上嘴。

「一兩是你叫的?」他臉色不善地道。一兩是誰的專屬稱呼,這小子會不知道?!

「我只是一時改不了口嘛。」

「你喊娘時倒是挺順口的。」他哼了聲。喊小佟娘,叫他一兩哥,現在是怎樣,很想跟他平起平坐?

「爹爹。」餃子嬌嫩嫩地喊著。

藺仲勳哼了聲,長臂一探將他抱起。「跟上。」

「是……」三個孩子快步跟上。

「皇叔,你至少也留一個陪朕吧。」少帝快步攔住他。

「不成,少了任何一個,你皇嬸會罵我。」藺仲勳一臉冷凜,沒得商量。「走了!沒幹活的今天就沒飯可吃。」

可憐的少帝孤伶伶地被拋下,他可是獨子,多羨慕皇叔有四個兒子可以為伴,他也很想要個伴……

晌午休憩時,杜小佟迷迷糊糊地作著夢--

如夢似幻,又彷彿曾經經歷,就像是昨日般的清晰。

她病得只剩一口氣,卻不住地望著窗外那株芍葯,等著思念之人到來,直到有抹影子突地閃入,她半張眼,啞聲問:「芍葯開了嗎?」

以為是他,可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兩人,卻都不是他。

「你們是……」她虛弱地問著。

福神和除厄對看一眼,福神壓低聲響道:「糟了,鬼差在勾魂了。」

除厄緊握著禍神的心,凜然眉眼直對著她,試圖把心送進她的體內,豈料她竟抗拒著,落淚道:「他又為我找了誰的心?」

除厄怔了下,撒不了謊地道:「為了你,他犯了天條,已被打進輪迴受苦,而這是……他的心,他要我們交給你。」

她震愕地瞪著那還在跳動的心,淚如雨下。「把他的心還給他,我不要……」

「你不收,也還不回去了,他已經進輪迴了。」

她乏力地搖了搖頭。「我不要,我想找他……如果我死了,我可以遇見他嗎?」

「不知道。」除厄的直接教福神直跳腳,暗罵他不懂變通。

「他的過,我可以代他受嗎?孤獨、背叛、出賣……如何凌遲我都無妨,讓我還,別責罰他,他都是為了我……」低喃慢慢地化為無聲的唇語,直到她嚥下最後一口氣。

除厄眼睜睜地看著鬼差拘走她的魂,他不能干涉,因為這是命,但是……

「除厄,你要去哪?」福神見他跳出窗外,快步跟著他,就見他將禍神的心渡入芍葯裡頭。「你把禍神的心藏在這裡做什麼?!」

「他們兩人要是有緣,就有機會相見,不管上天給予什麼責罰,只要芍葯花開,他們就能逃過一劫。」

「你別多事,要是又亂了定數,連咱們都遭殃。」

「禍神被打入輪迴就已經亂了定數,咱們要是不跟,豈不是要讓他危害人間?」除厄說著,手已經扣上他的。

「等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抓著我幹麼?!喂,我不想當人,我是福神!」

他們跟著鬼差的身後而去,光芒將兩人的身影吞噬,天地間恢復了原本的黑暗,直到她聽見--

「包子,你再打盹啊,晚上我就請你吃包子!」

「一兩哥,我覺得你最近很喜歡針對我!」

「你再叫一次!」

「……」

杜小佟張眼時,不禁揚著笑,從竹寮裡往外望去,就見一大四小都在田里忙活。

他的傷勢痊癒之後,不知為何,碰觸花草都不會再讓花草枯死,於是這田里的事自然是全都交給他,她一個口令,他一個動作,合作無間。

回到村裡後,他讓人在田邊蓋了竹寮,方便休憩,屋子也大肆翻修,而後頭還在加蓋新的屋舍,說是成親要用的喜房,可她根本還沒答應何時要嫁他。

涼風徐徐,她舒服地微瞇起眼,繼續在竹躺椅上窩著。

看在她曾為他受了些罰的分上,現在多差使他一點,應該是不礙事的,對不。

竹寮邊,芍葯隨風搖曳,吹送淡雅馨香,而她壞心眼地瞧他們爺兒倆鬥嘴,偷得半日閒。

得夫如此,足矣。

--End--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31 01:40 PM

格殺勿論之我管你是誰PART1

夜幕低垂時,藺仲勳動作利落地將曬在石板廣場上的稻穀收起,正當他掃了最後一畚箕的稻穀進簍子時--

「一兩哥,要不要我幫忙?」

藺仲勳閉了閉眼,懶懶望向身後很不會看臉色又很欠扁的唐子征。「包子,你的腦袋裡不會真是裝肉餡吧?」一兩哥……肯定就是因為他還喚他一兩哥,所以他的愛妻至今還不肯點頭完婚。

後頭的莊子早已經擴建完畢,他都已經收割兩期的稻子了,可他的愛妻還是不肯點頭,如今想來肯定是有人從中作梗,壞他好事。

而他--唐包子,肯定是頭號嫌犯!

唐子征張了張口,默默地把清俊臉龐皺成包子臉。他不過是一時間改不了口,有必要這麼說他嗎?

「我活都忙完了,你才說要幫我,真是貼心,我該怎麼謝你?」藺仲勳皮笑肉不笑地道,將農具都收拾好。

唐子怔真的快哭了,這一年來,一兩哥真的好喜歡欺負他,事事都針對他,教他好傷心。僵在原地,還思索不出如何緩和他的心情,後頭突地響起--

「吃飯了。」

「來了。」愛妻的呼喚讓藺仲勳暫且放他一馬,繞過他踏進廳裡。

唐子征摸摸鼻子,正打算跟上時,聽見了馬車駛來的聲響,他不由得停在原地,就見一輛馬車果真是停在莊院門口,而且那馬車--

「皇上。」唐子征趕緊向前去,就見福至扶著少帝下了馬車,而單厄離就站在馬車旁。

「子征。」少帝揚起和煦的笑。

「皇上怎麼會來了?」唐子征低聲問著。

不等少帝開口,福至已經先一步開口。「皇上聽說新米已經收割,想到莊子嘗鮮。」

少帝面帶赧色地點著頭,但這不過是福至替他找的說詞罷了,事實上他是受夠了冷清的宮殿,不想再獨自一人用膳。

唐子征點了點頭,只好領著三人進了廳。

廳裡,眾人早已圍桌坐妥,一見少帝到來,藺仲勳的濃眉一蹙。「阿福,你把皇上帶來這兒做什麼?」

那話聲有著明顯的不悅,杜小佟毫不客氣地在桌面下狠踩了下他的腳,教他痛著也不敢張揚。

「皇上用膳了嗎?一道用膳好不?」杜小佟笑瞇眼招呼著。她進宮見過少帝數回,在她眼裡,他不過是虛長包子一歲的少年,是個孤獨得令人心疼的孩子,可惜她掛念著田地,無法常進宮陪他。

「多謝皇嬸。」少帝揚笑,在她身旁落坐。

「阿福,厄離,別客氣,一道用膳。」杜小佟張羅著,要燒餅和油條再去端兩張椅子湊合。

「多謝王妃。」福至毫不客氣地拉著單厄離,就兩張凳子坐下。

「人多熱鬧。」杜小佟見眾人都坐下,雖說有點擠,但很熱鬧,於是熱情地替少帝布著菜。「皇上,這兒吃的不過是些山間野菜,就怕不合皇上胃口。」

本來臭著臉的藺仲勳在見著她布上什麼菜後,壞心眼的笑了。

「怎麼會呢?」光是人多就覺得這一頓飯菜香極了,教他食指大動,立刻夾了菜入口,然後面有苦色地停止咀嚼。

藺仲勳見狀,不由得放聲大笑。就說那菜是苦的,尋常人都吞不下的!

「不合皇上胃口?」杜小佟不著痕跡地又踩了藺仲勳一腳,小心翼翼地問著。

少帝用力地嚥下,抹開完美無瑕的笑。「不會,很好吃。」

「那就多吃點。」杜小佟笑瞇眼,又替他夾了同道菜。

少帝面有難色,可是桌前有數雙眼看著自己,就連皇叔都一臉訕笑地盯著自己,他怎能自滅威風?不過是苦了點,有什麼大不了的。

夾菜入口,他動作飛快地配著飯,想藉米飯香掩過苦澀,豈料扒得太快,米飯掉了一大坨在桌面,他面有赧色地快速撥下桌。

身為皇族,吃相如此不雅,真的是--啪的一聲,他的頭疼了下,一併頓住了他自省的心思。

然後,他看見單厄離手扶上腰間劍柄,但面有猶豫,而身旁的福至則是呆了,再然後,另一頭爆開皇叔的大笑聲……到底是誰打他?

少帝不解的抬眼,見杜小佟不知何時站起身,總是笑得溫柔婉約的面容瞬間換成晚娘面孔,教他心底打了個突。

「給我聽著,這五榖蔬果都是上天的賞賜,沒有農人的辛苦耕耘,再尊貴的人都沒有東西可以吃,而你把珍貴的米飯給撥到地上,你可知道你做錯了什麼?!」杜小佟一字一句地沉聲問著。

少帝霎時呆住,因為他沒見過如此可怕的皇嬸,他幾乎聽不懂皇嬸在說什麼……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啊,如果因為他動作不雅罵他,他倒還覺得受教,可因為撥米飯下地就打他,這簡直是大逆不道!

「王妃,皇上貴為天子,王妃卻對皇上動手,這……」單厄離面帶猶豫地看向藺仲勳,想請求他主持公道,豈料他只是扒他的飯,看著好戲。

「皇嬉,我是皇帝……」雖有點被她的氣勢震懾,但身為皇帝,他不能怯懦。

「我管你是誰!如果現在不能教導皇上苦民所苦,他日又怎能期待皇上愛民如子?

如果皇上不懂農人的辛苦,自然就不會懂得珍惜,不懂珍惜又如何能成就大業?一個無法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的皇上,又能冀望他習得多少聖賢之德?還不如乾脆退位讓賢算了!」

杜小佟說得振振有詞,教單厄離無法反駁,不禁推了推身旁的福至。

呆愣中的福至,趕緊闔上嘴,省得米飯掉下桌,被巴頭的成了自己。而且王妃說得也沒錯,要他反駁,真的滿為難他的。

「皇嬸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讓朕羞愧……朕年少學識淺薄,只盼皇叔和皇嬸能多加教誨。」少帝羞赧地道。

杜小佟聞言,笑睨一眼看好戲的藺仲勳,那眼神像是在說--瞧,人家多受教。

藺仲勳微揚起眉,笑了笑道:「皇上,你皇嬸雖是婦道人家,但卻有著極獨到的處世哲理,就連我教你的那套官場種田法都是她教的。」

少帝聞言,雙眼為之一亮,無比欽佩。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皇上喚她一聲皇嬸,可事實上,我和她終究尚未成親,否則我就能帶著她進宮,屆時也能教導皇上更多。」

福至聞言,低低笑著,繼續吃他的白米飯。

而杜小佟聽出他的話中深意,緩緩朝他望去,像是極鄙視他的作為。然,糟的是--

「皇叔,就讓朕為兩位主婚吧,朕立刻下旨,就在七夕夜替兩位完婚。」

「多謝皇上!」藺仲勳笑瞇眼,就這當頭瞧這少年皇帝最順眼。

「你!」杜小佟瞇眸,一副想掐死他的模樣。這個卑鄙傢伙!

「吃飯了,小佟姊。」藺仲勳笑得可樂了。到他家吃飯,沒帶禮,他走得出這扇門嗎?



格殺勿論之我管你是誰PART2

七夕夜,天上織女牛郎相會,地上禍神丫頭終結連理。

在少帝主婚之下,兩人在別莊裡成了親,南村的村民全都是座上賓,難得上演官民同樂的畫面。

但,藺仲勳哪管外頭如何熱鬧著,拜過堂後就直接拉著新嫁娘進洞房。

「一兩,你這是在幹什麼?你不可以這時候掀我蓋頭,你要去前頭敬酒!」杜小佟沒料到是他帶著她進喜房,而她都還沒坐下,他就已經掀她蓋頭。

「敬什麼酒?關我什麼事?」

「喂,你--」

眼見他的吻要落下,外頭突地響起敲門聲--

「誰?!」藺仲勳怒吼著。哪個混蛋活膩了,挑這當頭敲他房門?

然而外頭沒有聲響,不知是被嚇著還是怎地。

藺仲勳深吸口氣,打開房門,就見外頭一票等著祝賀的官員,一個個被嚇得面色慘白,很想逃,遺憾的是,腿軟走不動。

「給本王滾!」再不滾,他會讓他們往後只能在地上滾著走路!

「一兩!」杜小佟略帶不快地低喝著。

於是,他再深吸口氣,揚起森冷懾人的笑,語氣萬般溫柔地道:「滾。」

「你不要這樣子!」杜小佟趕忙走向前,跟幾位已經嚇得臉色青白的官員解釋,「他不是這個意思,大家不要誤會他,他只是不善於表達而已。」

官員一個個面露驚恐。不不不,就他們所認識的攝政王向來很善於表達,事實上他們有志一同很想滾,可是腿軟了……

「一兩,去陪他們喝一杯。」她推著他。

藺仲勳不敢置信她竟在這當頭打發他,洞房花燭夜,一刻值千金,她到底懂不懂?!

「沒到三更天不准回來。」她下達最後通牒,關上門。

藺仲勳瞪著闔上的門板,緩緩回頭,幾名官員嚇得倒抽口氣,有人更直接軟腳的跪了下去。

「承你們的福,本王該要如何感謝你們,嗯?」藺仲勳笑如惡鬼猙獰,「說啊,別客氣,你們知道本王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

其中一名官員也不知道從何竄出的勇氣,竟大膽地敲著房門。「王妃,此乃吉時入洞房,吉時三刻換取三世情緣,王妃快開門啊。」

「咦,有這種吉時嗎?」杜小佟一臉狐疑地開了門。

「有,確實是如此,下官敢以項上人頭擔保,為求王爺王妃來世再聚,這吉時三刻拖延不得。」那官員鼓動三寸不爛之舌。

藺仲勳頗讚許地看向那官員一眼,暗暗記下他的名,要少帝改日將此人除去,只因這種人最會顛倒是非了,但此刻他頗受用就是。

於是,藺仲勳再次踏進了喜房,門外還有官員們唱頌著賀詞。

「小佟……」他卸下她的鳳冠,吻著她的眉她的眼,溫柔地吻在她的唇上,甜蜜勾吮著,恣意與她纏綿,將她帶上了床,大手解著她的衣結,但是--那衣結像是打了死結,怎麼也解不開!該死,到底是誰幫她穿喜服的?

此刻,敲門聲再起--

「混帳,到底是誰?!」他怒吼了聲,瞪向房門。

「……一兩哥。」外頭是銀喜泫然欲泣的嗓音。

藺仲勳抹了抹臉,調勻了氣息才起身開門。「銀喜,你有什麼事?」他努力地揚起笑,哪怕笑容有些扭曲猙獰,他是真的盡力了。

「這個是給一兩哥解結用的,我不知道一兩哥這麼早就進喜房……」銀喜顫巍巍地交出銀鉤。

「……多謝。」鬧洞房用的?沒問題,熱鬧嘛,他不介意。

關上門,就著燭火,他以銀鉤挑著結,可這結真不是普通該死的難解!

「一兩,你愈鉤愈複雜了。」杜小佟羞怯地指點著。「今天適巧是七夕,這是穿紅線的一種小玩意,你得要先從這兒穿到這兒,再拉著線穿過鉤頭,再……」

藺仲勳臉色鐵青,手中的銀鉤快要被他硬生生折斷。

這是什麼玩意兒?他何必真在這兒解結,直接撕了她的喜服不是省事多了。

「這結要是解不開,那就意味著咱們往後難以同心,你可得要多用點心,別粗魯,要是喜服破了,可是大不吉利。」杜小佟說著,偷偷地笑著。反正他在宮裡長大,胡亂編些風俗,他也難辨真偽。

藺仲勳聞言,立即打消撕裂喜服的念頭,聚精會神地解著結,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終於把結打開,他振奮了精神,火大地折了銀鉤,拉開大紅喜服,卻見裡頭還有一個結,結上繫了張紙條。

他深吸口氣抽出紙條,看過之後,把紙條緊握在手中,彷彿要將之揉成碎屑。

「一兩,上頭寫什麼?」她忍著笑,一臉正經地問。

「我去去就來。」他笑著,但黑眸卻噙著暴戾之氣。

出了門,他惱火地直往前院而去,一處處地找,熱鬧歡騰的廳堂瞬間靜默無聲,他也不管,冷著臉,把燒餅和油條抓到一旁。

「紅線鉤在哪?」

「在包子那裡!」

「在餃子那裡!」

燒餅油條這對雙生兄弟顯然沒默契,說出兩種不一樣的答案,彼此互瞪一眼,像是在暗罵對方,但這兩個答案對藺仲勳來說已經相當夠用。

紅線鉤必定是在包子身上,因為餃子早就已經睡著了,到他房裡就能找到的話,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你們兩個,我記下了。」等著,等有天他們長大成親時,他會好好地陪他們玩一整夜!

壓根不管兩兄弟打了個寒顫,他逕自朝東廂走去。

該死的包子,這一次他是真的惹火他了!一結完還有一結,真以為洞房花燭夜,他有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

一腳踹開門,唐子征嚇得立刻起身站好,面對形若惡鬼藺仲勳,他的心卜通卜通地跳得好快……都怪娘啦,沒事幹麼要他這般整治一兩哥,這麼快就把他引來,他心理準備都還沒做好,多怕什麼話都還沒說,他就會把他折成兩半!

「交出來!」藺仲勳冷聲道。

唐子征面對他森冷的聲嗓,不禁可憐兮兮地垂下眼。好凶……一兩哥真的很討厭他,他根本就沒誤解他,他是真的討厭他……

「我還沒死,你是在哭什麼?!」藺仲勳原本想把他活活掐死,但一看到他落淚,就覺得自己像是犯了什麼大錯。

唐子征無聲落著淚,把綁著紅線的鉤子遞給他。

藺仲勳直瞪著他,接過鉤子,大力地揉著他的頭。「當大哥的人這麼愛哭,像話嗎?往後你還會添些弟妹,你好歹要當個好模範。」至少不能老是被他吼個兩句就哭,真不是男人。

唐子征突地抬臉。「一兩哥,我可以叫你爹嗎?」他說給他添弟妹,所以他是把他當兒子看待的,對不?

「我說包子,你腦袋是裝菜渣不成?!」藺仲勳吼著,揉著他的頭的力道更大了許多。「你知不知道我等這天等多久了?」餃子是頭一個喊他爹爹的,喊得他的心莫名的軟了,接著油條,而後是燒餅,讓他的心有所悸動,情願擔上許多責任。

「爹……」他怯生生地喊著。

藺仲勳無力地閉了閉眼,一把將他摟進懷裡。「等你很久了,包子。」

「爹……」唐子征激動極了,娘說的一點都沒錯,其實爹很疼他的,所以才會使了這法子證明給他看。

就在唐子征喜極而泣,和藺仲勳用力相擁瞬間,門被打開,來人愣了一會,正要關上門時,藺仲勳隨即回頭罵道:「單厄離,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們是父子,父子!」

「……是。」單厄離以一個單音應著。

「我回去了。」有些尷尬地推開唐子征,藺仲勳踏出門外時,嚴厲警告單厄離。

「別讓閒雜人等接近後院,誰要是靠近了,我唯你是問。」

「是。」

快速回後院,藺仲勳衝進喜房裡,拿起紅線鉤再一次挑戰,這一回他已經駕輕就熟,反正就是穿來穿去,然後大功告成!眼看著他就快要褪去親親愛妻的衣衫,敲門聲再起--

「哪個該死的混蛋?!」藺仲勳開門就罵。

「皇叔……是朕。」少帝嚇得臉色蒼白,躲在他身後的福至把身體蹲得低低的,企圖不讓藺仲勳發現。

「我管你是誰!給我聽著,再敢敲門者,一律格殺勿論!」他像是響雷般地吼。

福至聞言,二話不說拉著少帝逃難去。

「福至,朕是不是不適合當皇帝?」少帝邊跑邊反省。他沒有皇叔那種與生俱來的王者氣勢,更沒有皇嬸那種渾然天成的馭人能力,他是個失格的皇帝。

「皇上,別說那種喪氣話,這是需要時間歷練的,假以時日,皇上定能培養出帝王氣勢的,再說王爺也沒生氣,皇上不需要把才纔的事擱在心上。」福至笑嘻嘻地道。

「是嗎?既然皇叔沒生氣,你何必拖著朕跑?」跑得太快,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喔,那是因為王妃……睡著了。」

「嗄?」皇嬸睡著了,這有什麼問題嗎?

喜房裡,當藺仲勳甩上門,回床上準備進行最後一步,卻發現--「小佟姊?」不是吧,他忙了一夜,結果她卻睡著了?!

「別吵……四更天要起來培種……」杜小佟眉頭微皺地側過身去。

藺仲勳瞪著她。

培種……先跟他培種如何?難道他連一畝田都比不上嗎?!

混帳,他要去宰了那群破壞他洞房花燭夜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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